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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華界 三、天下至美

天華界

三、天下至美

「原來你是餓昏了頭。」恆露恍然大悟地笑起來,「才從湖裡爬出來,還沒有用午膳吧?要不要我給你帶點吃的來?」
「有了!」程青蕪忽然笑了笑,揚起拂塵輕輕一點石憲,石憲便如同睡著一般緩緩倒在地上。
「不生氣就好。」恆露眼珠一轉,忽然走上來拉住了我的手,「石憲,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和石恢石宏他們打架,我還幫了你呢。」
石憲咬著牙不作聲,也不動作,然而身子卻逐漸往下沉去,池水漸漸向上淹沒了他的肩膀,直至淹沒了他的下巴。
「唉,想不到最終找到的果然是個羯人。」程青蕪自言自語般道,「要不要現在救他呢?」
聽聞此語,我趕緊咳嗽一聲,沉下了面孔,隨即苦著臉道:「這樣板著臉過日子,還有什麼樂趣啊?」
「不要也行。」程青蕪扭頭看了看我,輕鬆地道,「我們還可以等下一個合用的身體出現。」
「要等多久呢?」我忙問。
「不好,侯爺是陷進淤泥里去了!」艄公猛地醒悟過來,驚惶失措地叫道,「二王爺,快……快命人去救……」
銅雀台東面是一個浩大的荷花池,程青蕪走到池上的玉帶橋上便停住了腳步。我一看又是滿目荷花荷葉,大感無聊,卻又不敢催促程青蕪,只好百無聊賴地趴在葫蘆口,閉上眼睛打盹。
「銅雀三台,天下至美矣……」我正搜腸刮肚想要背誦兩句有關銅雀台的詩句,程青蕪卻腳步匆匆繞過三台而去,顯然心思並不在此。我猜想她一心直奔那個適合我的身體,倒也不敢抗議,只是拚命回頭凝望那三座美輪美奐的建築,差點把脖子都扭斷了。
「你在這裏等著,我馬上就回來。」恆露說著,一溜煙就不見了。
「石憲,你居然從湖裡爬出來了?嘻嘻,原來倒是沒發現你的頭髮有些卷呢。」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在我身後響起,讓我彷彿受到當頭一棒,頃刻間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是愣愣地轉頭過去,咧開嘴笑了。
程青蕪總算沒有惡毒到家,離開了皇帝石勒之後便拔去了葫蘆塞子,讓我可以大肆窺探宮城中的景色。其實我也能夠脫離了葫蘆自由行走,只是人小腿短,比烏龜快不了多少,只得委屈窩在那道姑腰間的葫蘆里,心裏只當她跟羯人騎士所乘的馬匹差不多。
「我理會得,再說,不是還有青姨在么?」我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要享受常人的生活,哪裡還有那麼多顧忌,當下一疊聲地催促程青蕪施術。
跑了一陣,腹部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雖然九_九_藏_書麻木下去,背上卻冒出一陣陣的虛汗來,手腳也酸軟得再沒有力氣。我搖了搖有些昏沉的頭,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出這樣的狀況,只好停下腳步坐在路邊的山石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小姐,那裡淤泥很多,船划不過去呢。」艄公為難地道。
想是從未見過石憲臉上如此痴迷的笑容,恆露有些疑惑地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你病了嗎?」
屋子裡陳設很簡單,除了床榻矮几幾乎沒有長物,卻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石憲站在門口,脫掉了鞋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拖泥帶水的衣衫,伸手將它脫了下來,拋在屋外的石階上。然後他就這麼赤著瘦骨嶙峋的上身走進屋中,點燃了屋角的油燈,再舉著燈盞走了出來。
原來她叫做恆露。我心潮澎湃地想著,暗暗大罵那個石憲不懂風情,在這樣的佳人面前居然還是一副藁木死灰的模樣。
「恆露,別理他,我們整了他這麼多次,他哪回真正出過事?」石恢在一旁不以為然地道,「有些人天生賤命,哪裡那麼容易就死了呢。」
我沒搭話,只是怔怔地盯著雲母中升騰而起的白煙,心中猜測這雲氣吸食起來是個什麼滋味。
此刻正是午後,陽光充足,因此我和程青蕪都猜不透他點燈的用意。卻見石憲蹲下身,一手拎起臟衣服臟鞋子,一手將油燈的燈焰湊過去,衣服便倏地騰起白色的火光來。
畫舫漸漸隱入茂盛的荷花枝葉中,我再努力睜大眼睛,也看不到那襲燃燒了我的紅衣了。整個荷花池又恢復了寧靜,連一點欸乃的水聲也消失殆盡。等我終於從恆露的音容笑貌中回過神來時,我才發現石憲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點烏黑的髮髻。
「好了,你自己出去轉轉吧。」程青蕪晃了晃手中的葫蘆,「一個時辰之後,這葫蘆會把你自動吸出來。」
「當然敢。」不就是去神殿嗎,為了博她歡心,為了和她多呆一會兒,我還有哪裡不敢去?
