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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廢儲

第十五章 廢儲

「進什麼步?」
李永芳答應一聲,退了出去。努爾哈赤一時欣喜,連飲了幾杯酒,見她怔怔出神,將她豐腴秀美的身子攬入懷裡,撫慰道:「朕自幼漂泊,孤苦無依,長大成人以後,戎馬大半生,飽受艱辛,如今漸有年老體弱之象,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上馬廝殺了。好在有你相伴,廣寧城又指日可下,大快朕心!就是死也瞑目了。唉!費英東死了,額亦都也病了,下一個也快輪到朕了。」
「汗王可知道大貝勒為何將岳託幾人看管起來?」
皇太極笑道:「福晉可放寬心,只要向汗父檢舉,汗父必會命人調查審問。此事關係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四大貝勒之中,不會交與二貝勒,也不會交與三貝勒,最宜由我辦理。福晉檢舉,我來審問,汗父想不相信都難。」
清早起來,代善親領侍衛趕到岳託家中,直闖內宅。岳託與弟弟碩託一夜未睡,無意之中他們得知了驚人的秘密,想著如何應付阿瑪的責問,哪裡睡得著?二人心慌意亂,一時也理不清頭緒,命人連夜請來好友齋桑古及其妹夫莫洛渾,一起商議。齋桑古乃是二貝勒阿敏的弟弟,平日與岳託交情極厚。四人商議了半夜,一籌莫展,最後說定假作不知,靜觀其變,正想各自散去,代善卻排闥而入,見了四人先是一怔,隨即喝道:「岳託你好大的膽子!你貴為貝勒,又領了鑲紅旗人馬,我對你不薄,你卻聚眾密謀,要逃往明朝。我今日要大義滅親,給我都綁了!」
「不是他們想南逃降明嗎?」
他嚇得一哆嗦,聽出是大貝勒的長子小貝勒岳託的聲音,急忙趕上幾步,見岳託與兄弟碩託各自提著燈籠聯袂而來,上前請安,惶恐不知如何對答。夜色已深,對面也看不真切,碩託沒有發覺侍衛神色有異,見屋裡燈已熄了,問道:「阿瑪歇息了?」
阿巴亥命代因扎提進食盒,打開在桌上擺好,竟是扒鹿筋、燉燕窩、白豬肉、燒花菇四碗大菜,屋內登時一片濃香。代善提鼻連吸,竟是有些不能自禁。阿巴亥命代因扎退下,笑道:「咱們大金都說袞代姐姐做得一手好膳食,我這幾個小菜實在拿不出手來,大貝勒可不要笑我!」
「汗父,兒子也不知道這幾個是如何想的,汗父對他們不薄,他們竟這般喪心病狂?兒子現已將他們押入囚室,想親自審理此案,若是他們死心塌地叛逃大金,兒子必定親手斬殺這四個奴才!汗父切不可動氣,傷了身子。」代善說道最後,聲音竟有些哽咽。
岳託點頭說道:「哦!我倆也沒什麼大事,聽額娘說阿瑪沒有進一口晚膳,怕他動怒傷了身子,過來看看。」說著到門前側耳傾聽,似有喁喁私語夾帶著喘息之聲,甚為急促,便要上去敲門。
「既是汗父之意,我怎敢推辭!」
「等額爾德尼和噶蓋他們譯成了滿文,額娘就能看懂了,這裏面也不全是殺人的故事。這一章節是征南寇丞相大興師,卻不是為著殺人。你看上面說的: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只要心服歸順,自然不必殺了。」代善苦笑道:「人人都想安生,不願征戰不休。」
「你要對我好呢!不然可不依你……」阿巴亥也嬌喘起來。
德因澤給袞代做侍女時,便與阿巴亥的貼身侍女代因扎極為稔熟,閑暇之時,常常走動往來,做了福晉倒也還存著一絲姐妹的情分,背後噓寒問暖的。代因扎聽了,眼圈一紅,看了皇太極一眼,欲言又止,皇太極急忙告退出來,沿窗根兒慢走,側耳細聽屋內的動靜。只聽代因扎嗚咽道:「昨晚大福晉帶奴才到大貝勒府上送菜肴……嗚嗚……奴才不小心,給碩託貝勒看到了……大福晉發怒,打了奴才……嗚嗚……」
「岳託是你的嫡長子,也是將來大金國的傳位人,朕有心命他署理兵部,磨練栽培,他竟如此教朕傷心!他們既生此意,就不是朕的子孫,也不是我大金的臣民。你好生審問,絕不容寬貸!」努爾哈赤傷心之極,兩眼茫然地看著窗外,他不願相信愛新覺羅的子孫竟出了這樣的逆賊!
