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天華界 九、劫與破

天華界

九、劫與破

石憲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麼,石虎卻已背轉身去,徑直走人後堂。只有那枚玉璽,孤零零地躺在寬大的御案上,就像此刻被晾在大殿中的石憲一樣。
「石憲,當年本王可以殺了那胡言亂語的妖道,如今也可以治你的罪!」石虎臉色發青,猛地一拍桌子,「來人,把石憲罷去王爵,禁足府中,休再放他出來妖言惑眾!」
「你……你這個傻子……」恆露爬起身,想要伸手拉我,卻像被燙到一般縮回手去,「你……你……」
待到石憲的結界將石弘也籠罩其中,石弘原本空茫的眼眸便如同被火光刺到一般驟然緊縮,低低地叫了一聲:「石憲?」「太子。」石憲點了點頭,「我已設下結界,太子不必擔心。」
聽著恆露焦急的聲音,我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微微一笑:「聽著呢……後來怎麼樣……」
「因為天華界——也就是雲荒,是我的家鄉……」恆露不敢放開手,似乎只要她的手臂一松,我就會死掉一樣。她的聲音是如此溫柔,溫柔得好像催眠曲,讓我幾乎要沉沉地睡去了:「我的族人,原本屬於雲荒六部中赤之一族,在赤水流域放牧為生。那裡距離雲荒最西端的空寂之山不遠,而空寂之山就是鳥靈棲息的地方,因此族人世世代代都會受到鳥靈的侵襲,損失慘重。一百多年前,一個年輕人繼位成為家族的族長,為了保護族人,他殫精竭慮,卻依然無法對付身負雙翼的鳥靈。可是也在多次的接觸中,他了解到了鳥靈前世的怨憤和淪為妖魔后的痛苦,也意外地獲得了鳥靈首領的青睞。於是那個鳥靈首領提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提議:只要族長肯娶她為妻,她就永保那些族人的平安。族長考慮再三,終於同意了這個條件,於是鳥靈首領就送給族長一個鐵指環,只要轉動這個指環,就能召喚它到來……」「就是你手上這個鐵指環么……」我狠狠咬了下下唇讓自己不會真的睡死過去,費力地笑道,「我猜那個族長對女鳥靈還是有情的吧,否則怎麼肯……咳咳,怎麼肯轉動指環召她前來……」
我敢打賭,沒有一個人料到「石憲」會去而復返,更沒有一個人料到「石憲」會把方才辛苦救走的程太后拋回原處,冒著背叛君父的大罪,只為了救走一個無足輕重的紅衣女孩兒。
「你不記得了?」恆露身子輕輕晃了晃,臉上慢慢浮起一個慘淡的笑容。「我……這些日子心裏很亂……」石憲有些發窘,一貫不善言辭的他此時此刻更是不知如何開口才對,「你別擔心,我現在就帶你出去……」
「我若不稱帝,趙國就會大亂,你懂嗎?」石虎強壓著怒氣道。
「你自然會和我們一起回到雲荒……」恆露脫口而出這句話,語氣中卻含著諸多的苦痛和無奈,可惜那時重傷的我被幸福沖昏了頭,壓根兒沒有聽進去她後面的低語:「可是,我卻希望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石憲聽不見我的話,甚至眼光都只是落在西園門外。我正惱怒於他的無情,卻驀然聽到守備森嚴的西園外腳步聲聲,頃刻間走進一大群披掛整齊的衛兵來,領頭之人正是魏王世子石邃!
「你!」石虎大怒,抄起案上血紅的紙張撕成碎片,拋在石憲腳下,「這是什麼妖法?」
「我不會離開你的,我還要護送你去天華界……可是,天華界也有惡魔,為什麼一定要去那裡呢?」我努力開口說話,過了這一個時辰,我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讓恆露聽到我的聲音,感受我的存在了,和這樣絕望的痛苦比起來,石憲這具身體帶來的一切傷痛又算得了什麼?
