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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Happy with What You Have to Be Happy with

第二部 Happy with What You Have to Be Happy with

名為各務的男子露出尷尬的表情,客套地說了幾句慰問話后,就想逃離現場,江知佳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8

「當然大哥也太過於迷戀律子,剛才你在工作室中也曾經指出這點。我想你說的沒錯,他使用鏡子,並非像宇佐見所說的那麼高尚的想法,而只是想向分手的妻子傳達心意。大哥一直到最後都還在迷戀著律子,即使他已經處於彌留狀態,快要咽氣時,他還喊著她的名字。我想厭惡自己伴侶的不是大哥,而是律子吧。這麼想,事情的後續發展就比較符合邏輯……」
「嗯。星期一的傍晚,她到車站前超市買菜時,正好撞見街角有位男子長得和堂本一模一樣,那時大約是四、五點吧。她在這個家待得很久,所以她知道堂本的長相。那位男子立刻消失不見,所以她無法確認是否真的是本人。不過,那是家祭后兩天,就算是房枝太太認錯人,時機也未免太過巧合了。」
玲香的回答毫不拐彎抹角,想必她已經知曉綸太郎的來歷與目的了。綸太郎點了點頭,表示默認。
「說的也是……對於已經完成的石膏像,她說了些什麼嗎?」
在工作室時,川島意外地沉默,看來不能小看他的觀察能力。綸太郎咋舌說:「並非完全沒有收穫,不過,過些時候我再告訴你,好嗎?這時候說出結論,尚嫌太早。」
川島兩手抱胸靠在鐵梯旁,點點頭贊同宇佐見的回答。即使是鑒識人員,恐怕也只能發現宇佐見與家屬四處走動的足跡吧。綸太郎關上窗戶,重新貼上膠帶。他並未將百葉窗重新放下便轉向右後方,面對美術評論家。
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川島的表情轉為陰沉,似乎不想多作解釋。
「他也曾以石膏直接翻模製作人類金字塔。嗯,那件作品嘛,我給予肯定的評價。他那個時期的作品的確不壞,那種虛張聲勢的馬戲團路線如果能夠一直延續,他的藝術家生命肯定能夠長長久久。結果那個墨鏡事件害他從此銷聲匿跡。什麼眼神之類的怪想法,只怪他自己鑽牛角尖,才會掉入死胡同。」
司儀催促著。鐘聲愈加高亢,誦經聲也更為響亮。騷動聲逐漸平息,紀念廳又恢復嚴肅的氣氛。
「只要是有刊載『母子像I』的,任何一本都行。最好找照片大一點,能夠看清楚姿勢的。」
玲香雖然嘴上這麼說,卻看似在逞強。川島伊作過世不過數天,她或許已經意識到當前微妙的情況,語帶沉痛。
「川島,有件事情我想確定一下。今天的公祭中,江知佳喚住一位名為各務的來賓,並且與他對話,那位男子是江知佳的母親,也就是律子女士的再婚對象沒錯吧?」綸太郎突如其來的問題,使得川島敦志挑起眉來。
唯一沒被書櫃擋住的是南面窗檯,一旁擺著又大又重的書桌,辭典、稿紙、粗桿鋼筆都原封未動。不同於翻譯家的弟弟,川島伊作直到過世之前都堅持手寫,桌上沒有文字處理機或電腦的影子。桌上相當整齊的原因,應該是川島伊作在出院后暫時停筆,成天埋頭于工作室中,從事勞心勞力的石膏像創作。
「所以在我忙完之前,法月你就陪她聊聊天吧。」
喪家以喪主江知佳為首,陸續步入會場。江知佳一襲黑色洋裝捧著父親牌位進場,相較於一個星期前在銀座畫廊所展現的天真燦爛笑顏,簡直判若兩人。
「嗯?喔,只是有些掛心的事情。」
綸太郎無言以對。他知道,「母子像」系列作品是以身懷江知佳的律子夫人為模特兒,是川島伊作的石膏直塑時期的巔峰作品,這些事情都記載在宇佐見彰甚所撰寫的追悼報導上。可是,綸太郎只有這些臨時抱佛腳的應急知識,雖然他覺得臉上無光,還是坦承自己未曾看過實際作品。
「不好意思,今天無法陪你了。川島請我到休息室碰面。」
「原來如此。伊作先生星期五過世那天,有任何人來訪嗎?」
面對突如其來的詢問,田代的溫和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結子自殺的事情千真萬確,只要調查就可知道,我也沒有必要隱瞞。不過,如果你問我,逼她走上絕路是不是大哥的責任,我無法肯定回答。」
「應該不假。事情這麼久了,我也只是偶然聽說,並沒有確實證據,不過我想絕非空穴來風。受到這種打擊,脾氣再溫和、忍耐力再強的女人,恐怕都不免憤然離家出走吧。可是她扔下女兒不管,倒是令人難以相信。所以呀,我認為川島伊作的創作會走進死胡同,全是他自作自受……」
「嗯,那個人也是移居美國嘛。齒列矯正、牙齒美容等技術,好萊塢可說是技術大本營,很多人都前往當地學習最新技術一點兒也不稀奇。其實,各務是因為普通的牙科業務無法繼續經營下去,才不得已選擇美容牙科一途,只能說算他好運,很早就另謀出路。一九八六年底他束裝回國,在府中開了間美容牙科診所,沒想到生意興隆,誰能想像他以前債台高築,現在卻過著富裕悠閑的生活。總之,結子自殺以後,兩人的行動實在不合常理,感覺上兩人是為了躲避風頭,才逃到外國的。」
「喲!百聞不如一見,真是名符其實的名偵探啊!」
「弱點?」
宇佐見彰甚只脫掉喪服外套。他將鑰匙插|進工作室大門的鑰匙孔中時,望向綸太郎,口中彷彿在念著咒語:「你得注意,雖然我很強大,但我卻是最卑微的守門人。」
「我聽敦志提過。別拘束,請進,請進……江知佳,有客人來找你喔。」
「川島大師構思這件作品時,不容置疑地,他對於反轉複製出二十一年前『母子像I』的概念最為重視。我曾在追悼文章中提過,『母子像』系列作品,原本是藉由重複喬治·席格爾的手法,將DNA基因碼轉移複製合成蛋白質的過程,透過外部的模仿,技巧性地實現『三重複制』的作品。川島先生決定以當年還在母親腹中的江知佳為模特兒,作為睽違二十一年之久的『母子像』系列最後傑作,便加入另一層複製意義,也就是鏡像。借用波赫士的警句:『鏡子、性|交與雕刻,隨著人數增加,越受到祝福』。我相信川島先生的遺作中,蘊藏著這層深遠的意義。擔任模特兒的江知佳小姐一定也非常了解。」
綸太郎看到一張彩色照片,是從正面拍攝的裸女石膏像。照片中的人物淺淺地坐在簡單的圓形靠背椅上。川島伊作選擇坐像,應該是預測往後的系列作品,模特兒得『身負重任』,避免造成模特兒的負擔。恍惚的神情、雙眼緊閉的女性臉孔與江知佳一模一樣,髮型也與江知佳類似,看來是江知佳刻意配合母親當時的髮型。
「……如果你那麼想進去,不妨試試。」
她出乎意料地直率回答,難道她已經看開一切了嗎?
田代搖搖頭,與川島剛才的回答如出一轍,然後若無其事地敲了休息室的門。他藉此故意逃避追問,令綸太郎無暇仔細詢問。室內傳來回應的聲音,身著素黑五紋和服的銀髮老婦人打開了門。
川島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想鬆口氣般聳了聳肩。
川島終於鬆了一口氣,側著頭說道:「我問過小江,但是她不肯告訴我。或許她想要對母親傳達石膏像姿勢一事吧。」
「我們在殯儀館用過簡單的齋戒餐點,回到家時已經過了下午四點了,那時宇佐見先生也一起回來。我們在屋中稍事休息后,他提議去看看大師的遺作,我和小江便帶他前往工作室。大門鎖得好好的,但是進入后就發現窗戶已遭破壞,石膏像頭部也被切斷。」
玲香將煙捻熄,綸太郎望著她,自顧自地想像著。在布拉格街頭,驚慌失措的應該是川島伊作吧,比伊作年輕的玲香一定是沉著冷靜的一方。或許當時的情況觸動了她的母性本能,令她覺得自己必須好好照顧這個人吧。
「我實在打擾太久了,差不多該告辭了。」
沒有答對的鈴聲,宇佐見只是哼的一聲,推了推黑框眼鏡。
「不,沒有。」
「這是川島大師最後的作品,現在尚未決定作品名稱……」
綸太郎回答自已會注意后,手依言離開冰箱門。相較於在蓬泉會館時,宇佐見討好田代周平的模樣,他現在的態度與語調簡直有天壤之別。說穿了,他對綸太郎無意虛應了事,甚至大刺刺地擺明自己的態度。兩人在往生者家中再度見面,顧及川島敦志的面子,總是虛應一番,但是他卻毫不掩飾。
「沒什麼,只是有位仁兄沒有看過川島先生的代表作。」
「難不成他已經知道侵入者是誰了?」
「應該是同一時期吧。大哥雖然不斷嘗試,但是在我看來,他已經走進死胡同。自己的能力無處發揮,那股怨氣或許常常遷怒到律子身上吧。尤其大哥最初的創作活動是和律子攜手協力合作,所以使得問題更加嚴重吧。」
作業台上擺放著U字形細長線鋸,看來是經過長年使用的工具,握把部分的紅漆已剝落。綸太郎從口袋掏出手帕,川島萬般抱歉地搖了搖頭。
「我自認還有點看人的本事。若非如此,我們初次見面,我不可能透露這麼多事。」
位在雜木樹林與工程進度停滯的新生地間,蓬泉會館像是一座半調子的溫泉度假設施,殘留著泡沫經濟時期的矯飾做作樣式,與庸俗低劣僅有一線之隔。不過,做為生前自稱「亞席格爾」的前衛雕刻家祈福會場,或許有著意想不到的效果。
「伊作先生身為你的父親,為你費盡所有心力。雖然他過世了,你絕對不能夠忘記這件事。」
順著町田街,計程車一路開下山來到市中心,跨越小田急小田原線后,沒多久工夫計程車便停在南大谷的閑靜住宅區一角。這兒正好位在玉川學園前與町田車站之間,附近有以櫻花散步步道聞名的恩田川流過。綸太郎曾在川島伊作的散文中讀過,川島伊作曾在三更半夜沿著河畔的腳蹬車專用道流連徘徊。
綸太郎旁敲側擊地問著,玲香眼神遊移不定,垂下眼來。
「……各務順一?」
綸太郎拿起作業台上的線鋸,比較刀鋒與石膏像橫切面。鋸齒之間布滿了石膏碎屑,有些鋸齒已告損壞。不須仰賴鑒識或顯微鏡,綸太郎就能夠斷定這把線鋸就是切斷石膏像頭部的工具。
「說到牙齒美容,去年,松田聖子的再婚對象也是個美容牙科醫生呢。」
石膏像頭部遭到切斷是極為機密的事情,綸太郎無法向田代多做解釋,但是直接支開田代似乎也不太妥當。田代不僅好奇心旺盛,嗅覺更是靈敏,總是能夠立即嗅出事情的不尋常處。剛才在公祭中發生的那一幕,他可能已經嗅到什麼不對勁的氣氛。為了避免他起疑,綸太郎心生一計。
「觀察兩人後續的行動,會覺得兩人一定曾事前密謀。結子死後沒有多久,律子便搬出這個家,自己一個人在市內公寓生活。那年年底,她和大哥的離婚獲判成立,第二年年初她就搬到洛杉磯了。在那前後,各務也離開日本,賣掉診所的錢加上結子的理賠金額還清債務,剩下的錢絕對足夠前往美國。離開之前,他宣稱是為了學習最新牙齒美容技術,到美國留學。」
暗示性的語氣,綸太郎皺著眉。
