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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序言

再翻過一頁,接下去便是:「……三個人安靜地走進樹林,朝那亮光聚集的地方走去。只見前方一條小溪從林中蜿蜒流過,小溪兩岸聚集了幾百隻大小如豚鼠的動物,正在飲水嬉戲。它們長著一對圓乎乎的大耳朵,全身覆蓋著三四寸長的白毛,衝天的亮光正是從這白毛上發出。幾百上千隻火光獸的亮光交錯層疊,形成了一片光亮的海洋,似乎是大團的水銀傾瀉在面前,讓人一時被這絢爛的景色弄得目眩神迷。……」
出乎我的意料,房間里是寬敞而明亮的。寬大的窗戶下放著一張黃梨木書桌,我的祖母正坐在桌前埋頭寫著什麼。
踏上三級白條石台階走到祖母所居的正房門前,我輕輕敲了敲鏤刻著喜鵲登梅圖案的紅木門扇,卻沒有人應聲。於是在黃媽的示意下,我徑直推開了門。
「奶奶,端端來了。」黃媽喚了一句,便出去了。
「你終於來了。」祖母仔細地端詳著我,讓我有些局促。眼角悄悄瞥向她身前厚厚的一疊稿紙,依稀看到幾個字——「炎洲」、「南海」、「火光獸」……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是的。」祖母點了點頭,重新拄著拐杖走回書案前坐下九_九_藏_書,輕輕地道,「斷斷續續寫了幾十年,卻只得這麼多,看來這輩子都不夠了。」
「房子的產權落實以後,原先住的那些人家便陸續搬走了,不過偌大的院子也冷清下來。」黃媽一邊開廂房的門讓我放置行李,一邊嘮叨著,「這回奶奶邀你來,都念叨大半年了。」
隨意翻開一頁,密密麻麻的都是祖母俊秀的字跡,仔細一看,上面寫的是:「……他轉過頭,正看見樹影重重的山林中,漸漸燃起了一團一團的亮光。那些亮光白中透紅,從山林下方射出,漸漸彙集在一起,彷彿天空中漂浮的巨大雲朵。光芒從樹林的縫隙中四散而出,將林中樹木映得如同銀鑄一般。……」
「這些,是你寫的?」我驚異地盯著祖母衰老的面容,她今年已經八十多歲了吧,誰會相信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每日伏案寫著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而且看這些紙張的年代,也不知她持續寫了多少年。
和照片上沒有多大區別,祖母剪著整齊的短髮,清矍的臉上還能分辨出年少時的風華,坐在椅子上的瘦削身形如同一隻優雅的鶴。「端端,過來。」她朝著我微笑著read.99csw.com招了招手,解釋一般道,「我腿腳不好。」
「不知道你對我的東西會不會有興趣。」祖母說著,撐著椅子扶手艱難地站起來,我連忙伸手扶住她。
一九九七年的暑假,我坐火車從北京前往林城。雖然在籍貫一欄上我永遠寫著「林城」兩個字,對那個二線城市卻始終印象模糊。此番若不是父親再三叮囑要去林城看望祖母,恐怕我對林城和祖母的印象將會永遠停留在九歲的記憶中。
說是書,其實不過是一疊厚厚的稿紙,用針線仔細地縫綴成書冊的模樣,而我此刻才注意到,這一壁書架上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全都是這種簡陋的手抄本,還一一編撰了順序。我手上這本的封面上,是幾個漂亮的隸書——「炎洲記第十一」。
此文獻給我的祖母蕙,願她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得享永恆的幸福。