「大貝勒可是有兒孫的人了,他的大兒子岳托比阿濟格還大七歲,他願意再添這些麻煩么?」阿巴亥輕嘆口氣,目光有些幽怨。
德因澤搖頭道:「要說咱們女真倒也容得她這樣,父死妻其庶母,本來也不丟醜,可那都是丈夫死了以後的事,丈夫還在,就背著偷養漢子,卻是家法難容了。這下可有好戲看了。」她見皇太極一旁發獃,說道:「你想必還不知道,大福晉昨夜跑到大貝勒府上,兩個躲在書房裡,唧唧噥噥的,鬧得地動山搖,給碩託兄弟倆看到了。你說這怎麼得了,汗王若是知道了,還不氣死?」
「汗王出城了。」德因澤冷笑道:「大福晉又想汗王了?代因扎,你的臉怎麼這樣紅腫,敢是又給大福晉打了?」
碩託看著他們兩個驚慌失措,罵道:「好呀!你們兩個不知廉恥的奴才!九*九*藏*書想必是不好好當差,卻在這裏鬼混。看明日稟了阿瑪,打斷你們的狗腿!」拉著哥哥岳託便走,出了跨院小門,才低聲說:「我的傻哥哥,你在那裡折騰什麼?不是兄弟攔著你,還不知你要問出什麼來呢!」
努爾哈赤再也忍耐不住,召來額爾德尼巴克什詢問案子查得如何,額爾德尼巴克什按照皇太極吩咐的回稟道:「案子尚未全結,可奴才曾看到每逢貝勒大臣在八角金殿賜宴或會議之時,大福晉都披金戴銀,滿頭珠翠,盛裝艷服,精心打扮一番,在大貝勒眼前走來走去,有意獻媚取悅。奴才本以為是眼老昏花,看錯了,可私下聽到眾貝勒議論紛紛,都以為實在不成體統,本想如實稟報汗王知道,卻又害怕大貝勒、大福晉責罰,就隱忍到了今天。若不是汗王動問,奴才也是不敢說的。」說著偷眼向宮外觀望,似是極怕給別人聽見。
他在八角金殿前走了兩圈,眼看代因扎擦眼抹淚地走了,轉身進了寢宮,見德因澤獨自咯咯笑個不住,問道:「福晉遇到什麼喜事了?說來給孩兒聽聽。」
「那我們母子就靠大貝勒了。」阿巴亥起身提壺斟酒。那玉色的縴手把著青花的小酒壺,身子微微前傾,漆黑濃密的鬢髮間散出一陣陣誘人的香氣,直撲人的鼻孔,花香、酒香、美人……代善心神一盪,伸手捉住她的小手道:「怎麼敢當?還是我自斟吧!」
「都說大貝勒忠厚,誰知竟這樣伶牙俐齒的,說出的話真教人舒坦。」阿巴亥滿臉笑意,「哎呀!竟忘了帶酒,這有菜無酒怎麼好?」
「這會兒你倒來求哥哥了?哥哥也不乘人之危難為你,必要你服服貼貼地答應哥哥。來,教哥哥香一口!」侍衛淫|盪地一笑。代因扎怕驚動了屋裡的大福晉,不敢不從,蹙著兩腳慢慢靠過去,那侍衛先在她腮上擰了一把,湊上去要親,突然聽到又腳步之聲,不及轉身,已有人問道:「阿瑪在屋裡么?」
小多鐸拉住她的衣角,不願再走,眼淚汪汪地說:「額娘,怎麼不坐轎子?我走得腳都疼了。」阿巴亥看看瘦骨伶仃的多鐸,彎腰將他抱起,淚水再也忍不住了……
「唉呀!我還比你小六歲呢!怎麼一口一個額娘的?我祖上是大金國的宗室,我阿瑪又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依照祖宗的風俗給我取了個漢字的閨名,叫水蘭兒。你就喊我水蘭兒好了。」
代因扎捂了臉嗚咽,不敢作聲。代善罵道:「岳託那兩個小畜生也不長進,沒有來地舉燈亂照什麼?」
「這麼說福晉想把這事壓下來?」
努爾哈赤去了一趟瀋陽,二百多里的路程平常來回不足兩天的工夫,可這次是有心在那裡定都,不得不仔細看看四周。瀋陽三面環山,四通八達,確是絕佳的形勝之地,滔滔的渾河流過,晝夜不息地向東入海,天柱山猶如一條巨龍探入渾河,山水相交,隱隱而成一龍脈。他選定了都城,逗留了半天,才轉回遼陽。小福晉德因澤將他迎入寢宮,脫去外衣,坐下歇息。德因澤看他面帶喜色,問了幾句選定都城的事,說道:「汗王離開遼陽兩天,遼陽可是熱鬧呢!」
