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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念哥兒?」蕙小姐驚訝地看著牆頭上進退兩難的念哥兒,見他不僅頭髮濕漉漉的,全身都沾著水氣,被春天凌晨的冷風一吹,更加地瑟縮可憐。
「我……我去礦上了……」念哥兒見蕙小姐聽不明白,遲疑了一下解釋道,「我去城外的煤礦做夜工,早上趕回來。」
這天夜裡,蕙小姐一口氣讀了七八篇盛廣哲發表在報紙上的文論,見他句句切中時弊,對軍閥嘻笑怒罵一針見血,對廣大民生卻又同情鼓勵,只覺心潮澎湃,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好容易熬到天光發白,便再也躺不住翻身坐起,一時卻又想到盛廣哲平素溫雅詼諧,竟然能寫出如此言辭犀利的文字來,只覺滿臉發燙,索性穿好衣服走到屋外,讓凌晨的冷風平緩怦怦亂跳的心。
驀地意識到念哥兒在流淚,蕙小姐一時不知所措,只尷尬地站在埋著頭的念哥兒身邊。此刻天已經亮了,遠處已經傳來下人們洒掃的聲音,若是被人看見念哥兒清晨從蕙小姐房裡出去,又是一場百口莫辯的曖昧。
原來盛廣哲留學英國之時,親眼見到彼國報業發達,直指人心,就存了投身報業,警世救民的心思。歸國之後,交結了一眾同仁,傾盡了全部積蓄,果然辦出《自立晚報》來,只是不敢讓家中知曉,幸而盛家幾個兄九_九_藏_書弟姐妹大都開明,暗中替他遮掩幫襯,才順利隱藏至今。等到蕙小姐親臨之時,這份報紙已頗有小成,盛廣哲以筆名發表的一篇篇政論也開始引起了業內的關注。
蕙小姐其實並不習慣做這些事情,她甚至不清楚雲南白藥對這種淤傷是否有效,但為了避人耳目,她只能一切依靠自己。當她盡量輕柔地給念哥兒敷好傷處,把剩下的白葯塞進念哥兒手裡,她驚訝地發現念哥兒面前的地上打出一滴滴的水痕,而他的頭髮早已幹了。
然而,當電光火石間蕙小姐狠下心面對一切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空蕩蕩的庭院中除了李媽,再沒有一個人影,彷彿剛才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念哥兒點點頭,反過雙臂一撐牆沿,整個人便忽地從高牆上跳了下來,幾乎讓人懷疑他會摔傷。然而不知是不是蕙小姐的錯覺,念哥兒落地的速度比一般人慢了幾分,似乎他不是跳下牆,而是從牆頭飄搖飛落,就連雙腳踏在石板地上都幾乎沒有什麼聲響。
蕙小姐的房間離盛廣芸等盛家小姐們的住處不遠,她害怕自己的模樣被人撞見了疑惑笑話,索性往盛家大宅后牆的角落處走去。那裡只是用來堆放雜物,平素甚少人走動。
正滿腦子胡思亂想,蕙小姐九*九*藏*書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響動,連忙退開幾步仰頭望去,幾乎嚇得叫出聲來——牆頭上,赫然爬上來一個人,頭髮濕淋淋地滴著水,有幾滴正好落在蕙小姐身前的石板地上,打出一個個黑色的水跡。
「嗯。」念哥兒等蕙小姐劈里啪啦地說完了,方才點了點頭,「哥哥大學快畢業了,正在京城裡謀差事,急需用錢……礦里拉一車煤給一個銅板,我一晚上可以拉三十多車……」說到這裏,他的唇邊竟然露出喜悅的笑容來。
「你去做礦工?」蕙小姐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瘦削的人,不能想象他這樣的身架如何能經得起煤礦上那些繁重的工作,而林城郊外那些小煤礦惡劣的採掘條件和苛刻的報酬早已為盛廣哲的報紙所揭露——那些地方哪裡還是煤礦,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
「我那裡有葯。」蕙小姐當先走開一步,回頭見念哥兒還獃獃地杵在原地,沒好氣地嗔道,「跟上來呀。」
在行囊里東翻西撿了一陣,蕙小姐終於把那瓶雲南白藥找了出來。她冷著臉命令念哥兒解開衣紐,露出紫腫潰爛的肩頭,將藥粉均勻地抹在上面,又用紗布包好。