我心頭一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血流成河」這幾個字,只覺得面前的景象有說不出的詭異不祥。而石憲的聲音也正在此刻冷冷地響起:「父王你看,這玉璽下流出來的就是你子孫族人的血,點點滴滴,直至枯竭。」
「是危險,可我還是想賭一把。」恆露站在一棵木芙蓉樹下,俏生生的模樣彷彿一陣風就可以吹走。她緩緩舉起自己戴著鐵指環的手,垂目凝視著那對詭異妖嬈的翅膀,嘴角勾起一個莫測的笑容:「先皇去世的那天,我守在你的住處外面,想要求你帶我出宮,卻始終沒能見到你。這些天https://read.99csw.com來,我度日如年,以為此生再也無法見到你。如今我不顧廉恥地攔住你,就是想賭你是不是那個能帶我去天華界的人。」
「我還以為你忘記了呢……」一滴水珠打在我脖子上,酥酥麻麻,彷彿我此刻就要飛起來的心一般,「石憲,你真的是上天賜給我的人……」
眼前一片黑暗,耳中一片寂靜,等我晃晃腦袋找回存在的感覺時,我已經身在半空,身上還背著一個瑟瑟發抖的老太婆。而那些從地面上嗖嗖飛來的箭支,則在離我一尺左右的地方便成了強弩之末,頹然地掉下地去。
「你……瘋了……」因為毒酒而奄奄一息的石弘忽地撲到了程太後身邊,仰著臉對我發出聲嘶力竭的吼聲。他本已有些渙散的瞳孔由於極度的驚詫而驀地緊縮,一口血全噴在程太后懷中,那雙眼睛至死都定定地盯著天空。「七弟,你下來,我一定會保住你和那位姑娘的性命!」石邃也不甘心地放聲叫道。
雖然從身體內部傳來的劇痛讓我連動都不敢再動一下,心裏卻強迫自己不停地念叨這是石憲的身子,就算弄壞了也與我無關。心裏這麼想,嘴上自然而然就說了出來:「沒關係的,反正我不在乎……」
「頒旨,賜酒!」眼看石憲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石邃面露得色,威嚴地發出生殺予奪的命令。
「我不找你,你就不會來找我嗎?」恆露幽深的眼睛盯著石憲,彷彿想要看清他玉石般的外表下隱藏的一切。
「聽著就好,就快完了……」恆露的眼睛里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倒彷彿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一般,不,更彷彿一切問題都可以拋開一般,「赤王身為雲荒六部之長,法力高強,連鳥靈也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那個平凡的家族呢?結果族長死了,鳥靈和赤王同歸於盡,只剩下那些無辜的族人,被冠以勾結妖魔的罪名永遠驅逐出雲荒……」她輕輕地撫摸著手上的鐵指環,幽幽地道,「可憐我的族人來到中州已有百年,卻不停地遭受中州各個部族的欺凌,因此無時無刻不心心念念想要回歸故土。百年之中不知有多少勇士葬身在慕士塔格雪山之上,卻沒有一個人能突破當年被驅逐之時的封印回到雲荒。百年之中,這個鐵指環也代代相傳,卻也沒有人能在中州召喚出鳥靈來。老人們都說只有找到能夠同情鳥靈、理解鳥靈的中州人,才能幫助我們重返故鄉,所以那天在冰井台中你說了那些話,我就猜測你是不是可以幫我們回歸故土的人……誰知道,你……」她說不下去了,極度的哽咽讓她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也把我震得心裏一陣豪氣勃發。
頃刻之間,原本沉寂的西園裡爆發出一陣陣驚恐的尖叫和哭喊,卻又在下一瞬間被生生打壓下去,緊接著,百十個衣衫華貴卻又形容落魄的男女在衛兵的驅趕下,戰戰兢兢地從他們棲身的屋子裡走出,聚集到西園門口的空地上。
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無能為力的恐懼,我眼睜睜地看著硬邦邦的大地撲面而來,空白的腦子裡只來得及冒出一個念頭——千萬不能傷了恆露!