我此刻才注意到畫舫的角落裡坐著一個人,年紀跟我差不多大,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青衫,比起同船神采飛揚的同齡男女,越發瘦伶伶地像根蘆葦。看他之前不言不動,雙手也只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想必是個不太合群之人。
「好了好了,就依你。」程青蕪被我吵得頭痛,只好從白馬尾鬃製成的拂塵上拔下一根馬鬃,伸手輕輕擲出,那根馬鬃便迎風一抖化作十數丈長的絲繩,鑽進了淹沒石憲的地方。
「吃虧那麼多次,居然還這麼笨啊……」四周的樹https://read•99csw.com叢里忽然傳出低低的鬨笑,我明白又是石恢那幫人在搞鬼,卻不願把我這寶貴的一個時辰浪費在他們身上。於是我只是擦了擦唇邊的血,有些委屈地看著恆露。
沒錯,站在我面前的,正是穿著一身紅衣服的恆露。湊近了看她,比剛才隔船而望的時候更加美麗了,那一身紅衣把她雪白的臉頰和幽深的黑眼睛襯托得難描難畫,讓我再也移不開視線。說什麼鄴城壯觀,三台瑰麗,那些被稱為「天下至美」的建築死氣沉沉,又怎麼能和面前活生生的女孩兒相比?
忽然,遠遠傳來一陣少年男女的嘻笑聲,顯見是為了爭採蓮花蓮蓬撩水嬉戲,我便忍不住睜開眼來,發現程青蕪也定定地盯著那群人,垂在身邊的手指不停地掐算著什麼。
我仍然說不出話,只是望著她傻笑,心裏使勁地要把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牢牢記下。不料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肚子忽然很奇怪地發出了咕咕的聲音。
「什麼?」我原本想爬上葫蘆口騎坐在上面,聽到這句話差點滑落下去,「青姨,難道那根淹了個半死的蘆葦杆子就是要給我找的身體?他根本就不是我喜歡的樣子,我不要我不要!」
我原本就不知道怎麼搶別人的身體來用,此刻聽程青蕪這麼一說,更是沒了主意,只好囁嚅道:「再看看吧。」
石憲將乾淨衣服穿好,套上鞋子,便走到牆根去盤膝坐下,把濕透的頭髮披散開來。他搬開面前樹根處的石板,伸手從地洞里掏出一塊拳頭大小半透明的石頭來,伸手在上面不知畫了什麼符號,那塊石頭上便裊裊地升騰起白色的煙霧。石憲湊過去把臉籠罩在這白色的煙霧中,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著,瘦削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快啊,你磨蹭什麼?」畫舫上尊貴的王爺公主們齊聲催促著。
「居然懂得吸食雲母中蘊含的雲氣精華,這小子看來是在修行神仙術了。」程青蕪與其說是自言自語,不如說是解釋給我聽,「不過看他衣食無著,縱然能憑藉雲氣保持神清骨秀,卻到底太荏弱了些。」
程青蕪輕輕叫了一聲「起」,白色的絲繩立時回抽,帶得繩子末端捲住的人形落在荷塘旁的草地上。眼看石憲睫毛微動吐出幾口水來,程青蕪帶著我悄悄躲到了樹后,「這孩子確實有些不同尋常,我們且偷偷看一看。」
「原來他也會一點法術,否則怎麼在這宮裡自保?」程青蕪輕輕嘆息了一聲,「小東西,看來這個身體可不那麼容易搶過來呢。」
