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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鏖兵

第十四章 鏖兵

姚宗文再也不想呆下去了,次日早上,傳令回京,熊廷弼護送出十里,下馬辭別,姚宗文見沒有半兩回京的程儀,不肯相見,只說了聲免,也不照面,徑直回京。熊廷弼又急又氣,回到行轅悶悶不樂。不出幾日,御史顧慥、馮三元、張修德,給事中魏應嘉交章彈劾,隨後下來一道聖旨,將熊廷弼革職回籍,剛剛赴任不久的遼東巡撫袁應泰接任遼東經略。
那秀才絲毫不以為意,伸筷子撈起一塊肉來,大快朵頤,將肉塊幾口吞下,連呼好吃,全然不見了斯文的模樣。一塊狍子肉下肚,他又想起什麼,口中叫道:「糟了!如此美味,卻無酒佐之,豈非大煞風景!」
李永芳道:「汗王,奴才的兒女親家馬汝龍有個弟弟馬應龍,就住在遼陽城內,可做內應。」
「痛快!我離京前,特地到魏公公府上去了一趟……」
「哼哼……你還是等著自己回去說吧!我可替不得你。」姚宗文起身便走,冷哼道:「好不識相!這點兒小事都辦不好,還做什麼官?遼東是該換人了。」
「哪個魏公公?」
城內馬應龍接到哥哥馬汝龍的口信,暗命兒子馬承林與結義兄弟柯汝棟幾人,將侍衛總管阿敦等人接入家中,藏在地窖內,躲過了明軍的巡查。過了兩天,城外攻勢極猛,明軍傷亡極眾,無暇巡查,他們趁著城中混亂,傍晚時分,裝扮成明軍模樣,趕到城內小西門。小西門乃是城中的倉庫,堆放著火藥、器械、糧草等一應物品。幾人將草場點燃,又燒了守軍的窩鋪、火藥庫,登時火光衝天,濃煙四起,明軍見倉庫火起,肝膽俱裂,馬承林、柯汝棟乘機砍翻了城門的守軍,打開西門。守將監司高出、牛維曜、胡嘉棟、戶部督餉郎中傅國等人紛紛縋城而逃,軍卒四散。后金兵馬趁勢登城,沿城追殺。
「有什麼吃的?」熊忠將馬韁繩遞與小二,接過熊廷弼身上的包袱,與自己身上的包袱一起放在板凳上。
努爾哈赤點頭道:「你說得極是。朕本來打算乘勢直取遼、沈,如今看來怕是不容易了。」
遼陽首山雄峙,衍水逶迤,襟山帶河,作為榆關以東第一形勝地,乃是遼東巡撫、遼東總兵的駐所,也是邊城都會,最為繁華之區,城內店鋪、茶樓、酒肆林立,街道兩旁商號密集,盛況不下關內名城,因有「遼陽春似洛陽春,紫陌花飛不見塵」之譽。洪武八年,在遼陽設立遼東都指揮使司,統轄二十五衛二州,遍及東北全境,東至鴨綠江、西至山海關、南至旅順海口、北至開原。遼陽城高三丈三尺,池深一丈五尺,城周圍二十四里三百八十五步。城門六個,南二,左安定,右泰和。東二,南平夷,北廣順。西肅清,正北鎮遠。城頭各有角樓四座,東南名籌邊,東北名鎮遠,西南名望京,西北名平胡。鍾、鼓樓各一處。規模之宏大,城池之堅固為遼東第一。
「唉!遼東多年沒有良將了,也不惟獨是楊鎬一人而已。當年遼東大帥李成梁縱橫邊塞,鎮守遼東近三十年,屢破強豪,拓疆千里。邊帥武功之盛,實為我大明開國兩百年來所未有。可惜他只知以利驅眾,御下不嚴,貴極而驕,奢侈無度,遭言官彈劾去職。此後十年之間,更易八帥,遼東邊備益弛,終給努爾哈赤坐成大勢。」熊廷弼長嘆一聲,神情甚覺惋惜。