蕙小姐絕望地轉過眼睛,她敏感的自尊絕不容許任何人將自己和念哥兒編排出流言,給那些無聊的人茶餘飯後作https://read•99csw•com為談資。可念哥兒走得再快,盛廣芸也能看到他從自己這邊穿過庭院。更何況,伺候小姐們早起的李媽已經從院子門口走了進來,她能把衣衫不整的念哥兒堵個正著。
「我……我怕這裏大伙兒發現,回來之前都先在河裡洗一洗,免得滿身都是煤灰……」念哥兒見蕙小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嚨來,抿了抿乾澀的嘴唇道,「蕙小姐,能不能不告訴東家?我從來沒有耽擱這裏的活……」
念哥兒低低地應了一聲,攥緊手裡的藥瓶,一邊扣著脖子下的紐扣,一邊開門往外走去:「蕙小姐,我走了。」他領會到了蕙小姐複雜的神情,只怪自己給她添了麻煩和擔憂,此刻唯有盡量離開她的房間越遠越好。
「你晚上不睡覺了?這樣下去你怎麼受得了,分明會把自己給活活累死!」蕙小姐看著念哥兒越發尖削的下巴和毫無血色的臉,想起他白日里還要硬撐著幹完盛家的體力活,只覺得滿腔怒火砰地燃燒起來,「你這麼不要命地掙錢幹什麼,又是為了你那個哥哥?就算他於你有恩,他也沒權利要你把命賣給他!」
「那你濕淋淋的又是怎麼回事?」蕙小姐不依不饒地問。
「阿蕙,你起得好早啊。」院子對面房間的窗戶突然開了,盛廣九九藏書芸從裏面探出頭來,睡眼惺忪,「你在跟誰道別呢?」
北京來的機械師果然有兩把刷子,小半天就解決了印刷機的故障,喜得盛廣哲一行人連連稱謝。而自從這件事之後,蕙小姐在《自立晚報》社裡的地位也陡然高了起來,儼然成了報社的核心成員,每天都到慶雲堂幫助報社編輯校稿。至於盛家那邊,有八小姐盛廣芸幫著打掩護,都對兩個年輕人樂見其成,竟然沒有起疑心。
「蕙小姐,謝謝你。」念哥兒終於意識到什麼,慌忙站起來扯過褪到臂彎的衣服。
「這幾天別干重活。」蕙小姐叮囑道,「否則以後會留下病根。」
站在牆根,蕙小姐伸出手指摩挲著牆壁上的苔痕,只覺一片水跡越看越像是盛廣哲的臉,只是滑稽地扯開了嘴角,不由笑出了聲。沒想到父親的選擇居然不錯,這個盛廣哲倒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只是不知道人家心裏對自己是何評價。早知這樣惦記著他的看法,昨天就不該為了版樣的事情和那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副總編」吵得面紅耳赤,害得盛廣哲丟開寫了半截的稿子跑來勸架。
「啊!」那個人顯然也被嚇了一跳,生生穩住自己正要往下翻落的身子,定了定神,終於低低喚了一聲:「蕙小姐。」
明知這個人不會聽自己的勸告,照樣會白日黑夜地做工掙錢,蕙小姐read•99csw.com又是心痛又是無奈。眼看著念哥兒單薄的身影走出房門,握著藥瓶的手顫抖著總是扣不上最上面的一顆衣紐,蕙小姐心念一動,又道:「今天晚飯後等我來找你。」
「你去哪裡了?」見念哥兒像是被老師抓住的犯錯的小學生,蕙小姐促狹地笑了,「看你這樣子,倒像是夜裡去會姑娘,卻被人家兜頭淋了一盆水呢。」
「下來呀。」蕙小姐見念哥兒紅著臉不敢動,只好伸手招呼他。
「阿蕙,你剛才說要去找誰?」盛廣芸仍舊在窗前探出頭,不依不饒地問。
蕙小姐嚇得手一抖,本能地想要把打開的房門關上,若是被盛廣芸看到自己和念哥兒的一幕,她應該會告訴盛廣哲吧?那盛廣哲又會如何揣測自己呢?那一剎那,蕙小姐只覺全身的血都湧上臉頰,心跳如鼓,儘管她再自詡新派,二十年代的女孩子仍舊把名聲看得勝過一切,何況她周圍的絕大多數人和封建時代又有什麼區別?她一個大姑娘家,大清早在自己房裡給男人脫了衣服上藥,傳出去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別動,讓我看看。」蕙小姐似乎沒有聽見他說話,忽然走上一步,伸手按住了念哥兒的肩。念哥兒顫抖了一下,卻聽話地收住了後退的腳步,側頭看著蕙小姐纖白的手指從自己視線中抽離,淡淡的血色從肩頭單薄的衣服下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