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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便無風雪也摧殘

玖 便無風雪也摧殘

冰族人在海上漂泊了數千年,自小就練就了一副好水性,否則不用等到海兕循味前來,光淹也把兕餌淹死了。
「有人願意去做兕餌的嗎?不死者立時獲釋,死者賞家屬十個金銖!」一個穿著華貴的年輕人站在門口,左手扶著腰間的劍柄,盛氣凌人地道。
帝王谷沒有監牢,銘恩鎮上也沒有。罵罵咧咧的士兵們等不到上頭的命令,只好把鑒遙拖到一個閑置的窯廠,將他塞進了一個空間較大些的廢棄窯爐里。
「哈哈,以為我們要揍你?像別的監獄那樣?」黑暗中的人們笑起來,再次接二連三地躺下去,「本來是手癢,但有力氣還是留著明天幹活吧。有貴人在這裏,鬧出事來大家都要掉腦袋。」
「進去就知道了。」衛兵一腳踹在鑒遙腿彎上,重新鎖上了鐵門。
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努力划槳,究竟是要去往什麼地方。
那釣鉤的形狀是特意設計過的,只要扎進皮肉,越是掙扎就刺得越深。海兕感覺到不僅喉嚨里,連口腔里也進了異物,惱怒異常,當即在海水中大力翻騰,一會兒躍出水面,一會兒潛入深海,卻始終掙不斷那根堅韌透明的纖細束縛。
鑒遙努力地向海水湧來的方向看去,卻什麼都看不到,只能將手中的魚叉握得更緊。他瞪大了眼睛,全身由於高度的戒備而繃緊,可是下一刻,鋪天蓋地的水流就如同山洪一般將他徹底地從海面卷下,耳邊聽到的都是海水攪動的混亂聲音,腥臭的氣味熏得他幾乎要窒息昏迷。在眼前的一派血紅中,鑒遙突然意識到,他已經被海兕吞入了口中。
可是冷靜歸冷靜,始終有一種酸楚的情緒盤踞在心底深處,無論如何也無法平復。
走上甲板,猛烈的日光讓鑒遙一陣眩暈。他伸出手搭在眉間,好不容易才從底艙陰暗的環境中適應過來。
一條粗長的鐵鏈拖過來,像一條蛇盤踞在門口。牢獄里的囚犯們一個個排著隊走出來,老老實實地讓一個矮小的看守把他們的右腳腳踝鎖住,串在一起就像頑童手裡的螞蚱。鑒遙驚訝地看到這麼多囚犯和這麼少的看守之間的對比,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反抗,乖得就像圈養的牛羊。可是他自己,也混雜在隊伍中,被一個鐵環串在了鏈條上。
神啊,這是你虔誠的子民能夠為木蘭宗做出的最後奉獻。鑒遙抬起頭,好讓自己的淚水不至於滑出眼眶。
然而鑒遙沒有心思去顧及自己的鞋子了,雖然冒著被士兵敲打的風險,他還是貪婪地望了一陣面前出現的龐然大物——那是一艘停泊在岸邊的船。
鑒遙掛在海兕的舌頭上,感覺自己就彷彿成了一個篩子,鮮血源源不斷地從各個傷口中湧出。他全身早已癱軟無力,只能隨著海兕的掙扎在空中不斷地躍起又落下。
「好說好說。」來人走上來打量了一下鑒遙,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用活像評價牲口一般的口氣道,「肌肉挺結實,做個槳奴正合適,把他送到丁字型大小去吧。」
一天,寶船正行駛在海面上,底艙艙門忽然打開了。所有的槳奴都忍不住回過頭去張望,而監工也破例沒有吆喝著揮下鞭子,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我是木蘭宗人。」鑒遙略帶點自豪的口吻回答,「你呢?」
「不要來救我。要救,也等召集了人手再來。」當士兵重重的一腳踢到他的眼角,鑒遙在滿目的血色中這樣祈禱。
「哦。」那人對木蘭宗沒什麼興趣,翻了個身道,「我欠了賭債。」
鑒遙並不甘心聽天由命,可是此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隨著眾人拖著鐵鏈慢慢往前https://read.99csw.com走,卻不忘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我去。」鑒遙乾澀的嗓子里冒出了這兩個字,反正只有自己是沒有出頭之日的,不如去賭上一把。
