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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蛟龍鱗動浪花腥

拾 蛟龍鱗動浪花腥

喊出來,無非更讓人蔑視罷了。
門外的侍衛有些瑟縮地回答:「稟告石泉公公,實在不幹小人的事。咱們的寶船才靠岸,帝都那位的特使就迫不及待要見爺,小人們不敢攔啊。」
「不用鬧這些虛禮了,來吧。」淳熹帝似乎不耐那太醫小心翼翼的動作,語氣有些暴躁,「動作快些,又死不了人。」
林千介爬起身,大著膽子在淳熹帝一動不動的胳膊上再次劃下,他只覺得自己一生都未曾如此緊張恐懼。他定定地看著皮囊終於注滿,心底長出了一口氣,連忙收了銀刀,將沾滿藥粉的紗布按壓在傷口上止血。
「爺春秋正盛,哪裡就言老了?」附和之人聲音尖細,小心翼翼地回答,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說錯了話,惹來上位之人的不快。
「我是老了……」前一個聲音喟嘆了一句。
他看見了一雙眼睛,他只有在最隱秘的夢境里才會看見的眼睛。這雙眼睛美麗得如同絢爛的星光,卻又冷冽得如同刺骨的山泉,間或還有一絲凄迷的悲傷一絲妖嬈的狠毒流轉其中,讓他一時移不開目光。
淳熹帝沒有動。林千介腦門上的冷汗流得更快了,「陛下,要不臣另外換個地方取血?」說著,顫著手拿起銀刀,想要重新往血管密集處割下。
從他面白無須的模樣,略顯尖厲的嗓音,鑒遙忽然明白這個石泉是個宦官。那他伺候的那位貴人,莫不成是哪位王公貴戚?
「出來。」有人打開了小艙室的門,在門口冷冰冰地道。
那一夜他沒有再回到槳奴的底艙中,而是被安排睡在庫房旁的一個小艙室里,還得到了一床溫軟柔軟的被子蓋住失血過多的身體。他實在是累極了,頭一挨上甲板就呼呼睡去,夢裡,他依稀看到了明天,自由的明天。
可是,我明明是存在的,明明是與眾不同的,明明是努力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你們都看著我,看著我呀!鑒遙這一次不再揮出拳頭,他狂亂地舞動著雙手,想要吸引那些眼睛的注意,可是那些鑲嵌在眼眶裡的瞳仁卻漠然地掃了他一眼,然後慢慢地飄走了。
「給你冰族人真正的自由。」淳熹帝俯視著倔強的冰族少年,低沉的嗓音裡帶著難以拒絕的勸誘,「朕可以幫助你建立一個冰族人自己的教派,不必再附庸在木蘭宗之下。朕可以保證你在冰族聚居之地建立教區,凡是在你教區之內的冰族教徒都不再受到驅逐和歧視。你將成為冰族的聖人和領袖,所有的冰族人都會感謝你為他們帶去的和平和安寧;你將成為冰族人包括空桑人目光的焦點,富麗堂皇的神殿將會是你的紀念堂,千百年後的人們都在傳頌著你的名字——冰族的第一個大司命,鑒遙。」
鑒遙年紀雖然小,也感覺到了這種差異。於是他越發努力地學習,字寫得比晨暉好,教義背誦得比晨暉快,釣回來的魚比晨暉多,可是只換得來所有人對晨暉說一句:「少主要多用些功夫,哪能比鑒遙還差呢?」甚至連他惹來禍事,被樓桑大主殿叫人狠狠打了一頓,聽到的訓斥也是:「你這樣下去,哪裡配做木蘭宗少主的侍從?」
三個身穿黑色勁裝的年輕人走進來,恭恭敬敬地對淳熹帝行了禮,當即筆直地站在門口。然後宦官石泉陪著一個太醫模樣的老者走了進來,進門時不忘了狠狠地瞪了瞪那三個黑衣人,三人卻面無表情,把石泉當做透明一般,目光只一路尾隨著那太醫走到淳熹帝榻邊。
他真的揮出了拳頭,將樓桑大主殿的眼睛從面前趕開。然而接下來立時有一群眼睛漂浮到他的眼前,就像深海里揮之不去的魚群一樣將他包圍。他認出來裏面的每一隻眼睛都屬於木蘭宗上上下下的宗人,它們盯著他就如同盯著一個洒掃的僕役,一個少主的影子,甚至連素不相識的清水村人的眼睛,例行公事的衛兵、差役和監工的眼睛,都將他視若無物,和蠅營狗苟的群氓、和無知無覺的木石沒有任何區別!
