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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因為大家都在樑上看見了,說要……說要打開看看是什麼,我就……」念哥兒似乎想起了什麼,講得心虛起來。
「所以你就搶先取了,打算偷偷還給八小姐,是不是?」盛廣哲見念哥兒點頭,唇邊微笑不減,眼神卻漸漸銳亮起來,「你怎麼知道那東西不能給大家看到?」
「慢著!」盛太太見有人果然給念哥兒解開了繩子,不滿地朝盛廣哲道,「你不是說知道他偷了什麼嗎,說出來聽聽。」
「下賤東西,不吃點苦頭就不老實!」盛太太見蕙小姐嘗試無效,心底的怒火越燒越熾,當即命道:「打他二十杖,若是再不肯說,就攆出去,咱們家請不起這樣有骨氣的人!」
原來這些日子正是林城的雨季,八小姐盛廣芸的屋子有些漏雨,早上照例由管家安排長工爬上房頂,重新鋪設瓦片,當地俗稱「揀瓦」。誰料長工們剛乾完活,盛廣芸便親自來到下人住的偏院,悄悄問相熟的長工老張是否有人從她房內取走了什麼東西。看著八小姐緊張的樣子,老張回答念哥兒揀瓦的時候見房梁旮旯處有個油紙包,就順手拿了,大家都看見的。原本脾氣急躁的盛廣芸一聽臉色立時白了,正巧看見念哥兒推門出來,手裡還拿著包東西,當即一步上去奪了回來,劈頭罵了一句:「你找死么?」
念哥兒遲疑了一下,最終默默地點了點九*九*藏*書頭。
「廣芸。」盛廣哲衝著妹妹搖了搖頭,重新看著念哥兒含淚的眼睛道,「多謝你給我們守著秘密,難為你了。」說著,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兩個銀元來,一把握住念哥兒匆忙縮回的手,將錢緊緊地壓在他的手心裏,鄭重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轉頭看見蕙小姐,盛廣哲立時收斂了面上的戲謔之色,禮節性地伸出手來:「密斯王,你好。」
「七哥!」盛廣芸第一個反應過來,大步跑過去,一頭撲在來人的懷裡放聲大哭。
一聽要攆自己出門,念哥兒的身子頓時一僵,張了張口,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他眼看有人手持木杖站到自己身後,抿了抿乾裂的嘴唇,閉上了眼睛。
「伯母,別……」蕙小姐下意識地出言阻止,心中卻黯然明白自己的力量根本阻擋不了接下去的慘劇。正在她彷徨無計之時,忽聽門口有人道:「我知道他拿的是什麼。」
盛廣哲走回母親身邊,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盛太太立時臉色大變,戳著盛廣哲的腦門罵道:「你們這些不長進的東西,居然敢看這些玩意,看你爹知道了怎麼收拾你!」
「所以念哥兒寧可自己受委屈,也要救你們一命,你卻兩個銀元就把人家打發了。」蕙小姐記得自己得知真相的時候,滿心都為傻傻的念哥兒不平。
見念哥兒九九藏書東窗事發,老張當下不敢隱瞞,便偷偷稟告了盛太太。盛太太也怕冤枉了念哥兒,先找了女兒詢問,誰知盛廣芸死也不肯說念哥兒偷拿了她什麼,盛太太便冷笑道:「你不說,自然有人會說。」盛廣芸一聽,哭著拉了母親不放她去拷問念哥兒。誰知這一番做派更惹了盛太太的疑心,她平生最恨子女和家中下人有私情,當下命人將念哥兒綁了來,定要把此事問個水落石出。
眼看有人取了碗口粗的木杖來,蕙小姐哪裡見得這個,顧不得自己外人的身份走出來道:「伯母先別急,想是有些隱情不宜公開解釋,我先問問他好了。」說著,她徑直走到念哥兒面前蹲下,溫言道:「你若是信得過我,便悄悄告訴我一人,我自始至終都相信你的。」
「混帳,你居然敢偷聽……」原本站在一旁的盛廣芸立時有些發急,脫口罵道。
「你呀……」蕙小姐失望地嘆息了一聲,隱約透著心底的憤怒。她原本以為自己猜得到念哥兒無法啟齒的情愫,雖然明知他是痴心妄想,少女的虛榮心仍舊得到一絲滿足。可此番看來,念哥兒卻另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守護,這種感受讓蕙小姐有些不舒服。她站了起來。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拿?」盛廣哲繼續問道。
