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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Fra Kctured

第一部 Fra Kctured

「……對不起,我並沒有惡意。」
原來如此,如果想取得活人的眼球石膏模型,模特兒勢必會失明,就像恐怖電影中的酷刑場面。
綸太郎以眼角瞄著容子的照片,漫不經心地說道。
「莫非伊作先生的死因有任何疑點?」
江知佳立刻反駁叔叔的挖苦,回座位坐下。看來她為了稍後與田代會面,在鏡子前面仔細整理過儀容。她看看手錶,嘆了口氣,心不在焉地啜著冰咖啡。川島又點了一根煙。
川島皺著眉,一副懶得多做解釋的表情,「哼」的一聲,似乎看透了綸太郎的心情起伏,使得綸太郎的腋下冷汗直流。川島雙唇緊閉,手伸進外套口袋中,取出香煙與Zippo打火機。
川島似乎是在說給自己聽。他收起寫有電話號碼的餐巾紙與打火機放進口袋,從錢包中掏出幾張千元鈔票擺在桌上,向綸太郎示意說:「你都聽到了。時機不巧,今天無法和你的學弟見面,等大哥的病情穩定后再電話聯絡,我先走一步。」
——魯道夫·維特科爾夫(Rudolf Wittkower)《雕刻——製作過程與原理》
「可以呀,不過是什麼事?和江知佳有關嗎?」
「如果是繪畫或雕刻的模特兒,我還能勝任。但是只要面對鏡頭,我總覺得失去了自我,表情不由自主地變得僵硬不自然。或許是自我意識太強了……總之,我無法在鏡頭前毫無保留地展現自己。」
對方並未立即回答,只聽到聽筒那頭響起打火機的喀嚓點火聲。綸太郎了解川島需要點根煙才能繼續這個話題。
咦?凝視照片時,綸太郎突然發現容子的臉孔有些陌生,他彷彿在看著長相與容子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人。他無法具體形容是哪兒不同,但是凝神注視,只覺得越看越不對勁。照片中的確是同一張臉孔,但是似乎某處產生微妙的失衡。
「喲,虧你說的出口,明明最近沒有什麼作品問世。」
「我也聽過這個消息。不過,聽說已經完全康復了……」
報導所附的遺照是數年前川島伊作仍健朗時所拍攝。半白削短的頭髮,因打高爾夫球晒黑的淺棕色肌膚,完全不同於文藝書生型的弟弟。但是細細一瞧,嚴肅生硬的神情與幾乎一模一樣的笑紋,看得出兩人的確是親生兄弟。
根據這些觀點,川島最偉大的作品應該是一九七八年的「母子像I~IX」。這是以身懷長女的律子夫人(當時)為模特兒的裸婦系列作品,將懷孕母體的細微變化,以石膏直接翻模手法,鉅細靡遺地展現出來。前來參觀「川島伊作的世界」展覽的觀眾,將能欣賞到如DNA人體複製紀錄片般的一系列細緻作品。依據這系列作品,川島伊作已經達到「三重複制」過程中交錯複雜的造型極致境界。
「嗯,算是吧。一言難盡……大哥的工作室中,有件東西想請你看看……等你看了后再提供意見,好嗎?這事該怎麼說呢?總之,我們想聽聽專家的意見。」
「我剛才讀過晚報的報導。」
「當然,他是我憧憬的對象。我擁有他每一本攝影作品集,至於雜誌廣告方面,只要能力所及一定會收集。」
「正好是地震和奧姆真理教事件那一年嘛。那麼已經快滿三年……不,四年了。」
「你說救護車緊急送他就醫,所以病情應該蠻嚴重的吧?真令人擔心。」
「我都忘記她已婚。對了,她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由於兩人都默不作聲,江知佳隱約感受到氣氛不對勁,停止啜飲,帶著指責的神情望著叔叔。
「……這件事雖然言之過早,出版社也還沒有做出決定,但我打算開始著手翻譯雷蒙·錢德勒的長篇作品,這是我長年以來的夢想。最近這股打壓錢德勒的風潮,實在令我難以忍受。今年我正好四十五歲,而錢德勒遭到石油公司解僱,為廉價雜誌撰寫偵探小說時正是我這個年紀。說是生涯大作或許有些自不量力,不過我想那時我接受眼部手術一事或許正是某種機緣。」
面對年輕女郎義正辭嚴的說法,川島毫無招架之力,只能沮喪地望向綸太郎,一臉無奈地苦笑著。他們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大概總是如此吧,不過話題因此得以轉移,綸太郎心中大石總算落下,煞有介事地說道:「我並非基於私心推薦,但是也建議你先看看展覽。只是看看,不會有什麼損失吧。如果覺得有趣,等會兒我向你介紹這位攝影師,我剛才和江知佳約好了。」
攝影對象的年齡與性別個個不同:西裝筆挺的上班族與胸前貼著號碼布的無名選手之間,混雜著一○九辣妹的特寫,濃妝艷抹卻有明顯喉結的女裝男子旁邊是眼鼻深埋在皺紋與老人斑間的白髮老婆婆,身著日常家居服的家庭主婦,幼稚園兒童,化緣僧,下班返家的粉領族……所有人物皆不同,作品之間也沒有任何脈絡可尋,會場彷彿被各色人等層層包圍。其中有職業不詳,年齡不詳的臉孔,有個性鮮明的臉孔,也有平凡無奇的臉孔。
難怪江知佳接到通知時反應會如此僵硬,川島伊作與國友玲香無法順利再婚,最大的障礙應該是女兒不願意點頭首肯。國友玲香做為父親工作上的夥伴,江知佳或許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做為繼母,她恐怕全然無法接受。所以自從父親病倒后,她對玲香的芥蒂應該是與日俱增吧。
「原來如此。是啊,她曾經好幾天不回家,還曾和怪人交往,其實這也不算是闖禍,但最後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她本來就是個心思細膩的女孩子,那時正值叛逆期,為了擺脫戀父情結,叛逆過了頭才導致如此吧。現在想想,這些事大概是大哥打算要再婚時才陸續發生的。」
「好啦,好啦,我只是代表那些引頸企盼新書誕生的讀者發言。昨天容子才提起,不知道何時才能拜讀你的長篇新作。」
「他在工作室里失去意識,現在救護車正前往醫院……噢,我在銀座,和叔叔在一塊兒,你等等。」
「沒有,我們剛才談著你爸爸。看到剛才的照片,我想起大哥以前的作品。大哥讓每件作品緊閉雙眼的理由,想必是相同的吧。」
「她說爸爸昏倒了。」
「你還真是啰嗦,我可是挑燈夜戰,費了一番功夫才能抽空來的。」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對。」
「我和對方約好在這兒見面,他應該快到了。」
「是嗎?不過,我倒認為你應該扮演被拍攝者的角色。」
「沒有。他昏倒后就一直昏迷不醒,末再回復意識。雖然他曾經幾度囈語,喊著前妻的名字,這對小江來說真是一種折磨。最後他因為肝功能衰竭而過世,癌細胞應該已經擴散到全身了。」
「自己沖洗底片啊,看來你非常專業。」綸太郎非常佩服地說道,自己連反轉片與負片都分不清楚,話才說完,年輕女郎急忙搖頭說:「其實我的技巧根本還搬不上檯面,才只是剛剛入門的初學者,既無專業知識,更無技巧可言……」
「雖然是這樣,但是,會不會太厚臉皮了?」
那年聖誕節前的一個星期,容子突然來電,先是閑聊瑣碎雜事,然後才娓娓道出她已經結婚改姓。容子說,她希望綸太郎第一個得知這項消息。綸太郎向她道賀恭喜,並謝謝她的通知,綸太郎已經不記得自己怎麼回答了,總之他就這樣度過了九十年代中期。
川島伊作在醫院的加護病房中一直昏迷不醒,未曾恢復意識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如此說著的翻譯家聲音沙啞、語氣沉重,聽起來像是一夜未曾闔眼。綸太郎吞吞吐吐地表達哀悼之意,並詢問是否需要協助。不過,畢竟他與往生者從未有過往來,語調難免流於客套。
綸太郎一邊慶幸自己出門前更換了衣服,一邊緩緩地轉向容子的照片說道:
「大哥昏倒了?」
「事情聽起來挺棘手的。我當然會儘力幫忙,不過光是聽你這樣說,我完全搞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事情或許必須請警方協助,能不能請你一次說清楚呢?」
「或許在他本人心中留下很大的疙瘩吧。」
田代大吃一驚,啤酒灑在膝蓋上。綸太郎仔細一問,才知道田代曾經因為工作的關係為川島伊作拍攝過照片。那是大約十年前,田代為洋酒商拍攝宣傳海報時的往事。
綸太郎聳聳肩,接過與海報有著同款設計的導覽手冊,走進以隔板區隔的會場,沁涼的空氣讓出汗濕黏的肌膚感覺無比舒適。天花板雖然較為低矮,但是空間寬敞,彷彿透過魚眼鏡頭觀看般又寬又深。室內照明非常講究,也未播放附庸風雅的音樂。
「不,據說只有當事人雙方明了真正的原因。曾經有個沒大腦的傢伙問伊作先生這檔事,結果成為伊作先生的永久拒絕往來戶。我想一定是外人不能碰觸的理由。我曾經聽過一種說法,據說這和敦志先生一直未婚的原因有關,不過我無法確認消息的真假。」
「原來如此,那麼,江知佳小姐的父親就是鼎鼎有名的雕刻家……」
「你說的容子是……」
「Echika?怎麼寫呢?」
「石膏像的一部分?哪一部分?」
她深深一鞠躬。看來從綸太郎進入會場后,她就已經盯上他了。
「所以是他接受胃部手術后,癌症又立刻複發嘍?」
川島搖了搖頭,一把抓起江知佳的手臂,硬將她從座位上拉起。
「嗯,大概是因為胃切掉了一大半,他老兄的執拗脾氣也改了不少,已經不像從前那麼盛氣凌人。因為他以小江為模特兒,重拾創作一事是以前難以想像的改變,我認為挺好的。」
綸太郎窺探江知佳之後頓時慌了手腳,她落寞寂寥的眼神完全像是另一個人似的。沉重的氣氛僵持著,周圍並不嘈雜,綸太郎耳中卻嗡嗡作響。川島似乎朝他們揮手,江知佳不理會方才那段尷尬的對話,若無其事地離開。
「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成嗎?」
那張不輸模特兒的漂亮臉蛋令綸太郎有些不知所措。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頭回應年輕女郎的詢問,不知道她是從何時就站在那兒,開始觀察一個整夜未合眼,陷入沉思的三十歲男子呢?
