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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貳 風毛雨血萬人歡

貳拾貳 風毛雨血萬人歡

「這是我用靈力催生出來的。」舒沫蹲下身,將肉芝一朵朵地採下來,兜到勵翔的衣襟里,「幾天前,我和一群冰族人躲進石塔來,就聽他們提到幾千年前冰族有個先知叫做朱宣,他為了不讓冰族苦力們餓死,就用靈力在土地里催生出肉芝來,救了所有人的性命。我想他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所以幾天來我潛心揣摩,終於發現了在木材上催生肉芝的方法。我想我多催生一些,總可以讓石塔內的人都活下去了。」
塵暉還是站在木門之前,雙臂展開死死抵住門框旁石砌的塔牆,手指已經深深地摳進了石縫。他的全身,籠罩著一層藍色的火焰。熊熊燃燒的火焰覆蓋了整個木門,凡是想要越過他進入石塔之人,都不可避免地會受到霹靂火的灼燒。
忽然,一股大力從背後猛撲過來,帶得塵暉一下子撲倒在塔橋的橋板上。天旋地轉之間,塵暉感到某個人正緊緊地抱著自己,在地上來回滾動,藉以撲滅籠罩住兩人全身的火苗。
「天佑冰族!」冰族人們大聲地念了起來,居然有一小部分空桑人也跟著念。
他們的判斷沒有錯,除了雙萍多年前贈給他防身的兩顆霹靂火,塵暉確實再無可以倚仗之物。他也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將手中唯一的霹靂火擲出,無所顧忌的空桑士兵就會如同餓虎撲羊一般衝進石塔。而他們帶進去的,不光是冰族人的厄運,擁有幾萬人棲身卻只有一個狹窄出口的石塔內部一旦混亂,就會如同一個插翅難飛的血池地獄。所有的人,不論他是冰族人還是空桑人,都逃不過滅頂之災。
有人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想遠遠地用長矛桿把塵暉從木門處戳開,又有人找來披風,想要揮舞著將他身上的霹靂火撲滅。然而塵暉固然死死摳住石縫紋絲不動,身上的藍色火焰也如同長了眼睛一般,順著長矛和披風嗤啦一下就竄到了士兵們身上,慘叫慌亂之中,再沒有人敢上前。
「這裏都是普通百姓。」塵暉看著面前狼群一般的士兵,彷彿已經聽到了石塔內眾人驚恐的哭喊,他再度走上一步,儘力提高聲音,「請將軍放過他們吧。」
躲避在石塔內的難民們再也不用擔心食物了,每天他們都能夠領到一朵白色的蘑菇,即使生吃也清香滿口,而接下來的一整天,他們再不會感到飢餓。
「戰事結束了?」持續多日的廝殺和吶喊已經消停很久了,但塵暉還是想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畢竟每天都守在木橋上,他和躲避在塔內的難民一樣,對外界的一切有著無法確定的擔憂。
「好。」勵翔使勁地用衣袖擦著眼睛,飛也似的朝著遠方奔去。
天人五衰。舒沫的心裏忽然一片透亮,她回頭看著勵翔哭泣的模樣,淡淡地道:「那些士兵可能還會回來,你趕緊去太守府找璃水姐姐,讓她來保護我們。」
「沒問題!」勵翔樂得都要飛起來,顛顛地跑開去了。
剛才的軍隊,又回來了。舒沫睜開眼,緩緩地吐納了兩口氣,不出意料地發現自己再也擠不出一滴靈力來。沒錯,她此刻已然呈現出了舒軫以前提過的天人五衰之像——內法之衰、靈骨之衰、函氣之衰、元神之衰、壽命之衰,天劫所降,就算是隱然有半神之姿的雲浮世家傳人,也因為嚴重透支靈力而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上次你可以救他,這次你一定也可以!」老人伏在地上放聲痛哭,「救救他,他是個好人……」