各種各樣的眼睛:細長的、溜圓read.99csw.com的、清亮的、渾濁的、美麗的、兇惡的……然而它們無疑都是人的眼睛,都是出現在他二十年生命里的眼睛。
「何人大胆?」鑒遙面前的帘子一閃,一個身穿黃褐色長袍,頭戴垂耳軟帽的人快步走了出來,立在門前低聲呵斥了一句,「不知道爺正忙著么?」此人想必便是那貴人的侍者石泉了。
「我是說,這樣自上而下恩賜般的平等,難道就是冰族人追求的平等嗎?」貴人笑了起來,那樣自信自傲的笑聲竟讓鑒遙有些慌亂。
四周又恢復成富麗堂皇的房間,鑒遙卻依舊無力地跪倒在地上,汗如雨下。
「林太醫……」站在門口的黑衣使者似乎有些焦急,「能不能快一點,皇後娘娘還在帝都等著用呢……」
「可是傅川不是說這個冰族人身份不簡單么?」貴人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這個稱呼,他從未宣之於口,卻如同揮之不去的羽毛在心底暗暗盤旋。那樣高潔傲慢的女子,就連晨暉都常常要承受她的冷嘲熱諷,他若是再曲意逢迎,只會更加鄙薄自己。何況,清醒如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愛那個目中無人的女子,只是情不自禁被她遺世獨立的美麗空靈所吸引,就像冰族傳說中出現在北部天空的五彩極光。
領頭的黑衣使者接過太醫遞來的皮囊,匆匆交給身後的手下,「趕緊派風鷂送往帝都,若是耽擱了皇后陛下的時辰,誰都吃罪不起!」
這一襲珠簾,就算鑒遙也看得出來,價值連城。那這裏面的貴人,究竟又貴重到什麼地步?站在門外等候的時候,鑒遙心裏暗暗揣測。
「回爺的話,空桑的法術向來不傳冰夷,這是從星尊帝時就傳下的老規矩。木蘭宗再怎麼說也是空桑人的教派,冰夷始終是外人,怎麼可能學得到?」石泉繼續不陰不陽地回答。
「看到了吧,做奴才再怎樣忠心耿耿,也得看主人的臉色行事。」貴人的聲音嘆息般響起來,「你在木蘭宗的地位,跟宦官石泉也沒有什麼區別。」
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被纏枝薔薇綁得結結實實的鑒遙,和微微晃動的綃簾。
林千介握刀的手抖了一下,竟然找不到地方下手,只好道:「恭請陛下換一條手臂。」
「能不能請陛下稍微活動一下胳膊,血流會快一些……」林千介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無論是皇帝還是皇后,他都不敢得罪。
「晨暉不需要你保護,你好好伺候他就可以了。」樓桑大主殿說著,闔上了沉重的雕花木門,把滿眼期待的鑒遙關在了外面。
真的是晨暉?鑒遙使勁地睜大眼睛,仍然看不清遠處模糊的身影,可是他心裏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那個人是晨暉。
「你自己的心裏可不是這樣說的。」貴人胸有成竹地笑了,「如果你不是你,我又何必見你?」
「你會下雙輿棋嗎?你知不知道下贏雙輿棋的關鍵,不在棋盤上層的明子,而在事先布好的下層暗子中。」淳熹帝取下中指上的皇天戒指,輕輕劃破自己的手心,用血在上面畫出了一個類似展開的雙翅符號,伸在鑒遙面前,「朕要你,做朕的那顆『暗子』,按照朕的意志完成三件事。」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鑒遙的心跳得很快,竭力強迫自己冷靜地追問。
從此,他當著旁人,都必須稱呼那個懵懂的孩子為「少主」,只有私下裡才可以叫他的名字「晨暉」。他們一起長大,一起念書,一起學習教義禮儀,一起偷偷跑出去抓魚捕鳥,可是所有人的眼光,都只會落在晨暉的身上。
鑒遙遲疑了一下,終究跪了下去。自由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他必須忍耐。
「看到了么?這個世上真正看重你的,只有我。」一個威嚴的聲音從虛空裏面傳來,剎那之間,所有的眼睛都消失不見,「真正能夠幫助你的,也只有我。」
鑒遙定定地看著他,輪廓鮮明的臉上蒼白如雪。他相信這個殘酷的帝王說得到做得到,可是……不,他不要再過那九_九_藏_書樣暗無天日的日子,再被送回去,他會瘋的!他還年輕,他還有抱負,他怎麼甘心死的時候腳踝上還套著鎖鏈,最後變成被拋棄在大海之中的枯骨!