「石憲,你……你受傷了?」恆露的聲音驚慌地從我背後傳來,讓我因為詫異和疼痛而瀕臨渙散的神志重新凝聚起來,也不知怎麼地一使勁,又重新在半空里拔高了身子,再度朝著鄴城城外飛去。
「父王已經採納了你的建議,不稱皇帝,只稱天王了。七弟,你的『功勞』已經不小,此番就不要再生事端了。」石邃笑嘻嘻地回答了石憲,眼光里卻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笑意。
「大哥……」眼看自己的行藏被石邃一眼識破,石憲陡然僵立在原地,眼睛慢慢掃過石邃身後殺氣騰騰的士兵,「你們,要做什麼?」
「代王爺,求你救救弘兒……」背上的老太婆眼看脫離了危險,終於顫抖著發出了聲音。程太后這句話驚醒了我尚且有些混沌的神志,我嘴角勾起一個詭計得逞般的笑容:「好,我們回去。」說完,我掉過方向,一頭朝著已然淪為地獄的西同沖了下去。
該死的箭頭又如同蝗蟲一般從身下攆上來,我想要學著石憲彈出幾朵火花,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怎樣發力。心裏一慌,竟然連原https://read•99csw•com本憑著一腔意氣掌握的躡雲術也忘了,身子一下子沉甸甸的不聽使喚,整個人就從半空中往下掉去。
「不得放肆!」石邃一把扯住石憲,將他的雙腕牢牢掐住,「父王要做什麼不是很明顯嗎?為了大趙未來的安寧,這些人怎麼可能留下來?」
「石虎馬上就要動手殺我們了吧。」石弘淺淺地笑了笑,保養得當的手指輕輕按了按面前的石桌桌面,「代王爺又何必提那些舊事呢?」
「啊!」恆露驚叫一聲,一骨碌就從我背上滾了下去。
「我……我不離開,可是,你也不準離開我……」恆露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卻沒有點破,因為下一刻,她已經把我抱得這麼緊,就像要揉進她的身體一樣。「不許死,不許離開我,聽見沒有?」她一邊哭,一邊繼續兇巴巴地命令道。
儘管被廢為海陽王,石弘一家並沒有搬出皇宮,想是石虎只有把他們置於眼皮底下才放心。石憲從石虎那裡退出來后,很容易就避開宮中的耳目,來到了石弘等人被軟禁的西園。廢帝石弘獨自坐在水邊一處小小的涼亭中,不遠處卻立著幾個宦官,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沒有錯,那個從扶疏的花木深處一路走來的紅衣少女,雖然容顏憔悴,紅衣褪色,仍然是那個輕易就可以把我焚燒得忘卻一切的恆露。
「石弘為人暗弱,身在皇位尚且不能轄制石虎,淪為喪家之犬后又能有何作為?你不過是想讓我逃走之後苟且偷生,以破除血咒的威力,可惜,石弘如果當真如此,死後又哪裡有面目去見地下的親人?」石弘眼看石憲眼神波動,隨即苦笑道,「我不要你救我,卻想求你救我的母后,我身為人子,只能盡這最後一點兒孝心。她一個婦道人家無法與你父兄對抗,只望你日後善待她,能瞞她多久……就瞞多久吧。」
「說實話,當兒子推演出這個結果時,也不敢相信,可是重新推演了幾十次,每次都是這樣的結果……」石憲苦笑著道,「父王若是不信,還可以徵召其他修道之人與兒子共同演算。」
正當石憲把自己關在屋子中,焦頭爛額地推算著破除詛咒的方法時,魏王石虎傲慢地拒絕了皇帝石弘禪讓皇位的建議,直接下令將石弘廢為海陽王。這種做法讓整個趙國為之震驚,就算石虎篡位已是遲早的事情,世人也沒有料到他會做得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有恃無恐,連一點兒虛偽的客氣做作也不留給後世。石憲消息閉塞,當他得知這件驚天大事時,石虎已經開始準備他的登基大典,連日子都已定了下來。石憲馬不停蹄地趕到皇宮求見石虎,發現宮中人等早已一律改口對石虎以「皇上」相稱。
