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盡量放鬆，保持規律的呼吸。整個房間靜悄悄的，喬納思有點擔心自己會在受訓的第一天就出醜,因為他快要睡著了。

現在他終於了解老人所說的「雪」是什麼東西了。穿透層層雪花，他可以眺望到極遠的地方。他現在身在高處，地上是厚厚的積雪，他因為坐在一個堅硬、平坦的物體上，才能突出雪地。

就在這時，感覺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躺在床上，躺在安尼斯的房間里，卻又覺得自己端坐在某個地方，身體下不是柔軟華麗的床單，而是平坦又堅硬的地面。他的手雖然一動也不動地放在身邊，卻感覺到是握著一根粗糙、潮濕的繩子。

「因為氣候受到控制的緣故。雪會妨礙農作物生長，限制耕作時間。它那飄忽不定、難以預測的動向還會影響交通，非常不實用，所以在建立同化社區的時候，就被廢除了。」

「為什麼雪和其他東西通通不見了呢？」

用不著指示，喬納思主動閉上眼睛。他再度感覺到背上那雙手。他等著。

雪橇，他突然明白了，他正坐在一部雪橇上。他的腳下是蜿蜒地勢的最高點，但雪橇卻安穩地停在上頭。最先閃現在他腦海的是「土堆」這個詞，但是新的知覺告訴他這叫「山丘」。

「先生？」喬納思怯生生的說。

老人定定地望了他好一會兒，微笑著說：「我看得出來。好吧，既然你問了這個問題——我想我也還有體力再做一次傳送。」

當雪橇開始急速下降、冰冷的空氣拂過他的臉龐時，他穿越的物質叫做雪，他腳下的工具叫做雪橇，而htｔｐs://reａd.9９ｃsw•coｍ推動雪橇前進的就是滑板。他終於完全了解了。他整個人沉浸在喜悅中：速度、清新的冷空氣、完全的靜謐，還有平衡、興奮、祥和的感受。

「而且它來自天上。」

「好痛！」喬納思說，「但是我很高興您把它轉移給我。真的很有趣。現在我比較有概念了，知道為什麼它會帶來痛苦。」

「山丘也是一樣，」他補充說，「搬運物品的時候，爬山越嶺非常不便，還會減慢卡車、公共汽車的速度，所以他一揮手，好像這樣就可以讓山丘消失：也被同化了。」他下個結論。

老人聳聳肩，勉強一笑：「沒有，」他告訴喬納思，「那是非常古老的記憶，這也是我這麼費勁的原因——我必須回到好幾代以前把這段記憶拉回來。在我剛晉陞為記憶傳承人時，前一任的記憶傳承人也是回到古代才把這段記憶拉回來傳送給我。」

「現在，」他換了副嚴肅的表情，「再躺下來，我想要……」

他知道有適當的字可以形容這種感覺，但是他被痛苦淹沒了，說不出來。

「很好，你確實領受到這個字眼了。這樣我的工作就輕鬆多了，不必多做解釋。」

他的呼吸清晰可見。

「沒錯，所以我這副臭皮囊稍微變輕些了。」

喬納思問，「我非常樂意。我想我應該會拉繩子操控雪橇。這次我沒試，因為這次的經歷對我來說太新奇了。」

「再躺下來，這是今天最後一次了。」

「為什麼現在沒有雪、雪橇和山丘了呢？」他問，「以前有嗎？我爸媽ｈｔｔps://ｒeａd.99ｃsw.cｏｍ年輕的時候玩過雪橇嗎？您呢？」

雖然眼睛閉著，他卻看得見景象。他看見四周白茫茫一片，晶瑩、旋轉的結晶體自空中緩緩飄落，聚積在他的手背上，好像一層冰冷的軟毛。

「您的意思是您現在已經沒有那段記憶了——那段坐雪橇的經歷——再也沒有了？」

老人點點頭，鼓勵他發問。

老人糾正他：「是榮耀，」他堅定地說，「我獲得很大的榮耀。未來你也一樣。但是你會發現那跟權力是兩碼事。現在安靜地趴下來。既然談到氣候，我就再給你一些這方面的經歷。為了測試你的接收程度，這一次，我不事先說明，看你能不能自己領悟這個名詞。剛才我已經事先告訴了你雪、雪橇、下坡和滑板。」

老人邊笑邊搖頭：「也許改天再來玩吧！時間所剩不多了，不能只顧著玩。我只是想讓你了解如何轉移記憶。」

老人笑了起來：「你的接收力很強，學得又快。真高興跟你一起工作。我想今天就到這裏為止，我們有個很好的開始。」

「我還不知道您的大名呢。我本來認為您是記憶傳承人,但是您又說我現在才是記憶傳承人。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您。」

