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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Eyes Wide Open

第六部 Eyes Wide Open

「……提到宇佐見彰甚,對了,堂本峻怎麼會捲入這次事件呢?剛才你說他陰錯陽差捲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以工作進度大幅落後為藉口,遠離偵查本部,家中電話也一直設定為答錄模式,因為他不想與川島敦志碰面。松坂利光口中名義上的弟弟,深深印在他的腦海當中,不斷地衝擊著他。對於會見川島,然後追溯到十六年前,解開事件全貌,綸太郎還無法下定決心面對。
松坂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摘下眼鏡,采著眼睛。滿布老人斑的臉上,映著像是微血管破裂的紅暈。他嘆息著,然後睜開眼,眼神有些游移。他並未重新戴上眼鏡。
或許沒料到遭到責問,松坂院長有點畏懼地答道:「啊,說的也是。我知道刑警昨天下午曾前來調查。不過那時刑警只提供姓名,詢問那位女性是否前來診療,負責接待的職員只能回答沒有,因為她並沒有留下診療紀錄。」
宇佐見身為川島伊作回顧展的策展人,整理「母子像」系列作品的資料,以及與律子夫人當時狀況相關的證詞,還包含「母子像I~IX」製作過程的記錄照片。宇佐見表示,只要看過這些資料就可一目了然,律子夫人絕對是江知佳的母親,質疑假懷孕或替換模特兒,根本是荒謬至極。
「您有四通留言。」
「母親和女兒的雕像……等一下。」田代低吟著,他半信半疑,眼神有些動搖,「……難道,石膏像的臉部部分,來自於江知佳的親生母親嗎?」
話說到一半,松坂院長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望向天花板。
「關於這點,您無須太過擔心。」久能為了解除對方的警戒心,直率地說道,「今天到這兒拜訪您,和殺人事件並無直接相關,警方只是想知道被害者的阿姨,她過去的診療紀錄。十六年前,一九八三年的七月,有位住在相模原市的各務結子前來貴院檢查,她獲知自己懷孕后立刻自殺身亡。那時,神奈川縣警方的偵查人員曾經前來確認病歷,您還記得嗎?」
「川島先生,我記得他住在南大谷,他是當地的名人,我曾經聽聞他的大名。他的千金遇害了嗎?真是令人難過惋惜。」
面對久能的問題,現任院長苦笑地點點頭說:「老人家活力充沛、硬朗得很呢。他住在鶴川六丁目的公寓里,過著優雅自在的隱居生活。去年,義母過世,我們請他前來同住,他卻絲毫沒有意願。算起來也有十年了吧,我和岳父相處還算融洽,不過大概他也顧慮我這個入贅女婿。內人經常前去探望他,而且他的年紀還不至於老到動不了,暫時不會有什麼大礙。」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四,正逢秋分。綸太郎複製了一份堂本峻的留言后,輾轉換車,費了一番功夫才抵達町田署的共同偵查本部。他在川島宅邸將車鑰匙借給父親后,父親尚未歸還。
留言播放完畢后,綸太郎回到座位上,三人都不發一語。終於,有人拿起咖啡杯啜飲,飯田才藏畏畏縮縮地開口道:「……星期六在西池袋,正是法月先生被男扮女裝的堂本騙得慘兮兮的那天,對吧?如果這些留言都是事實,那天下午兩點半,在和江知佳小姐會面前,石膏像頭部都由堂本保管……」
面對綸太郎突如其來的反應,田代與飯田一臉錯愕。
即將深入問題時,老人突然面露疑惑,在綸太郎等人還未追問前,老人的臉色大變,不斷地搖著頭,彷彿大量疑雲突然湧現。
松坂利光正好在鶴川六丁目的公寓家中。他的女婿大概已經打過電話聯絡,按下大門入口處的電鈴后,屋主立刻有所回應:「是警察吧,我等各位很久了。」
——魯道夫·維特科爾夫《雕刻製作過程與原理》
「我知道了,不過我覺得應該問不出所以然。」
久能追問著,松坂老人眯起凹陷的雙眼,說:「兩位一定非常清楚,前來婦產科醫院的診療患者,並不是每位母親都滿懷喜悅。有苦於無法獲得子嗣的夫婦,也有意外懷孕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女性。雖然相較於從前,社會已經開放許多,但是這類攸關男女之間的情事,總是有女性難以對家人啟口,偷偷前來檢查。當我還活躍在第一線時,除了我剛才提到的職業觀感外,還必須經常目睹人與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黑暗面。」
「就是那天,吳媚在新宿車站看到堂本——吳媚就是我曾提到的中國籍陪酒女郎。堂本兩手空空,那時他大概已經將頭部藏在西池袋公寓,甚至拍好頭部照片,打算返回紗耶加家裡吧。不過為什麼江知佳小姐會將重要的頭部委託給曾經跟蹤騷擾她的人呢?」
「追訴十六年前犯下的罪行?」田代高聲追問,「學長,你太過分了吧,保密也要有個分寸。我沒有威脅之意,但是我在這起案件中並非毫不相關的局外人啊。江知佳為什麼慘遭殺害,我想我有權利知道真相。我的要求不多,學長只須說明目前所獲知的消息,學長如果不告訴我,我會坐立難安,晚上還會失眠。」
「十六年前她自殺的理由是因為她和姊夫川島伊作有了外遇關係,懷了他的骨肉,而非自已丈夫的孩子。假設江知佳的生母是結子女士,父親還是伊作先生啊。如此一來,十六年前是她第二度懷有外遇對象的骨肉,既然只是舊事重演,結子女士沒有理由突然大受打擊,導致精神恍惚,最後自行了斷生命。此外,假設她的丈夫各務順一因為急於獲取妻子的保險金,以致態度突然轉變,對她施加壓力,逼迫她自殺,結子女士只須以公開江知佳是自己的親生女兒為籌碼,應該就能夠對抗丈夫所施加的壓力。因此,妹妹結子絕對不可能是江知佳的母親,毫無疑問的,江知佳是川島伊作和律子女士所生的女兒。」
「當時,武相銀行左右本地區的經濟。武相銀行成立於明治十五年,是由清木勘次郎這號人物,在原町田村創設的私立銀行。我研讀史料,發現這家銀行居心叵測、貪得無厭,農民若是遲繳貸款,很可能會喪失農地、甚至無家可歸,因此,更加深農民的危機意識。明治十七年八月,受到高利貸討債催繳,被逼迫得走投無路的農民,認為必須和債權者商量,因而聚集在八王子市交界處的御殿山上,那個地方約在目前東京工科大學校園附近,農民聚會引起大規模暴動事件,後世稱為『御殿山巔事件』。」
「九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點四十一分。」
綸太郎只覺得越說越疲累:「整個事件的主因都在於被害者內心的掙扎糾葛。總之,各務順一接獲要求談判的電話后,和江知佳約定下午三點在分倍河原車站碰面,他開車前去接江知佳。他故意選擇住家以外的地點,並要求開車接送,因為他不希望江知佳直接前往美好町的公寓。各務夫婦居住的高級公寓『棕櫚假期·分梅』標榜保全設施完善,大門入口處設有監視攝影機。江知佳如果親自前往,從大門進入公寓的話,監視攝影機將會拍攝到她的身影。但是管理員並未見到江知佳,後來警方在扣押的錄影帶中,也沒有發現她的身影。
「其實,我現在正好就在附近。外景拍攝地點在多摩川遊樂園,現在是休息時間,再拍一個景,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我六點左右到你家,可以嗎?晚飯想吃什麼大餐,歡迎點菜,我請客。」
「只要取得往生者家屬的首肯即可。進行家祭前,只要短時間即可取得死亡面具。事先塗上凡士林、肥皂液等具有界面活性作用的潤滑劑,就不會嚴重損傷眼球;或是參考美國的遺體保存技術,在眼球當中注射硬化劑。伊作先生是石膏直塑技法的權威,這些專業技術他應該鑽研已久。等到石膏幹了,取下石膏繃帶時,萬一損傷眼球,只要請葬儀社修補即可。製作死亡面具,即使發生狀況,只要喪家出面說明,多支付一些手續費用,葬儀社應該不會過問。」
面對綸太郎莽撞的問法,松坂老人臉色越來越難看。
「對你發脾氣也沒用,先將這卷卡帶送至科學警察研究所,進行聲音分析。看起來他是使用公共電話,說不定能夠鎖定發話場所。不過拖到現在,能夠獲得的線索只能說聊勝於無吧。」
約過二十分鐘后,廳內出現一名身穿白袍與拖鞋的男性。年紀約不到四十歲,福泰的臉上滿是笑紋,體格卻相當結實,動作也十分利落,或許幫助婦女生產需要充沛的體力吧。常有人認為婦產科醫師多為女性,實際上男性醫師居多。
綸太郎堅決地搖搖頭,說:「不,這種想法太過武斷。說實話,我也曾經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但是江知佳生前並無任何懷孕的徵兆。她的遺體頭部遭到切斷,理由並不單純,而是更為複雜的內情。」
「……假設各務結子以前曾在助產院生產,她故意隱瞞這件事實,您是否可能受到矇騙無法察覺?」
「不過,我見到江知佳時,她的眼睛完好無缺啊。」田代偏著頭,冷靜地反駁,「完成的石膏像即使是雙眼睜開的狀態,但是在翻模的階段,模特兒不一定要睜開雙眼啊。這張照片的頭部是利用雌模灌入石膏后獲得的雄型,對吧?如此一來,只要在雙眼緊閉的雌模上,稍事修改成雙眼睜開的狀態即可。這種小事對川島大師來說,應該輕而易舉就能做到。」
「十六年前曾呆過?」
田代拿起傳真,仔細地瞧著。
「這些留言還是有助偵查的。至少,警方可以明了石膏像頭部的行蹤。十三日星期一下午,江知佳委託堂本保管頭部,就是這一天,房枝太太在町田車站前看到堂本的身影。然後石膏像頭部一直保管在堂本家中。十八日星期六,下午一點多,男扮女裝的堂本騙過我,從公寓帶走頭部。兩點半,他在分倍河原車站前將頭部交給江知佳。假設江知佳從玉川學園前車站出發,搭乘小田急線到登戶,轉乘JR南武線前往分倍河原,她應該能在兩點半前抵達。所以,她是和堂本分道揚鑣后才遭到殺害。」
「原來如此,問診都問些什麼呢?」
「殺害江知佳小姐的兇手,還未逮捕到案嗎?」
「應該是的。後來刑警詢問時,我曾經說出這件事情,刑警認為是我聽錯了。警方說,各務女士的遺書當中,清楚道出她和姊夫雕塑家川島伊作間的外遇關係,她的外遇對象是名義上的兄長,並非是名義上的弟弟,可能是我誤會了。總之,她當時語調嗚咽,我無法聽清楚,記憶也模糊不清,所以也未再多做議論……」
