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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華界 十三、修羅場

天華界

十三、修羅場

一道道淺淡的白光忽然從石憲的指尖射落,彷彿從高空落下的急雨,卻因為相隔太遠而無法擊落暴民們手上的兇器。石憲卻像看不到這個結果一般,徒勞無功地耗費著自己的靈力,眼淚無聲無息地從眼角滑落。
「如果你答應不吃我們的孩子,我們還是像先前一樣以你為尊。」為首的漢子顯然對恆露頗有忌憚,這句話不是威脅,反倒是懇求了。「我為了你們做了這麼大的犧牲,吃幾個小孩兒又算什麼?」恆露哼了一聲,「反正你們別的本事沒有,生孩子倒是很勤快。」
鳥靈的翅膀捕捉不到那縷潔凈透明的靈魂,轉為向下一壓,頃刻間將虛弱的石憲打翻在地。尖利的爪甲掐住石憲的脖子,將難以反抗的人拖起來抵在一座殘垣之上,惡魔的眼睛閃爍著嗜血的紅光:「我說過,遲早我會吃了你。」
「不,你當初是因為想救我才淪入魔道,這一切都不是你的本心,我怎麼可能恨你?」石憲虛弱地閉上眼睛,彷彿力氣已然耗盡,「你要吃我,便吃吧。」
陽光照在兩敗俱傷的仙人和妖魔身上,也映在他們身邊那些死去的漢人農夫屍體。看樣子,鳥靈恆露已經漸漸從受損的狀況中逐漸恢復過來,而石憲那邊,卻似乎並沒有什麼起色。鑽入他身體的黑色怨靈彷彿毒蛇一般盤踞在他的心口處,靜靜地等待著,只要他抵禦的神志稍一渙散,就會伺機暴起,狠狠地咬開他的心臟。
天已經徹底亮了。
「跟這樣的妖魔有什麼道理可講?趁它現在重傷趕緊殺了它,再這樣下去,我們族人遲早要被它吃光的!」有人按捺不住開口,一句話提醒了所有人,他們都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石憲沒有回應恆露的話,只是抬起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包含著委屈和傷心,卻更多的是寬宏的慈悲。他緊緊地抿著唇,垂下頭,繼續痛苦地弓著身子跪伏在地上,捂住心口的手卻緩緩地放下來,五指屈伸,竟是開始捏出繁複的咒訣來。
我深怕他們這一去便音訊全無,下意識地在恆露擦身而過之時抓住了她翅膀上的一片黑色羽毛,便也隨著他們飛上了高空。
「別給我做出一副普度眾生的模樣。」恆露盯著倒在塵埃里的人,眼神變幻,「我倒要看看,你解救得了誰!」說著,她走上前一把揪住石憲的衣領,扇動翅膀,竟帶著石憲騰空飛起!
「蘇袂自己都是被鳥靈吃掉的,他的狗屁咒語能有什麼用?」狂笑聲中,巨大的黑色翅膀已經凌空展開,詭異的黑氣如同潮水一般湧出,傾刻間澆熄了青色火苗。還不等赤族人們反應過來,眼角滴血的惡魔已經當頭撲下,如同黑色颶風橫掃四野,不多時,石頭灘上只餘下一堆驚恐萬狀的屍體。
「我不信你真要救他!」恆露這一次卻是對著石憲咆哮道,「你難道忘記了,是誰把我們逼上絕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我落得今天這樣人神厭憎的地步!是石邃,是石邃!殺了他,讓他魂飛魄散灰飛煙滅,都難抵償我心頭之恨!」說著,鳥靈合身朝石憲撲了過去,尖利的爪甲朝著石憲掐捏咒訣的手狠狠抓下。