「是你下令剿殺木蘭宗……」想起抵抗官軍而英勇殉教的父親,鑒遙凄冷地笑道,「你可以給我什麼?」
「這個冰族人號稱是木蘭宗人,怎麼並不會法術?」貴人眼看鑒遙被纏得無法脫身,故意問道。
鑒遙忽然明白了他的身份,「你是……淳熹帝?」
等上好了葯,鑒遙已經被繃帶包得像個粽子一般。有人給他拿來了水和食物,鑒遙拚命地吃喝,終於感覺到手腳又恢復了一點力氣。
第二天,他焦躁不安地躺在床上,卻除了送飯之人再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直到一抹黑沉沉的影子出現在小艙室的圓窗之外,鑒遙下意識地一步就跳到圓窗前,顧不得仍舊作痛的傷口,儘力把頭探了出去——那是大陸,是大陸!他們要靠岸了!
「是啊,傅川大人說他是木蘭宗那個什麼少主餘孽的伴當,從小一起長大,交情匪淺。」石泉故意嘆了一口氣道,「不過看現在的情形,這個冰夷無非是個雜役小廝,無足輕重,枉費爺還親自來過問。」
淳熹帝重新側卧在軟榻上,輕輕說了一聲:「進來吧。」
鑒遙忽然顫抖起來。他一剎那間明白,這些眼睛雖然不同,它們之中透露出來的神色卻是一樣的——冷漠。它們圍聚在他的身邊,彷彿在看著他,鑒遙卻知道,那些眼神無一例外地穿透了他的身軀,看向了遠處。那遠處的焦點是誰?是——晨暉?
海兕的屍體就躺在離他不遠的甲板上,黑糊糊的就如同一座小山,散發著海洋動物特有的腥味。它長長的尖牙已經在第一時間被鋸下,因此鑒遙還是沒有能看清楚,自己與之性命相搏的究竟是頭什麼樣的海獸。
「你在木蘭宗里是什麼職位?」
「大胆!」石泉終於忍不住一把將林千介推了開去,發紅的鼻子不停地抽搐,「你們……你們是要皇上的命嗎?」
「你是誰?」冰族少年抬起眼眸,咬著牙問,「如果有誠意就別再裝神弄鬼!」
不,不是一片空白,有什麼東西從遠處飄了過來。先是一個、再一個,慢慢連成了片,如同烏雲一樣佔據了他的全部天空。鑒遙鼓起勇氣抬眼一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天上漂浮的,是一隻隻眼睛。
一級一級盤旋的台階,鋪陳著萬字不到頭的繁複花紋,把他們引上船樓的高處。鑒遙低著頭不敢亂看,專註地盯著腳下的樓梯,卻依稀看得見侍衛們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將這座船樓保護得水泄不通,卻靜悄悄地聽不見任何聲音。
「奴才知罪。」石泉走進簾后,一反身就打了自己兩個耳光,低聲道,「奴才知道爺是寬宏大量讓著宮裡的那位,可是那些小人算什麼東西?」
「不把你身上的黏液洗乾淨,你的肉都會爛掉的!」那個水手說著,又是重重一桶水潑到鑒遙背上,「冰夷的命就是硬,我還沒見過誰能活著從海兕口裡出來的!雖說你小子命大,沒有一下子就戳死在海兕的尖牙上,但若不是碰見了這位持竿的爺,你命再硬也得爛在海兕嘴裏!」
「你要怎麼幫我?」鑒遙忽然冷笑道,「要我做你的走狗?」
「這麼急著表露身份嗎。」貴人笑了笑,似乎他早已知道這一點,並沒有一點異常的表示。「可是……」他忽然話鋒一轉,言辭間竟然有幾分嘲諷之意,「冰族人混在木蘭宗里有什麼意思呢?」
「你們——趕緊走,趕緊走!莫要耽擱了皇上休息!」石泉氣憤地將太醫和使者都趕出門去,端起桌案上補血的湯藥泣道,「陛下,奴才求您別再采血了,就算這次您釣到了海兕合葯,可長此下去……您的身體撐不住的!」
鑒遙頹然地垂下雙臂,慢慢跪倒在地上,感覺自己的力氣隨著那些眼睛一絲一縷地飄走。
只是因為我是冰族人么?冰族人就不可以學習你們空桑人的法術?想九九藏書起晨暉後來偷偷教給自己的法術也是那麼低劣零散,而他還口口聲聲地說樓桑教的就是這些,鑒遙的胸口就彷彿壓上了一塊大石,需要他狠狠地揮動拳頭才可以擊碎!