「麻煩您再聽一下,這是最後一通電話。告訴你一個超級大秘密,反正我已經不再插手管這件事情了。川島江知佳的生母就是十六年前自殺的各務結子,等你看到石膏像的眼睛,你就知道了。那個女孩為了尋求自己的身世秘密,被假扮母親的姊姊律子和各務順一夫婦殺害了。這就是事情真相。懂了吧!」
看來,江知佳在門廳等了好幾個小時,或許,她無論如何都想在當天見到前任院長吧。由松坂利光爽朗的口氣看來,他對初次見面的江知佳印象良好,江知佳無預警地來訪,並未對他造成困擾。
見到久能一臉詫異,老人似乎覺得有必要加以解釋,他說:「我剛才說過,自從我卸下婦產科院長的職務后,就鑽研和祖先相關的武相困民黨,還有與其息息相關的鄉土史。明治十六、七年時(一八八三~一八八四年),困民黨運動越來越激烈高漲,最主要目的是為了消除西南戰爭后的國內通貨膨脹,後世稱為『松方通貨緊縮』。在通貨緊縮和變賣國營事業兩方衝擊下,造成農民負債纍纍。農民要求放寬償還條件,所以形成此一農民運動。那次的農民運動距今約一百二十年。俗語說的好,歷史不斷重演,不動產榮景泡沫化后,現在整體經濟景氣低迷,正好與當時相似。」。
「好啦好啦!別再廢話,在啤酒還沒回溫之前,你們兩個快點進來吧。」
「江知佳小姐切斷石膏像頭部是事件的導火線,切斷屍體頭部則是事後附會所拼湊捏造的。但是,那兩人的計畫還真是令人拍案叫絕呢。」
「舉手之勞,當然沒問題。」
「原來她前往婦產科的目的是為了調查十六年前的就診狀況。她是從哪兒獲得當時的醫師姓名?」
「能否告訴我們那棟公寓的住址?」
綸太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自嘲似地繼續說:「江知佳撥電話到各務順一的診所要求和他們夫婦倆談判,當時我正好就在診所的診療室。我假裝成患者,前往診所洗牙,打算向各務順一打聽消息。後來各務以顧客來電為由,離開診療室后一去不返。當時我以為顧客來電只是個幌子,後來各務本人也承認,他為了早早結束令人不愉快的對話故意編造謊言。正當我在診療室中後悔自己的莽撞時,卻不知道就在咫尺之遙,各務順一在個人辦公室中和江知佳約定在幾小時後會面談判!在那瞬間,就決定了江知佳的命運。
「另有目的?」
「可是,您說,護士曾經目擊被害者……」
「……真是不好意思。退休之後,鄉土史研究反而成為我的本業。鶴川村出了不少武相困民黨的領導人,像是石阪昌孝,他是北村透谷的岳父;還有後來擔任政友會議員的村野常右衛門。就連我父親的祖先,也曾經參加民權運動。」read.99csw.com
綸太郎問起,松坂老人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來,說:「去年老伴走了,不得不自己下廚,什麼男子遠庖廚這類落伍過時的話,我總不能再堅持。踏進廚房,其實還蠻能舒緩壓力的。我是獨居鰥夫,女兒每次來探望我時總是非常擔心,老是要求我搬去同住。不過我還沒衰老到不能動彈,反正總有一天,我得靠女兒夫婦照顧,在那之前,我還想要好好享受不受拘束的獨居生活。」
「是我。剛才話說到一半電話就切斷了,所以我再打一次。殺死她的人不是我。我將東西交給她后,兩人立刻就分道揚鑣。東西就是那顆人頭,她拜託我保管一陣子,我根本沒碰那座石膏像。我想說的就是這件事。切斷石膏像人頭的也是她,不是我。」
「我一大早就起床了,正在工作。為了避免媒體一窩蜂來電,我還得一一回絕,太麻煩了,所以乾脆設定答錄模式。不知道是哪位仁兄泄露我參与町田事件的調查,真是會給人添麻煩。」
「岳父?」
「她向我請教關於十六年前我曾經診察的各務結子的事。當然,平常我不會隨便請素未謀面的小姐進屋,不過各務結子這個名字,我總覺得自己曾經聽過。我想著想著,凝視著她的臉,終於想起出自己還在當院長時曾經見過的臉孔……」
「……雙眼睜開?」
「您是指這本日誌么?」
「對不起,我說了奇怪的事情。不過應該是我想太多……」
「所以送達名古屋市立美術館的包里當中,會檢驗出堂本峻的指紋。送貨單上的姓名和膠帶上的指紋,這兩項決定性的物證,會讓人誤認兇手就是堂本。但是事實上,全是各務夫婦臨時起意,加上偶然之下所產生的結果。」
松坂院長一臉無奈,久能凝視著他說:「能否請您問問值班護士,確認消息來源?」
「……十六年前?」院長像是泄了氣般,整個人陷在沙發中,「若是這樣,我無法回答,得問問岳父。」
「十六年前的事件中,川島大師是各務夫婦的共犯嗎?」
「堂本告訴她的。那傢伙糾纏江知佳時,應該曾竭盡所能地搜集川島父女的資料,當中大概包括十六年前自殺醜聞的相關剪報吧。他想得知當年驗孕的婦產科醫師姓名,應該是易如反掌吧。當江知佳問他時,他只需要回想,並在星期四早上的通訊往來當中告知江知佳那位醫師的姓名。接著那天下午,江知佳查詢町田市的分類電話簿,調查婦產科醫院的地址。」
「……如果那傢伙沒說謊的話。」警視採取慎重保留的態度,「星期六兩點半,堂本是否真的和江知佳見面,先在分倍河原車站附近找找看是否有目擊者。堂本那副打扮,一定很引人注目。不過關於各務夫婦的動機,堂本犯了致命的誤解,他所透露的秘密根本完全不符合事實,這點你應該最清楚。」
「根據江知佳的說法,伊作先生的創作陷入低潮時,曾經嘗試這個方法,因為他無法再忍受所有的石膏直塑作品都雙眼緊閉,只能展現虔誠祈禱的意念。所以他嘗試製作睜開雙眼的作品。可是完成品反而破壞原有的肌膚觸感和質感,令人慘不忍睹。對此深感絕望的伊作先生,當場就將作品敲得粉碎,從此不再碰觸石膏直塑像……請注意,曾經一度墜入絕望深淵的藝術家,當他決意以自己僅存的生命為賭注,為世間留下自已最後的作品時,他怎麼可能重蹈覆轍,再度嘗試當初讓自已倍感屈辱的方法呢?」
松坂老先生回答只要自已能夠效勞,他義不容辭,看來並未因為自己疏於通報而顯得沮喪。久能道謝后立刻提問:「關於診療日誌,您說江知佳詢問了一些深入的問題,她問了些什麼?」
「那麼,各務結子也懷抱著那些煩惱嗎?」
說到這兒,田代突然閉口不語,他似乎無法相信自己腦中浮現的想法,困惑地望著綸太郎,「……難道,怎麼會?」
關於各務順一久能並未多說。松坂老人心有所憾似地點點頭說:「原來如此。我從未見過丈夫各務先生,如果我能夠參加葬禮,我就能表達自己的遺憾和歉意。但是,他們只進行家祭。」
「還有一件事,江知佳小姐離開后,我重新讀過這本日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未能及時告訴她……」
院長感慨地嘆了口氣,突然神情又轉為嚴肅,說:「這麼詭異的案件怎麼會和本院有關?真是傷腦筋,各位一定知道,醫生必須嚴守秘密,這是醫德也是義務。透過診療行為所獲知的患者秘密,是決不能任意泄露的。」
他默默地搖搖頭,大概是從照片的構圖上看出堂本峻慣用的拍攝方法吧。他一邊感嘆一邊抬起頭來,感傷地說:「我承認,照片的確拍得不錯。從臉部輪廓來看可得知這是江知佳,而且雙眼的確是睜開的。但是雙眼睜開,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呢?」
「依據宇佐見彰甚的說法,往生者的工作室中,江知佳的臉部雌模完好如初,換句話說,他分別從母女兩人身上直塑獲取雌模,製作石膏像。頸部以下的部分,百分之百來自女兒江知佳,切斷的頭部的雌模則是從她的母親遺體上取得的死亡面具,就像是合成照片的3D版本。
好傢夥,原來早就打好如意算盤。
「沒錯。雖然他搜尋的關鍵字是錯字,依舊找到了堂本的攝影棚地址,不過那是舊址。各務抄下地址,填寫在快遞的送貨單上,所以送貨單上才會出現這項謬誤。在警方告訴他之前,各務順一完全不知道自己寫錯了。
「警方在分倍河原車站附近獲得目擊證詞。目擊者表示堂本交出大提包后,兩人立刻分道揚鑣。當時的堂本奇裝異服,應該不可能被認錯吧。」
「若是真正的人類屍體,切斷頭部再裝上他人的頭部,即使是擁有血緣關係的母女,也難逃現代法醫的檢驗。可是巧妙運用兩位不同模特兒,融合母親的臉孔和女兒的胴體製成裸女像,唯有作者才了解個中真章。不管模特兒是一人還是多人,石膏塑像本來就像拼布一般,將各個部位東拼西湊……」
他想起在蓬泉會館的休息室當中,江知佳對他說的話,「所以,自己必須更堅強」那時,江知佳早已下定決心,她要獨自追尋母親死亡的真相。
「可以這麼說。」綸太郎語意深長地說,「我說過,以江知佳為模特兒的遺作姿勢正好和『母子像I』左右相反,像照鏡子一般。不同於你在銀座畫廊的攝影展《盲信》中那些閉眼的照片,石膏像是睜開雙眼,望著前方虛擬的鏡子——鏡子,意指各務夫婦。」
田代身為專業攝影師,低聲訴說著自己的感想。飯田才藏似乎有所不滿,偏著頭,不斷眨著眼,說:「話說回來,他選擇的方法未免太過迂迴不幹脆了吧。他只要直接說出各務夫婦是殺害自已妻子的兇手,之後妹妹假借姊姊的身分,何必特地請自己的女兒當模特兒,留下令人一頭霧水的謎團。總而言之,前衛雕刻家這種人,真是古怪到了極點,令人費解。」
飯田才藏恍然大悟,插嘴答道。田代則像是頑強抵抗、抵死不從的小孩子般說:「學長的推論一點也不合情理,而且前後矛盾嘛。你剛才說石膏像臉部的模特兒是江知佳的生母,而且在翻取模型時這位模特兒已經死亡。可是,律子女士和伊作先生離婚後,和各務一起過著隱居般的生活啊,為什麼……」
「嗯,很難說沒有這種可能。會陰有無切開,醫師的判斷有時會受到患者回答的影響。如果問診時患者故意說謊,醫師的診斷難免會受到混淆。萬一發生這種情形,不能責怪醫師。」
「際遇?」
「您自己做菜嗎?」
田代一副不屑的語調,飯田才藏看來也有同感。綸太郎嘆息著,辯解說:「乾冰假人頭的說法,我當然也無法接受。可是,宇佐見彰甚的主張和論點強而有力,我這個外行人再怎麼爭辯也敵不過他的堅持,甚至還差點被他說服。他說表現眼睛的矛盾理論導致伊作先生的創作陷入谷底,甚至還搬出什麼美杜莎人頭的概念,搞得我一頭霧水,分不清東西南北。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宇佐見沉醉在自己的妄想當中……
「前院長勉強承認有此可能性。江知佳應該是聽到前院長的回答后,確定十六年前接受驗孕的是川島律子,也就是自己真正的母親。雙眼睜開的石膏像頭部加上婦產科醫師的證詞,江知佳終於了解母親為什麼在十六年前『拋棄』她了。第二天星期六,看破所有詭計的江知佳,前往府中拜訪各務夫婦,打算問個水落石出。」
「什麼事情呢?」
「各務夫婦大概是走投無路,逼不得已吧。他們將自己的罪行偽裝成精神異常罪犯的詭異凶殺案,隱藏真正的動機。不過兩人的思慮還不夠縝密,所以我才說是臨時起意。」
「特別來賓?」