「聽說你也算是個作家,只是隨口問問,沒有任何意思。我總不能讓左右都分不清的人隨便進入往生者的工作場所吧?入口處有拖鞋,請換穿。」
「當時,我一心挂念著川島,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事情。而且,川島在完成的作品上蓋了一塊布。所以不僅是我,隨後趕到的房枝太太也沒有看到。」
川島不愧是冷硬派文學翻譯家,還自行加上註解。十六年前,江知佳即將滿五歲。
儀式于下午一點開始。時間還未到,大廳已經擠滿前來參加公祭的群眾。綸太郎想著,喪家應該已經就緒,這時縱使田代周平已經抵達會場,但人群混雜,恐怕也不易尋人。因此綸太郎依配戴喪章的大廳職員指示,走向一般來賓的行列,排隊等候。
但是,賞心悅目的部分只到頸部,以上空無一物。肩部以上約一公分處,頭部被水平地切斷了。
石膏像的雙腳雖然併攏,但是兩膝微微錯開,右腳前踏在地板上,左腳則稍微往後,以腳尖點地……
綸太郎的預測落空,玲香惋惜地搖了搖頭。
「不過,姊姊律子是在和伊作先生離婚以後,獨自一人前往美國,然後才在彼岸和各務結婚的,不是嗎?」綸太郎一邊想著兩天前川島的話,一邊說道。「現在聽你說來,兩人在前往美國之前就已經因為結子而認識了,對不對?」
川島淡淡地點了點頭,面對意料外的事實,綸太郎瞪大了雙眼。
玲香撫著臉頰,難掩狼狽神色。她仔細聆聽屋內的動靜后,懇求綸太郎一定得嚴守秘密,不得告訴任何人。
宇佐見率先回答,綸太郎只得同意。不過宇佐見似乎無意說明,為什麼這種時候江知佳不在場較為理想。
綸太郎爽快答應,川島突然注意到田代的存在。
「我是指結子和大哥的關係,她並非隨隨便便地接近大哥,同樣身為被害者,結子是想找大哥商量吧。總而言之,最初發生外遇的不是結子,也不是大哥,而是律子和各務順一兩人。」
雖然對方劍拔弩張,綸太郎卻一點兒也不想與宇佐見發生衝突。如果兩人此時發生爭執,會令川島敦志的面子掛不住。其實,兩人的立場相似,都了解川島伊作的經歷與川島家的內情,只是宇佐見佔了先機。現在,縮短兩人之間的差距才是當務之急。
「原來如此,想法果然像是推理作家。不過,應該沒有這種可能性。」
「那時候,窗戶也鎖上了嗎?」綸太郎立刻反問,宇佐見稍微沉思后回答:「我們發現窗戶被破壞的時候,應該是鎖上的。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吧。從切開的玻璃洞中伸手進來,就可以從外面重新上鎖啊!」
「原來他是府中市民啊。根據兩人當時的對話,各務夫婦和伊作先生間好像還有一些疙瘩存在……應該說是過去的疙瘩。還有,律子女士雖是江知佳的母親,卻似乎完全不盡責……不過我不明白,死者為大,各務先生在遺照之前,態度為什麼那麼無禮呢?」
「請問您是哪位?」

7

「春天時不是才動過手術?那時我就猜想他大概活不長了,唉,真是令人唏噓呢。」
毫無猶疑地,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你沒有看過『母子像』?」宇佐見的驚訝反應十分誇張,他瞪著川島敦志,似乎在責備對方為什麼找個美術門外漢來,川島有點難為情地說:「我想找個沒有先入為主觀念的第三者,或許更能客觀公平地調查這件事情。」他的理由十分牽強。綸太郎心想,早知道自己應該至少讀些現代美術的相關書籍,真是對不起川島。
「現在嗎?有什麼急事?」
「……令尊的事,真是太突然了。」
開門的老婦人招手請兩人入內。綸太郎擺好鞋子,走進空調強勁的和室,田代也一起進入。親戚一齊點頭致意后,立刻轉移注意力,啤酒肚男子重拾剛才中止的話題。談話內容與喪禮完全無關,凈是些老年人之間泡茶閑嗑牙的話題。他們談著若乃花、貴乃花兄弟兩人何時才能登上相撲土俵,這似乎才是他們眼前最關心的事。如果休息室中設有電視,他們一定全神貫注地觀賞相撲秋季賽第四天的現場轉播。
大門前的停車場停著數台報社與電視台的採訪車,顯示媒體的高度關注。川島在電話中對於得慎重籌辦喪禮怨聲連連,由此看來他的說法並不誇張。石膏像頭部遭到切斷,喪家並未報警處理,這或許是迫不得已的處置方式。這件事如果曝光,公祭現場肯定會淪為一場混戰。
「難道堂本是你介紹給她認識的?」
「前天傍晚時他在電話中告訴我的。伊作先生過世前,難道從未開口要求,例如至少辦理入籍登記嗎?」
「電話里,你沒有提到會有同伴……」
宇佐見彰甚說得沒錯,江知佳的確不適合在場。
不必綸太郎追問,川島的喉嚨像是得用力吞下異物一般蠕動著,指間夾的煙灰已經長得快掉落了。他轉動椅子換個方向,慎重地將煙灰彈落煙灰缸后,沙啞地開口道:「傳說是否屬實,依觀察角度不同,或許也會有所不同吧。」
被反將一軍的川島有些慌亂地說:「原來如此。」
「保險公司的調查部當然進行了各種調查,最後還是支付了契約所訂的理賠金額,應該沒什麼可疑之處吧。而且本人也留下了遺書。」
「不可能的理由是什麼呢?」
距離公祭開始的時間只剩下幾分鐘,大廳工作人員開始忙亂地東奔西走,看來會場尚未準備就緒,喪家或僧侶也還未入場。會場內又重新響起管風琴樂曲,坐在綸太郎正後方的兩人彷彿接獲暗號似的,開始竊竊私語。
「我聽說了,不過當時我並不在場。我在櫃檯接待來賓,所以知道各務先生有出席。」
如魚板般半圓形的額頭與眉型漂亮的濃眉,褲裝九九藏書喪服非常得體合身。或許是從事自由編輯工作的緣故吧,兩人雖然是首次見面,她的應對方式卻毫不扭捏造作。她雖然不是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女,但是個性落落大方,應該是一位能夠激勵夥伴士氣的女性。
大廳的人群逐漸散去后,綸太郎與田代兩人搭乘電梯上三樓。兩人正要前往國友玲香告知的休息室時,川島敦志剛好從休息室走出,主祭官宇佐見彰甚就在他身旁。
綸太郎在蓬泉會館大廳送走田代后,搭上一部黑色計程車,前往川島伊作的住處。江知佳、玲香以及往生者骨灰也搭乘同一部車子。江知佳把金色絲綢包覆著的骨灰罈桐箱擺在膝上。
「不過,他本人應該早就明了一切了。你想想,川島伊作的雕塑作品早就不受重視了,說什麼填補十幾年的空白、回歸藝壇之作,還搬出寶貝獨生女,拼盡餘生終於完成的作品,簡直就像是一出想賺人熱淚的肥皂劇嘛。這一定是設計過的。」
「什麼嘛,我還以為你沒聽見呢。或許這些事情和侵入者的目的毫無關聯,只是我想針對石膏像姿勢所具有的意義,提醒你注意。」
——魯道夫·維特科爾夫《雕刻——製作過程與原理》
川島尷尬地鞠躬,目送男子離去,然後彎著腰返回座位,擦拭著髮際冒出的冷汗。宇佐見傾身微微示意,司儀慌張地站到麥克風前。
江知佳沉默不語,像是在整理思緒,過了許久才開口說:「最初他不斷地誇讚我,我像被捧上了天,每次拍照的時候都以為自己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可是,後來我實在無法認同那個人的作法,因為拍照的同時,總覺得他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他不斷地按下快門,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已好像被切割得體無完膚。我越來越害怕那個人,便對他說我不想再當模特兒,也不願再看到他。結果,對方惱羞成怒……」
突如其來的商量,又自顧自做出結語,宇佐見匆匆回禮后就催促著川島,逕自走向電梯。至於綸太郎,他只是淡淡地以眼神示意,相較於對田代的熱絡態度,像是漠視綸太郎的存在。不過……
綸太郎還沒來得及與田代說上兩句,僧侶團又再度入場。公祭后緊接舉行公祭。
「在大哥和我絕交之前,結子就已經自殺了,所以,我並非毫不知情……我的說法可能有點在繞圈子,其實早在離婚之前,大哥夫婦就已經發生齟齬。」
「不,你來的正好。」
綸太郎逼問著,川島不太有自信地搖了搖頭。
這種冠冕堂皇的言詞,實在不像出自田代之口。
「是誰管理工作室鑰匙的呢?」
她的語氣聽起來毫無埋怨之意,只是表達自己的曖昧立場。或許她遭到某些阻礙,無法公然以喪家身分出席。雖然當事人之間的情感從未拘泥於任何形式,也十分單純——但也並非意謂是柏拉圖式愛情——世間依舊有不少人戴著有色眼鏡在一旁看戲。
綸太郎一邊想著一邊窺探川島的臉色。他若有所思,難道是自己未經允許擅自帶來田代,惹惱了他嗎?川島似乎想到什麼似地讓宇佐見先行離開,仔細端詳著田代后沒頭沒腦地劈頭問道:「冒昧請教,有位攝影師名叫堂本峻,您認識嗎?」
「絕對不可能。」玲香毫不遲疑地回答。
「這間房間是大哥的書房,在這兒說話不會有人打擾。」
「所以,你確定星期五晚上石膏像還是完好無缺嘍?或者,參加守靈的客人有可能趁機溜入工作室?」

9

江知佳收拾好手邊的行李后,齋戒餐會似乎已經在家祭時辦過了,看來今天不會再另外舉行。綸太郎注意到,親戚在這兒各出口解散,其實正好可藉機支開不相干的人。
「或許他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可能是大哥的自尊心太強,或是顧慮到律子,或是他有什麼弱點被人掌握住。」
「……老實說,大哥是否真的和結子發生外遇,我一直對這件事拖持著存疑的態度。表面上看來是這麼一回事,大哥自己也不辯解,但是真相應該不是如此。」
「時間呢?」
「沒錯!話說那是三年前一個下雨的夜晚……」
川島整個人癱在椅子里,椅子發出金屬嘎吱聲。
「這一位是我的學弟田代,就是那位攝影師。上次無法介紹兩位認識,所以帶他來打聲招呼。」
「是那位攝影師堂本峻嗎?」
「結子是什麼時候自殺的?」
田代周平看看手錶,不好意思地說道。堂本峻的話題可能造成了兩人間的隔閡,江知佳並未開口慰留,令人不敢相信先前的氣氛是那麼融洽,兩人像是陌生人般地答禮。
兩人逐漸熱絡,開始聊起田代的個展,攝影白痴的綸太郎反而被冷落一旁。綸太郎多少還能想像,底片的正片與負片,正好與石膏直接翻模的雌型與雄型擁有共通點;但是曝光、顯影等話題,他完全插不上話。不過,綸太郎還是覺得幸好邀了田代一起過來。身著喪服的江知佳,只有在談起攝影時,才顯現出符合二十歲女子的表情。江知佳的提問大概頗令專業攝影師田代感動,他熱心地給了不少建議。綸太郎想著,如果兩人不是在今天這種場合認識就好了。不過現實情況發展至此,也無可奈何。
不過,所有話題都是剛從會場偷聽來的刻薄謠言,不知道是真是假。綸太郎曾經詢問過國友玲香,她不肯多說,所以綸太郎知道的事情,在工作室中已經差不多說完了。聽說妹妹是有夫之婦,外遇醜聞被丈夫發現,鬧到無法收拾,只有走上自殺一途——綸太郎只知道這些,川島是否願意敞開心胸暢談呢?
