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史——」弄玉睡意頓消，不滿地責怪著，「你現在才來啊？」

「好啊，我沒罵你，你倒先罵我了。」蕭史笑了笑，終於轉入正題，「我最近收了個吹簫的小女徒，她說想見識一下羲和的金龍，你能不能帶她飛一趟？」

「我住在這裏很久了。」龍女有些落寞地笑著，「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她確實在隱瞞著什麼。蕭史想，一種無助的悲涼漸漸侵襲了他——他早該料得到的，卻為什麼仍要徒勞地問她？

「這是霰衣，上面一粒粒的冰霰都是我父王用靈力凝結而成，可以阻擋三界火焰。」龍女抖抖手臂上一襲冰晶閃爍的雪白披風，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父王知道我住的這個天池每百年都會燒乾一次，專門賜它給我防身的。」

「摔得再響一些，就要出龍命了。」蕭史從暈乎乎的冰龍身上下來，笑著走上高台，「夏開，你奏你的《九招》，卻聽得我的坐騎連飛都忘了，有機會一定要彈劾你謀財害命。」

白衣的神人膝頭放著一張錦瑟，叮咚的天籟之音從他修長靈活的十指下汩汩流出，如同清風流遍了萬仞虛空。幾頭麒麟跪伏在他的身邊，搖頭晃腦地打著拍子。

「安全了。」笑聲從前面傳過來，籠罩了全身的雪白織物也被掀開，蕭史和冰龍眼前一亮，面前已站著一個窈窕的女子。

「我……」弄玉用冰涼的手指捂了捂發燙的臉頰，壓下怒氣道，「我問了姑婆婆，她說你是南方天帝的孫子，屬火命的。」

西北，天穆之野，高二千仞。

「蕭史……」

熱浪已被遠遠地甩在身後，前面是一片靜謐的白色森林，玉樹瓊枝在藍色的夜風中發出輕微的叮咚聲，彷彿很久以前，蔚雲宮屋檐下無風自動的串串金鈴。

「我原本以為，讓你離開那個寒冷的地方你就會快樂起來，可是我錯了。」弄玉的手指扭動著衣帶，「蕭史，我真的很想幫助你，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關心過一個人……」

蕭史自嘲地笑了起來，躲在弄玉公主無邪笑容后的，果然是預謀以久的陷阱，偏偏自己還送上門來試圖抓住那個微弱的希望！感九-九-藏-書覺得到身後灼|熱的岩漿已越來越近，蕭史乾脆閉上了眼，靜靜地等待著灰飛煙滅的瞬間。

彩虹跨過天穹，一端搭在天邊，一端落在了鳳台。萬頭攢動中，咸陽城的百姓看見一個渾身雪白的神人沿著虹橋走上了弄玉公主的承露台。

「我答應你就是。」夏開一把摁住了蕭史的手，清明的眼睛中是瞭然的同情，然而那話語卻是玩笑一般，「否則我的瑟就毀在你手上了。」

「難道你是偷跑出來的？」夏開嚇了一跳，伸手便來抓蕭史的手臂，「快到我那裡躲一躲，咱們商議一下怎樣求天帝寬恕。」

然而還沒等到冰龍調頭，天池底部忽然發出了沉悶的轟響。一串串氣泡爭先恐後地從水下冒出，濺起無數水花四處散溢，霎時之間，整片池水彷彿被從底部燒開，蒸騰起巨大的白色煙柱，將四周的空氣熏得潮濕溫熱。

撲通一聲，有什麼東西摔落下來，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大坑。

蕭史默然不語。他不知已花費過多少時間去挖掘冰封在從極淵萬年玄冰下的身體，卻如精衛填海，看不到盡頭。

「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很不如意。」龍女有些歉然地安慰著，「作為你父親的故交，我也沒能照顧你……」

兩粒水珠從冰龍的眼眶中滴下來。

已經來不及了。一條條火蛇從乾涸的池底遊了出來，無聲無息地向四周的森林和群山蔓延。白色的森林一瞬間便消失在紅得發亮的蛇陣中，連一點殘骸也無法留下。無數灼|熱燃燒的火球從池底的裂縫中飛出，衝上天幕，又雨點一般灑落下來，閃亮縱橫的軌跡交織成一張綿密而致命的網。

「王孫，」龍女猶豫了一下，終於開了口，「他們在盼著你死。我想提醒你，如果你能心靜如水，你就不再有弱點。當年你父親之所以會死，都是因為太愛你。」

「龍姨……」蕭史掩不住滿面的驚詫，「你怎麼會在這裏？」

「不要再裝傻了。」蕭史輕輕一點，飄落到弄玉面前，「對於我，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蕭史嘴角仍然掛著淡淡的笑意。這些年的恐懼、焦慮和孤獨，九九藏書豈是「不如意」三個字所能囊括的？