努爾哈赤不以為然道:「知子莫若父。代善的為人朕心裡有數,他忠厚老實,不會虧待你們的。」
「額娘不明白……」代善搖頭輕喟,陡然聞到門外飄進一絲飯菜的香味,登時食指大動,肚子咕咕作響,猶如蛙鳴,一時大窘。
努爾哈赤笑著躲了,斂容說道:「朕命在天,不知還能活幾年,但總歸是要走在你前頭。朕放心不下,想著如何安置你們母子。朕有十六個兒子,不能算少,可託付大事的卻沒有幾個。諸子之中,代善為人憨厚寬柔,日後,我將你們母子託付給他,他定會盡心照顧你們。你不必擔心。」
摘去了滿頭珠翠,脫下了華服彩裙的阿巴亥,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帶著兩個兒子穿行在僻靜的小巷裡,低頭快步,匆匆而行。努爾哈赤氣急敗壞的模樣和聲色俱厲的那些話依然在耳邊迴響著:「這女人姦猾邪惡,欺誑盜竊,邪惡之極……朕不殺她,是看在三個年幼無知的兒子份上,實在不想他們像朕一樣年幼就失去了額娘……朕給她留條活命,想著三個孩子一旦有了什麼災病,也好有人照應……」她目光獃滯,心裏悔恨不已。
「不分最好。」阿巴亥道:「我倒也想喝兩盅呢!」
代善朝門外命道:「好!快將上好的燒刀子取來。」
代善見她淺斟輕啜,惺眼乜斜,越發顯得風情萬種,楚楚動人,不禁一痴,問道:「水蘭兒?倒是個極清雅的名字!如水之柔,如蘭之馨。」
皇太極正色道:「此時不必言謝,只要福晉榮升了,自然不會少了我的好處。」
「大福晉去了哪裡?」皇太極推知她必是去了大貝勒府,故意惘然追問。
努爾哈赤不動聲色地派人到界凡山上的行宮、阿濟格家、阿巴亥的額娘家等處密查暗搜,果然搜出綢緞三百匹九_九_藏_書,精織青倭緞數匹,蟒緞被、閃緞褥各二床,又從暖木面大匣中抄出上千兩銀子。隨即將阿巴亥休離,命她帶著多爾袞、多鐸寄居到遠在烏拉的額娘家裡,阿濟格留在宮中恩養。阿巴亥知道已無可挽回,一手拉著多爾袞,一手拉著多鐸,忍著淚拜別了努爾哈赤,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八角金殿,無人來接,也無人來送……
「你好狠的心!」阿巴亥淚光一閃,大滴的淚水滑落到胸前,倏地不見了。她咬著銀牙,淚水不住淌落,哀怨地問道:「你怕什麼?你汗父親口說要把我們母子四人託付給你,你不願勞這份兒神么?」
代因扎本來想趁著岳託問話之機躲藏起來,不料突生變故,卻給人發覺,惶恐道:「奴才、奴才是來……」一時之間,她想不出什麼理由搪塞,急得嚶嚶而哭。
岳託心下疑惑,屋內不像是睡熟的呼吸之聲,似是夾雜著女人壓抑的嬌喘,不敢硬闖,想到也許是阿瑪召幸了哪個妃子,登時心裏釋然,趕緊退下,不想回身倉促,手中的燈籠碰到一個人的身上,燭火歪倒,燒著了外面的燈籠罩子,騰起一團火焰,那人嚇得失聲驚叫,竟是女子的聲音。岳託藉著火光,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樣,竟是大福晉貼身的侍女代因扎,喝問道:「怎麼是你?」
「她到大貝勒府做什麼?」努爾哈赤暗瞥她一眼,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掩飾道:「朕有一回酒後曾說過待朕死後,他們母子交由大貝勒代為撫養照看……不想就這麼一句醉話,她竟認真了,傾心投靠代善……好了,朕早已乏了,想獨自歇一會兒,你跪安吧!」
