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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華界 八、兄弟

天華界

八、兄弟

石憲又恢復了以往平靜無波的表情,只是默默點了點頭,然而坐在他肩膀上的我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他身體的顫抖。
「哈哈,石虎性如豺狼,他的話恐怕只有你才會相信吧。」石恢湊過皮焦肉爛的臉,緊緊地盯著石憲的眼睛,嘿嘿冷笑,「何況你真的相信他的話么?你可知道當日他明明可以阻攔,卻眼睜睜地看著你喝下毒藥。在他心目中,你這個兒子不過只有這點用處罷了!」
「我已經死了,我碰不到你……」方才還沉浸在報復快|感中的惡鬼難以置信地收回了手,血紅的雙眼獃獃地盯著枯焦的手指,驀地爆發出一陣凄厲的慘笑,「是啊,我已經死了,可是為什麼變作了厲鬼還是不能掐死這群犯上作亂的逆臣!父皇,父皇,我好恨,好恨哪!」
「唉,自家兄弟,又何必隱瞞?說實話,為兄也對七弟當日的壯舉頗為欽佩,只是父王向來迷信鬼神之說,忌諱頗多,倒是委屈你了……先是孤零零落在宮裡任人欺壓,現在又一個人住在這冷清清的府里,連個說知心話的人也沒有,大哥我想起來就心疼啊。」石邃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石憲憋屈久了,好不容易聽到噓寒問暖的慰問,縱然心性再冷也是個少年,當下便埋下頭去,咬著嘴唇差一點便流下淚來。
石憲此刻已經認出了面前的惡鬼是誰,茫然地喊了一聲「三王爺」,竟似忘記了躲閃。眼看那猙獰的枯爪牢牢掐住了石憲的脖子,我緊張得居然連程青蕪教我的移形換體咒訣都忘記了,心頭只剩下一張白紙,反反覆復地浮現出兩個字:「完了。」
「我明白了。」石邃揮了揮手讓人把那個渾身打顫的美人拉了出去,對石憲笑道,「只要是七弟的心愿,大哥一定想辦法為你辦到。」
羯人靠馬上得天下,石憲雖然不受重視,對馬匹優劣還是十分在行。此刻他見那馬神駿異常,通體雪白,只在馬頸馬腹處有些淺灰色斑點,恰似淡墨畫上的梅花一般,不由贊道:「這般好馬,也虧得大哥能找出來。」
石憲無言以對,只是默默地催馬而行。眼看魏王世子府的朱漆大門已在眼中,石邃派去打探消息的侍衛已快馬趕回:「稟告世子及代王,今日炮烙處死的乃是犯上作亂的叛賊石堪一黨。」
「你讓我怎麼安心去死?若不是你替石虎喝了毒藥,他早就死了,怎麼會像現在這般飛揚跋扈?」石恢忍不住再度向石憲撲去,卻只是影子一般徒勞地穿過了石憲的身子。他轉回頭,扎煞著駭人的指爪慘然叫道:「我哥哥石弘雖然名義上是皇上,可他和所有皇族的性命都落在石虎手中,石虎殺掉他們只是早晚的事情!現在石虎下令徵召五十萬人增read•99csw.com建銅雀三台,又到民間選取二萬美女充斥後宮,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登基稱帝!可憐我一家先皇後裔都要慘死他手,你讓我怎麼安心去死,怎麼安心去死?!」
卧榻上的石憲抽了抽鼻子,翻過身去,彷彿在睡夢中也感受到了令人不安的氣息。不過石恢可沒有耐心等他醒來,他張開焦枯如同樹枝的烏黑十指,朝著石憲的脖子便掐了下去!
