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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想到這裏,蕙小姐對這個念哥兒,越發起了拯救的心思,不忍心看這麼個聰明孩子在麻木愚昧里耗費一生。雖然念哥兒年紀應該比蕙小姐還大上一兩歲,但是無庸諱言,此刻從京城裡來受過良好新式教育的蕙小姐,對一個外省鄉下的文盲少年,有著十足的高高在上的憐憫和關懷。
一直到很多年後,蕙小姐都記得念哥兒第一次與自己搭話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剛跟著盛太太學了半日刺繡,甩著酸痛的手指坐在窗下,掏出從京城隨身帶的新派白話雜誌來,看著看著竟念出了聲:
一九二六年春,蕙小姐十七歲,中學畢業正準備進入北京女子師範預科班。不巧那年四月,直奉軍閥打敗了馮玉祥,接手北京城,城內一片混亂,那個預科班就勢停課,蕙小姐必須等上大半年才能進入大學。
盛家是林城大族,向來與王家交好。而盛家排行老七的盛廣哲又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幾年前就去了英國讀書,只是他什麼專業都不選,單選了農藝系,說是中國以農為主,唯有提高農業技術方能改善民生,倒讓一向畏懼政治,唯以耕讀傳家的盛家人放了心,也讓看多了熱血青年的王大人對這個務實的年輕人另眼相看,兩家裡便都有了結親的意思。此番借口小住,無非也是為了培養兩個年輕人的感情,畢竟王大人和盛老爺都是開明士紳,對於包辦婚姻是不屑為之的。
「這……」盛老爺為難地看了一眼太太,盛太太立時擺出一副隨意的神情笑道,「廣哲在農林廳的公事繁忙,平時都不在九-九-藏-書家裡住的,也不知道蕙兒你今天到……」
不巧的是,當一切都準備妥當的時候,王夫人卻得了嚴重的傳染病,被送到協和醫院的隔離病房裡。王大人又要到衙門辦公,又要照顧妻子,更是顧不上閑居在家的蕙小姐。於是雖然對女兒獨自出門不放心,卻也不得不安排家人將蕙小姐獨自送到林城去了。
蕙小姐為了保證習字的效果,每次都要測驗上一次所教的字句,眾人中只有這個念哥兒每測必是全對,而且舉一反三,過目不忘。這樣聰穎好學的學生自然讓蕙小姐心中快慰,哪怕後來這個習字課不了了之,看到念哥兒時也多了幾分親近之意。只是這個念哥兒臉皮薄得很,每次蕙小姐跟他打招呼都垂著眼不敢接話,蒼白的臉上也紅了一片,十足是個上不了檯面的鄉下人,倒辜負了那一副聰明的腦子。
「我……我想請蕙小姐幫我寫幾個字。」念哥兒囁嚅道。
「沒問題。寫什麼?」蕙小姐招呼念哥兒走到自己桌邊,拈起毛筆就鋪開了宣紙。
我願意這樣,朋友——
這種優越感蕙小姐並沒有刻意隱藏,念哥兒自己也是明白的,卻從不會表露。他只是在每天應接不暇的活計里,見縫插針地拿著蕙小姐送的習字書多學幾個字,默默地拉進兩人間判若雲泥的差距。當蕙小姐驚訝地發現他十數日間已學成了初小的一應字詞,直呼他是天才時,念哥兒卻只是默默一笑,那澄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神情讓蕙小姐恍惚覺得這種氣息不應該屬於凡九九藏書間。
念哥兒是盛家的長工之一,十八九歲的模樣,來自距離林城兩百裡外的鄉下。他個子在男子身形中偏於矮小,看上去也就跟長挑身材的蕙小姐差不多,身子卻是精瘦,臉色也是疲憊虛弱的蒼白,似乎長期吃不飽飯睡不好覺,這讓一向寬厚慈悲的盛太太有些不滿,生怕旁人就此議論盛家虐待了下人。幸虧這念哥兒幹活極為勤勉,為人也老實本分,盛太太才沒有下決心辭退了他。
「……我能獻你什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佔你的心地。
她讀得興起,念完了才發現窗外站著個人獃獃地聽。那個人瘦瘦小小,蒼白瘦削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是清澈通透的,卻在碰到蕙小姐眼光的剎那垂下了眼,甚至不自覺地往身旁的女貞樹后閃了閃。
「名字,地址。」蕙小姐拈細了筆尖,停在匯款單上方。
「為了旁人的光明,自己寧可永沉黑暗,真的很感人。」蕙小姐感嘆了一句,見念哥兒還是逡巡在女貞樹下不曾離去,驚覺這不是他往日的做派,便笑道,「你找我有事?」
「不不……是寫這個。」念哥兒說著,慌忙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卻是一張空白的匯款書。
