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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禮物

楔子 禮物

身前忽然出現了一座低矮的冰牆,蜿蜒著阻住去路。摸一摸,針扎一般的寒意瞬間使手指凍得麻木。弄玉有些驚惶,沿著冰牆跑了兩步,忽然發現這荒涼死寂的冰原上,赫然還有一個人。
全鳳台的人都驚動了。錦明夫人頭一個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呆了一陣,才醒過來一般對周圍的侍女們說:「我早說過,這簫是神物,你們誰聽過這樣好聽的曲子?」
弄玉的眼睛已有些眩暈了,她無法分清這是白天還是黑夜,四面八方都是一片同樣顏色的灰白,放眼望去,大地延伸著與天空融為一體,自己就如同在一對半開的蚌殼中行走。難道這一片沉悶壓抑的灰白之中,就真的沒有其他顏色存在?
「我知道,誰會深更半夜跑到後殿那種陰森森的地方去?」弄玉咯咯笑了,「嬤嬤放心,我以後有正事做,不會再惹你生氣了。」
「多久?」黑衣人撫摸著冰龍,停下來想了想,「估計有十來天了。」
「嗯,我只是突然想知道。」弄玉裝作擺弄那枝簫,把頭埋下去,沒讓錦明夫人發現她臉上的紅暈,「是啊,沒有別的意思……」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那個黑衣的男子能夠離開那個荒涼的地方而已。弄玉公主雖然脾氣不夠溫柔,但心地還是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善良,她無法容忍一個好端端的人被關在那種逼人發瘋的地方。
「公主!」錦明夫人知道這個小公主自小被嬌縱壞了,卻還是忍不住嘟噥了一句,「對神靈不敬,是會受到懲罰的啊。」
「這裏的時間,本就比其他地方要慢很多。」黑衣人站直了身體,忽然嘆息了一聲,這嘆息瞬間被凍成了冰晶,喀喇一九-九-藏-書聲摔碎在地上。
「啊!」意外的話語讓弄玉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恐懼。」黑衣人抬起手掌,看著手心中飄落的點點雪霰,「這裏的冰雪都是由世上的恐懼和謊言凝成。」
「才十來天?」弄玉有點不信。沒有任何工具想雕刻出這樣精緻的冰龍,恐怕十個月也不行。
「你?」黑衣人冷笑了一聲,不耐煩地背轉了身,他身上散發的寒絕天地的氣息竟讓弄玉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尷尬地站了一會,弄玉只好訕訕地說:「我走了……你以後可以到咸陽來玩。」
「我哪兒也去不了。」黑衣人不知從哪裡取出一根簫,看質地也是用從極淵的萬年玄冰所制,透明中泛出隱隱的紅光。他不再理會弄玉,旁若無人地吹起來,那是弄玉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
「做冰龍用的材料,就是從這淵中起出的。」黑衣人定定地看著腳下的深淵,眼中有弄玉不懂的沉鬱,「萬年玄冰,只有這個才能抵擋一陣火焰。」
「原來你是被關在這裏的啊?」弄玉脫口而出,深切的惋惜浮上來,讓她的眼神中帶上了濃重的同情。
「什麼正事?」錦明夫人好奇地問。
「我聽說,一個人如果寂寞,日子就會過得慢。」弄玉說著,好奇地看見黑衣人行若無事地撫摸著冰龍,忍不住又伸出手去,卻被火燙一般縮了回來。冰龍身體上那蝕心的寒冷,似乎不是人能承受得住的。
「不怕。」弄玉挺了挺脊背,轉頭看著黑衣人。他在狂風中站得筆直,但簌簌抖動的衣袖卻讓弄玉感覺到一種內在的脆弱,不由微微有些心疼。第一次,十六歲的女孩兒感覺到保護一個人的九*九*藏*書衝動:「有我在,你也不要怕。」
一直到很多年後,錦明夫人還相信,那天她看見弄玉公主的全身,沐浴著一層神聖的霞光。然而她不知道,那是因為弄玉已找到了自己命運的方向。
此時此刻,弄玉終於等到錦明夫人的嘮叨聲逐漸消失。她得意地哼了一聲,從床上爬起,走到窗外的承露台上。脫掉鞋子,素月的涼意就悠悠地從腳心傳上來。躺下身,正對著天幕,即使閉上眼睛,弄玉也能感到星星懸挂在面前。
「嬤嬤,怎樣讓一條冰龍飛起來?」弄玉驀地停了吹奏,盯著錦明夫人問道。
「簫不就是拿來吹的么?」弄玉走上幾步,一伸手就從神龕上將那枝不起眼的竹簫取了下來。任憑錦明夫人在一邊手足無措地叫著「罪過罪過」,弄玉仔細地打量了兩眼那枝簫——平平凡凡半截竹子,根本看不出一丁點仙氣。她不甘心地湊到口邊一吹,卻什麼聲音也沒有,就隨手撂在桌案上:「反正我也不會吹,你喜歡就拿去吧。」
弄玉疑惑地低下頭去,透過從極淵底部厚厚的冰層,她赫然看到一抹鮮紅被靜靜地凍在淵底,似乎一輪墜落的星辰,照耀得整個從極淵的冰雪都隱隱泛著紅光。再仔細一看,弄玉不由愣住了——凍在淵底的,竟然是一個身穿紅衣的人!