「為什麼要離開阿瑪?」
「哪裡是吃得少了,孩兒還不曾吃飯。」代善一陣委屈,心裏暗自酸楚。
「送菜肴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皇太極念頭一閃,心裏一片雪亮,「哦!是了。想必是有什麼事怕給人看到,那碩託卻偏偏撞見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碩託看到了不該看的事,自然會惹來塌天大禍了。」想到此處,他詭秘一笑,暗暗得意道:「大貝勒呀!你不顧惜父子之情,竟要殺人滅口,此事卻不能令你如意,不然你這位子怎能輪到我來坐?」片刻之間,他想出了個一箭雙鵰的妙計。
阿巴亥幽幽地嘆了一聲,有如深潭中給微風吹起一圈漣漪,令人怦然心動,她心底自怨自艾道:真是紅顏薄命,我十二歲時情竇初開,就嫁了年紀老大的男人,雖說他英雄蓋世,可、可畢竟年紀有些大了,不再有少年新婚的纏綿與綣繾……她心裏一酸,眼裡噙滿了淚水,凄然說道:「你汗父是個蓋世的英雄,我能伺候他,實在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可是任憑你再大的英雄,也有、也有那一天……。你汗父一旦撒手而去,教我們母子怎麼辦好呢?我來就是問你一句痛快話,你、你願意照看我們母子么?」
阿巴亥聽了,問道:「想必大貝勒晚飯吃得少了,我正好做了幾樣菜肴,你嘗嘗如何?」
「如今福晉最受汗父恩寵,何必妄自菲薄?」
多爾袞從未見過額娘這樣的神情,心裏不住發慌害怕,好久才大著膽子,怯生生地問道:「額娘,咱們去哪?」
「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遠遠地離開你阿瑪!」阿巴亥低頭看一眼兩個年幼的孩子,忍不住要落淚。
屋裡的代善與阿巴亥正在情濃之際,聽到外面幾聲吵鬧,惱怒不止。二人忍氣溫存了一陣,整衣起來,見侍衛與代因扎直直地站在門外,阿巴亥怒沖沖跨出門,劈面一掌朝侍女打下,斥罵道:「你個不中用的小蹄子,枉我調|教了你!他們兩人過來,有你什麼事?不快快躲藏了,卻沒眼色地出來亂撞,還要你望風不成?」
代善喘著粗氣道:「水蘭兒,我記著呢!你這樣惹人疼得俏模樣,我不看顧你,還捨得便宜他人……你跟了我,今後的日子……放心好了,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
「你說還會有什麼事?」碩託回頭看看無人,才放心說道:「大福晉想必就在阿瑪的書房裡,你剛才還要大聲叫嚷,阿瑪要是聽到了,還不知道有多氣惱呢!」
房門洞開,貼身侍衛驚慌地稟報說:「主子,是、是大福晉來了。」
「那大福晉……」代善看到汗父那凌厲的目光,嚇得後面的話急縮了回去。
那侍衛聽她說得狠毒,訕笑道:「小浪蹄子!你裝什麼假正經?大福晉自家還偷食呢!我怕什麼?惹惱了我,說出去大伙兒都沒個好兒!」探手向她胸前襲來,代因扎見沒嚇唬住他,登時慌亂起來,雙手死死護在胸前,哀求道:「好哥哥,你饒了我,改日請你吃酒。」
「酒菜本來不分家,還說什麼你的我的!」
代善剛剛與努爾哈赤爭吵得不歡而散,悶悶不樂地回到大貝勒府,晚飯也沒吃,獨自坐在書房裡翻書,他想不明白父汗近來脾氣暴躁了許多,有些喜怒無常,總是想著攻城殺人,如今後金地盤空前廣闊,盡有了遼河以東土地,不再受人欺read•99csw.com凌,停戰休兵,安安生生地過太平日子豈不更好?何必打打殺殺呢!胸中正自鬱結,卻聽門環聲響,怒道:「我已明言不準打擾,是誰這麼大胆?」