我一下子高興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連聲明自己不是石憲都忘記了。眼望著身下近在咫尺的鄴城城牆,我暗暗舒了一口氣,暗道只要飛出了鄴城,就可以找個地方躲起來休息,就可以敞開心胸對恆露表白,告訴她在我的世界中,土地會因為她的腳步而震顫成音樂,露珠因為她的注視從樹梢滴落,晨光是因為包裹了她的身體才顯得光亮柔美,而我穿越了時間和空間,只是為了與她相遇……
「是你只肯救一個人。」石弘的眼睛明鏡一般盯著石憲,「說到底,你依然是石虎的兒子。」「現下趙國人心不穩,羌人鮮卑人虎視眈眈,我若助你東山再起,只怕趙國大亂,我的父兄也有性命之虞。」石憲絲毫沒有隱瞞自己的私心,「先皇臨死前立了血咒,一旦你們合家死於我父王之手,我父王必會父子相殘,亡國滅種,因此我救你家一人,只是為了破除血咒而已。」
我順著她顫抖的手指方向低下頭,這才發現方才為了護住恆露,我側過身讓右肋著地,卻沒料到把原本半插在那裡的一支鐵箭整個撞了進去,鮮血已經染紅了半個身子。
「來宣讀父王的旨意。」石邃說著,輕輕揮了揮手,他身邊一個聲音尖細的宦官便大聲叫道:「海陽王闔府人等,前來領天王聖旨啦!」話音未落,石邃身後的百來個衛兵已伸手扶住腰間佩刀刀柄,大步走入西園,分為幾路消失在花木之中。
「天華界?」石憲愣了一下,彷彿沒有明白恆露的意思。我站在恆露身邊,竭九-九-藏-書力地仰著頭望著她蒼白的面容,心中一片冰冷絕望:事到如今,她還是不知道那個發誓要帶她回到天華界的人,是我。
彷彿一個昏睡之人驀地被一根銀針扎醒了,石憲猛地躥到程太後身邊,一把扯開試圖給她灌下毒酒的衛兵,將那嚇得半死的婦人負在肩上,當著所有人的面騰空飛起!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這些妖言惑眾的話只可提這一次,以後不要再說了。」石虎盯著石憲看了半晌,陰鷙的眼中不露聲色地閃過一絲冷笑的光,淡淡地吩咐。
默默念了個咒訣,石憲在身周設下結界,便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涼亭中,可憐耶幾個宦官雖然兀自睜大雙眼,卻看不到涼亭之中已多了一個人。只有石弘依舊遠望著宮牆外浩渺的漳水,口中喃喃地吟誦著曹丕的詩句:「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竟然連詩句都選得如此平和中正,不露一絲哀怨的把柄。
我只覺得渾身痛得沒了力氣,藉機靠在恆露懷裡,溫暖柔軟的感覺讓我更是連骨頭都酥了,心中不停地祈禱這一刻能永遠凝固。眼看我不停地往她懷裡貼去,恆露有些羞澀尷尬地想要推拒,卻被我低低的一聲「好冷……」震得不敢再動。