眼看勵翔將那朵肉芝囫圇吞了下去,舒沫忍不住笑了笑,「沒有毒,而且你一天之內都不會餓了。」
「讓我吃這個?」勵翔瞪大了眼睛,拿著肉芝端詳了半晌,終於怯生生地道,「沫姐姐,你確定,沒有毒吧?」話音未落,他已經瞥見了舒沫殺人般的目光,連忙一把將肉芝塞進嘴裏,再不敢多說一句。
「天佑萬物。」凈水聖使垂下眼,表示祈禱語完畢。
「好,就依你!」參將點了點頭,不甘心地揮read.99csw.com動了手中大刀,「撤!」
頭功意味著一百個金銖的獎賞,無疑對普通的空桑士兵是極大的誘惑。何況方才中了霹靂火之人除了痛楚,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損傷,無形中更鼓舞了人們的勇氣。於是幾個強悍的士兵再度衝上,盤算著只要拋出霹靂火,塵暉就再也無法阻攔他們沖入石塔。
塵暉沒有死,霹靂火併不會奪去人的性命。他不是不想滾倒在地撲滅身上的火焰,卻再沒有力氣動彈一下。先前為了克制劇痛護住塔門,他的四肢死死抵住了一切可以支撐的東西,此刻身體早已完全僵硬,根本無法聽從意念的指揮。他就像一個被捆綁了架在火爐上的鳥兒,僵立在門框處,任憑霹靂火里裡外外地燒灼著他的靈魂。或許要等到靈魂被燒為灰燼的那一刻,霹靂火才會自動熄滅。
「太好了,我這就去告訴大哥!」勵翔雙手兜著肉芝,興奮地往塵暉的方向跑去。
「聖使,快滅火!」石塔里的眾人瞧見勵翔的慘狀,都不由焦急地朝塵暉大喊起來。軍隊已經走了,他為什麼還不把自己解脫出來?莫非——他已經死了嗎?這個念頭同時在許多人的腦海中升起,讓他們頓時失去了依靠一般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地大聲祈禱起來。
塵暉從沒有照過鏡子,勵翔也不敢告訴他,他眉間那顆珠子,已經枯槁得幾乎要碎裂了。
她嘗到了咬破的舌頭上傳來的血腥味,卻只能拋開一切旁騖,不顧一切地抱住塵暉在地面上翻滾。終於,肆虐已久的藍色火苗漸漸熄滅,舒沫躺倒在橋面上,幾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可是心中的念頭容不得她就此睡去,她輕輕摟了摟懷裡的塵暉,低低地喚著他的名字,「塵暉,你沒事吧?」
「別急,他遲早會知道的。」舒沫攔住他,伸手往上指了指,「我還要你們幫忙,在石塔頂部給我隔出一個靜室來,我好催生肉芝。」
「敢瞧不起老子,弟兄們,上!」惱羞成怒的參將大刀一指,殺紅了眼睛的士兵們便舉起兵刃朝著塵暉衝去,眼看就要將他砍成肉泥!幾個認得塵暉的士兵都不忍地閉上了眼睛,哀嘆凈水聖使如今就要死在塔橋上。
是霹靂火!舒沫驀地想起十二年前,噬魂蝶帶她看到的殘酷一幕。那個時候,正是這惡毒的火焰摧殘著刑架上少年的身心,折斷了他的羽翼葬送了他的前途。此時此刻,他怎麼會再度落入了這惡魔的利爪之中?
靈力運行受阻造成的反噬讓舒沫幾乎嘔出血來,然而她所有的惱怒都被來人的話語驅散了。塵暉出事了!一念及此,舒沫頓時將一切顧慮避諱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她一把扯開懸挂在前方的披巾,恰正看到一個空桑老人老淚縱橫地跪在自己面前,居然是當初刺傷塵暉的那個人!
