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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遊俠令 第十一章 隱事

第二卷 遊俠令

第十一章 隱事

「好酒!」
「原州一帶戰亂頻繁,屢屢有突厥犯邊,甚是危險,萬一……」沒有注意到友人神色,尉遲方仍舊熱心誠懇地為對方謀划。
「他說,他若不死,此事不止。」
灞橋之上,依舊春濃,依舊是故事開頭的兩人,但此刻卻是送行。
李淳風並不答話,在易秋樓對面坐下,拍開封泥,將對方身前已經空了的酒杯斟滿。
毫不客氣地再度舉杯,易秋樓的手卻突然停在了半空,「荊烈他……他對你說了什麼?」
「易大人。」
「喜歡便多喝幾杯。」
方恪面上現出一絲譏諷,卻無惡意,「你身在長安,又是官宦子弟,怎會知道像我這樣朝中無人的地方小吏之苦。逐級上書,等到了朝廷,怕不要一月有餘,而當時局面卻是刻不容緩。」
方恪緩緩搖頭,道:「不,不是。調糧的消息走漏了風聲,城中災民聯合起來,意圖抗捐奪糧。當時華原城中局勢,可謂一觸即發。得到通報后,我便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想要將糧食太平運送進京已不可能。三日三夜,我寢食難安,最終定下一個計策,在城中張貼布告,說道要開倉賑濟,但需要招募青壯幫助搬運,這樣一來,那些人便踴躍前來報名。」
「嗨,甚麼話。」酒肆主人晃了晃魚竿,「你家先生辦的可是正事。」
定睛望向方恪的衣袍,淡淡痕迹在這一剎那變得清晰無比。天氣雖暖,尉遲方卻忍不住打了個寒九_九_藏_書顫。
「那麼,那些人……」
校尉驚愕地看著方恪,而對方則垂下了眼,神色喟然。
雙目直視,方恪低聲道:「六日後打開地窖,無一存活。」
易秋樓抬起頭,一雙眼滿是血絲,眼神也有些發直。忽地一笑:「李……呃……李先生。」
「荊烈只是一名衙官,雖然武藝高強,卻沒有足夠勢力。他的背後必然有主使之人。」微微一笑,李淳風道:「現在你應當也想到了,那天在府中行刺你,其實是我的安排。」
以手扶額,尉遲方心亂如麻。突然之間,他有些希望那位總是滿不在乎微笑著的酒肆主人就在身邊。以那人的洞明世事,想必能夠分清是非,解說黑白,而不像自己這般迷惑惶恐吧。
「正事?」一把拉過魚簍,少年搖光嘴撇得更加厲害,「沒猜錯,果然又是空的。」
他的語氣平和,卻似乎藏著一種危險,尉遲方隱隱覺得不妥。只聽他續道:「在此之前我已事先由內線得到企圖劫奪軍糧之人的名單,便按照這個名單取人,將他們召集到米倉地窖中,鎖起地窖大門。另一方面,則令差衙將糧車偽裝成柴草,悄悄運送出城,如此一來,糧食才得以安全轉運長安。」
「請。」
不答反問:「換了你,你會怎麼做?」
「我,或許我會向朝廷上書,請求免課。」
用雙手將酒杯捧起,長史貪婪地一飲而盡。
「那日地窖九*九*藏*書中的景象,永生難忘。」方恪目光看向自己官袍下擺,聲音極輕,像是怕驚動了地底幽靈,「那些屍體……你可知什麼叫做死不瞑目?我從地窖之中走過,突然有隻手從屍堆中伸出,拉住了我的衣袍。此人什麼也沒說便死去了,或許只是迴光返照。我卻記住了他看向我那垂死眼神……日日夜夜,彷彿合上眼就能見到。此後,我的官袍上就多了這塊污漬,任憑如何漿洗,也都消褪不了……」
朝廷之命不可違,何況糧食是徵召用於攻打突厥。至於災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既然意圖抗捐劫糧,就是反叛,留下固是禍根,殺之亦不為過,方恪的所作所為甚至可以說是盡忠職守。這樣想來,華原之事朝廷也未必不知,對方恪的褒獎並非褒其賑災,而是褒獎他的大局為重、阻止了一場亂象。思及此,尉遲方突然明白了他將方恪離京一事告知李淳風時,酒肆主人那意味深長的神情。
「那麼朝廷呢?金吾衛難道不曾奉命驅趕城門口的災民,長安城外亂葬崗中,有多少是一息尚存之人,被棄之不顧?」方恪毫不退縮迎上對方譴責的眼神,沉聲道:「我是寒士,生來便無世襲之份,也無人舉薦。若想求得官位,只有憑藉自己努力,否則的話,空有一身抱負,也無處施展。試問我這樣做,又有何錯?」
拉起袍服下擺,嚓地一聲撕了下來,拋在地上。隨後躍九*九*藏*書上馬,頭也不回,向長安城外行去。綠柳如煙,將方恪背影隱沒其中,瞬間不見。
「生死關頭,人皆有求生本能。你既然不知那刺客只是做戲,惶急之下自然會使出求生之招。」說到此處,酒肆主人停了一停,自袖中取出那枚鉛丸,「當時在場數人,尉遲是我安排在你身邊的,他並不知情;佯裝刺客的則是小猴兒,都不會使用這丸匣。那麼,現場鉛丸的來源只有一處,那就是你。是你為了保命,射出了這粒鉛丸。」
「住口!」
「抱歉……」低沉的聲音令尉遲方從沉思中醒來,方恪望向他,神色複雜,竟有悲哀之感,「令尉遲失望了。那天我對你所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也想做個愛民如子的好官,但……我無從選擇……」

