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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中炮

第十六章 中炮

「他也真箇不知死活!好好聽經略大人的話,退回關內早就萬事大吉了,如今倒好,還要大伙兒這般擔驚受怕!」
「不好!金兵正在穴城。」袁崇煥一驚,揮劍大喊:「快拆階石!」軍卒將城上鋪設馬道的長條大石抬起,順著城牆投砸而下,那階石十分沉重,鐵車都給砸壞,壓死了不少金兵。
孫承宗字稚繩,別號愷陽。北直隸保定府高陽縣人。萬曆三十二年進士。年少時,曾杖劍出遊塞外,訪問要塞關隘邊城堡壘,與九邊的戍將、老卒吃酒談兵,深知邊事,曉暢虜情。孫承宗坐鎮山海關,徐圖恢復。更定軍制,申明職守,以馬世龍為遼東總兵,袁崇煥督理營務,鹿繼善督理軍儲,杜應芳督理修繕甲仗,孫元化督理修築炮台,游擊祖大壽駐守覺華島,副將陳諫協助趙率教駐守前屯,副將李承先負責訓練騎兵,在山海關練成七萬精兵。又在寧遠築起堅城,命袁崇煥、滿桂、祖大壽駐守。派兵進據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小凌河,收復大片失地,前後修復山海關以外的大城九座、堡四十五座;練兵十一萬;立車營五個、火營兩個、前沖後勁營八個;製造甲仗器械弓箭等戰具數百萬;開拓土地四百里,開墾屯田五千頃。遼東兵精糧足,壁壘森嚴。
「豈止是經撫不和?奴才看來,他們二人已勢同水火了。王化貞主戰,熊廷弼主守,各持一說,極為齟齬。弄不好怕是要老拳相見了。」李永芳想到熊廷弼何等的英豪,卻奈何不得那個文弱的王化貞,若是二人由爭辯而致打鬥,該是怎樣的場面,不禁暗自發笑。
袁崇煥見情勢危急,卻聽不到紅衣大炮的聲響,持劍奔到紅衣大炮前,大喊道:「彭簪古,彭簪古!」連叫數聲,無人應答。
那老者見已無望,含淚嘆息道:「唉!大金的鐵騎縱橫關外,寧遠彈丸之地,怎麼守得住?沒想到,我這一大把的年紀了,卻要埋骨在關內異鄉了。」圍觀的百姓聽了,無不聳容驚駭,紛紛議論:「可不是么,這個袁蠻子好生可惡!他拼著一條性命不要了,卻要咱來陪他!」
袁崇煥大怒,喊著他的表字道:「允仁!枉你還是個武舉出身,竟這般沒膽色!眾人都在奮勇殺敵,你卻說出這等言語?想要動搖軍心么!大丈夫以身許國,怎能如此畏首畏尾?寧遠在,咱們人在;寧遠亡,咱們人亡!」謝尚政滿面羞愧,奔回城邊禦敵。
「遲了遲了。」熊廷弼搖頭不已,「如你不上當出戰,盡撤廣寧兵馬,也不至有如此大敗。如今正是兵潰之時,誰還肯為你賣力固守?」
王化貞不知軍卒潰敗,還想著西平堡解圍之後,如何向朝廷寫摺子報捷,正在構思腹稿,一陣驟急的馬蹄聲直闖轅門,總兵江朝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喊道:「大、大事不好了!孫、孫得功反了,誘開城門,正朝巡撫衙門殺來,大人快走!」
孫承宗督師遼東,邊防大備,功高權重,譽滿朝野。魏忠賢為長久把持朝柄,一心接納,有意引為外廷強援。孫承宗以為魏忠賢不過一介閹豎,卻不把他放在眼裡,魏忠賢由此懷恨在心,伺機報復。天啟五年八月,遼東總兵馬世龍派兵渡柳河,襲取耀州,中伏遭敗。魏忠賢藉機小題大作,交章彈劾馬世龍。孫承宗不能自安,自請罷官返鄉。魏忠賢舉薦兵部尚書高第出任遼東經略。