就在這時，他哆嗦了一下。他知道是觸摸他的那隻手突然間變冷了。在這同時，他發現吸入的空氣也變得很冷。他舔舔嘴唇，感覺舌頭一陣冰涼。

「您是說，我——我是指我們——還可以再來一次？」

「沒錯，」老人說：「以前就是這樣。」

老人坐回椅子，動了動肩膀，好像要藉此消除https://rｅａd•99ｃｓｗ•cｏm身體的疲憊。他似乎筋疲力盡了。

然後，雪橇載著他穿越紛紛飄落的雪花，往前滑行。喬納思立刻明白自己正在下坡。沒有任何說明，完全是他親身體驗出來的。

他沒有移動，這裏沒有雪橇，所以他的姿勢維持不變。他獨自一個人，躺在戶外的地上，暖意來自遙遠的上方。雖然不像上次駕雪橇那般刺|激，但是感覺非常愉快、舒服。

感覺來得好快。這一次那雙手不再發冷，而是釋放出略帶潮濕的暖意。暖和的感覺慢慢擴散，先橫越肩膀，往上到達脖子，再漫延到臉龐。即使是穿著衣服的部位，也可以領略到那愉快、滿布全身的溫暖。他舔舔嘴唇，感覺到空氣又熱又潮。

老人沒有回答，沉默地坐了一秒鐘才說：「起來吧，你該回家了。」

現在他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是針扎嗎？不，針扎不會這樣柔軟又沒有痛楚。細小的、冰冷的、羽毛般的觸感，落在他的身上和臉上。他再伸出舌頭，捕捉一次次寒冷的接觸。那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但很快地又一個接一個從不同的地方冒出來。他不禁笑了起來。

「陽光！」他大喊，一邊張開眼睛。

「但是，先生，」喬納思建議，「既然您擁有那麼大的權力……」

他試探性地張開眼睛——不是坐雪橇時的眼睛——看見自己躺在床上，動也沒動過。

老人微微一笑：「我也這麼想，」他說，「但是我們無法選擇。」

「在同化之前，在氣候控制之前。」喬納思補充。

喬納思坐起身子，試著說出真實的感受，好一會兒才回答：https://read.99csw.com「不可異議。」

老人點點頭，看起來很疲憊，還有一點感傷。

「這就是晒傷。」老人告訴他。

「我很勇敢，真的很勇敢。」喬納思坐得更加挺直。

「就叫我傳授人好了。」

但是積雪擋住去路，雪橇上的薄滑板再也前進不了了，他停了下來。他坐了一會兒，冰冷的手握著繩子，喘著氣。

起初喬納思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只感覺到老人的手輕輕地觸摸他的背。

突然，痛苦結束了。他張開眼睛，不舒服地蜷縮著身子。

「哎呦！」他大叫一聲，在床上換個姿勢。「哎呦呦！喔喔……」他縮起身子，就連張嘴說話臉部都疼痛不堪。

老人用袖口抹去額頭的汗水，「哎，」他說，「真累啊。不過，希望你明白，即使只傳送你這樣小的經歷，我也覺得負擔減輕了。」

他們兩人一起走到房間中央。喬納思穿上衣服。「再見了，先生。」他說，「謝謝您給我上了第一課。」

喬納思卻有些困惑：「先生，」他說，「首席長老告訴我——她也告訴了每一個人——而您也跟我提過，受訓的過程非常痛苦：所以我被嚇到了。但是它一點也不痛啊，我還覺得很享受呢。」他帶著調皮的神情看著老人。

老人依然坐在床邊打量他：「怎麼樣？」他問。

「但是那段經歷很有趣啊！現在您完全沒有了，被我拿走了！」

老人嘆了一口氣：「我特意選擇愉快的經歷開始。上一次的失敗教訓讓我獲得智能，知道應該這麼做比較好。」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喬納思，訓練的確很痛苦，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突然，他領https://read.99csw.com悟到用來形容這種感覺的字眼：陽光。他還察覺到是來自天空。

「什麼事？你還有問題嗎？」

下降的速度慢慢趨緩，在接近土堆——不對，應是山丘——的底端時，雪橇前進的速度變慢了，上面也堆滿了雪花。他用身體推動雪橇前進，不想這麼快結束這段刺|激的旅程。

喬納思照做，他渴望再獲得一點新的感受。但就在這當兒，腦海里突然湧現出許多疑問。

他大吃一驚，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覺得全身上下充滿活力，他再吸一大口氣，讓冰涼的空氣流竄到身體各處。現在，他感覺得到寒冷的空氣在周遭迴繞，拂在他的手上，籠罩在他的背上。

老人的觸摸似乎不見了。

喬納思惋惜地說：「真希望那些東西一直都在。」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問問題嗎？」

老人笑了笑：「我只是給你一趟在某個山丘上、某次下雪的時候、駕一輛雪橇的旅程記憶。在我的記憶庫里，有全世界各地的滑雪經歷。我可以一個一個地傳送給你，即使傳送上千次，我還會剩下一大堆。」

「好痛。」他告訴老人，「我掌握不到那個詞。」

喬納思很開心地服從指示。他閉上眼睛，等著，再度感覺到那雙手。接著，他又感覺到那股暖意，感覺到陽光從天空潑灑而下。這一次，他躺在舒適無比的暖意下，慢慢地感覺到時光的流逝。他知道真實的自己只不過是過了一、兩分鐘，但是他那正在接收記憶的另一部分，卻已經在太陽底下待了好幾個小時。他的皮膚開始覺得刺痛，他忍耐不住，挪動了一下手臂，才稍微彎曲，手肘內側立刻傳來一陣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