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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衷 三、轉

隱衷

三、轉

「看來你和三皇子關係不錯啊。」崔殊裝作不經意地道。「是啊,只有他當眾承認我是他的表弟,處處都很照顧我。」暢兒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神秘地說,「爹爹莫生氣,我把爹爹的事情悄悄告訴了三皇子,他答應想辦法解除爹爹身上的禁咒呢。」
聽著崔殊痛徹心扉的話語,暢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暢兒聽話,以後不和三皇子一起玩了。」「不,你還要和他玩,可你也得跟其他皇子包括太子玩。那些人,你一個都不能得罪,知道嗎?」崔殊一旦被勾起舊事,連自己都控制不了過分緊張的神經,絮絮叨叨地訓誡道,「就連對呂家人,你也不能像今天這樣冷淡……」「哦,好吧。」暢兒興味索然地打了個哈欠,「爹爹,我困了。」
「讓我見見我的兒子,求求你,讓我見見他……」崔殊彷彿感覺不到痛楚一般爬起身,不顧一切地朝牢門撲過來,卻再次被狴犴甩出老遠。作為人間司法刑訟的守護神狴犴在龍之九子中最是鐵面無私冷血無情它眼看崔殊仍然不死心地哀求,森然道:「除非你拿到皇帝的赦令,才可以看到你兒子。」
崔殊自己也想象不到,第一次和暢兒爭吵,自己的心就會被傷得如此之深。或許暢兒說得對,自己把全部的生命都傾注給一個人,任何人都背負不起這樣沉重的感情。他是應該自己找些消遣來打發漫長無聊的時光了,暢兒不是他的囚徒,也不是他的神靈,他們都需要自己的空間。
「我不小了,再說,是朋友們請客……」暢兒說到這裏,忽然一骨碌坐起來,大睜著眼睛盯著崔殊的方向,「父親,你怎麼知道?」「以後不許再去那種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南華法律禁止朝廷命官……」崔殊心中擔憂暢兒走上歧途,忍不住繼續訓誡。
此刻,那佇立在監牢門口森然儲視著他的。正是龍之九子中掌管刑訟的狴犴。狴犴素來威嚴,眼看崔殊不理會自己的勸阻,仍然一心往牢門處爬過來,當即怒喝一聲,一口咬住崔殊,將他遠遠拋開。
「我知道你愛我,可你的愛太重,我背不起。」這些字句從暢兒口中順暢地淌出,就彷彿在他心裏已經醞釀過千百遍,「你可以自己找些消遣,何必一門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你瘋了?」椒圖沒有料到一向規規矩矩的崔殊居然想硬闖皇城,一個疏忽差點兒讓他得逞。情怒之下噴出一口火焰將他擊倒在地,一腳踩住他的後背,罵道:「你作死么,信不信我吃了https://read.99csw.com你?」
崔殊不發一言,站起來往外走去,卻驀地回頭著饕餮看了一眼。他一直走出老遠,確保椒圖和蒲牢都看不到他了,方才停下腳步。迴轉頭,果然看見饕餮偷偷摸摸地跟了過來。
崔殊聽到這裏,當即穿越人群站在了道路中間,正正地凝視著被官兵簇擁而來的騎者。那騎在馬上風塵僕僕的青年果然是暢兒口中宛若神明一般的三皇子。三皇子顯然不知道崔殊正攔在他的馬前,轉過頭朝圍觀他的百姓們微微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從崔殊身體里穿越而過,消失在小鎮另一頭的山脈間。
「父親,我遲早要為崔家平反昭雪,告訴天下人,我叫崔暢,不是呂暢!」勉強敷衍掉呂家的慶賀宴席,暢兒回到房中,帶著三分酒意對崔殊許下承諾。
「我是來確認一下,人究竟是不是妖物。」饕餮一本正經地開口,卻在面對崔殊清明的眼睛時有些訕訕起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一天,催殊聽到了呂彥超的呂乾父子的談話,卻是呂彥超責備呂乾不該出首告發呂暢。連累呂家家聲。「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呂乾恨恨道。「那小雜種從小就搶我的風頭,若不是他,就該是我進承天書院!偏偏他一向眼離於頂瞧不起我們呂家人,這回他出了事,父親你不也立時在祠堂宣布將他逐出呂家嗎,現在卻來罵我做什麼?」
