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飽餐一頓之後，酒肆主人立刻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兩人此刻正坐在萬全閣臨街的位置，面前餚核狼藉。窗戶敞開，清風徐徐而入，尉遲方心情也暢快無比，彷彿搬去了一塊大石。突然想到聖旨招賢之事，一下子又沉了下來。

「先生！先生！」搖光如釋重負，奔了過來，一臉欣喜，「總算被我捉到你了！」

「那又如何？她是皇室之女，萬事難以自主；而我……」沉吟片刻，忽地笑了笑，道：「我是被宗族除籍的罪人，結局已定，更無可言。縱情任性之錯，一生一次已經足夠，豈能再犯？」

「什麼奇怪？」尉遲方正在心神不寧，也來不及咀嚼他話中之意，「我只以為她躲了起來，沒想到竟然揭榜作了人祭！這……這……這到底是為什麼？」

「哦？」酒肆主人眉頭微微皺起，「慢慢說。」

「可是……」

「是，是……她是……」尚未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校尉機械地答道。突然醒悟過來，一把扯住李淳風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李兄！你一定要救她！」

「李兄，前天聖上又遣人去了你的隨意樓，這一次詔令甚是嚴厲。」

「意思便是，長安城已不是久居之地。」

李淳風不置可ｈｔｔps://ｒｅad.９9ｃsｗ.ｃｏm否地收回了目光，「亂世多妖孽，自古皆然。嘩眾取寵，以幻術惑亂人心，以流言蠱惑人意，是慣常伎倆，不必奇怪。你我也只是尋常人，管不了天下的閑事。既然皇帝下了詔令，此事便無可挽回了。再說，你是現役武官，難道要抗旨將人搶下來？」

「什麼話，」酒肆主人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腦袋，臉上帶笑，顯得心中也頗歡喜，口中卻道：「你家先生又不是賊，捉來做什麼？對了，你怎知我在這裏？」

他說得隨意，尉遲方卻騰地站起身，張大了嘴。中國古代，所謂家國天下，奉行的是宗法制度，除籍算得上最嚴厲的處置手段，除非犯了大逆不道的重罪，才會被逐出家門。

「什麼？！」

李淳風淡淡道：「我是我，她是她。」

「你怎會……」

「意外么？」說話的人神色鎮定自若，雙目一瞬不瞬緊盯著他。尉遲方怔了怔，慢慢坐下，突然抬頭，堅定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只信李兄。你一定是被人冤屈的！」

「真沒勁，又被你知道了。」搖光有些掃興，不過很快就又得意起來，「喏，這個，猜得出是誰給你的嗎？」

見少年取出懷中九九藏書一封信，同時一臉古怪笑容，酒肆主人順手接過。天青色信箋上用流麗小楷寫著兩行字：「今夜酉時，河上畫船。」

這回輪到李淳風發怔，驀地哈哈大笑起來：「尉遲，你當真是——」

「這……這是什麼意思？」尉遲方不禁瞠目結舌。

「這就是獻祭的那對男女？真是罪過。聽說明日巳時，就要他們服毒自盡。」

「沒錯！」

校尉想一想也對，只能把一肚子憤憤不平咽了回去。此時輿乘已經走近，正在樓下。不經意間一瞥，目光卻凝固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輿乘上的女子眼神倔強，平靜的臉上毫無表情，不是那日從自己家中離開的李蘅又是誰？與此同時，女子也正好抬起頭，四目交投的一剎那，對方眼中突然流露出複雜神色，卻又很快收回目光。

「李姑娘！李姑娘！」

聽他侃侃而談，洒脫不羈，尉遲方心中不由得難過。他是重情義之人，一想到好友即將離去，頓時酒也喝不下去了。李淳風似乎知道他所想，舉杯道：「人生如落葉，飄零未可知。能與尉遲這樣的坦蕩君子結交，得一時盤桓，也是李某之幸。此生緣分未盡，他年必有再會之期。來來來，且盡杯中酒，莫學兒女態。」

