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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咒縛之家

第一章 咒縛之家

「火翼你一個人要上哪去?」醍醐和冰鰭追過來,卻不約而同的停在我身邊,驚訝的凝視著草尖上的那抹鮮紅。
「我記得你們家舍了一半宅院作無量宮,那裡就是神明的養殖場吧!」作出「總結陳詞」的醍醐還是那麼口不擇言,但的確一針見血。他的話讓巴家家主印著青癍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沒錯……巴家在無量宮裡供養著一位失去本體的神明,他說自己是龍神。其實是什麼我們根本無所謂,只要有足夠的力量就行。先祖種下銀杏樹作為神木讓他憑依,所以……他有著美麗的……綠色頭髮……」
「出……出現了啊!」「您好,請問是巴家的家主嗎?」
不明白老人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不相干的話題,疑惑不已的我正要開口詢問,家主的聲音卻再度響起,那語調里有著歷盡滄桑的通透澄明:「陽炎是我親手養大的。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是那種樣子,不知道是少年還是少女,不會長大也不會衰老,永遠像白紙一張。直到殺了陽炎用他的力量一個接一個的實現野心之後……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此生的幸福,已經被我親手斷送了……」
「喂!站在那裡幹嘛?你總不會以為能從正門進去吧!」並不回過頭來,醍醐停下腳步大聲說。是在……叫我過去嗎?環顧空蕩蕩的四周后,我連忙朝已轉過巷角的他追去。
「赤寺山茶嗎?」冰鰭喃喃低語著,「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怎麼會有山茶花?」
沒錯……那種濃重而莊嚴的高潔赤色,除了戴雪怒放的赤寺山茶之外,還能有誰?可是這種矜貴的植物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初秋的午後,荒廢的庭院中呢……
雖然不想呆在這地方,可冰鰭留下來也一樣危險啊!被他推著走出堂屋的我頻頻回頭,希望巴家家主能突然良心發現讓我們一起去,卻只看見那「半張臉」抱起手臂冷笑著:「的確要快去快回,否則我可不保證你同伴的安全。反正那些傢伙要的只是一條命而已……」
「快!快讓我們享用那久違的美味!」突然炸響的聲浪一下子淹沒了阿富的語聲,觸發這騷動的只是一個名字——龍神陽炎。前所未有的亢奮籠罩著纏滿巴家廳堂的黑盲蛇群,蠕動的鬼怪們呈現出垂涎欲滴的百出醜態,貪婪的膨脹起污穢的身體,我的眼前頓時暗了下來,連幾步之外冰鰭的身影都模糊了……
「咦?好像是……務相屏風!」突然間,身邊的廂房裡響起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還沒等我和冰鰭反應過來,又有好幾個聲音湧向最靠近我們的長窗邊:
「看」嗎……雖然不知道務相屏風的外形,可是外形有時候並不重要!我直起身來,環顧堆滿雜物的寬闊房間——哪裡都有興奮異常的精怪們,它們做著鬼臉,模仿著我的動作,尖聲怪叫;除了……空蕩蕩的佛龕下面。那裡就像最幽深的空洞般,是一片不自然的空白。也許是本能的預感到危險,那些亂紛紛的傢伙們也刻意避開這角落,彷彿一接近就會被吸入無底深淵。然而就在這闃無一物之處,某種莫名的悲哀味道卻隱隱約約地飄散著,無時無刻……
「都給我住口!」老人異常威嚴的低聲斷喝。屋內頓時安靜下來,連一絲人聲也不再聽見。這麼多人居然同時住口,這恐怕已經不能用家教嚴明來解釋了,我情不自禁地想過去窺探廂房裡的究竟,卻不小心一腳踢在漆箱上,那輕飄飄的容器頓時翻倒,蓋子也砰地摔開了。
我沒品的大叫和冰鰭冷靜的詢問聲同時響起。話音剛落,我們都驚訝的瞪著對方。
「這就是巴家被稱為咒縛之家的原因!」就在阿富一頭霧水的四下張望時,巴家家主早已乾脆的回答,「它們是被務相屏風召喚來的——這件禮器用陽炎棲息的神木根莖做成,能吸收和積蓄龍神的力量。可是會被屏風吸引來的又何止有利的東西,況且所謂的否泰禍福只對人類有意義而已!」
「怎麼辦?巴家要完了!」
我和冰鰭一時間忘了生氣,忍不住面面相覷——這屋子裡的人多得離譜,簡直……簡直像有幾十個人擠在裏面,而且還是保守估計!入秋沒多久,天氣依然很燥熱,廂房再寬敞,這麼大群人呆在裏面也不會舒服吧,他們幹嗎非擠在屋裡不可呢?
我不由得皺起眉頭——雖然身軀已呈現老態,可是這位「半張臉」老人家的氣勢依然咄咄逼人,看他的樣子一定脾氣像石頭一樣,搞不好比石頭還硬!不過論到脾氣,長相纖細的冰鰭也絕對不輸別人,他揚了揚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懼的看著一臉兇相的老人:「請問您是巴家家主嗎,祖母交待過,我們必須親手把務相屏風交給家主……」
「住口!你們不配提他的名字!」巴家家主雷鳴般的咆哮起來,這氣勢足以震懾群鬼,卻不能左右瀕臨失控的阿富,他口不擇言的大喊著,「什麼配不配!龍神又怎樣?他不過就是維持我們家族強盛的工具!可是爺爺你獨佔陽炎,害我到今天都沒法舉行秘儀,一直不算真正成人,只是個挂名家主!」
「臉上……青癍……」重複著這句話,血色徹底的從那張白胖面孔上褪去了,見謊言被拆穿,假冒的巴家家主露出撞上惡鬼一般的驚恐表情,埋頭直衝過來,不自量力的想搶回屏風!可他哪是反射神經一流的高中生的對手,醍醐順勢側身一閃,這冒牌貨收不住腳步,以滑稽的姿勢跌倒在地,可他還是滿嘴「小偷」,不乾不淨的亂罵個不停。
「小孩子胡說什麼!看來不毀掉那禍根就斷不了你們的念頭!」巴家家主怒吼著,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喊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為「小孩子」,可那凌厲眼神里流露的舐犢之情卻再清楚不過地呈現在我眼中。
「給我識相點!」隨著醍醐的一聲怒吼,奔突的凌厲之流突然撞上了無形的屏障,只覺得耳膜嗡的一聲鳴響,薄銳的強風瞬間蕩滌過我眼前,那團烏煙瘴氣驀地僵住,一時間喪失了剛剛的氣勢,訕訕然縮回偏殿里,不甘心的蠢動著,明明滅滅……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冰鰭眼看就要被黑霧吞噬了……
「那是……務相屏風。」
「啊啊啊……」巴家家主的語聲淹沒在我爆發出的驚叫里。比起他的話,那突然佔據整個視野的老臉更有恐怖的效果啊!
「你要上哪兒去,大門不在這邊啊!」我實在跟不上這傢伙的思路。
「你們?」蠻橫的老人瞥了我們一眼,「你們要把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獨自留在餓鬼中間嗎?你們兩個出了這大門后就再不回來,我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啊!」
不希望它存在,沒有人珍惜它的存在,被放棄的龍神……所以明明那麼害怕寂寞,陽炎卻始終不願表露出對人類的依賴,就這樣在年復一年的等待里,懷著好不容易等到的一瞬溫柔,懷著對輪迴中錯過的那個人的思念,孤獨的消失於黑暗,消失於空無一人的王國……
然而阿富卻一點也看不見,被慾望蒙蔽眼睛的他不顧一切地罵回去:「爺爺寧可毀掉屏風也捨不得給我!自私鬼!務相屏風不是你一個人的!龍神陽炎不是你一個人的……」
訥言……是在我和冰鰭幼年時就已過世的祖父的名字!模糊的記憶中,告訴我們什麼是「燃犀」,又該如何應付這麻煩身份的正是他!正如他所取的乳名「火翼」和「冰鰭」一樣,「訥言」也不是祖父真正的「姓名」。
「你要幹什麼,火翼?」慌張的聲音不客氣地呼叫著,蒼翠的幻覺倏地消散,我吃了一驚站定下來,忙不迭地擦去眼淚——高大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雖然看得不那麼真切,但我還是勉強分辨出那是身穿香川省中的白運動服,背著籃球隊員常用的圓筒形背包,脖子上還掛著擦汗毛巾的……和尚!