玲香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道:「什麼意思呢?」
管風琴樂漸止,換成莊嚴的曲調。擔任司儀的男性站到麥克風前面,請參吊者全體起立。綸太郎一邊起身一邊想著,川島的請託調查,恐怕比想像中還要沉重。
「咦?啊,當然,我在插入鑰匙前確認過了。」
除了雕像表面上隱約留著紗布的紋路外,左右胸部形狀漂亮,沒有任何遮掩的物品亮白光滑的形狀起伏,忠實地呈現乳|房的彈性光澤。微微上翹的乳|頭栩栩如生,美麗纖細的表現手法,令人忘記這是一座中空且堅硬的石膏像,不禁想伸手觸摸柔軟的肌膚。川島伊作執著于石膏素材的理由,在此令人深刻了解。若以塑膠成形,雖然表面光滑無瑕,卻無法呈現人類肌膚的溫潤觸感。
「我剛才提過,當時他在上鶴間經營的診所虧損連連。說穿了,他投資的設備資金無法回收,貸款無法償還。後來我聽說,那個時候,牙科診所四處林立,競爭非常激烈,當每個月的營運資金得仰賴地下錢莊周轉時,各務在那一帶的評價一落千丈。診所只要評價跌落,患者就不再上門。後來他賣掉診所,前往美國。但診所是擔保物件,所得金額根本不足以還債。結果,各務能夠還清債務,全靠結子的死亡保險金。」
「房枝太太?」
「難怪年齡差距那麼大。那麼,離婚的原因是另有他人嘍?聽你的口氣好像知道他的外遇對象是誰,快快說出來聽聽。」
休息室的門響起敲門聲,國友玲香探頭進來。她向所有人宣布退房時間已經快到了,請準備離開。
「每件東西都是重要的遺物,請別為了個人的好奇心隨意亂摸。」宇佐見出聲警告。
綸太郎努力控制腦中的混亂,回想捻香台前,江知佳與各務間的往來對話。「過去的事是無法就此一筆勾消的……我和內人是站在同一陣線。」雖然,各務順一未明言,但是他對川島伊作始終懷抱著怨恨。
對話到了緊要時刻,兩人卻就此打住,讓綸太郎恨得牙痒痒的。雖然,坐在後方的兩人,可以說是國友玲香所指的「尖酸刻薄人士」代表,但是這個八卦的結局他卻無法按捺不聽。看來公祭結束以後,有些難以啟口的問題,他得設法問問川島敦志。
「聽到田代先生這麼說,我非常高興,謝謝您。」
鏡子。
「那是什麼……」
兩人視線相對。
綸太郎向計程車司機告知目的地后,中年司機才開口就提到令人不舒服的話題,聊起南多摩都市墓園與火葬場旁的戰車道路,是當地有名的靈異現場。
「是啊,這點我也有深切感受。」玲香坦率地承認,「我對他說過很多次,不必勉強再婚。如果我決定當小江的新媽媽,事關重大,我們當然不會瞞著她進行,可是這麼一來,等於變相宣告她父親的死期已近。但是,他一直隱瞞真正的病情,所以我認為這件事情無法單純思考。即便不是這樣,匆匆忙忙地辦理入籍登記,一定又會遭到他人在背地裡惡意批評,甚至遭人白眼,說我是覬覦遺產,所以我寧願保持原狀。」
「就是在父親的遺作中,使用立體鏡像這個概念嗎?」
他大概覺得綸太郎的眼神已經侵犯到裸像的本體吧。綸太郎改變站姿,注意雕像的下半身。石膏像的雙腳雖然併攏,但是兩膝微微錯開,左腳前踏在地板上,右腳則稍微往後,以腳尖點地。右大腿與小腿的彎曲角度形成像箭般的姿勢,為靜止不動的雕像增添不少特色。
川島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手指像在膝蓋上寫字般揮動。
「你要『I』是吧?我知道了。」宇佐見掛斷內線,摘下黑框眼鏡,用力地揉著雙眼,一副突然倍感疲累的模樣。他雙手放在作業台上,撐著肥胖的身軀,深度近視的雙眼焦點不定地游移著,自顧自地說:「為了製作這座雕像,川島大師十分堅持使用以前的製作方法,維持七○年代後半作品的連續性,這一點十分重要。不僅是人體直接翻模的技法,材料、道具等物品都必須和二十年前使用的東西完全相同,他非常堅持,毫不妥協。因為紗布織紋所呈現的肌膚觸感,會大大影響表面的完成度。但是想不到在準備材料時,竟然為了翻模使用的紗布繃帶,而大費周章。」
「敦志擔心江知佳的人身安全。」
綸太郎起身與田代碰頭。田代表示因為天候不良,上午的攝影工作無法如期進行,決定另擇地日再行拍攝。他大概是匆忙中換裝趕來,連喪服的后領都沒整理好。
「原來如此。這件事情的細節,我並不清楚。不過,小江和堂本開始交往……或許是我多管閑事而造成的。」玲香聲音沙啞,有些遲疑地說道。
「我知道了,休息室在哪裡呢?」
「儀式快結束時?對了,在大家上香時,江知佳叫住一位名為各務的男子,你知道這件事嗎?」
那些偶然在紀念廳中聽到的流言如果真是事實,玲香當然不願意碰觸造成川島夫婦離婚的不幸原因。當然,她有她的想法——如果她真的介意,對待往生者的態度應該也會有所不同——她也無意表明。綸太郎不想破壞玲香的心情,於是換個無關痛癢的話題。
「難道是我認識的人嗎?」
「……先說說,你對結子的事情知道多少呢?」
「星期六,十一日。星期五晚上我們徹夜守靈,翌日舉行只有近親參加的家祭。那天房枝太太也一起前往殯儀館,家中沒半個人。火葬和檢骨結束后,回到家中,工作室的石膏像就變成那副模樣了。」
綸太郎屏息吞了口口水。他眼前粗糙的頭部切斷面,並非有血有肉的真人身體切面,只是乾燥的石膏塊狀物質,像是殺人不見血的虛擬世界凶殺案。切口邊緣參差不齊,雙肩上一層薄薄的石膏粉,像是雪花片片的頭皮屑。
田代以手勢制止綸太郎發問。雙眼直盯著垂頭喪氣的江知佳,他的目光似乎在告訴她沒有什麼好羞恥的。
「我能檢查窗戶嗎?」
「非常抱歉,我無意裝作不知,但是這件事情,請你問敦志先生或許比較妥當。川島和律子女士離婚遠早於我們兩人相識之前,他對過往的一切也不想說,所以這些事如果由我來說……」
公祭會場里,綸太郎身後的兩人組也是如此談論。只是離婚與川島伊作的創作遇到瓶頸,時間先後順序有些不同,不過,在某種層面上,離婚與創作瓶頸是一體的兩面。
「那件以女兒為模特兒的遺作嗎?前天的晚報上,宇佐見洋洋洒洒地寫了一大篇。」
就近一看,江知佳憔悴不少。父親過世尚未滿一周,今天又是耗費心力的喪禮,必須面對眾人的目光,想必她一定累壞了。相較於初次相遇,此時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暗沉,表情與小動作也都失去光彩。常有人形容傷心彷彿是心底破了一個大洞,但與其說是大坑洞,江知佳反而像是突然抱著像是保齡球般的重物,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過,別打擾太久,等人少一點我們再前往休息室探探。在那之前,我先向熟識的編輯打個招呼。」
「為什麼會鎖定他呢?我聽說伊作先生已經採取萬全的措施,禁止堂本再度接近江知佳了,不是嗎?」
這個猜測可能太過令人驚駭,玲香突然顫抖似地搖了搖頭說:「我不願意推想事情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不過縱使只是惡意搗亂騷擾,還是一樣令人害怕。你想想,家祭當天,歹徒趁著家中無人,偷偷破壞工作室的窗戶闖入耶。」
「話說回來,我倒蠻想看看那件作品,聽說是裸體像呢。聽說川島的寶貝女兒才二十歲,是個標緻的大美女。我今天特地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就是想瞧瞧黃花大閨女穿著喪服的模樣。說到這裏,怎麼沒半個人出現呢?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他的前妻各務結子與川島伊作發生外遇,逼她走上自殺一途。原來在往生者面前,各務依舊不改無禮態度是有其原因的。可是……
「等你看到實際狀況就能明白,實在是令人怵目驚心。以人體直接翻模的石膏像,其實就像是小江的分身。頭部被切斷還被盜走,太不尋常了,簡直就是指名道姓的威脅行為。這起事件,雖然遭到破壞的是川島的遺作,不過很難與狂熱畫迷惡意破壞美術品那樣的事混為一談。」
「所以,事情是真的嘍?」
鏡中的「母子像I」與等身大的江知佳石膏像,姿勢完全一樣。
「其實這件事情沒有必要大肆宣揚,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並不覺得和工作室遭侵入事件有關,不過畢竟和小江相關,我就告訴你吧。」
「伊作先生昏倒在後面的工作室里,是誰發現的?」
「好啦好啦!別那麼大聲張揚,聽說他竟然對前妻的親妹妹伸出魔掌。如果只是這樣就算了,可是前妻的妹妹也是有夫之婦,外遇情事曝光后,那個妹妹和老公爭吵不斷,聽說還鬧自殺。」
「聽說啊,醫生早就宣告不治了。但是本人大概是不甘心就這麼離開人世,大張旗鼓地準備回顧展,只可惜本人無法親眼目睹了。」
「結合的結。剛才你提到的傳言,後續話題應該還有不少吧。你別只想要套我的話,自已先一五一十地招供吧。」
宇佐見走向作業台,不慌不忙地說道。被白布覆蓋的一公尺高的物體聳立台上,綸太郎進入工作室的瞬間曾經一直盯著它,因為他無法確定它就是遭破壞的石膏像。即使加上欠缺的頭部,僅僅一公尺依舊不足等身大的立像尺寸,但認為遺作該是立像,純粹只是綸太郎的武斷推測。
紀念廳的空間寬廣,不亞於小規模的體育館。館內撤除所有隔板,摺疊椅整齊並排著。除了一般弔問者的座席外,會場內另設有來賓席。來賓席半數座位已有人落坐,一般弔問者的空位約剩下三分之一,看來不久后即會座無虛席。綸太郎數著座位數,算到一半嫌麻煩而作罷。在這種惡劣天候與交通不便的條件下,這應該算非常盛大了。
綸太郎的肩膀被捅了一下,他回頭一看。他並非忘了田代,他也知道兩人進房之後,江知佳就一直瞧著他背後那張臉孔。他是故意忽略田代的存在,因為田代在川島敦志問起是否認識某位攝影師時,明明想起某些事情卻故意裝蒜。
綸太郎咳嗽著正經跪坐。想必這幾天她已經聽膩了禮貌性的客套話,但是綸太郎與江知佳畢竟才第二次見面。此外,綸太郎並不了解往生者,如果不慎冒犯反而失禮,所以綸太郎只先表達慰問之意。
遺體已經火化,所以並無賓客目送移靈的儀式。閉幕辭結束后,紀念廳的參吊群眾彷彿懷著遺憾般準備離去。
她有些哽咽,停下話來搖了搖頭。
「真的嗎?他不是律子的再婚對象嗎?」
面對綸太郎莽撞的詢問,玲香謙和地搖了搖頭。她眉頭深鎖環顧四周,壓低嗓子說:「如果我和喪家坐在一塊兒,不知道又要招來什麼批評。今天我得低調點,畢竟現場來了很多尖酸刻薄的人。」
田代低下頭來。
「先生,您放心好了,雖然那一帶常有不幹凈的東西出沒,不過現在是大白天,不會有事的。」
「我間接得知的。剛才在蓬泉會館的休息室中,也聽到江知佳提到同一個名字。」
但是自從主人過世后,她連續幾天都留宿在此,包辦所有的家事,更細心照顧江知佳。今天她未參加喪禮,便是認為留守家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據說房枝堅持,工作室的石膏像遭到破壞后,家中更不能唱空城計。綸太郎打招呼后,房枝像是久居的老貓,一副萬事瞭然于胸的模樣說:「您是敦志先生的朋友吧,謝謝您專程前來。請進https://read•99csw•com,請進,雨傘擺進傘桶就行了。國友小姐,歡迎歡迎。咦?怎麼不見敦志先生的人影?」
獲得口頭承諾的江知佳深深一鞠躬,然後若無其事地返回喪主座位,一臉堅毅,絲毫不露出內心感情。那名男子一臉愕然,輕輕地嘆息,夾著尾巴似地離去。
果然不出所料。綸太郎搬開鐵梯與鏡子,拉起南邊窗戶的百葉窗。窗框邊貼著應急用的膠帶,撕下膠帶后,出現半圓形的開口。看來侵入者選擇窗鎖伸手可及的位置,再使用玻璃切割器切割玻璃。
或許往生者是刻意與親戚疏遠。江知佳的表情突然有了改變,才認識不久的綸太郎對她而言也許還更有親近感。
「我們先歸納整理事情發生的前後順序吧。救護車運送伊作先生前往醫院是星期四下午,正確時間是幾點呢?」
綸太郎忿忿地咬著唇,心想只能稍後再伺機追問田代。
綸太郎的想法當然並非如此。他只是猜測切斷人頭的工具是否已經被侵入者從工作室中帶走,不過依照宇佐見的反應,可能性相當地低。
「最掛心川島病情的其實是宇佐見先生。如果川島沒有意願,宇佐見先生絕對會強制他住院,甚至強迫他停止一切增加身體負擔的工作。一切都是出自於川島本身的意願……他早就明了,製作最後的石膏直接翻模作品會減少自己的壽命。宇佐見先生只能默默順從川島的意願,當作是幫忙地完成最後的遺願。」
「嗯,最初的間接原因是大哥在創作上碰到瓶頸。你也知道,八○年代前半開始,他不再製作石膏直接翻模的作品。」
室內是以榻榻米式的旅館客房風格布置。不到十人的親屬圍著桌子,眾人頓時停止對話,目光一齊射向綸太郎與田代。男女約佔各半,每個人都超過六十歲以上。桌上堆滿了茶杯,杯子的數目遠遠超過人數。
「傳言是真有其事。那時我還在念高中,只是個孩子。」