努爾哈赤氣得臉色鐵青,遠遠地將令旗一揮,背後轉出上萬的弓弩手,萬箭齊發,破空之聲不絕於耳。袁崇煥泰然自若地坐在城樓中,夜幕將垂,西天布滿紅霞,將遠處山頭的積雪映照得瑰麗無比,天地交合之處紅白暈染。無數的羽箭破空而來,頃刻之間,將城樓的門窗釘得得密密麻麻,城道上落滿了箭矢,橫七豎八,有如枯枝亂柴。箭雨過後,金兵鋪天蓋地而來,成千成萬地衝到城邊,豎起雲梯攻城。袁崇煥一聲令下,突然之間,躲在牆雉之後的軍卒,舉起千千萬萬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明軍從城頭的每個石堞間推出一個又長又大的木櫃,這些大木櫃一半在堞內,一半探出城外,大櫃之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將大木櫃拉進城頭,再裝矢石探出投擲。城頭十一尊紅衣大炮轟鳴,輪流轟擊,每一炮打出,炸得土石飛揚,無數金兵和馬匹被震上半空。
寧遠的主將兵備道袁崇煥在遼東已有四年,寧遠城是他定下規制,歷經一年多築建而成的,城牆通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牆下寬三丈,上寬二丈四尺,城設春和、延輝、永寧、威遠東南西北四門,門上都建有城樓,四角設炮台,東南角台上建有魁星樓。接到拆撤的軍令,他實在捨不得數年的心血毀於一旦,力爭軍令不可行,寫了論辯的文書,飛報高第,言辭極為懇切:「兵法有進無退。三城已復,安可輕撤?錦、右動搖,則寧、前震驚,關門亦失保障。今但擇良將守之,必無他慮。」
「你來放炮!」
「對著城下放就是了。」
城頭的軍民瞧著這等聲勢,不覺駭然失色。謝尚政心中大怯,奔到袁崇煥的身前,低聲道:「大人,眼見寧遠是守不住啦,咱們快出城南退罷!」
努爾哈赤悠然地點煙,深吸一口,笑道:「朕方才見密函上只具王化貞一人名姓,可知熊廷弼並未參与https://read.99csw.com。看來他們經撫不和,那麼熊廷弼徒有經略虛名,不足為懼了。」
那傳令官馳馬大呼:「眾官兵聽著:大汗有旨,哪個最先攻登城牆,便封他為寧遠城的城主,招他為額附。」金兵聽了,想著榮華富貴和嬌嫩的格格,大聲歡呼,那些梟將悍卒個個不顧性命地撲將上來,旦夕之間就要攻上城頭。
袁崇煥復又躍上高台道:「大丈夫一生,應該俯仰無愧,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我聞遼東自古多豪傑義士,怎忍心將祖宗留下的基業拱手讓與他人?大伙兒若能與我一心守城,自能破釜成舟,置之死地而後生,何懼金兵百萬?仰仗各位了!」屈身下拜,朝眾人跪下。
背後跑過一人,喘著粗氣道:「大人,火器把總彭簪古受了重傷,已給抬下城去了。」
努爾哈赤揮動令旗,後面鐵騎奔突,衝出一隊隊鐵甲軍,每人身披兩層鐵甲,稱為「鐵頭子」,推了鐵車,車頂以生牛皮蒙住,車內暗藏軍卒,矢石不能傷,奮勇迫近,直到城下的死角,車內的軍卒舞動長鍬鐵鏟,猛挖亂掘城牆牆腳,鐵甲軍推車猛撞城牆,聲音轟隆轟隆,勢道驚人,饒是城牆既堅且厚,也多有破損。
袁崇煥急忙命人巡查城牆,金兵挖出的洞穴大小竟有七十余個,若這樣掏挖下去,寧遠城遲早要給挖破了。他站在城頭,撫劍望著天邊的殘月,月冷星稀,天色轉明,依稀看出遠處雪山的輪廓。想到天明以後金兵必然傾力猛攻,正在彷徨無計,忽聽到城下金兵齊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呼聲自遠而近,如潮水涌至,到後來數萬人齊聲高呼,驚天動地。晨曦之中,但見一根九旄大纛高高舉起,鐵騎擁衛下青傘黃蓋,一彪人馬鏘鏘馳近,簇擁著一個身罩黃袍鬚髮斑白的高大老者,正是大汗努爾哈赤臨陣督戰。大金官兵見大汗親至,士氣大振,數百架雲梯紛紛豎立,金兵如螞蟻般爬向城頭,城上守軍奮力抵抗,滾木擂石雨點般砸落,金兵慘叫著摔到城下,卻前仆後繼,沒有一絲怯意。但見金兵的屍體在城下漸漸堆高,後續隊伍仍如怒濤狂涌,踐踏著屍體攻城。