阿巴亥身子一顫,胳膊有如雷擊,登時麻熱起來,略掙了幾下,竟未掙脫,仰頭看著代善。代善見她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雙眼含嗔,似怒似喜,滿面暈紅,不知是酒色還是羞怯,兩個酒窩時隱時現,一雙柔弱無骨的小手簌簌抖動,身子搖搖欲墜,伸手攬住,阿巴亥嚶嚀一聲,酥倒入他懷中,酒壺落在桌上,滾落在地,摔得粉碎……
「不壓下來怎麼辦?汗王的脾氣你不知道?他咽得下這口又臟又臭的悶氣?」
「怎麼熱鬧?」
「額娘放心,貝勒府豈會無酒可喝?」
德因澤正在心花怒放之際,見他去而復返,悄聲進來,竟不以為忤,嘻嘻笑道:「你看大福晉平日一副正經的模樣,像個嚴守婦道的賢妻良母,誰知卻是個騷狐狸!昨夜汗王歇在我這兒,她竟忍不住發|情了,竟去找……哎呀!真說不出口!」
「喲——大貝勒怎麼慈悲起來了,我見你每次出征回來,可都是威風凜凜地入城,好生羡慕呢!」
阿巴亥給他花白的鬍鬚刺痛了臉頰,想到自十二歲那年嫁到建州,如今已是二十年了。他年過花甲,白髮紅顏,一旦他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孤兒寡母依靠何人?心裏憂傷不已,禁不住嚶嚶地哭泣起來,嬌聲道:「汗王可是看厭了奴婢?若是不要奴婢了,奴婢就一頭撞死在汗王眼前……嗚嗚……」
阿巴亥身子一顫,胳膊有如雷擊,登時麻熱起來,略掙了幾下,竟未掙脫,仰頭看著代善。代善見她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雙眼含嗔,似怒似喜,滿面暈紅,不知是酒色還是羞怯,兩個酒窩時隱時現,一雙柔弱無骨的小手簌簌抖動,身子搖搖欲墜,伸手攬住,阿巴亥嚶嚀一聲,酥倒入他懷中,酒壺落在桌上,滾落在地,摔得粉碎……
阿巴亥笑盈盈地說道:「免了免了!這是在家裡,不必如此多禮。」說著徑自走到桌前,拿起翻開的書看了片刻,嘖嘖稱讚道:「大貝勒可真好學,《三國演義》看了多少遍了,竟也不厭煩!怪不得汗王說,平生的計謀都是出自此書,敢情裏面都是用兵打仗的事呀!什麼征南……大興師的,那該殺多殺人?我可不敢看,識的那幾個漢文也看不懂。」
代善不依,拿起酒壺又倒上一杯,說道:「這是老孫家的燒刀子,在地下陳了三十年,端的醇厚香甜,並不傷人,額娘想必是喝得有些急了。」
「汗父殺戮太重,我規勸他老人家,本是好意,不想他竟大發雷霆,在眾人面前,劈頭蓋臉地一頓訓斥。當年孩兒與朝鮮元帥姜宏立對天盟誓,永結盟好,不再交兵,汗父因他們沒有臣子之禮,竟大開殺戒,殺死四五百名朝鮮士卒。如今得了遼河以東的國土,竟還貪心,非要攻取遼西的廣寧城不可!這又何苦呢?」代善忽覺有些失言,看阿巴亥兩眼只顧盯著自己,心裏一慌,問道:「額娘有什麼事?該不是汗父要你來的吧!」
「求孩兒什麼事?」代善既驚且惑。
案子極是好查,不用三推六問,就極明朗了。但皇太極摸不準努爾哈赤的心思,不敢輕易和盤端出,畢竟代善是汗父一人之下的大貝勒,若是一招不慎,就會萬劫不復了,怎敢冒那樣大的風險!他想先命扈爾漢、額爾德尼巴克什、雅蓀、蒙噶圖四個協辦大臣向汗王透露一些,探探口風,可又覺得最好不徑直入宮稟報,小福晉德因澤卻不管那麼多,又將阿巴亥送菜肴給皇太極的事說給了努爾哈赤:「聽說大福晉曾先後兩回備下山珍海味送給大貝勒代善,大貝勒受而食之。又給四貝勒皇太極送過一回,四貝勒絲毫未動,退了回去。當年汗王不在時,大福晉有一天二三次派人到大貝勒家去,還有兩回大福晉自己深夜出門……」