「不,其實那天還沒說完,我本來一直想再打電話給你,但是周末完全抽不出時間。現在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
她微微搖搖頭,看了看手錶。
兩人似乎都想著同樣的事情,綸太郎卻完全聽不懂。
「咦?啊,抱歉,抱歉。我從車站急急趕來,連抽根煙的時間也沒有。大廳應該可以抽煙吧?讓我抽根煙吧,拜託。」
「既然已經是往事,那你們倆握手言和了嗎?」
「六點嗎?現在距離六點還有一點時間,怎麼辦呢?」
川島先生生前曾經透露,「《亞席格爾》的『亞』,是亞細亞的亞」,由此可得知他的本意。《亞格希爾》其實只是歐美現代主義與亞洲地域性所分歧而出的現代藝術,也是本國此一假想空間的同義詞。
綸太郎隨口提起,年輕女郎立刻眉開眼笑。
「講義氣也得看對象,並非一視同仁。不過,這次多虧宇佐見先生和玲香小姐,沒有他們從旁協助,實在不敢想像我們父女現在會是如何。發生這種緊急狀況,叔叔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
今年春天,川島先生髮現罹患胃癌后,接受一項成功率極低的手術,read.99csw.com奇迹似地恢復了健康。近年來川島先生在散文創作的成就有目共睹,出院之後,長期停擺的創作空白似乎從未造成他的困擾,他每天都埋首于工作室中從事製作,今年秋天將舉辦首次回顧展「川島伊作的世界」(名古屋市立美術館,由筆者企劃·統籌),沒想到還未能及時歡迎他重返世紀末的藝術現場,卻先接到如此噩耗,令人深深感嘆世事無常。
綸太郎斬釘截鐵地問道。川島嘆了口氣,沉默不語。或許他事先並未取得當事人的許可,就擅自找人商量,所以無法立即決定吧。在雜音間,傳來喀叮、喀叮的Zippo打火機蓋開闔的聲音,彷彿在為他的決定倒數計時一般。
忍著想打噴嚏的衝動,綸太郎開始觀賞展示作品。放眼望去,儘是臉孔、臉孔、臉孔。每張都是一比一比例的彩色人物半身照,沖印在全開尺寸的相紙上。
「他老兄沒那麼容易說倒就倒,現在先趕到醫院再說。」
「哪個她?」
綸太郎急忙解釋,一邊瞄著川島的神情,突然住嘴。綸太郎曾經聽說,在川島敦志面前絕對不能夠提起他大哥的名字。
難道是照片中的臉孔雙眼緊閉,才讓自己產生這樣的錯覺嗎?或是結婚後容貌有所變化嗎?可是田代方才已否認這項說法。綸太郎搖了搖頭,他想不起上次是何時見到容子,心中只覺得一陣不耐。
「不,還是各住各的。表面上兩人只是工作夥伴,不過大哥的健康惡化后,誰也無法再拘泥這些世俗小節。小江體諒父親的心情,所以也讓步不少,慢慢地,大哥的生活起居、家中的瑣碎事情,都交給了國友小姐處理。」
「都是我不對,一點用都沒有。」川島緩緩吐著煙霧,囁嚅著。香煙盒已經空了。
川島先生身為藝術家,曾經發表多件作品。他在一九七○年代所製作的以石膏直接翻模的人體雕刻作品,使他獲得前衛藝術家的稱號,加上過世之前完成的遺作,此系列可謂川島先生畢生傾力之作。
「終於來了。」年輕女性猛然回頭,放心地說著。
剛才的落寞神情,難道是自己看走眼了嗎?
「睡覺時的嗎……」
「你在說什麼啊,她老早就結婚了。就在她們樂團解散那年年底。」
「雖然說父女之間沒什麼好尷尬的,但還是會緊張吧?」
「照片中這件襯衫是右襟在上,我原本以為是男性襯衫,其實並非如此,這張照片是反轉沖洗底片,旁邊這張也是,還有那張也是如此。所以,可能……」
川島搔了搔頭。雖然他是冷酷文學界公認的權威,恐怕也拿侄女沒轍吧。
「也可以這麼說,我覺得與其當個被攝者,似乎還不如主動拍攝來得有趣。起初,我只是向朋友借立可拍相機,抱著純粹玩玩的形態按下快門。」
綸太郎望著對方摘下墨鏡的臉孔,一臉愕然。原來年輕女郎所等待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舊識——翻譯家川島敦志。
另一個引起綸太郎注意的描述是「身懷長女的律子夫人(當時)」,一看就知道是指江知佳的母親。江知佳即將年滿二十一歲,符合「母子像」系列作品發表的年分。不過句后還括弧寫著「當時」,應該是藉此委婉表達川島伊作與妻子律子婚姻觸礁一事。川島敦志那時只是暗示事情複雜,卻未提及江知佳母親的情況,如今這樣登載在報紙上,此事免不了會流傳開來。
「蠻令人感動的嘛。」
「如果真有什麼的話,事情將跟小江有關,說不定還牽涉到人身安全。當然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江知佳知道這件事情嗎?」
「上個洗手間這麼久啊。」
「什麼嘛,學長一副萬事皆知、瞭若指掌的模樣,其實和我是半斤八兩,也是一問三不知嘛。」
年輕女郎對於他們的對話完全無法理解,不耐煩地拉了拉川島的袖子。
「直接翻模,是指伊作先生被稱為『日本的席格爾』那段時期嗎?」
「可是呢,父親對於這次復出非常在意,最近變得非常神經質。加上擔任石膏直接翻模的模特兒,對我來說是生平頭一遭,而且又是裸體像,我怎麼可能不緊張……」
「我接觸過一些類似模特兒的工作。家父有些門路,也曾有不少星探詢問過我,不過我好像不太適合。」
綸太郎記得曾聽川島說過,他因視網膜剝離接受手術后,對於「sight」或是「blind」等單字十分敏感,也因此照片中這些視線遭到封鎖的人物,與他左眼瀕臨失明的驚險體驗產生共鳴。綸太郎立刻允諾引見,江知佳得意極了,彷彿是自己立下的功勞。
「論好壞,他的才能實在令人驚嘆不已。不僅是廣告商業照片,即使在專業領域,他也應該受到矚目。」

4

「或許吧。翻譯是一種幕後工作,相較於赫赫有名的藝術家兄長,敦志先生的知名度或許差了一截,但還是可以炒作一些話題吧?可是連惡意抨擊的消息也從來沒聽說過,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據我所知,兩人不和已久,已經將近二十年不曾來往了。」
「小江根本完全不碰我翻譯的書,她認定我是一個專寫黃色|小|說的作家。」
不,自己並沒有看走眼,綸太郎想著。如果自己還年輕、還懷抱著期待,恐怕早已墜入情網。
江知佳掛斷電話后一臉茫然,川島捻熄香煙站起身來,她仰起頭來叫了聲叔叔,身體卻像癱瘓似地無法動彈。
「詳細情形我並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春天時曾經動過胃癌手術。」
「我可完全沒提到裸體這兩個字喔。」
「可是,他們的專業領域南轅北轍,毫不相干呀。」
「大概她有所堅持吧,所以才更讓人印象不深。」
「或許他不知道正確地點,我上樓到外面找找。」
「但是我並非瘋狂追星族喔。您知道嘛,有那樣的人。我對攝影十分有興趣,自己開始攝影后才知道田代這位攝影師,所以對他純粹是基於專業上的崇拜。」
「你願意參加嗎?太好了,這下子事情就好辦了。」
江知佳的側臉表情凝重,雙眼睜得老大,不停地點著頭,看得出來情形不太妙。手機貼在她臉色慘白的臉頰上,她轉頭面對川島。
「真的嗎?」
Echika在拉丁語中是倫理學的意思。真是人如其名,清脆悅耳的發音,入耳難忘。
後方傳來輕柔的聲音,彷彿在回應他的獨白。他一回頭,瞧見一張年輕女郎的臉孔,這張臉孔當然不是在照片中,而是活生生的真人。
綸太郎笑著挖苦他,田代一邊留心背後的視線,一邊壓低聲音說:「才見面就沒好話。她們的丈夫都是我的金主,不得不應付一下嘛。可是說真的,幸虧你來了,讓我有藉口脫身。對了,這幾天不是你的截稿日嗎?今天怎麼有空光臨?」
他說得很認真,看來田代的作品讓他獲得意外的感動。
「應該是吧。小江總是嫌我派不上用場,說實話,的確是幸虧宇佐見先生從旁協助,讓我輕鬆許多。美術界的人際關係我一點兒也不熟,公祭的所有程序幾乎全權交給他包辦,畢竟大哥的名聲響亮,總不能草率進行。後天的公祭應該會十分隆重。」
綸太郎覺得自己像個不懷好意的推銷員,但是,想想自己並無任何邪念,對方似乎也相當樂意。不過他還是覺得渾身不自在,局促不安,眼珠子不停地轉呀轉的。