熊廷弼守衛遼東轉眼一年有餘,正想練好精兵,向北收復失地。此時,萬曆皇帝駕崩,太子朱常洛繼位,年號泰昌。泰昌皇帝甫一登極,發了一百萬兩內帑銀到遼東,犒賞遼東將士。遼東將士無不歡欣鼓舞,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熊廷弼率全體將士朝南向著宮闕,遙遙叩謝皇恩,打造定邊大炮三千余尊,百子炮數千尊,三眼槍七千余桿,盔甲四萬五千余副,火箭四十二萬余支,雙輪戰車五千余輛,步步為營,漸進漸逼,逐步恢復開原、鐵嶺。不料,僅一個月的光景,泰昌皇帝卻誤服鴻臚寺官李可灼紅丸仙丹,一夜暴亡。年僅十六歲的皇太子朱由校繼位,年號天啟。給天啟皇帝的生母王才人典膳的小太監魏忠賢驟得殊寵,升做了司禮監秉筆太監,派吏部給事中姚宗文巡視遼東兵馬。
「什麼事?」
「欽差大人有事不妨直言。」
酒館掌柜勸道:「我的小爺,小的這張破桌子可禁不得小爺這麼用力!你怕是沒見過後金兵馬,利箭長刀,銳不可當呀!」
「老爺……」熊忠委屈道:「他若有老爺的半點本領,也算小的誣賴他了。可他喪師辱國,遼東糜爛不堪,小的也說錯了?」
此時的遼東滿目瘡痍,糜爛之極。三岔河以東均落入后金手中,遼東軍民,除金州、復州等地和東山礦徒結寨自固外,其餘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五萬多殘兵敗卒散落在寧前一帶,四萬人逃到了海島或渡海到了登、萊,還有兩萬多人逃到了朝鮮。遼河以西,人心惶惶,競相往關內逃命。熊廷弼邊走邊思謀收復遼東方略,一連幾夜在驛站輾轉反側,夜深難眠,將方略寫成條陳,途中拜發https://read.99csw.com,力陳收復遼東的「三方並進」之策:以廣寧為根基,部署重兵,抗擊后金;在天津、登、萊各置舟師,以備將來進攻金、復、海、蓋等地;遼東、天津、登、萊各設巡撫、總兵,經略駐山海關,節制三方,統一事權。
掌柜聽他語氣中對熊廷弼並無尊敬之意,有些不悅道:「熊老爺斬城隍的事傳遍了遼東,你竟沒聽說過?」
努爾哈赤笑道:「快起來!你既來稟明了朕,朕自然信得過你。朕還發愁無從得知明軍機密,他送上門來,不可錯過,正好趁此刺探明軍的動靜。」
「那些銀子都置辦了火炮鳥銃盔甲,其餘做了軍餉,分發給了軍卒。」
后金國大軍圍住了瀋陽城,努爾哈赤知道城中防衛甚嚴,想到《孫子兵法》上說:「軍旁有險阻、潢井、葭葦、山林、翳薈者,必謹復索之,此伏奸所藏也」,敵力不露,未可輕進,下令四處紮營,不可妄自攻城,每日派數百騎兵挑戰,引誘明軍出城交戰。賀世賢與尤世功商議,堅守城池,不宜出戰。一連十幾天,努爾哈赤見引蛇出洞不成,甚是焦急,正在大帳中與範文程對坐,忽聽一陣喊殺之聲,出帳上馬,軍卒飛報說,賀世賢率數千精兵出城殺來。努爾哈赤大喜,急令大貝勒代善率五百鐵騎迎擊,必要將他引入大軍之中。
袁應泰得知瀋陽陷落,兩路援兵都已潰逃,急忙檄令各路兵馬集守遼陽,沿城布兵,嚴陣以待,又引太子河水灌滿城壕,護住城池。令姜弼、侯世祿、朱萬良等領兵馬,以太子河為屏風,列陣駐守,阻截八旗兵渡河。入夜,袁應泰與巡按張銓登上城東北角的鎮遠樓瞭望,見后金軍駐滿了城外四周,篝火映空,戰馬嘶鳴,營帳連綿,號角嗚嗚,聲勢駭人。袁應泰聽著渾河流水滔滔,想著遼陽即將一場血戰,他輕輕嘆了口氣,呼著張銓的表字說道:「宇衡啊!后金軍來者不善,我看遼陽城勢難保全,我身為經略,當與遼陽共存亡,倘若城破,惟有一死以報皇恩。你身為巡按,無兵權也無守土之責,還是趁著后金圍城未久,連夜殺出城去,退守河西,招集殘部,以圖后舉。」
努爾哈赤皺眉道:「一計不可再用,不然就給人家識破了,勞而無功。如今想用間也難了,袁應泰有了瀋陽之鑒,勢必嚴加稽查,進城不易,進去不被發覺更難。」
