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初來此地的人，描繪屋中的陳設是一件相當棘手的事。這裡是隨意樓頂，不似一般閣樓逼仄，卻十分寬敞。四面軒窗，頂棚也是明瓦，陽光直射進來，光線異常明亮，照見空氣中浮動的微塵，越顯得暖意融融。各式各樣的書籍，有絹帛、竹簡也有紙質，琳琅滿目，幾乎佔據了半個屋子。屋角處放置著一個半人高的奇怪物事，數道銅環圍繞成一個空心球體，環上刻著些看不懂的文字元號。靠牆一張軟榻，榻上橫置几案，鋪著白布，上面放有水盂、剪刀，還有不知名的種種精巧器具，以及一具沙盤，一堆花生。沁人心脾的藥草香氣則來自牆角初沸的葯爐。

「開什麼玩笑！」見他絲毫未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尉遲方正待拂袖而起，忽見李淳風斯斯文文地取出一雙銀筷，從桌上水盂中夾起一樣東西來。

「為何不先知會我？」

「你來找我，想必有事？」

「少來！」

「看，這就是那人的心。」

「那麼，找出真正的死因——這理由如何？」

這理由實在九_九_藏_書匪夷所思，比起舉手之勞的家事，製作這一類東西所需勤勉何止百倍。

「有誰來過？」

「是誰在看管！」年輕校尉臉上陰雲密布。

定睛看了看筷尖那一小團灰白的肉，再望向對方笑吟吟的臉，尉遲方忽地臉色慘白，隨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跌跌撞撞衝下長榻，一把推開窗戶，將胃裡食物翻江倒海吐了個乾淨。

毫無預兆地，李淳風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木牛流馬，是三國時諸葛亮所創，削木為牛馬，安上機關，可供驅策，實際上便是古代的機器人。只是諸葛死後，製作方法久已失傳，後世的人再也沒有見過。

「哦？」仔細聽尉遲方詳述情形，李淳風雙眉挑起，一臉詫異：「有這樣的事？」

見長官沒有當場斥責，士兵膽量又大了幾分，壓低聲音道：「您想，除了鬼怪，誰會上一具屍體這兒挖心呢？」說到此處，臉色青一陣紅一陣，暗自慶幸偷懶，否則說不定自己的心也給鬼怪吃了。

「那麼，尉遲以為如何？」

「啊！九_九_藏_書」猝不及防之下，尉遲方跳了起來，幾乎碰翻茶杯，「這是什麼？！」

「暫且勿動，等我回來！」

「哈哈。」此間主人毫無顧忌地放聲笑了起來，「權且當作無聊人生的小小樂趣吧。」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眼睛里卻還含著笑意，「若說我就是那妖怪，尉遲信還是不信？」

即使大笑的時候，那雙黑如夜色的眸中，也仍然帶有某種銳利光芒，彷彿夜空中的閃電。這一閃即逝的電光和這個人閑散的外貌看似矛盾，卻又糅合得水乳|交融，不著痕迹。

「只是……因為懶散？」

「怎麼回事？」

「沒錯。」尉遲方想起了來訪的正題，精神一振，同時皺起眉頭，面色也變得嚴肅起來，「確實有事，一件可怕的怪事！」

「原來這就是木牛流馬！」尉遲方叫了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之情：「果然神奇之至！」

「回大人，是……是小的。」一個精瘦士兵怯生生地答道。

尉遲方環顧四周，眾人噤若寒蟬。瘦小士兵硬著頭皮道：read.99csw.com「大人，據小的猜想，一定是鬼怪無疑！」

「推算……時令？」

一面說著，一面扳動木榻旁邊的機括，便聽見軋軋連聲，牆壁上一扇小門打開，伸出一隻木手，為二人斟滿茶水。

「可以把我送官追究。」屋子的主人安然盤坐，眼皮也不抬。

「一點不錯。」看到這個彷彿天塌下來也不會驚奇的人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尉遲方不覺暗自得意，「你沒看到，那模樣真是可怕之極！」

「笑什麼！」尉遲方悻悻說道，「說不定真是有的！」

呼地出了一口長氣，尉遲方坐倒榻上，雙手捧住了頭。對這人膽大妄為、得寸進尺的無賴態度，他簡直一籌莫展。

酒肆主人眼中笑意隱隱，似是孩童惡作劇般的得意：「木牛流馬，尉遲沒有聽說過么？」

「這個……」士兵吞吞吐吐，腦門上已經全是冷汗。稍想便明白，對於這一具回煞的凶屍，誰又有膽量一直守在邊上？自然是能離多遠便離多遠。

「請。」

主人正盤膝坐在那張軟榻上，一手捏著鐵筆，在沙盤上划read.99csw.com著一些奇怪符號，另一隻手則拈起几案上的花生剝了殼送入口中。聽到腳步聲響，李淳風放下筆，笑容滿面地示意尉遲方坐到自己對面。

「大唐律例，不出首者與人同罪。若不舉報，你我便是同謀。」

「居然干出盜屍的事來！」好不容易勉強平復心情，尉遲方一邊來來回回在屋中走著，一邊余怒未息地反覆說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尉遲方雙眉打成了結。如此詭異的事情確實是生平僅見，望向眼前兵士的瑟縮神色，只覺得一籌莫展。寒風掠過，不知何處吹來一枚空花生殼，翻滾著落在他腳下，驀地心中一亮，想起那人來。

「我？」想起了士兵關於鬼怪的話，尉遲方心下也不由得嘀咕起來。遲疑片刻，他終於鼓起勇氣湊近對方：「這個，李兄見多識廣，可知道世上有專吃人心的妖怪嗎？」

「不錯。以往渾儀，大多不動。須知天地常理，便在一個『動』字，日動而生朝夕，月動而起潮汐，地動而分四季，倘若不動，天象便是死的，又何必推算？」

那夜城樓上ｒｅａd•9９cｓｗ•ｃom的屍體被解下之後，因關聯案情，沒有被送到亂葬坑，而是用蘆席捲起，停放在城外破廟。就在這一天的清晨，有士兵慌張來報，屍體被人挖去了心肝。校尉到達現場的時候，便看見死者仰面躺在那裡，上身赤|裸，胸口蜿蜒著一道細長的刀痕。尉遲方強忍著噁心，拿起木棍探了探，胸腔之內果然是空的。

「這是三辰儀。」察覺到校尉好奇的目光，李淳風一邊解釋，一邊伸出手來，轉動了一下外側圓環，內環立刻隨之旋轉，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三辰日月星。將三辰運行加諸四游、六合之上，就可以清楚推算經緯、時令。」

「假如我告訴你，你會允我這麼做么？」

「當然不！」尉遲方几乎是咆哮著說道，「從來死者為大，毀人屍體事關律法，被知曉是要殺頭的！」

「你！」

「雕蟲小技罷了。」對方輕描淡寫地說道，「生性懶散，所以讓它們代勞。」

「嗯？」

校尉的臉如同雷雨前的天氣一般黑了起來，兩道濃眉也擰成了一股繩。

「噯，刺|激一些，才有趣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