終於,他回到了闊別三年的虞京。帝都依舊是那麼繁華,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崔殊跌跌撞撞地沿著皇城根繞了一圈,根本聽不到任何一點兒關於暢兒的消息,他沒奈何走到皇城大門上的龍神椒圖面前,幾近哀求地問道:「椒圖大人,您能不能告訴我暢兒究竟在哪裡?」
「他雖不孝,到底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呂彥超嘆道,「我原本也和我一般想法,可方才聽刑部官員說他在牢里生了病,境況很是不好,便生了惻隱之心。」「他這是自作孽,不可話,又怪得了誰?」呂乾冷笑一聲。「我知道他沒有卷進考功司受賄的案子,可就憑他和三皇子的交往,遲早也會有人告發他,還不如我們呂家大義滅親以求自保呢。」
「那就好。」蒲牢為難地看了看崔殊,「我不是勸告過你不要干涉人間的事情么?你再滋事小心我把整個帝都都布下結界,讓你連外城都進不來!快走吧!」
「你不是答應過,不把爹爹的事情告訴其他人的么?」崔殊淡淡地道。「可是三皇子不一樣,連皇上都誇獎九*九*藏*書他有容人之量,人君之風,說不定什麼時候,太子的位置就是他的。」暢兒又是自信又是得意地道,「我發誓他肯定不會把爹爹的事情告訴別人,而且肯定會幫我們的。爹爹你不知道,三皇子……」
帶著這個疑問,崔殊向著遠處的山嵐走去。既然註定要存在於這個世上,他或許應該去尋找生命更深層的答案。
「真的是皇子嗎,怎麼身邊連隨從都沒有,倒像是官兵押解的囚犯?」大隊人馬走遠,回過神來的居民悄聲議論道。「你們這就不懂了,他這個境況算是好的。」那秀才模樣的人裝腔作勢地賣了個關子,眼看眾人全都好奇地圍攏過來,方才慢吞吞地道,「三皇子是太子的眼中釘,這次太子是下了狠手想置他于死地。可惜皇上雖然震怒,到底沒有要了三皇子的命,只把他貶謫了事。不過他手下那些黨徒,卻死的死,抓的抓,沒一個有好下場……」
暢兒確實有自信的資本。在呂家,他是後輩中的佼佼者,就算呂彥超心有芥蒂,呂乾等人暗中妒忌,也無法抹去暢兒為呂家門楣所添的光彩;在書院,他的才華文章出類拔萃,書院甚至將他列入了不經科考即可授予官職的推薦名單;甚至他所結交的三皇子,也才德兼備,深得朝堂內外的人心,甚至有人開始向孝明帝進言,希望改立三皇子為太子。
從暢兒進承天書院那日起,崔殊只有在過年或重大節日時,才能和從書院放假回呂家的暢兒團聚。而暢兒也格外珍惜和崔殊獨處的時光,不住口地講自己在書院的見聞,特別是太子如何裝腔作勢,三皇子如何聰明機變,老太傅又是如何古板嚴厲之類。暢兒雖然說的高興,崔殊的心頭卻隱隱湧起了不安。
「誰說登基的一定是太子?或者,此太子非彼太子……」暢兒瞅瞅四周無人,笑嘻嘻地回答。「暢兒!」崔殊忍不住厲聲喝道:「你喝醉了!」
「我是問,你怎麼知道我去了青樓?」暢兒忽然打斷了崔殊的話,從未有過的語氣讓崔殊一愣,「你跟蹤我是不是?反正我看不見你,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窺探我的一舉一動。可是我告訴你,你雖然是我父親,你也沒有權利偷窺我的隱私!一想到你隨時隨地都在我身邊,我的人生還有什麼趣味?」
沒奈何,崔殊只能前往呂家,指望能從那裡得到一點兒消息。他向來秉持君子慎獨的原則,從不利用自己的特異之處窺人隱秘,此番卻也顧不上了,終日守侯在呂彥超身旁,不https://read.99csw.com信他不會無意中吐露暢兒的近況。
南華朝孝明三十九年,年僅十八歲的呂暢被任命為給事中,這是輔助各部尚書,以備皇帝諮詢的職位,可以每日朝見皇帝議論政事,比起普通公卿來與權力核心的關係要緊密得多,甚至不少南華朝宰相都是從給事中出身。看著暢兒臉上掩飾不住的興奮得意,崔殊也忍不住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
崔殊一把將暢兒擁在懷裡:「暢兒,你長大了,有些事爹爹不得不告誡你。天家無兄弟,你不能冒冒失失卷進皇子奪位的漩渦里去,更不能像你先前說的被人稱為什麼『三皇子黨』!那是一場賭博,賭注是你的前途和性命,爹爹寧可你一輩子也見不到我,也不能讓你去冒那個險!爹爹當年就是被這些事情拖累才落到如此境地,絕不能讓你走上老路,你明白嗎?」