為首的漢子緩過神來,凝目注視著手中銅鑄的蓮花狀法器,順著上面的銘文大聲念誦起來。他念的是什麼我聽不明白,然而隨著他的念誦,其他人手中的武器上忽然爆發出青色的火焰來!「放箭,放箭!」立時,亢奮的人群中幾點青色的箭頭飛了出去,扎進不遠處鳥靈的身體里,剎那之間,那幾點火苗隨著伏靈咒的念誦騰地盛放開來,把恆露整個籠罩在青色read.99csw.com的火海之中。
看著恆露眼裡嗜血的凶光,我雖然知道她看不見我,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這一次,石憲是真的要被她吃掉了吧。
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我看到石憲勉強支起身子坐在地上,手裡一柄青光閃閃的長劍上沾滿了黑色的血跡——那是鳥靈的血。「你不是想要我恨你嗎?恭喜你做到了。」石憲冷冷地說著,卻怎樣也壓抑不了眼中黯然的絕望,「可是我若不恨你,這柄師父賜給我的防身寶劍也就不會對你出鞘。」
張口將族人們新鮮的靈魂盡數吸食,恆露傲然站在屍橫狼藉的血泊中,黑羽飄飄,紅袍獵獵,儘是一派睥睨天地的戾氣。
隨著血不停地外流,恆露飛得越來越慢了。終於,她降下了高度,最終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石頭灘上落下,伏低了身子難耐地呻|吟。
一縷陽光穿透手指的空隙落在石憲的胸膛上,盤曲的怨靈在陽光的照耀下緩緩淡去了原本的黑色,漸漸轉為透明,在鳥靈再一次襲來之際掙脫了石憲的身體,在半空中凝結出石邃高鼻深目的臉,再化為一束靈芒緩緩升入了高空。
那是一群我無法分辨身份的人,看他們的穿著,不是漢人,卻也不是羯人,不是匈奴,不是鮮卑,不是中州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個種族。然而我立刻明白過來,他們,是恆露的族人,他們來自茫茫雪山後的天華界——雲荒。
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心想這下子石憲的心肯定會像個南瓜一樣被那隻爪子摘下來,不料就在這時,石憲忽然輕輕地喚了一聲:「大哥。」
「可你以前明明是愛我的,愛到為了我不顧生死!」這句原本溫柔纏綿的情話,從恆露鮮紅的口唇中吐出來,沒有一絲柔情,只有惱羞成怒的指摘。
「你們這些賤民,當年千方百計想發揮鐵指環的威力,等到指環真的顯靈,把我變成妖魔之後卻又惶恐畏懼,擔負不起這樣的壓力了?」恆露說著,霍然抬起頭,眼中的凶光如同閃電一般劃過,「你們只配被我吃掉,哪裡值得我身受魔道之苦帶你們回家?」
「他在騙你。」鳥靈恆露見石邃的怨靈似有所動。冷笑道,「石邃,你早已淪落為怨靈,失去了輪迴轉世的資格。石憲若是強行解脫了你,便要折損他一半的修為,你以前幾乎殺了他,還指望他會好心救你么?再耗下去,他靈力恢復,要將你剿殺便是易如反掌了!」
這樣的場景一日日地重複,恆露自身的靈魂卻掙扎得越來越無力,最終再也不曾出現,只有同樣的痛苦日日燒灼著鳥靈的身心,翻滾嘶號,痛不欲生。我恍如置身於無間地獄,焦急萬分卻又束手無策——這就是淪落為魔的代價嗎?可是天地可鑒,為什麼要我的恆露承受這樣永無止境的煎熬!
「原來,從頭至尾,都只是一個騙局……枉我還一心想要恢復你的本相……」石憲側過頭,露出頸部動脈處一個駭人的舊疤痕,嘴角湧出的血染紅了半邊衣領。
新仇舊恨一點點地增加,到得最後,就算是一根稻草也可以壓垮一匹駱駝。眼看石憲漆黑的眼睛里終於露出了憤恨的神色,鳥靈得意地一笑,尖利的爪子猛地插|進身下人的胸膛,鮮血飛濺,眼看就要把他的心活生生地掏了出來!