空桑士兵的手,已經緊緊抓住了塵暉的肩膀和手臂。只要他們用力一扯,塵暉就會如同斷線的風箏一般墜落在地,而他身後的木門,在士兵們眼中跟紙糊的沒有區別。
「為了那群狗娘養的冰夷,你瘋了嗎?」參將目眥欲裂,大力吼道,「用矛桿把那個瘋子弄走!」
「放心。」他面色慘白氣若遊絲,話語卻如同鋼針一般刺進她的心,「不會……不會損害到朔庭的靈魂……」
灰白的頭髮,深重的魚尾紋,疲憊黯淡的雙眸。那是剝去了所有的靈力之後,年近半百的女人應該呈現的模樣,甚至更老。
果然是霹靂火,監獄里用來拷問重要犯人的刑具。它不會真正傷害肉體,但是那種燒灼靈魂帶來的滅頂痛楚卻可以讓它撬開所有人的嘴巴。參將不禁慶幸剛才沒有沾上這個鬼東西,否則自己就算再皮糙肉厚,也絕對抵不過它帶來的痛苦而在手下面前翻滾嘶號,丟盡顏面。
「滾開!」參將一把拔出佩劍,劍尖恰正抵住了塵暉的鼻尖,「再不滾,老子連你一起殺!」
「放屁,他是個什麼東西,傅川少司命也肯和read.99csw.com他會面?」參將愣了一下,隨即怒道,「老子們辛辛苦苦捉拿反賊,我就不信少司命反倒怪罪!」說著,他重重一腳將塵暉踹倒在地,朝身後的士兵大聲吩咐,「衝進去,把冰夷姦細都殺了!」
「更有罪的,是迫使他們或者煽動他們犯罪的人。」塵暉靠坐在木門處,忽然想起這句話正與十二年前舒沫安慰自己的類似,不由心頭一緊,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空桑和冰族的仇怨沉積太久了,需要的不是清算,而是……寬恕……」
無暇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舒沫跌跌撞撞地衝到石塔底樓,彷彿一頭撲入羊群的獅子瘋狂地推搡阻擋在面前的人,恨不得把他們都撕成碎片。不知道奮戰了多久,在密密麻麻的人頭后,她終於看到了塵暉被籠罩在藍色火焰中的身影。那身影正好擋在大門處,在秋日的陽光映射下,影影綽綽的火焰彷彿無數妖魔在他身上舞蹈狂歡,即將把他吞噬得骨肉無存。
「有罪的人就該死嗎?他們難道不能有……自新贖罪的機會?」塵暉彷彿聯想到什麼,蒼涼地苦笑了一下,讓勵翔忽然惴惴不安。勵翔猜想自己的話刺到了塵暉的痛處,卻又不明白他的痛處究竟是什麼。
「住手!」隨著一聲撕裂般的高呼,塵暉猛地撲過去,攔在了石塔底部緊閉的狹窄木門外。「咳咳,請你們太守來說話……」咳去喉嚨里的血,塵暉奮力發出最後的聲音。
還來不及細想,舒沫已沖開眾人,一把將塵暉撲倒在地。霹靂火呼啦一聲蔓延了她的全身,讓舒沫幾乎慘叫出來——原來是這麼痛,這麼痛!
救他的人,果然是舒沫。她原本一直在石塔頂端的閣樓里潛心催生著肉芝,就連塔內眾人幾次救援塵暉失敗,引來數萬人一起發出驚痛的悲呼,也不曾讓她從深層的忘我狀態中驚醒過來。
塵暉扶著牆,吃力地站了起來。「守好大門,不用管我。」他揮了揮手讓勵翔和其他人避入石塔,獨自向著來人走了過去。
然而這還不是人們經歷的最為神奇之事。當外界的戰爭持續到第五日,石塔內聚集的難民超過了兩萬人,眾人帶來的糧食也終於分食殆盡,飢餓和恐慌開始在塔內蔓延,爭奪私藏的食物也成了塔內眾人衝突的開端。
傅川,究竟什麼時候才會來呢?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塵暉一咬牙,翻倒了手裡的鐵匣。
然而凈水聖使彷彿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依然用他特有的低啞聲音念出第三句:「天佑冰族。」
凈水聖使雖然不太說話,但石塔內每個人都能夠聽到他的聲音。因為每天早上,當太陽的光線穿透石塔外罩的黃色織物映入室內時,凈水聖使就會引領大家進行祈禱儀式。儀式很簡單,祈禱語也非常簡短。
佇立在貫城河中心的石塔此刻已被一個巨大的黃色口袋籠罩,只露出連通橋面的木門。說也奇怪,那個眾人記憶中狹小的石塔,居然像個無底洞一般,無論多少人進去尋求安全,都能夠容納。
那是一群全副武裝的空桑士兵,看樣子剛從戰場里走出來,不少人身上都濺滿了鮮血。領頭之人是個參將模樣,手裡倒提著一把大刀,臉上被煙火熏黑的傷口還在流著血。
勵翔正要開口,那女子卻已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出聲。勵翔會意,走過去和那女子遠遠走開,方才驚喜地問道:「沫姐姐,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對,那些狗娘養的冰夷都被老子們殺光了!」參將顯然已經殺紅了眼睛,充血的眼白在煙火熏黑的臉孔上更為猙獰,如同他身後的每一個士兵。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露出白色的牙齒,彷彿隨時想用獵物的鮮血來滋潤自己的喉嚨,「現在輪到收拾這些渣滓了!」