或許是因為光線,起初綸太郎似乎在她眼中看見膽怯畏懼的神情。莫非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公祭中對綸太郎視而不見,所以……江知佳倏然起身,一掃原本陰鬱的表情,故作開朗,向綸太郎微微致意。
「不會吧?」
「很有可能吧。」川島毫不猶疑地回答。
「疑點就在這兒。」
「後續發展?」
「我隨手拿了一本,這本可以嗎?」宇佐見接過目錄后,重新戴上黑框眼鏡,焦急地翻著。
「果然不出我所料。非常抱歉,我曾經聽過這件傳言。聽說堂本非常迷戀你,有段時間不斷騷擾你對吧?就像跟蹤偷窺狂一樣。」
「請別忘記隨身攜帶的物品。」
「沒問題。」
玲香點了第三根煙,淡淡地說道:「我們擔心萬一有事情發生,來不及急救,所以叮囑他一個人在工作室時絕對不能上鎖。川島雖然抗拒,但是面對我、小江和房枝太太的堅持,最後才萬般無奈地答應。」
川島敦志的聲音緩和了尷尬的氣氛,他一邊扇著扇子一邊走入工作室。宇佐見操作遙控器,打開冷氣。川島關上大門,防止冷氣外泄。
「父親非常喜歡那張海報。我記得小學的時候曾經聽父親提過,雖然您的個性有點不拘小節,但是他相信您一定能夠成為一位優秀的攝影師。」
「我不知道你是指什麼?」
「當然沒問題,這樣反而理想。」
江知佳閉口,痛苦地搖了搖頭,看來那是一個難以對外人道的痛苦經歷。綸太郎想起川島敦志說過她曾經與怪男人交往,下場悲慘,可能就是指堂本峻吧。田代默默地點點頭,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繼續中斷的話題:「大約經過了半年,我不斷被跟蹤、偷|拍,還接到惡意騷擾的電話。我怕父親擔心,一直沒告訴他,但是後來實在撐不下去了……才鼓起勇氣向父親說出一切。父親用盡所有方法替我解決此事。父親並未報警,聽說是動用各方人士的關係,可能是施壓或是威脅等粗暴方法吧。總之,父親不肯告訴我詳細情形,不過他總算從我的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照片底片也順利取回,燒得一張不留。」
星期一的傍晚,剛好是川島敦志來電,誠懇拜託幫忙的日子。可是那時候對於石膏像頭部遭到切斷,川島尚未懷疑與堂本峻有所關聯,看來他是在掛斷電話后才知道房技太太撞見堂本峻。
「小聲點,宇佐見也在現場呢,那傢伙今天可是主祭官。」
「那些傢伙的嘴臉我大概能夠想像。但是任意否定宇佐見先生,對他非常不公平。他的確善於算計,令人不能苟同,不過我認為他是真心尊敬川島。」
上香的長列終於來到盡頭,僧侶團也已退場,親屬代表川島敦志拿起麥克風向所有參弔客答禮。川島真不愧是堂堂的翻譯家,制式的言詞中蘊含著他的專業態度,不夾雜私人感情。喪主江知佳得將牌位捧在胸前,全程低垂著雙眼,聆聽叔叔的演講。
「不會的。」江知佳猶疑地搖搖頭。
川島望著天花板思考,然後嘆息著說:「她的周圍沒有女性親人,所以對於男性親人有更深的依賴感,不過我無法告訴你那種依賴感是否有超越親情的影響力。或許和十六年前的事情有關係,也可能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我們好像花太多時間在過往的事情上,剛好說到石膏像的話題,我們就回到正題吧。」
「可是情況已經不同於從前,她也非常努力地試著接受你,不是嗎?敦志也曾深感遺憾地說過,如果他大哥再長命一點,小江一定能夠接受父親再婚的。」
遭到會場工作人員的阻止,綸太郎想想,與工作人員爭論也沒什麼用,便與其他參吊者移動至前排空席。目光所及,他並未看到田代周平,不過約在前五排的座位上,綸太郎發現一個可能是熟人的背影,那個人應該是川島敦志翻譯的《費爾摩搖擺》的責任編輯,綸太郎記得聽他說過,他與往生者曾有一面之緣。
「他們在傍晚趕到醫院以後,就一直守在川島身旁,直到他斷氣。」
一直到翌日晚上之前,玲香完全不記得鑰匙的存在。等到前來參加守靈的客人離開,江知佳說想看石膏像時,她才想起鑰匙,並將鑰匙交給江知佳,看著江知佳走向工作室。所以在那之前,工作室應該是上鎖的。不過,綸太郎注意到一個小細節。
綸太郎隨口問問,沒想到他的猜測竟然正確。玲香皺著眉點頭說:「沒錯。不過,不報警有任何不妥嗎?這件事情也是敦志先生告訴你的嗎?」
「不愧是綸太郎,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既然你已經從小江那兒得知,我也不必重新說明。其實我一直猶豫該從何說起……的確如你所推測,我認為是堂本峻乾的好事。」
「……剛才那個討厭的男人是誰呀?」
「沒關係,事情並非現在才發生的。」
「不,總之有點事。」
「您們回來啦!喪禮一切順利嗎?」
「對了,宇佐見先生,剛才我在調查這座石膏像的時候,你好像想說些什麼,什麼這個姿勢之類的。」
「國友小姐也是這麼說的。」
「沒有,我們調查過工作室的周圍,沒有見到類似的痕迹。這幾天的天氣一直很熱,庭院土壤的表面混和了硬化劑,除非下雨,否則不會留下痕迹。」宇佐見沒好氣地說道。
咳、咳,川島乾咳著。
「原來如此。時間回到伊作先生昏倒之前,假設當時石膏像已經完成了,你趕到工作室時應該看到成品了吧?」
綸太郎握著傘走下計程車,一陣熱風迎面襲來,隨之而來的是滴滴小雨。天空的雲層又厚又重,一望無際的多摩丘陵間也籠罩上一層朦朧雲霧。受到颱風接近東海地區的影響,天空從早就一片灰濛濛的。高溫依舊的夏末加上高濕度,連續幾晚都使人彷彿身處熱帶地區,空氣濕黏難受,不如真正下場滂沱大雨還比較舒服。
「突然聽你這麼說,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這是伊作先生說的嗎?」
「或許啦,也許他一時情迷,和結子有了不正常的關係。那時大哥才三十七、八歲,若曾經發生什麼,一點也不稀奇。」
「真的嗎?令尊實在太抬舉我了。我曾經想過等到自己的技巧更為純熟之後,邀請令尊讓我拍些非商業用的照片……」
司機開始談起當天晚上的見鬼經歷,綸太郎一聽只覺滿心失望。其實他原本還興緻勃勃想一探究竟,因為川島敦志前天告知的消息,再加上最近數日發生的事情,都還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但是三年前的鬼故事他一點兒也不想聽。司機發現聽眾興趣缺缺,也頓時失去興緻,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路開往目的地。
「大概吧,看她今天的表現就知道了。當時她雖然年幼不懂事,無法理解周圍發生的事情,不過長大以後,多少有些風聲傳到她耳中。」
「沒什麼突然不突然的。為了製作東歐美術館探訪之旅系列,我和他一同旅行。在布拉格不幸碰到扒手,兩人的護照都被扒走了,只好衝到當地大使館想辦法解決,後來幸好安全返國。不過事情發生時,兩人的臉都綠了……現在回想起來,反而覺得好笑。」
在蓬泉會館,她連出入休息室都得等到所有遠房親戚離開后才敢自由進出,但是,現在在這棟充滿往生者回憶的房子里她卻能完全放鬆,甚至比在櫃檯交談時更為從容不迫。
「是的。不是我故意誇大其詞,為了尋找這項材料,真是煞費苦心。現在的醫療單位,大多使用玻璃纖維樹脂或熱可塑性塑膠等新素材,再也看不到裹著石膏的患者了。畢竟石膏重,又會弄髒雙手,又需要時間凝固。我們找了好幾家醫療用品廠商,都沒有庫存。可是,如果找不到以前所使用的『石膏繃帶』,川島先生說沒有這項材料就無法做為『母子像』系列作品的最後集大成之作。我們四處尋找,終於找到庫存商品,你們知道是在哪裡找到的嗎?」
「什麼事情突然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呢?」
玲香的表情越來越尷尬。雖然綸太郎已經盡量措辭委婉,似乎還是問到痛處。玲香在吞雲吐霧之間顯得越來越躊躇退縮。
朗讀弔問辭的內堀和正是一位滿頭白髮的雕刻家,他是往生者的恩師,兼任今日公祭的治喪委員長。綸太郎是首次聽聞他的大名,內堀和正是江知佳就讀的駒志野美術大學名譽教授,是現代美術界中令人肅然起敬的大師。他稱讚往生者的成就,感嘆川島英年早逝,在充滿大師風範的朗讀聲中,聽眾鴉雀無聲。坐在後方的兩人也只是畏畏縮縮地半聲不吭,或許主祭官宇佐見彰甚已經叮嚀在先。
坐在沙發上的國友玲香打開手提包,取出薄荷香煙與打火機,在會場上她一定一直強忍著煙癮。綸太郎看著她在吞雲吐霧間,神情逐漸和緩平靜,了解到她與川島敦志或法月警視,應該都屬於同一類型的人,藉由抽煙讓自己得以冷靜思考。
「今天我的座位正後方有兩位好像是美術界的人士,他們說伊作先生會突然撒手人寰,都肇因於宇佐見先生強迫他發表新作品。」
田代心直口快,毫不忌諱地說著。江知佳謹慎地點點頭。
「莫非,那件八卦是真的……」他小聲說著。
川島解釋。他們推說必須收拾會場而離席,休息室中凈是平時少有往來的遠親,而且一個比一個年長,小江一個人在裏面落單了。
那名男子尚未抬起頭時,眼神已瞟向他方,彎著腰便準備離去。江知佳大大吸了口氣,從椅子上忽地站起,叫住那位男子。
「各務要求不對外公開。除了家屬外,內容只有警察和保險公司調查員知道。不過,內容大概能夠想像,不外乎由於自己和姊夫發生外遇關係,以及自己的奢侈浪費,造成各務心理上的負擔等等吧。雖然無法斷言各務有明確的殺人動機,但是說不定他曾經期待過,如果妻子死了就賺到了。而事情就真如各務所希望的方向發展。」
「第二天星期六的家祭,大家是什麼時候出門的呢?」
圓形靠背椅上,白色的裸女淺坐著。椅子呈現木製傢具的紋路,只塗上透明漆,樣式非常簡單。椅子看起來不像雕像的一部分,反而像是支撐人體的棒子。
「我是無所謂,但是可能會打擾到對方吧?」
「夫婦之間不和嗎?」
宇佐見一副施恩的模樣暗指著綸太郎,然後將翻開的目錄交給他。
「先別問這些吧。首先,川島遺留的工作就得花費不少時間整理。此外,先不管什麼親生母親的事情,小江的一切總得有人為她好好安排。總之,在十一月的回顧展結束之前,我沒有多餘的心力考慮自己的未來。」
「這個嘛,我已經很久沒和他往來了,所以無法立刻回答您。不過,問問共同的朋友應該能夠追查到吧。他發生了什麼事嗎?」
突然間室內大亮,剛才那些迎接綸太郎的男影,原來都是雜亂而立的石膏試作作品,以及各種美術品。宇佐見點亮燈,經過純白石膏像的反射效果,室內光線均衡明亮,彷彿經過精密計算。
很難說是不是玲香想太多了。當時可能正是父親與玲香考慮再婚,江知佳開始反抗的時期。也許為了反抗可能成為繼母的人,才促使她接近堂本峻。
「你呼叫他之前,廚房的內線沒有響過嗎?」
玲香微微笑著,眼眶卻有些濕潤。
綸太郎試著套話,江知佳認真地點點頭說,「長的,多虧有她。父親過世以後,玲香小姐照理說也是非常難過,但是她在我的面前從未表露出來。我知道她是在顧慮我,所以我才覺得自己必須堅強起來……」
耳中響著漫漫無盡的誦經聲,與田代一起排隊等待上香時,綸太郎與坐在喪家席上的川島敦志對望。看來苦悶陌生的氣氛壓得川島喘不過氣來,在兩人對望之際,他才恢復翻譯家的神情,綸太郎微微頷首,並向一旁的江知佳致意。
「這件就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第一號。一九七八年,川島大師獲知江知佳的母親懷孕后,立刻著手製作。『母子像II』以後的作品,只是模特兒的體態逐漸改變,基本上姿勢都是相同的。但是,第一號作品的姿勢最容易了解。」
她的說法與綸太郎在電話中所獲得的消息有些出入,川島當時應該只是傳達重點,並未詳述事情經過。
「真是拿你沒辦法。」宇佐見彰甚一副難以苟同的表情,伸手按了作業台上的內線。一個稀鬆平常的動作,他卻自然而然地展現出不可一世的優越感。擴音器中傳來秋山房枝的回應。
以外表來看,玲香的年紀似乎與自已相近,應該未滿四十歲,約三十五歲左右。她的身型較一般女性高大,看起來像是排球選手,短髮運動風的氣質十分適合她。
「你和伊作先生認識多久了?」
「不。剛才在休息室外的走廊,我和宇佐見先生打了照面,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在故意疏遠我。」
「工作室里有這麼多物品,如果盜賊侵入,偷走石膏像頭部以外的物品,也無法立刻得知吧?」
石膏像頭部以外的部分並無任何受損的痕迹。綸太郎終於抬起頭來,川島敦志望向作業台,說:「大概是用那個切斷的。」
田代周平湊過來小聲問著,綸太郎裝出萬事皆知的表情說:「應該是江知佳母親的再婚對象,我記得是位牙醫。」
喪禮在莊嚴的氣氛中順利地依照程序進行。在奉讀各界人士的弔祭文的同時,擔任委員長的內堀和正、喪家、來賓以及相關人士依序上香致意,僧侶團暫時退場。工作人員利用中途短暫的休息時間,在靈堂前準備一般參吊者使用的長型捻香台。就在此時,田代周平東張西望地進入會場。
「所以您曾經見過他嘍。他現在住在哪裡,您知道他的聯絡電話嗎?」
