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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半生已分孤眠過

壹 半生已分孤眠過

「你還在恨我?」舒軫負著手,舉目望著頭頂心硯樹的串串白花,忽然毫無徵兆地說出這句話——與其說是問句,不如說是給自己所下的判決。
可是如今,就是想聽見她的吵嚷,恐怕也不可得了。
「靠吞噬我的魂魄。」舒沫依舊從容不迫地回答。
「那麼就準備一下去帝都吧。」舒軫往外走了兩步,終於平復下心中的酸楚,勉強笑道,「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點,若是路上見到了如意郎君,就趕緊把自己嫁掉。至於歲數,你就一口咬定只有二十齣頭,千萬要守住這個女人最大的秘密啊。」
原本一直澄澈無波的眼眸中忽然升騰起一股怒氣,舒軫雙指一捻,將那拚命掙動的蝴蝶化為齏粉,隨即伸出手掌在熟睡的女子臉前拂了一拂。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舒軫眼中的落寞一閃而過,轉而輕快地道,「你不肯嫁給我,焉知天下沒有別的女子願意嫁給我呢?如果不幸她不曾擁有雲浮血統,那我之後這雲浮世家的家主只能由你繼承。你這番到帝都去應對皇帝,也算是對你的歷練。」
舒軫從風鷂腳踝上的金屬筒里取出一張小小的紙條,溫柔地摸了摸鳥兒顫抖的羽毛,微微在掌心調動了靈力。不過眨眼工夫,那隻凍僵的風鷂便立時暖和過來,連日夜兼程的疲乏也奇迹般消失。它撲閃著翅膀站起,在舒軫的手邊徘徊了兩圈,似乎感激地不肯離去。
「不,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放棄……」舒沫說到這裏,再也不能壓制洄溯之術被強行中止的反噬之力,踉蹌著跌坐在榻上,臉色變成了可怕的青灰,卻仍舊斷斷續續地說道,「當年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卻救不了他,我已經痛悔了十七年……若是此刻再放棄……我會痛悔……一輩子……」
舒沫咬著下唇不說話,半晌忽然冷笑起來,「不錯,我恨你,恨那個平日里對待飛禽走獸都慈悲無倫的雲浮星主,對待他的同類卻是那麼殘忍無情!」
白色的箋紙上,只有寥寥幾筆勾勒出的一對翅膀,托著一滴用最珍貴的茜藍草汁點成的圓點,如同幽藍色的寶石。這簡單的圖案中彷彿蘊含著某種沉甸甸的力量,讓舒軫原本散淡的表情也漸漸凝重了。
「不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修鍊洄溯之術,近些日子才得窺堂奧。」舒沫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雙臂,毫無血色的臉上露出迷夢般的微笑,「終有一天,我可以回到那一瞬間,用噬魂蝶存下他的魂魄,讓他復生。」
「看來你自己很清楚。」舒軫沒想到舒沫能夠如此毫不在意,反倒有些出乎九-九-藏-書意料,「為什麼要做這樣危險的事情,沫兒?」他的語調緩和下來,帶著自己都不曾發現的心痛。
「不,我不……」舒沫本能地拒絕著,下意識地把手抽了回來。
經過歷代目擊者目眩神迷的描述,這個關於隱翼山的傳說在雲荒北陸的大片漁區流傳甚廣。甚至有人相信,那些居住在這座虛無縹緲的神山上的仙人,冥冥中主宰著漁民們遠航捕撈的收成。於是每一次揚帆出海之前,雲荒北陸的漁民——無論是空桑人還是漂流無定的冰族人,都會向著隱翼山時常出沒的方向,進行他們簡樸而又虔誠的祭禮。這種風俗雖然被伽藍帝都派駐的官府視為愚昧,卻也並沒有加以制止。
「我的魂魄我自己有權處置,不勞星主費心。」舒沫說著,揉了揉自己發脹的太陽穴。剛才于沉睡中被舒軫強行喚醒,反噬之力一時難以散去,全身如同被碾壓過一般疼痛無力,只能強打精神回答著舒軫的問話。