德因澤預想他會勃然大怒,沒料到卻如此平淡,以為他有心袒護阿巴亥,告退出來,心裏兀自憤憤不平,她哪裡知道次日努爾哈赤暗令皇太極帶人調查此事。
「深更半夜的,代因扎來阿瑪的書房做什麼?」岳託尚未會意,兀自追問不休。
侍衛阻攔道:「貝勒爺吩咐過了,任何人不得驚擾,兩位小爺還是請回吧!不然,奴才要受責罰了。」
「我倒是沒有忘記舊仇,只是想大福晉的位子未必會輪到我來坐。」
四人大驚,不容分辯,侍衛一擁而上,將他們五花大綁,用手巾堵嚴了嘴,押出門去。岳託的福晉接到稟報,飛跑趕上求情,代善鐵青著臉,一聲不吭,福晉見哀告無用,撒起潑來,雙手抱定岳託的雙腿不放,代善喝令將她拉開。岳託不等侍衛趕過來,彎腰在他福晉頭上蹭鬆了手巾,低聲道:「快去找八叔,求他……」話未說完,侍衛上來將福晉拖走。
次日一早,努爾哈赤召集眾貝勒、大臣商議攻打廣寧之事,阿巴亥想著努爾哈赤昨夜的九*九*藏*書話語。自褚英被囚禁而死以後,幾個阿哥暗地裡爭儲位,諸王貝勒之中,大貝勒代善軍功累累,威望甚高,且手握兩紅旗人馬,有權有勢,年長位尊,將來繼承汗位非他莫屬,其他三大貝勒不足與他爭鋒。汗王能將自己母子託付大貝勒,日後也算有了依靠,只是不知大貝勒的心思,阿巴亥一整天胡思亂想,坐卧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暮色已起,要努爾哈赤回來,召來代善當面問個明白,將近定更時分,卻還不見努爾哈赤的蹤影,打發侍女去問,才知道早已議事完畢,汗王今夜要在小福晉德因澤那裡安歇。
「知道,大貝勒說他要與碩託、二貝勒的弟弟齋桑古及其妹夫莫洛渾一起密謀逃往明朝。」
「福晉有這樣的善心,就沒想著再進一步?」
德因澤為難道:「我若是向汗王揭發了,一無人證,二無物證,汗王未必會信。」
努爾哈赤緩緩地說道:「家醜不可外揚,就大事化小吧!略做小懲就算了,何必鬧得沸沸揚揚的,教百姓們飯後茶餘說笑呢!她做大福晉日子雖不久,可積攢了不少綢緞、蟒緞、金銀財物,私藏財物也是罪責難逃的。」
「額娘不要哭,兒子不坐轎子了,跟著額娘走。」多鐸伸出乾瘦的小手費力地給她擦著眼淚,阿巴亥覺得那隻小手竟又有些發熱了,她驚慌起來,喊著多爾袞快走,不料腳下一軟,與多鐸一起摔倒在地,腦袋碰到一塊碎石,登時暈了過去……
代善嚇得跪在地上,叩頭不止。他還想著等汗父心緒好的時候,請旨殺了岳託四人,不留痕迹,即可高枕無憂,不料汗父竟知道了內情。他伏地大哭道:「汗父明鑒,兒子貪杯多吃些酒,才惹出這樣的大禍來。兒子平時立身謹慎,哪裡做過這般狂悖荒唐的事!求汗父開恩,看在死去的額娘份上,饒了兒子這回,兒子再也不敢了。」
「你要我怎樣謝你?」德因澤目光如水地看著皇太極道:「四貝勒該不會學大貝勒,專要在女人身上討便宜?」
努爾哈赤剛剛起來,小福晉德因澤正給他編辮子,梳理鬍鬚,聽了代善的稟報,怒道:「他們不知道朕與明朝又不共戴天的大仇?當年朕以七大恨告天,立誓伐明,他們也都在場,怎麼竟想著逃歸明朝,是中了什麼瘋魔?」
「朕喜歡尚且不及,怎麼會厭煩?」努爾哈赤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淚水卻又如珍珠般地滑落。