九九藏書青蕪胸有成竹,徑直帶著我就往內苑裡面走,好在之前她得了石勒的准許,倒也無人敢阻攔。沿著花木扶疏的石徑走了一陣,前方赫然一座高台,高達十丈,台頂鑄有一隻一丈六尺的銅雀,金光燦爛,展翼欲飛,而這座高台南北二側又各有一座八丈高台,無不精雕細刻,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少女一聽,臉色立時沉了下來,嘟著嘴悶悶不樂地走回船艙里坐下。我看到這裏,差點按捺不住就想從葫蘆口跳下去,摘下那朵金蓮以博她一笑。然而還不等我做好這白日夢,已有一個眉目軒敞的華服少年向那紅衣少女笑道:「這有何難,讓石憲下船去摘好了。」
不出我所料,這根叫做石憲的蘆葦連聲音都是冷漠平板的:「我沒有什麼古古怪怪的本事,也不用你幫我求情。」
「石憲,你以為你父親是中山王石虎,手握重兵,就可以不聽我們的話嗎?」那華服少年有心在紅衣少女面前一展威風,當即站起來對著石憲硬聲道,「濮陽侯石憲,本王命你即刻下船去給恆露摘金蓮,你敢抗命不遵?」
「恢哥哥,你看他……」紅衣少女氣哼哼地轉過頭,朝坐在身旁的華服少年求援。
畫舫果然重新划動起來,距離陷在水中的石憲越來越遠。眼看池水已快要淹沒石憲的鼻尖,而他仍舊像死人一般不言不動,紅衣少女恆露忍不住扶住欄杆探出身子叫道:「石憲,只要你求饒,我們就救你出來。」
「唉,一個太孤僻一個太調皮,我看把你們兩個的性子揉在一起就好了。」程青蕪說著推了推我,「出去吧,看看你能不能適應這個新身體。」
此時此刻,那個少女正立在船頭,指著湖心島旁一株罕見的金蓮雀躍道:「快把船劃過去,我要那一朵!」
以程青蕪的法力,石憲當然無法發現我們跟隨在他身後。他對腳下的道路熟悉得很,三轉兩轉便走到一處年久失修的宮牆前,伸手推開了虛掩的木門。
我吃驚地看著石憲燒衣履的舉動,心想看他屋裡的陳設,哪裡還能找出多餘的衣服來,莫非他日後便打算這樣光著身子赤著腳走來走去么?然而我很快便看出了端倪——那堆衣履上雖然火光熊熊,衣服本身卻沒有一點損害!果然當火焰滅去,石憲伸手提起衣服用力一抖,原本臟污的青衫已然恢復了潔凈,那簌簌而落的灰燼分明只是污垢而已。
畫舫漸漸從茂密的荷花中繞了出來,上面乘坐的羯人貴族無不衣飾華美青春年少,然而吸引我的卻是一個一身鮮紅衣裙的少女——就九-九-藏-書彷彿天上的太陽墜落在荷花池中,讓整個天地都陡然生色,卻讓她身周的每一個人都黯淡無光。
「我不生氣。」我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只希望她能體會到我熾熱的感情——不是石憲的,是我的。
「你無法真正成為這具身體的主人,因此我只好換一個法子。」程青蕪指著失去知覺的石憲道,「我可以讓他的魂魄休眠,而讓你暫時佔據這具身體,不過第一次時間不能超過一個時辰,日後我會想辦法逐漸增加時間。」
水並不深,只是沒到了他的胸口。石憲小心翼翼地朝著前方搖曳的金蓮邁步走去,卻驀地停下了腳步。
「我……我也不知道……」恆露忙不迭地掩飾著,卻明顯帶著詭計得逞的得意笑容。
我那個時候並不知道宮中是不許人奔跑的,只是一味沉浸在揮舞四肢的快樂中,連周圍宮人的議論呵斥也聽而不聞。我只有一個時辰而已啊,就讓我在這一個時辰里盡情地享受吧。
「是。」石憲這次不再反抗,在眾人幸災樂禍的眼光中走到畫舫一側,撩起衣衫前襟就跳下水去。
「但願如此。」程青蕪似乎並沒有那麼大的自信,卻也不願當場打擊我的情緒,「不過你要小心些。這個石憲是中山王石虎的兒子,石虎大權在握又生性暴虐,趙國朝廷對他又恨又怕,特別是石勒的幾個兒子更是對他恨之入骨,因此石憲作為人質留在宮裡日子可不好過呢。」