「散心?」綸太郎反問道。江知佳突然低頭不發一語,輕輕嘆了一口氣。莫非她突然想起什麼煩惱的事情嗎?她的沉默,令人無法開口詢問。
人一旦過了三十五歲以後,若想要找點空間時間常得事先安排。轉眼間過了半個月,綸太郎費了一番功夫,終於完成截稿日迫在眉睫的短篇稿件。他將稿子交到編輯手中后,直接前往位於索尼路上的商業大樓地下室的畫廊。
前衛雕刻家川島伊作先生於十日清晨過世,享年五十四歲,英年早逝,令人惋惜。
「……討厭啦,都是叔叔愛攪和。」
綸太郎瞪著年輕女郎,她也驚訝地點了點頭。川島看著兩人彷彿多年好友般一問一答,反而倍感錯愕地問道:「再怎麼看,我看起來都像是她的叔叔吧?你們兩人以前就認識了嗎?」
九月九日,攝影展的最後一天,時間已過下午三點,綸太郎一邊瞧著印有「Blind Faith/田代周平攝影展」字眼的海報,一邊將邀請函遞給櫃檯的接待小姐。他報上法月這個姓氏后,有著一雙丹鳳眼的小姐先是一臉疑惑,接著恍然大悟般的微微一笑:「久仰您的大名,大師已經來到會場了。」
川島陶醉地吐了一口煙,冷不防地開口問道:「我和大哥不睦的消息,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年輕女郎點點頭,她的反應與年齡不相仿,一臉疲乏無奈的神情。
江知佳雙頰緋紅,瞪了叔叔一眼,默默地遞出香煙盒,別過臉走向化妝室。川島竊笑著,點燃成功奪回的香煙。綸太郎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也從不走進星巴克,因為店內全面禁煙。父親最近常常發牢騷,叨念著現代社會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了。
綸太郎學生時期讀遍川島的文章,受到他不少的影響。綸太郎一直是川島的書迷,但直到四年前才與本人熟識起來。川島在手術前完成譯著《費爾摩搖擺》,綸太郎恰巧為此書撰寫解說,才有如此知遇。
川島匆匆忙忙地掛斷電話,前天離別時他也拋下相同的話。
江知佳垂著雙眼,搖搖頭,啜飲著冰咖啡。等到她確定自已經不再臉紅髮熱,才以像是自言自語般小聲的音量說:「算了,沒關係。反正大家早晚會知道的,而且又不是展示自己真正的裸體。也許我看到成品后就不會覺得害羞了,但是,現在還沒……」
她一邊講著電話,另一隻手揮動著找筆。川島一手夾著煙,另一隻手開始摸索口袋。不過,綸太郎早一步將隨身攜帶的原子筆遞給她。
田代一派正經地說道,綸太郎卻無法輕鬆以對。
田代遲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似地搔了搔頭。
川島敦志在離去前拋下一句:「等大哥的病情穩定后再電話聯絡。」但是綸太郎家中的電話響起時,已經是翌日傍晚。
「您不知道嗎?我父親曾經從人體直接翻模製作石膏像。」
「就是那篇宇佐見先生撰寫的追悼文嘛。文中並未提及個人隱私的細節,所以閱讀後應該也無法了解什麼。律子在小江上小學前就和大哥離婚,放棄撫養權,隻身赴美。大概她不喜歡這些藕斷絲連的親情牽絆吧。抵達美國后沒過多久,她就與一位過從甚密的牙醫再婚。」
「……絕口不提?」
「是嗎?我倒不認為這哪裡不懂禮貌。莫非學長和她之間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但是綸太郎卻無法作壁上觀。星期四的午後,他在銀座的咖啡廳,從身為至親的弟弟與女兒口中,聽到不少顯現川島伊作風範的軼事,大約十小時后,當時話題的中心人物就過世了。
川島立刻否定,但是綸太郎的猜測似乎八九不離十了。
「這樣說有點誇張。總之,兩人從未公開過這件事,私底下也從未提及對方。我在雜誌部門待過,曾經經手伊作先生的原稿,不是我愛八卦,但是我覺得他們兄弟兩人絕對是故意隱瞞。」
「不太適合?」
「你大哥單方面?」
「還是很令人感動啊。」
悼川島伊作先生
綸太郎冷淡的反應反而引起田代一探究竟的興趣,不過綸太郎無意繼續這個話題。這時,被拋在一旁等得不耐煩的貴婦軍團向兩人逼進。
「也不是這樣啦。你想想,你剛才看到我的時候,肯定也會胡亂臆測,猜測我是否將魔掌伸向翻譯學校的學生吧。」
綸太郎一時答不上話,望著兩人的臉孔。向來桀騖不馴的川島竟然在銀座畫廊,與美貌更勝模特兒的妙齡女郎幽會,真是令人跌破眼鏡。看起來,兩人應該沒有任何工作上的關係。川島一直單身未婚,更未聽過他有個已成年的女兒。
「別再說了,實在太八卦了。別說我沒叮囑過,你千萬不能在敦志先生面前提起兄長的話題。如果你抱著看戲的、心態去追究真相,肯定會遭到白眼對待,他從此不會再理你。敦志先生平常性情溫厚,但是萬一觸怒了他,想必難以善了吧。我告訴你的內幕你可要保密,惹他不高興可就麻煩大read.99csw.com了。」
「嗯,是的。或許你也聽說過她這號人物。」
「當然會緊張,叔叔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說到此處,她停了下來。才第一次見面,短短的對話當中,她的表情瞬息萬變。或許她真的是自我意識太過強烈,但是這個年紀的女孩不都是如此嘛?強烈的自我意識絲毫未能削弱她與生俱來的魅力。她認為自己不適合站在鏡頭前,恐怕只是碰到不搭調的攝影師。如果是田代周平,一定能夠發掘出她的另一面。
她突然想起自己有事,面有難色地一臉懊惱,使得綸太郎難以開口問她的姓名,但是對方似乎無暇想到這一層問題。
「原來學長也頗有一手呢!我早就聽說他有位非常上相的掌上明珠,這在業界很有名。學長本來就認識她嗎?」
她正打算走向會場入口時,一位身穿立領衫,罩著皺巴巴薄外套的中年男子走進會場。稍嫌瘦弱的削肩身材,蒼白且微血管清晰可見的臉上,戴著一副不搭調的墨鏡。
「前兆?什麼意思?」
他偏著頭,退後一、二步,試著比較相鄰的照片,他發現這種疏離感不僅存在於容子的照片中,連素未某面的陌生人臉孔看起來也有相同的感覺。一瞬間他以為莫非是自己的視網膜倒轉了,不過在那同時,他頓悟造成這種疏離感的原因。
「難道是兄弟鬩牆嗎?說不定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3

「就像密閉空間里加上三溫暖的效果嗎?」
「是玲香小姐啊,我是江知佳。」
看來田代周平十分掛心這件事情。翌日,綸太郎接獲川島的電話后立刻告知田代。田代畢竟曾經與往生者有過一面之緣,打擊似乎更大,因此他請綸太郎知道公祭的時間后通知他一聲,表示一定排除萬難出席。
沒有醒目華麗的告示,展場又位在地下室,在街道上並不顯眼,不過入內參觀的民眾卻不少。看來田代定期舉行的個展,前來捧場的支持者人數是一次比一次多,難怪接待小姐會稱田代為大師,看來她並非隨口虛應一番。這樣想著的綸太郎打算先向田代打聲招呼,在慢慢觀賞以「盲信」(Blind Faith)為題的作品。田代周平在會場一角被一群身穿名牌服飾,散發出東京貴婦風格的女性重重圍住。一位不斷搶話,看似帶頭者的婦人,那身耀眼奪目的奇裝異服恐怕連名牌愛瑪仕的設計師看了都會頭暈目眩。田代的臉似乎已經被蠟固定,笑容僵化,但是他還是耐著性子應付,即使是與田代沒有任何交情的外人,都能一眼看穿他那制式化的牽強笑容。
「是嗎?別裝了,其實我早就想問問了……」
雖然只是一般客套的安慰話語,江知佳仍感慨萬千地點點頭說:「是啊。起初醫生都宣告為時已晚,手術能夠成功,多虧宇佐見先生介紹了一位醫術超群的外科醫生。住院期間也一直受到宇佐見先生多方幫忙,連這次的回顧展他都爽快允諾擔任策展人,因此父親才打破長年禁忌,著手製作石膏直接翻模的新作品,這有一半是為了答謝宇佐見先生。」
除了部分重度書迷的迴響之外,《費爾摩搖擺》並未造成任何話題,但是一段時間之後,綸太郎收到川島鄭重的感謝信,陳述自己對綸太郎那一篇解說的感想。經過幾次信件與電話的往來后,在某次的宴會上經過編輯的介紹,兩人才初次見面。後來兩人又在某個場合巧遇,不再感覺陌生與緊張,相談甚歡。