鑒遙原本以為這樣一喊,就能激發起看守們的興趣,將他從那些慣偷強盜中分離出來。然而那個守衛只是不耐地踢開他抓住鐵門的雙手,粗魯地罵道:「什麼木藍宗木紅宗,通通給老子去幹活!要是出了一點差錯,老子活剝了你們這群人渣!」
奪目的陽光從那個人的頭頂灑下,彷彿給那個人戴上了純金的冠冕,也讓鑒遙看不清那個人的長相,只能猜測他便是這艘船上至高無上的貴人,就連剛才領路的年輕貴族,也無非是他的一個侍從而已。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是入夜,憑藉極為微弱零星的幾點燈火,鑒遙根本看不清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差役們打開囚車放他下來,鑒遙活動了一下麻痛的腿腳,頂著枷鎖默默地往前走。
躺在窯爐里,鑒遙忽然想起來一句話:「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且陰陽為炭兮,萬物作銅。」於是他安慰自己今天的遭遇,只是一個天地的磨鍊而已,彷彿這樣想著,心中的恐懼就不會那麼沉重。
同為槳奴的犯人們低聲地議論著,卻沒有人出來應聲。他們的苦役都有期限,雖然也想立時自由,可作為兕餌九死一生,實在不是個划算的交易。
這一次,酒罈很快就遞了過來。鑒遙單手托起壇底,大口大口地灌下熾烈的燒酒,慘白的臉頓時燒得通紅。他一把將酒罈摔在甲板上,一手提著雙頭魚叉,一手握住船錨一般大小的銀色魚鉤,洪亮地喊了一聲:「來吧!」
隨著頭腦漸漸昏沉,鑒遙似乎沒有那麼害怕了。他模模糊糊地相信,握在船樓頂端那個貴人手裡的釣竿一定穩如磐石,這頭海兕決計逃脫不了那人的掌控。這個信心,從他見到那個貴人的第一面就深深地扎了根,雖然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可那種自上而下的威嚴和強勢讓他難以抗拒地把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交到了那個人的手中。他昏了過去。
然而嘲諷的是,迎接他的並不是傅川,甚至不是朝廷派來的任何一個官員。道路的盡頭,只有一輛簡陋至極的囚車。
然而他始終沒有等到他嚮往的舞台。被抓捕之後,傅川似乎整個兒把這個俘虜、這個攪擾了祭祀大典的木蘭宗餘孽給忘記了。他每天忙於接下來的祭典,祭典完成後又恪盡職守地為當今淳熹帝挑選皇陵地址,對於那天發生的一切意外沒有過問一聲。
鑒遙每天被關在陰暗狹窄的窯爐里,漸漸地連看守士兵的譏諷怒罵都難以聽聞。他不再像初進來的幾天那樣激|情四射地默念著指斥傅川的檄文,極度的空虛佔據了他的心靈,讓他無聊得想要瘋掉。這個時候他終於想起來——晨暉為什麼還沒有來救他呢?莫非,他也被抓住了?
他成了這艘寶船上的槳奴。
無數的尖刺刺進原本傷痕纍纍的身體,讓鑒遙一瞬間如同身在地獄。砰的一聲,腦袋似乎撞到了一根堅硬的樹榦上,頭暈目眩,恍惚之間竟連動一動的念頭都沒有了,心中只想著就這麼死掉吧,原來和這樣的無力比起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空虛和荒謬。
渾渾噩噩中,有衛兵上來將鑒遙推搡著往裡走。穿過幾排簡陋的石頭房舍,最終打開一道鐵門,衛兵卸下了鑒遙的枷鎖,「進去吧。」
巨大的船。
這樣的生活,是會把人逼瘋的。只要能走出這個底艙,鑒遙不止一次地想,就算是走向火刑架都https://read.99csw•com好。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一定是哪裡搞錯了!鑒遙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明天,明天他一定要申訴,無論如何也要要求單獨審判,而不是莫名其妙和那些渣滓們一起去服苦役!
