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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書 五、緘口

涅槃書

五、緘口

「所以你們就帶來了化功散,想給朝軒強灌下去?」顏瑩靜靜地看了看錦途手中所捧的酒壺,見眾人默認,忽而冷笑道,「可是太史令只是下令讓我將朝軒囚於此處,並不曾有多餘的吩咐。」
啪地將那空空如也的酒壺在地上摔得粉碎,朝軒驀地一把推開冉霖,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再不看眾人一眼,返身就朝藏書洞內部走去。
「你們要幹什麼?」瞥見冉霖眼中刻骨的寒光,顏瑩心頭一震,轉目掃視,發現靜河獃獃地站在眾人身後,面上一片黯淡的哀寂。
可是下一刻,朝軒原本包紮好的傷處迅速地滲出血跡,身子一晃,便倚著牆倒了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是連天雲濤中難得的平靜。
收回袖底的銀光,顏瑩轉過頭,正看見朝軒扶著洞壁站在自己身後,他平伸出的左掌上,那顆裂開的承鈞星正發出淡淡的金光。
就像當初在惜墨齋一樣,顏瑩從不主動和朝軒搭話,只是遠遠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偶爾偷偷望去一眼。而朝軒,更是徹底地緘口不語,彷彿他當初喝下的化功散不僅廢去了他的內力,還毒啞了他的喉嚨。
「閣主方才回房的途中暈倒了,現在還沒有醒過來。」錦途道,「顏表姐,冉霖兄也是為了太史閣的安危考慮。」
眼前的光霎時被切割成零碎的斑點,然而預期中的疼痛並沒有降臨。彷彿只是一瞬間,一切又恢復如常,顏瑩甚至可以看到那些充滿了生命力的小箭彷彿受到召喚一般飛回了銅盒內,而冉霖的臉色,已是窘迫得發青。
顏瑩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轉身走出石室。她要去給他取點水,畢竟他失了那麼多血。
然而當她打開藏書洞的門,迎面看到的卻是冉霖錦途等十幾個太史閣門人,他們焦慮的神色終於因為顏瑩的出現而舒緩開來。
顏瑩低呼一聲,卻已來不及施救。她看見朝軒緩緩抬起左手,心中一陣緊張,生怕這個驕傲的人和冉霖拼個玉石俱焚,朝軒卻只是低頭看了看左手心一分九-九-藏-書為二的承鈞星,緩緩說了聲:「別殺我。」
扶朝軒進來的兩個門人心中雖有不甘,卻也不敢得罪平日里冷麵冷心的顏瑩,只好重重地將朝軒拋在地上,退了出去。
靜河渾渾噩噩地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正要做的是什麼,立時瑟縮著往後退去:「不……」
「要我喝下你們的化功散?」朝軒單手撐地坐起來,看著洞外表情各異的太史閣門人,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又倏地點亮,忽而笑道,「要我喝也可以,只需一個條件——」他驀地伸出手,指著人群中的靜河道,「只要她親手喂我喝。」
顏瑩清楚地記得一天一夜之後,朝軒是怎樣打開虛掩的石室門,一步步緩緩地走出來。他徑直走到顏瑩面前,幾無血色的唇中吐出四個字:「我想看書。」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還是錦途反應得快,將捧著的酒壺往靜河手中一塞,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
「你,你居然偷了閣主的寶物……」似乎被神器上鋥亮的銅紋晃花了眼,一直獃獃出神的靜河忽然驚惶地開了口。
最後一句話擊中了顏瑩的心底,若是太史令也贊同,她就再沒有拒絕的理由。然而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就會拼盡全力保護朝軒,哪怕他是一個姦細,他也首先是一個人,不能被人隨意傷害侮辱。「不用多說了,動手吧。」顏瑩看著緩緩結成陣勢的門人們,心中苦笑自己居然有一天會與他們為敵。