三月二十二日,晴空萬里,鼓樂喧天,在一聲聲禮炮聲中,努爾哈赤威風凜凜地進了遼陽城,街道兩旁官民百姓跪伏迎接。
袁應泰不好再說什麼,含淚連連點頭。
遼、沈接連失陷,朝廷大為震恐,天啟皇帝這時想起了熊廷弼,對他的去職深感悔恨,將馮三元、張修德、魏應嘉各降三級,姚宗文除籍去名,永不敘用。下詔再度起用熊廷弼為遼東經略。
「秀才怎麼還要往北去,關外的科舉不是已停了多年?」熊廷弼心下疑惑。
袁應泰正在鎮遠樓督戰,見西城已破,樓外喊殺連天,知道大勢已去,佩戴好尚方寶劍,揣上朝廷印信,默默西望京城,跪拜叩首:「萬歲,臣不能守衛疆土,惟有一死以報陛下隆恩了!」解帶懸樑,引頸自縊。一旁流淚的妻弟姚居秀也不阻攔,跟著他自縊而死。家奴唐世明從樓下提刀跑上來,本想護衛著主人離開,見他倆雙雙掛在房樑上,揮刀砍斷繩帶,將二人平放在樓內,伏屍痛哭:「老爺,小的來晚了!救不得老爺,小的也無臉面活在世上,就隨老爺去了。」向外望望后金兵卒舞刀吶喊,蜂擁而來,他將樓門關閉,縱火焚樓,大火熊熊,嗶嗶剝剝,朱漆巨柱的鎮遠樓眨眼間化作了片片瓦礫,一堆灰燼。努爾哈赤望著一縷青煙飄進蒼穹,驚嘆良久:「大明有如此忠臣,非三五年可亡!」命人揀出袁應泰等人得骸骨,用上好棺木殮葬。
李永芳道:「汗王萬不可小看了他!此人左右開弓,文武全才,剛毅果敢,極有帥才。都說明朝邊兵怯懦,其實是多年不操練所致,倘若將帥得人,操練有法,加上火器之利,不難成就一支雄兵。當年蒙古大汗鐵木真橫掃天下,鐵騎奔突,所向披靡,那元順帝卻被明將徐達攻破大都,避居塞外。不過短短數十年,兩軍消長得竟如此厲害!」
熊廷弼看他藍衫上下一塵不染,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可是從關內來?」
熊廷弼剛到遼陽,努爾哈赤就已得到消息。他不知熊廷弼其人其事,找來李永芳詢問。李永芳道:「汗王,熊廷弼字飛白,號芝岡,江夏人,身長七尺,素有膽略,三十歲中進士,三十一歲出任保定推官,以斷案清明著稱,是個極厲害的角色。萬曆三十六年,他曾巡按遼東三年,熟知遼東山川地理關隘要塞。」
秀才眼望著桌上那盆紅亮油光的狍子肉,兀自熱氣蒸騰,晃晃腦袋道:「不想竟是如此沒口福?」
遼陽城破,遼、沈西南二百余里,人民紛紛外逃,民宅一空,經月不見煙火。遼東周圍的金州、海州、復州、蓋州、耀read•99csw•com州等大小七十余城,數日之內,傳檄而定,望風歸降后金。
熊忠搶話道:「怎麼沒聽說過?那年大旱,我家……熊老爺到金州禱拜城隍求雨,說好了七日之內若是在不下雨,就搗毀城隍廟。等老爺到了廣寧,已是十天了,雨還沒下。老爺見過了三天,大書白牌,派人持寶劍去斬城隍。那城隍果然怕了,一時風雷大作,豪雨如注。」
李永芳驚喜問道:「汗王之意可是想用反間計?」
六月初六,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駐紮山海經略遼東等處軍務的熊廷弼,在山海關籌劃復遼大計。請兵部抽選各鎮精兵二十余萬,戶、工二部準備糧餉、器械;請任用在遼東頗有威望的劉國縉、佟卜年、洪敷教等為總兵、副將,以收遼人之心;調工匠,買鐵,伐木,制車,造炮等。事無巨細,躬親自為。
「汗王身體素來康泰,日子長著呢!」阿巴亥聽他語出不祥,心裏隱隱有些不安,自己雖身為大福晉,可三個兒子還未長大成人,阿濟格剛剛十六歲,多爾袞和多鐸一個九歲,一個七歲,還頂不了什麼大事,不由呆了一呆,正想要他帶阿濟格出征,掙下些軍功,也好有個封賞,李永芳匆匆進來,拜見說:「給汗王、大福晉請安。」