這是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穿著月白色的軟緞金邊狷紋袍,面容俊毅沉斂,讓人無不生出敬畏之感。然而仔細一看,這個男人極端消瘦,面容也沒有什麼血色,連嘴唇都有些發白,和他原本古銅色的皮膚甚不相配,以至於會讓人錯覺纖薄的肌膚再也覆蓋不了高大的骨架,會哧啦一聲撕裂開來。
「可是,你要我為你做什麼?」鑒遙咬著牙問,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一腳踏進屋內,還沒有看清楚眼前的環境,早已有人在一旁道:「跪下。」
「那幫王八羔子,爺的船哪回不是每三天就靠岸,何嘗爽約過一次?偏他們還蒼蠅似的叮著,難道沒見爺都瘦成那個樣子了?」宦官石泉刻意壓低了聲音,讓鑒遙無法聽清他們的對話,然而他還是聽到身後簾幕里的貴人咳嗽了一聲。驚覺自己的失態,石泉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越發壓低聲音道,「你告訴那群王八羔子,爺再過一會辦完事,就放他們進來。」耳聽門外的侍衛應答猶豫,石泉狠聲道,「他們要是敢硬闖,你們就出手攔住!要是敢壞了爺的事,叫他們別只害怕帝都的那位,爺就先砍了他們的腦袋!」
「啟稟皇上,皇后一切安好。」當先的黑衣使者躬身道。
淳熹帝沒再說什麼,如果白蘋皇後有什麼問候,她手下的黑衣使者一定會轉達。可是沒有,一個字也沒有。雖然料得到這樣的結果,他的心裏總還是有一絲失落。正有些出神,手臂上突然一涼,想來林千介已經動手了。
「奉皇後娘娘懿旨,臣太醫院醫正林千介為陛下采血。」太醫跪下,給淳熹帝磕了個頭。
「我是木蘭宗人。」鑒遙說出這句話,連自己都有些吃驚。或許是這個念頭盤旋得太久,竟然壓過了他之前一直叮囑自己保持的克制低調,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芽。
「朕不會殺你的。」淳熹帝伸出的手掌並沒有縮回,沒有血色的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意,「朕只會把你重新鎖到底艙去做槳奴,永生永世都不會有人再過問你的死活。」
樓桑大主殿把他領到了一個隱蔽的山谷,指著搖籃里一個小小的嬰兒說:「他叫晨暉,以後你就是他的侍從,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護他,知道嗎?」
「是教他法術嗎?」幼稚的男孩興奮地道,「我也想學,我學會了可以保衛少主,保衛木蘭宗!」
那條右臂原本是應該結實有力的,肌肉顯示出常年鍛煉才擁有的緊實,然而現在卻有些乾枯,像沙漠里枯死而不倒的胡楊樹榦。而光澤黯淡的皮膚上,則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划痕,一條連著一條,密密麻麻像陳年的樹皮,觸目驚心。
房間內又恢復了平靜,只有輕薄的綃簾還在輕輕蕩漾。
面前的綃簾並沒有人去整理,卻慢慢地卷了上去,露出了簾后一個側卧在軟榻上的身影。
樓桑大主殿的眼神很嚴肅,讓剛剛經歷了喪父之痛的小鑒遙有些害怕,只能乖乖地點了點頭。於是樓桑大主殿將臉轉向搖籃里的嬰兒,笑了。
小腿上針扎一般的刺痛消失了,鑒遙低下頭,看見那些纏枝薔薇漸漸鬆開了桎梏,重新縮回羊毛地毯上,變成再普通不過的平板花樣。他將手掌撐在地上,屈起一條腿正想站起來,卻驚覺周圍的一切已經變了。
鑒遙回過頭,正看見那日徵召兕餌的侍衛,衣冠筆挺地站在他面前。他不願在此刻多生枝節,馴順地跟在那侍衛身後,朝著寶船中部富麗堂皇的船樓走去。
「這樣再不會有皇室打著木蘭宗的旗幟來篡奪朕的皇位,而冰族人能夠和空桑人和平相處也未嘗不是朕的願望。」淳熹帝笑了笑,「既然有利於朕的社稷江山,朕何樂而不為?」
「如果我不答應呢?」鑒遙吞咽了一口唾沫滋潤自己發乾的嗓子,「你要殺了我?」
樓梯越來越九九藏書狹窄陡峭,地毯上的花紋也越來越密實緊湊,鑒遙繞得眼前都有些昏花起來。他知道這裏就是那個貴人的住處,可他被帶到這裏來做什麼呢?