努爾哈赤帶著幾個福晉,滿朝文武,來到瀋陽,又將離居多日的阿巴亥接入宮中,歡聚一堂。隨即離開福晉子孫,移居城北的一座小宮殿頤養居住。這座宮殿背對未曾拆毀的明人所修鎮邊門,夾在城北地載門與福勝門之間,面朝通天街,不大的二進院落,甚為僻靜。正中是三間寬敞高大的殿堂,東西兩廂各有三間配殿,黃色琉璃瓦鋪頂,鑲著綠邊,氣勢非凡。鎮遠門雖稱之為門,其實已給堵死,不再通行,宮殿周圍終日罕見行人。努爾哈赤每日在這裏看書、舞劍,似是遠離了塵世喧囂的隱士,他在耐心地等著明軍的消息,在知道熊廷弼被砍頭,送到大明的九座邊關傳看以後,他不相信孫承宗能長年地守在山海關,老死遼東,他不是與孫承宗用兵鬥法,而是與明廷博弈,畢竟孫承宗不能一手遮天,而自己卻無人掣肘,只此一點,自己就已佔了先機。善用兵者,待機而動,個中三昧,努爾哈赤多年領兵征戰之中早已諳熟。
「誰能擋住十三萬金兵?」
努爾哈赤見寧遠城內一片悄然,不見什麼動靜,忍耐不住,帶人到城前,舉目一看,城牆高厚,巍峨壯觀,那高聳的城樓,樓檐翹起,凌空欲飛,真是氣象萬千!他命人朝上喊話:「袁崇煥,朕這次帶了二十萬大軍來攻,寧遠非破不可。你如願投降,朕一定大加優待,封你做大官。」
努爾哈赤道:「朕先遣一路人馬,渡過遼河,偷襲西平堡,王化貞若能率兵救援,正好乘機在野外伏擊,倒省得攻城了。」
「管他做什麼,砸開城門,一起逃出去吧!」
高第本是一介文士,不知兵事,又生性怯懦,接到詔命,想到前幾任經略不是戰死遼東,就是斬首西市刑場,自以為必客死遼東,斷無生還之望,躲在家中大哭不止,但詔令不可改換,更不敢得罪九千歲,咬牙到山海關赴任,以為關外必不可守,下令拆毀寧遠、錦州城池,將駐守兵馬盡撤入關內。
「唐通判,其他放炮的人呢!」
守門的軍卒哪裡肯聽,任憑怎樣呼喊,閘門已經放下,再想絞起已難,眼看城門死死閘住,車上的人紛紛跳下車來,呼天搶地,哭成一片,不住捶打著城門。霎時,四周居民一起湧來,將城門洞團團圍住。袁崇煥躲在人群中,側耳細聽。車廂內下來一個老者,拿出一包銀子,送與守門的校尉道:「軍爺,你就行個方便,放小老兒出去吧!不然大金兵馬殺入城來,教小老兒往哪裡躲?」
努爾哈赤與眾貝勒、福晉、大臣擺酒賞燈,看著那些年幼的孫子們在宮苑裡堆起不少雪人,放著花樣繁多的花炮:盒子花盆、煙火杆子、線穿牡丹、水澆蓮、金盤落月、葡萄架、旗火、二踢腳、飛天十響、五鬼鬧判兒、八角子、炮打襄陽城……,把夜空點綴得燦爛無比,捋髯大笑,點了煙袋,深深吸上幾口,吐出一口口濃煙。自高第接任了遼東經略,知道明軍必有變動,確未料到竟會將錦州、右屯、大凌河等城的兵馬自行回撤到山海關以內,只留下寧遠孤城。努爾哈赤端九*九*藏*書酒喝了幾杯,向眾貝勒大臣說道:「四年前,朕將關外的土地都歸入我大金版圖,正想領兵入關,卻偏偏出了個孫承宗,不僅將遼西的幾座城池奪了回去,還將朕擋在關門以外,不能前進一步。如今他既被罷職,朕終於去了心頭大患!新任遼東經略高第,盡棄關外諸城,只留下寧遠一座孤城。看來此人實在庸碌得很,朕想親統大軍,攻破寧遠,乘勢叩關攻明,去看看中原的景緻。」
王化貞無言以對,既慚愧又尷尬,更加埋低了頭,號啕不止。熊廷弼重重一嘆,說道:「你就是再高聲用力地啼哭,也沒用了,廣寧不可復得。熊某隻有五千兵,都交你率領,也好抵擋后金追兵。熊某不忍心這麼多的百姓給后金擄去受苦,要護領他們入關。」
努爾哈赤揮手道:「高第將兵馬撤回關內,袁崇煥拒不從命,必定加緊備戰,豈能教他如此從容?兵法上說:出奇不意,攻其不備。袁崇煥必想不到朕此時用兵圍城,等他發覺,朕已兵臨城下,他自然措手不及了。」眾人見他執意要去,不敢再勸阻。