「不可亂說!」熊廷弼鎖著眉頭,阻止熊忠道:「朝廷命官,不容詆毀。再敢如此,小心掌嘴!」
賈朝輔答道:「回瀋陽取家小入關。」
次日,努爾哈赤命左翼四旗攻打小西門,右翼四旗攻打東門,明軍據守城頭兩面反擊,火箭亂飛,大炮轟鳴,后金軍傷亡極多,努爾哈赤見久攻不克,下令收兵,與眾將商議。皇太極道:「遼陽城垣高大寬厚,遠過瀋陽,更不宜強攻,最好如攻打瀋陽一般,如法炮製。」
那秀才住了聲,嘆道:「萍水相逢,知與不知,又有什麼要緊的?晚生賈朝輔,還是一頂白巾。慚愧慚愧!」
「那就請貴親家到城內走一趟。若能成功,必有重賞。」努爾哈赤大喜。
「不錯,王化貞要你做內應,朕則將計就計,所謂敵有間來窺我,我必先知之,或厚賂誘之,反為我用;或佯為不覺,示以偽情而縱之,則敵人之間,反為我用也。」努爾哈赤捋髯微笑,氣定神閑,似是成竹在胸,把握了勝算。
熊廷弼與熊忠二人相視大笑,酒館掌柜莫名其妙,也跟著乾笑幾聲。小二端上一盆燉好狍子肉,香氣撲鼻,二人食指大動。正要舉箸,卻見一個方巾藍衫的秀才騎驢而來,嗅著鼻子道:「好香的肉!店家,快切上一盤來。」
賈朝輔仰臉大笑,說道:「熊經略果然見識不凡,只幾句話就將我問出了破綻,佩服佩服!」右手一揚,兩點寒星徑向熊廷弼面門飛來,身子向外高高縱起。熊廷弼大喝一聲,將桌子踢翻,擋在身前。兩聲痛呼,卻見酒館掌柜和店小二倒地翻滾,熊廷弼大驚,只此一緩,眼見賈朝輔兩個起落,飛身上了驢子,疾馳而去,依稀傳來歌聲: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熊廷弼冷笑道:「關內到此不下千里,秀才身上竟沒什麼汗漬塵土,大違常情。」
「他們也太囂張了!」熊忠一拍桌子,桌上的水碗、水壺叮噹亂響。
「賈朝輔?」熊廷弼心念一閃,撕開信函,仔細讀了,見落款果是賈朝輔。大意說為後金擒獲,變節做了哨探,沿途偵探大人蹤跡,得知酒館掌柜奉命暗害大人,感於大人居官清正,出手相救,自此隱姓埋名,漁樵江渚,了卻殘生。信末附著一曲《山坡羊》: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熊廷弼唏噓良久,迷途知返,也是善終。細品這首小令,深覺所言不虛,人生無常,歷來如此,心頭倍添惆悵。
一夜攻城,毫無所獲。晨曦微露,努爾哈赤帶著侍衛沿城查看,見護城河水自東引來太子河水,順著地勢向西流淌,東為入水口,西為閘門。若將入水口封堵,打開西面閘門,護城河內的水便會泄走。他當即命兵卒運石擔土,將東面入水口堵住,工夫不大,河內水勢漸淺,不少地方乾涸見底。努爾哈赤命左右兩翼兵馬,乘機攻城。城上明軍放火箭、擲火罐,奮力抵抗,雙方激戰,互有傷亡。
那《山坡羊》乃是于宋末流傳民間的鄙詞俚曲,一般的調子,字句不長,可隨意而作,出口而吟,往往感慨興亡,寄託心志。熊廷弼聽他唱得悲涼,大有深意,問道:「秀才大名還未請教。」
熊廷弼洗臉擦汗已畢,坐下問道:「店家,這兵荒馬亂的,生意可好?」