塵暉沒有動,他盯著那參將的眼睛,慢慢道:「不論將軍隸屬興安衛還是居延衛,擅殺百姓的罪名你都擔待不起。」
參將驚呆了,而他身後的士兵中,則接九_九_藏_書二連三有人跪倒在地。這非人能承受的痛苦和非人能迸發的力量,已經擊潰了他們的勇氣。
「收容這些冰族士兵,會不會引來麻煩?」勵翔有些擔心地問。
終於有一天,石塔內眾人最恐懼的事情如同最初的預料那樣到來。沉重的腳步聲震顫了搖搖欲墜的木橋,震顫了塔內所有人的心緒,那是他們無法抗拒的命運。
「我就是這樣記仇的人。」他冷冷地回答了一句,隨即在眾人的簇擁中被抬進了石塔,千百人的遮掩下,她就連他的一片衣角也看不到了。
勵翔低下了頭,他不敢再引得塵暉說話了。他看得出來,在戰火瀰漫的朔方保持這一方凈地、維持石塔內幾萬人的和睦相處已經耗盡了塵暉的心力。他常常倚牆而坐,面色安詳地合著眼睛,卻怎麼也無法喚醒。可是一旦醒來,他就會被各種各樣的人請去,或者勸退想要攻佔塔橋的士兵,或者安慰傷心欲絕的寡婦,或者調解難民之間的紛爭,或者,僅僅是為了安撫傷者臨死之前的恐懼,告訴他所有的罪孽都已清洗,他可以清清白白地投入輪迴之中。
「我帶你看樣東西。」舒沫的表情很平靜,讓勵翔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聽話地跟在舒沫身後,看她從角落裡取出一根斷裂的木樑來,上面長著一些圓圓的白色物體。
過了一會,那些在地上翻滾的士兵們終於撲滅了身上的火苗,哀聲連連地爬起身來。然而令人詫異的是,除了焚燒般的劇痛,他們的身體甚至衣服都毫髮無損。
「你上哪裡能找到糧食?」明粟焦急地道,「外面兵荒馬亂,要有糧食也早被兩邊的軍隊搜乾淨了,還輪得到你?出去只能白白送命!」
「天佑萬物!」這一回,又是所有的人一起高聲念誦起來。
「天佑空桑。」凈水聖使再念。
「天佑空桑。」這一回沒有上次那麼齊心了,開口的只有空桑人。石塔內的冰族人們緊緊地抿住嘴唇,用懷疑的眼光盯著人群正中身穿灰色長袍佩戴黑色圍巾的人,也盯著他們身邊同樣衣衫襤褸的空桑難民。
半個月過去了,朔方的戰事終於有了結束的希望。最大的明證,就是前來石塔內求醫覓食的冰族傷兵越來越多。明粟成日價忙得腳不沾地,而應塵暉的要求棄置在橋下的武器,也漸漸堆成了小山。
凈水聖使每天都帶著他的追隨者們守在石塔唯一的出入口,還組織難民中的青壯年組成小隊,守住塔橋,防止城內的戰火蔓延到這裏。他很少說話,聲音也很低啞,絕大多數時候,只是靜靜地聆聽著避難者們或憤怒或悲傷的傾訴,手裡緊緊握著傷病之人尋求安慰的雙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有他在這裏,石塔內的人們就會覺得安心,至少,他們可以活著等到這場暴動結束的時候。
「他有法術,我們對付不了的……」一個士兵結結巴巴地道,「我就說過,凈水聖使冒犯不得……」
「將軍,不如我們假裝撤離,等他自行滅了霹靂火,我們再來如何?」百夫長低聲道,「朔方已經在我們手裡了,石塔里的冰夷遲早逃不掉的!」
這樣的儀式每天一定會舉行一次,漸漸地,第二句和第三句的回應慢慢接近了首尾兩句,就算新進來石塔避難的人心存猶疑,時日久了,他們也能夠將這四句禱詞真心誠意地念誦出來。石塔內原先自發區分的空桑和冰族地盤漸漸模糊,而凈水聖使塵暉破碎的聲音,也奇迹般在眾人耳中動聽起來,彷彿帶有神奇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嗯,這是肉芝。」舒沫摘下一朵蘑菇,遞給勵翔,「你吃吃看。」
石塔之前,一個沒有法術沒有武器的人,就這樣布下了無法逾越的防線。
在一個裹著西荒披巾的美麗女子指引下,一傳十,十傳百,不久以後,所有被困在朔方城內的百姓都知道了塔橋。在那裡,無論你是空桑人還是冰族人,只要放下武器和偏見,都可以得到凈水聖使的庇護。
沒多久,石塔頂read.99csw.com部的閣樓就被清理出來,堆滿了從外界搜羅來的木料,角落裡也用舒沫寬大的披巾隔斷了眾人的視線。舒沫隱藏在披巾之後,日日夜夜都不再出現,也再沒有一句話,只有一朵朵白色的肉芝在成垛的木材上生長出來,采了又生,永無止歇。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看向石塔木門,正看見塵暉如同神像般站在那裡,手裡托著一個小小的鐵匣,裏面一朵藍色的火球徐徐跳動著。
「沫姐姐,你也去休息一下吧……」勵翔跪在舒沫身邊,眼中有掩飾不住的驚詫和哀慟,「你,你也太累了……」
「將軍,收手吧……」一個百夫長剛說到這裏,就被參將怒不可遏地瞪了回來。事已至此,他堂堂將軍若是承認輸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鬼手裡,顏面何存?
