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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華界 四、天華界

天華界

四、天華界

頃刻之間,也不知哪裡冒出幾個太監來,拉起我就往外拖。我心中怕得要死,方才還指望一個時辰能越慢越好,現在卻巴不得時辰已到好逃之夭夭,當即心裏不停默念道:「死是死道友,打是打石憲,不關我事,不關我事,青姨你快來救我啊……」
「明白,再明白不過了。」看著程青蕪遠去的背影,我快活地在原地跳了兩下。這一回我是徹底自由啦。
我仰頭凝望著白塔,彷彿想要找出它超出畫面的尖端,茫然地道:「難道這才是仙境么?」
「說得也是。」程青蕪難得地沒有反駁我的提議,「單找到匹配的身體還不夠,我還要四處尋訪為你安身固體的法子,帶著你也不方便。這樣吧,你就留在這裏看好石憲,等我找到方子以後便來尋你。」
如果目光平視的話,首先看到的便是蓮花。雖然我已經對蓮花荷花看得煩膩,但這樣花瓣成百上千層層疊疊雖茂密卻絲毫不顯繁瑣的蓮花,卻是第一次見到。它們一朵挨一朵地簇擁著,搖曳生姿,顏色雖然是極淡的墨色,卻無端地透出金壁輝煌,讓人忍不住想要驚嘆出聲。
我心想關鍵時刻方顯英雄本色,我斷斷不能出賣恆露,當即小聲道:「我自己進來的。」
我自然不會說留在這裡是為了能時時見到恆露,只信口胡謅道:「我方才感覺,只有時時磨合,才能讓我更有效地控制石憲的軀體。反正他們感覺不到我,任何東西都傷害不了我,青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倒是第一次聽到中州人說這種話呢。」恆露有些怔忡地望著我,「就算是皇上和太子,也只把它們看作地獄里的魔物,特地要用帷帳遮蓋起來不願看見……」才說到這裏,她忽然醒悟過來不該在我面前說這些,當即沉下臉警惕地盯著我,彷彿懷疑我剛才使了什麼攝心read.99csw.com的妖法。
此時此刻,我已經大致可以揣測出來,恆露和她的族人應該就是從那畫中所在——被他們稱為「雲荒」的天華界遷徙而來,卻再也無法回歸故國。我仔細地看著她,陡然發現她的長相果然絕非漢人,卻也與羯人頗有不同。我不願與她爭執,便只是滿目誠懇地道:「我現在的法術確實不夠,但我發誓——一定要讓你重回雲荒,否則……」
「身手挺靈活的嘛,難怪……」恆露甩開我的手,輕輕哼了一聲。
「青姨——」我遲疑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道,「你放我留在這裏吧。」
我的眼光倏地從壁畫上轉開,扭頭看著紅衣女孩略帶驚惶的模樣,忽然心中一動,柔聲道:「以後我們一起去那裡,好不好?」
「它一定存在,應該就在中州西部的雪山後面。」我指著金翅鳥身下的雪峰,篤定地道。
難怪是以勇猛暴虐聞名的石虎之子。我猜到了她沒有吐出的後半句話,倒也沒有太大的難過,反正我又不是石憲,他的事情與我何干?可惜這件事,只能以後慢慢對恆露說明。
冰井台上每一間房間似乎都是相連的。我跟在恆露身後,眼看她一扇扇打開面前的房門,領著我越走越深,似乎對這個地方熟悉之至。我小心翼翼地跟著她,發現頭頂上鋪的都是五顏六色的琉璃瓦,陽光透過半透明的瓦片落下來,在地上映出七彩的光斑,讓最普通的房間也恍如仙境。
話音未落,哐的一聲我已經被石勒一腳踹到牆根:「你自己進來的?諒你還沒有這個本事!」