「宇佐見彰甚知情不報,故意隱藏這張照片。這是警方扣押照片后,加以放大的影像。由於是傳真,有些模糊,但是照片中的影像還是能夠看得清楚。鑒識科調查過原始照片,證實絕非合成照片,或是在底片上動過手腳。」
他從白袍口袋中取出原子筆,在便條紙上畫下前往公寓的路線圖。
「我們是警察。想請教松坂院長,一位曾在這家醫院接受檢查的女性。」
「就在數小時前?這是怎麼回事?」
「或許他們不知道是同一人吧。刑警離開后,他們大概是看過晚間新聞公布的照片,才起鬨討論的。總是會碰到臉孔神似的人吧,太過認真看待這些八卦,可就沒完沒了。所有的醫院都是如此,不是有那種什麼都市傳說嗎,護士只要有空就愛閑聊這些話題,什麼曾經看過以花心著稱的男偶像明星,他的助理開車來迎接剛墮胎的女性……」
「最初我以為是惡質推銷或是傳教,所以相當小心,但是看她的模樣,似乎已經等了很久,可能是等得累了,神情相當苦惱。她從醫院櫃檯詢問到公寓住址后,立刻直奔而來,但是按了門鈴無人應答,大門是自動上鎖,她無法探知內部情形,害得她左右為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原本我只是打算出門散散步,結果因為其他雜事延後回家時間,讓各務小姐心焦,真是不好意思。」
飯田才藏回到客廳,他似乎還喝得意猶未盡的模樣,不過他並未拒絕剛煮好的咖啡。
「咦?那個東西放到哪兒去了?那天她來時,我從書庫挖出來,我不記得自己放回原位了呀……」
「現在他回到日本了,搬到府中,開了一家美容牙科診所。」
不,其實,還有些細節,未獲得實證……
「回到日本之後,各務結子為了避免暴露真正身分,可以說是費盡心機。為了矇混自己和姊姊臉孔身材的不同,她特意增加食量,大幅增加體重。幾年之間,她假借人群恐懼症和意外恐懼症,足不出戶,整天躲在府中公寓中。她還推說因為自己和川島家的恩恩怨怨,斷絕所有親朋好友的往來。如果她非得外出時,則變裝為自己的婆婆,掩人耳目。我和父親兩人拜訪分倍河原時,各務結子假扮成婆婆出面迎接,雖然說是演戲,但是她似乎入戲太深,或許她長期隱藏真正身分,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導致喪失自我。不過這是她心甘情願且精心策劃的結果,不需要接受精神鑒定,也無法被判定為精神衰弱吧。」
原來院長已經換過人,難怪怎麼看都覺得年齡不符。
「在秩父的山中,剛接到現場傳來的消息,那是各務順一供出的埋屍地點。他以車子載運屍體,找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后,埋在道路旁的森林當中。遺體有不少損傷,不過從身上的衣著、手機等所攜物品看來,應該就是江知佳。」
綸太郎敷衍地答道,飯田非常失望。田代周平看穿綸太郎語帶保留,他直盯著綸太郎瞧著,微微搖搖頭,然後突然想到什麼似地開口問道:「……回到正題,所以是江知佳首先注意到父親遺作所隱藏的訊息嘍。她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都不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因為她不是患者,我問她有何貴幹,她問我:『十六年前,我曾呆過貴院,請問松坂院長在嗎?』」
松坂老人沙啞地、不太有山口信地說:「其實沒什麼啦,說不定是我會錯意。當時,各務結子女士含著淚告訴我,肚子里的胎兒不是丈夫的。我記得她還說了一句不合情理的話,她說她被名義上的弟弟給強|奸了。」
其實綸太郎可以推說不便,拒絕田代,他正在猶豫時,田代繼續說:「學長如果不嫌棄,我帶一位特別來賓去,大家熱鬧熱鬧,可以嗎?」

30

「她的確前往婦產科醫院。不過,江知佳並不是前往驗孕,她另有目的。」
「沒錯。不過,江知佳在聯絡堂本前,她用伊作先生的手機先撥了另一通電話,警方調查手機通訊紀錄后,才獲知此項事實。電話撥打時間是星期六上午十一點半,她撥給府中市壽町的『各務齒科診所』……」
「……或許正如學長所說。」田代沙啞地低聲說道。
屋主謙遜地客套一番。餐廳廚房整理得十分乾淨,只是在塞滿的書櫃以外,還有堆積如山的書籍佔領了客廳的地板。大部分的書籍都是學術書籍與古文獻,且都是關於明治時代的自由民權運動。
「過去的生產經驗呢?」
「當年曾為死者驗孕的前院長,對於患者是否可能冒用身分,他的意見是?」
「原來如此,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綸太郎點點頭,表示確實可以這麼說。
「關於南大谷雕刻家千金慘遭殺害的案件,有件事情想問問你。你說上星期有位像是被害者的小姐曾經來過,是真的嗎?你在櫃檯曾和她交談過,這件事情好像已經成為護士之間的話題。」
「我是入贅的。我和內人相親結婚後改姓松坂。我繼承退休的岳父,三年前成為這家醫院的院長。當然,在那之前,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擔任副院長。不過十六年前我還沒和內人認識呢,那時候,我大概還只是個實習醫生。」
綸太郎皺著眉,沙啞地嘆了口氣,說:「因為各務順一戴了假牙。而且他使用磁性假牙,相較於一般假牙,比較不明顯。他在美國時進行了植牙手術。各務前往山貓運輸的町田營業所前拆下假牙,如此一來,他的兩頰和下巴的線條變得完全不同。一個人如果沒了牙齒,相貌將有一百八十度的改變。各務玩弄的詭計還不止這些。他寄送包裹時,為了避免在送貨單或營業所的設備上留下指紋,他還仔細地在指尖塗上透明的瞬間接著劑。」
「……最初是問診,然後檢查尿液。現在在市面上很容易購得驗孕用品,不管市售用品的判斷精準度如何,基本上與醫師檢查是同樣的方法。各務女士呈現陽性反應,所以接著進行內診和超音波檢查。超音波檢查就是利用超音波對著子宮,經由反射波探知胎兒的影像。我一併將超音波照片和病歷提交給神奈川警方,以便配合對照遺體解剖。」
「當然知道。九*九*藏*書雖然我不看八卦新聞,但是這幾天電視不斷炒作這個話題。本院的護士只要一碰頭就會討論這件事,為了避免對孕婦造成不良的影響,我經常告誡他們別太起鬨。不過本地竟然發生這種案件,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雖然是星期日,門診休診,不過醫院設有產婦的住院設施一定有人值班。從玄關的對講機告知來訪目的后,兩人經由指示繞到邊門。
聽他的語氣,他似乎早已和社會脫節。久能警部再度追問:「您不知道嗎?她的父親伊作大師在前幾天剛過世。」
松坂老人搓揉著手,點點頭,清了清嗓子說:「上星期五我一大早就出門了,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一路走到大藏町的鶴川圖書館查資料。因為我突然想到松方正義擔任大藏大臣時,他所實施的貨幣緊縮、增稅政策,有些部分我無法理解。」
三人在院長室沙發坐下后,松坂先親切地開口說道:「聽說兩位前來調查曾在本院檢查的患者,請問是否和哪件案件相關呢?」
「是的。我回答她如果是十六年前,那是前任院長的時代,他在三年前退休,現在是女婿繼承衣缽。她又問我:『前任院長住在哪兒?』她表示,她離開町田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最近回到睽違已久的老家,順便前來答謝從前的照顧之恩。她手上拿著像是裝著蛋糕的盒子,我覺得太冷淡很不禮貌,就告訴她前院長在鶴川六丁目的公寓住址。可是後來我仔細想想,再怎麼看,她至少有二十歲出頭,不像是十六年前在這兒出生的人……後來我完全忘記這件事情,直到昨天看到電視新聞公開遭殺害的女性照片,剛好年齡相近,感覺應該就是她,才又想起來。」
老院長似乎自知向綸太郎兩人吐苦水毫無任何意義,索性閉嘴不說。對於與女兒女婿同居,松坂利光一直不願點頭答應,或許是對於診所的醫療與經營,兩代的意見衝突所致。不過,綸太郎另有疑問。
這次是飯田才藏插嘴,大概是戴眼罩時養成的習慣吧,他一邊思索,一邊按著太陽穴,綸太郎問:「為什麼?」
年齡屬於同一世代的綸太郎插嘴問道,松坂院長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不,剛才說的,都是內人在相親時告訴我的。我在小田原長大,但是內人告訴我時,我非常羡慕呢。那時,我的年紀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卻立刻邀約她,前往鶴川國民住宅區探險、確認。那附近在二次世界大戰前好像是什麼軍事設施,傳說現在還會出現幽靈啊、妖怪等……」
「的確不太對勁……如果婦產科醫師曾經證實,莫非是律子女士借用妹妹的名字,前去驗孕?」
「在哪兒找到的?」
「胎兒的影像和解剖結果是一致的吧?內診的結果呢?」
「那位小姐是前來接受診療,還是來探視住院患者呢?」
「先賣個關子。這位特別來賓很想見見學長,正好一同前去。」
「上星期五,十七日上午的門診時間。」
「他原本就打算殺人滅口,以便湮滅真相嗎?」
綸太郎起身走向電話,播放出尚未清除的四通留言。當堂本的聲音傳出時,田代周平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他瞪著綸太郎,肩膀微微顫抖著。
「另外一個偶然完全和各務夫婦無關,卻使得案情更為錯綜複雜。擺放人頭的保利龍箱,封箱膠帶上檢驗出堂本的指紋。我推測,堂本為了保管江知佳託付的石膏像人頭,準備了保利龍箱,放置在西池袋的公寓中。星期六下午他出門前,為了避免保利龍箱蓋在移動中掉落,便貼上封箱膠帶固定,因此不小心留下自己的指紋……
飯田拍著胸脯保證,田代在一旁憋著笑答道:「他直嚷嚷著一定要從學長口中知道真相。學長,你就大人大量,行行好吧,今天聽到的所有消息,我絕對不會讓他泄露半點口風。」
綸太郎與久能兩人對望,無法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院長。他們以為應該是更為年長的男性。眼前的人物如果是松坂利光的話,十六年前約只有二十齣頭吧,似乎過於年輕。
久能拿出江知佳的照片,請她重新確認。河合直美毫不猶疑地答道:「沒錯,就是她。她來的時候戴著眼鏡,髮型服裝比較俗氣,但是瓜子臉蛋,而且身材很好,長得非常漂亮。」
老人遵從久能的提議。他疲憊的模樣,老態畢現。