宮城中除了供奉祖先的宗廟,主要建築便是聽政殿和文昌閣,作為皇帝辦公的所在。文昌閣西面是內苑,鼎鼎大名的銅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就座落在內苑之中。
「好啊!」我興奮地跳起來,「青姨不用著急,你肯定能想出辦法來把他的魂魄趕走的。」
雖然我一直對擁有一個常人的軀體念念不忘,但當我真的可以控制石憲的身體時,我才發現這滋味也並不怎麼好。且不說肺中嗆進去的池水讓我胸口隱隱作痛,單是腹部那種奇怪的感覺就讓我有些不自在,但那具體是什麼感覺,我又形容不出來。
就算程青蕪不說,我也覺出石憲的古怪來。他撿回來一條命后竟連一絲驚訝惶惑也看不出來,徑自擦去臉上的水珠,爬起身拖著滿是泥水的步子,朝著偏僻的宮城西北角走去。
我原先雖然無需飲食,卻也知道對常人而言,一日三餐是保證力氣的來源,怪不得方才跑了一陣便全身發虛,可見石憲吸食雲氣的功夫還不夠,竟讓這具身體仍然覺出餓來。我此刻深知餓肚子的滋味實在不好受,見恆露居然肯幫我找https://read.99csw.com吃的,自然心花怒放,忙不迭地點頭。
肉包子香噴噴的氣息加上佳人言笑盈盈的模樣讓我幾乎幸福到了天上,當下抓起包子大口地咬了下去,臉上還是脫不去那沉醉的笑容。然而口中猛地咯啦一聲,似乎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劃破了我的舌頭和牙齦,我連忙拋開手裡的包子,張嘴就吐了出來,嚼了一半的包子已被血染成了紅色,內中赫然躺著一枚白色的碎瓷片。
「羅嗦什麼?」畫舫上領頭的二皇子石恢朝艄公怒喝了一聲,「午膳時間到了,還不開船回去?」
樹叢里又有人壓抑不住地嗤笑起來,我仍舊裝作沒有聽見,恆露也裝作沒有聽見。「我帶你去神殿吧,你敢不敢去?」她忽然朝四周掠過一個得意的眼神,神秘地對我說。
「啊!」我當即慘叫一聲,讓我再過二三十年這樣居住在葫蘆里,動不動就被程青蕪關禁閉的生活,或許還可以忍受,但是一想到紅衣恆露和其他凡人一樣,二三十年裡看不到我聽不到我,還不如讓我死了的好。「不幹不幹,青姨,我寧可要他了,哪怕他是羯人,哪怕是那麼麻桿一樣的身體我也要定了!」
「也不算久,二三十年吧。」
「是……可是侯爺他……」艄公還待開口,石恢已一耳光將他抽到一邊,「開船!」
「你要幹嘛?」我身不由己地被程青蕪帶著走到石憲面前,驚訝地問。
「看你這賊忒兮兮的樣子,哪裡像是石憲?」程青蕪嗔道,「我看你出去沒兩步,就會被人識破了身份。」
我有些不習慣地看著面前陡然和我一般大小的程青蕪,小心收斂起自己把她塞進葫蘆里的妄想,掩飾一般嬉皮笑臉地道:「這個樣子看青姨,比以前更漂亮啦。」
我老老實實地坐在山石上,一邊想象著她的笑臉一邊等待,就算聽到四周的樹叢里有人悉悉簌簌躲藏起來也混不在意。過了一會,恆露果然拿了一個包子塞在我手中:「吃吧。」
我心裏其實早巴不得飛得遠遠的,只是要討程青蕪歡心,不願表現得太明顯而已。這下子終於盼到了這一刻,當下也不顧披頭散髮,一步就跳過門檻,朝著外面大步跑了出去。
我自然是不記得的。不過既然我以後多半要頂著石憲的身體過日子,還是應該趁此機會多和恆露套套近乎,於是我點了點頭,盡量用自己最溫柔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很好的。」
「對呀,聽說石憲你有些古古怪怪的本事,去幫我摘了那朵蓮花來,下次太傅打你板子的時候我就幫你求情。」紅衣少女當即將視線轉到畫舫的角落裡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