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怎麼報答他？」蕙小姐擦乾眼淚，掂了掂手中念哥兒菲薄的家當，帶著薄怒問道，「你若是給他錢，恐怕他立馬就給那個吸血鬼一樣的哥哥寄去了。他需要的不是一筆錢，是一份穩定的工作。」

「他們趕你走？」蕙小姐難以置信地看著念哥兒慘白的臉，還有額頭上密密麻麻布滿的冷汗，幾乎不知道怎麼開口。

「現在的生活，難道不好嗎？」念哥兒囁嚅著回答。

蕙小姐既然存了啟蒙大眾的心念，當下並不氣餒，翻開一張報紙道：「看看這些字你都認識么？」

「不用請大夫了……」念哥兒的視線落在被蕙小姐抓住的錢袋上，鼓起勇氣道，「那錢是給哥哥攢的……」

等到蕙小姐聞訊趕到念哥兒獨自棲身的小屋時，她看見念哥兒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被打爛了多處，染著大塊大塊黑紅的血跡。而他那單薄的身影，更像隨時都會消失了一般。

「你這個樣子，想上哪裡去？」蕙小姐氣惱之下，一把將他手中的包袱奪下來，輕輕一推，念哥兒就踉蹌著後退了幾步。「你好好在床上躺著，等我把大夫read•９９ｃsｗ•cｏm請來了再走，聽見了嗎？」蕙小姐幾乎是氣勢洶洶地呵斥道。

提心弔膽地過了大半天，蕙小姐終於確認盛廣芸和李媽都沒有看見念哥兒，這讓她懸著的心安定下來。

「蕙小姐，別這樣說……」念哥兒有些發急，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從床上爬起，故作輕鬆地笑道，「你看，我沒關係的，大不了再去找一份工做。」說著，他將自己少得可憐的兩件衣服打成一個包袱，又吃力地從牆腳摸索出一個小小的錢袋，就要開門出去。

「不用了……」念哥兒情急之下，一探身抓住了蕙小姐的衣擺，又立時被電擊一般縮回手來，「太太讓我今天之內離開這裏……」

「蕙小姐，您又來教認字啦？」和念哥兒同住一個院子的長工老張等人見蕙小姐含笑點頭，連忙站起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勞您這麼費心，我們也學不出個樣兒來……」說著一個個嘿嘿笑著蹩進一間房裡投骰子去了。

下午她去了一趟慶雲堂，晚飯之後便如約在下人住的偏院找到了念哥兒。他精神看起來ｒｅad•99cｓｗ.com不太好，然而乍一見到蕙小姐，平凡的臉上頓時閃現出柔和的光芒，讓人看著心裏舒服。

那個時候正是半夜，念哥兒摸黑走到護城河邊，照例想要把自己洗乾淨了再偷偷回去，然而重傷之下他還沒有走進水裡就昏倒在河岸上，一直到天亮了才被人發現，送回了盛家。

「哥哥哥哥，什麼都是為了你那偉大的哥哥，可你仔細看看他寫來的信，除了給你要錢，什麼時候哪怕問候過你一句？你在他眼裡只是賺錢的奴隸，哪裡還是他的兄弟！」眼見念哥兒被這幾句話噎得靠在床頭，張著嘴連呼吸都艱難起來，蕙小姐狠下心轉過身不再看他——她原本不想說這些話傷他的心，可這個事實已經持續了這麼久，就算她可以永不揭穿，念哥兒那麼聰明的人會看不明白嗎？他這樣自欺欺人的後果，只是苦了他自己而已。

「請大夫了嗎？老張他們呢？」蕙小姐見連個給念哥兒換衣裳的人都沒有，氣得眼淚都要掉了出來，一把將想要撐起身子的念哥兒摁住，大聲道，「你別動，我這就去找大夫來。」

是盛廣哲。若是平時，蕙小姐早會為這一聲親昵的「蕙兒」欣喜若狂，九九藏書可是現在她只是救星一般抓住盛廣哲，幾乎語不成聲地道：「快找個大夫救救念哥兒，要不然他會死的！」