「嗑藥啊。會造成牙齒掉光應該是甲苯中毒,不過一個堂堂大男人竟然會吸毒……」
也許是因為少有家人以外的客人來訪,松坂老人興奮地說著話,即使刑警拿出照片,他還未察覺這位自稱各務悅子的女性,就是數日來轟動全國的離奇凶殺案的被害者。
「從您剛才的談話當中,助產院難道不進行會陰切開嗎?」
「別站著說話,請坐,請坐。」
初識江知佳的那天,她曾告訴綸太郎相關的知識,綸太郎照實敘述著。飯田嚇得遮住眼睛,然後他從指縫間惶恐地瞧著傳真紙上的影像。眼疾迫使他得長期戴著眼罩,所以他更能體會到那股恐懼。
河合直美老實地點點頭,久能接續院長提問:「你和那位小姐交談是什麼時候?」
嗶——
久能搖搖頭,並未理會老人所提的疑問。松坂老人重新戴上眼鏡,像是被火燒到屁股似地突然起身。
綸太郎的話還未說完,警視手機的鈴聲響起。
「原來放在這裏,真是不好意思。過往的事情我總是記得一清二楚,但是最近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忘東忘西的。」
「原來如此,我了解學長的說法。的確,如果我是川島大師的話,我一定不會再用同樣的方法嘗試。」
「所以她才聯絡堂本,請他攜帶石膏像頭部前去分倍河原。」
「雖然如此,我還是很難接受。」田代皺起眉來,誇張地交叉雙臂,「先不管技術上的問題,伊作先生從哪兒找到已經死亡的模特兒呢?總不可能任何人都可以吧?這張照片中的人頭,頭部骨骼、輪廓等等,都幾乎和江知佳一模一樣。」
「請問是這位小姐嗎?」
原來是久能警部來電。警視聆聽對方的報告,不一會兒,他突然臉色一變,他請久能別掛斷,望向綸太郎,說:「為了確認各務結子自殺身亡的詳情,我派他到神奈川縣的相模原南署,上鶴間是南署的管轄範圍。他調閱十六年前的調查書後,發現有些令人起疑的敘述。」
綸太郎繼續說:「堂本可能約略了解石膏直塑技法的瓶頸,因此他推測頭部的模特兒已經不在人世,也注意到頭部的模特兒是江知佳真正的母親。但是他還不夠聰明,無法推測到十六年前各務結子和川島律子姊妹對調身分的真相。我聽完堂本的電話留言后,清楚得知他誤會頗深。不過,堂本認為真相足以作為勒索的本錢,於是瞞著江知佳拍攝頭部的照片,將照片寄送給川島伊作追悼展的策展人宇佐見彰甚,勒索遮口費。如果江知佳的生母並非律子女士,『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價值應該會下跌吧。堂本的如意算盤雖然完全不符事實,不過宇位見收到照片時,卻無法一笑置之。看到照片中雙眼睜開的石膏像頭部,宇佐見彰甚和江知佳一樣立刻領悟到個中真相,發現十六年前的駭人真相。堂本和宇佐見的推論雖然沒有交集,但是無論如何,切斷的石膏像頭部絕對不能公諸於世,這點兩人看法倒是一致。」
綸太郎了解田代提問的用意,用心地聽著田代的問題。看來田代發現綸太郎有難言之隱,便設法岔開話題。不過飯田一臉茫然,綸太郎故意不理他,自顧自地答道:「剛才我說過,切斷工作室石膏像頭部的偽裝侵入者,最可能的就是江知佳。我不需要再做解釋,她從小就熟知石膏直塑技法,了解雙眼睜開的頭像絕對不可能存在,她也比任何人都理解父親對喬治·席格爾的複雜心情。她當石膏像的模特兒,在工作室中一定多次從父親口中得知,這是一九七八年『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完結篇。
看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久能起身告辭。不過,松坂老人似乎捨不得兩人離開,開始東翻西找,想要引起兩人的注意。他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翻開日誌,不斷地調整眼鏡角度。
松坂老人陷入回憶中,不再往下說。久能故意做出誇張的反應,說:「曾經見過的臉孔?院長,莫非她是您曾經接生的嬰孩?診所的河合直美小姐說過,她表示自己曾受過您的照顧,為了感謝您才專程前來。」
老人努力地清了清喉嚨,以大拇指與中指推著眼鏡,帶著感懷的神情,回想起自己擔任院長的時代。
「……找到被害者頭部以外的遺體了。」
「……被名義上的弟弟?你確定嗎?」
「要不要喝點冷飲?」
「……這起案件的導火線,不用多說,就是已逝雕塑家川島伊作在死前完成的人體直塑石膏像。這件遺作由他的獨生女江知佳首度擔任模特兒,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完結篇。『母子像』系列作品起源於二十一年前,伊作先生以當時的太太律子為模特兒製作了九件作品,這次江知佳所擺的姿勢,正好與系列作品第一號『母子像I』的姿勢恰恰相反,彷彿照鏡子一般。當然,雖然是血脈相連的母女,身體結構還是有些許不同,所以兩座雕像並非百分之百左右對稱,但是伊作先生的創作概念依舊清楚明白。他以江知佳為模特兒製作直塑石膏像,並取名為『母子像』,伊作先生選擇的模特兒和作品的命名,都是他落實概念的必備條件。」
「不。如果因為我的多事,為遺留在世的丈夫添了麻煩,對方一定會更痛恨我吧。不過,前幾天我讀著從前的日誌,依舊覺得我當時並沒有聽錯。別嫌我人老羅嗦,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在意這件事情呢。」
「嗯,是的。如果切斷石膏像頭部的是江知佳,當時她對各務夫婦、尤其是自稱是各務律子的女子,已經抱持強烈的懷疑態度,所以她故意強調血脈相連。她懷疑這位各務夫人連父親的公祭都堅持不肯露臉,應該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江知佳為了向各務順一挑釁,才會故意說『血脈相連的女兒』。」
短暫沉默以後,田代周平不可置信地開口說:「所以,川島大師以剩餘不多的性命為賭注,創作完成的『母子像』完結篇,目的就是為了揭發十六年前各務夫婦的罪行?」
「……假律子夫人和伊作先生離婚後,對外宣稱自己為了愈療情傷前往美國,真正目的是為了躲避熟人,避免身分對調一事遭人看穿吧?」
「所以江知佳百般斟酌,決定尋求堂本峻的協助。或許她的內心深處對死去的父親愛恨交織,才不顧一切豁了出去。對江知佳來說,堂本在某種意義下是反抗父親的象徵。她將證實伊作先生罪行的石膏像頭部交給曾經跟蹤自己的偷窺狂,或許也是她報復父親多年來欺瞞和背叛的方式。」
「這樣呀,或許如此吧。」
「從伊作先生的遺志來看,只有這個可能。」綸太郎表示肯定,雙手交握。
「等等,各務女士自殺后,保險公司的調查員應該也曾前來詢問院長吧。那時您曾經提及這件事情嗎?」
星期一晚上,兇手落網的新聞播出后,川島多次來電,留下好幾通留言,表示想見綸太郎。每當聽到答錄機傳來川島敦志的聲音時,綸太郎的手總會伸向電話聽筒,但是一旦想到自己還沒準備好該如何回答時,只能隱忍著,嘆氣,聽著聲音逐漸消失。
雖然他的畫法不算高明,但卻是簡單易懂的地圖。他大概是鬆了一口氣,便以地圖為話題,聊起天來:「這兒附近,正好是拍攝『假面超人』的外景地點,劇中那棟鬧鬼的公寓,現在雖然已經拆除不存在,不過飾演本鄉猛的藤岡弘,就在附近發生機車事故,身受重傷呢。」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擔心自己的身分被看穿,當然,她也不可能出席伊作先生的守靈夜和公祭。」
院長面有難色地答應,以內線呼叫護士站:「……啊,沒關係,你回答就好。我想問問今天早上聽到的八卦……沒錯,就是那件事情。最初是誰說的?不,我沒有生氣,現在警方在這兒。謠言沒有滿天飛,是我自己不小心說溜了嘴……負責行政的河合小姐啊。她今天有來上班嗎?是嗎?謝謝。」
「當她察覺自己的父親竟然參与殺害母親,江知佳一定大受打擊。她當機立斷,切下石膏像的頭部,因為作品如果直接公開,便可能會有人追查過去的真相,進而唾棄、指責已故的父親。石膏像的模特兒雖然是江知佳,但是頭部並非自己,所以江知佳對於切斷頭部沒有絲毫猶疑。當時她可能只考慮到石膏像頭部的大小、重量、攜出方法和藏匿地點等等,信賴的父親竟然長年瞞騙自己,這種遭到背叛的心境逼使她出此下策。不過江知佳無法敲碎石膏像,畢竟頭部以下的部分出於自己,更是父親留下的重要遺物。」
八○年代,以小田急線鶴川車站前為中心,整個地區重新開發,不過往昔的鶴川村風情並未因此消失。從助手席眺望窗外風景,相較於川島宅邸的南大谷或町田中心街道,令人想起泡沫經濟之前,郊外恬靜悠閑的氛圍。
「是的。您知道住在南大谷的雕塑家千金,上星期六遭到不明人士殺害的案件嗎?」
「所以江知佳長大后,她才完全不相往來啊。」田代冷冷地低聲說道。
綸太郎早已飢腸轆轆,他先以舂卷與啤酒果腹后,開始說明案情。田代與飯田聽得入神,根本忘了動筷子。
田代一臉錯愕,綸太郎暗示田代鎮靜,搖搖頭說:「我先說明事件經過。伊作先生過世后,他的手機下落不明,警方調查通訊紀錄后,獲知在九月十二日至十八日間,有人以伊作先生的手機頻繁地撥打堂本峻的手機號碼。無論是簡訊或是通話,都是來自伊作先生的手機。伊作先生生前持續留意堂本的動向,堂本的最新手機號碼,他都儲存在手機電話簿中。我們無法得知伊作先生的用意,但是拾獲伊作先生手機的人卻利用手機內的資料,私下和堂本聯絡。我們一起拜訪山之內紗耶加時,堂本能夠洞悉我們的目的,正是接獲這個人的事先警告。」
飯田才藏表示想借用廁所,綸太郎宣布暫時休息。他收拾杯盤狼藉的餐桌,丟掉啤酒空罐,將剩餘的料理裝入保鮮盒,放入冰箱。
「是的。當時我隨口問她,她說自己是各務結子的侄女。雖然我並非打算為十六年前的疏失贖罪,不過我將記得的事情,甚至是從前的紀錄,都盡量告訴她。甚至於一些深入的問題,我也都詳細回答。咦?不對,等等。」
田代搶先說出各務夫婦的下一步行動,不過綸太郎毫不理會,繼續說:「嗯,夫婦兩人絞盡腦汁后,終於想出一計。他們打算利用石膏像頭部遭到切九*九*藏*書斷,偽裝成對江知佳的殺人預告,換句話說,江知佳的遺體必須處理成和無頭石膏像同樣的狀態。於是夫婦兩人切斷遺體頭部並交由快遞寄送。他們認為殺人預告的情節必須手法誇張才得以成立,便將人頭寄送至名古屋市立美術館,因為這座美術館預定舉辦伊作先生的追悼展。這項消息,報紙刊登追悼文時曾提及,公祭當天會館也不斷廣播宣傳。」
松坂老人的額頭冒著汗,身子顫抖了一下。久能移開視線,向綸太郎示意。綸太郎繼續問道:「對了,請問您,驗孕需要進行哪些檢查呢?」