蕙小姐的父親王大人當時在北京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剪了辮子的維新派」,對女兒的教育如同他自身的政治立場,處於進退兩難之中。偏偏蕙小姐是個一心打破封建禮教的新派女青年,從https://read.99csw.com進入中學就沒少讓家裡擔心,三年前北京學界掀起罷免教育總長彭允彝的「驅彭運動」,政府派軍警對示威學生施予皮鞭槍把,蕙小姐當天徹夜不歸,把她父母急得差點瘋掉。幸虧後來她只是為了送受傷同學前往醫院,自己毫髮無傷,否則光憑一份以後再不參加學生運動的保證書根本爭取不了重返學堂的權利。
了解盛家清白嚴謹的家風,王大人對妻女前往小住放心得很,甚至專門致信盛老爺,找機會安排他家的夫人小姐多引導引導蕙小姐,畢竟新女性也終要作個賢妻良母。
「看不出你挺能攢錢的啊。」蕙小姐寫完了將匯款書遞給念哥兒,正好瞥見他泛著青黑的眼圈和沒有血色的臉,不禁心中一動,「難不成你省吃儉用,都是為了供你哥哥讀書?」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而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吞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你給家裡寄錢?」蕙小姐知道他們這些背井離鄉出來做長工的人,多半都是為了補貼家用。不過居然想到用郵局匯款,倒是個新鮮事。
「二十銀元。」
盛老爺一向管不住這個兒子,此刻唯有哀嘆,卻又得敷衍住蕙小姐。蕙小姐冰雪聰明的人,如何猜不到盛家夫婦的難處,面上便越發地從容大度,善解人意,引得盛家上下暗暗稱讚,卻不知蕙小姐心裏因為不與盛廣哲碰面,也是一派輕鬆高興。
「嗯,給我哥哥。」念哥兒有些遲疑地回答。
蕙小姐暗暗哼了一聲,不管怎麼樣,自己去京城讀大學卻讓大read•99csw•com字不識的弟弟做長工掙錢養家,這種男人自己到底是瞧不起的。只是這個念哥兒也太老實了些,看他這瘦弱樣兒,多半都是被他那個哥哥壓榨了去,偏偏還甘之如飴。周樹人先生說得不錯,這個世上,真是不缺甘做奴隸的人。
百無聊賴之中,蕙小姐召集了幾個盛家的傭人長工,主動教他們認字。這種事情往往開頭容易堅持難,幾次之後,前來學習的人便漸漸少了,於是堅持習字的兩三個人中,念哥兒就引起了蕙小姐的注意。
「你哥哥挺厲害的嘛,你比他可差遠了。」蕙小姐一邊寫,一邊笑道,「匯多少錢?」
「我從沒有聽過這樣感人的句子。」念哥兒低低地回答了一聲。
儘管盛老爺暗中派人催了數次,盛廣哲始終沒有露面。傳信的家人最後稟報說七少爺被逼得急了,乾脆提個箱子出了門,說是要到鄉下去查看水稻良種,沒有十天半個月不會回來。
「張念祖,燕京大學鈞齋戌號房。」
「沒有哥哥,就沒有我。」念哥兒微笑著回答,彷彿記起了什麼往事,純凈的眼眸里閃爍著感恩的光。
見他一副窘迫的模樣,蕙小姐倒起了份促狹的心思,開口叫道:「念哥兒,你聽得懂我讀的什麼?」
盛家對蕙小姐的到來表達了極大的熱情,老爺太太少爺小姐擠了一屋子,好奇地打量著從京城來的穿著改良旗袍的新女性。蕙小姐盡量擺出大方得體的姿態,將父親託付的禮物一一送出,又和盛老爺寒暄了許久,到底壓不住本性故意問道:「怎麼不見七哥?」
「晚飯的時候他一定會來的。九九藏書」看出蕙小姐的臉色有些異樣,盛太太親熱地拉起她的手,「走,去看看我們給你安排的房間。」
待把林城周圍的名勝都參觀個遍,蕙小姐住在盛家便漸漸無趣起來。她也曾到盛家的書房去看過,無非都是些四書五經加《曾文正公家書》之類的東西,別說那些在北京城內暗暗流傳的「赤化」書籍,就是找一點新派小說也是絕無可能。
「哦。」蕙小姐滿面純真地點頭,裝出相信的樣子,心裏卻有些冷笑。看這個樣子,盛廣哲明明是故意躲避自己的,他不希罕這場包辦婚姻,自己還滿心不悅呢。只是到底人家是主,自己是客,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念哥兒點了點頭,卻又立刻慌亂地搖了搖頭,臉色彷彿更紅了。
蕙小姐拎著皮箱走出林城火車站,雇了黃包車前往盛家的大宅。一路上無數居民盯著蕙小姐短袖旗袍外露出的胳膊竊竊私語,讓蕙小姐有些不自在。民國雖然已經十幾年了,這個偏安一隅的城市卻似乎仍然沒有走出前清的影子,唯一不同的,是男人頭上少了根辮子而已。這個發現讓蕙小姐莫名地厭惡林城,心裏自然對那個林城的盛家多了些抵觸。
想著女兒要在家裡閑呆大半年,其間保不準又會被蠱惑出什麼亂子,王大人感覺還是暫時讓蕙小姐遠離京城這個是非之地比較穩妥。恰好此刻他的同年世交盛老爺來信,說兒子盛廣哲從英國留學回來,想邀請蕙小姐母女到他家中小住,總算為王大人解了一個難題。
「這是周樹人先生寫的詩,你覺得好不好?」蕙小姐正閑得發慌,乾脆扯住念哥兒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