想是內力深厚,人影不見了,歌聲還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竟然字字清晰可聞。熊廷弼呆了半晌,見他去得遠了,才想起酒館掌柜和店小二來,俯身去看,那二人早已死去,渾身烏黑,顯然中了極為歹毒的暗器。店內四下一九-九-藏-書搜,竟搜出金人的衣甲、兵刃,不禁驚出一身冷汗,若不是好心邀他們同坐同吃,想必已給他們毒死了。想到此處,不敢再逗留,急忙與熊忠起身,一路備加小心,避開后金眼線,二十九日到了遼陽。巡撫周永春、總兵李如楨率領文武官吏接入行轅,擺酒接風。
熊忠聽他還要討酒喝,怒目而視。熊廷弼卻笑道:「世兄所說有理,自古無肉不香,無酒不歡。店家取二斤酒來。」
熊廷弼暗自不快,陪著姚宗文進城,照例擺酒接風。次日,又陪著他檢閱兵馬,二人並轡而行,姚宗文看了遼東軍容整肅,笑道:「熊大人果是幹練的能員,才一年的光景,遼東便治理得如此興旺,實在令人讚佩。」
「大人可真是個直性子,什麼干政不幹政的,萬歲巴不得魏公公多分擔些煩勞,他好專心做那些木工活兒呢!」姚宗文看熊廷弼一臉愕然,說道:「我離京時,魏公公命我代辦黑貂皮十張,東珠五十顆,人蔘一百支。我到遼東這麼幾天,哪裡去置辦?還有魏公公反覆叮囑要給他搜尋一張白色的老虎皮,這可是遼東才有的稀罕物!此事還要勞煩大人操心,過兩日我就要回京了,千萬不可耽擱。」
努爾哈赤分兵兩路,命碩託帶三千人馬,遍插旌旗,向山海關進發。袁應泰接報大驚,登上城頭遠遠望去,果見后金兵馬拔營而去,離開遼陽城,向西南方疾馳,跺腳道:「后金猝然兵臨山海關,關上將士以為有遼陽可為屏障,必不會加防備,一旦山海關破,后金長驅直入,京師震動,實在百死莫贖。」即刻傳調總兵胡嘉棟、副將劉光祚率青州兵尾追,朱萬良、姜弼、侯世祿與李秉誠、梁仲善、周世祿統帥的兩部兵馬,出城西擺陣接應。
努爾哈赤命人高喊:「賀世賢、尤世功都已死了,你們速速投降!」城中的官兵聽得喊聲,都往城下觀望,只見西城門外都是后金兵馬,不見總兵與副將的蹤影,登時軍心大亂,全無鬥志,紛紛後退。努爾哈赤督兵攻城,從城東北角挖土填壕,城上明軍炮火齊發,滾木、礌石一起打下,后金兵成片倒下,兀自冒死前進,填平三道壕溝。明軍再發火炮,哪知發炮過多,炮身熾熱,不敢再裝火藥。后金兵乘機搭上雲梯,推著戰車,猛撲城下。此時,城頭上衝出一群大漢,各揮刀斧,砍斷弔橋繩索,放下弔橋,后金兵見內應奪了城門,吶喊著衝過弔橋,撞開城門,一擁而入。不多時,瀋陽城破。總兵賀世賢、副將尤世功等參將、游擊、千總、百總三十多人戰死,兵卒多數投降后金。
「遼東巡撫派人給奴才送來密信,要聯絡奴才反水,歸順明朝。」李永芳遞上一封密函。努爾哈赤取出,見筆畫甚是潦草,辨識不全,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哎呀!熊大人看來是一門心思地想著遼東,朝中的事體全不知曉。魏公公可是萬歲面前的第一大紅人,他與奉聖夫人終日伺候在萬歲左右,說句大不敬的話,可是當著萬歲的半個家呢!」
熊廷弼為難道:「我來遼東一年有餘,整日忙於整頓、督練兵馬,增設防務,催征糧餉,一向廉潔奉公,惟恐有負國恩。黑貂皮十張、東珠五十顆、人蔘一百支不是個小數目,那白虎皮更是聞所未聞。我的俸銀有限,欽差想必也算得出來,實在是愛莫能助!」
酒館掌柜命小二抱來一壇酒說:「這是關東有名的孫記燒刀子,只剩下這五斤了。大爺們一起要了,敝店將存貨賣完,也要關張回山東老家了。」
那掌柜道:「那李成梁畢竟年紀大了,少了銳氣。他官複原職又怎麼樣?還不是將八百里寬甸拱手讓給了后金,六萬戶的百姓被逼得背井離鄉,逃往關內?巡按熊老爺勸都勸不住。唉!朝廷昏庸,若是換了熊老爺做遼東撫台,我們老百姓就有好日子過了。」