城上軍卒見金兵燒得四處翻滾,拍手大笑。忽然轟隆一聲,城牆給掏挖得久了,土石鬆動,竟塌裂了一丈多的口子,袁崇煥從城樓躍身出來,搬了石塊去堵,肩膀早中了一箭,他咬牙將石塊壘好,剛剛站直了身子,胳膊又中一箭。祖大壽看了,勸道:「大人保重,何必親身涉險?大人若有閃失,這寧遠怎麼辦?」
「何以見得就是等死?」袁崇煥不慍不怒,他見祖大壽等人見了自己,面有驚喜之色,似要上前拜見,急忙以目制止。
近幾日,李永芳接連收到遼東巡撫王化貞的密函,商議約他為內應,襲破遼陽城。努爾哈赤將幾封密函反覆看了,笑道:「這王化貞不是個實誠的人,專好吹噓,以大話唬人。他不過是遼東巡撫,手下怎麼會有十四萬大軍?那熊廷弼經略遼東軍務,官職在他之上,如何卻只有五千人馬?」
王化貞倉皇失措,兩腿顫抖不止,竟跨不上馬。江朝棟將他連拉帶拖地架上了馬,揮鞭出城疾馳。回頭再看廣寧,城中濃煙大起,殺聲震天,王化貞嚇得抱緊馬鞍,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大凌河,見一支人馬迎面疾驅而來,打的是大明旗號,為首的一員大帥,身高七尺上下,魁梧高大,威風凜凜,正是遼東經略熊廷弼。王化貞伏在馬背上失聲大哭,不肯下來相見。熊廷弼提韁上前,見他泗涕滂沱,狼狽不堪,拱手道:「撫台大人當日豪言六萬大軍一舉蕩平,怎麼卻落到這步田地?」
努爾哈赤見攻了一夜,寧遠城巍然屹立,絲毫不動,命人將黃龍幕帳向前移動,將大纛旗高高樹起,身旁兩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聲響,震耳欲聾。但見城下滿是金兵的死屍、兵刃,兀自有不少的金兵或死或傷,一個個血染鐵甲,從陣前退下來。饒是他身經百戰,此刻見了這一番廝殺,也不由得暗暗心驚:「與明軍征戰多年,往常的明軍將士個個懦弱無用,怎麼寧遠的明軍卻如此英勇,絲毫不弱於我們滿洲精兵呢!」心裏半驚半惱,暗忖:「這小小的寧遠城,若是攻不下來,怎麼去打山海關……」命傳令官曉諭八旗將士加緊攻城。
高第一心保命,撤兵之意甚為堅決,以為他不過一時大言,哪裡肯聽?急令並撤寧遠、前屯衛二城。袁崇煥看了高第的軍令,不住冷笑,眉毛一聳,厲聲對傳令的校尉說:「你回去稟告經略大人,我袁崇煥官居寧前兵備道,守衛寧遠、前屯衛二城,乃是我份內的職責,人在城在,城亡人亡,斷沒有輕易離開的道理!」高第聞言,連道狂妄,只好答應袁崇煥帶領本部人馬留守寧遠,其他明軍限期撤退到關內。軍令如山,極為倉促,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各地守軍毫無準備,匆忙退兵,把儲存在關外的十幾萬擔軍糧丟得精光,關外只剩下寧遠一座孤城。
煙霧稍散,袁崇煥三人衝上炮台,見唐通判早已給大炮震得粉身碎骨,遠處的黃龍幕帳已給燒得乾乾淨淨,努爾哈赤的大纛正自倒退,大纛附近紛紜擾攘,金兵堰旗息鼓,紛紛後退。「袁大人,打中了!打中了!」孫元化、羅立跳躍歡呼。
這紅衣大炮長一丈,重有三五千斤,口徑三寸,中容火藥數升,雜用碎鐵碎鉛,外加三四斤的精鐵大彈,火發彈飛,橫掠而前,攻無不摧,可有二三十里的射程,是用重金購自澳門的葡萄牙商人,寧遠城上布置了十一門。火炮建在平台上,炮身上有小輪、照輪,所攻打或近或遠,據此刻定里數,按照一定規式,低昂伸縮炮管。唐通判小心翼翼地調了炮口,裝上火藥炮彈,點燃火線,大呼道:「大人躲開了!」拉著袁崇煥跑出數百步遠,只聽一聲巨響,有如山崩地裂,炮口噴出一大團火球,遠遠地飛落到城外,在金兵中炸開,一時之間,人仰馬翻,血肉橫飛。袁崇煥見離黃龍幕帳尚遠,暗叫可惜。此時,督建炮台的孫元化、炮手羅立飛跑回來,裝好火藥炮彈,將炮口調高。袁崇煥叫道:「我來點火!」將火線點燃。不料那小輪竟給震鬆脫了,炮口低落下來,唐通判大急,竟挺身將炮管托起,躲在遠處的袁崇煥三人大叫著命他躲開,他渾若不聞,死死抵住九九藏書炮管,面色漲得通紅。又是一聲巨響,炮彈落在黃龍幕帳不遠處,幕帳登時騰起了一團火焰,努爾哈赤頓覺後背給人猛擊了一下,火灼一般疼痛,那馬也受了驚嚇,竟人立而起,他猝不及防,被掀落在地。金國兵將見大汗落馬,無不驚惶,四面八方搶了過來。