德因澤是努爾哈赤新納的福晉,剛剛十七歲,在妻妾之中排行最後。她本是大福晉袞代的侍女,正值妙齡,貌美如花,與當年滿蒙第一美女東哥長得有幾分神似,努爾哈赤因而將她納作了小福晉。其他幾個福晉多是徐娘半老,雖不能說人老珠黃,但終比不得德因澤花樣年華,德因澤一時嬌寵無比。阿巴亥惱怒地罵道:「這個狐媚子,小小年紀就知道迷惑男人,夜夜專寵,還想著給汗王生個一個兒半女么?呸!就是生了,你也別想著母因子貴!」她呆坐了半晌,想到此時德因澤必是撲在汗王懷裡撒嬌撒痴,肆意撩撥,發狠道:「好!我自去找大貝勒問明白。」阿巴亥親到廚下做了兩樣精緻的菜肴,帶了貼身侍女代因扎,也不坐轎子,悄悄出了角門,趕往大貝勒府。
努爾哈赤默然無語,只朝他擺擺手,額爾德尼巴克什小心退下。夜裡,他怎麼也不能入眠,命督堂阿敦將代善悄悄召入宮來,拍案低喝道:「代善,你為父不仁,黑了心肝!自己做的孽,卻要子侄們來擔當罪名,朕差點給你蒙蔽了!你要瞞到什麼時候?」
「這……沒有汗父的旨意,我可不敢。」代善聽她嬌語如鶯,有些情動難耐,但想到汗父,不由萬分躊躇,急忙推辭。
「不是不是,她不敢的。」代善酒量頗豪,可喝不得悶酒,又是空著肚子,孫記燒刀子乃是關外馳名的烈酒,喝下幾杯,竟有些頭重腳輕,少了平日的那些顧忌,盯著阿巴亥緋紅的俏臉道:「孩兒是生汗父的氣,他老人家只知道殺人攻城……唉!」吱的一聲,他仰脖又喝下一杯。
「大貝……」屋外的侍衛張口要問,身邊的代因扎一把將他的嘴捂住,低聲道:「你這頭笨叫驢!喊什麼?主子又沒叫,你要進去做什麼?」侍衛一怔,隨即回過神來,二人躡手躡腳地在窗根側耳傾聽,只聽裏面一陣悉悉嗦嗦,似是撕扯衣帶之聲,阿巴亥問道:「你可記住了答應我的話?」
代因扎正是少女懷春之際,聽得男女私情,早羞紅了臉,回身見侍衛死盯著自己的胸前不住地看,輕啐了一口,罵道:「你這沒正經的,竟這般不老實!要看回家看你媳婦去,何必這麼做賊似的偷偷摸摸呢?好生當你的差吧!小心我稟了大福晉,剜了你的眼!」
「你們父子嘔的什麼氣?」
「你倒是個明事理的人。」德因澤咯咯一笑。
「那、那汗王怎麼會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來?」阿巴亥不依不饒,伸手去扯他的鬍鬚。
「大福晉會在屋裡?」岳託臉色大變。
「是、是,https://read.99csw.com貝勒爺剛剛歇下,兩位小爺什麼事,明早再稟不遲吧?」侍衛回神過來,恨不得幾句話將他倆打發走了,不然若是闖進屋去,可就不好收拾了。
此時,岳託福晉已在皇太極面前哭訴,皇太極問及內情,她卻說不清楚,只是一味求他援手救命。皇太極道:「你不要心急,如今大貝勒被立為儲君,誰敢捋虎鬚?此事只有去求汗父了。」他送走岳託福晉,趕往八角金殿,努爾哈赤剛剛帶了督堂阿敦等一干侍衛出城去了。他進了寢宮拜見小福晉德因澤,詢問汗父什麼時候回來。德因澤正在縫著一件新的貂皮袍子,笑吟吟地請他坐了,才說:「汗王想另選個地方做都城,這次帶人出去,總要兩三天才能回來。四貝勒有急事么?」
努爾哈赤垂淚道:「你額娘只生了你們兄弟兩個,朕已處死了褚英,怎好再拿你開刀?好在你還不像你哥哥,心裏還有朕這個阿瑪,朕不想再因一個女人傷了骨肉,就給你留條小命!只是你無德無能,不足以做儲君了。朕想好了,不再立什麼儲君,由你們四大貝勒,加上杜度、德格類、濟爾哈朗、岳託四小貝勒,共治國政。」
