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如在耳旁，倒把尉遲方嚇了一跳，環顧四周，除了搖光，一個人也沒有。正遲疑間，卻看到搖光嘟起了嘴，一臉不滿。

「軍爺找他有什麼事？」

尉遲方看了看那城樓，高達數丈，邊上並無立足之處，確實想不通是如何掛上去的。再看屍身，面色鐵青，渾身上下沒有血跡破損，也無格鬥痕迹。想到昨日的遭遇，他心中不禁有些發毛，但還是力持鎮定，斥道：「不要胡說！」

士兵聲音發抖：「就是這個人……那屍體……前幾天我親手收斂的那具屍體……」

柳五娘咬著嘴唇，一面將衣袖拉起，遮住半邊面孔：「『他』的話，為何我一定要聽？既然他應承了，何不自己去？」

見對方笑了，女童趁機涎著臉道：「姊姊你就答允了吧。不然的話，五姊將來嫁五姊夫的時候，我便跟去，看你還怎麼跟姊夫親熱。」

「沒錯，一點沒錯……這麼奇怪的樣貌，臉上還有傷痕，絕不會錯，肯定是他。」

「喂，我說，你家先生可在？」

「這可不行。」少年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身為管家，當然得替先生問明來意。萬一你是個奸詐之徒，見他老實https://read.99csw.com可欺……」

「唰」地一聲，簾幕重又放下，「什麼司馬司牛，不去！」

尉遲方大踏步走入隨意樓，環顧四周，不覺微微一怔。店中空空落落，只有那名叫搖光的少年，手捧賬本正襟危坐。

——銅鏡之中赫然現出一個蒼白人影，幽靈一般無聲無息。

「什麼時候？」

毫無疑問，這人已經死去。相對活人而言，屍體一般不夠悅目；然而這樣醜惡的死屍也甚少見到。此刻屍首已被士兵解下，抬到城牆邊空地，呈仰躺姿勢。白日看來，屍體的面色是鐵青的，雙目半暝，露出些許渾濁的眼白，一側殘缺的牙齒從唇邊露了出來，使那張皺紋密布的臉看起來彷彿在笑——這令人過目難忘的相貌，正屬於昨夜見到的運屍車上男子。

「嗯？」旁邊兵士伸手拉了拉嘴快的同伴，要他不要亂說。尉遲方沉著臉道：「有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

「大概六天前。」翻著眼想了一陣，士兵猶豫地說，「也可能是七天……就死在這城牆之下。」

「你又知道了！」掀起帘子，女子笑罵道read.99csw.com，「小小人兒，偏偏有這麼多門道！」

在這樣緊張晦澀的氣氛中，卻有一處彷彿絲毫不受影響。那是朱雀橋邊一座雕樑畫棟，剛過酉時，已是燈火輝煌，車馬盈門，連風從此處經過，都似帶著一些輕柔暖意，令人渾然忘卻世間諸般煩惱。

「好吧，跟我來。」

這句話卻不是對校尉說的，而是對著木櫃一側。尉遲方仔細看了看，發現一根細長的銅管，從樓頂直通下來，延伸到柜上，露出構造精巧的黃銅口。這才明白這裏竟有一個巧妙的傳聲系統，柜上諸般動靜，樓上的人了如指掌。

「還能有什麼？鬼唄……」

「是……」突然想到眼前只是個孩子，尉遲方大手一揮，道：「說了你也不明白，讓我見他便是。」

那人本是個直性子的愣頭青，此刻便道：「大人還不知道亂葬崗鬧鬼的事吧？那裡的屍體常常無故失蹤，卻又不是被野狗拖了去。一到夜半三更便有奇怪的聲響，都說是鬼砌牆……您想，要不是鬼怪，誰能把屍體掛在那麼高的城牆上？」