「所以,結子才接近自己的姊夫嗎?」
「這種儀式通常都會延遲。說實在的,聽了這些事,真是令我非常失望。想想,他的散文那麼受歡迎,也撈了不少,何必再回鍋製作以前的系列作品。那種讓自己晚節不保的東西就別拿出來獻醜吧。」
「只是打個照面,打個招呼應該沒有什麼關係。擇日不如撞日,順便也可以鼓勵、安慰江知佳。」
雖然是坐像,但是姿勢並不輕鬆。背脊挺得直直的,胸膛像是深深吸氣般地挺起,彷彿正要拍攝X光片。左手置於膝上,右手肘掛在椅子靠背上,肩膀下垂,呈現無力感。
「江知佳知道十六年前的詳細經過嗎?」
「十點時葬儀社的人抵達,小江和敦志兩人搭乘靈柩車護送靈柩,房枝太太和我搭乘計程車前往殯儀館。儀式從十一點開始,早上快九點時,我從成瀨自家公寓先來這兒,宇佐見先生則從八王子家裡直接前往殯儀館,早上並未來到這兒。」
根據玲香的敘述,星期五清晨,川島伊作在加護病房咽下最後一口氣。中午之前,所有人與遺體一起返回家中。不過為了準備守靈夜事宜,大家忙進忙出,完全忘記工作室中的作品。深夜時分,等到前來參加守靈的客人離開,大家喘了一口氣后,江知佳才突然想起,獨自一人前往工作室。
玲香併攏雙膝九*九*藏*書,調整坐姿。
「江知佳和敦志兩人呢?」
輪到自己時,綸太郎從方巾里取出奠儀,拿起毛筆在奠儀簿上登記。櫃檯後方的女性瞧見綸太郎的簽名,彷彿遇見熟人似地向他點了點頭。
「你有十足的把握嗎?」
「……我還得處理一些事情,無法留您下來好好敘談,不好意思,也沒請您坐下,站著就談起話來了。改天我一定鄭重登門拜訪,屆時再好好暢談。」
「還在忙嗎?」
「撿骨結束后,幾點回來呢?」
「他一蹶不振的主因,我認為應該是老婆跑了吧。從時間點來推算,離婚之後他的靈感全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別想岔開話題!剛才我看著你們兩人一來一往,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沒錯吧?」

5

綸太郎想到什麼就脫口而出,宇佐見環顧四周,眯起眼說:「果真如此又如何呢?難道你認為盜賊的真正目的是覬覦其他物品,切斷石膏像頭部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嗎?」
看來自己至少不會吃閉門羹了。綸太郎乖乖地換穿拖鞋,進入工作室。室內像工廠的臨時倉庫一般,腳下的水泥地還留著掃帚掃過石膏粉的痕迹。入口旁放著T字型的掃帚。
綸太郎關上門,搖著頭說:「不,我只是忽然覺得門外有人,不過似乎是我的錯覺。」
玲香捻熄香煙的同時,綸太郎也從沙發上起身。
綸太郎歪著頭,玲香依照時間先後再次說明。在石膏像製作期間,為了防止閑雜人等任意出入工作室妨礙創作,川島伊作非常嚴謹地管理鑰匙,所以鑰匙只有一支,沒有備份鑰匙。
「那時候,大門是上鎖的嗎?」
窗外已經是一片黑暗,右手邊的主屋燈光映入眼帘。綸太郎用手撐著窗框探出身子。
「指名道姓的威脅行為……如果石膏像的頭部遭到切斷,並非那種狂熱行為,難道是對江知佳提出的殺人預告嗎?」
實際的鏡子。
「我想也是。你們知道嗎?歌舞伎町的SM專賣店所發行的郵購目錄竟然刊有這項材料。和灌腸、催吐劑等物品並列,『石膏繃帶』其實是很受歡迎的商品,只有此道中人知曉,那些繃帶迷或石膏迷很喜歡購買。對熱中此道的人來說,石膏的重量和質感是他們戀物的對象,塑膠等新素材根本無法滿足他們。我告訴川島先生時,他也只能苦笑地說著,說不定哪天灌腸藝術家會風靡一世呢。」
「希望如此。」
「原來,您就是……我曾經聽過川島先生提起您。」
「咦?你沒注意到嗎?我看你很有興趣地瞧著,以為不需要我再重頭解釋。」宇佐見語帶諷刺,一副抓到綸太郎弱點的模樣。
「我了解。」
「……我聽說幾年前你們曾有再婚的念頭,後來猶豫是否入籍的最主要原因,應該是江知佳吧。」
「這個姿勢所具有的意義?」
「你從敦志先生那兒聽來的嗎?嗯,不能完全怪江知佳,不過我們始終無法跨越結婚那道鴻溝,她確實是最主要的原因。」
宇佐見正想說明時,綸太郎故意繞到石膏像背後,制止了宇佐見的發言。石膏像的臀部均衡渾圓,雖然因為坐在椅子上呈現扁平的狀態,但是卻未減損彈性十足的肉感。背部彷彿是才剛上完漆的白牆,似乎一經碰觸就會留下手印,腰部的線條流暢纖細,尾骨、脊椎骨的凹凸感直至肩胛骨,呈現平穩和緩的曲線。石膏像的姿勢並不性感,石膏表面卻微微散發著溫潤的官能感,或許這與喜好束縛快|感的人士追求的拘束感相似,江知佳包著紗布、香汗淋漓的風情或許在翻模的過程中,已轉移到作品上。
「……守靈當晚,宇佐見先生當然也參加了。不過他還是得顧及江知佳,不可能擅自踏入工作室。無論藝術價值為何,對江知佳來說,這件作品是她父親留下的遺物。我們並非忌諱任何事情,只是敦志先生交代過,在家祭結束前所有人都禁止進入工作室。」
「遺書上寫些什麼呢?」
玲香在星期四下午撿到這支重要的鑰匙,那時正是她發現川島昏倒在工作室的時候,可能是川島病發時從襯衫口袋掉落出來的。救護人員趕到工作室,將失去意識的川島搬運出來后,玲香下意識地鎖上大門,帶著鑰匙登上救護車。
田代周平看著表,像是工作告一段落似的口吻。時間剛好是三點半。
江知佳吸了一大口氣,身子僵硬。好不容易恢復生氣的臉龐又漸漸籠上一層烏雲,那是被人重揭舊創的反應。她用嚴肅的口氣問田代:「您認識他嗎?」
「不論伊作先生用哪種粗暴的方法,與堂本劃清界線絕對是正確的決定。你如果再晚一步向你父親坦白,恐怕你自己會先崩潰。或許堂本的攝影技巧傑出,但是我就是不喜歡他的照片。這無關題材或是技巧,而是他看待拍攝對象的眼光已經扭曲變形。聽說他最近沒有什麼固定工作,狀況不太好,只能四處招搖撞騙,混口飯吃。」
但是,書房門打開前,綸太郎似乎聽到遠處傳來的關門聲。難道是聽到談話聲醒來的江知佳,躲在門外偷聽兩人的談話嗎?
乾淨的原稿用紙上,擺著文鎮與摺疊完好的老花眼鏡。綸太郎突然想到,這些生活用品未一起放入棺材內,可能打算在十一月的回顧展中,公開展示部分的遺物吧。原來連這間書房,都無法逃過宇佐見的搜索。綸太郎必須向宇佐見確認,川島伊作是否有留下創作日誌等物品。
安置骨灰的靈堂上滿滿供奉著約兩台卡車分量的鮮花,中央擺放著放大的遺照,除了表情與角度不同外,拍攝的時期應該與報紙刊登的照片相同。靈堂兩側設置的擴音器播放著巴洛可風格的管風琴樂曲,這場喪禮雖然命名為「故川島伊作·美術葬」,會場的氣氛卻非常傳統,毫無任何足以吸引參吊者目光的藝術擺設。
那名男子停下腳步,有點遲疑地回過頭來。他的身材高挑精瘦,舉止優雅,瘦長臉上戴著無框薄片眼鏡,更增添理智知性印象。看似大約四十五、六歲,不過從他炫目的黑色西裝來看,可能是故作年輕打扮。
「這樣說來,在銀座碰見你那天,江知佳也說過相同的話。伊作先生試作過雙眼睜開的作品,結果當場敲得粉碎。你指的是同一時期嗎?」
玲香有些遲疑的態度,大概是顧慮到江知佳吧,她或許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談及這件充滿父女情感牽絆的作品。
「但是,石膏像頭部遭到切斷,是在星期六的家祭那天,不是嗎?他在兩天後才現身,很難斷言他和工作室的侵入事件有關。」
「之前你曾經告訴我,她因為反對伊作先生再婚,開始反叛作怪。這和十六年前的事情是否有什麼關聯呢?」
他難掩焦慮不安的心情,像在下令的語調,不太像是川島的作風。不過既然是由自己起的頭,綸太郎便將自已知道的事情毫不保留地告訴川島。
面對江知佳率直的請託,男子躊躇著。江知佳悲痛堅毅的眼神,無形中增加了他的壓力,現場氣氛凝重,連當叔叔的川島敦志都插不上話,只能默默等著男子回答。
「說到這件事,剛才在接待櫃檯的那位女性,聽說就是這位編輯呢。她叫什麼名字來著?我聽說川島夫婦離婚的原因,其實都是那個女的害的。」
兩人惶恐地在入口處打招呼,看似中心人物的啤酒肚男子滿嘴假牙,大刺剌地說道:
「是我發現的。我剛好有事找他,透過廚房的內線呼叫,結果他沒有任何回應,我覺得不太對勁。春天手術過後,工作室中裝設了內線呼叫機,預防川島萬一發生狀況,能夠立刻通知主屋。」
「銀座攝影展的那位攝影師?謝謝您專程前來參加。」
綸太郎不由得望著田代的臉,難道是剛才自己耍的那招太過火了嗎?田代示意綸太郎不要插嘴,他似乎另有打算。
「所以大哥才會無法反擊。律子和各務一定是用盡各種手段,不讓任何人抓到小辮子。所以很難說哪一方先發生不正常關係。」
川島的頸部像是被銬上沉重的枷鎖,他搖了搖頭打斷綸太郎的話。
「時間所剩不多,請尚未燒香的來賓儘快排隊上香,謝謝!」
「那個……,律子女士沒有一起來嗎?」
「伊作先生和律子女士嗎?」
「請您商量后和我聯絡,萬事拜託了。不好意思,應該先向您道謝,各務先生,謝謝您今天百忙之中抽空參加家父的喪禮。」
「伊作先生的最後作品,是採取投映在鏡中、以律子夫人為模特兒的『母子像I』的相同姿勢。鏡子和各務,很像在玩無聊的文字遊戲。莫非伊作先生在過世前,還依舊深愛著已改姓的各務律子女士嗎?」
「說什麼以前的系列作品,別忘了,那根本是模仿席格爾的。」
川島不須明說,綸太郎也明了。川島點亮房間電燈,房中的三面牆上,高達天花板的書櫃塞得滿滿的。
「好久不見,我是江知佳。」
「今天各務順一還是一副被害者的姿態出現,但是,他的遁詞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尚待查驗。這件事我們無法大聲辯駁,但是結子自殺身亡,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就是他。再回頭想想,什麼和大哥發|生|關|系之類的話,其實只是自殺的次要原因罷了。」
「今明兩天我會聯絡田代,拜託他調查堂本峻的住所。一旦查到他的住所,再會同田代一起拜訪他。說不定下落不明的石膏像頭部就藏在他家裡。」
「那是《法的門前》守門人的台詞吧,我看起來是那麼羅唆的人嗎?」
川島吐著白煙開口說道。雖然是第一次聽到的名字,不過綸太郎立刻知道是誰。
「……工作室一直關得緊密,實在悶熱。」
「對了,剛才我碰到國友玲香小姐,我們在櫃檯那兒稍微聊了一下,她請我到這兒會合,看起來像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女性。」
川島語帶牽制,其實是叮囑綸太郎別隨便談論家族醜事。綸太郎嚴肅地點了點頭,川島的雙手交叉放在膝上。
綸太郎看著玲香的臉點了點頭,快五點了,等到川島敦志與宇佐見彰甚返家,然後開始著手調查工作室,所有事情要在晚餐前完成看來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殺身亡的結子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一直覺得過意不去,不過我倒是樂得輕鬆。對小江來說,我認為這或許是最好的方式。雖然結局是這種情形,我卻一點兒也不後悔。」
「我知道。曾經見過面,但是並無深交。」
綸太郎非常了解川島擔心的理由,點了點頭。
「小江,現在別提這件事。」
她說明地點后,徐徐開口道:「不好意思,請容我自我介紹,我是國友玲香。」
「這有什麼用途嗎?」
「觀察角度?」
綸太郎聽著他熱心的說明,想起第一次遇見江知佳那天。難怪她看著「盲信」展覽中,田代周平將底片反轉沖洗的照片會如此興奮。因為每個人緊閉雙眼站在深具虛擬意義的鏡前,投射在鏡中的自我影像,其實就如同川島伊作將「母子像I」反轉複製,只是田代周平將其投射在平面的照片上。
「給你一個提示,這件作品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延續。」
「難道這也是從敦志先生那兒聽來的?」
女人的直覺彷佛能夠洞悉一切,玲香微笑著。不過,綸太郎也不是省油的燈。
男子的迂迴回應中,潛藏著對往生者的責難。他雖然無意追究喪主不合宜的行為,卻也表達出自己的理由與立場。綸太郎想起剛才後方兩人的八卦私語。不過,江知佳毫無退讓之意。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綸太郎與往生者素不相識,謙遜地選擇最後一排的座位。
綸太郎對當地的道路狀況並不熟悉,他認為開車前往並不明智,因此決定搭乘電車。從京王相模原線的多摩境車站下車,再搭乘計程車前往會場,車程還不到十分鐘。
綸太郎倒是沒有注意到,攝影師所注意的地方畢竟與常人不同。
綸太郎望向他時,宇佐見故意避開視線,看來他一定有所隱瞞。莫非真如玲香所言,宇佐見對於石膏像遭到切斷,已經有自己的想法了?「那麼人都到齊了,我們開始吧。」