星宿海位於雲荒北方,氣候寒冷,不比南方紅蓮海的溫暖濕潤,就連南方海灣中常見的沙灘都難以尋覓。當鑒遙終於走完了腳下的碎石灘,迎接他的是寬闊的長滿鹽鹼草的灘涂。一腳下去,淤泥深及小腿,等到拔腳出來,鞋子已經生生被黏稠的淤泥剝下。
海兕舌頭上布滿巨大的倒鉤,鑒遙只是就地一滾,渾身就已經被颳得鮮血淋漓。海兕嘗到血腥味,越發興奮,血紅的舌頭如同巨浪一般倒卷過來,要將獵物推入腹中。鑒遙眼看海中微弱的光亮在眼前漸漸熄滅,心下一暗——自己終於還是要喪生在海兕口中。
「老實點,別東張西望!」鑒遙正琢磨要什麼樣的貴人才能住在那恍如仙宮的去處,腦袋上卻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只好像旁人一樣埋下了頭。
原來,舒沫畢竟是救了他。鑒遙鬆了一口氣,下一秒,深埋在心底的凄楚就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樣泛上來——自始至終,只有自己是沒人顧念的。
他沒有賭錯。
恍如一瓢冷水當頭潑下,鑒遙猛地坐起身來,引來周圍人的不滿呵斥:「快睡,發什麼瘋?影響大伙兒明天幹活,看他們不打死你!」
腳步聲紛至沓來,下一刻有人一腳踩上了他的脊背,將他的雙臂狠狠地反扭過去。鑒遙倒在地上喘息良久,等的就是這個時機,當下將藏在手心中的數枚掌心雷一拋,也不去管身後劈里啪啦的爆炸和呼喝,一狠心就朝著身旁滿是荊棘灌木的山坡滾下去。
這樣的船,可以容納數千人吧。鑒遙忽然想,那些漂泊在海上的冰族同胞,若是能生活在這樣的船上,該是多麼幸福。
黝黑的人們站在鑒遙面前,衣衫襤褸,亂髮糾結,身上的汗臭撲鼻而來,只有一排排的牙齒在黑夜裡閃著光,活像一群剛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屍體。
寶船繼續在海面上行駛著,釣線拖著鑒遙一路緩緩向前。鑒遙一手緊緊握住魚叉,一手拉住釣線,不時要拚命將頭探出水面換一口氣,卻難免被涌動的水波嗆住口鼻,咳得天昏地暗。這樣的境遇,比在艙底划槳糟糕得多。
寶船在海上不斷地行駛,偶爾會靠一靠岸,補充淡水和食物,可是槳奴們除了刑滿釋放之人外,是不允許上岸的。鑒遙和其他槳奴一樣,只能透過船槳孔的縫隙,貪婪地注視著岸上的一草一木,若是能看到一隻海鳥經過,都會引起一場歡呼。
鑒遙踉蹌了一下,在門口站穩。屋裡很黑,但是憑藉鐵門口微弱的星光,他可以看到原本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人影此刻已接二連三地爬起來,好奇地朝他走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已經越來越冷,連原本冰寒的海水也似乎溫暖起來,鑒遙知道,自己的體力不多了。
空洞冰寒的絕望一層層地包裹住年輕冰族人的心,讓他白天黑夜都是一派壓抑的窒息,屢屢想要從座位上跳起來,掄起手中碩大的船槳將周圍的一切全部掃落。可惜,腳踝上的鐵鏈讓他無法起立,固定在鐵架上的船槳他也無法揮舞,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待的底艙一樣,陰暗、窒悶、毫無出路。
這個念頭讓他生出深深的惶恐。因為自己的激憤壯舉而丟掉性命,只要果真能夠震懾淳熹帝和傅川,向天下百姓昭示木蘭宗生生不息的韌性,鑒遙覺得自己一死也是值得。可是如果連累了晨暉,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兄弟https://read.99csw.com,他的主人,那就是不可饒恕的過錯了。
重新躺回凌亂的稻草上,鑒遙緊緊抱著雙臂,仍然抑制不住渾身發抖。為什麼會這樣?他怎麼會和這群社會的渣滓們關在一起,他和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人,怎麼能夠混為一談!他寧可被審訊,被拷打,也能證明他高尚的動機和壯烈的行為,他不要和這些暗室中的蟑螂老鼠們一起,被普通的民眾當做惡棍而加以唾棄。
立時有人遞給鑒遙一支鋒利的雙頭魚叉。鑒遙接過來掂了掂,又道:「我要喝酒。」
可是,他怎麼甘心就這樣死去!他還年輕,還不到二十歲,父親的遺願還沒有實現,自己的人生還沒有開始,他怎麼甘心就這樣死去,作為一個槳奴、一個兕餌就這樣卑賤地屈辱地毫無意義地死去!