位於町田市的東北方,靠近川崎市交界的鶴川國民住宅區,是在經濟快速成長時期發展而成的首都副都心城鎮之一。區內私立學校林立,學生的身影四處可見。這個區域與鄰近村鎮合併,已經升格為市,之前稱為鶴川村,人口雖然密集,但是隨處可見田園風景。
田代周平一臉醉酒不舒服的模樣,看來他深受打擊,如果繼續仰賴酒精麻醉自己,心情反而容易鬱悶,酒醉甚至容易壞事。綸太郎拍拍田代的背部,開始煮咖啡。
「我記得,她叫各務悅子。」
他的眼疾大概已經治愈,今天並沒有戴眼罩,不過依舊不改嘻皮笑臉的態度。飯田的小道消息並非完全派不上用場,綸太郎放開把手,瞪著一臉笑意的田代。
法月警視在牛込署度過一晚,陪伴宇佐見彰甚。宇佐見因為湮滅證據的罪嫌而遭到警方扣留,今天清晨,他陪同宇佐見返回偵查本部。上午,他陪同參与偵訊宇佐見;下午,他將前往中野區江古田的石膏技術人員工作室,扣押從川島伊作工作室搬走的石膏像與其他物品。宇佐見將石膏像搬至江古田工房,打算製作閉眼版本的江知佳石膏像,「複原」川島伊作的遺作,以便公開展示。
「傳達訊息的器官,不是只有嘴巴,還有眼睛。」綸太郎喝了口啤酒潤潤喉,向兩人說:「石膏直塑的方法,是將繃帶浸入以水溶解的石膏當中,然後直接貼在模特兒身體表面上,取得身體輪廓。可是從活著的人身上以石膏繃帶直接翻取裸|露的眼球,可能會導致模特兒失明。因此無論是伊作先生的作品,或是人體直塑石膏像的始祖喬治·席格爾的作品,所有作品毫無例外的都是雙眼緊閉。」
警視聳聳肩,綸太郎搖搖頭說:「不須勉強他開口。我們只要找出堂本疏忽的重點,江知佳遭到殺害的原因自然能夠真相大白。我們其實已經獲得結論,現在只需要證據證明……」

29

「因為堂本的誤解,警方被耍得團團轉。但是宇佐見彰甚似乎早就發覺真相,雖然他沒有明白指出,不過他可能已經知道兇手是誰。」
「指尖塗上瞬間接著劑,這是闖空門的小偷常用的手法啊。」飯田說著。
「什麼大人大量啊。」
「兩點半,江知佳小姐和堂本分道揚鑣后,帶著裝有石膏像頭部的提袋,單槍匹馬地前往各務夫婦的公寓,對吧?」
「川島江知佳,不是悅子。她在上星期六遭到殺害。」
「……最重要的部分,你還沒告訴我們呢。」
「乾冰假人頭?伊作先生面臨生死關頭,哪有時間玩弄這些騙小孩的把戲。」
「他丟棄在相同地點。不過石膏像頭部已經被敲得粉碎,不見原貌,即使搜集碎片,也不可能複原了。」
嗶——
看來,田代的思考模式與他的天敵頗為相似,綸太郎覺得有些諷刺,微微一笑,說:「獲得石膏像頭部的堂本峻也有相同的想法,他曾說只要看過石膏像的眼睛就可以了解真相。但是,他錯了。江知佳的叔叔敦志曾經到江知佳出生的南成瀨助產院探望律子女士,我也曾經追問宇佐見,他也是笑著答說沒有這個可能。」
雕像完成的兩個月前,貝尼尼以黑色粉筆在眼球上的虹膜做了記號。問他這些記號代表什麼時,貝尼尼回答:「作品完成時,在黑色記號處以鑿子雕刻,所產生的黑影即可表現瞳孔。」這種製作過程中,貝尼尼暫時回歸到賦予眼睛色彩的真實展現人體時期。後來他數度修改黑色記號,在國王最後一次擺姿勢時,他同時進行最後一次的修改。修改完畢后,貝尼尼宣告胸像完成。虹膜與瞳孔的雕刻在工房完成,自始至終,貝尼尼一直關心眼神。眼神的固定與確定,其實也是這座胸像最顯著的特徵之一。
「困民黨的活動不是多半在秩父?」
「調查書中,記錄了為各務結子進行妊娠檢查的婦產科醫生姓名,診所在町田市鶴川的『松坂婦產科醫院』。大概是怕碰到熟人,所以她放意選擇遠離住家的醫院吧。為她檢查的醫生是院長松坂利光。」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堂本?」
「……對了,說到幽靈,我想到一件事情,院里的護士曾經提及,那位慘遭殺害的雕塑家千金好像叫川島江知佳吧?」
綸太郎話說到一半,田代不耐煩地搖搖頭,說:「不,我的疑問不是這點。電視八卦新聞報導的一些小道消息,都推測江知佳的生母並非是因殺人嫌疑而遭到逮捕的現任各務夫人,川島律子女士,而是十六年前留下遺書而自殺身亡的妹妹啊。」
「……哎呀,真令人毛骨悚然,我想起《安達魯之犬》那部電影。以剃刀切開眼球,將石膏繃帶貼在睜開的眼球上慢慢等待凝固,這麼殘忍的畫面,簡直不輸恐怖電影。」
「九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點四十三分。」
「如果你答應絕對不泄露出去,我也不會吝於告訴你。不過這起事件的內情實在太過錯綜複雜,電話當中無法解釋清楚。」
「江知佳小姐也問過這個問題?各務女士確定是頭一胎嗎?」
「請您放一百八十個心,今天呢,錄音機放在家裡,身上空空如也。」
「有時候,患者總有些難言之隱吧,我不用多問就能猜測她不想在當地就診,以免被街坊鄰居認出,才會選擇町田的醫院。而且健保證也沒有可疑之處,的確是國民健保局所發給的。健保證的擔保人是丈夫各務順一,我聽說她的丈夫在上鶴間經營牙科診所,太太自殺身亡后,他關閉診所前往美國。」
負責行政的河合小姐,就是一進門在會面專用櫃檯接待的女性。她的全名是河合直美,年齡約二十五到三十歲間。
松坂老人誠懇地說著,不像是在講客套話。久能刑警回應著,並且檢查萬用記事本。
「這種方法,每家婦產科醫院從以前就都如此進行嗎?」
「九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點四十二分。」
「我知道了,死亡面具。」突然拍膝高喊的是飯田才藏,「只需撥開屍體的眼皮,敷上石膏繃帶,就能夠在雙眼睜開的狀態下取得原型。模特兒既然已經死亡,在等待石膏乾燥時,既不會感覺痛苦也不會掙扎吶喊,更不會表示抗議。」
「泄密的人可不是我喔。」媒體一窩蜂來電的說法或許有些誇張,田代倒是認真回應,「我完全了解和那些媒體打交道,人會變得脾氣暴躁。兇手已經落網三天了,警方卻沒有公開案情細節,例如犯罪動機等等。堂本峻依舊下落不明,也沒有人知道那傢伙是否涉案,偵查本部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啊?」
面對田代不懷好意的臆測,綸太郎有點招架不住。
大概是鰥夫獨居生活過久了,他大聲地自問自答,開始檢查屋內散亂的書堆。久能詢問他時,老人失去年長者應有的沉穩,有些慌張地答道:「當時的診療日誌,我都留在身邊。那是一些個人記錄的備忘錄,各務女士就診當天以及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我都鉅細靡遺地記錄下來。診所對於超過十五年以上的老舊病歷通常會處理銷毀。但是只要翻翻從前的診療日誌,就能填補記憶的空缺。那位小姐前來拜訪時,我曾經找出當時的診療日誌,確認一些細節……她離開后,那本重要的日誌擺到那兒去了,我記不得了。」
嗶——
「敦志先生的話或許還能相信,宇佐見所說的話根本不能相信啊。」
「……我?不,河合小姐誤會了。首先,她看起來不止十五、六歲了,而且,我未曾見過這位各務小姐。我的意思是我想起曾經有位女性,長得和她十分相像。」
星期四,九月即將結束的下午,田代周平來電。電話直接轉接答錄機,綸太郎聽到留言的聲音,停止敲打鍵盤,急忙奔向電話旁。
飯田才藏一副萬事皆知的口吻插嘴說:「所以,可能就是興奮劑或麻黃素嘍?」
「是的。如果堂本和她一起行動,江知佳或許不會招致殺身之禍。但是她並沒有要求堂本共同行動。畢竟,過世的父親參与殺害母親的真相,江知佳不願公諸於世,所以她只透露給堂本必要的訊息。如果江知佳會同堂本聯手出擊,她擔心會遭到堂本的惡意利用,而且帶著男扮女裝的堂本同行反而綁手綁腳。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得知,江知佳是否打算將各務夫婦的罪行報警處理,但是我想,對於從夫婦兩人口中探出真相后應該如何處置,江知佳沒有任何的打算。」
「不,沒什麼事情,別擔心。」綸太郎拍胸脯保證,「不過,案件有些內情,必須花費時間和程序進行搜證。除了殺害江知佳的罪嫌之外,為了追訴各務夫婦兩人在十六年前犯下的罪行,警方必須確實搜證,所以才如此慎重。」
飯田才藏又開始吹噓自己獲得的小道消息,綸太郎瞪著他。
「所以宇佐見彰甚一連串的行動才令人費解,對吧?」
松坂利光收拾茶几,請兩人坐下。茶几上,堆疊著貼有圖書館分類標籤的鄉土史文獻、報紙剪報與年代久遠的筆記本,其中,有本彩色封面的雜誌書,那是一本教人做料理的食譜。
「他們在快遞的送貨單上填寫堂本的姓名,故意嫁禍於他,不是嗎?這點應該不是臨時起意吧。」
田代表達自己的意見,綸太郎苦笑地搖搖頭,說:「不。這正是各務夫婦的計畫當中最能顯示他們是臨時起意之處。他們其實完全不清楚堂本和江知佳過去的恩怨,但是卻在送貨單上填寫堂本的姓名,因為就在數小時前,各務順一從我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當然。」
綸太郎吞吞吐吐地解釋:他從牛込署回到家時已經是清晨兩點,一回到家他就像沒電的電池般倒頭呼呼大睡,完全沒注意到留言顯示燈閃爍。一覺醒來,他才發現電話中的留言,昨天一整天實在累壞了。
「我並不知道他是否蓄意殺人,可是他十分清楚自己曾在國外生活兩年,十六年前的偽裝殺人事件,追訴時效還未過期。因此我可以想像,當各務夫婦見到雙眼睜開的石膏像頭部時,肯定慌了手腳。我認為殺害律子女士是夫婦倆精心策劃的計謀,但是殺害江知佳應該是臨時起意。他們大概是先從後腦打昏江知佳后,再以繩索勒死。
「您也是在這兒長大的嗎?」
「……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她遭到殺害的事情,真是對不起,我應該更早注意到,通報警方。」
「他們說有一位長相神似的年輕女性,上星期曾經前來本院。她是大白天前來,有兩隻腳,也確實地踏在地上。由於這次的案件和本地區有關,如果醫院沾惹這類詭異話題,那就不妙了,所以我嚴重警告護士,絕對不準繼續散播這些傳言。」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如此一來,事情反而更為棘手啊。」