眼看雙方都是如此投入,我在一旁愣了一會,忽然惱怒地跳上去,大聲喊道:「石憲你別裝了,他根本碰不到你!」
石邃見客人到齊,便拍了拍手,兩隊身著盛裝的美麗女子魚貫而入,各自跪坐在一位客人身邊,為他們斟酒布菜。石憲似乎對身邊美女的殷勤頗不習慣,冷漠地拒絕了她的一應服侍,徑自端起酒杯,不動聲色地慢慢啜飲。
秋天到來的時候,有人給石憲送來了一封請柬,卻是石憲的長兄、魏王世子石邃邀請石憲去參加府中的酒宴。雖然石邃仰仗著石虎的權勢在鄴城中乃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于公于私都是石憲的尊長,可石憲仍舊只是坐在廊下,連眼皮都不抬地回答:「告訴世子,我身體不適,就不去了。」
「七弟是嫌她長得不夠美么?」石邃笑道。
「父子相殘,兄弟相殘……」石憲蜷縮在床榻邊,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詛咒,忽然捂住耳朵凄然叫道:「不,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啊!小時候父王抱過我,大哥教我開弓,二哥給我編螞蚱……他們都是我的親人,都是我的親人啊……」他的聲音逐漸哽咽,完全聽不清楚後面在咕噥什麼,只是趴在地上不斷地哭泣。忽然,他一把抹去眼角的淚水,慌亂地爬起身拉開櫃門,搬出一摞摞修仙占卜的書籍來,沒頭蒼蠅一般翻撿著書中的內容,「我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他們都是我的親人,都是我的親人……」
事後我大大地佩服自己居然能一眼就認出了石恢的身份,實際上,出現在我面前的石恢已經完全沒有人樣——他的下半身早已被燒成了焦炭,頭髮眉毛早已被火燎光,唯一殘留著肌肉的臉上覆蓋著一個個血紅的燎泡,淌著黑紅的污血——他哪裡還是昔日趙國宮廷中養尊處優的三王爺,分明就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索命的厲鬼!
「不,你胡說,我父王答應過我,他要做大趙的忠臣良將,怎麼可能像你說的那樣?」石憲酒意未散,竟然臉紅脖子粗地大聲對石恢反駁起來。
「多謝大哥好意,不過我卻突然覺得這個女人不漂亮了,大哥還是把她葬了吧。」石憲的表現雖然比我鎮定,卻也好不了太多,當下便行禮告辭,酒宴未散便匆匆離開九九藏書了石邃的世子府,就連那匹石邃贈與的灰斑馬,也沒有帶走。
正沉溺在相思之苦中,忽然,我的眼中掠過一道詭異的影子,鼻子里更是聞到一陣令人噁心的焦糊味道,連忙轉頭仔細往院子里看過去。不看不要緊,這一看之下竟讓我純潔的神子之心在同一天里連續受到了兩次嚴重的傷害,而這一次帶來的驚駭,更是遠遠大於在石邃府中見到的美人頭!
石邃這次舉行的乃是私人宴會,邀請的都是朝中比較相好的貴族大臣。當深居簡出的石憲出現在大廳中時,立時引來了一片吃驚的目光和刻意的逢迎,石憲只是淡淡地回來禮,便獨自在案幾前坐下,幾乎不與任何人多說一句話。
一直走出石憲蝸居的代王府,石邃吩咐人牽來一匹馬問道:「七弟看這馬如何?」
「我想請大哥勸說父王,先帝的子嗣就算犯錯,也不該處以極刑……傳出去,對父王的名聲不好……」石憲說著,原本帶著酒意的微紅的臉頰頓時變得蒼白,「像今日石恢的慘劇,我不忍心再看到……」
石邃的眼中閃過一絲譏笑,卻在石憲抬起眼眸時掩飾得乾乾淨淨。他做出一個遲疑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道:「其實大哥想的和你一樣,可惜我現在雖然身為世子,父王卻更加寵愛你二哥石宣。你不是不知道你二哥性情,他執意要對先帝後嗣斬草除根,我這個世子……也早晚不保……」
「七弟,你來看看大哥為你準備的禮物。」石邃笑吟吟地轉過身,吩咐人對著石憲打開了那紅漆描金的匣蓋。
「石恢?」石憲總算明白過來那熟悉的聲音是屬於誰,那個原先在宮中欺負他作踐他甚至想要殺了他的堂兄弟,如今居然落到了這樣凄慘的下場。他似乎已經習慣了石恢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語調,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一時竟有些難以適應。
我的當頭棒喝似乎起到了作用,石憲全身一抽搐,頓時從惡鬼的利爪中脫身而出:「你已經死了,你碰不到我的。」