「不行,你不能一直這樣流血,我要進城去找大夫過來……」恆露試了幾次都無法把我背在背上,只能抱著我靠在樹邊,哭得梨花帶雨一般。「別走……」我盤算著一個時辰已經過去了大半,哪裡捨得放她離開,「別離開我……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看來僅憑這樣還不夠啊。」石憲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我……」石憲的耳朵紅了,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你……還好么?」「先皇死了以後,姑母把我藏越來,才沒有像宮裡其他女孩兒一樣被石虎搜羅去侍奉左右或者賞賜眾人。這些日子來我一直東躲西藏,擔驚受怕,你說好不好?」恆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石憲,語氣雖然辛酸,卻含著一貫的咄咄逼人。
收了結界,石憲離開涼亭,獨自往西園外走去,垂著頭想著心事。我坐在他的肩上,目光四處張望,忽然猛地從他肩頭往下一跳,大聲喊了一句:「恆露!」
而石憲的回答也完全沒有辜負石虎的厭惡:「兒子想勸諫父王放棄稱帝。」「砰」的一聲,一個茶碗在石憲身邊摔裂成了碎片,熱水四濺,嚇得我忘了它傷不到我,哧滴便躲到石憲身後,心中暗罵石憲這孩子老實得有些傻,說話都不會拐個彎兒。
「別說話!」恆露忽然又露出一副兇巴巴的模樣來,嚇得我乖乖地閉了嘴。她低頭用力撕扯下半截衣袖,繞到我身前想要包紮傷口,卻怔怔地盯著那扎在右肋之中幾乎只露出尾羽的箭支,顫抖著手最終什麼也不敢做,唯有眼淚成串地掉下來。
「我可以救你。」石憲忽然道。「你可以救我全家人么?」石弘似乎對石憲的話並沒有太大興趣,漫不經心地問。「不能。」石憲毫不遲疑地道,「我的躡雲術雖然已有小成,卻只夠背負一人。」
身體的反應遠遠比腦子要快,那具石憲的身體自然而然地在即將落地時使勁一擰,恰好像個肉墊子一般將恆露完完全全地遮擋住,然後實打實地在山坡上砸出一個土坑。
「不,不會的,我剛剛才勸告過父王,他怎麼可以……」雖然明知這樣的結局,當真實到來的時候石憲仍然無法接受。他使勁地從石邃手中掙扎出來,驚恐地看著廢帝石弘、程太后以及石勒的其他家眷如同牲口一般聚集在自己面前。就連恆露,也被人驅趕著回到原地,她緊緊地攙扶著身邊搖搖欲墜的皇妃姑母,面色慘白,讓我心疼地跑到她的身邊,卻無從安慰。
我不應聲,只是緊緊反手托住背上的恆露,沒命般地向著遠處的天空逃去。破不破除血咒跟我有什麼關係?就算石虎一家人窩裡鬥鬥翻了天,我也不肯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太婆而將自己最心愛的女孩兒拋棄在毒酒和刀光編織的地獄之中。我就是我,不是那個優柔寡斷左顧右盼妄圖以一己之力拯救天下的石憲。何況,我只有短短的一個時辰,我怎麼能把這寶貴的時間浪費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凡人的不解和怨九*九*藏*書怒,又與我何干?
「你來做什麼?」石虎放下手中把玩的玉璽,不耐煩地看著跪在門口的石憲。含著懼怕,含著愧疚,混雜在一起便成了厭惡的疏離。
「本王殺了他們!」石虎下意識地冒出這句話,眼看石憲眼中大失所望的神情,忽然明白自己這樣做於事無補,軟下口氣道,「老七,你有什麼法子破解嗎?」
「既然你不再記得那個諾言,我跟你出去和守在宮中,又有什麼區別?」恆露說著,竟然不再看石憲一眼,轉身朝著西園深處去了。
耳中聽見恆露發出驚呼,我連忙扭過身將她護在身後,狼狽萬分地躲閃著下方連綿不絕射來的利箭。然而終是有一支黑黢黢的箭頭扎進了大腿,讓我忍不住叫出聲來——這種怪異的感覺,就彷彿一團火苗在身體里炸開、燃燒,比我當初初次進入這個身體時感覺到的飢餓感更加可怕。它彷彿把我所佔據的這具身體撕開了一個口子,讓我的力氣也隨著鮮血流出體外,再也抓不回來。