松坂老人彷彿是一位說書先生,滔滔不絕地說著。所幸他終於注意到兩位聽眾一臉困惑,才回到現實,不好意思地拍打著額頭說:「不好意思,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兩位特地遠道而來,一定沒興趣聽這些無聊透頂的老掉牙故事吧,兩位要聽的是上星期五發生的事情。總之,我在鶴川圖書館查資料,過了中午才回來。借了參考文獻回家后,中途在國民住宅區商店街用餐,回到家時已經將近下午兩點了。剛到家,在樓下門廳一位從未謀面的小姐迎面而來,開口問我是否是松坂醫師。你們拿來的那張照片中她沒戴眼鏡,不過我記得她那時戴著眼鏡,並且自我介紹是各務悅子。」
綸太郎一邊瞄著田代的反應,一邊注意自己的說詞:「工作室遭到侵入,石膏像遭到損壞,警方可能會前來調查,所以江知佳將切斷的頭部擺在身邊並不妥當。所幸宇佐見彰甚主張不要報警,警方並未前來調查。不過星期日時她應該還無法預知宇佐見不打算報警,因此江知佳認為將頭部交給家人以外的第三者保管,最為妥當。
「這個問題我目前無法回答。孩子的父親究竟是何人,還沒有定論。」
「他使用麻黃素。牙科醫生因為職業關係,容易取得藥物,所以更容易重度成癮。他在赴美前已經缺了好幾顆牙,嗑藥情形十分嚴重。各務順一接受植牙手術前,曾住進美國的戒毒更生機構。他曾說過,律子夫人在美國期間曾經吸毒,看來應該是他轉嫁自己的經驗,編造成妻子吸毒吧。俗話說得好,以牙還牙,以眼還限,殺害律子女士的兇手終於受到報應。」
松坂院長婉轉地問道,河合直美的手撫著喉嚨,一臉大事不妙的神情。
「上星期五前來拜訪您,自稱各務悅子的女性,您也告知她同樣的內容嗎?」
綸太郎的無心之問,似乎觸犯了這位婦產科醫師的自尊心,挑起了松坂老人的不滿,他瞪著綸太郎答道:「在我還擔任院長時,每家婦產科醫院都是如此,但是助產院除外。以前,無論哪家婦產科醫院都會事先切開會陰|部,那是婦產科的常識。因此,如果患者沒有會陰縫合的痕迹,十之八九可以斷定是初次生產的孕婦。不過最近不管理論是否合理,竟然冒出說什麼怎麼能夠在女性性器上劃一刀的言論,真是胡說八道。我的女婿對於會陰切開也是抱持慎重的態度,以前他還是副院長時就常常建議我,說我的方法已經不合時代潮流。現在,聽說他的方法受到大部分患者的好評,對於診所經營來說,他的意見或許言之有理吧。」
「在殺害律子女士詐領保險金之前,各務順一的醫院經營不順,只能舉債度日。再加上地下錢莊每天逼債,他的精神幾近崩潰,導致嗑藥度日。」
不知是受年紀影響還是他的個性原本就直來直往,不管如何,久能似乎不想考慮太多,他喝了口老人端出的麥茶,調整坐姿后便說:「能否請您詳細說明,那位自稱各務悅子的女性來訪時的狀況?」
「……律子女士是清白的,你透露的小道消息完全派不上用場。」
飯田才藏一臉納悶地說:「經過法月先生的說明,我覺得各務夫婦臨時起意的各項行動,其實危險重重。前往山貓運輸的町田營業所寄送人頭的男子,應該就是各務順一本人吧。他只以帽子和墨鏡掩飾,竟然沒被人識破。」
電話似乎等著綸太郎說完https://read.99csw•com話似地響起。綸太郎拿起聽筒,是法月警視來電。
田代開口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飯田抬起頭來,臉上露出催促的神情。
一個未曾聽過的字眼,令綸太郎感到疑惑,他問:「會陰切開是什麼意思?」
「我剛才說過,星期六上午我假裝患者前往府中的『各務齒科診所』。那時我曾經問過各務順一,是否知道曾經糾纏過江知佳的攝影師堂本峻。各務看起來真的不認識堂本峻。因為他將堂本峻的峻字寫成常用的人字邊的俊字……為了將殺害江知佳的罪行偽裝成精神異常罪犯的行為,各務順一使用這個偶然聽到的姓名寄送裝著人頭的快遞。根據他的供述,他在網路上以『堂本俊,攝影師』進行搜尋。不過,網路上的文章常常將人名寫錯。」
「事情總有前後順序,所以這點容後說明。總之,先不管『母子像』名稱的疑點,這起案子起源於以江知佳為模特兒的石膏像頭部,遭到不明人士切斷並帶走,以致下落不明。她的叔叔川島敦志擔心伊作先生過世后,堂本峻又趁機跟蹤騷擾江知佳,所以前來找我商量。調查工作室后,我發現石膏像頭部遭到外人切斷的可能性非常低。細節部分,我省略不說,總之,工作室中留下的侵入痕迹,偽裝成分濃厚,清楚地顯示是熟人所為。石膏像頭部可能在九月十日遭到切斷,也就是星期五晚上,川島伊作守靈夜當晚直到第二天。整理出事件發生的時間表后,我很早就判斷是江知佳做的,只有她能夠切斷石膏像頭部,並且帶出工作室。
久能不再故作沉穩,傾身向前,說道:「等等,這項消息你為什麼沒有通報警方?偵查本部應該曾經詢問貴院,是否有位叫川島江知佳的女性前來啊。」
「沒錯。各務結子在美國和丈夫會合,以姊姊的身分再婚,再度成為各務太太。當熟識自己的婆婆死後,結子決定返國,這是一九八六年的事情。兩人在國外生活將近兩年,法律追訴期不予計算,所以事件雖然已經經過十六年,還是無法免除追訴,這對各務夫婦來說應該是一大失算。不過是好是壞還有待商榷。或許過了追訴期,江知佳就不會遭到殺害了……
松坂老人的腦袋應該還非常靈活,聽力也沒問題,只是人老了之後對於和自己無關的事情,總是不做太多聯想。但是這樣無關痛癢的態度,實在令人難以插嘴提出正事,為了讓對方能夠完整敘述星期五的狀況,最好別讓他產生先入為主的觀念。

32

「什麼特別來賓!什麼熱鬧熱鬧!我才強調過,這件事情絕對不能泄露出去啊。」
「你沒有必要道歉。這兩位刑警想問問關於那位女性的事,或許是你想太多了,不過為了慎重起見,請告訴我們詳細情形吧。」
「有的,我記得她說她是各務悅子。」
「很遺憾。不過,偵查行動正持續進行,所以被害者在星期五來訪的情況,請您詳細告知。」
「那六點見。」
田代嘟著嘴,無法置信的模樣,綸太郎揉著鼻子說:「我曾經懷疑侵佔伊作先生手機的是宇佐見彰甚,不過他卻否認。而且從他應付堂本勒索的辦法,可以清楚獲知宇佐見並未持有丟失的手機。請兩位聽個證據,這是上星期三晚上,我家答錄機錄到的留言。」
松坂利光不屑地點點頭。
「你的意思是這個人是江知佳?」
田代表示同意。此時的田代,像是一位藝術家而非商業攝影師。飯田似乎也無意反駁。綸太郎輪流望著兩人,說:「……如此一來,伊作先生如何製作出我們在照片上看到的頭部呢?如果不是從模特兒臉孔上活生生地取得原型,也不是事後在雌模上加工,那隻剩下一個可能性。」
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各務順一與妻子因涉嫌殺害川島江知佳以及棄屍的罪嫌,遭到警方逮捕。
田代周平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話說回來,公祭當天我看到各務順一時,就覺得這個男子的牙齒特別白,所以特別有印象。當我看到模擬肖像的鼻子時總覺得見過這個人。我沒想到是他,更沒想到他裝假牙。」
「父親過世那天,送走參加守靈夜的親友后,她獨自一人來到工作室,看到雙眼睜開的石膏像時,江知佳一定立刻得知石膏像的頭部並非自已而是他人,並立刻領會父親拚命留下的訊息,她終於了解她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而且石膏像的雙眼是睜開的,暗示擁有死亡面具的父親可能參与殺害自己的母親。大受打擊的江知佳,雖然尚未看穿所有真相,但是從父親過世前的言行當中,加上她的直覺和觀察,她察覺十六年前的事件另有隱情。
車子來到十字路口,路標寫著「鶴川國民住宅」,再往北走就能抵達國民住宅區,秋山房枝與卧病在榻的夫婿就住在那兒。久能警部在路口右轉,朝著國民住宅區的相反方向,開往鶴川二丁目的住宅區。
久能點點頭,表示會在大廳等待。
「的確也刊登了一家同名醫院,地址也在鶴川。江知佳慘遭殺害的前一天,為何行蹤不明或許能夠由此找到答案。久能警部現在前往鶴川,我請他從南署繞道一下過來接你,你正好一塊兒去吧。」
「陰|道和肛|門間的肌肉稱為會陰,會合的會,陰|道的陰。產婦分娩時,胎兒的頭部會對產婦的會陰產生壓力,壓迫會陰肌肉,如果過於用力會造成肌肉撕裂,嚴重時還會造成括約肌或直腸黏膜受傷。分娩后,醫師會立刻縫合,通常不會留下後遺症,但是如果細菌感染造成血腫的話,將導致縫合部分裂開,需要好幾天才得以愈合。為了防止這種嚴重撕裂傷,分娩之際,婦產科醫師大多會先以手術刀切開會陰,稱為會陰切開。或許你聽來覺得粗暴,但是,縫合之後,預后良好,也能避免影響產後的性生活。」
堂本認為江知佳的生母是自殺身亡的各務結子。面對堂本的想法,宇佐見一笑置之。
「江知佳小姐也問了同樣的問題。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以助產婦的資格,規定不能對患者動刀。在那種診所,為了避免會陰撕裂,平常就會進行按摩,或是在分娩時花費較長時間,設法避免在生產過程中產生撕裂。但是這些作法,並無法完全防止撕裂傷。而且並非所有的產婦都希望自然生產。」
自動上鎖的大門打開后,綸太郎與久能搭乘電梯來到三樓,院長室照片中的那名老人打開房門迎接兩人。他的年齡看起來已經超過六十歲,相較於院長時代的照片,發量明顯減少,臉部也消瘦許多。不過他的打扮並不顯老。他並非戴著黑色方框眼鏡,而是戴著鈦合金遠近兩用眼鏡。
「江知佳帶著那個保利龍箱前往各務夫婦家中,然後各務順一利用這個保利龍箱,拿出石膏像頭部,再裝入江知佳的人頭。如此一來,萬一遭到追究時,還能御清保利龍箱和自己的關聯性。各務順一重複使用封箱的膠帶,當然,他為了避免留下指紋,一定戴上了手套。不過各務夫婦應該永遠想不透,封箱膠帶上為什麼有堂本的指紋吧。
「這裡是法月先生的家吧。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您。您在星期六時給我這個電話號碼,我不須報上我的名字,只須說西池袋,您就明白了吧?星期六那天我受人所託,要將藏在家裡的東西送到府中。好巧不巧,遇見您的時候我剛好回家取東西。那時我早就知道您四處打探我的消息。您真是好騙哪。我和她約兩點半在分倍河原的車站前碰面,但是人不是我殺的。」
「……我只為她看診一次,彼此之間的交談也不多。各務女士獨自一人前來驗孕,她獲知結果呈現陽性后,立刻表示希望墮胎。我向她說明,墮胎必須取得配偶的同意,她回答她無法告訴丈夫,因為腹中胎兒並非丈夫的孩子。我看著她含淚咬牙地回答,非常同情她,但是我無法隨便認同這種違法行為,只好勸她,請她和家人仔細商量,決定該如何處理后再來就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生前的她。患者前來門診就診一次,然後就更換診所,尤其是那些希望墮胎的患者,這並不是特例,但是,各務女士的情形有些不同……數天後,相模原市的警察來電詢問,我才知道她在自家車庫以汽車廢氣自殺,現場除了遺書外,還發現本診所的診察書。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是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七月的事情。」