皇太極道:「引袁應泰出城也不難……」他見範文程會心一笑,想是已猜到幾分,「先在城外暗伏精兵,然後高張旗幟,棄城南下,虛張聲勢,進擊山海關、薊鎮,袁應泰必不敢坐視,等他出城追擊,伏兵殺出,一鼓可取遼陽。」
熊廷弼回到江夏,傷心摧肝,憂愁鬱結,病倒在床,想著自此訣別仕宦,桑麻稼穡,了卻殘生。眼看病體好轉,已勉強拄杖到庭院漫步,京中六百里加急傳下聖旨,他顫抖著身子跪下叩拜傾聽,心裏卻想著如何推辭。聖旨竟寫得情辭懇切,稱讚了熊廷弼守遼之功,有如皇上對面而語,當聽到「卿勉為朕一出,籌畫安攘」,熊廷弼登時淚流滿面,哽咽道:「臣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須皇上這般自責!皇上知遇之恩,臣就是萬死也難報答。」扶病而起,拜過祖塋,帶著熊忠起身赴京。天啟皇帝賜了一襲麒麟服,親與文武大臣陪在東郊設宴餞行,並從京營選調五千人護送他到遼東。
努爾哈赤等人連稱妙計,加緊準備攻城的木板、雲梯、戰車等器具。天啟元年二月,努爾哈赤統帥諸貝勒、大臣,領兵四萬,兵分八路,先攻下奉集堡,將遼https://read.99csw.com陽與瀋陽分割開來。隨後傾全國之師,親率雄兵猛將十萬余兵馬,直撲瀋陽。
副將尤世功見賀世賢被圍,領著兵馬出城營救。剛出城門,就給后金兵馬圍住。尤世功奮勇廝殺,不想坐騎掉入城下的陷阱之中,連人帶馬都給井底的尖樁刺死。
「不錯。」
原來賀世賢嗜酒如命,大敵當前,忍了多日,一滴酒水都不曾沾唇,過了十幾日,見后金兵似是無可奈何,心神為之一松,酒癮發作,喝了滿滿三大碗燒酒,乘著酒興,領著一千多家丁出城,向後金大營衝來。見代善領數百兵卒迎來,舉鐵鞭就打,代善招架幾下,打馬退走。賀世賢隨後追趕,不到半里,吶喊之聲驚天動地,后金大軍將他們團團圍住,一千家丁所剩無幾。賀世賢見勢不妙,酒氣化作冷汗,涔涔而落,奮力拚殺。后金兵馬四下合圍,賀世賢身中四箭,兀自狠命揮鞭抵擋,且戰且退,向永昌門敗回。努爾哈赤見了,知道若給他退回城裡,再難誘他出來,喝令放箭,霎時箭矢如雨落蝗飛,賀世賢身中數十箭,墜馬身亡。
「熊廷弼已到了山海關。」
努爾哈赤不及入城慶功,哨探飛報:總兵童仲揆、陳策率軍三萬出遼陽北上馳援,奉集堡總兵李秉誠、武靖營總兵朱萬良、姜弼率軍四萬已到白塔鋪。努爾哈赤分遣右翼四旗、左翼四旗迎擊,大敗兩路明軍,乘勢長驅直入,兵臨遼陽城下。
過了幾日,聽到熊廷弼部署籌措糧餉,招集流亡,修整器械,繕治城池,集官兵于教場,宰牛數百頭,置酒數千壇,蒸餅數十萬個,連饗軍士四天,還歃血共盟,誓守遼東,又斬了逃將劉遇節、王捷、王文鼎、陳倫,明軍士氣重振,遼東軍防漸備。努爾哈赤不甘心,派了兩萬人馬,兵分兩路,前去試探,果然敗回,遼、沈無隙可乘,只好待機而動。
「叨擾了。」秀才打躬入座,熊忠見他毫不客氣,心裏暗自氣惱,卻又不好發作,將木凳略略移向一旁,以示厭惡。