「沫姐姐……」他無聲地動了動早已被自己咬得滿是鮮血的嘴唇,閉上眼睛忍住了泉涌的淚。可惡的霹靂火,燒了這麼久,居然還沒能把他的淚水燒乾。
「你不就是這個……目的么?」他掙扎著滾到一邊,似乎想要逃得越遠越好,背過身連一眼都不肯多望她一下,「對不起,我還是沒死……」
那些殺氣騰騰的空桑士兵早就摩拳擦掌,當下齊聲呼應,端起手中的兵刃就往石塔的木門處衝去。
「天佑雲荒。」他站在眾人的中心,帶頭念道。
可是雲浮世家的舒沫大小姐,就算離死不遠,也斷不會容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在我面前撒野。舒沫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湛水,站起來朝著氣勢洶洶的空桑士兵走過去,嘴角揚起了高傲的笑意。
「原來這是救命的寶貝啊!」勵翔咂咂嘴回味著肉芝的清香,聯想起石塔內如今食物匱乏的現狀,不由歡喜地道,「沫姐姐,你怎麼找到的?可惜太少了些,不夠大家分啊。」
「蘑菇?」勵翔伸手摸了摸,確定了自己的判斷。確實是蘑菇,一朵朵如同小孩兒的拳頭,白白|嫩嫩,手感肉實。
舒沫看了看年輕人順著眼角流下的淚,疑惑地低下頭——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她垂落在腰間的長發已是一片斑駁的花白。
「大哥——」他凄厲地大喊一聲,朝著依舊佇立在門口的人形火焰撲去,卻甫一沾到火苗,便痛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薄薄的木門擋不住外界的聲音,早已號啕大哭的勵翔終於掙脫了明粟的鉗制,拋下聚集在門口跪成一片的冰族人,一把拉開了塔門。
「你……」她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我不……」
腳步聲帶來的震顫漸漸遠去,塔橋上又恢復了平靜,只有藍色的霹靂火,還在木門處熊熊地燃燒著。
舒沫癱坐在橋面上,靠著欄杆如同死去一般,直到她聽到了一陣沉重的腳步,伴隨著甲胄特有的金屬摩擦聲。
「要不,我帶幾個人出去找點糧食。」勵翔焦急地對坐在門口的塵暉道,「再這樣下去,我們撐不了多久。」
據一個親身進過石塔避難的人回憶,雖然外表看起來窄小,進入石塔之後,才驚覺裏面居然比朔方最宏偉的神殿還要寬大。更神奇的是,無論有多少新人入住,石塔里總會找得出地方供他們安頓,彷彿那裡的空間能夠隨著人數而無限擴張一般。「凈水聖使,真是法力無邊啊。」每一個走進石塔的人都會這樣感嘆。
「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祈禱儀式,也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一個在此避難的神官這樣說。
「放屁!」參將一個耳光將那士兵打到一邊,喝道,「看清楚了,這哪是什麼法術,不過是他媽的霹靂火!」
「天佑雲荒!」所有的人都跟著他念。
每天都有大批躲避戰火的朔方難民進入石塔,想來舒沫也是混雜在人群里進來的。她既然一連幾天都默默隱藏在人群里,此番現身,必定有迫不得已的難處。勵翔看著面前女子憔悴的臉,想起塵暉對她的冷淡疏離,不禁心疼地道:「沫姐姐,你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說。」
慘叫聲再度響起,沖在前面的空桑士兵和上九-九-藏-書次的遭遇一樣,紛紛哀號著滾落在地上。參將大喜之際,正要號令衝鋒,眼中卻忽然升騰起一片絢麗的藍色,讓他和所有的士兵都呆住了。
「我不需要別人知道。」勵翔同情的話語讓舒沫心生不快,彷彿又催生了過去的驕傲。她轉過臉,看著橋下流淌的河水,倒影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個女人蒼老的臉。