「石泉,你說得太多了。」簾幕後的貴人嘆道,想來石泉細如蚊蚋的聲音瞞得過鑒遙,卻瞞不過他。
「沫姐姐。」鑒遙忽然低低地呢喃。
「請陛下伸手。」林千介尚未說完,淳熹帝已經拂開石泉的服侍,一把撈起袖子將右臂放在了榻邊的軟枕上。
鑒遙的膝蓋動了動,卻感覺在面前這人巨大的無形的威勢下,自己根本無法動彈分毫。他唯一能做的,是抬起頭凝視面前這個神秘的人物。
「就這樣吧。」淳熹帝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轉過目光,卻正對上那三個黑衣人的視線,「皇后最近可好?」
原本富麗堂皇的房間忽然像滴入水中的顏料,漸漸從他眼中淡去了顏色,連四周的牆壁,也彷彿隨著水波擴散、擴散……最終消失在白茫茫的未知空間里。他低下頭,發覺連腳下纏枝薔薇圖樣的地毯,也早已融化不見,他整個人就似乎站在虛幻的天空里,天上地下一片空白。
海水裡的鹽分刺|激到傷口,痛得鑒遙一陣抽搐,若非全身癱軟無力,早就跳了起來。他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什麼都豁出去了,當下也不管這是哪裡,嘴裏老實不客氣地叫道:「別潑了……我還沒死呢!」
「年輕人恢復得就是快啊。」一個聲音從前方的簾幕後傳來,影影綽綽,卻不是對著鑒遙說話。
「不要忘了你許給冰族的承諾。」最終,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和淳熹帝手掌上的雙翅符號印在了一起。
「朕哪裡那麼容易就會死?」淳熹帝一口氣將湯藥灌下,眉間深深的刻紋展開,竟於滄桑中越發顯出豪氣來,「所有的報應朕都受著,看朕的手腕,究竟能不能擰轉命運的輪盤!」
鑒遙是被水潑醒的。他吃力地睜開眼,周圍卻依然模糊不清,遠遠地只看見一些黑色影子立在遠處。試著動了動手腳,鑒遙發現自己正伏倒在甲板上,一個水手正把一桶桶新鮮的海水潑在他身上。
「爺說得是,昨日從海兕口裡把他挖出來的時候,跟個血葫蘆似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爬起來了。」另一個人顯然在附和著回答。
他話音未落,房間外忽然傳來了一下輕微的敲門聲,停了一會,又是一下,顯示著敲門之人的怯意。
鑒遙聽著他嘮叨,沒有力氣插嘴,只好繼續趴在甲板上,齜牙咧嘴地忍痛。他記得自己下海的時候是正午,現在卻已是繁星點點,真有點佩服自己的血流了那麼多時辰,竟然還沒有流光。
他原本從不以做晨暉的侍從為恥,他的父親最初也不過是淳煦大司命的侍從而已。可是有一天,他照例想跟著晨暉進入神殿學習,卻被樓桑大主殿趕了出來,「這次要教少主的東西,你不必學了。」
那位「爺」似乎並不把對話之人的言辭放在心上,又道:「你叫什麼名字?」
眼睛的隊伍繼續在他面前飄過,根本不會在意視線中這個孤獨痛苦的影子。然而鑒遙忽然抬起了頭。
樓梯的盡頭是一幕熒光閃閃的珠簾,輕輕地晃動著,彷彿一道流動的瀑布。
「讓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那個貴人憐憫地道,「從你搏殺海兕就可以看出來,你是個勇敢的年輕人,不僅勇敢,也有擔當,你是不該埋沒在人群里的。我決定幫助你。」
可是,終究妒嫉,她偶爾回答他的話時,目光依舊會落在晨暉身上。這樣赤|裸裸的無視和蔑視,讓鑒遙一想起來就如被鈍刀切割,痛得想喊,卻又喊不出口。
「大主殿那麼多,奴才哪裡記得?」侍者石泉也同樣譏諷地笑道,「若是做到少司命大司命,恐怕奴才會有點印象……可是,冰夷哪裡做得到那個位置呢?就算勉強賞個大主殿的頭銜,也是撿最偏僻貧窮的地方,做個裝飾陪襯罷了。」
林千介小心地選了一處傷痕較淺的地方,用藥酒擦了擦,方才把手裡的銀刀劃下去。每隔三天在淳熹帝https://read.99csw.com身上采一次血,林千介早已熟知怎樣用刀能夠在最快的速度下採集夠一皮囊的血,而如何止血如何消毒,采血后應服用何種湯藥滋補,甚至銀刀和皮管的樣式,都經過了無數的改進。
可是,他身上那種至高無上的氣勢,卻絲毫不因為他的消瘦而受到影響,甚至不會讓人想起,片刻之前,他還在受到所謂帝都特使的逼迫。他飛揚的眉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依舊奪人心魄,讓所有碰觸到他目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
「不錯。」威嚴的中年男人點了點頭,片刻之間已經改變了自稱,「只有朕,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
然而他甫一站起,小腿和膝蓋就是狠狠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著他的雙膝再度重重地跪在地上。鑒遙低頭一看,大吃一驚——身下地毯上編織的纏枝薔薇竟然如同活物一般從地板上立起,牢牢地纏住了他的雙腿,就連莖葉上細小尖刺帶來的刺痛都是那麼逼真。
「你們胡說!」鑒遙聽到這裏,怒氣漸涌,驀地站了起來。父親英勇殉教的事迹是他自幼的榜樣,指引著他近二十年來的奮鬥目標。父親的聲名,怎麼容得這些人蔑視?