「……不過,聽說本次的新作品可做為傳家之寶。」川島捻熄變短的香煙,不疾不徐地插嘴道。「大哥接下來將在名古屋美術館舉辦回顧展,主要是展示以往的作品,另外他還答應要發表封雕多年的石膏真人翻模新作品。」
「小江的臉孔部分。」
川島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頻頻抽煙。兄弟不睦的真正原因雖然已經真相大白,但是遭到誤解的川島應該無法完全釋懷吧?綸太郎依舊未能了解真正的原因,但他不想招惹麻煩,便不再繼續追問。
綸太郎以大姆指指向自己,年輕女郎微微頷首。她身穿有著典型華文的無袖洋裝,披著蕾絲披肩,一頭俐落自然的烏亮短髮。綸太郎覺得對方十分眼熟,想起是剛剛匆匆通過容子照片前時曾瞧見的女性背影。鵝蛋小臉,炯炯有神的大眼,挺直的鼻樑,微翹的嬌麗嘴唇上閃著唇蜜的光芒。雙頰線條俐落,給人成熟堅強的印象。從肌膚的光澤來判斷,她約莫二十歲上下。
「只見過一次,印象不深。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到京都旅行,和她不期而遇。那時她介紹他是樂團的經紀人。」
說到這兒,綸太郎沒再往下說。由於停頓時間曖昧,或許江知佳以為他一時記不起姓名,便先開口道:「川島伊作。您知道家父嗎?」
那位編輯答道:「你會這麼想一點也不奇怪。這件事是我偶然從在新橋經營居酒屋的同學那兒聽來的,其實兩人身旁的工作夥伴大多不知道他們是親生兄弟,因為當事人絕口不提。」
「快別這麼說,江知佳還好吧?」
綸太郎忍不住插嘴。他一直假裝心不在焉,但是現下反應過度,看來即使遭到誤解,他也毫無辯解的餘地。坐在對面的江知佳立刻雙頰泛紅,像是浸泡在弱酸性溶液中的石蕊試紙顏色。
「咦?川島敦志竟然藏有這樣的秘密……」
「久保寺學姊呀!昨天她特地抽空前來參觀,不過她還是老樣子,忙的團團轉,只待了三十分鐘。」
所有照片像是蓋過章般地整齊畫一,人物全都閉上了眼睛——不是眨眼,而是緊閉雙眼。顯而易見地,所有人應該是聽從攝影師的指示這樣做。看來展覽名稱是故意玩弄發音相似的「faith」與「face」。
「原來如此,我倒是沒想到這點。」
「厚臉皮的應該是剛才那些歐巴桑吧。別擔心,他的個性直爽,我保證不會有事的。如果你的時間允許,我和他約好六點在外面大廳碰頭。」
綸太郎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難逃川島的法眼,不過若說自已從未想像過江知佳隱藏在衣服之下的體態,沒有人會相信。
「我本來打算介紹你們認識,不料有突髮狀況。剛才她的父親在家中病倒,呼叫救護車緊急送醫。她接到電話通知后,已經和她的叔叔一起趕往醫院了。」
話才說完,江知佳的手彷彿撞球選手般迅速揮動,搶過叔叔手中的香煙盒。她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令川島愣住了。
「沒錯。我想大概比所有的減肥方法都更有效果。」
「那麼,今天是你邀請川島先生來此的?」
「我聽說了。手術似乎非常困難,不過能夠恢復健康,那是再好不過了。」
「伊作先生的家祭呢?」
宇佐見彰甚
川島推測江知佳的往後態度,綸太郎順勢問及自己掛心的事情:「所以,江知佳的母親是律子吧?」
綸太郎猜測江知佳可能還有更多憂心之事。川島伊作半年前才動完大手術,切除三分之二的胃部,現在雖然已經出院,逐漸恢復精神,體力仍然有其極限;而且癌症隨時都可能複發。剛才在畫廊當中,江知佳難掩落寞的神情,應該是、心中極度不安,憂心忡忡的緣故吧。所以,川島敦志適時扮演安撫輔導的叔叔角色……面對眼前的情形,綸太郎努力一派輕鬆地繼續說道:「所以,翻模的作業已經完成了嗎?」
追悼文的內容讓綸太郎思索不少事情。他曾聽過宇佐見彰甚的大名,文章開頭提到的遺作,應該是指以江知佳為模特兒的裸體像。根據江知佳那天的說法,作品尚在製作中,不知道川島伊作最後是否及時完成。即使順利完成,對川島伊作衰弱的身體來說,肯定是足以致命的重擔。
還沒有出聲打招呼,兩人已經彼此看到對方。身陷貴婦重圍當中的田代露出安心的表情,故意向綸太郎這邊揮揮手,然後衝破層層包圍,快步穿過會場向綸太郎走來。
「上個月已經翻模完成。最初是著衣翻模,但是成品完全不符合父親所追求的感覺,討論幾天後我才答應全|裸。」
綸太郎不好意思站在容子照片前,於是他站在一位年輕小姐的身後,稍微瞄了一眼后便立刻快步通過。約略瀏覽過所有作品后,綸太郎覺得心中另有一番領悟,腳步不自覺地踱回容子的照片前。
除了攝影相關資料外,照片旁並無任何解說。攝影地點或時間也不相同,彷彿是隨機搜集市井小民的肖像一般。除了容子以外,沒有任何綸太郎熟悉的面孔,但是所有照片的共通點卻是一目了然。
綸太郎正好認識負責此書的編輯,所以臨時接下撰寫解說的工作,代替住院的譯者上陣,並非是川島欽點綸太郎撰寫。但是,能夠獲得川島青睞的著作,肯定是一本好書。綸太郎讀完校搞后,既羡慕又感動,為了傳達自己真誠的內心感受,他撰寫了一篇相當長的解說。
年輕女郎說著,露出貝齒的爽朗笑臉降低了初次見面的陌生感,最初的成熟印象也和緩了,綸太郎如此想著。她突然挺直身體,手掩住嘴。
「為冷硬派文學的時代,獻上告別之吻。」
「嗯?你怎麼知道?」
「叔叔?」
在西歐雕刻史上,內部澆鑄手法擁有回歸近代之前,甚至開創新局的性格。因為經由石膏擷取模型,與其說是藝術作品,不如說是工匠技術下的複製產物。川島的石膏直接翻模作品,不僅複製席格爾的手法,同時也複製模特兒的人體。這是一種「雙重複制」,也就是擁有倒錯原創性的複製。
摘自「每朝新聞」九月十三日(星期一)晚報·藝文版
當時,綸太郎從《費爾摩搖擺》的責任編輯那兒,得知川島伊作與弟弟敦志已斷絕兄弟關係。綸太郎對兩人是親生兄弟一事感到十分訝異,自己竟然從不知道。
「我大概猜得出你的消息來源。放心,我不是責怪你。反正事情都過去了,你別放在心上。」
「所以才採用反轉沖洗底片的手法啊!困擾我許久的疑問總算解開了,原來同尺寸放大沖洗,從正面角度拍攝,這些都有其意義所在。」
「別看叔叔一副什麼都懂的模樣,其實他對攝影一竅不通,只是將這兒當作約定會面的場所。」
田代的技法的確了得,整體的概念非常清晰明了,每張照片的感覺並不做作。或許封鎖人物凝視鏡頭的眼神,不僅能夠捕捉到表情呈現冥想的模樣,更暴露出毫無防備的真空狀態。如果這些是黑白照片,說不定還會令人聯想到石膏制的死者面具。照片中的人物雖然個個神情自然,卻令觀者莫名地焦躁不安。因為,自己彷彿公然窺視他人的睡臉。

2

「真是抱歉,沒頭沒腦地突然開口搭訕,一點禮貌也沒有。可是我總覺得哪兒不對勁,而且,我看您和田代先生很熟,所以就忍不住……」
「你這麼說,完全是一種性騷擾。」前色|情|小|說翻譯家立刻指摘道。
「父親也是這麼說。不僅糟蹋了原來自然的質感,臉部表情根本令人不忍卒睹,他當場將作品敲得粉碎。或許他本來打算破繭而出,再創新的自我。後來他公開宣布,雖然他非常尊敬席格爾,但是他再也無法忍受永遠無法開眼的不倒翁,便立刻停止製作直接翻模的石膏像了。」
「你曾說她是你大哥的秘書。」
綸太郎還未答話,川島已推著江知佳,匆匆走出咖啡廳。
「那麼,當天我還是別打擾你和江知佳,不過我打算參加公祭。」
「頸部以上……頭部被硬生生地切斷,完全不見蹤影。」
坐在綸太郎斜對面的江知佳答道。綸太郎絞盡腦汁,動員自己腦中所有的知識。
聽到自己的名字,江知佳倒抽了口氣,眼神越來越不對勁。她扯著叔叔的外套袖子說:「明明就說好那還是個秘密,不能泄露的。」
「幾日不見,你怎麼變成牛郎啦!」
「不,只是偶然初識。」