根據我九歲時對這裏的記憶,狀元街七號是一個兩進的院落。從門前狹長的馬道走進去,紅漆剝蝕的木槽門外原本有兩根刻著雲紋的栓馬樁,卻只剩下了光禿禿的石座。而槽門裡面的院落里,則擠擠挨挨地住了五六戶人家,院九*九*藏*書子的每一個角落都被他們堆上了蜂窩煤和自行車,而青石板鋪就的過道也被橫七豎八地晾曬上各色衣物。只有一處院牆下長著兩株最容易成活的紫茉莉,紅紅白白,掐下一朵抽去花蕊,便能如小喇叭一樣嘟嘟地吹出響聲。
走到牆邊的書架前,祖母從上面抽出一本書遞給我:「先看看吧。」
祖母停下了手中的鋼筆,朝我轉過頭來,於是我也喚了一聲:「奶奶好。」
祖母住在林城狀元街,據說街上某個院落在清末誕生過一個狀元,三四十年代也有林城的幾戶世家大族在此置下家宅給子弟讀書,算是書香清華之地。不過當我打的士停留在狀元街七號時,我打開車門仰望四方,發現此刻的狀元街不過是殘留在四周水泥森林里的苔蘚,連陽光都被遮擋了大半,看來不久就會被拆遷的推土機夷為平地。
「嗯。」我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多半是校園小說,偶爾還寫點武俠。」
「精神還好。」黃媽沒有多說什麼,引著我沿著潔凈的青石板路走到屋裡去。我四下張望一下,發現整個院子果然清爽安靜了許多,不僅少了小山似的雜物垃圾,原本只能躲在旮旯里的紫茉莉佔據了整九_九_藏_書個前院,連成紅紅白白的一片。而後院里更是種滿了各色花卉,襯著紅木雕花的門窗,微泛苔痕的白條石台階,若非抬頭即見近在咫尺的高樓,倒讓人彷彿回到了這個宅子最為輝煌的過去。
不過聽父親說,現在整個院落都發還了祖母,修葺一新,否則我打死也不願意放棄旅遊的機會跑到個亂七八糟的大雜院里去住一個暑假。至於祖母為什麼一定要我來,父親似乎也不太明白,只是含糊說祖母有什麼東西要交給我。
我訕訕地應了一聲,不敢多說什麼。一直在拖延來林城的行程,此番若不是聽說祖母的身體狀況急劇惡化,恐怕我還要借故在學校多待上幾天。對舊時大家閨秀出身,又矜持寡言的祖母,我記憶中更多的是敬畏而非親近。
「挺好看的。」我由衷地點點頭,摩挲著有些泛黃的紙頁,想了想又道,「似乎這種題材,是叫做『奇幻』?」
祖母有嚴重的風濕病,這個我是知道的。於是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帶著暗含興奮的疑惑,我拖著拉杆箱來到緊閉的槽門前。原本的門環早已不翼而飛,反倒是門框邊緣安裝了一個小小的紅色按鈕,輕輕一按便發出聲響——奇怪的是,鈴音並九九藏書非平常熟悉的「叮咚」聲,卻是一陣輕快凌亂的細碎聲響,彷彿無數懸挂的冰凌互相撞擊。
來不及多想什麼,門已經開了,我認得來人是照顧祖母十來年的保姆黃媽。她一見我就笑了起來:「端端來啦,奶奶說你今天肯定會到。」
我捧著書冊,看見祖母的身影映在窗外透來的天光中,靜如雕塑,而她的語氣卻是那麼憂傷。我知道以祖母一生飽經憂患,性格堅強而內斂,只有心底的憂傷盛放不下時,才會從語句中流露而出。我忽然很想詢問祖母要我前來的緣由,卻沒敢出口。良久,祖母開始給我講一個故事,這個幾乎佔據了她整整一生的故事很漫長,漫長到我的整個暑假,以至我以後的日子,都耗費在這個故事中。
「聽你爸爸說你也喜歡寫點東西,寫的什麼題材?」祖母和藹地問。
——題記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寫這些,無非是把遠古的神話擴充開來,形成一個完整的世界。」祖母回答。
「黃媽媽好。」我客氣地拒絕黃媽的援手,費力地把沉甸甸的拉杆箱提過門檻,堆起笑容,「奶奶還好嗎?」
我正看得有些入迷,祖母已在一旁問道:「看得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