然而這些蓮花無非是這幅壁畫的陪襯而已。在蓮花上方,是綿延的雪山,一隻金翅鳥正騰空翱翔,朝著雪山背後飛去。我將目光順著金翅鳥的方向朝著壁畫上方望去,忽然張大了嘴——那是怎樣https://read.99csw.com恢弘壯美的圖景啊!寬闊的大地中央躺著一片湛藍色的湖水,每一片水波都可以撩動得人的心緒隨著它們起起伏伏。而那片湖水正中,卻又傲然佇立著一座繁榮的城市,且不說那些超出中州人理念的美麗建築,單是城中央一座高插雲霄的白塔,就讓整個畫面都燦然生輝,讓觀眾目中心中剎那間光明無限。
「怎麼樣,玩得還好嗎?」程青蕪笑著問我。
「就會看熱鬧,知道這畫的是什麼嗎?」恆露扭頭見我對著壁畫發獃,揶揄道。
「你害怕了?據說只要轉動這個指環,就可以召集來鳥靈哦。」恆露說著,作勢就要去轉中指的指環。
見我低頭不語,恆露沒有再說什麼,反倒把食指豎在唇前作了個噤聲的手勢,領著我一路跑到廊下,輕輕推開了一扇房門。
「呸呸,誰希罕你發誓。」還不等我把所知最凄慘最惡毒的死法說出來,恆露已狠狠地打斷了我,「你以為雲荒就真的是香格里拉嗎,你只看見了它光明的一面,卻不知道它黑暗的地方比夜還要黑!」說著,恆露猛地拉開了一角帷帳,露出那幅壁畫被隱藏的部分。
「什麼?」程青蕪吃了一驚,「為什麼?」
「玩夠了我們便出宮吧,要長期佔據石憲的身體我還得慢慢想辦法。」想必是事情沒有想象的那般順利,程青蕪有些意興闌珊。
實際上,這些都不是普通的房間,每一個房間都不像傳統建築那樣用木材構造,而是用玉石鑲嵌而成,四周的牆壁上都繪著無數色彩繁麗的壁畫,影影綽綽恍如活物。我初時只是粗粗掠過那些複雜的圖畫,漸漸地卻看得仔細起來,最後竟然停駐在一幅碩大的壁畫前,再也邁不動步子。
「你怎麼知道?」恆露脫口問出這句話,忽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根據程青https://read.99csw.com蕪的說法,羯人的祖先自西而來中州,原本信奉拜火教,到了石勒這一代,又改信了佛教。然而實際上,羯人始終保持著他們原先的部落制度,每個部落都有各自崇拜的神,這就導致趙國皇宮中的神殿也糅合了各種各樣的宗教痕迹。
「它們是鳥靈,統治空寂之山的惡魔。」恆露的聲音有些奇怪,然而我卻無暇顧及了,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她右手的中指上——那個黑鐵色的古舊指環,分明鐫刻著與鳥靈一模一樣的黑色翅膀!
我揉著發痛的小腹,心想羯人就是羯人,連皇帝都這麼粗魯,怪不得程青蕪不願意給我找個羯人身體。正想著怎麼應付石勒,已聽到那趙國最有權力的人冷冷地開口:「來人,把濮陽侯拉出去打二十棍!他若是不說出同謀,就接著打!」
恆露看我的眼光忽然變了。她收斂了先前的輕蔑,轉而有些疑惑地問:「你確定它是存在的?」
「這些東西,是什麼?」彷彿那些惡魔的視線已經對準了我,我顫著聲音問道。
說起來這幾句咒語還真是有效,就在我尚未被拖出冰井台時,一陣熟悉的吸力從天而降,牢牢地籠罩住我死命一拽,我便身子一輕眼前一黑,剎那間脫離了石憲的軀殼。等到再度睜開眼睛,我已經平平安安地回到了程青蕪腰間的葫蘆里。
我只是沒有想到,所謂的神殿居然就位於三台之一的冰井台內。
「何人大胆?」還沒有看清屋內的一切,一聲霹靂般的怒喝忽然在我耳邊響起,低沉而威嚴,讓我忍不住心下一凜。等到勉強停下腳步看清現狀,我才發現自己闖進了一間寬大的殿堂中,腳下是一堆打碎的琉璃器皿,而恆露早已不見了。
「這畫的是佛教里的香格里拉,也就是世俗之人心目中的理想王國,羯人則稱呼它為『天華界』,意思是聖潔蓮花九_九_藏_書開放之地。你不會不知道佛經中把各種蓮花總稱為『天華』吧。」恆露眼瞧我一副懵懂無知卻又痴迷渴慕的模樣,不屑地哼了一聲。
「這個聚魂葫蘆我也留在這裏,萬一出現什麼意外,你可以藉助它再度控制石憲的身體。不過仍然只是一個時辰而已,再無可續,明白了嗎?」程青蕪把葫蘆藏在一堆假山石后,諄諄叮囑。