「滾出去!」鑒遙驀地聽到這三個字,感覺簾幕里貴人的聲音忽然變了,不再像先前那般平和,而是帶著蓬勃的怒意,似乎把一襲綃簾都震得無風自動起來,「越活越回去了!」
「再換左臂也是一樣……」石泉站在一旁,鼻子里有些發酸,「陛下他……」
「陛下萬金之體,臣自當謹慎。」林千介打開隨身的藥箱,從裏面取出一把特製的小銀刀來,熟練地將一根皮管套在銀刀的血槽外,皮管的另一頭,則連著一個小小的乾癟的皮囊。
原來他們是早已知道他的身份的!鑒遙聽到這裏,忽然恍然大悟,原來自自己被俘開始,這後來的一切都是人有意安排,而他們操控的目的,都是為了今日這一幕!
可是這一次,傷口裡血液外流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林千介等了一陣,皮囊仍舊只得半滿。他大著膽子抬起頭,發現淳熹帝的臉色比平日又蒼白了不少。雖然每日費心滋補,每三天采一次血還是讓雲荒的帝王迅速地衰弱下去。
「爺讓你進去。」侍衛掀開珠簾,示意鑒遙進屋。
「你不用挑撥離間,我不會背叛木蘭宗的。」鑒遙竭力堅定地道。
「我是這雲荒的主人。」那個人從榻上緩緩坐起,一步步靠近,最終站在了鑒遙面前。
「爺息怒。」石泉跪下來磕了個頭,戰戰兢兢地走出來,後退著打開門出去了。
「我資歷尚淺,還沒有職位。」鑒遙知道自己說話必須有所保留,便道,「可是我也聽說,昔日十大主殿之中,北越郡大主殿就是冰族人。」
「你是冰族人?」帘子里的貴人似乎對這個問題比較感興趣,頗有明知故問的意味。
「你們究竟要幹什麼?」鑒遙仰著頭大聲道。
簾幕里的影子並不清晰,鑒遙卻實實在在地感到,那位「爺」的目光透過帘子落在了自己身上,於是下意識地回答:「我叫鑒遙。」
「果然是化外遺民,眼界窄小,做到一個郡的大主殿就能讓所有冰族人心滿意足了。」貴人淡淡地笑著,問在一旁伺候的侍者,「那個北越郡大主殿叫什麼,石泉你還記得么?」
「木蘭宗將冰族人視為與空桑人平等的種族,極力消弭兩族一貫的歧視和隔閡,冰族人信奉並不足為怪。」鑒遙跪在地上,力圖不卑不亢地回答。他憧憬了多日的舞台終於到來,卻突兀得有點讓他猝不及防。
「我等只是奉皇后之命行事,還請公公不要為難。」黑衣使者面無表情地道。
忽然被這個念頭嚇倒,鑒遙心如擂鼓地收回目光,卻正對上了那些在自己面前漂浮的眼睛。他認出來了,離他面前最近的,是樓桑大主殿的眼睛,眼白中布滿血絲,大大地鼓著有些嚇人。當初,就是樓桑大主殿把四歲的鑒遙從北越郡神殿的廢墟里抱出來,低低地安慰他:「別怕,木蘭宗以後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