「不,不……你胡說……」石憲竭力轉開頭,口中依然反駁著,語氣卻越來越虛弱。
石邃見石憲落落寡合,特地走過來,對那個呆若木雞的美女呵斥道:「愣著幹什麼,還不為王爺斟酒?」
「不用,我自己來就好。」石憲擺手擋住了美女的手,自己持起了酒壺。
「三王爺,你……你安心去吧……」石憲不知該說什麼好,囁嚅道。
啊地一聲,石憲猛地彈坐而起,下意識地一個翻身滾落到榻下,恰好避開了石恢的利爪。然而下一刻,石恢又如影隨形一般猛撲而下,喉嚨中發出喑啞破碎卻又滿含惡毒的字句:「你們——害我死得好慘——」
「不,她很美。」石憲九-九-藏-書漠然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子,「但是也不過一張臉而已,只能做做擺設。」
「連我親自來請都不肯賞臉嗎?」面前傳書之人忽然朗朗地笑了,「怪不得世人都傳說我們家就快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活神仙了。」
「今天殺的是誰?為什麼他一直在叫?」石憲晃了晃,幾乎已在馬上坐不住了,石邃連忙一把扶住他,使個眼色,一個侍衛縱馬朝刑場而去。
「關於石宣的事情,你回去想想吧,過兩天再答覆我。」石邃不欲久留,重新往歌舞昇平的宴會大廳走去。石憲默默跟上,不妨一名侍者忽然捧上一個紅漆描金的木匣,對著石邃跪下道:「世子,給代王爺的禮物準備好了。」
「我知道有些為難你,可是石宣防衛周密,我沒有別的機會。」石邃觀察著石憲的神情,鄭重地道,「只要七弟肯幫大哥這個忙,大哥豁出性命也要勸說父王留下石弘和太后等人的性命,最不濟也要保住七弟心上人的安全。」
「廣德門那裡,是在處死犯人么?」石憲吃力地問。
「大哥,你……」石憲盯著石邃,似乎不相信他可以把這樣的話說得如此輕鬆。
我原本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石憲肩頭,就算聽到石邃勸說石憲謀殺石宣之時也鎮定自若,可是此時此刻一看那匣子中的物事,當即嚇得尖叫一聲,緊緊蒙住了眼睛——那匣子里裝著的,分明就是先前伺候石憲喝酒的美人頭顱,它那麼栩栩如生地立在鮮紅的匣子里,甚至連臉上的脂粉都沒有一點污損。
「不過石虎父子的末日也不會遠了,皇位還沒坐上,幾個兒子就開始自相殘殺,這就是報應、報應!」惡鬼慢慢從石憲身邊退開,哧哧地怪笑道,「石憲,你們一家註定父子相殘,兄弟相殘,這就是我臨死前給你們的詛咒,日後必定會因添上當今皇上的血而更加強大!我們都在天上眼睜睜地看著你們、等著你們哪!誰也不會放過,誰也逃脫不了,哈哈……」說著,惡鬼石恢自知也討不到什麼便宜,慢慢地從窗口消失了。
我見那惡鬼似乎看不見我,膽子便壯了些,心裏又惦記著石憲的軀殼,連忙爬起身蹩進房內,從捂住眼睛的手指縫裡觀察惡鬼石恢的動靜。
正疑惑間,冷不防那慘叫聲再次傳來,雖然比方才喑啞了許多,卻更顯得凄楚慘烈。不知怎麼的,我竟然覺得這個聲音是那麼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只覺得后心裏騰騰地冒上冷氣來。再看石憲,他也是臉色蒼白,嘴唇哆嗦,額頭上一滴一滴地冒出冷汗來。
「不過處死犯人而已,七弟不必驚慌。」石邃輕鬆地笑了笑,重新驅馬引著石憲往世子府走去,「石家人原本就是戰場上起家,七弟這九九藏書樣子若是被父王看到,又要不喜歡了。」
「原來是那個先皇的養子石堪啊,他居然敢起兵反對父王,真是死有餘辜!」石邃說到這裏,轉頭看了看默默下馬的石憲,「七弟,你說呢?」
屋內石憲還在昏睡,整個王府中也是一片寂靜,彷彿整個天地中只有我能夠感受到那惡鬼一步步逼近所帶來的焦臭和灼|熱、恐懼和戰慄。
「大哥?」石憲猛地一怔,抬起眼,正看見站在面前身材高大金冠玉帶之人,連忙翻身跪拜下去,「石憲見過世子殿下,還望世子殿下恕罪。」
見他不知不覺中稱呼從「世子」恢復成了「大哥」,石邃面有得色,當下慷慨笑道:「七弟既然喜歡,這匹馬以後就歸你了。」
回到自己的府邸,石憲一路屏退了前來服侍的奴婢,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床前,衣服鞋子也不脫就直挺挺地倒了上去。我看著他潮|紅的臉色,聞見他嘴裏噴出的酒氣,知道這個人有些醉了,便離得他遠遠地,爬上窗檯望著皇宮的方向,心裏念念不忘的還是恆露。她現在多半是和石勒的嬪妃子弟們關在一起吧,她危險不危險,她怕不怕,她有沒有一絲一毫想到過我?