「赤化亂黨？要是她知道他們盛家出了多少赤化亂黨，她還能這麼對你嗎？」蕙小姐冷笑著道。

蕙小姐就這樣一邊哭一邊往外走，冷不妨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蕙兒，你怎麼了？」一雙手驀地拉住了她，讓專心哭泣的蕙小姐抬起頭來。

「若是為了賺錢，我才不參与了呢。」蕙小姐驕傲地笑了笑，「我們的目的，是為了喚醒愚昧的大眾，創建出更美好的生活。念哥兒，你會幫助我們的，是不是？」

念哥兒看著蕙小姐，那滿面的期許之色讓他不忍心再說出個不字。於是他用力卷了卷手中的那疊《自立晚報》，靜靜地點了點頭：「蕙小姐放心，我會儘力的。」

「我就是聽說這件事才回家來的，別擔心，大夫很快就過來。」盛廣哲的語氣沉穩，帶著令人心安的說服力。他接過蕙小姐的手絹給她擦了擦眼淚，微笑道：「原來你找的是念哥兒幫我們發報紙，果然沒有看錯人。放心，他既是為我們受的苦，我會想辦法報答他的。」

念哥兒怔怔地聽著蕙小姐的演說，清澈的眼裡九九藏書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蕙小姐用的一些詞語太新，想來已經超過了一個長工的理解範疇。

「明白它的意思嗎？」蕙小姐耐心地問。這首詩是盛廣哲新寫的白話詩，通俗易懂又激越人心，甚得蕙小姐的喜愛，此番只望它能激發念哥兒的熱情和血氣。

蕙小姐學著盛廣哲的習慣撇了撇嘴，見念哥兒站在牆腳有些羞窘地看著自己，便笑著展開手裡的一疊報紙，悄聲道：「這是我參与辦的報紙，你若是夜裡還要去礦上，就幫我們散發給你的工友。」

「太太知道了我去礦場的事，說盛家不會留有赤化亂黨嫌疑的人……也原本也怪不了她……」念哥兒努力解釋著，生怕蕙小姐衝動之下，徑直去找盛家人理論。

「當然不好了！」蕙小姐有些失望又有些憤怒地道，「為什麼盛太太可以叫人打你板子，你卻不能反抗？為什麼你賣死力去礦上做工，酬勞卻那麼微薄？因為這個社會還是不平等的，我們要努力把它改造成人人平等的新世界！到那個時候，不光你哥哥可以在燕京大學讀書，你也可以讀書，而不是為了他而壓榨自己！」

念哥兒在煤礦上散發《read.99csw.com自立晚報》其實只持續了五六天。礦場上的監工很早就發現了念哥兒的舉動，只是樂得有免費報紙看，並沒有制止。然而這天礦主巡視礦場，隨手扯過一張《自立晚報》，讀到了一則揭發小煤礦官商勾結的文章，頓時大怒，立時叫人沒收了報紙，又把念哥兒當眾狠打了一頓，攆出了礦場。

念哥兒接過報紙，順著蕙小姐的手指看著角落裡一首小詩，一字字念出聲來：

「這些報紙不是要賣錢的嗎？」念哥兒驚訝地問。

一手挾持了念哥兒的全部家當，蕙小姐猛地摔開門走出去，用手背擦去眼裡不斷湧出來的淚水。她心裏一直堵得發慌，明明知道念哥兒是為了幫自己散發報紙才落得這樣的下場，卻就是無法開口向他道歉。畢竟一句道歉對她而言太過容易，卻無法彌補念哥兒被毀掉的整個生活。他那樣一身的傷，在林城又舉目無親，若是走出了盛家家門，或許結局就是倒在某個被人們遺忘的角落，慢慢死去。

「等他傷好了，我聘他去報館做事。」盛廣哲溫柔地說到這裏，見蕙小姐終於如同發完怒的小貓一樣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不由心中激蕩，伸手輕輕圈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這下你滿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