賦閑在湖北江夏老家的熊廷弼接到起複遼東的聖旨,即刻帶了貼身家奴熊忠入京,二人晝夜兼馳,請了敕書、關防,等著陛辭出京,萬曆皇帝有心召見,卻病體難支。熊廷弼等到七月初七,內廷傳旨不必陛辭,他朝紫禁城叩了頭,起身趕赴遼東。出了山海關,沿著官道飛馬疾馳。七月的遼東,山川濃綠,平疇疊翠,正是風光秀麗的季節。官道上卻多是由北往南而來的逃難饑民,扶老攜幼,也有幾個官吏縉紳坐著騾車,帶著一家老小、金銀財寶趕著入關。溽熱難當,不少饑民連累帶餓,行走艱難,躲在道旁的樹蔭下大口喘息。熊廷弼看看向北的行人極少,心中暗自嘆息,白山黑水,千里沃野,當年曾是何等富庶的糧倉,如今卻野有餓殍,百姓流離失所,無處為家。將近晌午,熊廷弼見不遠處山腳下飄著一角酒旗,四處儘是流民,卻有酒可賣,真是難得。他們趕到近前,酒館掌柜見來了兩個騎馬的人,雖是一身灰色布袍,但背後卻背著極大的包袱,胯|下掛著防身的寶劍,風塵僕僕,顯然非富即貴,急步迎出來,賠笑道:「兩位大爺可要吃飯?」
熊廷弼一笑,問道:「你見過熊廷弼?怎麼知道他又如此的本領?」
努爾哈赤擺手命哨探退下,心裏不禁有些頹然。阿巴亥軟語溫存道:「汗王,那熊廷弼也不是什麼大羅神仙,何必這樣懼他?」
張銓搖頭,慘然說道:「卑職其實也無處可逃。自遼東興兵開戰,朝廷首創遼餉之徵,如今每畝加賦增銀已至九厘,可說是竭盡天下財力以救遼東。卑職自束髮受教,讀聖賢之書,遵孔孟之道。十三為童生,十五進學,二十歲舉孝廉,二十五歲在萬曆皇爺手裡中進士,拿了十八年的俸祿。身為朝廷命官,不能替朝廷分憂,已覺慚愧無地,怎會有苟且偷生之想?文文山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至今而後,庶幾無愧!大人不要再逼卑職了。」
酒館掌柜慌忙告了座,吩咐小二端上一盤肉包子,才小心坐下。那秀纔此時已將半碗燒酒吃下肚去,兩頰酡紅,擊箸而歌:「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唱的竟是一曲《山坡羊》的小令。
時值隆冬,天氣嚴寒。熊廷弼親自出城迎接,遠遠見一頂暖轎前呼後擁、耀武揚威而來,將近城門,暖轎停下,熊廷弼迎上前去寒暄。姚宗文不過是個從七品的官銜,可是吏部給事中權力極大,手握官吏升遷的監督大權,再說此次又是奉旨的欽差,熊廷弼更不敢怠慢。誰想姚宗文竟是十分託大,並不下轎,只將轎簾微微掀起個小縫兒,拱拱手,嘴裏說著:「經略大人客氣了,回衙門再見吧!這天可真冷得厲害,身上的羊皮袍子都凍透了。」
姚宗文拉長了臉道:「先皇泰昌爺不是撥了一百萬兩帑銀給你,你哭得什麼窮?」
「他一個太監,怎麼將手九-九-藏-書伸得如此長?當年太祖皇帝明令,太監不得干政,預者死。立鐵牌于宮門外,怎敢違背?」
「都是那楊鎬昏聵無能……」
小二賠笑道:「相公,那狍子肉只有這些了。廚下還有些剛出籠的肉包子,可行?」
「實在是無力承辦,請大人回去代為剖白一二。」
「憑他再厲害,也不過孤身一人,遼東給咱們攪得一塌糊塗,看他如何整頓兵馬,與我大金抗衡!」
「是呀!我們遼東因此將熊老爺視作活神仙,早晚都要朝拜。你想城隍神都懼怕熊老爺,何況是努爾哈赤呢?若是熊老爺一到,他還不自己捆綁了來歸順?」
努爾哈赤揮動軍旗,碩託率先領兵返回衝殺,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等人伏兵殺出,從午時一直殺到傍晚,明軍大敗,梁仲善、朱萬良戰死,士卒潰散,逃入城中。當晚,努爾哈赤分兵攻城,無奈護城河水寬且深,兵馬不得近戰,城上火炮、火箭齊放,后金傷亡慘重,攻城受挫。
「托您老的福,這酒館買賣還好。這些日子多是急著入關的百姓,不少官宦之家,這大老遠的,他們總不能還帶著鍋灶不是?敝店雖小,可飯菜新鮮可口,那些老爺小姐們倒也不挑剔,買賣比往日還好些呢!」酒館掌柜搖頭嘆氣道:「只是這生意怕是沒多少日子可做了,后金兵馬若打過來,我也要搬到關內了。就是不打過來,小的這心裡頭也總不踏實,擔驚受怕的。老爺想必沒有到過我們關外,前些日子后金佔了開原、鐵嶺,這些難民都是從那裡逃出來的。」