「我可不知道,不過住在後殿的太華長公主肯定知道。她修鍊幾十年了,我從沒見過比她更聰明的人。」錦明夫人為了讓弄玉公主早點安歇,趕緊道,「公主要去見她,也得等明天早上啦。」
「你在做什麼?」弄玉問,聽見自己的聲音被狂風卷向遠方。
「那就是我。」黑衣人靜靜https://read.99csw.com地說道。
這並不是黑衣人的聲音。
「冰龍能飛的時候。」一個聲音在她耳邊清晰地說。
定定地望著逐漸消失在冰雪中的黑點,弄玉拼盡全力喊過去:「什麼時候你才能離開這裏呢?」
弄玉望著從極淵光滑如鏡的崖壁,上面凝結的冰層清清楚楚地映出他們兩人的影子,在這荒寒的天地間,分外蕭索。她不甘心地又拾起前面的問題:「一個人住在這裏,你不寂寞嗎?」
弄玉醒過來,露水已經打濕了衣服,可能是因為冷才會做那樣的夢吧。站起身,赤|裸的雙腳踩在月光中的承露台上,寒意沁人,似乎身邊縈繞不去的簫聲把冷氣絲絲地傳遍了全身。她跑回屋子,拿起那枝玄天黃帝親賜的洞簫,湊到唇邊,生怕自己很快就會將那激越而纏綿的曲調忘卻。
「什麼?」錦明夫人疑惑地盯著公主,不知是不是太過悠閑的生活讓她冒出這樣稀奇古怪的問題,「為什麼問這個?」
「我可不敢。」錦明夫人這回是真嚇了一跳,連忙恭恭敬敬地把神簫迎回神龕上去,「這可是玄天黃帝親賜的,暗合著公主的命運,公主還是應該把它當作神物供奉起來。」
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作為諸侯霸主秦穆公最寵愛的女兒,弄玉公主所住的鳳台位於咸陽城西側,台高十丈,完全用青銅鑄成,不過隨著風吹日晒已逐漸泛出黝黑的光澤。台上廊腰縵回,檐牙高啄,每一扇窗戶前都掛滿了白色的帳縵,晚上可以透過它們看見鳳台外梧桐樹夭矯的影子。為了防止銅鑄的屋子過冷或過熱,秦穆公專門令人開鑿溝渠,引來城外的醴泉水,流九-九-藏-書蕩在鳳台底部八根砥柱之間。秦國人都相信,有了醴泉水,梧桐樹,鳳台上最終會引來鳳凰,因為弄玉公主生下來就是要嫁給天神的。
北維山,難道這裏真是北方大地的盡頭?弄玉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處果然有一座四方形的高山,只是隱在灰濛濛的天幕中,看不真切。正瞪大了眼睛仔細去看,黑衣人已經率先走了過去。
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覺得自由自在。
「真是沒有禮貌……」弄玉嘟噥著,亦步亦趨地跟上。等終於看到了北維山下三百仞深的從極淵,不由大失所望:無非一個陡峭的深淵而已,也不知黑衣人為何要專門領她來看。
錦明夫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帶著侍女們走出了房間。從小弄玉就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頑劣,只要認定的事情就固執地不肯改變,這個脾氣隨著國君秦穆公的縱容已愈演愈烈,錦明夫人也只能暗暗為她擔心而已。
「雕刻冰龍。」黑衣人沒有抬頭,輕輕吹去指甲刮下的冰屑,現出一片鱗片的淡淡痕迹。弄玉這才發現,那冰牆果然是一條匍匐的龍形。
黑衣人忽然轉過身來,讓弄玉看清楚了他的臉——他的臉上也結著永不消融的冰霜,現出一種刀削斧劈般的孤寒,連帶他的眼睛,也如同冰層下游弋的魚影,令人捉摸不定。而他的眉心,則嵌著一個淡金色的印記,盤曲的花紋如同兩條纏繞的小蛇,煥發著流動的光暈,讓這張冷漠的臉呈現出一種妖異的俊美。他指著前面道:「看,那是北維山,下面就是從極淵了。」
「為什麼會恐懼?」弄玉不解地問,伸手也接了幾粒雪霰,卻沒有看出任何特異之處。
那個人穿著黑色的衣服,安靜地https://read.99csw.com站在那裡,乍一看就像灰白的幕布上破出的窟窿。弄玉走到他身邊,發現他正專心地用手指細細刻著冰牆。
「又嚇唬我,我才不怕呢。」弄玉滿不在乎地笑道,「好啦,我要睡覺了——你別放窗帘,反正你走了我還是會把它們掛起來。」
秦國小公主弄玉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得到的禮物是一枝洞簫。
「什麼感覺?」
遼闊的冰原,到底還要走多久才是盡頭?
「我要幫……」弄玉說到這裏,忽然狡黠一笑,舉了舉手中的簫,「我要練習吹簫。我猜等我吹好了,我的夢也就實現了。」
「害怕了吧。」黑衣人忽然有些悲涼地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
「聽說這簫是大荒中不庭山的仙竹所制,天上地下就獨一份呀。」保姆錦明夫人看著神龕上高高供奉的洞簫,嘖嘖地稱讚著,「算起來只有六十年前的太華長公主得到過天賜的神鏡,後來就再沒人能從玄天黃帝廟裡求得什麼東西了。怪不得卜辭都說公主得到上天眷顧,要嫁給天神……哎呀,公主,你幹什麼?」
「就用你的手嗎?」弄玉吃驚地盯著他黑色衣袖下蒼白的手指,瘦硬得如同寒風中突兀的枯枝,貌似堅韌卻讓人體會到無可奈何的顫抖,「那這條冰龍你做了多久啊?」
「然後每天早晚燒香磕頭是嗎?」弄玉立刻揶揄道。
「寂寞與否並不重要。」黑衣人古怪地笑了笑,「有一種感覺比寂寞可怕萬倍。」
「你往下面看。」黑衣人冷淡地說。
黑衣人冷冷地看了弄玉一眼,毫無徵兆地在簫聲中漸漸走遠,然而那旋律卻如同影子,牢牢地釘在弄玉腳下,攪得她的心一陣顛簸,不由輕輕地跟著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