大年初十,瀋陽城內節日的氣氛正濃,通天街上人來人往,都忙著預製各式彩燈,慶賀元宵。往年的燈節,自十五至十七放燈三日,今年遷到新都瀋陽,努爾哈赤下令將燈節增加到八天,從正月初十晚始張燈,至十七日晚落燈。剛剛入夜,通天街上一里多長的燈市,燈火輝煌,綺麗無比。沿街家家戶戶門前彩燈高掛,有人物、瓜果、禽獸、魚蟹燈,窮工極巧,角勝爭奇,還雜陳龍燈、獅子、高蹺、旱船、秧歌、燈官等劇。就是一些小巷深處的貧寒人家,門口也點起了雕刻模製的各色冰燈,晶瑩剔透,玲瓏可愛。不少人家把上年積剩的油蠟,倒至鐵鍋中,掛到門上燃燒,直到天明。燈月交輝,四處歡歌,士女游觀,填溢街巷。
人群中有人問道:「若是他們不退怎麼辦?」
「野地浪戰乃是我八旗兵馬所長,卻是明軍所短,如此揚長避短,必能大獲全勝。」李永芳心裏極是讚佩,汗王計謀百變而出,端的是爐火純青。
「汗王問得有理,可是明朝官場上的陋規極多,汗王想必不曾理會。那王化貞在密函上所說大軍十四萬,並非虛言。他是明朝內閣首輔葉向高的門生弟子,又與兵部尚書張鶴鳴交情深厚。遼東每年往兵部請調的兵卒,都繞過熊廷弼,徑自歸到王化貞的名下,他手下兵馬遠多於熊廷弼,也就不足為奇了。」李永芳見努爾哈赤若有所思,接著說道:「王化貞自恃朝中有強援,不把熊廷弼放在眼裡。凡事專向朝廷請旨,卻不知會熊廷弼,他手握遼東重權,熊廷弼早給架空了。」
「不行!」校尉打脫了那包銀子,厲聲說:「奉袁大人將令,城門關閉,金兵不退,不可開啟。請回吧!」
眾人熱血沸騰,刷地跪倒一大片,齊聲喊道:「願跟隨大人,誓死守城——」
努爾哈赤本打算乘勝進兵山海關,但見孫承宗調度有方,明軍日益恢復,他又想著遷都瀋陽,因此按兵不動,廣徵能工巧匠在瀋陽營造城池,建築宮殿。四條寬街通衢的首尾各開一座城門,城池四面各開兩座城門,城東,北為內治門,南為撫近門;城南,西為天佑門,東為德盛門;城西,北為外攘門,南為懷遠門;城北,西為地載門,東為福勝門。城中央建起一群宮殿,居中為大政殿,八角重檐,正門兩根盤龍巨柱,煞是威嚴氣派,是努爾哈赤頒布詔令之處。殿兩旁呈八字形排開十座亭子,稱為十王亭,則是左右翼王和八旗大臣辦事的地方。整座宮殿,樓台掩映,金碧輝煌,雖是仿照大明京闕樣式,但在塞外宮闕如此巍峨,確是亘古未有。
努爾哈赤將密函拋在御案上,冷笑道:「區區一個王化貞,依仗葉向高就敢如此藐視我大金,竟說什麼統領六萬大軍,一舉蕩平,可真大言不慚、狂妄之極!必要給他點兒苦頭嘗嘗,教他想起遼東就膽戰心驚。」
努爾哈赤廢黜了代善,為了平息立儲風波,他將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四小貝勒:杜度、德格類、濟爾哈朗、岳託,召集在一起,焚香盟誓。努爾哈赤帶頭跪下,大小貝勒跟在後面。努爾哈赤祈求天神,父子兄弟和睦,子孫之中,若有品行不端、殘惡狂悖之徒,群起而共誅之。不咎既往,惟鑒將來。盟誓完畢,他掃視著眾人道:「今後一切政務由你們八和碩貝勒共同議處,朕不再立儲君了,百年以後,由你們八人推選出新汗王。新汗王不能獨攬后金大權,遇到軍國大事,還要和八和碩貝勒共同議定。若是新汗王不聽訓誡,不聽規勸,肆意妄行,違背祖制,八和碩貝勒可對其處置,初犯定罪;若不改再犯,沒收其財物和門下包衣奴才;如再拒不悔改,就將他囚禁廢黜。」