這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電影科系出身的新人S·B·馬克摩斯的處|女作,其扉頁有來自丹尼斯·霍伯,克林·伊斯威特與勞勃·阿特曼等人的獻詞。內容像是混合了《最後一場電影》、《荒野大鏢客》與《漫長的告別》,是一部深具野心的私家偵探小說戲作。作者的姓名簡寫就像著名的咖哩粉品牌,文風也符合咖哩粉的特色,辛辣刺|激。這個破天荒的故事以後現代手法,大量引用小說與電影,最後以一句意義深長的文句拉下終幕——九-九-藏-書
川島表示他目前在東中野自宅,語調聽來已經不似三天前沮喪,但仍然掩不住落寞。川島大概也有自知之明,嘆息道:「之後兩三天我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雖然兄弟間關係斷絕那麼久,但是一有狀況發生,實在無法袖手旁觀,唉,兄弟就是兄弟。現在回想起來,雖然這樣說有些玄,那天在銀座遇見你說不定就是個前兆。」
「我能夠了解那樣的、心情,但是如此一來不就背離正統了嗎?」
綸太郎杵在原地,眼神跟隨著江知佳的身影。川島似乎無法了解為什麼所有的模特兒都緊閉雙眼,江知佳借用綸太郎的說法——人類無法看見的鏡中影像,熱心地為叔叔解說。聽了她的說明之後,川島欣賞的角度明顯有所改變。趁著叔叔不注意,江知佳回頭望向綸太郎,手指擺在嘴唇上一副拜託綸太郎別拆穿她的模樣。她的表情生動活潑,與方才的落寞神情大不相同,綸太郎覺得自己似乎被狐狸魅惑了。
「嗯,應該算是吧。」他不情願地回答,彈了彈煙灰後繼續說:「大約半年前,大哥發現自己罹患胃癌,進行切除胃部的大手術,手術前他曾經來找我。現在出院了,活蹦亂跳地像個沒事人似的,但是當時我們都以為已經無藥可救了。雖然說斷絕兄弟關係,他畢竟還是我的哥哥,所以我當時忍下氣來,當作是見他最後一面,前往醫院探病。」
他輕鬆自在的模樣令綸太郎安心不少,真要感謝尼古丁的鎮靜功效。川島拉過桌上的煙灰缸。
「其實,我今天撥電話給你還有另一個原因。有件事情想找你商量,公祭結束后,你能不能陪我到町田的大哥家?」
話才說完,川島便閉口不語,佯裝喝著咖啡,因為對話中的主角正返回座位。
「是嗎?那我更得向他討教討教了。」
照片中的容子依舊脂粉未施,髮型亂糟糟的,像只豪豬正在恫嚇敵人。她身穿白色男性襯衫,挽起袖子,細領帶松垮地垂下,神似羅柏·梅普索普《馬兒們》專輯封面,或許這是她所能獻上的微薄崇拜吧。容子放鬆的臉上不見一絲任性不耐煩的神情。
「閉著雙眼——始祖席格爾也是使用同樣的手法。六○年代的外部澆鑄手法,以及七○年代的內部澆鑄手法,兩者只有模具的用途有所不同,但是翻取臉部形狀時眼睛一定得閉上。正因為有這項限制,席格爾的石膏直接翻模雕像反而真實呈現出人在『祈禱』的樣貌,這些是我從大學雕刻史課堂上學到的。」
江知佳將電話號碼寫在餐巾紙上。她的手顫抖著,幾度無法順利寫出字來,川島憂心忡忡地在一旁註視著。
兩人正在討論奠儀金額多寡時,綸太郎接到川島敦志的插撥電話。他匆匆結束與田代的對話,接起川島的電話后先禮貌地感謝川島的通知。
「別客氣,他是你的偶像嘛。」
「自家人的無聊事,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總之,全是他老兄胡思亂想,唱獨腳戲,事情從頭到尾沒有一點邏輯。長年以來,我為了這件事情搞得焦頭爛額,難道是我活該受罪嗎?而且他老兄還真是會幻想,剛開始他還完全不相信我。他大概拘泥於世俗義理,胡亂臆測才會自陷痛苦深淵,無法跳脫吧。我知道原因以後,連對他發脾氣的氣力也沒有了。對著一個病人發怒、抱怨,又討不了什麼便宜,我只好鼓勵他,表示時間已經沖淡一切,如果想要補償這一切就認真養病。這似乎為他打了一劑強心針,他手術成功后還向我道謝,或許這也可算是握手言和吧。總之,他現在恢復健康,誤會也化解了,如果還一再追究對方的過失,似乎太過孩子氣。」
綸太郎的推薦似乎奏效了,川島一副法定監護人的神情,瞥了江知佳一眼,然後雙手背在身後加入參觀者的行列。
川島敦志盡興地參觀了所有作品之後說:「這些照片的確讓人思考不少事情呢,真想見見你的學弟。」
「莫非你擔心可愛的侄女遭到無聊男子騷擾嗎?」
「田代是我的高中學弟。其實,我完全無法看出一張照片的好壞。」
「是嗎?看不出來。」
「她看起來是位非常棒的女性,莫非您認識她?」
田代屈指算著,直嘟嚷著自己實在沒有什麼記性,聳了聳肩說:「這次我耀請她擔任模特兒之一,她的照片就在那兒。拍照的時候她沒戴婚戒,而且樣子一點也沒變。通常女人結婚後,容貌不是都會改變嗎?」
這麼一說,這一類的事情從未發生過。川島在代代木的大眾傳播專科學校中擔任講師,教授翻譯課程,在將越戰後的現代冷硬派文學介紹到日本來一事上聲譽卓著,也是受人敬重的評論家。不過擔任講師才是他目前的本業。四年前他的左眼因視網膜剝離接受手術,為了不增加雙眼的負擔,他幾乎推掉所有的翻譯工作,傾注全力培養後進。動過手術以後,川島外出時一定戴墨鏡。
「少來這套了,什麼感動不感動的。兄弟倆十多年沒見,敞開胸懷談開之後,我才知道他老兄不高興的理由,根本就是一場誤會。」
「說到疙瘩嘛,父親的脾氣古怪執拗,很不喜歡『祈禱』、『療傷』之類的事情。」
「沒錯。他常常透過各種媒體撰寫同樣的感嘆,例如《亞席格爾》等。」
「當時我和你談了許多有關大哥的事,可能這跟小江剛好也在場有關,但是我從未向外人解釋過那麼多家務事。」
「剛才小江在場,所以我裝做沒事。長期以來,我的確和大哥處於冷戰狀態。雖然說是冷戰,可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惡意,說得直接一點,根本是對方單方面生悶氣。」
「……你說什麼?」
但是,川島先生的創作風格並非一味模仿席格爾。相對於席格爾的外部澆鑄手法(外側翻獲法),也就是銜接直接翻模完成的石膏模型,構成人體的無骨輪廓,約在一九六九年時,川島確立了內部澆鑄手法(內側翻模法),以石膏模型的內側作為雌模,拔出雄模之後,再加以成形。席格爾改變創作風格,開始發表內部澆鑄手法的作品,是在一九七一年以後。所以,在某個層面上來說,川島的手法領先席格爾,逆轉始祖(美國)與徒孫(日本)之間的從屬關係。
江知佳的反應逗趣,但是轉眼間她又突然板起臉道:「如果不是父親大病一場,我肯定會裹足不前,無法下定決心。今年春天,突然檢查出父親罹患癌症,其實,我比父親還要慌亂。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無助過,向來總是我亂耍脾氣,老是給父親添麻煩,或許如此,才覺得我應該在父親還健在時好好盡些孝道。」
「進去之前先還我吧,我怕到時每根香煙都有尿騷味。」
「看來是這麼一回事,那麼伊作先生有任何心境上的變化嗎?」
綸太郎收到田代周平的攝影展邀請函時,正逢諾士特拉達姆斯大預言失靈的那個夏末。中元節的返鄉熱潮剛告一段落,催稿電話接連而至。那張邀請函同時也是夏末問候明信片,上面寫著:自九月五日起,將在銀座畫廊展出新作,為期五天,歡迎撥冗蒞臨參觀。
「國友玲香。大哥病倒時打電話來的那位女性。」
田代接電話時正在攝影棚里忙得不可開交。當綸太郎告知他時間與地點后,田代表示後天中午有個無法抽身的工作,但是他會想辦法提早結束,屆時兩人在現場會合。
一九九○年二月,綸太郎與容子在偶然的情況下重逢,她不遺餘力地幫他解決公私上的問題。不過那時容子自己也有難以啟齒的重大難關,過了一年後,她才表白自己正與有婦之夫經紀人滝田交往。
「她沒來參加。我們照例通知了她,但是接電話的是她現任丈夫的母親,根本沒和律子本人說到話。或許她因為拋棄年幼的女兒,內心感到愧疚吧,但是她實在太沒有責任感了,根本沒有資格當母親。我猜她也不會來參加公祭。」
「是的。那天我不方便告訴你,大哥考慮再婚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國友小姐。她本來是位自由編輯,在因緣際會下,她負責製作大哥的書,兩人的關係才有今天的發展。」