石憲不是傻子,此時也看出來石邃的意圖,單刀直入地道:「大哥此次專門對我示好,是想籠絡我一起對付二哥么?可惜石憲一無所長,恐怕要讓大哥失望了。」
石邃笑了笑,看看廳中的客人正開懷暢飲欣賞歌舞,悄悄拉了拉石憲的袖子,兩個人便轉到了偏僻的后|庭中。
「世子!」石憲萬料不到他竟然把事情挑得如此明白,不由一驚。
我站在一旁看著石憲手忙腳亂的樣子,忽然從心裏對這個幼稚的少年滿溢起同情。他是那麼單純的人,儘管裝得再冷漠超脫,心底卻總是擺脫不了「忠」與「孝」的準繩。面對身邊殘酷而無情的爭奪,他就像一隻蜘蛛,徒勞地想吐出絲線彌合柱樑間的裂縫,卻只能眼睜睜地看到那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終轟然斷裂。
惡鬼石恢的口中嗬嗬地喘著粗氣,焦炭一般的雙肩高高聳起,顯然是用盡全力掐著手中人的脖子。而他手中的石憲,則獃滯地癱坐在地上,雙眼無神地盯著面前石恢駭人的面孔。
眼看石憲一向冷若冰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我暗暗嘆了一口氣。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個石邃還不知後面要提什麼要求呢。只是看石憲的樣子,就算明知道石邃的意圖也不肯點破,想必也是貪戀這一時的脈脈親情吧。
「這裏左右無人,七弟你就直說吧。」石邃胸有成竹般地道。
石邃揚起臉往遠處看了看,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是啊,你看那些百姓都跑去觀刑了。」
因為來的那個人,是石恢https://read•99csw.com,今天白天剛剛被石虎在廣德門外以謀逆之罪燒死的石恢!
石憲所乘的馬匹不耐煩在街上慢悠悠地散步,走著走著便甩下來扈從的侍衛,輕輕揚起四蹄小跑起來。石憲抑鬱多日,今日難得有了興頭,索性由著那馬兒撒歡。忽然,一陣慘叫從遠處傳來,青天白日之下竟然叫得讓人心頭髮寒。石憲猛地勒住馬站在原地,忽然發現本該熱鬧繁華的赤闕街上竟然空無一人!
此時石邃和他的侍衛們已趕來上來,一看石憲失魂落魄的模樣,石邃連忙驅馬過來,關切問道:「怎麼了?」
「不,七弟,我知道你的本事。」石邃索性不再掩飾自己的意圖,「用法術讓人死得不著痕迹,對七弟並不是難事吧。」
「真的嗎?」石憲停住了唇邊的酒杯,眼神倏地亮了起來。
謝天謝地,惡鬼並沒有發現蜷縮在窗檯下面的我,他嗬嗬地冷笑著,從打開的窗戶中飄進了石憲的卧室。
「聽說石恢以前欺你太甚,如今也算是為你報仇吧。高興么?」石邃輕輕拍了拍石憲的肩膀,讓他從怔忡中回過神來。
石憲萬料不到石邃連他這點小秘密都了如指掌,不由臉色有些尷尬,卻也不問石邃如何得知,只是悶悶地說了句:「多謝大哥。」
「好了,別傷心了,跟大哥到世子府上去散散心。」石邃說著,伸手攬了攬石憲的肩膀,而石憲便哽咽著點點頭,跟著他往外走去。外人看起來,這兩兄弟無不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樣,唯有我坐在石憲肩頭,總是隱隱感覺石邃那深陷的眼珠里,隱藏著某些讓人不舒服的陰寒之氣。
「不,這……」石憲尚未說完,已被石邃親自扶上了馬背,「一匹馬而已,哪裡比得上兄弟重要?」
「除了石堪等人,還有誰?」石憲盯著那個侍衛問。
「還有參与謀逆的晉王石恢。」
「自家兄弟,何必這麼生分呢?」石邃彎下腰,手上使力,將石憲硬拉了起來。石邃是典型的羯人長相,身材魁梧,雙頰削瘦,深陷的眼珠閃爍不定,無端地讓人有些畏懼。他盯著石憲打量了一會,忽然壓低聲音道:「世人還傳言代王石憲醉心煉丹修仙無非是為了明哲保身,我卻知道七弟不是真正堪破世情之人。你其實,是被父王傷了心吧……」
我不小心看到他的尊容后早已嚇得失了平衡,頓時從窗台上跌落下去,緊緊地伏在地面上簌簌發抖卻又不敢稍動,深怕被他發現。雖然這隻惡鬼未必傷害得了我,可只要把我湊到他面前,我恐怕就會生生把自己給嚇死了。
「七弟,大哥這可是仿效當年燕太子丹斬美人手贈與荊軻之舉,七弟可不要辜負了大哥的一片心意啊。」石邃情真意切地解釋著,可惜那副「情真意切」的嘴臉看得我只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