松坂老人咳嗽著,神情較為輕鬆地說著:「內診是醫師請患者換下底褲后,躺上診察台,然後醫師將手指插入陰|道,觸診子宮口。就是這個動作,讓很多婦女對前來婦產科就診裹足不前,不過觸診之際有時會發現子宮癌。我並未發現各務女士有任何異狀。」
嗶——
「沒錯!那個自稱各務律子,和丈夫各務順一住在分倍河原公寓的女人,並不是江知佳的母親。十六年前在上鶴間的車庫裡,江知佳真正的母親川島律子女士,身分遭到對調,被當成是妹妹,已經自殺身亡。當然,她並非自殺,而是遭到謀殺,目的是為了詐領保險金。在自殺除外責任期限到期前,兇手便開始精心策劃這起謀殺案,長達一年以上。律子女士被各務順一和結子夫婦偽裝成吸入汽車廢氣自殺,遭到殺害。」
「但是,她遭到殺害的前一天曾經造訪町田市內的婦產科醫院,不是嗎?」
松坂老人淡淡地陳述事實。他並未聲明醫師有守密義務,大概是他還記得在十六年前,他面對偵訊時也透露過相同內容吧。
「您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忘了說?」
「沒錯。為了搜集自殺動機的證據,神奈川刑警來到診所,調閱驗孕的病歷。那時我自願參与遺體解剖,那具遺體的確是各務結子女士……如果,我能夠更慎重因應,或許她不會那麼快尋死。我永遠無法忘記她的臉孔,兩位想想,前幾天才見到的活生生的人,沒幾天的時間竟然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町田市鶴川的醫院?這麼一來,分類電話簿上的……」
松坂院長轉過身,望向後方牆上懸挂的鑲框照片。照片中長戴著黑色方框眼鏡,方顎大臉的白髮男性。照片中的人物與眼前的現任院長,長相完全不同。
「傷腦筋,這是我今天早上在護士站無意中聽到的八卦。詳細情形……」
「下午兩點前,是吧?」
「當然,宇佐見是否說謊,無法證實。但是結子若是江知佳的母親,他並不會因此得利。宇佐見或許會認為堂本的錯誤結論才符合他認定的邏輯,但是他並沒有肯定這項錯誤說法,因為事情的發展令他措手不及,已經毫無挽救的餘地。除此之外,假設妹妹結子是江知佳的生母,會產生一個非常嚴重的矛盾。」
聽到江知佳並非百分之百信任堂本,田代略微寬心,輕聲說道:「我的想法也是一樣。」
「說穿了,其實是『棕櫚假期·分梅』有地下停車場,地下停車場中有電梯直達公寓的各個樓層。雖然地下停車場內也設有監視攝影機,但是相較於大門入口處,死角較多,熟知監視器擺設位置的公寓住戶知道如何避開監視器出入。各務順一就是利用監視器的死旦角,以車子接送被害者,偷偷帶她到自己家中。從電話談話當中,各務一定已經察覺江知佳的目的,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留下江知佳來訪的證據。」
「沒錯,您聽到什麼呢?」
「什麼矛盾?」
「松坂利光,前任院長。」
「刑警先生,剛才展示照片前,您曾經表示現在正在調查雕刻家川島伊作的千金遭到殺害的案件,那位小姐的姓名是?」
「是的。問診時,本人也如此回答。我沒看到妊娠紋,當然每個人有所差異,無法以妊娠紛斷定是否生產過。但是進行內診時,並沒有會陰切開、縫合的跡象,所以我認定她是頭一胎。」
「所以說實在的,醫師很難一一記住患者的瞼孔。當然罕見病例除外,但是當你看過上百、上千位孕婦后,不管是附近賣菜的老闆娘,還是選美皇后,躺在診療台上全是一個模樣。有些人受到上半身外表迷惑,就想成為婦產科醫生,其實,根本是大謬不然。在這些患者當中,有些臉孔看過一次后就永難忘懷。刑警或許能夠了解這種感覺,那並不是單純的美醜問題,而是本人所背負的業障、難以割捨的情緣、際遇等交織而成的,因此那些臉孔會讓我特別印象深刻,牢記在心。」
「我的話又得離題。婦產科是一種因果循環的事業。一些不懂實際情形的傢伙總是非常羡慕婦產科醫生,但是長期在產房接觸孕婦,我深深覺得婦產科醫生所處的世界,是距離情慾幻想最為遙遠的世界。老實說,從我當上婦產科醫師之後,我對於女性所懷抱的純真浪漫幻想,每天都一點一滴地逐漸瓦解。兩位知道嗎,有個統計顯示,男性醫師發生外遇的比率,婦產科是最低的。」
「奇裝異服啊,江知佳是什麼時候將石膏像頭部交給他的?」
面對悄然無聲的電話,綸太郎小聲說著。
「喔,原來是這樣啊。」
綸太郎不問則已,一問就讓松坂老人得意地搖搖頭,說:「武相困民黨的知名度雖然比不上秩父困民黨,其實同一時期,在武藏、相模地區等農村,武相困民黨相當活躍,知名度絕對不輸秩父困民黨。野津田町的自由民權資料館,就是改建自村野常右衛門所建造的道場遺迹。不過兩位並不是來聽我講古,我從女婿那兒得知,兩位正在調查凶殺案。」
「從我聽到的各種消息當中,十六年前偽裝自殺案的動機是各務結子和川島伊作發生外遇關係,導致結子懷孕。結子的遺書坦承外遇關係,筆跡也是出自結子本人。死亡的女性經過神奈川縣警方和保險公司調查部,證實死亡女性的確懷孕了,町田市內的婦產科醫院也證明名為各務結子的女性會在該院驗孕。但是,真正死亡的不是妹妹結子,而是姊姊川島律子。當然,親筆遺書可由結子書寫,可是律子女士所懷的小孩究竟是誰的骨肉?」

31

「但是,我向宇佐見彰甚提及這項推論時,他斷然否決,並主張伊作先生的遺作原本就沒有頭部。他認為是伊作先生偷偷準備了乾冰,做成假頭部。然後,他在昏厥前披上帆布,讓石膏像看起來有頭部……宇佐見認為江知佳為了隱瞞沒有頭部的事實,所以才偽裝成頭部遭到切斷。」
綸太郎聽了后,腦中立刻浮現久保寺容子的臉孔……不對,不是久保寺容子,是滝田容子。綸太郎假裝沉吟半晌,才勉強答應田代。
田代愕然道,綸太郎沉重地點點頭說:「依照前後邏輯推論,只有這個可能。假設,伊作先生沒有參与殺害律子,姊妹便不可能成功地對調身分。當時江知佳還小,母親和阿姨對調身分,容易矇混過關。可是即使夫婦關係降到冰點,也絕對無法瞞過丈夫伊作先生。律子夫人——其實是妹妹各務結子——在事件發生后立刻和丈夫分居,並在當年年底離婚,伊作先生如果未參与殺人計畫,假律子夫人的詭異言九九藏書行,他遲早會起疑吧。如此一來,各務夫婦精心策劃的計畫將成泡影,因此身分對調的計畫必須獲得被害者丈夫的合作才得以成立。只要設法籠絡丈夫,就能消除外人的懷疑眼光。相對地,伊作先生參与殺害計畫,他所獲得的利益就是妻子雙眼睜開的死亡面具。對伊作先生來說,這恐怕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但是,她為什麼請託曾經騷擾自己的男子呢?我想主因是她在工作室拾獲父親的手機,從手機電話簿中她發現堂本的電話號碼。各位雖然覺得有違常理,但是江知佳絕非草率決定,因為走投無路的堂本應該無法拒絕江知佳的要求,只能唯命是從……雖然利用堂本是個危險的賭注,但是事情迫在眉睫,江知佳不得不如此決定。她僅以石膏像頭部為武器,勇敢和各務夫婦對決,若能籠絡堂本這個恐嚇能手,聯手出擊,更能壯大她的膽量。周遭所有人一定想不到她和跟蹤狂聯手,甚至將頭部交給他保管,但是萬一有差錯,江知佳還能將石膏像遭到破壞的罪行推卸給堂本。
「不,不僅如此,如果我能夠在『帕爾納索斯西池袋』入口處,看穿堂本的變裝,就能阻止各務夫婦。府中和西池袋,在僅僅一個半小時間,我曾經有兩次機會能夠拯救她,但是兩次機會都和我擦身而過……」
「最詭異的地方就是這兒。因為,將堂本捲入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江如佳。」
「是真是假,警方自會判斷。上星期的什麼時候?」
他一邊喝著燙嘴的咖啡一邊說著,他在西新宿和宇佐見彰甚會面時,宇佐見在一小時內整整喝下四大杯的冰咖啡與熱咖啡,簡直是嗑咖啡成癮。
松坂老人站著翻看老舊筆記本。他大概還記得在第幾頁,立刻翻到那一頁默默地讀著。漸漸地,他的表情越來越嚴肅,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他的頭往後仰起,像是被過去的自己揪住衣領一般。
久能拿出江知佳的照片,松坂利光戴著眼鏡,仔細端詳照片。
「……原來他們顛倒因果關係,捏造殺人預告事件。」飯田才藏恍然大悟地說道。
「長相神似的女性?」
話才說完,松坂利光就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東翻西找,他取出保特瓶,拿著茶杯回到客廳。老人似乎打算儘力招呼客人,但是他沒有掌握到訪客來此的重點。相較於散亂的客廳,流理台與餐桌還較為整潔,綸太郎推測,他的女兒應該經常前來探視頑固的老父親。
久能確認時間后,記錄在萬用手冊中。當天上午,江知佳出現在鶴川二丁目的「松坂婦產科醫院」,即使她徒步走到六丁目的公寓,也不需要花費那麼長的時間,這一點產生了時間差。
綸太郎打開玄關大門,田代周平提著外帶中國菜餐盒以及一大袋啤酒,站在門口微笑。站在田代身旁的人,有著金黃平頭,像是剛睡醒的Q比娃娃臉上蓄著扎人的鬍鬚,他是飯田才藏。
「事情並不見得這麼單純,伊作先生為了揭發罪行,使用如此錯綜複雜的手法,主要是因為自己也參与殺害律子女士。或許由於他對藝術的狂熱和野心,甚至為了對抗喬治。席格爾,希望製作出雙眼睜開的石膏像,導致他一時失去理智。不過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對於參与殺害妻子,懷有強烈的罪惡感,所以才無法直接揭發各務夫婦的罪行。十六年來,伊作先生從未公開這副不該存在於世的死亡面具。當伊作先生了解自已即將不久於人世,才決意公開十六年前的偽裝自殺案,揭發真相,懺悔自己的罪行。但是,他也擔心自己的罪行在死後曝光,藝術家永垂不朽的名聲可能從此一落千丈。伊作先生想必內心交戰許久,經過深思熟慮后,製作出如此令人費解、謎團重重的作品吧。」
「完全正確。」