蕙小姐聞言轉頭,卻見院子門口大步走進來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大約二九-九-藏-書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件半新不舊的藍棉布夾袍,皮鞋上還沾著層層疊疊的泥漿,顯然在林城泥濘的雨地里走了不少路。雖然衣著樸素,但一雙那個年代里罕見的皮鞋卻已出賣了主人的身份。
「你們到底在打什麼啞謎?」盛太太在一旁看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
念哥兒抬起頭看著蕙小姐,隱隱透著水色的眼中滿含感激。然而他隨即再度垂下眼去,門齒緊緊地咬著下唇,半晌搖了搖頭:「我不能說。」
念哥兒看了一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盛廣芸,隨即垂下眉眼,搖了搖頭。
盛廣哲微微一笑,走到念哥兒面前,彎腰伸手拍了拍他膝蓋上沾的塵土,和聲道:「你知道你取走的是什麼嗎?」
蕙小姐一時有些怔忡。在她的印象里,念哥兒最是溫順純良,只怕是連只螞蟻也捨不得踩死,卻不知此番做了什麼錯事,引得一向慈和的盛太太如此動怒。她站在旁邊聽了一會,方知曉了大概端倪。
「平素看你是個老實孩子,想不到也做出偷雞摸狗的事情來。說,究竟你偷了八小姐什麼東西?」盛太太揮手甩開旁人的勸阻,手撫著胸口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念哥兒。
「廣哲,你回來了?」盛太太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剛站起身,卻又想起現狀,沉下臉坐回椅子上,「你還知道回這個家?廣芸現在無法無天,都九-九-藏-書是被你帶壞的。」
「媽,你別問了好不好?」盛小姐哭著跪倒在盛太太面前,「你這樣大庭廣眾丟女兒的臉,不是逼我去死么?」雖然盛太太明面上只追問偷竊之事,但好事者自然而然將此事往風流韻事上聯想,圍觀眾人臉上曖昧的神色直把盛廣芸臊得窘迫無地。
「你好。」蕙小姐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毫不示弱地和盛廣哲握了握,臉上同樣掛著淡定的微笑。然而盛廣哲卻不知道,這是蕙小姐第一次和人握手,這種禮節對於留學西洋的盛廣哲或許只是尋常,可對以新青年自居的蕙小姐,握手的含義則意味著生死與共的同志。
「那是以前糊塗,現在可再不敢了。」盛廣哲笑嘻嘻地正打算耍滑頭開溜,卻被盛太太一把拽住,「王家妹妹來了這麼多天了,你連面都不露,真是該打!過來好好給人家陪不是!」
誰知那念哥兒平素看著乖順,此刻竟也不肯多說一字。直把盛太太氣得發抖,有心拉了他見官又怕家醜外揚,沒奈何硬著頭皮鐵了心腸親審念哥兒,也不管八小姐盛廣芸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一般。
沒過多久,平靜的盛家大宅里發生了一件大事。當蕙小姐聞訊趕到下人居住的偏院時,已看見念哥兒被人反綁了手壓跪在房檐下,盛太太氣得臉色煞白,一疊聲地叫著報官,而盛家八小姐盛廣芸則在一旁哭得抽抽噎噎。
「你九九藏書若是知道有臉,就給我滾回自己房裡去!」盛太太霍然站起拂開盛廣芸的手,指著不作一聲的念哥兒罵道,「去把家法拿來,我就不信他不開口!」
「我……」念哥兒彷彿窒息一般看著盛廣哲,半晌才絕望地回答,「我偷聽過少爺小姐的說話。」
「我聽說媽在當包青天,就巴巴地趕回來給你做公孫策,結果媽還罵我,真是冤枉。」盛廣哲見盛太太緊繃的臉上終於微微露出笑意,輕輕拍了拍懷中盛廣芸的肩,朝著下人們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人放開。」
「我只是奇怪他怎麼會知道那些書,廣芸明明是用油紙層層包好的。而我把書交待給廣芸的時候,也小心查看了周圍,他斷不可能偷聽得到。」盛廣哲那時並未覺察出蕙小姐的抱怨,只是皺著眉頭說,「念哥兒這個人看著平常,其實暗地裡透著不少古怪啊。」
很久以後,蕙小姐從盛廣哲那裡得知,念哥兒偷拿的是其實是一疊書,包括了李大釗所寫的《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等,都是所謂「赤化」書籍。而當時這些書籍都是各路軍閥深惡痛絕的禁書,當政的直系奉系更是大舉「討赤」大旗打進北京,四處搜捕「赤化分子」。若只是被盛老爺知道兒子女兒私讀禁書還好,一旦泄露出去,招來的禍事就不是兒女私情這樣的流言所能相比了,搞不好,就是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