那老先生穿著幾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襯得過於蒼白的臉好像在漂浮一樣;而面孔消失半邊的錯覺則來自左顴上很大一塊青癍,在它的干擾下,老人雙眼的神情在一瞬間看來竟會有微妙的偏差,似乎正同時用懷疑和威脅的目光審視著盛放務相屏風的箱子似的。
「回來了,屏風回來了!『那件事』可以開始了!」
「真麻煩!看來不這麼辦是不行了!」醍醐發出不耐煩的啐舌聲,一邊說這一邊捲起袖子向阿富走去,他要去毀掉務相屏風嗎?
到現在還不忘揶揄我們的醍醐露出尖尖的犬齒:「還好冰鰭讀過點書,不像火翼那麼不學無術!」
「廟裡的東西?」冰鰭斜睨著那艷麗的絲絛,「和尚要這種東西幹什麼?」
「千萬別耽擱太久,那宅子可不幹凈,雖然這幾年是不怎麼聽人提起了,可以前都說巴家是『咒縛之家』呢!」臨出門祖母還這樣再三叮囑我們。
「這傢伙從一開始就想破壞『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風送給那種人家!」
就在這時,從寬廣堂屋的隔罩下冷不丁傳來一聲威嚴而蒼老的呼喚:「你們兩個站在那裡幹什麼!過來!」那種命令式的語氣實在讓人不快,我忍不住轉頭去看那個傲慢的說話者,卻在一瞬間僵住了動作……
原來這就是巴家惹上「咒縛之家」惡名的原因啊!說什麼傳家寶,務相屏風根本就是鎮壓冤魂的封印!當初巴家把這種東西託付給別人,其實是想將麻煩一股腦丟下一走了之吧,等發現甩不開那些傢伙的時候再來把屏風要回去,還真是打足如意算盤!
「終於可以享用陽炎了!」
……打籃球的高中生和尚?
「火翼你知道的!」與巴家家主對峙著的醍醐突然朗聲說道,「你不僅知道,而且還親眼見過!」
我和冰鰭忍不住點了點頭,醍醐則露出慎重的沉吟表情九-九-藏-書,「可對於代表水脈的龍神而言,『陽炎』這種名字與他的本性相悖,非但不是祝福,甚至還是一種詛咒!」
「這不是……醍醐嘛……」無視對方下意識晃動的拳頭,我沒精打採的叫出高中生「和尚」的名字。怪你自己不好!即使從小就在砂想寺里長大,也不用把頭髮剃的只剩髮根吧……這樣想著,我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揪住醍醐的衣袖——在寺里長大,不就表示跟著他便可以自由出入嘛!
被我拽住不放,醍醐頓時慌亂起來,拚命甩手掙脫卻又不敢太用力的他,好不容易聽清我「帶我進寺院」的哀求。「嗄?」他停下動作為難的摸著後頸,「帶你進寺院?別開玩笑了,今天又不是開放的日子!」
「陽炎!誰在叫陽炎!」
「前妻?咒縛之家的媳婦,挺適合你的!」醍醐不屑的嗤笑著,可是他的笑聲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大喊打斷了:「小偷!把我們家的屏風放下來!你們兩個不要動!我要報警了!」
聽見我的話廩先生一瞬間停住動作,緩緩轉過頭來,可能是因為頰上青癍漸漸變得淡泊透明的緣故吧,他的雙眼第一次投射出同樣的溫柔目光:「你和陽炎……還真像!那個傻瓜在我殺他的時候,還笑著對我說,謝謝,他很幸福……」
「我們家供奉神明讓他不至於消失,他回報我們也是應該的!」躲在我身後的阿富冷不防用變了調的嗓子衝著醍醐大喊起來,「霸著我的屏風不還算什麼本事!不服氣你自己養一個啊!」
「那個……還是我來拿吧……」站在巴家祖宅那湮沒在荒草里的門廳前,我再一次向醍醐提出請求。他不耐煩的從上方瞥了我一眼,終於把屏風從肩頭撤下遞過來,可是還沒完全接到手上,我已經被那意外的重量壓彎了腰——明明是漆器擺設啊,怎麼會這麼重?
「你才是賊!叫你們賊都是客氣的,我看強盜、兇手更合適!」醍醐突然居高臨下的露出了凌厲的眼神,單手揚起沉重的屏風,「這就是罪證!」
「咒縛之家」?一聽這不得了的美稱我和冰鰭脊背就掠過一陣惡寒,忙不迭的去抬那說不定也纏著詛咒的漆箱,沒想到這箱子輕得異樣——就算盛放的是几案上的裝飾品,也不該好像只能感覺到箱子的重量啊?祖母真是的,如此古怪的東西乾脆交給博物館就好了!
「聽見『廩先生』的名字,我就大體猜到巴家的來歷了。」擺出不和對方一般見識的樣子,冰鰭言語間卻有著尖極端的厭惡,「若不是祖母的意思,我一輩子都不會跟這種人家扯上關係——所謂的『那件事』肯定就跟『廩君傳說』一樣噁心!」
聽這麼一說,我和冰鰭疑惑的望向他指尖——果然看錯了呢,虯結成球掛在草尖上的樣子的確有點像山茶,但仔細看那根本就是一團鮮紅的絲絛!因為中間打成繩結,所以猛一瞥很像花蕊,而緻密的絲辮則讓我們誤認成了簡潔的花瓣。
然後,失去首領的飛蟲散去了,繼續前進的廩君得到夷城,建立了巴國。這傳說冰冷的欺騙與背叛之下隱含著原始巫術的暗示,在祭祀中弒神和收穫的先後關係漸漸被偷換成因果之鏈,也就是在討取神的歡心之後,再「殺死」他獻祭以換得豐穰。如此說來,巴家可能就是古代巴人的後裔,這一族掌握了古老的弒神秘儀,能以獨特的方式「殺戮」自然之力的強大化身——神明,從而盜取他的力量,獲得奢侈富足!
「那些……傢伙?」我下意識的往冰鰭身邊靠了靠,可帶著巨大青癍的面孔突然湊近眼前:「還不明白嗎,他們是……鬼啊!」
醍醐一邊鄭重地將這根僅剩最後結扣的絲絛塞進口袋裡,一邊環顧四周:「看來我們果然晚了一步,龍神已經消失了。」
「所以你把屏風送給了我祖母家。對不對,廩先生!」一直沉默旁觀的冰鰭突然發出清朗的聲音。我沒聽錯吧!他叫這個臉上長著青癍的老人……「廩先生」!祖母在童年時代見過的那個巴家家主不就叫「廩先生」嗎?曾經要求祖父將屏風送去砂想寺供養的也正是這位「廩先生」?
「我們走啦!」我從冰鰭手裡奪過漆箱放在地上,「這樣的人家……簡直,簡直不可理喻!」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我撥開長草朝那片潔白跋涉而去,然而就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樓般,月華似的影子在我靠近的剎那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奪目的印象——一抹鮮烈的赤紅驀地烙在我眼底,像時間傷口沁出的血液般刺目,我下意識的別過頭遮住眼睛……
真的要遵照廩先生最後的託付,去無量宮尋找陽炎?我和冰鰭對看一眼——雖然祖母讓我們還了屏風就回家,不要同咒縛之家扯上關係,可是現在詛咒已經解開,稍微耽擱一下也不要緊吧。在這點上達成共識的我們衝著對方點了點頭,追向轉過檐廊拐角的醍醐。
看見自己畏懼的對象此刻無計可施的樣子,歪斜的得意笑容掛上阿富的嘴角:「還不明白嗎?爺爺,你已經死了啊!還霸著屏風乾什麼?你根本就用不到!」
「讓我們再度享受那種快樂吧!這個身體就此接收了!」
醍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火翼,你知道『務相』的意思嗎?」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傳家寶屏風丟了,還不如羞辱我們來得重要一樣,「半張臉」的現任巴家家主發出酸溜溜的嘆氣聲,「你們說怎麼辦呢?」
聽見「賊」這個字,冰鰭原本凜冽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圍在吵鬧聲里的巴家家主閉上眼睛搖著頭,發出裝模作樣的咋舌聲。
想要冰鰭作替身擋災,代替他被彼岸世界的傢伙們拖走嗎!我嚇得再也不敢磨蹭片刻,慌忙以最快的速度向砂想寺奔去。
「那裡嗎?」我指向佛龕,醍醐立刻跨過亂放的物件走了過去,一陣亂翻之後,他舉起了一個黝黑的長方體,然後把它輕巧的展開來——屏風!那是個四疊漆器屏風!