「那是指山巔綠道,可是只有櫻美林學院周邊整修得漂漂亮亮的。其實,那兒原本是相模陸軍兵工廠為戰車所開拓的測試道路;但是在八王子鑓水附近都還是窄小的山路。聽說那兒從前就是有名的遺迹和古戰場,常出現軍人或枉死者徘徊不去的身影,我也親眼見過一次。那次我載客返回多摩市中心,在通過墓地後方的小山長池隧道時,突然有顆雙眼瞪得又圓又大的年輕女郎頭顱從車前飄過。」
走廊空無一人。
「那也是原因之一。宇佐見雖然佯裝不知,川島創作的最顛峰時期就是夫婦倆打破創作者和模特兒之間的藩籬,打造同心合力創作組合的時候。不過這位離了婚的大師,後來還不是重施故伎,和責任編輯聯手合作。」
川島抿著唇,搖搖頭。他又點了根香煙,無言地抽著煙,整理毫無頭緒的想法。
「窗戶?喔,是國友小姐告訴你的吧?請自便。盜賊侵入的窗戶,是百葉窗拉下的那一扇。」
「窗外或庭院里,沒有留下侵入者的痕迹嗎?」
「我們第一次合作是為了散文集《眼睛上的礦工》,這本書在一九八九年出版。我擔任他的編輯已經超過十年,不過為了川島的名譽,我必須事先聲明,一開始我們只有工作上的往來,沒有任何私交。」
像最優等生般的制式回答,反而令人擔憂。國友玲香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應該能夠照顧自己。但是,江知佳即使已逐漸長大成人,仍是受父親庇護的孩子。她應該將胸中的苦楚向周遭的親友傾吐,但是她卻想一個人獨自承擔,對於現在的她來說未免太過沉重。綸太郎想起上香時的突髮狀況,不禁擔憂起來。隨著自己的感覺走雖然不是件壞事,只希望不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我知道了。既然你這麼說,回去后我會和內人討論看看。但是今天……」
玲香揚起頭來,對自己的決定表現出堅定的意志。
意外的初次相遇,宇佐見卻一副吃定對方的態度,田代毫無招架之力,表示很高興能提供底片。宇佐見彰甚掌握人心之道,是見機行事還是強人所難,由此得以略窺一二。
她的顧慮的確有其道理。不過,往後她應該如何自處呢?綸太郎雖然覺得自已不該多管閑事,還是開口詢問玲香往後的打算。
綸太郎歪著頭,川島像是任性的孩子似地說:「不!大哥自尊心非常強,絕對不會承認。這些都是我個人的想法。後來我才聽說,律子當時曾頻繁前往各務經營的牙科診所。或許接受妹夫的治療比較方便,往來醫院這件事情也並不奇怪。不過,如果因此使得她和各務關係變得親密,終於超越醫生和患者間的界線的話,你想想,只要說自己預約牙醫看診,就能夠欺瞞丈夫的耳目,作為外遇的籍口,簡直太理想了。」
川島的懷疑語氣,像是一個人在唱獨腳戲,自問自答。
因此,川島伊作指示模特兒擺姿勢的時候,必須採取與「母子像I」左右對稱的姿勢,所以工作室中才會有穿衣鏡。川島父女一定也像自己剛才那樣,無時無刻地注視著鏡中的「母子像I」照片,努力翻模。田代周平在拍攝「盲信」系列照片時,不需要借用實際的鏡子,但是川島伊作為了具體實踐自己的概念,必須擺放鏡子。
宇佐見遞上名片,順勢介紹自己是川島伊作展的策展人。田代急忙地翻遍了所有口袋,但因匆忙更換喪服的緣故,未將名片帶在身上。宇佐見揮揮手,表示不必介意,他知道田代事務所的聯絡電話,然後表示有件事情想與田代商量。
玲香擔憂地望向窗外。窗外天色漸暗,庭院的角落是一座平房,那是川島伊作的工作室。
「可是伊作先生在工作上應該是個非常頑固的人吧?我不認為他會這麼輕易地就妥協,尤其事關工作環境。他可能只是口頭上答應,但是當他埋首工作時,還是會偷偷地上鎖吧。」
「伊作先生和律子女士離婚的原因,能不能告訴我呢?」
「學長,學長,你好像忘了我的存在耶。」
「為什麼呢?」
「戰車道路不是賞櫻名地嗎?」
「已經決定的事情,我不想再做改變。而且萬一他過世后,我該如何面對小江?」
「說是認識,我認為兩人有更深一層的關係。你想想,兩個人都正好到美國,偷偷再婚之後再返回日本,你不覺得事有蹊蹺嗎?當然,對方有對方的理由。不管如何,這些複雜的事情,令我覺得結子的自殺似乎不應全歸咎於大哥,我也才因此懷疑另有隱情。」
「是的。律子和大哥分手以後,和死去妹妹的丈夫再婚,然後拋下獨生女小江。」
誦經與捻香儀式仍持續著,參吊者間傳出陣陣私語,會場一陣騷動。但是江知佳的確有權利提出如此要求。名為各務的男子遲疑許久,最後似乎因為難以忍受滿場的注視而搖了搖頭。
面對庭院的兩間房間,江知佳的房間靠近樓梯口,另一間則是往生者的寢室。川島帶著綸太郎前往轉角read.99csw.com對面的房間,為了避免吵醒熟睡的江知佳,兩人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打開轉角對面的第三道門。
「算是吧,就是今天在捻香台前,小江和他說話的那位男子。」
國友玲香的形容一點兒也不誇張,這個景象真的令人怵目驚心。相較於加諸于真正肉身上的暴力,此一暴行卻散發著異次元的氛圍。眼前的景象,詭異得令人無法轉移視線,單純的破壞行為與潔白無瑕的石膏像,更增添這項暴行的詭譎。
「我是宇佐見,麻煩請國友小姐接聽。」玲香接聽后,宇佐見請她從川島先生的書房找一本展覽會作品的目錄。
「啊,喔,好久不見。關於令尊的事我非常難過,勞煩你特地通知家祭事宜,我卻無法參加……」
「你看到石膏像時有什麼感覺?宇佐見似乎有他的想法,而且非常堅持,毫不退讓。」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大概是來自他對作品所懷抱的熱忱,以及他想展示自已與往生者間的親密關係。在宇佐見說明時,國友玲香拿著老電影導覽手冊般的目錄來到工作室。
綸太郎追根究底,玲香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
玲香的手夾著第二根煙,玩弄著。她遲遲未點煙,顯示出她一想到未來就覺得厭煩的心情。
「室內的足跡呢?地上散落一地的石膏粉,任何人走在地上,一定會留下足跡的。」宇佐見搖著頭,黑色的領帶緊箍著肥胖的脖子。
「你認為不能單方面指摘男方嗎?」
「如果能確定他只在星期一傍晚現身,就另當別論,但是誰也無法斷言在那之前他從未在這個地區出沒。說不定切斷石膏像的頭部,只是他小試身手,我總覺得他接下來會有所行動。為了安全,我認為必須掌握堂本的動向,才向田代先生詢問他的住所。」
綸太郎盤算著,如果出聲叫喚距離似乎太遠,起身移動又會妨礙他人,只好提醒自己等會兒得記得向他打聲招呼,便依序就座。依據川島伊作生前的工作形態,今天的公祭肯定有許多出版業界人士出席。
「我並非這個意思,」川島有點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我並非袒護自己的兄長。這件事情有點複雜……至少我聽到的部分是如此。」
「三、四年前,透過父親友人的介紹。不過那並不是個很美好的回憶。」
川島故意瞄向綸太郎,顧左右而言他:「那麼,那件事情等會兒再討論。」
「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我必須確認一件事情。拜託您,請對那個人……請轉告律子女士,這是來自血脈相連的女兒的請求。」
書柜上,多半是大型的美術書籍、攝影集,以及美術目錄。由於藏書的大小不同,擺放凌亂,書櫃看起來像是快要被壓垮了。書籍的擺放方式,就像搭蓋石頭屋子一般,有空隙就填塞,與工作室架上的擺放方式,有異曲同工之妙。無法擺進書櫃的書,則隨意堆放在地板上,毫無章法,如果此時發生地震,書堆肯定倒得東倒西歪。
「莫非這項計畫律子女士也從旁協助?」
「話說回來,我們還得感謝那位扒手呢。因為那件事,我們對彼此的看法有所改變。不過這種老掉牙的故事,第三者聽起來應該很無聊,其他的細節就請自行想像吧。」
川島敦志將從客廳拿來的煙灰缸擺在桌上,拉開窗帘並開啟窗戶流通室內空氣,今晚看來又是個酷熱的夜晚。川島敦志轉過充滿兄長回憶的安樂椅,大刺剌地坐了下來,並且立刻點燃香煙。綸太郎裝作沒看見,從書櫃前拉來安樂椅的墊腳台。
一連串的聯想激起陣陣漣漪。
各務……
田代納悶地說著。綸太郎以眼神示意,要田代閉嘴,然後從口袋中取出佛珠,向前走向捻香台。
「所以是在發現遭人侵入之後嘍?在那之前鑰匙是誰保管的呢?」
如遇救星的綸太郎問道,翻譯家與扇子一塊兒搖了搖頭說:「國友叫了好幾次,看來暫時醒不來,一定是太累了,再讓她休息一會兒吧。不過,模特兒不在場還是能夠檢視現場吧?」
「不,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這個名字,我想身為同行,您可能知道他的消息……不好意思,突然冒昧提問。」
不免俗地,田代照舊先客套地表達慰問之意,然後表示曾經拍攝她父親的海報,當時受到很多照顧。江知佳感慨萬千地點了點頭,表示後來自己回想起來,正是父親那張照片,才讓她知道攝影家田代周平的存在。
「原來如此,雖然聽來有些穿鑿附會,不過我看也八九不離十了。」
「就在作業台上,大刺剌地擺在那裡。線鋸本來就是川島先生使用的工具,平常都放在那裡的架子上,和其他工具擺在一起。」

6

「我無法證實。但是,我相信兩人是清白的。」
綸太郎後來才知道房枝並非常駐管家,她每周四天從鶴川的國宅搭巴士,再換電車來這兒工作。她在川島家已經工作十年以上,是位老資格的管家,川島一家早就認定她是家中的一份子,只是她必須照料身體孱弱、在家養病的丈夫,所以無法把生活重心完全轉移到川島家。
「這樣吧,要不要順便打個招呼呢?」
「那傢伙呀,現在只要好好巴結家屬,再成功舉辦秋天的回顧展,所有的功勞就都歸他所有。那傢伙城府太深了,早就打好了算盤。」
後方傳來應答聲。綸太郎傾身往室內探頭,後方窗邊,江知佳獃獃地坐在薄薄的座墊上。
她一邊自我介紹一邊低頭答禮,綸太郎頓時恍然大悟,也向她回禮。
玲香皺著眉,不屑地吐了口煙。
「伊作先生病發昏倒的時候,那時候工作室並未上鎖,是不是?如果你能直接進入工作室,表示門應該沒有鎖上。但是星期四下午,伊作先生在進行石膏像的最後修飾時,真的沒有上鎖嗎?」
「應該是四點多。」
「白色帆布,覆蓋著整座石膏像,長及地板。當我正量著川島的脈搏時瞄到的。」
一樓的和室里設置了神龕,安置骨灰與牌位后,每人依序向遺照合掌祭拜。之後,江知佳像是泄了氣的氣球般垂頭喪氣,並詢問玲香能否換掉喪服。
「那麼等叔叔他們回來后,再叫醒我。」江知佳似乎突然感到疲倦襲卷而來。
「如果那時候有什麼異狀,小江一定會發現並通知大家,她沒有理由包庇罪犯。」
「堂本嗎?」
「是的。」
「不過,這種作法有點太不近人情。我聽說川島伊作為了製作回顧展的新作品,硬撐著大病初愈的身子,才提早向閻王報到。我看哪,一定都是那傢伙在旁慫恿。總而言之,川島根本就是被宇佐見謀殺的。」
「即使他是真心尊敬伊作先生,但是對待江知佳,他的想法就是另一回事了吧?」綸太郎說。
「宇佐見先生對石膏像的頭部遭到切斷,有什麼具體的因應對策嗎?還是純粹不讓不祥之事曝光?」
「沒錯。」綸太郎毫不猶疑地表示贊同,宇佐見狐疑地推了推黑框眼鏡。綸太郎唯恐再深入追究,反而會亮出太多自己的底牌,於是改變話題。
「我從本人口中,知道她受到跟蹤狂脅迫的前後經過。後來,我也獲得國友玲香小姐的證實。川島,莫非你認為是堂本切斷並偷走石膏像頭部?」
南側的窗戶前面擺著鐵梯與大鏡子。此外,還有印著Craftsman的外國制活動作業台,以及大型冰箱,這些大型物品佔據室內大半空間,減少了人能夠自由走動的範圍。工作室宛如工地兼倉庫,全無想像中工作室應有的細膩頹廢印象,想來美術館的倉庫或劇場後台也是如此。
「的確如此。」
川島彷彿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臉頰緋紅。這項說詞無異推翻了先前他認為兄長清白的說法。
「我並非這個意思。」
他像是觸摸腫瘤般小心謹慎地朝後方呼喊。
「謝謝你願意出力相助。」
川島捻熄香煙,看著綸太郎,額頭微微發汗。
一般參吊者上香時發生一個小意外。
「您就是法月先生吧。敦志先生曾經囑咐我,請您在公祭結束后前往喪家休息室。」
「是嗎?」
「那麼,為什麼伊作先生不將事實公諸於世呢?如果是律子和各務外遇在先,他大可正大光明地證明自己的清白呀。」
「很難猜呢。」
「你這樣全盤否定,怎麼聊得下去。不過老實說,他以前的作品還不壞,我認為組體操系列還算佳作。如果你認為那是浪得虛名,我也沒話說啦。其實,有一陣子,我對他的作品還蠻著迷呢,所以才更覺得不堪。」
「難怪,依照年紀來看,牙齒未免也太亮太白了,他的牙齒上絕對塗了什麼東西。」
說完后,她向綸太郎行個禮便走上二樓回房。
「石膏像頭部遭到切斷的事情啊。這件事情還沒報警,對吧。據說是宇佐見先生堅持不能報警,不是嗎?」