「你一定會和我們一起回到雲荒……可是,我卻希望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恆露昔日的低語如同火花在我腦海中閃過,是的,回歸雲荒成就族群的夢想固然已在恆露的心目中根深蒂固,可是那個時候,她自己也對這個未知的九-九-藏-書前途充滿恐懼和掙扎,可是,不光她的族人、石憲還是我,都只顧著自己的感受,從沒有人注意到分毫。
「很好,我們的仇,不死不休!」恆露說到這裏,掉轉頭展開翅膀,飛離了這座愛滅恨生的山丘,留下一路蜿蜒不絕的血跡。
「我對你無愛也無恨,吃了我於你並無任何好處。」石憲淡漠地睜開眼睛,似乎對於自己的生死並不在意。
「諸胡逆亂中原,已數十年。今我誅之,若能共討者,可遣軍來也。暴胡欺辱漢家數十載,殺我百姓,奪我祖廟,今特此討伐。犯我大漢者死,殺我大漢子民者死!殺盡天下諸胡匡複漢家基業,天下漢人皆有義務屠戮胡狗!冉閔不才受命于天道,特以此詔告天下。」
「你沒什麼好後悔的,要恨便恨我吧。」鳥靈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若不是我故意拖住你,又設計讓人刺傷了你,恐怕你還是能救出千八百人來,至少不會讓羯人絕了種。可惜啊,這些天僅鄴城殺掉的羯人就有十幾萬,整個趙國殺掉的更有百萬之數,你們羯人,是真正從中州消失啦!」
「你好好聽著便是!」恆露哼了一聲,繼續說下去,「誰知人心就是下賤,那些族人們當年死裡逃生跑到中州,後面一百年裡卻拼死拼活想要回歸故土,當那枚鐵指環傳到我的手上時,我就知道自己一生的使命就是帶領族人回歸雲荒。可是慕士塔格峰有暴雪、有殭屍,還有吃人的比翼鳥,我又有什麼辦法可以實現族人的願望呢?唯一的辦法,是找到一個同情鳥靈的中州人,讓他愛上我再恨上我,最後便吃掉他,這樣,他臨死時的愛與恨就能煥發出無窮的力量,與鳥靈融為一體,幫助我們回到故鄉。」
「啊!」慘叫聲中,黑色的濃稠的血如同雨點兒一般當頭砸落,嚇得我趕緊蒙上了雙眼。過得良久,我聽到恆露顫聲道:「你……你哪裡來的劍?」
「看吧,這就是你們羯人的末日。」恆露幸災樂禍地對石憲笑道,「你當日既然說得出『亡國滅種』的狠話,如今就讓你看看真正的『亡國滅種』是什麼樣子!」說著,鳥靈大力撲扇著翅膀,飛上了鄴城的高空。
「我不會離開你的,我不會讓你死在他手裡!」
「可惜他就是不聽,還指示石邃想要殺掉你呢。你說你的父兄,是不是比豺狼還狠?」鳥靈嘻嘻一笑,在半空中打了旋,盡情地吸吮著從鄴城盤旋而上的諸多怨魂,黑色的翅膀越發豐碩充盈,光彩奪目。直到她吸食得饜足了,而石憲只是垂著頭再無動靜,鳥靈才心滿意足地盤旋而下,降落在一處無人的山坡上——恰是當初我將恆露救出鄴城后,我們在石邃的包圍下生離死別的地方。
「石憲,你真的就是上天賜給我的人……」
石憲,你這個混蛋!聽到這句回答,就算我明知道他是為了度化恆露,卻也忍不住大聲斥罵了一句,而恆露自己,又怎麼承受得了?
風和流雲急速地從我身側掠過,讓我一片眩暈的頭腦終於可以從突兀的變化中清醒過來。
「你要吃人,中州哪裡沒有,為什麼連自己的族人都不放過?」為首的赤族漢子紅了眼眶,語帶哽咽,「而且越是聰明能幹的孩子你越不放過,如果你真的是引領我們回歸故土的頭領,為什麼會做出這樣惡毒的事情?」
石憲的臉色由方才的蒼白轉而有些發青,額頭上滾落的冷汗順著下巴一滴滴地打在身下的土地上,眼看再也無法支撐下去。猛然之間,那條黑色怨靈驟然一縮,化為一隻利爪,朝著石憲的心臟處狠狠地攫了https://read.99csw.com過去!