冰龍在天池上空盤旋了幾圈，一切都平靜如畫。「看來是我多心了，回去吧。」蕭史嘆了一口氣，竟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畢竟還是不願意相信，那純潔的表情之後，隱藏的只是一個個無法預料的陰謀。

蕭史靜靜地站在鳳台底部，靠著冰涼的青銅砥柱，把身體藏在濃重的陰影里。他抬頭看見夏開正攙扶著興奮萬狀的弄玉公主，一步一步地踏上彩虹，走入高空。

「沒有了？」他看著她閃爍的目光，追問著。

「如果你像我一樣頂著這具蠟制的軀殼，永遠躲避著一切火源和陽光，永遠不知道厄運在哪一天降臨，你就會明白我的心情了。」蕭史淡淡的苦笑中滿是無奈。

弄玉的聲音，依然穿透層層雲霧，清晰地鑽進來。如同一枝枝利箭，刺穿蕭史一貫堅硬的面具，扎進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蕭史無所謂地笑了笑：「管他是誰？我還巴不得化了這個身體，只剩孤魂還自由些。」

「這個徒弟對你而言很重要吧？否則這麼驕傲的王孫怎麼會來向我求助？」夏開半開玩笑地道。

「我知道。」蕭史咯喳折下一根樹枝，讓它在自己顫抖的手指中變成了碎片，「是我的謊言傷透了他的心。」

「不是的！」弄玉猛地抬起頭來，「因為——我發現自己『能夠』幫助你，這一點讓我快樂極了！從小宮裡所有的人都對我愛若珍寶，關愛備至，可我卻知道那僅僅是溺愛而不是尊重。我知道自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就像父王寵愛的那隻小狗一樣，可愛卻又無用，所以大家才會對我一切任性的舉動一笑了之。直到我用自己的夢去換得了你的自由，我才發現自己也是有用的，也可以成為別人生活中重要的角色……這個發現讓我陡然感到了自己的價值，彷彿整個人一下子發起光來，這就更使我想讓你快樂起來，哪怕付出我的一切……」

一下，兩下……血從水中游蛇一般擴散開來，可是掙扎的魂魄還是沖不開天帝法力的禁制。

「沒有了。」弄玉挑釁地一笑，移開了眼光。

「一個小姑ｒｅaｄ.99ｃｓｗ.coｍ娘，有這麼大的本事嗎？是不是你太多疑了？」夏開探究地盯著蕭史。

「你已經去過了？」弄玉吃了一驚，立時就想發火。她在這裏又冷又困地等了大半個晚上，他居然不打個招呼就把她甩一邊了？

「怪我沒有感謝你嗎？」蕭史敷衍著答道。

「我……不知道。」蕭史撥著弦，倒似把自己的心思撥得更亂了，「我一直懷疑她是天帝借來謀害我的工具，所以請你幫我試探一下。」是的，就是這個原因。蕭史暗暗舒了一口氣，否則他何必想方設法要完成弄玉的心愿？

「王孫！」夏開抬起頭，愣愣地看著面前笑意盎然的蕭史，猛地推開錦瑟站了起來，「你出來了？天帝終於放了你么？」

「原來如此。」蕭史隨口答道，心中卻是一動。

天池離北維山不太遠，不過蕭史卻從沒有來過。從天空中望下去，夜色中的天池如同一塊晶瑩的琉璃鏡，在四周白雪皚皚的群山環抱中，散發著誘人陷入的藍色光芒。

「你緊張什麼？」蕭史靈巧地繞開了一步，徑直把夏開的錦瑟搬過來，拂了幾下，「我是來請你幫忙的。」

不出所料。

「王孫，請你不要再說了……」夏開沉悶地說，「我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否則——威脅么？蕭史迷惑地看著面前情深款款的少女，沉默了一會終於道：「我答應你。」側過頭，欄杆外梧桐樹的枝葉落在他深不見底的眼中，彷彿一條條絕望掙扎的枯臂。可是，網已經越收越緊了。

「放心，避火珠是少昊的寶貝，我當然不會害你受罰。」蕭史的眼中閃過一絲揶揄，「以前你還是凡人的時候，居然不怕天譴竊取了仙樂《九辯》和《九歌》，可如今成了神，倒比任何神人都謹小慎微了。」

「我從天池回來了，你很失望吧。」蕭史遣走了冰龍，遠遠地停在梧桐樹梢。

蕭史閉上了眼睛，仍然有五彩的光斑在眼前不停晃動，分明是龍車上羲和望著自己哀憫的神情。他吸一口氣，整個人沒入鳳台下的醴泉水中，只有這片刻的清涼，可以緩解他心中咬嚙般的痛楚。