人群一陣驚呼,「他就是袁大人?袁大人來了!」袁崇煥微笑看著越來越多的民眾,說道:「寧遠城自修築那日起,我就想著會有惡戰的一天,不僅城牆加寬加高,且已儲備了數萬擔糧米,足夠一年的耗費。金兵往來飄忽,所帶的糧草不多,只要守得兩三個月,他們糧草一盡,不戰自退,大伙兒何必擔心。」
「都給金兵一陣箭雨射死了。」
袁崇煥大呼號令,乘勢開城,率兵殺出。金兵軍心大亂,已無鬥志,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一路上拋旗投槍,潰不成軍,紛紛向北奔逃。袁崇煥追出三十余里,擔心中其埋伏,又見金兵漸漸收拾隊形,緩緩向北退卻,不好迫近,收兵回城。滿城的百姓早已擁在城門口,夾隊相迎,紛紛趕來拜謝救命之恩,多年來,明軍與金兵作戰從未有過如此大勝,眾人想起這場惡戰,激動地放聲大哭。
努爾哈赤笑道:「你的孝心,朕已知道。那寧遠守將袁崇煥不過一介書生,朕大可不必親領大軍攻城。但朕這幾年耐著性子在都城養尊處優,早已煩悶了,想出去活動活動筋骨,倒不是看重他。量寧遠一座孤城,能支撐幾天?」
機會終於給他等來了。此時已是天啟六年,天啟皇九-九-藏-書帝朱由校已二十二歲,但他自幼不喜讀書,宮裡貼身的大太監魏忠賢常導之「倡優聲伎,狗馬射獵」,朱由校終日沉湎機巧水戲,操斧拿鋸鑿削搭建各種形狀的樓閣宮殿、桌椅木器,精巧異常,即便是巧手的工匠也難企及,做了拆,拆了做,毫不厭倦,再也無心處理朝政。魏忠賢是河間府肅寧縣的一個酒色無賴之徒,因逃避賭博輸錢自宮為閹,改名李進忠,后得寵,皇帝賜名忠賢,復了本姓。他生得身形高大雄壯,極有心計,又善逢迎揣摩,與天啟皇帝的奶媽奉聖夫人客氏結成了對食的夫妻,平步青雲,不久遷為司禮監秉筆太監。明朝有二十四監,司禮監冠於二十四監之首,領東廠、內書堂、禮儀房、中書房等。司禮監掌印太監是王體乾,掌理內外章奏及御前勘合,職位雖在魏忠賢之上,卻反甘心聽命。秉筆隨堂太監雖有八、九人,掌章奏文書,照內閣票擬批朱,但都看魏忠賢臉色行事。隨即魏忠賢又提督東廠,一大批無恥之徒蟻附蠅聚,有「五虎」、「五彪」、「十孩兒」、「四十孫」之號。魏忠賢排除異己,專斷國政,總攬內外大權,自稱九千歲,內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幾乎都為魏氏死黨,朝中東林黨等正直大臣被他殘害排擠殆盡。海內爭相望風獻諂,頌德立祠,天下財物耗費幾空,朝野只知有太監魏忠賢,而不知有皇上朱由校。
老者詫異地看他一眼,問道:「你是什麼人?看你是個讀書人的模樣,怎麼竟這般痴獃!」
王化貞還要再三相求,探馬來報,后金佔了廣寧,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等城都已失陷。熊廷弼看看發獃的王化貞,良久無言,下令將沿路各城鎮不能帶走的糧草等財物點火焚燒,煙火遮天蔽日。逃難的遼民有數十萬之眾,他們攜妻抱子,拉牛牽羊,哭叫之聲,驚天動地。王化貞、熊廷弼回到京城,即被羈押刑部大獄,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孫承宗奉旨出關督理山海關及薊、遼、天津、登、萊諸處軍務。
皇太極道:「此時正是天寒地凍,我大金鐵騎不便馳騁,不如等兩三月以後,大地回春,冰雪融化,再攻寧遠不遲。」