幾天之內，各類奇怪的消息彷彿長著黑色羽翼，飛遍長安城各個角落，使得原本因為災九-九-藏-書荒而惶惶不安的人心更加浮動。有人指天發誓曾親眼看到亂葬崗中人影出沒，也有人說運送屍體的車輛一到城外便不知蹤跡。這對於剛剛更改年號的朝廷來說是一種極其不利的情形，別有用心的謠言甚至影射到了不久前發生在玄武門前那場巨變。對此，朝廷應對方式是派出更多軍隊在城中來往逡巡，以安定人心，維持秩序，同時嚴查源頭，將蠱惑人心者捉拿下獄。

「五姊，五姊！」隨著清脆的呼喚，珠簾倏動，露出一張俏麗臉龐。並非絕色佳人，卻有一雙靈動的眸子，巧笑嫣然，秋波微轉之間，流露風情萬種，正是那日尉遲方相救的女子柳五娘。

尉遲方不禁哭笑不得，這「老實可欺」四個字與酒肆主人簡直風馬牛不相及。就在此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尉遲么？進來吧。」

年輕士兵心有不甘，爭辯道：「小的沒胡說，他們說小人膽大，運屍體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上次運了三具屍體去那裡，轉天就不見了一具。若不是詐屍，那就定然是回煞……這可是小人親眼見到的。」一面說，一面伸長脖子望了一眼屍體，突然面ｒead•９9ｃｓw.ｃｏm色大變，叫了起來：「啊！是他……就是他！」

「咦，這可不是五姊的真心話吧？」

聽得出聲音中的氣惱和失望，卻因為其中夾雜著愛嬌，別有一番韻味。

這裏正是長安城中久負盛名的明翠閣。此間主人複姓公孫，原為隋末教坊樂正，技藝出神入化，尤擅琴藝。據說此樓剛剛建成之日，他曾在閣中撫琴，引得一群翠鳥齊集於此，明翠閣之名由此而來。一班女弟子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相交不是公子王孫便是名重一時的文人騷客，鎮日絲竹悠揚、舞袖翩躚，溫柔鄉如同仙境。

「知道啦，知道啦。正經生意不做，閑事倒管了一大堆，說了也不聽……」

柳五娘啐了一聲，甩下帘子：「等我梳妝。」

「嗨，你在呀！」方才呼喚的女童笑嘻嘻地說道，「孫司馬府中來人，他母親做壽，要請姑娘過府彈琴呢。」

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尉遲方猛地住口，結結實實打了個寒噤。在場眾人面面相覷，撲通一聲，卻是那士兵的雙腳再也支撐不住自己身體，軟倒下去，抖成一團。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重大軍情：負責監管北方動態的李靖部得到密報，突厥發生內read.99csw.com亂，情形不明。僅僅一年之前，頡利可汗曾率軍一直打到距長安四十里之遙的渭水，雖然後來被唐軍逼退，但這馬背上的彪悍民族一直是王朝的心腹大患。此次雪災也將飢荒帶到了牧民之中，據說這便是內亂的緣由。然而根據以往慣例，飢荒也是掠奪的開端，為了生存，北方民族並不介意踏平鄰邦的茅屋，或從各州府所剩無幾的存糧中掠走最後一顆麥粒。

「這是怎麼回事？！」尉遲方按刀怒喝，卻無人答話，相反身邊幾個守城士兵卻在竊竊私語，神色不安。

「決不可能！昨晚我還見到他……」

李淳風默不作聲，俯身瞧了一眼屍體，眼神不易覺察地亮了一下。屍體敞開的前襟里露出一個模糊不清的硃砂圖案，盤曲如蛇，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好五姊，莫拿喬。」女童陪笑道，「是『他』點名要你去呢。」

「什麼？你說是誰？」

「你是說，這人是你收斂過的死人？！」

銅鏡中映出一張春風滿面的臉，如碧桃帶露盛開。先取過案上牙梳，細心整理散亂的鬢髮，再將一支赤金點翠的金雀簪斜插在髮髻之中。突然她驚叫了一聲，面無人色，手中玉脂盒啪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