「我記得,好像是在《眼睛上的礦工》這篇文章中吧?伊作先生提到他為了減少自己作品中的宗教色彩,故意在石膏像的臉部戴上墨鏡,但是反而招致許多批評,令他十分沮喪。」
「嗯,還好,在人前她多少還能控制情緒。小江也不是三歲小孩了,應該早有面對這一天到來的心理準備吧,只是沒想到事情發生得這麼突然……啊,不好意思,我現在是親屬代表,待會兒得和葬儀社討論相關事宜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後再聯絡。」
「或許吧。不過,小江也儘力和她和平相處,如果大哥能夠長命一點,她應該會點頭答應父親再婚吧。她的脾氣就像她爹,非常頑固,但是她並非不能了解他人的心情。唉,沒辦法,小時候母親棄她離家出走,有這種遭遇總是會比較謹慎小心。不過只要再多一些時間,她和國友小姐的關係應該能夠更為融洽……」
「當時我還小,並不記得。但是我曾經聽父親說過,大約就https://read.99csw.com在那個時期,無論他如何努力製作各種不同姿勢,作品的臉部表情都是緊閉雙眼,所以漸漸地他覺得厭倦煩膩。墨鏡事件后,他針對直接翻模的臉部形狀稍事修改,嘗試製作睜開雙眼的版本。」
「沒辦法,市場競爭激烈。我曾經到松屋百貨公司後方的星巴克咖啡店,簡直像是速食店一樣,匆匆忙忙的,我實在不習慣。」
「真是的,叔叔老是這樣。」
「真是太可惜了,難得有機會認識,學長也真不會做人,怎麼不幫我引見介紹一下呢?」
「咦?所以您和叔叔是舊識了?」
「是的。澆鑄,也就是翻模作業,是將紗布浸泡在石膏液中,再以包紮用的繃帶將紗布貼在模特兒身上,等待乾燥凝固。在翻取臉部形狀時,眼睛當然無法睜開,所以完成作品的雙眼一定是緊閉的。」
田代以眼神苦苦哀求著,但綸太郎禮貌地將獵物讓給這群先到的獵人。等兩人約好會面時間,得意洋洋的貴婦們便像一陣旋風般,將「田代大師」擄至會場外,現場只余留一陣陣聞來價值不菲的胭脂香水味。
「您注意到了?」
「你和你朋友有約嗎?」
「是嗎?那麼你叔叔的書呢?」
「由於男方是再婚,和前妻之間有些糾紛,所以似乎不想過於張揚……」
「嗯。後來我詢問主治醫師,才知道六月時已經檢查出幾處癌細胞已轉移,而且已經無藥可救。主治醫師告訴大哥后,他拜託醫生保密,出院后改成居家治療,據說這也是本人的要求。雖說是奇迹似地複原,但是大哥精力充沛、看似健康的外表下恐怕是在硬撐,為了欺騙身邊的人耳目吧,這令我重新認識大哥的固執脾氣。」
「是嗎?我其實還沒有完全釋懷……」
後來容子單飛,發行了兩張以專業音樂人為訴求對象的專輯,最近則開始挖掘新人,從事製作工作。雖然她婚後並未就此與綸太郎斷絕音訊,兩人之間也無須避嫌,但是已經不能像往昔一樣自在地相處,他想起容子走路時右腳稍微拖地的習慣,心中不禁湧上一陣落寞,綸太郎想著人生就是如此吧。所以,綸太郎與她之間真的毫無瓜葛。
川島以墨鏡指著綸太郎,一臉不悅地問著。大概是他的動作令人發噱,年輕女郎不禁笑了出來。這麼一來,川島更加狐疑地瞅著兩人,綸太郎趕緊搖搖頭說:「只、只是偶然。我們才剛認識,我連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玲香小姐是誰?」
(Usami Syouzin,美術評論家)
綸太郎似乎意有所指,川島有些不服氣。
綸太郎委婉地問著,川島倒是幫江知佳說話。
「你的說法真老套,這純粹是個人看法吧。而且她個人的活動並沒有受到影響,那年年底她們只辦理入籍登記,沒辦婚禮。」
時間回到那個星期四下午。綸太郎與川島敦志、江知佳兩人道別以後,返回索尼路的畫廊,在大廳與田代碰面。田代當然不認識江知佳。綸太郎與田代以順利交稿為由,相偕前去酒吧慶祝。在店裡,綸太郎說起川島伊作的獨生女前來參觀攝影展,田代的眼神立刻改變。
「對了,難得有緣相遇,我介紹田代給你認識如何?」
「他們已經同居了嗎?」
「沒這回事。」
川島徵求江知佳的同意,她有點彆扭地點點頭,似乎在暗示什麼,川島卻毫不理會。
「令兄過世之前,有任何交代嗎?」
江知佳低聲說著,不過綸太郎卻另有想法。川島並未表示不悅,但是話題中出現兄長的名字,他的心裏恐怕不好受。綸太郎暗自決定,只要對方不提起,他絕不會深入探究這個話題。
川島伊作是戰後日本前衛藝術雕刻領域的代表人物,一九六○年代末期發表了從人體直接翻模製作的石膏像,受到高度矚目,連綸太郎這種門外漢都知道他有「日本的喬治·席格爾」之稱。川島伊作的文采也受到肯定,八○年代中期以後,他除了關在工作室里從事創作活動外,還為現代美術初學者撰寫入門導覽,也發表雜記等散文,活躍于多種領域。川島伊作的散文,文筆輕妙洒脫,觀察入微,廣受好評,現在寫作反而成為他的主要工作,雕刻創作則幾乎呈現停滯的狀態。
「國友玲香,大哥的秘書。現在幾乎可說是大哥左右手的女性……」
從雕刻家的觀點來看,人體頭部(甚或說是人體所有部位)當中,最難以雕刻表現出來的是眼睛。綜觀整部雕刻史,眼睛是如何表現出頭部立體感的關鍵所在。人體的所有部位當中,只有眼睛並非是以形狀組成,而是由虹膜與瞳孔的色彩來表現。
「裸體?」
那位編輯嚴肅地一再告誡綸太郎。因此即使與川島往來甚密,綸太郎卻從未提及這件事,川島恐怕也不知道綸太郎知曉這件事吧。雖然對這種另有隱情的事情,人總是不免有好奇心,但是尊重他人隱私是人與人相處之間的最基本禮儀。川島敦志是位值得尊敬的人,所以綸太郎更不想破壞與他的交情。
說著說著,她的眼神轉向容子的照片。
「我是那孩子商量的對象,很奇怪嗎?」
年輕女郎迅速回答,看來她的頭腦頗為靈活。綸太郎微微一笑。
「真可惜,你答錯了。睡覺時的神情只要請人代為拍攝就能夠看得見了,正確答案是映在鏡中的閉眼神情。當然,這樣的神情也能夠透過相機拍攝,但是和本人直視所見的角度是不同的。因此這副神情雖然確實存在,本人卻無法親眼瞧見。將這樣的神情展示出來,可能就是本次展覽的概念吧。」
「嗯,是的,應該算是知道吧……我在美術方面是個門外漢,什麼都不懂,也未見過令尊的作品,不過倒是曾拜讀過他寫的幾篇散文。」
經過再三考慮,川島終於沉重地開口說:「好吧,先告訴你。不過這件事情錯綜複雜,我告訴你的事情還請三緘其口,千萬保密,連你父親都不可告知。因為這件事情,很有可能只是有人故意找碴,究竟是否應該報警,我們希望慎重考慮。」
「說到這個,我從來沒有看過對方,學長見過容子的先生么?」
「大哥可沒這麼說過。你不想讓他人知道,是因為自己是模特兒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別那麼緊張。」
「還沒過世,這件事說起來複雜,不過也不是什麼秘密。」
「不能開冷氣嗎?」
久保寺容子是綸太郎高中的同班同學,當他還是個青澀少年時曾經和她約會過一次,不過當天就被她狠狠地甩了。容子喜歡蕭邦與佩蒂·史密斯,大學時她與好友共組名為「苗條女孩」的女子搖滾團體,畢業后如願進入演藝圈,後來的幾年間陸續推出暢銷歌曲,成為廣受歡迎的樂團。
「那是我首次接到大型案子,所以印象特別深刻,而且容戶非常滿意我的作品。當時我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川島伊作應該不記得我了,不過對我來說,他真是個人物,他的臉孔我永遠難以忘記。」
「嗯,她是我大哥的獨生女,即將滿二十一歲了。現在就讀駒志野美術大學的立體造形科,但是最近對攝影非常感興趣。」
讀著這篇有宇佐見署名的追悼文章,綸太郎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忐忑不安。綸太郎曾讀過幾本廣受好評的川島伊作散文集,雖然與身為翻譯家的弟弟有往來,但是他從未見過往生者,只在電視或雜誌上見過當哥哥的臉孔。他從未親眼欣賞過川島伊作的作品,更遑論「母子像」了。