睜著眼睛熬到天亮,鑒遙終於等到了那扇狹窄的鐵門打開的聲音。他幾乎是飛撲到鐵門處,對著開鎖的守衛大聲喊道:「我要見你們長官,我有木蘭宗的機密大事要向朝廷稟告!」
幾個侍從走上來,將堅韌的釣線纏在鑒遙的腰間。眼看他們還想綁住自己的手腳,鑒遙忽然大聲道:「給我兵刃,我去殺海兕!」
一般來說,槳奴都是由普通的苦役犯擔任,只要他們熬過了被判苦役的刑期,就可以獲得釋放。鑒遙不止一次看到刑滿釋放的槳奴欣喜若狂地走出幽閉的艙室,周遭的人們無不發出羡慕的嘆息。只有鑒遙,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的心越來越冷,幾乎要結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刑期,每個人的苦役都會到頭,只有他,沒有經過審訊,沒有經過宣判,甚至沒有定下罪名,反而連一點點的希望都被抹殺不見。
這艘船長四十多丈,寬二十余丈,九根桅杆上掛著十二面寬大的帆。船樓高有四層,雕刻著仙女、神獸、各樣奇花異草的紅木樑楣上,金粉閃閃發光。就連從甲板連通船樓的台階,也無不鋪陳著精緻的插色織毯,厚實得讓人可以幻想到一腳踏上去的柔軟觸感,美輪美奐,極盡奢華。
「閉嘴!」侍衛們正想壓制下鑒遙的掙扎,船樓上的貴人卻擺了擺手,「給他。」
雖然看到了傳喚他的士兵手上的枷鎖,鑒遙仍舊幾乎感激地叫出聲來。終於要審訊他了嗎,他期盼已久的就是這個壯烈的時刻!
「還是個冰夷!」
船樓頂部的貴人笑了笑,手腕輕輕一抖,透明的釣線霎時如同馬鞭一般飛舞而出,連同著釣線底部的釣鉤和兕餌,在海風中啪地劃出一道弧線,落入了海水中。
萬古流芳。這四個字光是想一想,就給了年輕的俘虜更多的勇氣。
腳上套著鐵鏈,關在最窒悶黑暗的船艙底部,眼前除了前一個人赤|裸的脊背就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只能是拚命划槳、拚命划槳,否則下一刻監工士兵的鞭子就會毫不留情地落在脊背上,讓血珠和汗珠一起滾落……這就是槳奴的生活。
海兕劇痛之下,無法再行吞咽,只顧張開了嘴拚命晃動身體。鑒遙得了海兕口外的光線,一手攀住海兕舌頭上的倒刺,一手拚命拉動腰間的釣線,想把那枚垂落在海兕口邊的釣鉤拉進來,然而單手卻根本拽不動那沉重的釣鉤。
鬆了一口氣,鑒遙找了個人群里的空隙躺下來。腦袋才一挨上稻草,旁邊就有人問:「你究竟犯了什麼事?」
當守衛祭祀的士兵們用鐵鏈將他密密實實地綁起來時,鑒遙扭過頭,隱約可以看見一條河流從山谷間蜿蜒而過。那條河,會流向他和晨暉約定碰面的渡口。如果晨暉僥倖逃脫,在渡口等不到他,是會想辦法來救他的吧。可是九*九*藏*書他一個人勢單力薄,又帶著沉重的聖像,怎麼做得到這樣艱巨的事情?