瀋陽位於渾河北岸,洪武年間,將元代土城改建為磚城,城內闢為十字形大街,設四門,南為保安門,北為安定門,東為永寧門,西為永昌門,萬曆年間重修,在北門增建重門藏兵洞,改為鎮邊門。瀋陽城垣高廣,塹濠深闊,乃是有名的堅城。周圍的開原、廣寧、撫順三大馬市,更是遠近聞名。它雖然不如遼陽重要,但也是遼東重鎮之一,被視作遼陽的藩蔽,著意經營。熊廷弼到了遼東后,將遼陽、瀋陽等處多加修繕,鎮守瀋陽的總兵賀世賢和副將尤世功,率人在城外深壕用巨木立為柵欄,靠近城牆之處,挖壕二道,各寬五丈,深二丈,設置陷阱,井底插有尖樁,上鋪秫秸,虛掩浮土。城上留有炮眼,環列火器。
姚宗文拂袖而起,冷笑道:「魏公公的那批貨大人打算怎麼辦?」
袁應泰也是進士出身,為人機警,做過幾任地方官,頗有政聲。只是素不習兵,御下過寬,無法令約束,軍紀很快松馳下來。努爾哈赤打探到袁應泰的動靜,拍手喜道:「去了熊廷弼,袁應泰不足為懼。」召集文武大臣商議攻打遼、沈,範文程獻計道:「蒙古突遭旱荒,不少饑民成群結隊入塞乞食。聽說袁應泰可憐饑民,大發慈悲,准許他們到遼、沈城內乞食,並收降蒙古人為兵卒,以擴充軍隊。汗王可派些兵卒扮作饑民,混入明軍之中,以為內應,裡應外合,取遼、沈不難。」
「有燴餅、包子、饅頭……」酒館掌柜見小二在門口站著,呵斥道:「你這獃子!還不快去井裡打涼水來,給兩位大爺去去暑氣!只管在這裏戳杆子似地呆站著做什麼?」
「朕不是懼他,是不想與他糾纏。朕本無意滅亡明朝,只想滿、漢各自為國,不想深入漢地,變受漢俗,如此咱們后金勢必衰弱,如遼、金、元一樣,國運不長。如今熊蠻子復來遼東,遼西必是難取了,關外何時可盡歸后金?朕今年已六十三歲,等不得了。」
熊廷弼生性豪爽,見他一副斯文的模樣,招呼道:「世兄如不嫌棄,移座一同用飯如何?」
熊廷弼不好推辭,熱鬧了近半夜,才回房歇息。熊忠進來道:「門子剛才送來一封信箋,說昨日一個秀才送來的,定要交到老爺手上。」
「好說好說!」姚宗文草草騎馬圍著校場走了一圈,回到行轅烤火閑談,他看一眼熊廷弼道:「本欽差一來是奉天命檢閱將士,二來還有一事相求。」
賈朝輔仰臉大笑,說道:「熊經略果然見識不凡,只幾句話就將我問出了破綻,佩服佩服!」右手一揚,兩點寒星徑向熊廷弼面門飛來,身子向外高高縱起。熊廷弼大喝一聲,將桌子踢翻,擋在身前。兩聲痛呼,卻見酒館掌柜和店小二倒地翻滾,熊廷弼大驚,只此一緩,眼見賈朝輔兩個起落,飛身上了驢子,疾馳而去。
「熊蠻子又回了遼東?」在遼陽八角金殿與阿巴亥歡宴的努爾哈赤吃驚地看著哨探,險些將酒杯掉在地上。
熊廷弼道:「姚大人不畏風霜嚴寒,千里出關巡視,遼東將士無不感奮。」
驪山橫岫,渭水環秀,山河百二還如舊。狐兔悲,草木秋,秦宮隋苑徒遺臭,唐闕漢陵何處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
熊廷弼想到遼東接連失陷城池,數百里內,炊煙斷絕,百姓如此紛紛逃入關去,遼東恢復更加艱難,不禁生出幾分傷感,說道:「就請同坐,權當給你送行。」
李永芳撲通跪倒,叩頭說:「汗王待奴才推心置腹,恩情深厚,奴才斷不會聽他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