如果醍醐不說,我可能永遠都以為務相屏風上繪的是嫦娥和后羿吧,但真相卻有著百倍于奔月的殘酷——在廩君務相率部族尋找新國土的旅途中,多情的鹽水女神帶領飛蟲眷族遮蔽道路,阻止人類前進,只為了將他留在身邊。可是廩君卻想得到比鹽水之濱更肥沃的土地,他假意送自己的一縷頭髮給鹽水女神作為信物,卻趁欣喜的女神把頭髮系在身上化為蜉蝣歡舞時,據此將她從成千上萬的虻蚋中辨認出來,一箭射殺!
居然讓冰鰭呆在死靈身邊這麼久!終於弄清真相的我不顧一切的奔向堂屋,那群盲蛇忌憚于廩先生暴烈的氣息,正膩著冰鰭的雙腳盤旋環繞,感應到新的燃犀接近,它們頓時興奮的顫慄起來,絞纏融化為一團涌動著的粘濁黑氣,猛然間如鋪天蓋地的巨大蛛網般蓬開在我面前。
「親眼……見過?」
這絕對不是晚輩對長輩的叫法!懷著突然高漲的恐懼,我偷偷瞥了一眼身後的房門……
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剛剛是誰大喝一聲就嚇得廂房裡那些傢伙全都閉嘴了?
這和……冰鰭力氣大小有什麼關係?沒等我反應過來冰鰭已經大聲怒斥回去了:「這話是什麼意思?您家當年的家主不正是因為信任我們家的為人,才放心託付屏風的嗎!」
「好奇怪啊……這些圖是后羿和嫦娥嗎?奔月圖為什麼不畫月亮,嫦娥還長翅膀?」
「可是廩會乖乖把屏風交給我們嗎?」
「怎麼……會這樣?」一時弄不清狀況的我彎下腰去,翻過空空如也的漆箱,襯著褪色紅綢緞的箱子內部還殘留著方形重物的壓痕,可原本應當擺放屏風的地方卻只剩下一張泛黃的信箋,看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東西了。
「那為什麼又要祖父送它到砂想寺呢?」冰鰭沉靜的再度發問。廩先生笑得更狡猾了:「其實我時常來看屏風的,開始通草花家總是沒人,後來每次都是那個叫『訥言』的小子接待我,他人倒是不錯。當屏風上的惡氣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我就讓訥言把它送去砂想寺供養;可今天你們偏偏又要還回來,看來只能毀了它才徹底乾淨!」
「你們把它要給誰?那是我的東西!」假冒的巴家家主從地上撐起身體,聲嘶力竭的叫嚷著。
原來這個態度惡劣的老人在懷疑箱子里是空的啊!太過分了,這是對待幫過他家忙的人的態度嗎?然而那家主非但沒有收斂,還變本加厲的嘲諷道:「當時只是覺得通草花家老實巴交,玩不出什麼花樣而已。」
「冰鰭,快到這邊來!」我不敢靠過去只得放聲高喊,醍醐卻冷冷的指向堂屋地下:「老頭子,可以放開他嗎?」難怪看起來步伐踉蹌,原來黑蛇正緊緊纏住冰鰭的腳踝!彼岸世界的傢伙幾乎沒一個不喜歡燃犀的濃厚生氣,巴家家主根本想不到自己找了個多好的替身!
就在這時,嚇傻了的冒牌家主突然朝著「本尊大人」,爆發出不可遏抑的哀嚎:「爺爺……原來真的是你!爺爺!」可能因為輩分的關係吧,明明兩人的歲數差不多,可他卻要叫家主爺爺。
醍醐突然發出低沉的笑聲,他那種得意洋洋的聲音,和仰望著高大神木的冰鰭嘆息般的語調混在了一起——雖然是不同的語氣,卻說著相同的句子:「人類……也好不了多少吧!」
我也不認識啊……戰戰兢兢地跨過化身門檻的妖怪,我漫無頭緒地翻找起來。無奈這間偏殿里亂七八糟的東西實在太多,不僅有歷代砂想寺僧人們的漆器作品,還有不時惡作劇的精怪們棲身的供養物,甚至還有破舊的初中課本和穿著清涼的女明星雜誌——這些八成是醍醐的收藏。
白蠟般乾澀枯槁的皮膚上爬滿歲九_九_藏_書月爪痕,每一條皺紋都隱隱泛出青影,像層層燭脂般不斷淤積向不堪重負的瘦頸,就在那裡,這幾近潰決的重壓猛地被切斷了——沒有延續也沒有支撐,那張臉就這樣憑空懸浮著,慢慢向我這邊側轉過來。隨著光線的變幻,藏在陰翳中的另一半蒼老面孔暴露出來,可是詭異的黑暗卻依然在那裡盤踞不去,唯有一隻眼睛閃爍著灼灼幽光,隱現於黯影之中!
「長青癍的,我會請師父好好念經超度你的!」醍醐揚起頭,語調意外的鄭重。他疾步走過去一腳踩住阿富蠕動的身體,完全無視囂張的死靈,猛地將糾纏在那肥胖脖子上的濃黑惡氣撕扯開來。
冰鰭卻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著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誰都不會罷休的!」
「冰鰭你怎麼說話呢!」聽他當著巴家人的面口無遮攔,我連忙打斷話頭,「誰知道別人家務事啊!」
誠然廩先生是自私的,自私而專制,固執的舉行弒神秘儀,任意的處置務相屏風,視晚輩的意志如草芥,理所當然的支配別人。可就是這樣一個凡事只為自己打算的傢伙,直到現在卻還想著、只想著保護陽炎……
看著我大驚失色的樣子,醍醐得意的露出白白的犬齒:「對付這些沒眼色的傢伙就是不能客氣,什麼傳家寶什麼供養品,越當回事,它們就越登鼻子上臉了!」
「變態!」「我沒興趣!」醍醐和冰鰭的聲音同時響起。只覺得胸口被揪緊了,我也皺起眉頭:「可是如果是我的話,就算能得到一切,一想到陽炎……也快樂不起來啊……」
醍醐發出了不耐煩的咋舌聲,抬手採擷這光輪般的花朵,我和冰鰭阻攔不及,那枝紅萼早已被他執在手中。拈著那嶙峋的花枝,這冒牌和尚爆發似的大笑起來:「你們的眼睛還真是長到頭頂上去了,居然把這種東西看成山茶花!」
「是巴人的手筆。」醍醐沉著的確認著。他以成為師匠為目標跟著方丈學漆器工藝,所以講的話多少有些可信度,可我還是有些懷疑:「沒弄錯?這就是務相屏風?」
「夠了!」伴隨著一聲低吼,蛇群像被凍住似的驟然停止,隨即悻悻然急速後退——務相屏風倏地攔在巴家家主面前。只見醍醐單手舉起那沉重的器物,從上揚的眼角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不要充好人了,長青癍的!別忘了你和他一樣都是務相的子孫!」
明顯畏懼我被師父們看見,從角門進來之後,一向態度囂張的醍醐謹慎地走在前面引路,乾淨得過分的庭院里闃無人跡,唯有斑駁的日影依稀浮動著,灑滿閑置在牆角的香爐經幢。砂想寺明明不是什麼又大又氣派的廟宇,可那混著線香味道的空氣、繚繞著煙霧的建築物陰影、無處不在的低沉誦經聲,卻無時無刻不在傳達著一種潛在的威壓。
我和冰鰭不由自主地抬頭注視著佔了上風的老人,他露出假惺惺的為難表情,指了指我們身後的廂房:「你們也聽見了吧……那些傢伙的聲音……」
「應廩先生的要求,我把務相屏風送去砂想寺供養了。」看日期這信件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紙箋下的落款——訥言。
強盜?兇手?無法理解這尖銳的措辭,我暗暗拉了拉醍醐的衣袖:「不要和他羅嗦,還掉屏風把冰鰭救出來要緊!」
「開始吧!開始秘儀吧!」
我和小我一個月的堂弟面面相覷——「火翼」和「冰鰭」這對象徵著強大幻獸的乳名,是祖父為了保護我們這兩個最沒用的「燃犀」而取的,為的是不讓真名輕易被一些「麻煩的傢伙」知道。可是這和龍神有什麼關係?