「當真要走?」尉遲方有些迷惑地問道,他對面赫然正是本已死去的方恪。事實上他們趕到驛館時,刺客尚未到達,於是李淳風讓方恪在帽中襯墊了鐵片,預作準備,詐死逃生,又在荊烈意圖檢查屍體的時候闖入,令其來不及發現布局。除了些微震蕩,方縣令並未受到損傷。但此時危險已過,方恪卻在金殿上主動提出,辭去留在朝中的新任命,遠赴當時處於突厥與唐交界之處的原州。
「總算肯回來了。」
「不錯……長安城中刺客是我所遣,我當然知道不會有人行刺,誰知竟真的……」
「方兄果然是大義君子https://read.99csw.com!」尉遲方肅然起敬。
「什麼?」
「哎呀哎呀,」男子神色無奈,「運氣不好而已。魚不上鉤,總不成將它們掛上去?」
「噩夢纏身,生不如死。」
「還有呢?」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縣令轉過身來,沉默許久。
方恪微微一笑,道:「也是當死之人。」
「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屠殺百姓!」突如其來的憤怒湧上心頭,尉遲方瞪視眼前好友,「你的作為,與殺良冒功有何區別!難道這就是你對我說的不計得失、為民求福?!」
這一句出,當真靜了下來。方恪神色嗒然若喪,轉過身去。尉遲方心中忽覺不忍,想要說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終於黯然道:「罷了。無論如何,你總算得償所願。」
「我知道。」
牽著馬,沉默地望向一城柳色中的長安城,方恪身上那件綠色官袍迎風而起。他來長安,是孑然一身;此刻離開長安,仍是一身孑然。
「啊!」地一聲,伸手指向對方,卻不知說什麼好。
易秋樓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幾乎捧不住杯子。酒水從杯中濺了出來,越濺越多。
「他要我答允,不再追究。我應諾了。」神色平靜,李淳風道:「自始至終,他沒有提及你一字。」
年輕男子挽著衣袖,肩上一根釣竿,左手拎著魚簍,無精打采地走進夕陽下的隨意樓,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門前有一頭肥豬,打著呼嚕躺在一匹黑色read.99csw.com駿馬旁邊,看上去對自己所處的位置甚為滿意。見到他只哼哼兩聲,動動耳朵,又閉上了眼。櫃中少年也於此時抬起頭,面色卻不好看,眉心皺成川字,嘟著一張嘴。
順著搖光的眼神看去,店中自己慣常的座位上此刻坐著一個人,看起來已經酩酊大醉。衣領敞開,帽子歪戴著,原先一絲不苟的儀錶此刻也變得邋遢了起來——正是以風流瀟洒聞名長安的易秋樓易公子。當下嘆了口氣,取過一壇酒,抱在懷中,向那人走去。
「他不該死……」
「尉遲可知道華原當日景象?」不等尉遲方回話,他自顧自說道:「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雪,從入秋開始,一直斷續下到深冬。我將自己的俸祿全部捐出購糧賑濟,卻是杯水車薪,整個華原存糧已不足萬石。每一天都有人凍餓而死,甚至縣衙門前,也常見到災民的屍體……但,朝廷已在秘密徵調糧草,為攻打突厥做準備。一邊是國事皇命,一邊是黎民百姓,我無法選擇,只有下令將救命的糧食運往京城。」
「可……可是……」尉遲方張口結舌,「可是聖上不是說你賑濟有功……」
「那麼裏面那個,又是怎麼回事?」
無聲地笑了笑,方恪道:「尉遲兄可知我心中是什麼感覺?」
「你是怎麼知道的?」
「沒有萬一。還記得你我在這橋邊所說的話么?戍邊抗敵,本是畢生所願。此次赴京,為的就是一展抱負,縱然馬革裹屍,也無悔恨。」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