鑒遙後退了一步,滿眼警惕地盯著這群人,手指牢牢地摳住石牆的縫隙。
臟污的赤腳踏上色彩紛繁的地毯,腳心毛茸茸的觸感讓人想起春天的青草。鑒遙忽然擔心別人會呵斥自己弄髒了地毯,那個領路的青年貴族卻什麼都沒有說,打量他的眼光就彷彿在看一個死人。
一個人關在窯爐里,鐵鏈雖然解開了,全身仍然沒有一點力氣,只有腦子還可以飛快地旋轉。鑒遙從被俘之時,就一直盤算如果傅川親自來審問他,他就可以利用自己的口舌之利將那個叛徒痛罵一頓,絕不墮了木蘭宗的名聲。哪怕被傅川殺了,也可以全了自己以身殉教的美名,就像淳煦大司命、父親和那些殉教的主殿們一樣,雖然暫時蒙塵,仍然在木蘭宗隱秘的祭祀活動中得到所有教眾的緬懷和崇敬。他們的畫像掛在神殿的祭壇里,名字永遠銘記在史書上。一旦木蘭宗重新得勢,他們就可以被奉為聖人,雕像被放置在離神像最近的地方,榮耀無匹,萬古流芳。
此刻他唯一祈禱的,是自己不要在海兕出現之前就窒息死掉。
「又來了一個!」
年輕貴族打量了一下鑒遙,點了點頭,「給他開鎖。」
他毫無反抗地讓人戴上了枷鎖,滿心要把所有的力氣留著對付傅川。躬身走出陰暗的窯爐,他挺直腰桿,抬頭迎上刺痛他雙眸的陽光,忽然想到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站在陽光下。
囚車轆轆而行,押送的差役既沒有特意虐待鑒遙,卻也沒有流露出一星半點對木蘭宗的同情。鑒遙表面雖然平靜無波,心中的疑惑卻越發濃重——囚車行進的方向不是南方的帝都或者其他城市,而是北方,九嶷山脈后漫長的星宿海海岸線。
手中一緊,鑒遙才意識到自己還握著魚叉。他一手死死地抓住海兕舌頭上的倒鉤以免滑入那海獸的喉嚨,一手猛地豎起雙頭魚叉,將它狠狠地插|進了海兕最為狹窄的喉口!
「嗯,是個冰夷,身子骨還不錯!」差役回答著,將鑒遙往前一推,又把手中的鑰匙交給來人,「麻煩大哥在這份文書上蓋個印,兄弟的差事就完成了。」
冰冷的海水讓鑒遙發熱的頭腦頓時冷靜下來,他憋住氣往上划水,終於在綁在腰間的釣線綳到盡頭的時候,勉強把口鼻伸出水面換了一口氣。
「這是什麼地方?」鑒遙看著石屋內影影綽綽的幾十條人形,終於忍不住開口。
「還不就那樣?」那人睡意湧上,口氣也不太耐煩起來,「能到這裏來的,還不都是強盜、賭徒、強|奸犯、慣偷……好人誰被關進來?」
然而事實還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糟。
「慢著,你先交代一下,那十個金銖的撫恤日後交給何人?」一個文職打扮的侍從走上來問道。
「真是不甘心啊!」當腿側的刺痛轟然蔓延,燒盡了身體里殘餘的力氣時,鑒遙撲倒在樹叢里,往地上啐了一口。
於是,這個冰族少年又忍不住哀求著詢問看守他的士兵,是否他的同伴也被抓住,士兵們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這個骯髒得乞丐一般的囚犯,「人家哪像你這麼傻,早就和美女一起過河逃走了。沒人會來救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眼看海兕再度捲起舌頭要把自己強行咽進喉中,鑒遙絕望之下合身往那灌木一般的堅硬倒刺上一滾,借用倒鉤鉤住皮肉的力量穩住身形,又用雙腳死死盤住插在海兕喉口的魚叉,終於騰出雙手使勁拉扯釣線,直拉得雙臂都彷彿不再是自己的,雙手被堅韌的釣線割得鮮血淋漓,方才將那枚烏沉沉的釣鉤扯進了海兕的read.99csw.com口腔。
這種輕蔑的眼光鼓起了鑒遙的鬥志,他抖擻精神,雙手暗暗握成了拳頭。一直走到金碧輝煌的船樓前跪下,鑒遙抬起頭,看到一根長長的釣竿橫過天空,一頭垂下的釣線和釣鉤落在自己身旁,而釣竿的另一頭,則握在船樓最高層一個人的手裡。