「飛吧,你自由了。」舒軫輕輕地微笑著,抬起了手臂。終於,風鷂展開翅膀,朝著南方的雲荒大陸飛去,消失在暮色漸濃的蒼茫海上。
「我遲早要學會。」舒沫淡淡地說著,「我不能一輩子都依靠你。」
忽然,一個黑點映射在舒軫淺灰色的眸子里,並且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迎著他當頭砸下。舒軫眯了眯眼睛,輕輕伸出手,將那個半空墜落的小東西接在手中。
彷彿根本不曾聽見侍女的話,舒軫的腳步毫無滯礙地踏上了斷崖前冰築的懸階。身側是壁立萬仞的無底冰谷,谷底的冰柱如同萬千豎立的刀槍劍戟,寒光盈盈。突然間,舒軫記起了她小時候初到隱翼山時,吵嚷著非要住在這懸天閣里的模樣,鬧得他只能無奈地摸摸她頭上的紅絲繩,點頭說好,心裏卻暗嘆只怕隱翼山此後再不得安寧。
繞過最後一個畫滿了窗子的屏風,舒軫走到了懸天閣正中心「回」字形的天井內。雖然外面冰天雪地,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卻是溫暖如春。一棵巨大的心硯樹種在天井正中,亭亭如蓋,樹下放著一張軟榻,榻上側身躺著一個女子。她穿著一件樸素的長袍,頭髮也只用釵子鬆鬆地挽了個髻,一隻手搭在腰間,一隻手枕在腮下,一動不動地合著眼睛。
如履平地一般走下光滑如鏡的冰山,舒軫看見兩個侍女正在採摘雪地上新發的夜光蓮,以備夜晚照明之用。尚不等兩個侍女屈身見禮,舒軫已擺了擺手道:「小姐呢?」
忽然,舒沫的眼睫輕輕地動了動,原本搭在九-九-藏-書身側的手指也屈張了一下,彷彿想要抓住什麼。就在舒軫以為她要醒來的時候,舒沫卻依舊皺著眉頭熟睡下去,似乎有一層淡淡的光從她身上浮起,又立刻消失不見。
「還知道對不起我,算你沒白吃白喝了我幾十年——那就幫我做件事。」舒軫此刻又恢復成以往散淡的隱翼山主人,漫不經心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箋來,交給舒沫。
那是一座懸浮在水面上的神山,巨大的海獸潛伏在它的腳底,托著山上的仙人們在從極冰淵和歸墟一帶遊歷。歸墟是雲荒眾神的轉生之地,橫亘在它之前的從極冰淵深達萬丈,阻隔了凡人通往歸墟的航道。所以毋庸置疑,隱翼山就是生活在歸墟中的神仙們遨遊蒼茫海的不系舟了。
懸天閣的門並沒有鎖,就算有鎖,對雲浮世家的家主來說也形同虛設。他熟練地穿過層層的珠簾和鏡子屏風,想起這迷宮般的布置是她小時候的最愛,總是嘻嘻地笑著躲在某一個角落裡,引得侍女們空聞其聲,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最後還是要他親自進來,才能將她揪回修鍊的靜室里。可是這些記憶,都隔了很久,就連如今回想起來,也如同蒙上了蔭翳的塵埃,不再鮮活清楚。
彷彿聽到了什麼呼喚,舒沫緩緩睜開了眼睛。待她分辨出來面前滿面怒容的人正是舒軫時,不由驀地翻身站起,帶著幾許戒懼地看著面前飄逸出塵的男子,開口低低喚了聲:「星主。」
沫兒,從什麼時候,你的眼裡不再有世人,也不再有你自己了呢?舒軫安靜地嘆了一口氣,感到孤寂的冷意從骨髓中散發開來。最近這段日子,舒沫更是不斷地陷入沉睡,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也不肯說出什麼。
「別說了。」舒軫走上來握住了舒沫的手,用自己的靈力平復著她體內翻湧的力量,一直到她連綿的顫抖平息下來,方才自嘲地一笑,「如今我算是知道,嫁給我原來是比豢養噬魂蝶更痛苦的事情。」
實際上,隱翼山為什麼能夠隱藏在一無所蔽的蒼茫海上,沒有人比舒軫更清楚。作為隱翼山的主人,舒軫能夠清楚地分辨出每一塊冰晶的消融和凝結,預測出那些由透明冰塊組成的山體如何隨著天空的明暗而變幻顏色,進而判斷這座飄蕩在雲荒大陸北方的冰山會被洋流帶向哪一個方向。
「星主。」舒沫低低地喚了一聲,終於開口說,「對不起。」