「我來救你！」一聲熟悉的ｒｅaｄ•９９csw•coｍ呼喊，清涼的感覺兜頭罩了下來。蕭史睜開眼，發現自己連帶冰龍都被一件碩大的雪白織物所籠罩，肆虐的火蛇已被完全隔絕在身外。突如其來的涼意使原本已經虛弱的冰龍精神一震，透過眼前細密的孔隙，想也不想地尾隨著前面一條俊逸超拔的龍影飛去。

冰龍誕生不久，對一切新事物都懷著孩子般的好奇心，此刻也看得有些發獃，不由自主靠得更近了些。

「因為你覺得我很可憐是么？」蕭史打斷了她的話。

回到咸陽的時候，蕭史看見了蜷縮在承露台上的小小身影，那樣單薄，讓他有些憐惜，又有些怨恨。

「不錯，此處若加上鼙鼓，定會更加美妙！」白衣神人一拍腦門，高興地叫道：「再來一次，聲音更響亮一些！」

「王孫，今天來玩可不是時候啊。」那女子笑盈盈地道。

「王孫，你要罵我膽小就罵好了。」夏開臉色有些發白，「拜託別再糟蹋我的瑟了，你除了吹簫，其他樂器都沒天賦。」

「你付出的一切，我最終會償還。」即使對這番話仍有疑問，蕭史的心裏還是忍不住有些感動。然而方才在天池所遭遇的不測卻驀地如同陰雲籠罩過來，讓他立時緘口不語。

「快跑！」蕭史焦急地大叫，使勁拍著龍頭讓它轉向。

「我如今什麼情況，你還不明白？」蕭史苦笑著又勾弄起錦瑟的弦，嘔啞嘲咋，「除了你，我還真不知道可以去向誰求助。」

「太陽神羲和不是你們家的人嘛，為什麼還來找我？」夏開脫口說道，卻驀地想起了什麼，訕訕地住了口。

「天帝又沒說不准我出來。」蕭史笑道，「我出來逛逛難道不行么？」

「又來一個！」錦明夫人著急地嘟噥著，「到底要把公主嫁給哪一個啊？」

「是啊，我也不想提以前的事。」蕭史住了口，只是專心地彈撥起身前的錦瑟，卻凌亂得不成曲調。

「那我要你現在就開始還。」蕭史的話讓弄玉一陣驚喜，語氣中稍稍有一點撒嬌的意味，「你不帶我去天池，就帶我去看太陽吧。這次一定要答應我，否則……」——否則，我會繼續在一個個無夢的夜晚枯坐到天明read.99csw.com，只為回想你額前的一絲亂髮，衣上的一個褶皺。

「蕭史，你也來啊……」

「我們現在要從這虹橋上跳下去，你別怕。」蕭史聽見夏開關切地提醒弄玉。

水中的蕭史慢慢地從袖子中抽出一把小刀，刺向自己的眉心。明知道徒勞無功，他還是忍不住想割去這個禁錮住自己魂魄的封印。只有脫離這個蠟制的軟弱的軀體，他才可以活得不像四處躲避陽光和火源的鼴鼠，才可以不在夜晚的時候避開蠟燭的光亮，獨自躲進黑寂的冰窖。

「說吧，我一定盡我所能——除了，借避火珠。」夏開似乎料到了蕭史的用意，有些羞慚地垂下了眼。

「蕭史……」弄玉有些委屈地問，「你既然知道了是我幫助你逃出來，為什麼對我還是這麼……這麼……冷淡？」

「我什麼都不怕。」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純真的張揚的笑聲傳到蕭史耳中，竟有一種恍惚的熟悉，似乎多年以前，有人也曾經在蔚雲宮的長廊里笑得如此單純。

「蕭史，你看得見我嗎？」

「王孫，到底是誰要害你，偏偏在今天騙你到這裏來？」龍女關心地問。

嘩啦一聲，蕭史濕淋淋地鑽出了醴泉。他一把拽出盤踞在泉眼裡的冰龍，強行掰直它的軀幹，在它的腦袋上拍了一下：「你怎麼還不回從極淵，躲在這裏偷看什麼？」

下一個瞬間，夏開拉住弄玉的手，縱身躍下虹橋，漂浮在雲層間，衣袂飄舉，超逸無雙。他們向著太陽飛去，雪白的衣服閃爍著金光，像變幻的雲朵，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無法看見。

冰龍馱著蕭史，在滿天飛落的火球中奪路奔逃。可它冰鑄的身體，已漸漸無法抵禦燃燒的空氣，飛行的速度越來越慢，高度也越來越低，眼看就會被後面奔流而來的火蛇吞沒。

「可你現在的法力還不夠回歸原來的軀殼啊。」龍女急道，「千萬別做傻事。」

彷彿觸動了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兩個人突然一時找不到話說，沉默地站了一會，蕭史開口道：「救我的是什麼寶貝？」

「蕭史——」弄玉的聲音遙遠而清晰地傳過來，帶著暢快的笑聲，「我看見羲和的龍車了，好壯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