可是心裏雖然這樣打算,石憲那具沒用的身體卻支撐不住了。眼看有兩支箭超越群儕爭先恐後地射進胸口,身後恆露終於忍不住開始哭出聲來,我強作豪氣地一笑:「放心,不會讓你有事……」話音未落,我已是一個倒栽蔥從半空向地面摔了下去。
「怎麼了?」我著急地問,卻沒料到一開口就有什麼溫熱腥甜的東西要湧出喉嚨來,我連忙伸手捂住嘴,把滿心的擔憂也一併咽了下去。
「原來你果然不是……」我盯著石憲遠去的背影,心頭如同著火一般急得要冒出煙來,偏偏腦子裡一片空白,卻忽然聽見恆露死去一般的嘆息聲,一時間福至心靈,程青蕪臨去時教我的移魂咒訣立時順順噹噹地脫口而出!那寶貴的一個時辰,原本就應該屬於這個時候——我要救自己心愛之人的性命。
石憲靜靜地聽著石弘的話,末了點點頭,喟嘆一聲:「我原先跟旁人一樣,只道你仁孝之舉是沽名釣譽,如今才知是我錯了。只要能破除血咒,救誰都是一樣,我答應你便是。」
「放箭!」石邃不慌不忙地吩咐。幾支鐵箭毫不留情地朝著半空中的石憲飛去,石憲反手彈出幾點白亮亮的火花,將那些箭都撞得歪在一邊。
我不顧一切地離開了石憲,用最快的速度朝恆露跑過去,心裏發誓再也不離開她,再也不和石憲那個無趣的人呆在一起。石憲那個冷心冷情的木頭人,完全不會明白我這些日子來是多麼思念恆露,若非憧憬著有一天能夠用凡人的模樣去面對她,我早已捨棄石憲而去。
「你找我?」石憲看著恆露一步步走近,有些緊張地問。
「國家大事,兒子是不懂的。」石憲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口氣平緩,「兒子只知道,父王一旦稱帝,我們一家必會自相殘殺,死無葬身之地,更甚者,還有亡國滅種之禍!」
頓時,一片哭聲再也壓制不住地爆發出來。我顧不得旁人,只是緊緊盯著恆露的反應,發現她獃獃地站在原地,一雙深黑的眼睛卻片刻不離石憲的臉,悲傷的失望如同潮水一般淹沒,了她,也淹沒了我。
「你真聰明……」大概是覺得我要死了吧,恆露居然破天荒地誇讚起我來,「只有死時極度悲慘怨憤的人才有可能擺脫輪迴化身為魔,因此族長對鳥靈妻子至少也是同情的吧,而族人們終於擺脫了噩夢般的恐懼,漸漸地也接受了這個妖魔族長夫人。一切似乎都得到了完美的解決,可赤王得知此事後卻勃然大怒,他不相信一個惡魔可以被感化到與人類和平相處,一意認為是族長與妖魔勾結,必定會在雲荒埋下禍根,於是他親自率領了軍隊和術士,前往消滅違背天道的族長和鳥靈……石憲,石憲,你在聽么?」
我想也不想地朝著恆露追過去,無奈跟不上她的腳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越走越遠。心中湧起一陣悲涼憤恨之意,我轉身朝著石憲狠狠地跺了跺腳:「她不肯和你走,難道你不會動手搶么?」
石虎拿起玉璽,在專用於撰寫聖旨的黃絹上蓋了一下,剎那間臉色大變。他取來案頭紙張,又用玉璽輕輕按下,忽然抬起頭揮了揮手,石憲身邊的侍衛們便退了出去。
石憲不明白我的感情倒也罷了,偏偏連恆露也不明白,每當想https://read.99csw.com起這個,我的心裏就彷彿有一隻老鼠在不停地啃嚙。就像現在,恆露的眼睛中也只有石憲一個人而已。
我從石憲的肩頭站起來,踮起腳尖往石虎面前寬大的紫檀木桌案上望去,驚訝地明白了能令石虎這樣的梟雄大驚失色的緣由——無論玉璽蓋在黃絹上還是白紙上,那紅色的印墨便如同鮮血一般從玉璽下漫溢開來,汩汩綿綿,不多時便浸紅了整張絹紙!