一路上,仍是沒有一句話。舒軫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舒沫掏出隨身的短劍「湛水」,從腳下鏡子一般的冰面上切割下一塊方圓九*九*藏*書三尺的冰塊來。
當方圓三尺的玄冰漸漸在蒼茫海的浩蕩洋流中融化,十七年後的舒沫又回到了她記憶中的地方。
舒軫原本還安排了四名隨侍的婢女,都被舒沫堅決地拒絕了,既然她同意重走一遍當年那刻骨銘心的路程,就讓她保留一點自由,不讓那些追憶被不相干的人窺探到。
「我送你。」舒軫說出這句話,心裏忽然極是害怕舒沫會拒絕這個要求。幸而舒沫什麼也沒有說,當先走出懸天閣,踏著隱翼山千年不化的冰雪走到海邊去。
「星主,你……」舒沫還想推脫,舒軫已重新將紙箋塞進她手心裏,站起來懶洋洋地笑了笑,「至於我,既然打定主意要重新去找個老婆,自然要好好地準備一下了。從極冰淵的地泉又要到噴涌的時候了,我不趁此機會去保養青春,更待何時?——要不咱倆換一換,你去泡那地泉,我去帝都,如何?」
然而堂堂雲浮世家的家主是何等樣人,只這一瞬間,已足夠他驀地伸出手指,從舒沫身上拈出了一道淺銀的光。仔細一看,那在他手指尖上拚命撲扇掙扎的,是一隻透明的蝴蝶。而剛才那層從舒沫身上浮起又沉入的光芒,分明是上百隻這種無形無質的蝴蝶!
短劍「湛水」乃是上古神器,也是舒軫當初送給舒沫的隨身兵刃。即使組成隱翼山的萬年玄冰比尋常鐵石還要堅硬,湛水到處,厚厚的玄冰便如同絲帛一般迎刃而解。
那是一隻風鷂,雲荒上飛行速度最快的鳥。它們長著雪白的羽毛,紅色的羽冠,如同獸類里的狷一樣傲視群儕。可惜,就如同狷被空桑的帝王當做了坐騎,風鷂也被人們訓練成了送信的鳥兒。經過風馳電掣般的長途跋涉,這種速度有餘耐力不足的鳥兒將主人的信物送到雲荒那一頭的時候,往往也就到了它們的死期。
「我去帝都。」舒沫無奈地點了點頭。那從極冰淵的地泉傳說與神界的虞淵水相通,每十幾年噴涌一次,有返老還童起死回生之效,歷來只有雲浮世家的家主可以享用。舒軫數十年來一直青春不老靈力長進,大半靠的便是這地泉的功勞。舒沫既不答應嫁給他成為雲浮世家的女主人,此刻更是不願僭越了舒軫的特權。
「這是?」舒沫驚訝地看著那對簡單勾勒而成的雙翅,不明所以。
「可是你知道怎麼辨認方向、住店、雇馬車嗎?要是食物不合口味,或者路上丟了包袱,你知道該怎麼辦嗎?」面對她的固執,舒軫只是抱著手,漫不經心的口氣掩飾不住心底的擔憂。
隱翼山並不是神山,它只是一座沒有根read•99csw.com基隨波逐流的冰山,舒軫也不是仙人,他只是一個找不到家園的孤兒。當遠方的漁民們對他頂禮膜拜的時候,他想要膜拜的神靈卻棄他于不顧。想到這裏,舒軫站在閃爍著幽藍色光芒的冰山最高處,仰起頭露出了一絲苦笑。
「這些噬魂蝶是哪裡來的?」舒軫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盡量平穩地問道。
「就像上一次一樣?」見舒軫鄭重點頭,舒沫秀麗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痛憤的神色,她看著手中那張紙箋,忽然一發狠就想將它撕成碎片。
「小姐尚在房內安睡。」一個侍女恭謹地回答。
——索爾仁尼琴
夢華王朝淳熹帝二十年,舒沫終於離開隱翼山,再次踏上雲荒大陸的土地。
被生生從母體割裂的玄冰被海水一卷,頃刻間悠悠蕩蕩地向遠方飄去。舒沫挽著背上的包袱站了一會,回頭看了看始終沉默注視的舒軫,便垂目輕輕點了下腳尖,「我走了。」霎時之間,她輕盈的身體便如同羽毛一般飄飛而起,恰好落在遠方堪堪浮出海面的冰塊上,慢慢消失在舒軫的視線中。
「他們不是我的同類,只有你才是。」穿著白色長袍的男子站直了身子,帶著他無法磨滅的高傲,「沫兒,如果那件事再發生一次,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