輕輕嘆了口氣,也嘆不盡心底的黯然,顏瑩小心地為朝軒止血上藥。腳踝和腹部各有一道傷口,血流得猛,所幸沒有傷及筋骨內臟,畢竟親自下手的兩個人——太史令和靜河,都曾經萬般愛護於他,但也正是如此,彼此心底的傷痛才會更甚於這血肉之傷。
與此同時,冉霖已打開了手中的銅盒。
她能幫他的,也只有這麼多。
顏瑩吃了一驚,沒料到那樣桀驁那樣清高的朝軒也會流淚,倒讓她一時手足無措起來。她緩緩地一步九九藏書步退出去,猛地打開藏書洞的大門站在陽光下,才能將胸中那口氣吐出來。
「動手也沒關係。」顏瑩立在門間,臉上笑容雖然極淡,心底卻暗暗下定了決心。
「我不殺你,卻也不能再留著你的武功。」冉霖絕決地回答。
靜河渾身一震,如同被一根看不見的引線牽著的傀儡娃娃,慢慢走到了朝軒面前。她顫抖著手將懷中幾欲傾倒的酒壺捧起,尚未湊到朝軒唇邊,眼淚便撲簌簌地滴落下來。
看著少許的藥水沿著朝軒唇邊滴落,靜河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放開手掩住面孔就朝人群外跑去。朝軒看著她的背影,清澈的眼眸中霎時漫溢了痛楚,卻立時被他緊閉的眼瞼遮沒了一切表情。
「有我在,他逃不了,否則我以性命相抵。」顏瑩守在藏書洞口,寸步不讓。不管心裏再怎樣憎恨失望,她始終不忍心再給朝軒加以任何傷害,何況對於朝軒而言,失去武功將是多麼可怕的災難,足以摧毀他所有的驕傲和自尊。
「大家都是同門,動起手來終究貽笑外人。」看見顏瑩長袖無風自動,冉霖緩緩放開了拔劍的手。就在顏瑩詫異之際,冉霖忽然取出一個四方的銅盒,樣式古拙,盒蓋上還鑄造著皇家獨特的狷紋——顏瑩認出來,這正是方才太史令用以收伏朝軒的神器,銅盒內那些灌注了靈力的小箭根本不是凡人的武功可以抵擋。那麼在這件神器之下,自己又能支撐多久呢?
「不論你喂我什麼,我都甘之如飴……」朝軒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面容,輕輕說出這句話,俯首伸出舌頭舔去一滴靜河落在壺身上的淚珠,隨即一口咬住壺嘴,頭一仰,就著靜河的手將那壺化功散直喝下去。
「那賊子武功高強,若是被他伺機逃出,朝廷立時就會翻臉動手。」冉霖耐下性子給顏瑩解釋,「所以我們雖不能殺他,卻也要廢了他的武功,讓他無法逃脫。」
其時顏瑩早已備好了飯菜藥物,卻不知怎樣開口招呼朝軒。看著朝軒憔悴得如同落地的九九藏書秋葉,輕輕一捻就能粉碎,顏瑩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他的請求。
「我知道顏表姐武藝高強,十個冉霖也不是你的對手。」冉霖胸有成竹地一笑,「可是你不敢離開這道門,我們卻可以輪番吃飯休息,時間久了,顏表姐也支持不住的。何況,閣主醒了之後多半也會贊同我們的做法,那你這番撐持又是何苦呢?」
她打開了所有石室的門,將那些珍貴的孤本全部向他敞開。除了藏書洞的大門,她再不對任何洞內的收藏落鎖,反正朝軒失去了內力,也破解不了大門處「無形鑰」的機關,逃不出這天成的牢籠。這也是在她的職責範圍內,她所能提供給他的最大自由。
「顏表姐,請放我們進去。」冉霖客氣地道。
「你對閣內的心法修習得倒快,可惜只會讓閣主更悔恨當初的信任。」冉霖也沒料到朝軒竟然可以破解自己的馭箭之力,震驚之下卻瞅准顏瑩轉身的空隙,一步搶進藏書洞,閃電般扣住了朝軒右腕脈門。
「不是我們信不過顏表姐,只是此事干係太大,不得不謹慎從事。」冉霖勸說了一會,見顏瑩始終不為所動,不由有些惱怒,手指不由自主地扶上了腰間的劍柄。
「靜河妹子,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冉霖兄必定是下一任閣主,他動用閣中物件有何不可?」錦途見冉霖面色尷尬,連忙一把將靜河拉到一旁。
不出顏瑩的預料,朝軒並沒有看書的心思,或許真的只是通過這個借口換得更多的活動空間。顏瑩常常看他倚坐在高大的書架下,手裡拿著一本書急速的翻動,速度之快根本不可能看得清上面書寫了什麼。他的眼睛是木然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讓顏瑩猜測不到他心底在想些什麼,只能遠遠地看他無意識地翻動著浩如煙海的書冊。
冉霖盯著顏瑩,卻再一次從這個淡泊的女子身上看出了堅持的力量。於是他點了點頭,轉身出了藏書洞。