「我們……要去哪裡呢?」恆露的聲音,從耳邊呼呼的風聲中幽幽傳來。「去天華界,好不好?」我鬆開緊咬的牙關,努力輕鬆地笑道,「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好好好,還有什麼危言聳聽的詞兒,都說出來吧。」石虎怒極反笑,「亡國滅種,哼哼,羯人有百萬之數,我倒要看看這個種怎麼個滅法!」
「那你現在出來見我,豈不是很危險?」石憲略有些驚慌,轉頭向四周張望,整個西內外卻是一片讓人驚心的寂靜。
什麼,城牆上的士兵也敢對堂堂代王爺放箭?難道是石虎石邃他們早已料到石憲的舉動,事先已經有所布置了么?我心裏「咯噔」一下,知道此刻事情怕是不能善了,只能先遠遠地逃開鄴城再說。
「血咒一說無非巫師信口開河,難道你真的相信?」石弘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為了我的父兄,為了百萬羯人,我寧可信其有。」石憲垂下眼,語聲誠懇,「請太子成全。」
「你來做什麼?」石弘向來與石憲沒有多少接觸,然而他此刻正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時,難免對周遭的一切都含著深深的戒懼之心。「當年石憲被先皇責打,是太子求情,石憲才得以逃生。」石憲慢慢地道。
石憲平時總是一副冷冰冰的倔強少年模樣,讓人覺得他的話缺少分量,很容易像搪塞孩童一般把他打發掉,可是這一次他竟然笑著說出這隱含威脅的話語,就像冰雪中突然冒出來一片濃密的森林,讓人震驚地意識到他的截然不同,原本輕視的心頓時凝重起來。
心裏正飄飄然于自己還有當詩人的天賦,冷不防腿上「噗噗」幾聲,又是幾點激痛在體內炸開。就聽恆露大聲叫道:「快跑,城牆上在放箭!」
石憲面如土色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幕,忽然一步跨到手持黃綾的老宦官面前,伸手就去奪那「聖旨」:「給我看看父王到底要做什麼?他到底要做什麼?」
「兒子方才已經說過,唯一的辦法,是父王絕不稱帝,赦免先皇後嗣,才有希望改變星辰運轉的軌跡。」石憲見石虎不語,索性一股腦兒地道,「先皇在位時,漢人已與我族嫌隙頗深,父王若再同室操戈、盤剝民力,恐怕禍端深重再難拔除……」
「這不是妖法,是先皇一家的詛咒。」石憲無奈地回答。
石憲的臉色頓時像被刷了一層漆,慘白一片。就算是我,也不得不贊同石虎眼光的狠辣。不管修鍊得多麼辛苦,石憲所會的法術無非是白日飛升、結界隱身之類,最多可以保護自己不被毒死淹死。這些把戲,在帝王的眼中跟街頭賣藝的障眼法沒有多大區別。說到底,他竟是連一點兒攻擊性的法術也未修鍊過,僅憑几朵中看不中用的彈指火花又何以震懾沙場上真刀真槍拼殺過來的梟雄?
「可是,大哥……」石憲還想說什麼,石邃卻在剎那間收斂了最後一點兒客氣,冷冷地道:「父王知道我們的代王爺法術高強,可他老人家也說了,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一個人法術再強,也無非是一些障眼法,妄想與一國之力對抗無異於螳臂當車,終究死無葬身之地。七弟,你說這番話對不對?」
「你放心,我一定——會實現你的願望!」我一字一頓用力說著,心道以父母親和程青蕪的本事,把他們送過慕士塔格峰並不是難事,「只是你要……答應我……讓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以我的聰明,自然知道這個時候最容易博得恆露的承諾,當然要循循善誘。
「我就知道父王不會相信我。」石憲站起身來,雙臂一展攔住蜂擁而至的侍衛,看著石虎微笑道,「不過父王你且看看手中玉璽,蓋在登基詔書上會變成什麼樣子?」
「石憲,你答應過我的話,千萬不要忘記!」原本一直默默任人擺布的石弘忽然一把推開酒杯,拼盡全力朝呆若木雞的石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