崔殊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心頭翻翻滾滾就一個念頭:暢兒不再需要他了,他怪物一般的存在,讓暢兒只會感到擔憂、尷尬和不安。無可否認,這個念頭在他伴隨暢兒的十多年中自己都深有體會,只是一直顧慮孩子孤苦無依,才勉強壓制下去。可如今,暢兒已經長大了,出息了,有了新的靠山了,那種見不得光的自卑感也悄悄在崔殊心裏茁壯生長。於是當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降落時,被誤解的憤怒和被摒棄的悲哀讓崔殊不再說什麼,轉身朝著門外走去。等到暢兒第二天早上清醒過來,慌亂地四處找尋崔殊的所在時,他才發現崔殊已經不知去向。
「我沒醉,昨兒喝得比這個多我都沒醉呢。」暢兒和衣倒在床上,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忍不住笑了起來。「昨天你夜不歸宿,是去吃花酒了?」一瞧見暢兒曖昧的表情,崔殊便明白過來,「你還下,居然敢去那種地方?」
懷著立時就要見到暢兒的念頭,崔殊克服心底的恐懼沖向了刑部監獄。可是越接近那天下威嚴所在,針刺般的壓迫便越來越強烈,彷彿一張張金絲鐵線編織的荊棘羅網要將他遠遠阻隔在外。等到崔殊終於看到了牢門上黃銅鑄造的虎形龍像,他幾乎連爬行的力氣都失去了。
「你吃了我吧,反正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崔殊伏在地上,揚聲笑道,「囚牛、睚眥、嘲風、蒲牢、狻猊、狴犴、椒圖,你們不是守護人間的龍之九子么?你們既然對人間不平之事不聞不問,那就把我這個妖物吃掉好了,否則你們的存在除了做擺設,又有什麼意義呢?」「住口九-九-藏-書,你這樣大喊大叫,真的會把我八個哥哥引來的!」椒圖吐出一團青色煙霧堵住了崔殊的嘴,皺起眉頭盯著天上瞬間飄移而來的七彩雲層,「五哥,你來得好快。」
崔殊怔怔地看著厚重的牢門,半晌爬起身,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刑部監獄。他穿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再次回到皇城門口,直挺挺地獻往皇城內走去。
「不要總是提他!」崔殊不知不覺中,厲聲打斷了暢兒的話。「……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暢兒脫口說完了後半句話,方才意識到崔殊嚴厲的聲音。他自碰到崔殊以來,從來沒有見他發過脾氣,心裏一陣委屈,當下眼淚嘩地涌了出來,「我把爹爹的事告訴別人,爹爹你打我好了!可是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見到爹爹的樣子啊,連做夢都在猜測爹爹的模樣。我不是故意要泄露秘密……」
「這是看什麼呢?」有人好奇地問。「看三皇子啊。雖然他被太子告髮結黨營私,被皇上貶謫到北疆來,好殫也是龍子鳳孫,平常哪裡見是著!」一個秀才模樣的人炫耀一般回答。
崔殊從小家教甚嚴,從來不曾如此失儀地大步快跑過,只覺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口裡蹦出來。其實就算回到虞京,他也沒有辦法營救暢兒,可此時此刻,他只想快一點到達虞京,離他的暢兒近一些,再近一些。
接下來的三年間,崔殊幾乎走遍了南華境內的名山大川。他見到了山鬼,見到了靈狐,見到了傳說中成仙得道的高人。可惜,無論是神仙也好鬼怪也好,都沒有一個能看到他聽到他感覺到他的存在,更不用說破解他身份的謎團。或許,一切都必須回到起源之地。崔殊再無他念,當即啟程往北迪境內的雪峰而去。
「崔家的案子,不是那麼容易翻的,你切不可操之過急。」崔殊看著少年得志的暢兒,心中雖有些擔憂,卻不願擾了兒子的興緻。「其實爹爹只要能把崔家人的骨殖從北疆運回故鄉安葬就滿足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上你的平安來得重要。」
呂家父子還在繼續交談著,崔殊卻一步步慢慢退了出去。暢兒在刑部監牢里,他是冤枉的,他生了病……這些念頭幾乎把崔殊壓追得快要瘋了。他也進過刑部監牢,到現在一想起那個陰森黑暗的地方就渾身發冷,他的暢兒又怎麼能呆得下去?