那麼,就讓她拚命一搏吧!誰讓她的心就算失望到了絕望,也終無法拋開九-九-藏-書那個安靜孤傲的人呢?心底剛剛轉到這個念頭,飛蝗般的金屬利刃已經淹沒了她。
這幾句話,顏瑩是知道的。昔日中州太史令司馬遷下獄受辱,為世人所譏,司馬遷便給責備他的好友寫了一封書信,其中便有這幾句話,大意是勇士不一定死於名節,而怯懦的人仰慕道義,則隨時隨地都可以勉勵自己不受辱。我雖然怯懦,想苟全性命,卻很懂得捨生取義的道理,何至於甘心接受繩捆索綁的侮辱呢!再說,奴婢侍妾一類人,尚且能自殺而不受辱,何況我是不得已啊?我之所以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情願被囚禁在糞土一般的牢獄之中,是因為我的心愿尚未完全實現,恥于默默無聞而死,而文采不能顯露給後世的人們。
緊緊地將大門重新鎖好,顏瑩背靠著石壁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心中的鬱壘卻難以消解。方才朝軒喝下化功散的時候,她並沒有阻止,畢竟她尚能清楚地分辨局勢。可是現在所做的一切,卻完全是順遂了自己情不自禁的心痛——她趕走了所有的人,不讓任何人去打攪他。因為她知道,朝軒此刻需要的是絕對的孤獨,那樣驕傲的人,絕不容許自己化去內力的痛苦過程展現在眾人面前。不論是屈辱還是憤怒,他都寧願選擇在那空蕩蕩的石室中獨自承受。
走進石室的時候顏瑩發現朝軒靠牆坐在地上,滿身都是血跡,地上也拖出幾道血痕。由於穴道未解,他手足無法活動,也不知是怎樣使力才從地上爬起,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麼狼狽。此刻他的眼睛微微闔起,就算聽到顏瑩進來也一動不動。
「你也想當叛徒么?」冉霖眉頭一擰,生怕時間拖久了朝軒伺機反撲,厲聲朝靜河喝道,「過來!用你的行為證明,你還分得清是非黑白,還配在這個閣里待下去!」
「把他放在這裏,你們出去吧。」打開藏書洞中一間空置石室的門,顏瑩道。
顏瑩親自將藏書洞的大門關好,才取了藥物和繃帶走回來。雖然心中恨著朝軒的欺騙與背叛https://read.99csw.com,卻也不忍心看他流血而死。
不過顏瑩知道他只是不想說話。有一次她原本要走出藏書洞,卻又半路想起什麼折回來,就看見朝軒依舊倚坐在書架下,手中的書扔在一旁,仰頭怔怔地盯著石室的一角,口中喃喃地念頌著什麼。石室四壁的螢石發出幽幽的綠光,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如同虛空中的幻影。
凝起內息,顏瑩仔細地分辨著朝軒自言自語的話語,依稀聽到的是:「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耎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冉霖微一躊躇,還是有些不放心,正想邁步追去,顏瑩卻已冷冷地擋住了他的去路:「你們已經達到目的了,回去吧。」
他居然自己沖開了穴道。這是顏瑩的第一個念頭,然而下一刻她的心思便徹底顛了個個兒——太史令昏迷不醒,朝軒卻衝破了穴道,那現在還有誰能制得住他?
不管二人的本心有何不同,這幾句血淚之語在此時此刻被朝軒吟誦出來,倒真有些貼切的意思。顏瑩只覺得心頭一痛,思緒如麻,忽聽得咚的一聲,卻是朝軒猛地將額頭撞在面前的書架上,直將書架上數百年的積塵都震落下來,他就那樣靠著書架,肩頭不停地顫抖,一行淚從眼角緩緩滑下。
顏瑩自然不和他計較這些,只是蹲下身拉開他染血的衣襟,感覺得到朝軒在她手下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不管外表多麼堅強,他的心裏還是怕的。顏瑩想到這裏,抬頭看了一眼朝軒的臉,看見他白色的門齒緊緊咬著下唇,依舊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包紮的過程中朝軒一直很安靜,直到顏瑩收了手,才低低地吐出兩個字:「多謝。」
顏瑩目不轉瞬地盯著那些迎面飛來的小箭,心中知道就算自己把袖底風發揮到極致,也絕對無法全身而退。何況她要的,只是守,並不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