驀然被舒沫眼中不同尋常的亮光所感,舒軫的心騰地一沉,脫口說道:「洄溯之術!你動用了洄溯之術!」不錯,剛才發現噬魂蝶的時候他就早該想到的,她這些日子來不是沉睡,而是陷入了洄溯之術——這種修鍊起來艱難無比的秘傳法術,可以讓施術者強行回到過去,扭轉命運的轉輪,可是代價便是施術者餘下的生命。
「隨便你吧。」舒軫沒有堅持,因為如今的舒沫即使站在他面前,神色都彷彿離得他很遠很遠,他是早已喪失了規勸的親近身份。這個認知讓舒軫一瞬間心如刀絞,可是就算十七年前的事情重新來過,他依然只能做出同樣的選擇。至少,他的沫兒還安然無恙。
「我養的。」舒沫原本低垂的眼睛忽然定定地看著舒軫,彷彿帶著反抗的驕傲吐出這三個字來。
舒軫走過去,站在榻邊凝視著她,卻已經不能將她和昔日那個活潑嬌俏的小女孩聯繫起來。這些年來,她不再梳妝打扮,哪怕舒軫挖空心思給她搜羅來各種珠寶衣料和新奇玩意,她也視若無睹。
「星主肩負著整個雲浮世家的使命,眼高於頂,目中無人,自然沒有錯。我恨的,更多的是我自己。」彷彿記起了什麼揪心的痛楚,舒沫無意識地絞著自己的https://read.99csw.com手指,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誓言,「如果能夠回到從前,不論付出什麼代價,我必要阻止那件事發生!」
舒軫沉了沉眼瞼,邁步就往一處建築在冰川斷崖上的閣樓走去。被他甩在身後的侍女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道:「星主,小姐吩咐她入睡的時候,不讓任何人打擾。」
「你養的?好,很好。」舒軫來回走了兩步,好半天才平復下怒火冷笑道,「你知道它們靠什麼為生嗎?」
「你瘋了。」舒軫苦笑著退了一步,「十七年過去了,他的魂魄早已投入黃泉,輪迴轉世,他早已變成另一個人了。沫兒,放手吧,清醒地告訴自己:朔庭已經死了,你再也不能復活他了!」
從雲荒北部九嶷郡的海岸線登陸,繞道蒼梧、姑射、望海三郡,從葉城的地道口進入帝都伽藍,這是舒軫為舒沫指明的線路。這條線路,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樣,只是這一次,舒軫不會再陪伴在她的身旁。
「我走了。」舒沫取過舒軫親自為她收拾的小包袱,負在肩上,眼睛看著地面吐出這三個字,算是和隱翼山的主人告別。
此刻落在舒軫手中的這隻風鷂,卻不光是力氣耗盡的疲累,更是被隱翼山散發的千年寒氣凍僵了羽翼。它眷戀般瑟縮在舒軫微溫的手心裏,再沒有力氣飛上高空,只能抬起小黑豆一樣的眼睛,哀懇地望著主宰他的人。
苦難有多深重,人類的光輝就有多高遠。
當蒼茫海的天空從純澈的藍漸漸在天際褪化為淺淡的緋紅時,隱翼山就迎來了它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刻。夕陽的光芒從西麓的冰洞里透進來,如同一束散開的蘆花把飛揚的光斑映照在巨大的冰塊上,霎時折射出七彩斑斕的色澤,閃閃爍爍,讓那些幽藍色的冰塊都彷彿活了一般微微晃動。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在蒼茫海上駕船捕魚的漁民們,才有極小的可能遙望見這座傳說中仙人所居的神山,而他們中又只有寥寥可數的人,有幸能從眩目的通透的光輝中分辨出山上的仙人們衣袂飄搖的身影。
「別——」舒軫眼明手快把紙箋奪下來,握住了舒沫發抖的手,「我們能遠離俗世常年佔據隱翼山,也是賴得伽藍帝都的默許。沫兒,你以後或許便是這隱翼山的主人,千萬不能意氣用事。」
由於幾無生還,風鷂一生只執行一次任務,僥倖存活下來的從此便擺脫了主人的奴役,獲得自由。舒軫目送著鳥兒輕快地離去,良久才低下頭,展開了手中的紙箋。
「這是來自伽藍白塔的召喚。」舒軫說,「雲荒的主人有事要我們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