「可是奶奶,你總得告訴我們這箱子里裝的是什麼吧!」
我順手拿起信箋,紙屑頓時簌簌的脆掉下來,冰鰭也不甘心的湊近。雖然散落著細小蠹痕,但書信的墨跡依然鮮麗,在看清沉靜內斂的熟悉字體那一刻,我們不約而同的失聲念了出來——
「或者他離開了呢!」我也跟著反駁,可是話一出口就覺得沒道理——所謂的本體也就是神明的真身,比如高峻的山嶺,湍急的大河,古老的植物,幽深的礦脈什麼的;而失去本體就是山嶺崩塌,河流乾涸,植物枯萎,礦脈耗盡。這樣的陽炎根本不可能離開無量宮自由來去,若不是巴家植下憑依神木,他早就消失了。但我還是不死心:「還有啦,得到別人誠心的供奉也有可能啊!」
撥開凌亂的茅草,銀杏樹鐵灰的枝幹便呈現在眼前,作為神木領受祭祀的香火煙熏痕迹早已暗淡,但那數百年樹齡的巨木卻依然驚人的茁壯。仰起頭,紛繁的密葉就好像要傾倒下來一樣,用不透明的蒼翠遮蔽了藍天。
我磕磕絆絆的跑到醍醐身邊察看,這屏風雖然丟在這裏很久了,但卻並沒有磨損退色,醍醐用衣袖粗魯的擦去灰塵,圖案的細節就展現了出來——好像並不是盛產漆器的香川城的製品,這屏風裝飾風格相當原始質樸,紅黑兩色瑰麗奇異的花紋之間,用誇張的手法繪著變形的人物。乍一看好像是個故事:某位首領帶著很多人在跋山涉水,然後他和一位美人相愛了,接著是首領與眾人陷入了艱難困苦之中的樣子,最後一張圖上那位美人長了蜉蝣一般的翅膀飛在空中,而首領則做出彎弓射箭的姿勢。
「這……這是什麼啊!」阿富的脖子頓時僵直,他驚恐的轉動眼珠,原來直到此時他才發現怨鬼們的存在,連求救聲還沒來得及發出,身體就已經被歷代祖先的怨靈裹住了!
之所以對務相屏風的狀況了如指掌,是因為廩先生根本就被它的詛咒纏住了;而阿富一聽說巴家家主臉上有青癍就嚇破了膽,因為那明顯是他早已過世的爺爺的相貌特徵!
「是為了守護!」不等我們回答,醍醐就自信滿滿的點了點頭,「乳名都是守護的祈福。比如取阿貓阿狗這樣的名字,是為了得到像貓與狗那樣頑強的生命力;取小龍小虎這樣的名字是為了得到像龍和虎一樣的強大力量;即便叫阿大阿二,也是希望通過數序的延綿不絕,祈求孩子們個個能健康長大,一個也不要缺少。」
出乎意料的,隨著骨架慢慢彎折,屏風突然發出慘叫般的聲音,旋即因扭曲到極限而崩裂開來!強勁的氣流突然湧向這細小的裂隙,整個廢宅里的灰塵剎那間被攪動,翻卷著曼舞開來,雜草也瑟瑟搖動,發出了不安的聲音……
漆箱上的確又沒有封條又沒有鎖,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絕對不會動那個屏風的!雖然太複雜的事情我們不甚了解,但這麼多動蕩的歲月里,祖母家人始終保護著這箱子;如今完璧歸趙,也不指望感謝了,可這惡劣的老財居然還懷疑人家的誠實!
穿過邊門沿著斑駁退色的院牆走去,就是隔開巴家祖宅和無量宮庭院的木柵門。那裡雖然不像人間和異界的分界點那樣可怖,但自然界狂放的生命力卻依然咄咄逼人。巴家老屋的荒蕪程度已經非常可觀了,無量宮同它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茂盛的荒草藤蔓爬滿衰朽的木柵,透過欄隔縫隙拚命擁擠而出,豐潤的綠色遮蔽了門內的一切,在我因疾走而搖晃的視野里印下一方鮮明而灼|熱的鈐記。
此刻廩先生也在濁流中,迎接那即將降臨的毀滅懲罰。可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嗎?我看見他朝向這邊翕動著嘴唇,似乎拼盡最後的力氣想傳達什麼。可是我已經聽不見了——之所以我才能聽見廩先生和其他亡魂的聲音,是因為他們一度憑依在務相屏風的實體上;如今屏風一邊吸入怨靈一邊龜裂著、風化著,伴著最後一縷消散的黑氣,它也在崩壞聲里化成了一堆灰塵——奢侈繁華的野心與咒縛之家的宿命,以及人類和神明的生生死死,牽牽絆絆,與破碎的務相屏風一起化做泡影,一點一點的,散進微涼的秋風中……
死靈蛇時聚時散的纏滿阿富全身,爭先恐後地湧向他手中的務相屏風,宛如條條粗繩勒緊那虛弱白胖的身體,喉嚨被勒住的阿富再也喊不出一點聲音,眼珠慢慢爆著血絲鼓脹出來,露出了窒息的慘狀……
醍醐轉身走向神木,輕輕撫摸著那粗糙的表皮,不動聲色的作出結論:「那就只有一個解釋——為陽炎取名的人並不希望他存在,沒有人珍惜他的存在,他是被放棄的龍神。」
「你們把這箱子親手交給巴家家主之後立刻就回來,記住了嗎?」
「講什麼瘋話!你這個不孝小子!」廩先生咆哮著逼近自己的孫子,阿富卻死命抱住那沉重的屏風;「什麼小子,只有你的時間停止了!你看看我——我已經到了和你一樣的年齡!其實出國前你就咽氣了,直到死都沒有交出屏風,所以巴家才會衰落!不過現在好了,只剩財富又如何?那就夠了!我要過連你也沒過過的日子!」
「你才是小偷騙子!真正巴家家主我剛剛見過!他很兇的樣子,臉上還長著這……么大一塊青癍!」我不屑的說著,在自己臉上比劃著那塊癍的大小。
「都跟你說了不要叫他們的名字!」冰鰭冷靜的語聲在我尖叫結束后響起。
敲打著威嚴的紅漆大門時我才意識到,我可能根本進不了寺院!砂想寺是以修行為主的寺廟,平時大門緊閉,幾乎不和外界聯繫。雖然方丈僧能寂大師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又和祖母同為香川城民間工藝社團「青柳會」的成員,可即便有這兩重關係,我們家與他的交往也僅限於節令之時互贈些應景的物品而已。出家人的人際關係相當淡泊,寺院更是紅塵中的清靜孤島,焦急也好,恐懼也好,悲傷也好,人間的一切感情在這裏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享受?所以你看不見龍神!」家主臉上的青癍漸漸被黑暗侵蝕了https://read.99csw.com,「果然不出所料,只要我把陽炎藏起來,包括你在內巴家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找到他。可是有陣子我生了場大病,若是就這樣過去的話,屏風就會落在小輩手裡,你們一定會置我的禁令于不顧,重新用它來召喚龍神……」
「爺爺說過不可以說出那些傢伙的名字!」冰鰭立刻瞪了我一眼,「而且……我們有說別人的立場嗎?」
「冰鰭那小子!」醍醐低聲咒罵了一句,丟下我沿著院牆徑自走開了。就算不是朋友,怎麼說冰鰭也是他的鄰居熟人吧,居然毫不在意的袖手旁觀!一時反應不過來的我難以置信的瞠視著那強硬的背影。
「用那種方法得來的財產,不要也罷!」巴家家主拉下那張怪臉,看起來更是陰沉可怖。
「可是破壞掉屏風,廩先生也會消失的啊!」我脫口而出。冰鰭一把拖住我:「他自己當然知道,火翼!就算消失也是應得的懲罰,說到底他和那些傢伙是一樣的!」