「我又沒有要你在電話中說明啊。不管內情是否錯綜複雜,學長說話總是拐彎抹角,又臭又長,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飯田附和著,綸太郎約略說明:「堂本一心只想勒索,而江知佳一心追尋十六年前的真相。她在公祭時對各務順一出言挑釁,正是她找尋真相的手法。不過各務夫婦並未理會她的挑釁,江知佳只好利用各方管道,以便證實各務夫婦的罪行。十七日星期五,她謊稱上學,其實是前往鶴川拜訪退休的婦產科醫院院長,調查十六年前自稱各務結子的女性就診的情形。」
晚上六點過後,門鈴響起。
「學長的名字也是,我常常看到寫著人字邊的倫太郎。」
「前任的松坂院長還健在媽?他現在住在哪兒?」
「她來此的目的是?」
「九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點四十六分。」
「令人起疑的敘述?」
綸太郎身旁的久能警部手指揉著太陽穴,看來正在思索應該如何開口……
「石膏像的頭部呢?」
「真是陰錯陽差,形成這些偶然呢。」
「這起案子實在錯綜複雜,不需太多酒精,我都覺得自己已經醉醺醺的了,來點醒酒的飲料吧。」
「但是,仔細思考後,我發現作品的命名有一點值得玩味。起初的『母子像』系列作品,也就是以律子女士為模特兒,在一九七八年製作的九件石膏像是名副其實的,因為當時律子女士的腹中懷著江知佳。但是以江知佳為模特兒的遺作,雖然延續當初系列作品的手法和造型,但是並不符合『母子像』這個名稱……因為只展現了女兒江知佳一個人的肉體。」
「總之,『無人頭』的說法,和事實相差十萬八千里。沒過多久,宇佐見親眼見到證據,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誤解。陰錯陽差介入這起案子的堂本峻,將切斷的石膏像頭部照片寄給宇佐見。堂本介入本案的經過我等一下再說,總之,宇佐見看到照片時,完全無法相信自己所見。因為石膏像的頭部,雙眼是睜開的。」
「我推測是十三日星期一,伊作先生家祭的兩天後。那天下午,江知佳第一次聯絡堂本,並請他來町田。堂本和演藝經紀公司發生糾紛,藏身於山之內紗耶加位於四谷的公寓。他滿心喜悅,想著曾經讓自己心碎的江知佳,興沖沖地趕往會面地點。能夠壓制堂本的川島伊作已經過世,無人能夠阻止兩人見面。所以川島家的管家才會無意中在町田車站前看到堂本。」
「是的。不過我沒能看破。所以直到現在,我都還覺得十分懊悔……」
「沒錯,雕塑家川島伊作先生的千金遇害的案件。」
「您說,她生前您只見過一次。您強調『生前』,難道各務女士過世后,您曾經參与遺體解剖嗎?」
久能在會面專用的櫃檯前告知來訪目的。負責接待的女性行政人員,確認辦公室牆上的行程表,說:「院長目前正在進行日間巡房,能不能麻煩二位稍候?」
半信半疑地掛斷內線電話后,入贅的婦產科醫生嘆道:「看到她身影的不是護士,而是櫃檯行政人員。她今天值班,兩位要直接問她嗎?」
綸太郎默默不語,田代繼續提出質疑:「如此一來,她肚子里的胎兒就不可能是伊作先生的骨肉。假設真的是各務夫婦在背後搞鬼,誤導自殺者的身分。但是只要律子女士懷的是丈夫的小孩,她可以正大光明地以自己的姓名接受檢查。律子女士借用妹妹姓名就診,應該是她有難言之隱,無法透露父親的真正身分吧。然後各務夫婦乘機利用這項弱點,巧妙利用腹中胎兒成功調換死者的身分。而且連丈夫伊作先生都參与殺害律子女士,一定是有不為人知的動機,一個他非要置妻子于死地不可的動機。律子女士懷有身孕,所以她在遭到殺害前,很可能和丈夫以外的男性有親密關係……」
「等等。」田代周平立刻有所領悟,插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江知佳在當父親的模特兒時,腹中懷著某人的小孩嗎?她本人的頭部會遭到切斷正是因為……換句話說,為了不讓警方察覺江知佳懷孕了,所以必須隱藏頭部以下的身體嗎?」
看來,江知佳雖然無意變裝,卻想隱瞞身分。久能收起照片,綸太郎追問:「她曾經報上自己的姓名嗎?」
「術業有專攻,各務順一經營牙齒美容診所,自己的牙齒就是最好的宣傳利器。他推薦患者進行植牙治療時,自己本身的經驗也能和患者分享。不過他在美國接受植牙手術並非和他的職業相關,他在赴美前滿口爛牙,牙齒搖搖欲墜,完全不中用了。」
久能望向綸太郎,綸太郎也眨眼示意。江知佳失蹤前一天的空白部分,總算能夠逐漸填滿。
松坂老人翻著發黃的頁面,規律地點點頭,說:「……其實,驗孕和墮胎手術,健保是不給付的。我向各務女士說明后,她一臉遺憾沮喪。我想她在意的並非是費用問題,而是希望檢查時能夠盡量不公開身分吧。其實,有些患者會匿名,不以健保證就診。有些診所甚至不必做任何登記,直接就退還健保證。類似各務女士的狀況,有些人希望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處理孩子的問題,當然不希望健保證蓋上婦產科戳章。我的診所里如果有患者強烈要求,診所也會省略登記的手續。不過當然得視情況而定,如果老是如此處理,會遭到行政機關的糾正。」
久能默默地點點頭。松坂利光沉痛地咬著下唇,彷彿在詛咒自己的疏忽般,不斷地搖著頭。
「您說的沒錯。對於江知佳小姐,您也是如此回答嗎?」
嗶——
綸太郎全身僵直無法動彈。
「可能是那棟大樓吧。」坐在助手席上的綸太郎說道。在公車道對面,「松坂婦產科醫院」的招牌相當顯眼。將車子停在醫院停車場后,兩人走向大門。
「什麼嘛!原來你在家啊,都已經下午三點了耶,雖然你已經回復以往的生活形態,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但是,睡到現在也未免……」
「讓各位久等了,敝姓松坂,我是這家醫院的院長,請往這裏走。」
「過世了?對不起,我幾乎已經不看報紙或電視,實在不知道社會發生什麼事情。關於這起案件,兩位有什麼問題?」
「麻煩您轉告宇佐見先生。我真的最純粹要求他支付保管費,完全沒有勒索的意思。只要他保證不告我,今晚的事情我就不再計較。我決定不再插手這件事了,我會躲藏一陣子,別想找到我,浪費無謂的時間。殺死她的兇手就在府中。我想說的就是這些,掰。」
綸太郎正經地點點頭。
「留言播放完畢。」
「的確就是這位小姐。」他回答。
綸太郎並未參与逮捕行動。上周末以後,綸太郎就未前往町田署的偵查本部。他整天埋首書房,為自己撰寫的長篇小說努力奮戰。連續幾天,法月警視都留宿偵查本部,他以電話告知綸太郎各務夫婦的最新偵訊結果,除此之外,對於沒有任何執法許可權的綸太郎來說,案件在上周已經全部結束。
「怎麼了呢?」
「原來如此。所以各務夫婦必須設法切斷石膏像頭部和十六年前事件的關聯性。」
綸太郎點點頭,田代說:「真的假的?說得簡單,這種方法真的能夠執行嗎?」
「她打算獨自一人扛起所有事情,才導致反效果吧。」田代沉重地說著。
老人先點點頭,然後望向牆上的月曆,再度確認自己的記憶。
「被害者來此時故意隱瞞身分,院長不必自責。總之,請您先坐下。」
「和我見面后,第二天被殺害的嗎?她就是江知佳小姐嗎?」
「請問上星期五,是否有位年輕女性造訪府上?」
警視「嘖」的一聲,從錄音機中取出卡帶。
綸太郎無言地關上大門。飯田伸出穿著拖鞋的腳,卡住即將關上的大門,大叫了一聲:「太過分了,別那麼無情嘛,這次的事情我也有不少功勞啊。」
「不太對勁啊,我現在才注意到,同姓的姨侄怎麼可能長得如此相像,太奇怪了。各務應該是婚後所冠的夫姓啊。」
「面對江知佳的屍體和石膏像頭部,兩人這才開始思考如何善後。對於切斷的石膏像頭部,各務夫婦可能已從被害者口中獲得片面訊息,不過,夫婦兩人充分了解伊作先生的遺作製作目的就是為了揭發他們的罪行。他們無法確定石膏像頭部是否只有江知佳看過,工作室中也還留著無頭石膏像。他們擔心警方從『母子像』系列作品上,又重新懷疑十六年前的案件。」
綸太郎咬著唇,望著天花板良久。
「說一套做一套,醫生反而最不注重養生之道,難道他也是如此?一個牙科醫師的牙齒,怎麼會變得那麼糟糕?」
「原來代表被害者的石膏像眼中,蘊藏了指名道姓揭發親妹妹惡行的構圖,果然具有川島風格,心思細膩,我的攝影作品根本望塵莫及。如果法醫學更為進步,將殘留在屍體視網膜上的色素感光視紫質加以分析,甚至能夠重現被害者死前見到的兇手影像……這是我曾經讀過的報導,原理和川島大師的概念有異曲同工之妙。」
「上次生理期的第一天是什麼時候、過去的懷孕經驗、病歷、是否對任何物質過敏等等。各務女士前來就診時,已經懷孕快三個月了。」
飯田臉上浮現完全無法理解的表情。綸太郎微微一笑,將法月警視從偵查本部傳真來的資料,遞到兩人面前。
「健保證的住址在相模原市,難道您從未起疑嗎?」
「但是堂本誤解石膏像頭部所隱藏的訊息,由此證明,江如佳並非百分之百信任堂本。為了保護父親的名譽,關於十六年前的事件真相,她從未透露給堂本。」
「她想確認十六年前就診的女性,是否是她的阿姨各務結子。患者的身分,如假包換的確是各務結子,因為就診時,診所曾確認她的健保證,的確是本人。」
綸太郎緩緩地拿出一本老舊筆記本,封面以鋼筆寫著「昭和五十八年下半」。松坂老人端出麥茶時,這本筆記本散落在從茶几掉落的書堆里。
「健保證?」
田代周平捏扁啤酒空罐,懸宕已久的謎團終於解開,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那句話原來是這個意思。公祭當天,江知佳喚住打算上香祭拜的各務順一,對他說『請轉告律子女士,這是來自血脈相連的女兒的請求。』」
田代挖苦一番后,又改換溫柔的語調,像是在安撫一隻貓。
上午的偵查會議結束后,偵查人員紛紛外出辦案,偵查本部冷冷清清。綸太郎播放複製的留言卡帶,警視指著手錶,一臉不悅地說道:「現在都已經十一點了,距離堂本留言的時間已經過了大半天,為什麼不早點檢查留言呢?」
「獨居老人的住家,沒什麼擺設,散亂無章,請多多見諒。」
「當然,這才是重點。為了選定雙眼睜開的死亡面具模特兒,就必須回到最初的疑點——以獨生女江知佳為模特兒的作品,伊作先生為什麼命名為『母子像』?」
綸太郎隨意問著,松板老人一臉驚訝地答道:「對了,江知佳小姐也非常在意這件事情。我回答是初次生產時,她一再追問是否有誤。」
「咦?難道學長對特別來賓另有期待嗎?剛才在電話中,學長表示正在工作,怎麼整個人好像刻意打扮過,清爽整齊,鬍鬚也剃得乾乾淨淨。學長,你究竟期待哪位特別來賓來訪……?」
「松方正義擔任大藏大臣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