此時正是午後,熱辣辣的陽光曬得人頭暈,就連站在冰井台入口之處的幾個太監也昏昏沉沉地耷拉著腦袋。恆露朝我招招手,熟稔地溜到冰井台側面,指著上方道:「你先上去。」
我首先看到了一座黑色的山脈,巉岩林立,怪石嶙峋,彷彿它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堆疊在一起的惡鬼——不,它分明就是一群堆疊在一起的惡鬼!那些扭曲的面容和肢體,帶著洗刷不去的怨恨和絕決,努力向著天空伸出它們鳥爪般猙獰的手掌,彷彿在祈求上天的報復。而高高站立在這黑色山脈頂端的,是一群身負黑色雙翼的惡魔。它們隱身在黑暗的背景中,帶著無限惡毒的表情盯著壁畫的其餘地方——那些被白塔的光輝籠罩的光明之域。雖然這些魔鬼統治的黑暗地域不過佔據了整個壁畫一角,陰森的寒氣卻無法遏制地撲面而來,越發顯得整個畫面截然分成了兩個世界。
「挺好。」我不敢說自己的遭遇,只得強裝笑顏。
「我不相信它只是理想之地,一定有人看見過那裡,至少一定有人看見過白塔,否則任何人也畫不出這樣的景緻。」我喃喃地道。
我剛想解釋一下,恆露卻已調轉頭往前走去,再不回顧。我深怕在這些迷宮般的房間里迷了路,只好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那幅天華界的壁畫,加快腳步跟了過去。
傳說冰井台上有房間一百四十五間,此刻卻靜悄悄的連一點人聲都沒有,每一間房間里都瀰漫著沁人https://read.99csw.com心脾的涼意和不知什麼名目的香味,比待在外面舒服多了。我想起程青蕪告訴我冰井台中有一深井,深達十五丈,通連貯藏冰塊的地宮,方才醒悟這些房間為何如此清涼宜人。
「不用騙我,我知道我是回不去的,我們祖祖輩輩都是無法回到雲荒的!」恆露冷笑道,「石憲,我知道你有些法術,可是你幫不了我們,別說大話了!」
我抬起頭,眼中看到的是白花花一片高聳的石雕欄杆,被陽光曬得眩目。無法違抗她的命令,我縱身一跳,雙手緊握著滾燙的漢白玉石欄杆,翻身越上了冰井台。然後我伸出手,把恆露也拉了上來。
「是你打碎了琉璃鼎?」石勒望著我腳邊的碎片,見我只是不開口,頓時皺起了眉頭,「披頭散髮,衣冠不整,成何體統!說,誰帶你進來的?」
「濮陽侯石憲,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那個威嚴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慌得我趕緊轉頭看去,卻見到一個魁偉的身著明黃便服的身影從蒲團上站起身來。他五十歲左右年紀,虯髯連腮,雙眉粗黑,眼眶深陷,特別是一雙眼睛冷冽幽深,讓我猛地想起從葫蘆縫裡窺見的那隻眼珠,頓時醒悟過來他就是趙國皇帝石勒,頓時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青姨說得對,我要看好石憲,萬一他什麼時候升了天,我們還知道他的屍首在哪裡。」我忙不迭地點頭。
越往前走,房間越冷,想是離冰井越發近了的緣故。我正東張西望地打量著每一間房間里造型各異的神佛塑像,忽然聽到前方傳來恆露一聲低不可聞的驚呼,還有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當即想也不想地沖了進去:「怎麼了?」
「是有一點害怕……」我不得不承認,「可是看它們的模樣,若非遭遇了悲慘的往事,恐怕也不會變成惡魔吧。說到底,把它們逼成這樣的人才是最大的惡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