看來川島伊作並不重視親戚之間的往來,這些聚集在此的人,充其量只是為了填補喪家席位的空缺。依據剛才在紀念廳的見聞,江知佳母親那一方的親戚應該從很久以前就與川島父女斷絕關係。往生者的雙親早已辭世,弟弟敦志又是單身,為了湊人數,只能邀請這些連臉孔姓名都無法對上的遠親。江知佳落單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是我,江知佳將所持的鑰匙交給我。喏,就是這支鑰匙。」宇佐見說完,舉起鑰匙在綸太郎面前晃動。
「話雖如此。但是大哥採用的手法不夠漂亮,堂本說不定懷恨在心,正好大哥過世,那傢伙向來卑鄙,不然他怎麼會騷擾小江?」
「你的意思是?」
可是綸太郎覺得,田代周平的照片與川島伊作的石膏直塑雕像間,有著無法忽視的相異點。照片只需要反轉沖洗,就能夠簡單做出鏡中影像,但是使用石膏的內部澆鑄手法,無法從模特兒的雌型模型中,直接翻轉獲得立體鏡像。即使在最後步驟時,左右顛倒石膏模型,也無法創造翻轉底片所帶來的效果。
「各務先生!」
綸太郎望著地板,撫著下巴。掃帚掃過的痕迹,是侵入者清除足跡所留下的啊。他抬起頭,繼續問宇佐見:「發現石膏像的頭部遭到切除,是星期六下午對吧?我聽說最先發現的是國友小姐、江知佳,以及您三人,是誰打開工作室的大門呢?」
「我也是。」
「鑰匙本來是川島的隨身物品,帶領宇佐見先生前去工作室之前,小江手上的鑰匙本來是由我暫時保管,而我是前一天晚上交給她的。」
現在抱怨也沒有用,綸太郎絲毫不氣餒。
綸太郎伸長了脖子,留意相關人員的座位。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約四十歲的男子坐在主祭官席,身形並不高大,卻虎背熊腰,圓圓的臉像個喜歡頤指氣使的孩子王。他的神情沉穩威嚴,足以指揮盛大的喪禮,目光銳利靈活,準確掌控公祭的進行。適才在後方不知名人士的談話中遭到嚴詞批評的這位話題人物,姑且不論綸太郎個人喜惡,從治喪委員長的人選,就能略知宇佐見彰甚這個男人真如風評所示,手腕高明。
「可是江知佳的態度也不太對勁。究竟是什麼樣的往事,無法一筆勾消呢?」
「嗯,這本就行了,謝謝你。」
站在玄關迎接的是穿著高雅的日式圍裙、看起來和藹可親的大嬸。年齡可能六十齣頭,身材矮小肥胖,動作卻十分敏捷。江知佳隨口回答后,向綸太郎介紹:「這一位是精明幹練的管家,秋山房枝女士。」
看來川島在思考江知佳的事情之際,自省自己對於這些陳年往事,似乎反應太過激烈。雖然綸太郎還有很多疑問,但是也認為應該就此打住。綸太郎肯定回應之後,川島從窗檯看了看庭院的情形。
「是這個『石膏繃帶』嗎?」
較預定時間晚了十五分鐘,司儀宣布公祭開始,鐘聲響徹會場。數位僧侶魚貫步入會場,開始誦經。會場中逐漸充滿焚香的味道。
「不過,春天時,伊作先生動完手術以後,情況又有變化了吧?而且,你早就知道伊作先生的年歲所剩無多。」
「他是律子小姐……小江母親的再婚對象,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由於義憤填膺以及臆測而攻擊他人,通常是自己內心藏有無法面對的罪惡感。雖然川島沒有特別說明時間,兄長伊作提出斷絕兄弟關係,或許並非在各務結子自殺之後。綸太郎懷疑他故意省略部分事實,至今他的說法中最充滿破綻的一點,就是川島敦志本身是以什麼樣的角色牽涉其中。所以,他與兄長之間感情惡化的原因,他才不願意說出,就是害怕觸及痛處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介紹堂本的人應該是和川島有關的畫廊相關人士,我和他毫無關係。以前編輯同事曾告訴過我,堂本的風評不太好,所以我曾經勸小江不要和他有太多牽扯,結果似乎導致反效果。她可能不想讓一個自以為是母親的陌生人插手管太多吧。結果我等於推了小江一把,讓她陷進去。」
「我沒有想到這點。」宇佐見彰甚方才的熱情突然冷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綸太郎不理會宇佐見噯昧的反應。
不過,這些少許題材似乎已經足夠。當綸太郎提到「自殺」兩字時,川島垂下眼來,抿著嘴,似乎想搖頭但又霎時停止,大概是認為不能再假裝毫不知情了。
「公祭結束以後,我也會前往休息室和大家會合。有什麼事到時候再說吧。」
「會不會各務為了詐領保險金,故意逼結子走上絕路?」
正前方的某個物體吸引了綸太郎的視線。但是為了避免自己有先入為主的想法,他故意將注意力轉向其他地方。他得先適應現場的氣氛。他抬頭往上看,雖然工作室是間平房,天花板的高度卻相當地高。屋頂設有採光用的天窗,以手動柄軸控制開關。南北各有一扇鋁窗,約與腰部齊高。南面窗戶垂著米色百葉窗,北側那扇則不當作窗戶使用。從西側開始,沿著北側牆壁架著像工地鷹架般的框架,滿滿擺放著各類石膏局部模型、工具、木製模型、保利龍等物體。北面的窗戶絕對無法自由進出,綸太郎推測,侵入者應該是從南面窗戶進入。
「是的。你以前曾經見過他嗎?」
「嗯,或許她認為大哥的最後作品中所蘊含的訊息,她必須傳達給律子,這是身為女兒的責任吧。我可以了解那種心情,對於拋棄自己的母親,只希望能夠對她說句話。十六年來她完全被忽視。」
「這麼一來,究竟是什麼事情逼得結子走上自殺一途呢?不管周遭如何批判,當事人自己知道過錯是在另一方啊。她有必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真是觀察敏銳。敦志先生請你幫忙的原因,我終於了解了。」
「是的。春天動手術時,其實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是,事情實在發生得太突然……啊,謝謝您今天專程來參加父親的公祭。」
男子服輸似的,尷尬地搖了搖頭說:「內人無法親自出席。這幾天她身體狀況不太好,而且我想你也了解,內人對於令尊抱持著什麼樣的看法。雖然我不想在靈堂前說這些話,再怎麼樣,過去的事是無法就此一筆勾消的。你想想,內人懷抱這些傷心往事,要她如何承受這種場面……。今天我是想至少應該代表內人致意,所以才前來上香,我和內人是站在同一陣線。」
綸太郎對照著照片,不斷地比較頭部被切斷的江知佳石膏像。然後他舉起「母子像I」的目錄照片,擺在南面窗戶旁邊的鏡子前面。
「……只有五十四歲嗎?還很年輕耶,癌症實在是太可怕了!」
「啊,果然不出我所料,真是太好了。我是宇佐見,美術評論家。久仰大名,聽說您于社會各界都相當活躍。」
「以前曾有過往來。世界就這麼丁點兒大,大家都像是一家人。江知佳小姐曾經擔任過堂本的攝影模特兒吧?」
「他的全名是?」
「可是,您不該站在這兒吧?應該是和喪家一塊兒……」
「我是工作人員,儀式快結束時才進到紀念廳。不過,我今天能夠上香祭拜,已經很滿足了。」
「各務順一,順序的順,一二三四的一,我記得他的住址寫著府中。」
雖然是坐像,但是姿勢並不輕鬆。脊背挺得直直的,胸膛像是深深吸氣般地挺起,彷彿正要拍攝X光片。右手擺于膝上,左手肘掛在椅子靠背上,肩膀下垂,呈現無力感。由於還處於懷孕初期階段,平坦的腹部還看不出小生命已經孕育其中。
大門前傳來車子熄火的聲音,玄關響起人聲。
「怎麼這麼胡搞,這件事是真的嗎?」
「年輕女郎的頭顱?」
「什麼?什麼八卦?」
「應該是吧,否則不會演變成那樣的狀況。聽說在那之前,各務開設的牙科診所經營不善,虧損連連,或許是經濟問題造成家庭不和吧。」
「說的也是,想必你也累了,順便小憩一下吧。」
「她是律子夫人的妹妹吧,怎麼寫呢?」
川島似乎不再猶豫,像是想去除長年積鬱于胸中的不快|感,聲調越來越鏗鏘有力。他並非是為在死前與他和解的大哥辯護,而是、心中似乎對拋下江知佳的大嫂還忿忿不平。
「……約在他過世一個月前,他曾經開口要求一次。可是我並未答應,後來他也未再提起。」
「等等。」
「有什麼具體的徵候嗎?」
九-九-藏-書我沒見過她幾次,所以不太清楚。她應該比律子小兩歲左右,自殺身亡時大概才三十歲吧。由於是姊妹當然長得相像,不過,結子性喜奢華,不論是化妝或穿著都是如此,聽說她十分奢侈浪費。至於她的個性我就不清楚了。她沒有生小孩。」
房枝備好茶,擺在面對庭院的客廳桌上便躲進廚房,空蕩蕩的房裡只剩下穿著一襲喪衣的玲香與綸太郎。
「結子和伊作先生,如果只是互為配偶遭到搶奪的被害者,我所聽到的謠言就都是假的了。兩人之間真的沒有任何男女關係嗎?川島,你能夠完全確定嗎?」
在親屬面前總是正經八百、裝腔作勢的宇佐見雖然並未說出口,看來他已經徹底盤點過工作室內的物品。如果有疑似兇器的物品遺失,他應該早就察覺了。
綸太郎認為川島的想法只能算是臆測,但是他的說法卻有著莫名的說服力,無法加以否定。畢竟,對於話題中登場的兩對夫婦,川島擁有比自己更多的資訊。
川島語帶諷刺地碎碎念著,綸太郎搖搖頭說:「你的手中還藏著王牌吧?我介紹你認識田代周平的時候,你問起攝影師堂本峻,對吧?」
川島出口勸說,江知佳卻絲毫不為所動,像是興師問罪般地再度復誦同一名字。
「敦志先生回來了,我得去叫醒江知佳。」
「他再度封鎖工作室,看起來是有他的理由,不過真相究竟如何,我並不知道。宇佐見先生說,等到今天的公祭結束后再報警也不遲,如此一來,能夠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如果,真如法月先生所說那是某種預告,小江隨時會遭到攻擊,那麼宇佐見先生為什麼能夠如此冷靜以對,我實在無法理解。」
雖然川島依舊一臉不解,他還是向初次見面的客人答謝。田代報上全名后,一旁的宇佐見彰甚立刻開口:「以前曾為伊作先生拍攝海報的田代周平先生?」
川島敦志領著綸太郎來到主屋的二樓。上樓後走廊向南延伸,在二樓中心部位向右轉折,呈現倒L型。左手邊靠庭院一側,也就是二樓的東半部有兩扇門,轉角正對面則有另一扇門。沿著倒L型的走廊,分隔成三間房間。
「應該是吧。今天,當他知道法月先生受邀前來時,他的臉色非常難看。他不肯報警或許有他的想法,不過他的回應方式,我並不是非常贊同。」
「我不記得她說了些什麼。那天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只想讓她好好休息。如果想要知道詳細情形,你問本人吧。」
面對綸太郎的模糊回答,田代一臉狐疑。不過這也難怪,若非有重大事情,喪禮后的家族齋戒席不可能邀請外人綸太郎參加。
房內沒有其他椅子了,綸太郎總不能坐在書上。雖然墊腳台並不是拿來坐的,不過看來十分堅固,應該不至於坐垮。從擺放的位置看來,墊腳台應該是往生者用以拿取放在高處的書籍,也可能是剛才國友玲香前來尋找「母子像I」時用過了。
表現虹膜與瞳孔的雕刻技巧發展較遲,算是相當繁複的技法之一。希臘美術發展的初期階段雖遵從縝密樸實的雕刻規則來表現人體,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眼睛內的瞳孔與虹膜卻以真實色彩呈現。請各位看看「德爾斐的駕車人」青銅像,戰車駕馭者雙眼中嵌入玻璃,眼球為白色,虹膜為茶色,瞳孔為黑色。雙眼炯炯有神,非常引人注目,反而令人容易忽略臉孔的古樸風貌。反觀希臘的頭部石雕,眼球的呈現手法普通平凡,只以單純的凸面形體表現,其上雖然描繪虹膜與瞳孔,色彩卻付之闕如。
川島也注意到江知佳神情有異,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頓時吞了口口水。一名男子剛上完香,正準備在離開前向喪家行禮。
宇佐見彰甚出聲為川島補充說明,並且指著架子的一角,那是一般身高的成年人伸手可及的高度。其他還有各種尺寸的線鋸與替換的刀鋸組合,只要進入工作室,任何人都能夠自由取用。
川島眼神頓時明亮了起來,緊握著綸太郎的手,這時綸太郎突然察覺外面走廊似乎有人,便放開川島的手,起身打開書房的門。
川島困擾地看著國友玲香,玲香咬著下唇,避開了視線。川島沙啞地嘆了口氣,才悻悻然地回答:「可能只是偶然吧。宇佐見先生的看法呢?」
川島家的主屋是兩層樓建築,玄關門廊與窗檯呈現出西洋風情,屋頂卻是山形的瓦片屋頂,以現代建築工法展現戰前洋房的風貌。川島伊作偏愛東西合璧的樣式,這棟房子是在江知佳出生后隨即新建的。獨棟的工作室在主屋的後方,從正面支關處無法瞧見。
「我記得是原町田綜合診所,對吧?房枝太太也一起搭乘救護車趕往醫院嗎?」
「什麼布?」
與崇拜的攝影師聊天,應該能夠幫助江知佳早日脫離陰霾,綸太郎誠心地想著。此時,田代周平突然問道:「剛才,你叔叔問我,認不認識堂本峻這位攝影師。」
明明是宇佐見自己的說法,他卻不屑地嘲弄著綸太郎。
「複雜?」
「只是可能。最近,房枝太太在住家附近看到像是堂本的男子。」
其實不然,江知佳正注視著其他地方。她堆著唇望向捻香台,忿忿不平地注視著參吊者行列的最前方。她究竟注視著誰呢?