「你是什麼東西,也配教訓老子?告訴你,老子……」那參將說到這裏,卻有士兵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說完又頗有顧忌地看了看塵暉。
「都是肉芝,我早該想到的,那麼多人要吃肉芝……」勵翔語無倫次地喊了起來,拳頭重重地打在橋面上,「你付出了這麼多,可別人都不知道……」
「可是……」勵翔還想分辯,冷不防有人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他驚愕地回過頭,正看見一個女子隱藏在披巾之後的半張臉。她站在陰影里,悄悄朝他招手。
忽然,有人氣喘吁吁地爬上閣樓,隔著披巾的阻擋幾乎要湊到她的臉上,「快去救凈水聖使!」
「一個鐵匣內最多只能裝兩顆霹靂火,他現在只剩下一顆了,怕個屁!」冷靜下來的參將盯著塵暉,大聲下令,「第一個沖入石塔的,記頭功!」
「塵暉!」若不是她沒了力氣,若不是他虛弱得一碰就會碎裂,她一定會給他一個耳光,「我早就解釋過了,你為什麼不信?你要我怎樣做,才肯原諒我?」
「進來好幾天了。」舒沫的聲音也有些嘶啞,低低地回答。
塵暉也分到了肉芝,卻托在手心遲遲不肯吃下。他已經聽勵翔說了經過,卻沒有像勵翔希望的那樣,親自到閣樓去向舒沫道謝。只是在有人問起肉芝為什麼如此神奇的時候,塵暉低啞地回答了一句:「它是神的血肉所化。」
彷彿全身的每個毛孔都被灌滿了油,每一根骨頭的骨髓里都點燃了火,勵翔感到自己的靈魂都要被燒成了灰燼,用盡所有的詞句都不能形容那種痛苦的一分一毫。他不由自主地在地上翻滾著,口中無法自抑地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心裏只剩下一點模糊的念頭——自己偶一沾上便痛成這樣,大哥他……他怎麼能忍受這麼久?
忽然,一聲慘叫驀地在石塔前響起,緊接著一聲又一聲連成了一片,彷彿一群落入了羅網的鴉雀,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參將大驚之下,才發現沖在最前面的士兵身上不知怎麼的沾滿了藍色的火苗,而那些火苗正迅速地從一個人身上蔓延到周邊之人!頃刻之間,十幾個士兵已躺倒在地上,痛苦地哀號著四處滾動,試圖撲滅身上的藍色火焰。從那些極端扭曲的五官和聲嘶力竭的慘嚎,可以想見那詭異的藍火比普通的火焰酷烈萬倍,簡直堪比地獄里懲罰鬼魂的紅蓮烈火。饒是其他人見慣了戰場上無情的廝殺,此刻看到他們痛不欲生的慘狀,都嚇得遠遠躲開,生怕沾染上一點火星。
「聽說塔里有不少冰夷?」參將是從別處馳來支援朔方的,對面前這個瘦削虛弱的男子根本不放在眼中,「你他媽好大的膽子!」
「總不能放任他們在外等死。」塵暉回答,「我要他們放下武器,發誓再不殺戮,他們現在和石塔內其他人已經沒有分別了。」
「可他們畢竟是有罪的!」勵翔抗議道,「他們或許殺過人燒過房子,他們有什麼資格躲進來?」
十幾年前,自己也經受過霹靂火的煎熬,可是那個時候那些人是怎麼滅火的呢?塵暉吃力地回憶,是了,他那時已經神志不清,怎麼可能還記得?然而這一次,他為什麼還是這麼清醒,清醒得讓他體味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原來不只是當初從雲端摔下來的時候而已……
這沾染到一點火星就讓人痛不欲生的霹靂火,眼前這個瘦削虛弱的人居然一動不動地承受了它的威力,沒有痛呼,沒有掙扎,甚至連表情都沒有變,只是那麼靜靜地佇立在石塔的入口處,彷彿一隻巨大的火炬,讓所有的人都不敢正視它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