代善聽了也驚恐起來,他本是個極謹慎的人,只是貪了幾杯酒,竟不能自禁,想到儲君之位,越發不安起來,沉思了半晌,說道:「你先回宮,切不可露了形跡。此事我自會料理。」阿巴亥沒了主意,匆匆走了。
「怎麼會?他們……」皇太極心頭疑竇大起,想要辯白,卻見一個侍女匆匆地進來,向二人各自施了禮,才恭聲問道:「福晉,大福晉命奴才來問,汗王今夜可還歇在福晉這裏?」
阿巴亥看著努爾哈赤斜倚在炕上,端著那桿做工極為精細的大煙袋,一口一口地吐著濃煙,神情有些倦怠,懨懨思困,伺候他睡下,自己卻怎樣也合不上眼睛,放不下心來。
皇太極攛掇道:「福晉難道忘了死去的大福晉,不想把這位子奪回來?這大福晉的位子既不是她獨坐的,也不是好來的,當年她做側福晉時,設下毒計,先以姿色纏住汗父,暗地裡派個英俊的後生去勾引大福晉,卻將此事泄露給三貝勒。三貝勒看到大福晉與那後生赤條條地在炕上翻滾,羞怒交加,竟拔劍將二人砍了。她就這樣不露聲色地做了大福晉,如願以償,借刀殺人,多麼精細的算盤!」
「大貝勒若不用這種下策,事情早就泄露了。那天夜裡,大福晉帶著侍女深夜去了大貝勒府,給大貝勒送去親手做的拿手好菜,天快明了才回來,大貝勒沒說吧!」
「阿瑪要去帶兵打仗,顧不上咱們了。」阿巴亥敷衍著多爾袞,她怕兒子再追問下去,不知如何回答,忙催促著快走。
代善見阿巴亥一身艷裝,風姿綽約,含笑進門,急忙上前請安道:「額娘有什麼吩咐,只管差個下人過來就是,怎麼如此屈尊?孩兒好生不安。」
「豈敢,豈敢!」代善扎著兩手,嘿嘿連笑,「這鹿筋、燕窩、花菇都在八珍之列,又是額娘這樣俊俏的人巧手做的,怎能不可口!」
阿巴亥並不阻攔,問道:「你怎麼沒吃晚飯,可是你福晉伺候得不周到?明個兒我勸勸她。」
「大貝勒將岳託看押起來,汗父可知道?」
「是我自家要來的,怎麼,你怕我給你汗父吹枕邊風?」阿巴亥見他多心,調笑道:「情深莫過父子,我何必在你們中間摻合?再說你們想的都是軍國大事,我想的都是自家的私事,本來攪擾不到一起的。我是來求大貝勒的。」
「那、那終是你的酒,我本來該備下的。」阿巴亥用眼睛瞟著代善。
阿巴亥聽到了一些風聲,坐卧不安,她不知皇太極如何查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還是有心將事情鬧大,攪得滿城風雨?這幾天又不敢再與代善見面、通消息,她不知如何是好,只盼著代善早日動手殺了岳託那幾個人,死無對證,即便有人成心飛短流長,也奈何不得了。可是汗王下了旨意,案情未明,不得隨意殺人。她飽受了兩天的煎熬,聽說汗王回來了,卻又獨自在寢宮安歇,這些福晉都未召幸,自己這個大福晉竟也見不到他的面了。阿巴亥越想越覺不安,她照樣做了幾色菜肴,親到四貝勒府上探問動靜,不料皇太極卻以查案期間,依律迴避為由,拒不相見,並將菜肴原封不動地退回,阿巴亥更是沒了主意。
阿巴亥跑進屋內,伏在床上哭道:「不知他倆口風可緊?若是傳揚出去,可要大禍臨頭了。」
代善本來打算將岳託兄弟二人看管起來,等接了汗位再放他們出來,不料他們竟泄露給了別人,本是不傳六耳的機密大事,如今卻多了兩個人知道,危險自然多了幾分,若再不當機立斷,此事難以保密。他自見到岳託四人的面兒,就已動了殺機,不留活口,以免節外生枝。他將四人看押在大貝勒府的密室之中,即刻趕往八角金殿稟報。
兩杯燒酒下肚,阿巴亥粉面通紅,捂住臉道:「這酒好大的勁兒!我這臉火燒火燎的,要出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