綸太郎不由得叫出聲來,川島與玲香皆以眼神向綸太郎示意。江知佳的石膏像雖然欠缺頭部,但是任何人都能夠看得出來,江知佳的石膏像是最初的「母子像I」的立體對稱鏡像。綸太郎為自己的無知感到慚愧,合上目錄,交還給宇佐見。
「不。只有我隨侍在旁,房枝太太則留在家裡。那天晚上,川島的情形不太樂觀,我請房枝太太留宿家中待命。其間她曾經返回鶴川自宅,為丈夫準備晚餐,家裡那時便空無一人。半夜,川島病危,房枝太太也趕往醫院。」
綸太郎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事態逐漸朝著不可預測的方向進行。
「我認為這件事和此次案件毫無關聯。」川島下意識地探著口袋,掏出香煙與打火機。宇佐見出聲制止他,並告知工作室內禁煙,他才驚覺自己想以抽煙設法掩飾慌亂。綸太郎毫不留情地繼續追問:「在公祭開始前,我聽到一些相當不堪入耳的傳言。說兩人不睦、分手的理由,是因為伊作先生和小姨子發生外遇……」
「那天下午內線都沒有響過。房枝太太也在家,如果川島呼救,她一定也會聽到。雖然製作石膏像的期間,沒有川島的許可,任何人都禁止踏入工作室,不過那種時候哪能顧及那些規定。我急忙跑去工作室,發現他一瞼慘白,倒卧在地…,我立刻請房枝太太呼叫救護車,直接趕往醫院。」
「江知佳呢?」
「宇佐見先生說,門鎖在川島還未昏倒前就已經打開。作品既然已經完成,他才解放一直在工作室中閉關的自己。如果他發病時石膏像尚未完成,工作室應該是上鎖的。」綸太郎並非支持同性,只是關於這點,宇佐見的意見比較符合邏輯。話題正好觸及宇佐見,綸太郎決定深入探究。
「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是的。」
「你所聽到的傳言,其實缺少最重要的一塊拼圖。差了那一塊拼圖,大哥的立場就完全不同。當時自殺死亡的結子,你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誰吧?」
「所以,切斷並帶走石膏像頭部的竊賊,是從闖入的那扇窗戶逃離現場的嘍。」宇佐見輕輕點頭,冷淡地答道:「應該是吧。推理小說或許有不同的寫法,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沒有鑰匙,絕不可能上鎖后再逃離現場。」
「她叫國友玲香。不過你的消息不正確。兩人的確是在一起,可是他和國友認識是後來的事。距離他和前妻離婚,相隔應該有十五、六年了。」
狂妄的說詞讓綸太郎十分不悅,不過他立刻發現,這些話並非出自宇佐見本人。自己再不好好回應,恐怕他會越來越看不起自已。他從未想過得在這種場合進行刁鑽的文學益智問答。
宇佐見彰甚清清喉嚨,恭敬地慢慢揭開覆蓋的白布。
「是的。敦志先生說的嗎?」
「同樣的話?」
「參吊者請盡量往前面坐,謝謝合作。」
「請您回答我,律子女士呢?」
雜物散落一地,都是無法收藏在框架上的物品,多半已經滿布灰塵。不過也有不少新的東西。為了翻模使用的石膏繃帶箱,看來是最近大量購買的,商標名稱有兩種,分別是「石膏繃帶」與「石膏繃帶E」。E是Elastic(伸縮性)的第一個字母,看來川島伊作使用兩種繃帶,以配合身體每個部位。防水加工石膏袋堆的旁邊,則是塑膠水桶與吹風機,以及石油暖爐。綸太郎想起江知佳曾經抱怨,為了使紗布乾燥,大熱天也必須開暖氣。
川島說完后匆忙地隨著宇佐見離去,像是壁虎斷尾求生逃跑似的。田代一臉茫然地目送川島離去,突然皺起眉來。
江知佳小聲說著,並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但再仔細一瞧,她只是裝出一副不關心的態度。
綸太郎指出矛盾之處,川島煩惱地雙手抱胸。
「快別這麼說。我還擔心這樣擅自前來休息室,會造成你的困擾……」
的確,她與往生者年紀相差甚多,但是顧慮到江知佳的想法放棄再婚,應該還是對她造成很大的影響。玲香整齊端莊的喪服模樣,或許只是一道防禦外衣。
「沒錯,就是那麼一回事呀,法月先生。不過,畢竟模特兒是不同的人,雖然兩人是血脈相連的母女,觀察細微之處還是能夠察覺並非完全左右對稱。」宇佐見彰甚推高眼鏡,一本正經的語氣完全就像個美術評論家。
作業台上擺著支解后的石膏模型殘骸,還有國友玲香提到的內線子機。雖然主人已經不在人世,冰箱的電線還插著,發出嗡嗡聲響。綸太郎想著不知道冰箱里放了什麼,正想打開冰箱門時……
江知佳說完,玲香接著說明:「他必須處理會場的善後事宜,另有一些雜事,等事情處理完畢以後他會和宇佐見一起過來,大約還需要一個小時吧。」
「宇佐見先生是否已經知道侵入者是誰,我並不曉得,倒是敦志先生已有懷疑對象。小江曾經被一個跟蹤狂男子糾纏。」
「那篇文章看來煞費苦心,說什麼川島伊作並非僅是模仿席格爾,我讀完之後只覺得好笑,不過話只能在這裏說說,宇佐見那傢伙現在肯定是樂不可支吧。伊作的遺作耶,上哪兒去找這麼贊的宣傳文句?」
「公祭進行的時候沒見到你,你一直在櫃檯幫忙嗎?」
聽著兩人的陳述,綸太郎判斷他們應該是美術業界人士。他不動聲色,豎起耳朵。
「……壽險?難道自殺沒有列在除外責任條款上嗎?」
川島伊作的葬禮與公祭訂於町田市小山町的蓬泉會館舉行。綸太郎查看地圖,才知道小山町位於多摩新市鎮的西邊,恰好夾在八王子市與神奈川縣相模原市之間。葬禮會場在郊外一處丘陵地上,必須在町田街前的小山十字路口處轉往八王子方向,方可抵達。
「所以,宇佐見先生也要來嘍?還有其他客人嗎?大家晚上都在這兒用餐吧?」
宇佐見擔任葬禮的主祭官,又銜命擔任策展人,他對於回顧展的重點作品——那座石膏像的頭部遭到切斷事不可能毫不知情。他應該從川島口中聽說了找綸太郎來此的理由,那樣冷漠的態度也許是表示他對外人插手此事的不滿。想到這兒,兩天前川島在電話中的口氣十分沉重,莫非其中還摻雜著宇佐見的反對意見,所以事情才會如此複雜。
「這些都只是我聽說的,不過堂本是死是活,已經無關緊要了。我曾經聽學長提起,江知佳小姐對於擔任模特兒十分抗拒,我才猜測是否與這件事有關。我只想告訴你這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受到堂本的相機的荼毒……對不起,才剛認識就說這些冒犯隱私的話,如果讓你感到不愉快,還請多多諒解。」
「您同意這個決定嗎?」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只想說,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傷腦筋也只是浪費時間。」
玲香的雙手環抱胸前,嚴肅地說:「她正好處在尷尬的年紀,令人非常擔心,如果她還得煩心大人間的事情,或許不太好。我在那個年紀時也有類似經驗,尤其小江從懂事以來,身邊都是男性,所以更加棘手。我們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以後,才決定放棄。」
江知佳對綸太郎的舉動一無所覺。川島輕輕地碰了碰她,對她耳語一番,江知佳才轉過臉來。但是她卻一臉茫然,視線越過綸太郎,飄向後方,彷彿認不出綸太郎的臉孔。不止是綸太郎,她的視線也未停留在田代臉上。看來,父親的猝逝對她造成莫大的打擊,連自己崇拜對象的臉孔也認不得。
「沒有,沒什麼……只是想到一些無聊的事情。」
「才不是那麼一回事。回顧展這玩意全是宇佐見彰甚在張羅鼓吹,你應該也聽說了吧?那個石膏直接翻模的新作品。」
「所以,宇佐見先生是故意疏遠我嘍?」
「您應該已經耳聞不少事情了吧。」
距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但是厚重的雲層遮掩了西晒的陽光,屋內頗為幽暗。無法判定輪廓的物品黑影散落在黑暗當中,帶著塵味的空氣中還微微傳來刺鼻的燈油味。
話題終於不再圍繞著自己,玲香心情似乎輕鬆許多,終於又點了煙,說:「聽說很多人無法苟同他的作風。」
「因為投保時間已經超過一年以上。最近不少保險公司將除外責任期間延長為三年,那時雖然泡沫經濟即將破滅,但是比起現在,景氣實在好太多了。」
「是的,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呢?」
「別再說了,我們兩個單獨出去談談。」
「一九八三年七月。她將車輛廢氣引進車內,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亡。場所是相模原市上鶴間的自家車庫裡,她在自殺前大概吞了安眠藥。同一個月,還有羅斯·麥唐諾的訃聞,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
聽說,川島敦志一直單身未婚,是因為年輕時失戀所致。綸太郎雖然無意胡思亂想,但對於川島敦志的說詞,他認為不該百分之百照單全收。綸太郎警告自已,然後漫不經心地改變話題。
下次不敢了吧!綸太郎一掃胸中鬱結,這才向江知佳介紹田代。江知佳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雙頰一片緋紅。雖然混雜著迷惑與彷徨,也沒有興奮的表情,但是在這種時刻,對她來說仍舊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對了,江知佳在公祭時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反應呢?她強烈要求各務轉達她有話對律子說,究竟是什麼事情呢?」
「關於這個姿勢……」
「最初是在哪裡發現的呢?」
其實,現實情勢並非那麼隨興。雖然川島懇請他幫忙,但是綸太郎的身分恐怕會引起親屬的反對,綸太郎尤其顧慮到江知佳。所以,他想如果帶著田代一同過去,或許能夠讓場面和緩、輕鬆點。
「那是你們男人的想法吧,宇佐見先生也說過同樣的話。」
「你不必隱瞞了。他和江知佳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同在攝影業的田代曾經聽過這起傳言。」
綸太郎覺得相當惋惜。如此說來,只有江知佳一人看過完整無缺的石膏像了。他再次追問玲香,還是得到同樣的答案。
「噓……喪家出場了,別再說了。」
「今天是第一次見到本人。不過當他在喪儀簿上簽名時,我立刻就知道了。那時我並沒有說什麼,對方應該也沒有注意到我。」
「地上有一條一條的痕迹,你看見了吧?侵入者在走出工作室前,很仔細地清除自己的足跡。他是使用放在大門邊的掃帚。如此、心思縝密的傢伙,怎麼可能大意地留下指紋,或是在庭院留下足跡呢?」
「哪一本呢?」
「怎麼回事?走廊有人嗎?」川島訝異地問著。
綸太郎雖然配合川島的語氣,內心卻漸漸地謹慎起來。因為,川島懷疑再婚的各務夫婦所提出的說法,實在含有太多的誇大妄想與臆測。
「現在鑰匙在宇佐見先生的手上。星期六傍晚,宇佐見先生以保持現場狀況為由接管鑰匙。」
他淡淡地說著,卻令人無法不側耳傾聽,綸太郎繼續追問:「你說各務獲得的利益,是指什麼呢?」
綸太郎深深了解,此刻對江知佳來說是一個能夠稍微喘息的機會,目前她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輕鬆時間。面對父親過世的打擊,雖然她的心情依舊沉重,畢竟得設法走出陰霾,面對自己的未來。
「說到回顧展,你和策展人宇佐見先生相處融洽嗎?聽說他是個野心勃勃的人。」
「他還在殯儀館,只有我們和父親的骨灰一起回來。」
「如果你在意指紋,恐怕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發現這個意外以後,也沒想太多,就碰了這些東西。」
「本次回顧展,我考慮使用當年那張海報來作展示板,那能令人緬懷伊作大師當時的人品,是一張非常完美的照片。今天在這兒遇見您也算是一種緣分,正式的使用授權書,日後會送至您的事務所,屆時還請您一定答應,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