「是啊。我本來打算等會兒跟叔叔一起看電影《大開眼戒》,然後敲個竹杠,讓叔叔請頓大餐。電影等有機會再看嘍,今天本來打算出來散散心的。」
川島先生著有《亞席格爾》一書。書名刻意引用自己被批為美國現代雕刻家席格爾的亞流一說(將浸泡于石膏液的紗布直接貼在模特兒身上翻模的獨特手法,眾所周知始於席格爾),但是嘲諷自己並非他的目的。鑒於日本的前衛藝術運動,戰前受到歐洲、戰後受到美國莫大的影響,無法有突破性的發展,這本書其實充滿作者痛苦掙扎的自省。
綸太郎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年輕女郎只是笑笑。
「是的。大哥那天在工作室昏倒前,似乎已經製作完成了。據說從模型翻取而出的石膏雄型已經銜接完成,完成神似小江的石膏像。但是大哥被救護車緊急送醫后,家中無人看守,工作室好像遭人侵入,侵入者切斷並帶走了石膏像的一部分。」
「那麼,果然是故意製造的效果?」
「最近都市裡不容易找到這種店了,反而是制式的連鎖店與日俱增。」
「很好聽的名字。」
「你想太多了,我是說看不出來她曾經闖了不少禍。」
「起初我完全模仿那種作法,我想很多人也曾經試過。後來我得到一台二手的單眼相機,開始學著自己沖洗底片,本來只是純粹玩玩的心態,竟然一發不可收拾,欲罷不能,越來越沉迷,自己家裡如果有暗房,當然是再理想不過了,不過學校里的學生試驗室能夠隨意使用,所以現在暫時將就。」
田代嚴肅地輕聲說道。攝影工作讓他得以接觸各式各樣的人,不過川島伊作對他似乎別具意義。
「所有人都閉上雙眼,而且反轉沖洗底片,您知道這蘊含了什麼意義嗎?」
綸太郎心虛地弓起身子,喝了口水。
「嗯,我想問他理由,他卻完全相應不理。他只說問問你自己的良心等莫名其妙的話,我完全聽不懂。他這樣的態度,叫我如何平心靜氣對待他?雖然藝術家脾氣都比較古怪,但是親戚間的相處才不吃這一套呢。結果,我們你來我往地吵翻了天,連爭吵理由也沒弄清楚,兩人就斷絕往來。這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倆都還年輕氣盛,一點也沉不住氣。」
翻譯大師嘆息著。川島敦志年輕時曾以怪筆名翻譯色|情|小|說,這是十分有名的軼事。川島隨後說明小江是Echika昵稱。
「莫非你們剛才談到我?叔叔沒隨便亂說什麼吧?」
他千叮萬囑,聽起來像是說給自口已聽的。綸太郎保證絕對不泄露后,川島壓低聲音:「前些時候我曾經告訴你,大哥過世前正在製作直接翻模的石膏像,對不對?」
綸太郎想著,如果不是友人,難道是男朋友嗎?她焦急地巡視會場,找尋某人的身影。綸太郎也不由得跟著尋找,但是他並未發現任何可能會是她男友的人物。
「不是久保寺,是滝田吧。」綸太郎糾正道。
聽到她熱情忘我的回答,綸太郎不禁有點羡慕田代。她似乎錯認了綸太郎的嫉妒表情,連忙搖搖手。
距離與田代相約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三人決定在附近喝茶消磨時間。川島提議到一間自己常光顧且咖啡香醇美味的咖啡廳,三人便來到那間充滿復古情懷、以咖啡色調裝潢的咖啡廳。
「兩位別只顧著閑話家常,這位先生應該還沒觀賞大師的作品吧?更何況,田代大師一定想聽聽我們的感想對吧。」
住宅遭到侵入,而且還有器物遭到損壞,綸太郎不由得緊握聽筒。
「我知道了,我馬上趕過去,爸爸先麻煩你照顧了。」
綸太郎抱著胳膊。他首先想到,容子本人看到這張照片時,不知道有什麼反應。其實綸太郎早就知道答案了。
「當然。才剛出爐、熱烘烘的新作品呢,對吧https://read.99csw.com?」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綸太郎喃喃自語著。他再度確認容子的照片,了解只要仔細注意,就可得知這是個玩弄視覺,讓人產生錯覺的圈套。
「對方是美國人嗎?離家出走是指她長期居住美國嗎?」
「兩位的姓氏相同,所以你是川島先生的……」
看來江知佳應該長得像母親吧?所以揭開長年封印,選擇江知佳為作品模特兒一事,應該不是鰥居父親隨興所致。如果真如宇佐見彰甚的說法,這是一種透過複製人體來表現DNA複製的手法,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川島伊作在離開人世之前,希望能夠藉著神似母親的獨生女肉體,完成最後一件「母子像」系列作。
之後江知佳回應電話的語調混雜了異樣的僵硬感,像是意大利麵面芯還未煮透,牙齒難以咬斷的感覺。
從那次以後,兩人交情越見深厚,綸太郎幾次接受川島的邀請,前往川島位於東中野工作室兼住家的公寓。川島雖然不善飲酒,但是只要他興緻一來,總是不吝與綸太郎分享工作上、甚至過去發生的各種奇聞軼事及個人見解。或許在他遵從醫師建議放下手邊的許多工作后,更需要一位聊天的對象。但是,綸太郎從未從川島口中聽過任何關於家族的話題。
「是嗎?那麼,恭敬不如從命……啊,糟糕,可是我已經有約了。」
「江戶的江,知識的知,佳作的佳,我是川島江知佳。」
「再婚?江知佳的母親已經過世了嗎?」
「原來如此,伊作先生真是一位講義氣的人。」
「他可是你侄女崇拜的對象喔。」
那名男子進入會場后,東張西望,發現年輕女郎后便露出為自己遲到致歉的表情。一頭捲髮中摻雜著不少白髮。年齡看起來似是她的父親。
「誰和你半斤八兩。明明是你忘了人家已經結婚,還開口邀請別人的太太來當模特兒,你真是一點也不懂得禮貌。」
「突然離開會場對主辦者很沒有禮貌耶。叔叔應該先參觀過展覽以後再抽,又不是三歲小孩,總該看看場合吧。」
「你們說的以前的作品是?」
川島語帶保留,他肯定知道更多內情,但是他只是選擇性的解釋,大概是不希望外人碰觸這件家務事吧。雙方一時沉默無語,氣氛有些尷尬,綸太郎改口道:「……後天的公祭,應該會十分盛大隆重吧?」
川島緩緩地、充滿困惑似地答道。看來,他的心情尚未平復。
「作者」與「作品」皆是一種「複製」,川島對此有清楚的自覺。根據這種自覺的雙重性,他使自已與席格爾有所區隔(席格爾透過戲劇空間的構成,轉為更具繪畫性的強烈創作風格;川島在一九八二年「墨鏡事件」以後,廢除以石膏直接翻模的手法)。同樣的,他在國內文壇也有相同的境遇。七○年代前後,相較於陸續受到矚目的「具體」或「物質派」作家,川島有其不同的觀點,嘗試破解製作與實踐的相生相剋公式。七○年代後半,日本前衛藝術界詭譎地風平浪靜,唯獨川島大放光彩,這些絕非僥倖所致。因為他深切認識「雙重複制」所產生的切身之痛,才使得日本的「反藝術」變得無根據性。
「畫廊內禁煙耶,那兒明明寫得清清楚楚的。」
「哪有什麼難言之隱?」
「原來叔叔的想法跟我一樣。」
「謝謝你。我們決定先進行家祭,只限親戚參加,就不麻煩你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心意。我目前在町田的大哥家裡,一堆事情亂成一團,現在才打電話給你,真是不好意思。」
「哎喲,我不是說那個啦。」
追悼文之後刊載了葬禮與公祭的日期地點,訂於後天敬老節下午一點,在町田市蓬泉會館紀念廳舉行。川島沒再和他聯絡,但是綸太郎打算參加。雖然他與往生者從未謀面,以他與喪家的交情是應該前去慰問的,不僅是川島,他也想當面向江知佳傳達哀悼的心意。
川島點點頭一臉不悅。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調整情緒。
江知佳語帶保留,面無表情地敘述著。綸太郎想到,曾在川島伊作的散文中讀過類似說法的牢騷文句。從人體直接翻模的作品,必定伴隨著虔誠的「祈禱」表情,這很諷刺地成為「日本的席格爾」的致命傷。
他剪下報導,為了避免忘記便立刻撥打田代周平的手機。他想邀田代一起參加公祭。