「沒人應徵嗎?」貴族打扮的年輕人臉上浮起促狹的笑容,「那麼我們就抓鬮吧。」
難道是要把他押到九嶷郡的首府甚至帝都去審訊?鑒遙心中思忖著,卻顧忌著自己此刻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落入史書中,便隱忍著自己的疑惑,做出一副凜然無畏的模樣,一言不發地走進了囚車。
「小子,你犯了什麼事?是偷了東西還是奸了女人,說出來聽聽!」
「又送人犯來了?正好,我們正缺人呢。」一個黑糊糊的大門前,有人這樣笑道。
就在他焦灼地每天計算著救兵的行程時,有人終於在外面喊了一聲:「出來。」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從今日起,他果真就要生活在這艘船上了。可惜所謂幸福,卻似乎更加縹緲難尋。
腳踝上的鐵鐐終於去除,鑒遙有些搖晃著站起身,踏上底艙的台階。槳奴們驚訝的目光讓他的頭抬得更高了一些——他和他們,原本就不是同樣的人。
這裏果然是星宿海的海濱,他們居住的長條形石屋就建在距離海岸不遠的石頭灘上,灰灰白白沒有一絲生氣。而在石頭灘遠處的峭壁上,則佇立著一座巍峨輝煌的宮殿。高低相錯的迴廊沿著山勢起承轉合,烘托出中心一座高聳的樓閣,精緻的檐角分成八翼向天空展開,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到垂掛的金鈴被海風吹拂的聲音……
原本趁著酒勁意氣飛揚的鑒遙愣了一下,半晌才道:「捐給天音神殿吧。」
因此,對於和傅川的見面,鑒遙早已打了無數遍腹稿,自信能將那背主忘義的叛徒罵得狗血淋頭卻又無法反駁。
鑒遙有點發涼,追問道:「那其他人呢?」
終於,海水的波浪似乎改變了方向,似乎還有模糊的嗡嗡聲從遠處的水下傳來。鑒遙勉強睜開被海水糊住的雙眼,看見寶船甲板上的人們指手畫腳,一派興奮神色——海兕終於來了。
晨暉做的選擇沒有錯,他回來救自己也不過是徒勞。鑒遙冷靜地告訴自己,就算晨暉日夜兼程趕回木蘭宗密谷,他們也來不及現下就趕過來。
兕餌。鑒遙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兩個字的意思。傳說星宿海中有巨獸名為海兕,口中有兩根尖牙如矛,性情兇殘嗜血,常常頂翻漁船后捕食漁人。然而此獸雖然兇猛,兩根尖牙卻是空桑貴族們用以炫耀武力和財富的珍貴裝飾品,用兕牙所制的酒杯還可以檢驗酒水是否有毒,因此雖然捕獵不易,仍有不少人趨之若鶩,甚至以活人做餌用以誘捕海兕。此番來徵召的,應該就是這個誘餌了。
義斥傅川的場景如同一個壯闊的畫面,讓鑒遙為此興奮不已,甚至身在牢獄也尋找到了生存的意義,心臟跳動有力,面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燙。他細心地護理著自己的傷處,哪怕遭了無數斥罵和白眼,也終於向看守的士兵要來了一點傷葯和紗布。當那些士兵鄙視地譏笑著這個沒什麼骨氣的冰族人時,鑒遙卻一邊塗著藥膏一邊在心底暗暗冷笑:很快你們就會看到,真正的骨氣是用在什麼地方。
作為晨暉的夥伴和侍從,鑒遙從小和晨暉一起接受樓桑大主殿以及其他木蘭宗德高望重的神官教導,無論禮儀還是教義的學習都在同儕中出類拔萃,以至於樓桑大主殿常常會勉勵他成為像他父親一樣的冰族神官,哪怕在空桑人為主的神殿體系中也能做到大主殿的高級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