一條雙目暴睜的黑龍從天而降,口中雖然對椒圖說話,眼神卻牢牢地盯著地上的崔殊:「聽說有吃的,你五哥當然當仁不讓。」「老五,你還是改不了貪吃的毛病。」蒲牢從身https://read.99csw.com後轉達出來,正色道,「可惜他是人不是妖,你若真吃了他,只怕他的魂魄到地府告你一狀,就大損你的修為了。」「我知道輕重,只是看看……看看還不成么?」饕餮吞了吞口水,有些尷尬地打著哈哈。
聽著暢兒連珠炮一般的責難,崔殊只覺一股怒氣衝上頭頂,讓他恨不得衝上去對著那張利口就是狠狠一巴掌。他緊緊得握著拳頭,等到怒氣漸漸平息,深刻的悲哀便湧上心頭:「你居然這樣揣測我,難道你不知道爹爹愛你……」
雖然無人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但崔殊總是習慣性地坐在路邊的酒館茶館中歇息,這讓他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脫離到人群之外。這天距離南華最北邊的延慶府已是不遠,他照例混雜在小鎮的茶館中傾聽人們家長里短的閑扯,忽然街上傳來一陣馬蹄聲,引得茶館里的人呼啦啦全都擠在門口往外張望。
「暢兒……」崔殊腦子裡似乎有一根弦啦地斷了,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過下一刻,他立時清醒過來,辨認出南下虞京的道路,以最快的速度飛奔而去。
自從這次談話之後,崔殊明顯地感到,自己和暢兒之間出現了鴻溝,而這個鴻溝也隨著暢兒一年年長大越發寬闊。暢兒已經不再是當年呂家宅院里孤獨的孩童了,他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想法,甚至不好意思再被摟在懷裡,就連對崔殊的稱呼,也從親昵的「爹爹」變成了禮貌的「父親」。他就像一株樹苗,恣意地伸展著生機勃勃的枝葉,有意無意地衝破了一旁大樹的遮蔽,或者說,是阻擋。
「父親的論調,已經過時了。」每當崔殊苦口婆心地勸誡暢兒的想法和行為時,常常換回來的只是這樣一句回答。
「崔家的案子是當今皇上定的,他在位的時候不容翻案,不過一旦新皇登基……」暢兒說到這裏神秘一笑,摘下頭上的官帽托在手中看了看,「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了。」「太子登基,對於三皇子並不是好事。」崔殊忍不住道。
見椒圖一言不發,崔殊便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詢問,這是他所知道唯一可以奏效的辦法。終於,喜好清靜的椒圖忍不住吐出一口火光,將崔殊包裹了摔在地上,冷冷道:「我不會告訴你,他死了更好,你妄念熄滅就會自動消散,省得在我面前礙眼。」說完,它收了法術隱身而去,任崔殊再三哀求也不再現身。
「不管我是人是妖,你都可以吃我,我也保證絕對不會到地府告你的狀。」崔殊毫無懼色地正對著饕餮貪婪的眼睛,微笑道,「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