酒九_九_藏_書樓上的校尉跳起身，不顧一切大叫起來。女子卻像是沒有聽見，再也不曾看他。眼看這一行車仗漸漸遠去，尉遲方不禁呆若木雞。這時候有人輕拍了他的肩頭，回過頭，便見到酒肆主人有些詫異的面孔。

「不難，此事我已安排妥當。在這長安城中，不知不覺過了七年時光，也是要離開的時候了。蜀道險阻，天姥奇觀，東海碣石，西山崑崙……天下到處都是我未歷之境，不識之事，正該一一遊歷。」

「這樣不行！她一定會送命的！」想到相識以來種種，雖然只是短暫相處，但那黑夜中少女溫暖的身軀，細微潮濕的發香，以及燈下共話時那一種嬌痴婉孌，此刻都清晰之極地浮上心頭。這才驚覺，不經意中兩人之間已有牽絆，倘非情愫，至少也是割捨不下，拆解不開，「不，我決不能眼看著她送死！」

這句話說得堅決。李淳風目光先是詫異，后是洞明世事的恍然。正要開口，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尉遲方怔了一怔，搖頭苦笑道：「李兄你……還真是無情之人。」

「如果我猜得不錯，她應該別有所圖。」李淳風冷靜地道：「這一次主祭官是那位彭國公么？」

「嗯。」李淳風順手九_九_藏_書拈了一塊酥酪放入口中，含糊不清地道：「由他去吧。」

「多情不是過錯，但若是任情而動，明知故犯，難免貽害他人。以她的聰明，必定也是明白的。」

「可郡主對你——」

「可是什麼？皇帝是要我為朝廷效力，李某卻只願做個江湖散人，倘若答應，未免違背本心。至於求雨，本來就是荒誕無稽之事，違命不忠，從命則不誠，如果從命而不能成功，結果也是一樣。如此這般，不走又能如何？」

「莫驚。」酒肆主人眼明手快地接住了被校尉一震，險些傾倒的酒壺，「三十六計走為上，目前也只有如此了。」

「你認得這女子？」

「嗨，我可有的是耳報神。」搖光神氣活現地說。李淳風略一思索，已經明白：「是葫蘆和瓜哥？難怪。」葫蘆、瓜哥均是鍾馗手下的少年乞兒，走街串巷，消息最為靈通。酒肆主人出面解寧光寺之圍，形跡已露，自然逃不過他們的眼線。

「嗐，人都死了，誰知道是成了仙還是做了鬼？說不定就是白白送死。」

「正是！」一句話出口，尉遲方也明白了，吃驚道：「你是說，她想要刺殺——」

「怎麼走？」

聽到周圍聲音，尉遲方心中不由得大怒，道：「這混帳許真人，我看就是個騙子！read.99csw.com什麼活人獻祭，什麼天公降災，我可不信！好端端的人，怎能充當祭品？」

「嗯，從你所說情形看來，她心中只有報仇一事。一次不成，必有第二次。」

話未說完，耳邊傳來一陣鳴鑼喝道的聲音。兩人不約而同向下望去，卻見一列車仗正向樓前行來。遠遠看不清晰，似乎是兩頂輿乘，一前一後，皆著紅袍。看髮式，前者為男，後者為女。那輿乘極其華貴，座上覆有綾錦，以鮮花和樹葉裝飾，卻完全不是尋常所用的模樣。肩輿前後，各有十名道童，手持法器，念念有詞，四周擠滿了圍觀者。鄰桌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

相識以來，從未見他如此誠懇鄭重，迥非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樣。尉遲方心中一暖，再不遲疑，仰頭將酒幹了。離別在即，甘醇酒液嘗在嘴裏，也帶了些許苦澀之意。突然想到一事，開口道：「那郡主呢？你和她……」

「你是說，她是廬江王的女兒？」

於是尉遲方便將自己和李蘅相識的經過和盤托出，幼時如何結識，嗣後又是怎樣認出，連帶那夜將她帶進自己家中的情形，也一併相告。李淳風眉頭不禁皺得更緊。

「什麼罪過，這可是求也求不來的福分，聽那個真人說，這兩人捨命求雨，是要成仙的。」

「這就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