穴城乃是金兵多年練就的攻城之法,軍卒伏在城牆腳下,鑿成空洞,向城內不斷掏挖,終至城牆塌陷。穴城的金兵雖給發覺,但已有不少金兵已掩身在牆洞中,躲過了大石。不到半個時辰,寧遠四周十余里的城牆牆腳已被挖得千孔百瘡,眼看城破在即,滿城百姓驚惶失措。通判金啟倧大吼道:「快取萬人敵來!」那「萬人敵」不過是在蘆花褥子和棉被裡暗撒了火藥,紛紛投到城下去。正月嚴冬,氣候酷寒,就是白天尚且滴水成冰,遑論沒了日頭的夜裡?城下的金兵身穿鐵甲,本不甚禦寒,見到被褥,都來搶奪,城上將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萬人敵」立即燃燒爆炸,燒死了無數金兵。
袁崇煥疾步跟上,騾車離城門還有一箭之地,眼看那千斤的閘門緩緩落下,車把式大急,連連揮鞭抽打,喊道:「且慢關城門,我們還要出城呢!」車廂內的人早已掀開車幔,一起呼喊起來。
他見眾人頻頻點頭,代善面現愧色,肅聲說道:「朕今年已過花甲,經歷了兩次廢黜太子,不管你們今後誰繼位做汗王,不該盛氣凌人、狂傲自負,要行善政,收拾人心,虛懷納諫,寬宏大量,多用眾人之謀……新汗王既經選立,你們必要恭順從命,不可覬覦汗位,妄生不臣之心,哪個膽敢如此,新汗王不必顧惜什麼手足骨肉之情,必要嚴辦!」他忽然看見李永芳匆匆而來,在門外逡巡,語調緩和下來,說道:「好啦!你們去吧!好生體會朕的一片苦心。」
眼見人越聚越多,紛紛向城門涌去,校尉大聲吆喝著,命眾人退後,領著十幾個兵丁持刀相向,哪裡阻止得住?正在危急,城樓上有人大喝道:「哪個擅開城門,格殺勿論!」隨著喊聲,下來一個威武的將軍,滿臉虯髯,按刀立在眾人面前。袁崇煥見是守南門的參將祖大壽,心下大急,暗忖:若是此時金兵攻來,他如何一心守城?想到此處,擠出人群,上前給那老者打躬問道:「老人家為何要出城去?」
袁崇煥往遠處一指道:「你可看清了那邊的黃龍幕帳?必是那老賊努爾哈赤,就朝他那裡發炮。」
袁崇煥攙住他道:「老人家憂心城陷,桑梓罹難,也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那老者顫微微上前,拉著袁崇煥的手道:「袁大人,剛才小老兒冒犯了!大人既有心守城,這幾大車上的財物就作軍餉,算是小老兒向大人謝罪!」
「我便是欽命的寧前兵備道。」袁崇煥神情自若。
代善說道:「寧遠不過一萬多人馬,兒子的兩紅旗已綽綽有餘,何必勞駕汗父屈尊,汗父還是在瀋陽好好賞幾天燈吧!」
唐通判不敢違命,裝了火藥炮彈,問道:「大人,朝哪裡放?」
李永芳道:「王化貞好大喜功,意氣自豪,其實並不知兵。他若是固守廣寧不出,守住城池,山海關內外自可無虞,可他卻一心想著建功,率兵渡過遼河,不是自己找死么?」
一聲巨響,炮彈落在黃龍幕帳不遠處,幕帳登時騰起了一團火焰,努爾哈赤頓覺後背給人猛擊了一下,火灼一般疼痛,那馬也受了驚嚇,竟人read.99csw•com立而起,他猝不及防,被掀落在地。金國兵將見大汗落馬,無不驚惶,四面八方搶了過來。
一夜之間,后金兵馬圍住了西平堡。守堡副將羅一貫見情勢危急,派人飛馬求援。王化貞一心進兵,哪裡容得有一城一地的失陷,得知后金兵數不多,急撤廣寧、閭陽、鎮武三處兵馬,派游擊孫得功、參將祖大壽、總兵祁秉忠,帶兵往援。熊廷弼也得到了消息,派總兵劉渠趕來援助。兩路人馬會師前進,趕到平陽橋,得知西平堡失守,羅一貫陣亡。孫得功想要帶兵返回廣寧,劉渠、祁秉忠二人執意上前廝殺,孫得功勉強相隨,兵卒陸續過了平陽橋,到了西平堡北邊的沙嶺,見前面塵頭大起,大貝勒代善、四貝勒皇太極帶領三萬人馬一起殺出。劉渠、祁秉忠拍馬迎擊,孫得功卻畏縮在後面,觀望不動。只見后金兵馬前排左右一分,後面衝出一隊弓弩手,萬箭齊發,明軍猝不及防,再要持盾牌護身,早已傷了數百人,軍卒驚慌而退,有人大叫道:「明軍敗了,還不快逃?難道要等著女真人來砍脖子嗎?」劉渠、祁秉忠捨命遮攔,無奈軍心大亂,約束不住,四散潰逃。
「你怎麼知道擋不住?」