「我留下來?」指著自己的鼻尖,我的表情垮了下來。這裏如此「乾淨」並不是沒人氣的緣故,而是因為住著可怕到連遊魂都不敢靠近的噬人群魔——誰要留在名副其實的「鬼屋」里啊!可巴家家主卻理直氣壯的指派著:「對,就是你!比起那個不親切的傢伙,你的感覺比較像我的前妻。」
「還不快點動手,也不想想給方丈看見了挨板子的是誰!」醍醐對木立在門口的我抱怨起來,「看著我幹嘛,我又不認識什麼務相屏風!」
沒錯!說到「鬼屋」,我們家要比這裡有規模多了,對於這個我還是有一點「自信」的——低級的小精魅們會被人類的慾念吸引,所以人來人往,有著起伏情緒波動的地方,往往會聚集許多來自彼岸世界的傢伙們,如果再有「燃犀」居住的話,那這些異類更會以百倍的熱情聚集過來,賴著不走。我也不清楚家裡曾經出過多少個「燃犀」,只知道那老宅從很久前開始就是精魅們的安樂窩。相對於這種意義上的「鬼屋」,空了許久的廢宅里一般反倒不會有太多的魑魅魍魎,不過人們看見又幽深又沒人住的老房子,心裏總會有點毛毛的,也就「鬼屋、鬼屋」的叫開了。
被喚作「阿富」的冒牌貨篩糠似的抖了起來:「可是……可是爺爺,沒有務相屏風不行的!巴家……巴家已經敗了,自從不再做『那件事』之後,巴家就敗了啊!」
「廩那傢伙根本不能相信!」
掛著「巴宅」名牌的黑漆大門早就歪斜了,冰鰭輕輕一碰就發出艱難的吱嘎聲緩緩開啟,紛繁的綠韻隨即喧囂地湧向眼前:經年累月的荒廢之後,又剛經過生命力泛濫的夏天,巴家祖宅正廳前的天井已經徹底被亂草遮蓋了;缺乏修剪的樹木也好,藤葛也好,全都雜亂的虯結在一起,森然倒掛到人面前,整個前廳簡直像一個裝滿刺眼綠意的大廢物箱。迎客之處尚且如此,后宅恐怕連三徑也不分了。我咬牙咒罵著:「簡直是鬼屋嘛……」
「我們有救了!巴家有救了!」
「現在就動手!」
一切都在淚水中溶化了,黃牆青瓦氤氳成濃郁的色塊,沁潤向朱紅的寺門。斑斕的視野中央驀地蕩漾起一片模糊的綠影,霎時間連空氣也好像染上透明的薄青,我下意識的揉了揉眼睛,但那綠意卻格外鮮明了,似乎有一片白影正徘徊于那片萌蔥之間,像皎潔的月華隱約穿透澄澈寒潭……
所以真不知道「咒縛之家」名聲是從哪兒來的,眼前的巴家宅院只是間「乾淨」的廢屋而已,連過路的遊魂都少。確定了這一點,我也就硬著頭皮,跟在冰鰭身後走進大半個人高的荒草:「那個……會不會有蛇啊……」
可家人的性命對我來說卻是天大的事情!無論怎麼敲打,怎麼呼喊,砂想寺的正門都無聲無息的緊閉著。說不定就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冰鰭已經被那些鬼怪吃掉了!一想到這裏,忍了半天的眼淚便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你們給我住手!」企圖像以前一樣威嚇惡靈,廩先生放聲怒吼著,靈體卻在瞬間變得透明,這是亡魂即將消失的前兆——失去生的執念,他已經不再擁有毫無覺察的狀態下爆發出的震懾力,此刻再去對抗掌握著務相屏風的敵手,根本就是自取滅亡。
「也許……也許是巴家為了方便控制他而故意用相反的名字!」聽到我這難以自圓其說的解釋,冰鰭冷淡的搖了搖頭:「我想巴家不會這樣做的——比方說父母會為方便管教子女就為他們取不吉利的名字嗎?」
「巴家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封印無力垂下的那一瞬,詭異的波動霎時高漲,洞開的門口拔地湧起一股黑煙,激烈的衝擊著看不見的屏障,我目瞪口呆的望著那妄圖決堤而出的濁流,騰騰霧氣里影影綽綽的映出不可思議的形體——長手長腿的茶碗啊,撒開四腳春凳啊,圓睜大眼的手鏡啊,種種奇形怪狀不一而足,它們聲嘶力竭的叫囂著擠向狹窄的殿門……
「你那是什麼眼神!通草花家的!」穿運動服的和尚湊近我大吼了起來,「我知道你的意思!跟你講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廟裡長大而已!」
「冰鰭這小子怎麼讓你來拿啊?害我浪費那麼多力氣!」醍醐嘟囔著收回屏風。我的臉立刻紅了:「因為……因為巴家家主那個怪老頭,說我比較像他的前妻……」
這種有錢人的煩惱我們是沒法體會的,可是財富並不等於福祉,這種道理即便是小孩子也能大體懂得。我用力搖了搖頭:「你明明知道這樣下去根本沒有意義,為什麼還要舉行秘儀呢?放陽炎自由不是更好嗎?」
「這裏……好吵啊……」我膽怯地停住腳步,然而醍醐卻毫不介意:「沒什麼了不起的!」他粗魯的摸著後腦勺,看也不看我就直接走向偏殿,毫不介意的打開上了封印的正門!我驚叫著阻攔不及,那扇禁閉著彼岸世界險惡妖物的門,已經敞開了……
「前妻?」我和冰鰭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巴家家主則閉著眼睛坦然的點了點頭。
我喃喃自語:「難怪有人說龍這種東西,又笨又溫柔……」
醍醐領著我轉過僻靜的迴廊來到一間可能是地藏堂的偏殿門口。這裏就是放置供養之物的地方吧——即使門上貼著經文的封印,我還是能感覺到來自殿內的強大|波動,空氣中充斥著虛空的哭喊與叫囂!
「吃掉了!吃掉了!」附在器物上的那些傢伙們模仿著他的腔調,興高采烈的亂嚷一氣。我的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束手無策的看著亂作一團的房間。
我的目光霎時定格——那縹緲的潔白隨即在這一片深綠中蕩漾起來。這不是錯覺,那影像的確存在,如同白晝之月映在波心,散發著難以言喻的疏離的誘惑,似乎在拒斥著窺看,又似乎在邀請著靠近……
聽對方理所當然地講著「負起責任來」,冰鰭咬牙切齒的回應道:「既然屏風被先祖送到砂想寺了,那我們去拿回來就可以了吧!」
「一提到陽炎就更餓了!我餓得受不了了!」
「沒錯。」青癍臉的巴家家主竟回應了這個稱呼,他不自覺的流露出生意人的慧黠笑容,「況且那時候巴家在香川城也呆不下去了,可是就算全家到國外,只要屏風還在就始終不保險,所以我悄悄把它交給了通草花家,因為這家人沒有什麼野心。」
一看蒼白的臉色就知道冰鰭難受得要命,可他還是放不下面子:「不用你多管閑事!」
明媚的秋陽照不進衰朽的老宅,只能從磚木破損的地方漏下幾縷薄光,如同永遠不會生鏽刀鋒一般劈開濕重的空氣。金灰色塵埃的漫舞著,光與暗之間,浮現出……一張灰慘慘的側臉……
首先,祖母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廩先生就已經年逾古稀,信箋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個時候就算他還活著,也該超過一百歲了!這樣的高齡能不能托祖父辦事暫且不表,且說我身後緊閉房門的廂房裡,七嘴八舌吵鬧著的巴家子弟們,居然一直嚷著「廩這個傢伙」、「廩這小子」!