「……大哥死了,就在今天清晨天快亮的時候。」
他說話吞吞吐吐的,但是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綸太郎立刻明白了。
「不,對方也是日本人。我記得過了兩年後,夫婦倆便一塊兒回國。可是她回到日本后絲毫不過問女兒的事,好像她從來沒生過這個女兒似的,連封道歉信都沒有。所以,她應該沒見過長大成人的小江吧。」
既然不是私生女,兩人自然不是父女,那麼,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呢?綸太郎腦中浮現千萬種臆測,但是年輕女郎的反應卻出奇地簡單自然。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誤會?」
「山人自有妙方,不勞您擔心。那點稿件對我來說只是小意思。」
「你知道有位美術評論家宇佐見彰甚吧?新作品的誕生都靠他說服大哥。宇佐見先生和大哥一直有往來,回顧展的企劃也是由他擔任策展人。他的年紀不大,但是工作能力強。雖說策展的部分目的或許是想造勢,不過傳說中的前衛雕刻得以再現,多少將造成美術界的騷動。」
現在會觸及這件事全是江知佳引起的,三人的對話中不知不覺便出現這個話題,難以避免。關於兄弟不睦一事,親戚應該更曉得迴避,但是江知佳卻毫不避諱,提及父親時反而相當自豪。雖然說川島應該能夠諒解,而且成熟的大人也不致向侄輩發脾氣……
「當然不能開冷氣!為了讓模型能夠快點乾燥,下雨時還得打開暖爐呢。不僅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石膏在凝固時會產生化學反應發熱。所以,即使靜止不動也酷熱難耐,紗布裹在身上,汗水淋漓。」
「原來如此,攝影師是你的朋友。」
綸太郎約略敘述事情的經過,田代得知江知佳是自己的忠實支持者,興奮神情溢於言表。
綸太郎簡單說明事情的經過,川島才將手上晃動的墨鏡折起,擺進上衣口袋,但是依舊一臉疑惑。
「已經進入最後修飾階段了。父親說大概今天或明天就可以告一段落……不過,實際的進展我完全無法得知。上個星期開始他就關在工作室里,禁止任何人進入,所以沒有人知道實際進度。」
雖然展出日期恰巧碰上了雜誌的截稿日,但是綸太郎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見到田代了。高中時田代是比綸太郎小兩屆的學弟,是位技術高超的廣告攝影師。縱然平時忙於應付客戶的要求,他卻依舊能夠忙裡偷閒,持之以恆地拍攝他本人自嘲的「過時的藝術攝影」。包括自費出版,他已經出版了四本攝影作品集。兩人本是經常一塊把酒言歡的好哥兒們,但是田代前年結婚之後搬至浦和,兩人就沒什麼機會見面了。
江知佳說得斬釘截鐵,但是並非故意諷刺或反叛,而是充分理解至親的親切口吻。
江知佳靦腆地說:「這是家父取的名字,我自己也很喜歡。」
川島的語調突變。他並非道謝,而是說太好了,看來他一直盤算著應該何時開口。
川島的話尚未說完,手機的鈴聲響起,是江知佳的手機。她望著來電顯示,口中念著:「說曹操曹操就到。」她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
「就像攝影家HORIMIX那樣的自|拍照嗎?」
「新作品是指過去不曾發表的作品?」
「真的嗎?介紹田代先生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夠認識本人。可是,不會造成您的麻煩嗎?我們才第一次相見,您竟然願意幫忙。」
「別看小江這樣,她高中時曾經闖了不少禍呢。雖然不至於到拒絕上學的地步,但是出席天數不夠,差點留級,費了一番功夫才得以畢業。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常常找我商量事情。」
聽到綸太郎的經歷,年輕女郎的反應異常平淡。或許是因為綸太郎已經被她歸為田代周平的友人,即使綸太郎是馬戲團馴獸師,她的反應恐怕也是大同小異吧。不過綸太郎覺得,與其被投以好奇眼光,或是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或許如此還比較不須費心解釋。倒是對方不好意思地說道:「真是抱歉,我從來不讀推理小說。」
「當然很緊張。不過父親大病初愈,體力不勝負荷,所以澆鑄作業是每天更換不同部位,並非全身一次脫|光。而且在完全密不通風的工作室當中,根本就像夏天耐熱大賽,根本顧不了什麼害不害羞了。」
「真是的,叔叔你不先介紹一下,我怎麼打招呼啊?真是一點都不細心。」
現在的年輕人大概壓根不知道,樂團熱潮的全盛時期,也是音樂節目「超酷樂團天國」的全盛時期。所謂十年一個世代,那時候連卡拉OK都難得一見,更談不上有什麼日本流行金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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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我,真是不好意思。」綸太郎搔搔頭道。
喀嚓一聲,打火機聲響起,川島的語調難掩不安。
「您玩過機智問答嗎?哪種神情是自己絕對無法瞧見的?」
「不趁著現在好好調適心情,怎麼來得及。」
川島敦志的大哥姓名彷彿是解密的密碼,陸續解開川島一個個家族隱私。綸太郎不禁有些戒慎恐懼。
「噢,原來你是田代的忠實擁護者。」
「以江知佳為模特兒的作品,對吧?」
點餐后江知佳起身離座。進入咖啡廳前她一直心神不寧,話也變得不多。川島趁機伸出手來。
綸太郎佇立在容子緊閉雙眼的臉孔前,往日的情感不自覺地湧上心頭,這並非受到剛才田代攪合的影響。她與經紀人的婚外情是否影響樂團成員間的人際關係,綸太郎至今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四年前的夏天,滝田纏訟三年的離婚訴訟終於底定,在那前後,「苗條女孩」成軍十年的樂團活動也畫上休止符,並在武道館舉行盛大的告別演唱會,那時他才從容子那不知算是抱怨還是自問自答的口中聽聞這個複雜狀況。不過,他始終沒有將這件事透露給其他人知道。
綸太郎正揣測著對方的身分,男子望向綸太郎,一臉困惑,然後大步朝綸太郎走來。男子摘下墨鏡,訝異地問著:「……法月,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她不解地偏著頭,綸太郎背對著照片,順勢拉回話題:「所以你開始從事攝影活動,只是因為不願意站在鏡頭面前嗎?」
服務生端上咖啡時,江知佳尚未返回座位。綸太郎問了川島后,才知道雖然他與兄長伊作關係不佳,但是並未因此斷絕叔侄間的往來,江知佳常常背著父親進出叔叔的住所。
川島伸出右手做懇求狀。川島敦志是個老煙槍,煙癮與綸太郎的父親不相上下。江知佳將香煙藏於背後,毫不講情面地搖搖頭。
「六丁目的原町田綜合診所是吧?電話是……」
「……她並不知道。小江曾經懷疑父親有些不對勁,但也不敢當面詢問。只有她隱隱覺得他應該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江知佳微微皺著眉,看來是川島伊作在製作上遇到瓶頸了。如果只是翻新舊作倒還好,但是經過長期停擺的空白時期,「日本的席格爾」對於即將解開多年封印一事,應該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連寶貝獨生女都必須出外散心,家中氣氛應該十分緊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