忽然,恆露凄厲地長嘯一聲,猛地彎下腰,把尖利的爪甲插|進了自己流血的傷口裡,拚命地撕扯,彷彿要讓那些黑血流盡才甘心。她在石頭灘上痛苦地翻滾著,想要把那一身黑色的羽毛盡數扯下,那些羽毛卻彷彿幽靈一般附著在她身上,無論如何也無法拔除。她的喉嚨里發出模糊的呻|吟聲,指甲把脖子摳出道道血痕,拚命乾嘔,卻無法把剛才吸食的怨魂吐出分毫。「救救我……」最後,恆露伸出帶著自己血跡的尖利手指,定格在湛藍的天空下,如同一根瀕死的枯樹。
石憲艱難地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妖異的臉龐,淡淡一笑:「你如果能變回原來的模樣,我就愛你。」
「我確實無法體會,也無法理解……」石憲的身子弓得更低,劇烈地喘息著,撐住身體的手指都深深地插|進了泥土裡,「可是大哥,既然你死得那麼悲憤痛苦,為什麼要把自己死後的靈魂也沉浸在恨意之中呢?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擺脫今世的宿怨,以清白寧靜之心重入輪迴……」
恆露過去的話語恍如書頁一般一頁頁在我面前翻過,事到如今我才明白這些時而溫情脈脈時而哀凄傷感的句子里還包藏著另外的含義。
「看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不如親自殺了你吧。」
「這和我……有關係么?」石憲淡淡地應道。
一眼望見身下的情形,我猝不及防地慘叫一聲,扭過頭緊緊閉上了眼睛——那堆在鳳陽門處如同小山一樣的東西,都是羯人的頭顱!它們有的橫眉怒目,有的痛不欲生,有的血肉模糊,而更多的,卻已在無情的冷風中腐爛!而縱橫鄴城最繁華的赤闕街和黑闕街上,橫七豎八地鋪滿了羯人無人掩埋的屍體。殺紅了眼的漢人們,手裡握著砍得卷了刃的柴刀,呼喝著衝進每一處羯人和其他胡人的家,把蜷縮在角落裡的男女老幼拖出來殺死,把所有值錢的東西搶了個乾淨,再把屍體上的頭顱割下來送到鳳陽門去領賞!
「聰明能幹,吃了對我的靈力提高才大啊。」恆露懶洋洋地回答著,眼眸里陰鷙的光芒卻猛然綻放,「而且,我嫉妒他們!當年族群里最聰明能幹的孩子是誰?是我!為什麼他們能夠安安樂樂地過日子,我卻從小日復一日地被逼灌輸你們的妄念,惦記著指環的百年期限就要到來,把召喚鳥靈突破結界,帶領你們回歸雲荒作為人生最大的要義,為了它應該拋卻所有?那個鐵指環,表面上是讓我被你們當玩偶一樣地供奉,實質上你們卻巴不得那個指環變成枷鎖,生生把我勒死好變成鳥靈馱你們飛上天吧!」激動之下,恆露胸前的黑血噴發更急,燒灼得石頭上都「滋滋」地冒起了腥臭的黑炯。
「如果當初,父王能聽我的話……」石憲喃喃地低下頭,嘴角的血痕慢慢擴大。
「所以——」恆露俯下身子,將可怖的妖異臉龐湊近石憲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所以,當初你看到的那個純真可愛的恆露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她演的好戲罷了。當你痴迷地看著她時,鳥靈的後代心裏盤算的卻是怎麼利用你的情感,榨乾你身上的血!笨蛋,你念著舊情幾次三番饒我不死,如今終於被我找到了機會。要恨,就恨你自己被愛情啊慈悲啊沖昏了頭吧!」