「這麼漂亮的繩子正中間幹嘛打個結啊?」不肯承認錯誤的我訕笑著去拆那繩扣。醍醐卻一下子撤回手:「別亂解,這八成是廟裡的東西,被風吹到這兒來的。」
這席話里究竟蘊藏了多少追悔和悲慟,也許只有當事者才能痛切心扉的體會吧,可對於阿富來說卻只是抓住把柄而已,他理直氣壯的指責起來:「爺爺你果然是故意的!自己沒法受用,也不讓我——你的親孫子享受!」
早就懷疑醍醐這傢伙也是「燃犀」了,沒想到他竟是如此粗線條的一種——不僅私自打開封印,還能把那些傢伙們全都嚇退,這樣的他該算是強悍呢,還是根本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
彷彿解開束縛一樣,蜿蜒爬滿廳堂的盲蛇朝一個方向嘈雜集結,蔓延的黑氣漸漸聚攏,擰成一股粗大的煙柱,就連匍匐在地,貪戀燃犀生氣的蛇群也掙扎扭動著,迫不及待地匯入行列之中。看準腳踝上捆綁鬆懈的機會,冰鰭連忙抽身跳開,三步並兩步的跑下天井,可就在他身後,那遲鈍游移的笨重軀體突然以不可想象的敏捷人立而起,頂端像巨傘一樣猛地撐開,間不容髮地朝他疾罩下來……
「放開他!」這一次,廩先生的怒吼完全沒有起到以往的效果,黑蛇發出有恃無恐的嘲諷:「沒用的,務相屏風在我們手裡,誰還怕你!」
伴隨著冰鰭「別過來」的驚呼聲,醍醐連忙伸手拉住我。就在這時,巴家真正的家主阿富以意想不到的激烈動作突然撲向務相屏風,那種超越的極限的氣勢和力量讓人猝不及防,漆屏竟被他劈手奪去!
背朝著我和冰鰭,他懶洋洋的揮九-九-藏-書了揮手:「快點啦!等那個阿富醒過來又要糾纏不清了——你們不想看看龍神的真面目嗎?」
給別人添麻煩真是巴家的傳統,如今這家子女們準備回國發展,頭一件事就是拆除翻建祖宅。這種事情根本就是痴人說夢,可是巴家的態度卻非常傲慢強硬,甚至連現任家主也親自出馬前來交涉,眼下就賴在老宅里。因為嫌惡他們的作風,街坊鄰居們誰也沒去打招呼;祖母也認為得趕快把務相屏風完璧歸趙,和這家撇清關係。
冰鰭緩緩擰緊眉頭:「廩先生不是說陽炎是失去本體的神明嗎?所以才找不到吧!」
「啊?務相屏風也有子孫?」我訝異的脫口而出,被獨自留在堂屋中的冰鰭沉靜的冷笑起來:「火翼,務相是巴人的先祖,廩君的名字。」
幸福嗎……就是這樣——也許有人悲傷,也許有人哭泣;但是,沒有人後悔……
從樹冠邊緣射下的陽光有些炫目,我下意識的移開視線。蔥蘢芊莽在動蕩的視野里曳起碧綠弧光,而一道皎潔白影卻驀地切斷了那流暢的趨勢……
「這還用懷疑嗎?」在我們臉上掃來掃去的酷烈眼神明顯的傳達著這樣的意思,「半張臉」緩緩經過一縷傾瀉下來的天光,我這才得以辨清情況——原來是看錯了啊!眼前哪裡有什麼妖魔鬼怪,根本就是個普通的老人嘛!
又白又胖的冒牌貨頓時發出不成腔調的慘叫連連後退,冷汗涔涔而下,他當然心驚膽顫——這是真正的巴家家主和纏著他的死靈惡鬼的聲音!
廂房門窗緊閉,原以為是空的,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人聚在裏面談一些家族內部的問題!這些十有八九是家主的隨行者,剛剛失禮的話一定被他們聽見了!我和冰鰭對看一眼,慚愧得腳都沒法挪動,別說敲門進去了。
「老頭子!說話客氣點!誰是小偷啊!」提醒別人注意態度的醍醐卻完全沒有自省。面對這凶神惡煞的高個子,白胖老人雖然滿臉沁出細細的油汗,但卻表現出孤注一擲的氣概:「就是你!你拿的務相屏風是我們巴家……不,我的東西!我就是巴家的家主!」
跟屏風漆盒裡紙箋上的落款一樣,廩先生叫我的祖父……「訥言」!這其實根本就不是祖父的真名,而是同樣身為「燃犀」的他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時候才會使用的名字!難道廩先生已經……不!一定是這樣沒錯的——沒有人能活這麼久,站在我們面前的廩先生,應該早已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看見居然有人要和自己搶奪唾手可得的獵物,那些兇狠的餓鬼加倍纏緊阿富的手腳,醍醐的右臂卻毫不留情的插|進那團粘膩的黑影里,一下子抽出還粘連著濁氣的屏風。我和冰鰭難以置信的注視著眼前的景象,只見醍醐咬緊牙關展開手臂,緩緩扭動手腕——虧這傢伙想得出來,居然想憑蠻力破壞務相屏風!
「這名字有什麼不對嗎……」冰鰭轉頭注視著醍醐。那「高中生和尚」露出尖尖的犬齒微笑著:「想想看,你們為什麼叫『火翼』和『冰鰭』?」
黃金周里某個無所事事的下午,風的涼意剛剛好,天晴得不像話,我和冰鰭被祖母支使當跑腿小廝,送一個看起來相當有年月的黑底紅紋的漆箱去巷口的巴家。祖母家以前做通草花的匠戶,一度侍奉過這大主顧,本來兩家不可能有什麼深交,可祖母說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巴家當時年逾古稀的家主廩先生,曾在逃亡國外前夕強硬地將一個漆箱託付給她祖輩,據說箱子里裝著傳家寶——務相屏風。
「不會這種便宜事吧!」醍醐厭煩地打斷巴家祖孫的爭論,他指了指蠢動蔓延著黑盲蛇,「能不能解釋一下這些東西又是什麼?龍神的嫁妝嗎?」
冰鰭悄悄捏緊拳頭,若不看對方是老人,他可能早就發作了。可那「半張臉」還對他發號施令:「你去好了,那一個呢,就留下來陪我。」
「有必要問這麼多遍嗎?連這麼明顯的事也看不出來,現在的年輕人啊!」聽這口氣,長青癍的老人就是巴家家主沒錯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冰鰭,意味深長的冷笑一聲:「拿箱子的……你力氣不小呢!」
這時候還彆扭什麼!我正要責怪這傢伙不知好歹,「青癍臉」卻斜睨著不速之客醍醐冷笑起來,可能是在他身上找到了與自己相似的強橫氣質吧,老人「親切」的譏諷道:「放了他?得等你們聽我的話處置了屏風再說。」
一樣嗎?雖然弄不明白太過複雜的事情,可我知道,對於那些惡鬼而言,幸福是殺死陽炎之後的享樂,而廩先生曾說過——殺死陽炎的自己親手結束了此生的幸福!