「金兵素來殘忍,略地屠城,就是婦孺也不放過,殺人如踩死螞蟻一般。他袁崇煥守此孤城,還不是為了個人邀功陞官?一旦有個閃失,卻要害了滿城的百姓。」
袁崇煥知道事情緊急,哪容他多嘴,厲聲道:「寧遠雖只區區一城,但與我大明的存亡有關。寧遠要是不守,數年之後,咱們的父母兄弟都成為韃子的奴僕。我若膽小怕死,就算僥倖保得一命,活著又有甚麼樂趣?」伸手將左臂的箭頭拔出,帶出一大塊皮肉,刺啦撕下一角戰袍,將傷口裹了,快步去搬石塊。眾軍卒見他臨危不懼,大為感奮,冒著箭雨搬石運土,潑上井水,一層層凍得結結實實,工夫不大,便將缺口堵死。
一時,全城軍民士氣大振,有的登城防守,有的捐送糧草;就是一些說書的藝人也巡守巷口,提防姦細。寧遠眾志成城,嚴陣以待。
「大人,卑職只是看別人放炮,可從未摸過呀!」
袁崇煥連聲大笑,說道:「金兵有刀,我們有槍;金兵有弓箭,我們有盾牌。怕他們什麼?」他回身北望一眼高大的鼓樓,見鼓樓下的十字街上也站滿了人,遠遠地朝這裏觀望聚集,他暗道:來得好!正好當面曉以大義,安定人心。他登高大呼道:「各位父老鄉親,奴酋入犯,正是我們做臣子枕戈嘗膽之秋。本道受皇命守衛,數年的心血都花在這寧遠城上。身在前沖,奮其智力,自料可以阻擋奴酋。萬一不測,本道勢與此城共存亡,就是血濺城頭,也算不枉此生,決無後退半步之理!」說完,拔出佩劍,割開食指,在一處白粉皮牆上寫下四字:誓死守城。血跡淋漓,鮮艷奪目。
袁崇煥孤守寧遠,對后金全神戒備防範,努爾哈赤大軍出了瀋陽城,過了東昌堡,他便已得到消息,撤回中左所、右屯等處的明兵;燒掉城外民房,將城外百姓全部遷入城裡。右屯衛守城參將周守廉依照袁崇煥的將令,堅壁清野,焚燒房屋,運走穀物糧食,帶領一千守軍進駐寧遠。后金兵馬如入無人之境,兵不血刃,直撲寧遠,二十三日將寧遠四面密密圍住。
正月十五一過,努爾哈赤親領大軍十三萬,號稱二十萬,浩浩蕩蕩,不見首尾,劍戟如林,十六日到達東昌堡,十七日渡過遼河。
老者見一個中年的漢子,身形略矮與常人,臉上三綹長須一絲不亂,兩眼之中神采飛揚,灼灼逼人,身穿半舊的布棉袍,以為是個平常的平頭百姓,賭氣道:「不出城卻要在城裡等死么?」
袁崇煥登城向下答道:「我在寧遠修築城池,自然是要死守到底,怎肯投降?你不必費口舌了,我不是李永芳那樣的軟骨頭,不怕你嚇的!我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怎會稀罕你一個蠻夷許下的什麼高官?當真可笑!」
袁崇煥命總兵滿桂守城東,副將左輔守城西,參將祖大壽守城南,副總兵朱梅守城北,通判金啟倧負責供應飲食,自己居中調度,總督全局。他發信給山海關的遼東總兵趙率教,一經發現寧遠逃回的官兵,就地處斬,格殺勿論。他又深知努爾哈赤善用間計,撫順、清河、開原、鐵嶺、瀋陽、遼陽等城失守,莫不如此,命同知程維模稽查城內姦細,定下守城方略:憑堅城固守,敵誘不出城,據守城池,與敵周旋。部署完畢,袁崇煥下令封閉四門,然後與都督同知謝尚政、都司韓潤昌、推官林翔鳳、參謀守備黃又光幾個平日結納的同鄉死士,微服上街,四處巡查。街上的軍民行走匆匆,臉上多有驚恐之色,走到南街,見往日人流如潮的繁華景象早已不再,林立的店鋪商號都已關門歇業,街上冷冷清清。他忽覺一陣凄涼,正想著如何收拾人心,使大伙兒安定下來,一心一意守城殺敵,別無其他的念頭,卻見沿街上的一座黑漆大門轟然洞開,幾輛騾車外罩厚厚的青布大幔,從門裡吆喝著出來,急急向南面的延輝門馳去,車廂中的人不住地呼喝車把式道:「快些走!若是遲了,城門關閉就再難出城了!」
王化貞聽到五千人馬,眼睛一亮,說道:「還是先奪回廣寧,不然如何向朝廷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