「寧可永遠不回去雲荒,也再不能惹出這樣的妖魔來了!」眼看鳥靈被那詭異的青色火苗燒得不住打滾,戰戰兢兢的人們紛紛議論著,「幸虧當年蘇袂先祖流傳下來這個咒語,否則怎麼敢娶鳥靈為妻……」
「國之將亡,必九-九-藏-書有妖孽,或者說,我這個妖孽就是應運而生的?」鳥靈尖銳地笑起來,「我既然要靠吸食怨魂壯大力量,自然巴不得整個中州都變成修羅場了!怎麼樣,到得如今你再不恨我,連你自己都不相信吧。」
原來,自始至終,只是一個陷阱。當我義無反顧地跳進陷阱裏面,攀援救命的繩索便被無情地斬斷。我抬起頭看著恆露的臉,她的面色在冷風中更加蒼白晦暗,彷彿印證著所有的算計和陰謀。石憲方才那一劍深深地划傷了鳥靈的胸膛,黑色的膿血一路滴落在身下的大地上,帶去毒草和瘟疫。
彷彿感覺我的存在,恆露費力地抬起頭,向我這邊望了一眼,眼神卻照例穿透我望向了遠方。
石憲就地一滾,狼狽地躲過了鳥靈的襲擊,手臂處卻已被抓得鮮血淋漓。然而他的手指仍在飛速地屈伸著,最終結成一個蓮花般的手印,在心口處緩緩盛放。
「笑話,怨靈的恨意僅憑几句裝腔作勢的話就可以消解嗎?」鳥靈恆露撐住自己受傷的翅膀,在一旁冷冷地嘲笑道,「石邃滿門都是死在他的親爹石虎手裡,他的恨有多深你根本就無法體會!現在他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報復的機會,你以為他會放過你嗎?」
後來,我不得不佩服自己靈敏的反應,就在恆露飛離地面的一瞬間,我自然而然地捨棄了橫劍當胸的石憲,伸手抓住了恆露的一片黑羽,隨著她離開了瀰漫著死靈的鄴城和趙國。
「所以——」眼看石憲面色慘白輕輕發抖,恆露張狂地大笑起來,「所以,你以為我以前是愛上了你么?不,你這樣木訥蠢笨無趣的傻瓜,任人欺負任人利用的可憐蟲,宮變之時拋下我只顧去做代王爺的薄倖人,我對你只有鄙視和怨恨,怎麼可能會愛上你!從在冰井台開始,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在誘惑你愛上我,愛得可以為我奉獻一切,哪怕心甘情願地被我吃掉……可惜啊,當初我用鐵指環召喚怨魂化身為鳥靈的時候,差一點兒就可以如願以償了,偏偏被那個可惡的道姑壞了好事!你現下脖子上留著的那個傷疤,不會忘了是我咬出來的吧,真可惜,沒有一下子咬斷你的喉嚨!
我後退了一步。我究竟是應該無怨無悔地愛下去,還是選擇愛意焚盡后的毀滅?
「我不信,你現在心裏會不恨。」恆露盯著石憲渙散無神的眼眸,語氣篤定,「你恨得越深,我吃了你功力便會越強。」「我不恨。」修道的人躺在地上,苦苦守護自己的心志,胸膛劇烈起伏,「我只是後悔,若是羯人能待漢人好一些,便不會發生今天的屠殺……我還後悔,當初聽見冉閔進鄴城的消息時,就應該設下結界將羯人保護起來……」
「恆露,當初朝廷待你們族人也算不薄,你為什麼……」石憲說到這裏,突然醒悟到什麼,不再說下去。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怎麼能現在就死了?」
——這裏,還是我曾經那麼艷羡那麼依戀的鄴城嗎,分明就是魑魅橫行的修羅場!