「原來我真的已經死掉了……」廩先生驚訝的回顧自己漸漸消失的身體,喃喃自語著;然而錯諤和迷惑只是一瞬間的事,他依然執著地衝上前去阻攔阿富,手指卻再度穿越對方的身體,此刻的無能為力令這暴烈的老人近乎瘋狂:「決不能讓他們找到陽炎!毀掉屏風阻止他們!誰來阻止他們!」
「就是因為你把陽炎藏起來我才看不見他!」積蓄這麼久的怨氣終於爆發出來,阿富徹底將畏懼和顧忌丟到九霄雲外,「秘儀我怎麼不懂!不就是『表神婚,里神弒』嗎?少主在迎娶陽炎的新婚之夜殺死他奪取力量,這樣才算真正成年,獲得繼任家主的資格!」
「吵死了……」冰鰭咬緊牙關低聲咒罵著,可能長這麼大都沒碰到過這麼尷尬的事情吧,他額頭上青筋直冒;可我卻一時顧不上別的,因為早就被眼前這筆糊塗賬給繞住了——
聽口氣,這突然冒出來的胖傢伙應該是位巴家子弟,大約和「半張臉」的巴家家主年齡相仿。他老人家抖抖索索地扯著草藤挨到我們面前,一副又緊張又恐懼,鼓起好大勇氣強作鎮定的樣子——何至於此!我和醍醐只不過是高中生而已,有這麼可怕嗎?
「嘁!連結繩記事都沒聽說過嗎?」醍醐露出不屑的表情,「逢到頭緒紛紜、關目繁瑣的時候,師父們經常前一天打上一串繩結,代表要做的事情,第二天做一件就解開一個結扣,這下就不會忘事了。」如此說來,我剛剛看見的那縷白影怕是縈繞在這遺失繩結上的挂念吧。
冰鰭並不回答,只是越過生滿瓦松的牆頭眺望無量宮的方向,在那裡高大的神木靜靜聳立,保護著沉睡在它體內的,單純而倔強的龍神。收回視線,他終於開口,那語聲平靜但卻壓抑不住暗涌的情緒波瀾:「……陽炎在無量宮,拜託你們,拜託你們……」
一瞬間,三種聲音同時響起——巴家家主嘲諷的冷笑,冰鰭壓抑的驚呼,還有廂房裡炸了鍋一樣的哄鬧聲——「空的!箱子是空的!」「務相屏風不見了!」「是誰搞的鬼,是不是廩那個傢伙!」「有賊!有賊啊!」
「對,就在務相屏風上!」犀利的笑意瀰漫過醍醐的眼角,他緩緩展開手中的漆屏,「就在這屏風上,你親眼看見了所謂的『那件事』,也就是巴家的弒神秘儀——『廩君傳說』!」
這突如其來的結論讓我和冰鰭頓時停住了動作——醍醐說得沒錯,在無量宮裡根本就沒有強大自然之力的波動,如果龍神真的存在,那我們多少能感受到,但這裏除了一些尋常的思念體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的反應讓醍醐更不耐煩的咋舌道:「你的眼睛不是很好嗎?不會看啊!」
「並不是不想停止,已經停不下惡性循環了,這就是弒神的代價!」巴家家主轉向我解釋道,可句話一出口,冰鰭和醍醐不約而同的發出不屑的冷笑聲。老人臉上的青癍微妙的抽|動起來:「還真是瞞不過你們兩個啊……」他低聲嘟噥著,怪異的面孔上泛起掩飾不住的激昂表情,「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遠,看看雙手究竟能握住多少東西,實現野心的那種滿足感,那種操縱神,乃至操縱一切的無上滿足感,你們難到從來沒有渴望得到過嗎?」
「你住口!沒大沒小的不懂規矩!」巴家家主毫不留情的訓斥著這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族孫——未免也太苛責了吧,雖說祖上無親三代無大小,但再怎麼看阿富也比我年長很多,沒大小規矩的怎麼也不該是他啊……
「沒錯,這就是主宰巴家命運之力的真面目!」巴家家主自暴自棄的大笑起來,「已經背離初衷了,不斷積累的只有財富而已,我的家族越來越富有,但沒有一個人能獲得幸福。」
凝在半空的面孔突然開始飄搖浮動,「半張臉」要過來了!我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躲到冰鰭身後,他卻若無其事的再度行禮:「請問您是巴家的家主嗎?我們是通草花家的人。」
崩裂的務相屏風化作巨大的風漏斗,吸引著不應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切,包裹在阿富身上的黑蛇之形次第消解,散成烏煙瘴氣,身不由己的被拉扯剝離。這些曾肆虐于巴家的妖邪怨鬼如今再也不能興風作浪,只能旋成濁氣的漩渦,被屏風無情吞噬。
這才注意到對方的存在,巴家家主繞過冰鰭緩步走到廳前,此刻左頰的青癍將他雙眼的神色微妙地區別開來,一半冷得讓人血液都為之凍結,而另一半則深得無法窺探:「不得了,看看這是誰來了!我說過巴家誰也不準碰務相屏風,『那件事』任何人也不準再提,我道哪一個敢不聽話居然回來找,原來是你——阿富!」
「就說廩這小子不能相信,他果然把屏風送人了!」
可是唯獨冰鰭不見動靜,我擔心的高喊著他的名字跑向堂屋,卻被醍醐一把拉住,他揚了揚下巴示意留神隔罩那邊,不看則已,一看我連頭髮都豎起來了——木格子上什麼時候爬了這麼多的蛇啊!說是蛇似乎不太確切,因為這些烏黑滑膩的爬行動物根本分不出頭尾也看不見眼睛。它們彼此交疊纏九*九*藏*書繞著,密密匝匝的往樑柱頂端蠕蠕而去,已經攀上天花板的則被擠得懸垂下來,長長的搖晃扭擺著,最終不堪重負的墜落,伴著類似腐爛果實摔碎的聲音四散飛濺,隨即又漸漸粘連聚攏成新的軀體,再度以窮形盡相的醜惡姿態急切的游向隔罩上方。它們一邊探出堂屋之外,從半空中向整個老宅蔓延,一邊喧嘩擾攘著:「務相屏風,給我們務相屏風……」
「誰說務相屏風是你的東西!」這一刻,從正廳堂屋裡傳出低沉而威嚴的呵斥聲,數十人份的嘈雜緊隨其後:「是我們的屏風!誰也別想搶走!」
家主發出不屑的嗤笑:「舉行秘儀?也不看看你做不做得了!你看得見陽炎嗎?你懂得秘儀的真正含義嗎?小孩子還妄想做家主!」
「住口!我……我怎麼可能會死?阿富……倒是你……你怎麼老成這種樣子!」廩先生的語氣依然強硬,但他的內心顯然已經開始動搖——死靈只看得見生前熟悉的狀況,那是因為他憑著堅信自己還活著的強烈念頭而存在,廩先生也正是因為這巨大的執念而震懾了其他化為惡鬼的巴家祖先,可是現在他卻能看清阿富如今的樣貌。了解真相是體認到自己已經死去這個事實的開端,同樣也是廩先生變得衰弱的開始!
「半張臉」不屑的嗤笑起來:「你認為現在講究這個還有用嗎?巴家早就被怨鬼纏上了,它們可是來奪家主性命的!以前一直有務相屏風鎮著這些傢伙才不敢囂張,現在這傳家寶不見了,你們不是應該負起責任來嗎……」
無法從傷害陽炎的罪惡感中掙脫出來,廩先生甚至忘卻了生死;為了從貪婪的慾望中守護對方,他甚至寧願讓自己消失!這何嘗不是龍神等待的一切——預感幸福總會走到盡頭的絕望和斷送幸福之後的追悔莫及,是廩先生此生唯一誠摯的心情,也正是陽炎唯一等待的歸宿。也許龍神正是在拿自己的所有豪賭這場邂逅——並非逃不開咒縛糾纏,只是偏不信在生生流轉的殘酷秘儀中,永不會出現值得自己付出全部的存在;就像千百年前的鹽水女神那樣,她明明知道那縷頭髮是致命的信物、死神的邀約,卻還是毫不猶豫的接受下來,因為女神比任何人都了解廩君真正的心情,那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心情!