遠方,有人群緩緩地包圍過來。
我站在她的身旁,恍惚間看到昔日明媚的恆露從那具可怖的鳥靈身軀中掙扎而出。然而不管那透明的靈魂怎樣撕扯,怎樣抗拒,層層疊疊的黑羽依然如同深不見底的沼澤,無聲無息卻又有恃無恐地將她重新吞噬。
黑色的血不斷地從鳥靈身下流淌出來,泛著讓人噁心的腥味。我看著這個全然陌生的妖異身體,忽然不明白我是否真的像自己所堅持的那樣,一如既往地愛著她,或者是它。
恆露飛行的目的地,是鄴城,矗立在荒野盡頭的,充滿著詭異死氣九九藏書的鄴城。我緊緊抓著鳥靈的羽毛,遠遠地就看見鄴城城門上張貼著無數張硃砂書寫的血紅榜文,那就是冉閔赫赫有名的《殺胡令》:
所有的人,包括口口聲聲愛著她的人,都不曾真切地關照過她的感受,沒有人問她願不願意,怕不怕,哪怕她那時只是一個除了鐵指環一無所有的弱小女孩兒。她所有能夠保護自己的,只有那個註定要付出險惡代價的鐵指環,而動蕩的時世、自私的族人、我的衝動、石憲的付出,最終將她推進了她一直在逃避的深淵——淪落成魔。
「她要過來了,快念先祖傳下的伏靈咒!」眼看恆露不顧胸前黑血泉涌立時就要展翅撲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赤族人們趕緊大聲提醒。
這兩個字恍如一道閃電,讓原本氣勢洶洶的怨靈一震,張開的利爪就那麼生生頓住,卻在下一刻毫不遲疑地抓了下去。
鳥靈伏在石頭灘上,漠然地看著越來越近的族人,面上浮起一個輕蔑的冷笑:「你們想殺我?」
石憲悶哼了一聲,痛得捂住胸口弓下身子,讓我再看不清那怨靈的動作。石憲輕輕發著抖,卻依然費力地說道:「大哥,我知道你恨——恨我,恨二哥,恨父王……我不願意為了幫你去殺二哥,讓你最終落得敗亡的結果。可我若是知道父王要殺你,我就是拼了性命也會來救你……我忘不了,小時候我騎的馬受了驚,是你救了我,自己卻被馬蹄踹傷……」
綠色的山丘和平原都在我們身後遠去了,我現在才知道,鳥靈的飛行速度竟然是如此驚人。若非我特殊的身份,任何一個生靈若是膽敢乘坐在她的背上,就算不被怨靈的戾氣扯碎,也會被這高空中凜冽的寒風凍死吧。
我以前,只看到恆露那雙美麗的眼睛里的驕傲和嬌蠻,卻沒有發現那裡面深深埋藏的重負和壓抑。
「去救他們啊,你不是慈悲得很嗎?」鳥靈恆露惡毒地抓著石憲又升高了一些,言語中滿是諷刺,「誰讓你剛才為了解脫石邃耗費了那麼多靈力呢?這下子,鄴城裡所有的羯人都會死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了。不過呢——」恆露嗤笑了一下,在半空中轉了個方向,讓石憲的視線逃不開趙國四方裊裊升起的怨魂和戾氣,「整個趙國現在都在殺胡人,不光是羯人、氐人、匈奴人,就算是高鼻多須的漢人他們也不放過。你剛才放跑的小羯人,遲早也逃不過被殺的命運……」
可是,如果他們真的是恆露所說的雲荒赤族人,卻為什麼手裡持著弓箭刀劍,為首的中年漢子手裡還握著樣式古怪的法器?
果然,轟的一聲,石憲身後的半截土牆經受不住鳥靈勃然爆發的怒氣,頓時崩塌下去。石憲趁勢滾離恆露的爪甲,邊咳邊道:「你不能殺我,咳咳……遲早我會找到辦法解救你的。」
石憲斷情絕意的一劍,果然毫不留情。
「看來,我還是讓你徹底死了心的好。」恆露抱著雙臂,冷笑著盯著一派雲淡風清的人,「還記得我化身為鳥靈之前,在這裏給你說的那個雲荒故事么?赤之一族一個年輕的族長娶了鳥靈為妻,被赤王帶兵剿殺,最後族長死了,鳥靈和赤王同歸於盡。可是你想過沒有,赤王法力高強,鳥靈如何有本事傷他?那族長又是如何死的?實際上啊,是那個族長心生悔意,想要出賣妻子。於是鳥靈妻子便吃了丈夫,法力大增,才和赤王拼得玉石俱焚的。」
我眼睜睜地看著這場殺戮,無力阻止,心中卻忍不住對恆露生出懼怕之心。我不知道這樣瘋狂的舉止,有幾分是源於鳥靈體內怨魂的憤恨,又有幾分是源於恆露自小負擔的族群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