「巴家的務相屏風……好像在那裡聽過。」見我的進展實在太慢,醍醐再也沉不住氣了,他踢開供養物走了過來,「要磨蹭到什麼時候啊!等你找到冰鰭都已經被吃掉了!」
拜託什麼呢?廩先生已經無力傳達完這最後的囑託了吧,我不知道如此執著的他在消失那一刻,是否能看見始終牽挂的容顏,是否能觸摸到親手斬斷的幸福……
在我發出驚呼之前,醍醐已咆哮著沖向貪婪的巨蛇,然而那醜惡的巨大身軀突然彎折向不可思議的角度,越過冰鰭的頭頂,倏忽向懷抱務相屏風的阿富投射過去。
醍醐抬起手遮住葉縫中漏下的艷陽,發出近乎嘲諷的笑聲:「名叫『陽炎』的龍神,怎可能得到誠心的供奉!」
「那件事」定是巴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聽這幾個字,家主長青癍的那半邊臉頰驀地抽搐起來,他厲聲喝斥著「住口」,怒不可遏地逼近族孫,漆黑的盲蛇也隨之轟然騷動,以妄圖吞噬一切的貪婪之態交替躥向阿富的方向。可這精明的白胖子完全不在意這一點,反倒是被家主的怒火攝住,嚇得連滾帶爬地躲向我和醍醐身後,執著于獵物的盲蛇不死心的尾隨他朝我們激射而來……
「這是什麼啊……」極度厭惡卻又無法移開視線,我失神的低聲自語。
「去把陽炎找出來!快去快去!」垂涎于龍神陽炎那甘美的力量,貪婪的饕餮們已經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慾望了!半昏迷中阿富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以怪異的姿勢,一點一點的爬向廳堂之外,巴家空曠的祖宅里,回蕩著妖異的笑聲……
聽到這前後矛盾的言語,我和醍醐轉向聲音的來源之處,只見亂生的茅草和鐵葎之間掩映著一張白白胖胖的面龐,這張富態臉出現在荒宅廢園就跟上好的糯米團丟進草窠一樣不相稱,彆扭到了滑稽的程度。
冰鰭冷笑一聲:「不可能有的,守財奴能在鷺鷥腿上刮精肉,更別說蛇了。就算曾經有個一兩條,也早就被剝皮抽筋賣苦膽啦!」
更讓人不解的是,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為什麼連祖父也會卷進來?而且信箋上還說是「應廩先生的要求」,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還是小女孩時,這位巴家家主就已經帶著家人逃到國外去了,一直沒聽說回來過,他怎麼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你是巴家家主?」我詫異的瞪大眼睛,怎麼可能,家主明明是那個「半張臉」嘛!不談別的,僅從存在感而言兩人之間就是天壤之別——在那個蠻橫又威嚴的青癍臉老頑固面前,這個發福的軟腳蝦根本是個無所事事只會花錢的紈絝廢物。
「我得把供養在寺里的務相屏風拿回巴家交換冰鰭!不然他就危險了……巴家……巴家是咒縛之家啊!」我急得聲音都哽咽起來。
「可是她在笑……我看見屏風上,女神在笑啊!」無法恰當的傳達出自己的想法,我用力的搖著頭,我明明看見的——面對著廩君的弓箭,以蜉蝣之姿擁抱死亡的女神,那最美麗的笑臉……
還在想怎麼進去,醍醐就已經一腳踹開那搖搖欲墜的大門,木柵發出艱澀的聲音頹然傾倒,重重疊疊的綠意凝聚向洞開的門框,那高大的背影就像沉沒下去一樣,驟然消失在那片濃郁的青蔥中。我和冰鰭慌忙追著他跑進無量宮庭園,霎時間,醇釅碧色像凈水一般無聲無息的沁潤過來……
阿富是巴家家主的親孫子?這怎麼可能!二人看起來年齡相仿且不說,阿富怎麼看也一把年紀了,他的祖父……現在到底多少歲啊?
看到這一幕,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冰鰭的衣袖:「你聽得見的!告訴我……告訴我廩先生他說了什麼?」
遠遠望見一株古銀杏的繁密枝葉婆娑在數重青瓦之上,那便是我和冰鰭此行的目的地了。都說巴家過去是香川城裡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可惜偌大的宅院在主人逃去國外以後就一直荒著,之所以能保留至今還是因為曾舍了一半宅子作無量宮,也不知祭祀著什麼神明,那株巨大的銀杏便是給神靈憑依的神木。
一瞬間巴家家主沉默了,片刻后泄氣似的大笑鼓盪在他衰老的胸腔,面容兇橫的老人緩緩低下頭:「在秘儀上龍神並不是真正被殺,而是喪失力量回到新生兒狀態,然後由家主交給少主。少主從小就竭盡所能的關懷他,愛護他,對陽炎越好,他的力量就恢復得越快越強大,他的信任也就越堅定不移,神婚之夜的弒神儀式也就越順利……」
阿富頓時厲聲反駁:「你這小丫頭懂什麼!不管是龍神還是別的什麼,放了它們,我們就連財富都沒有了啊!」
「不要財產?」這句話將阿富徹底打懵了,他呆看著族祖父,嘴唇虛弱地哆嗦著,漏出不成腔調的語句:「爺爺……爺爺你當然能這麼說,因為你已經享受過了!奢侈富有的生活……你不是為了那種生活,也做了……『那件事』嗎?」
那蠻橫老人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了,因為兩邊臉頰的膚色不同,看起來格外陰沉冷酷。這時呆在我們身後廂房裡的巴家子弟不失時機地再次吵鬧起來:「還不把務相屏風拿出來!」「快點!別磨蹭了!」他們呼朋引伴的湧向緊閉的窗口,七嘴八舌的嘈雜著,漸漸紛繁擾攘起來:「不對啊?怎麼這麼不起眼!屏風在哪兒啊?」「管它那麼多,辦『那件事』要緊!」「能保證廩不來搗亂嗎?」
難得安靜傾聽的醍醐卻突然發出低沉的笑聲,他整了整衣領,抬腳跨過昏迷在地的阿富,踢散務相屏風的餘燼,徑自踏上通向昏暗火巷的檐廊。
「所以不僅魑魅魍魎麇集而來,連歷代家主死後也不能解脫!」冰鰭吃力的拖動纏在腳踝上的黑蛇,慢慢走下早已被妖鬼侵佔的廳堂,「這些貪得無厭的傢伙背負著弒神的罪孽,不能掙脫務相屏風的束縛,又無法忘懷陽炎的甘美,如果不舉行新的儀式,它們就會持續的帶來災禍!」
「務相屏風回來了嗎?『那件事』可就好辦了!」
「還不明白嗎,火翼?這些……就是廂房裡的傢伙們……」略帶疲憊感的熟悉語聲從幽暗的堂屋深處響起,蠢動的蛇群間,冰鰭躑躅的身影慢慢清晰起來。青癍臉的巴家家主緊隨其後,亦步亦趨的監視著他的行動,這兇狠的老人所到之處,粘呼呼的長蟲全都膽怯避讓,卻也不走遠,只是嘈吵著「屏風屏風」,若即若離的尾隨而行——這些果然是藏在廂房中的鬼物,就在離開的片刻之間,它們不僅已獲得了自由行動的形體,而且還在以驚人的速度不斷蔓延!
「砸了它也不能落在你手裡!」廩先生怒不可遏的大吼著沖向阿富,可無論怎麼努力都捉不住對方——他的手指不斷穿過阿富的身體,滑向虛空。靈體怎麼可能抓住活人呢?廩先生直到現在都沒發覺自己因為弒神之罪,早已成了被務相屏風的束縛住的怨靈;也不知道屏風一旦毀壞,自己將會淪落到怎樣的下場。
「受不了了!」冰鰭不由分說的把我推向前廳方向:「反正砂想寺就隔一條巷子,火翼你快去快回!」
「龍神在那裡,為什麼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我搖搖頭,不明白他怎麼突然講起這不相干的問題,醍醐則將屏風擱在肩膀上,自信滿滿的揚起下巴:「巴家的務相屏風,我說怎麼這麼耳熟呢。送這個去就沒錯了,就陪你走一趟吧!」
在反應過來之前,我的指尖已朝著那未知的影像探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