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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神婚

第二章 雪神婚

「不可能!」我的脊背突然掠過一陣惡寒,「什麼中風不中風的,我剛剛才見過她啊!就在暖閣里,精神好得不得了!」
我頓時驚得直起身體,環顧四周卻看不見任何人的影子。寂靜中那冰冷而陌生的聲音再度響起:「再一下下就好了,所以……不要反抗我……」
那個男人?我還沒有告訴本家奶奶找冬蒔的是個男人呀……
「冬蒔?」一瞬間本家奶奶的神情變了,這稍縱即逝的驚訝之後,不可捉摸的笑容浮現在她滿是皺紋的眼角:「那個男人,托你找冬蒔嗎……」
隔了片刻我們才注意到在大門邊忙碌的同輩少年,他們絡繹不絕的進進出出,似乎正修葺著圍牆,忙得不亦樂乎。「我們是不是也要去幫忙啊?」我俯在冰鰭耳邊詢問道,他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本家可能是通過這種方式讓大家儘快彼此熟悉吧!」說著便放下行李朝籬牆走去。就在這時,我們身後突然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明天就是上元節正日子了,你們來的可真晚啊!沒有把紅葉也一起帶來嗎?」
「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一開始我就不放你走。」那個白影在混沌的冰雪裡這樣說著,牽起冰鰭的手——任性的話語,單純的情感,這就是雪神對冬蒔最真摯承諾和最纏綿的告白吧。他做到了,從今以後,他們交握的手將永遠也不會再鬆開。
「誰要繼承啊,現在本家早就不像以前那麼風光了,窮山溝又這麼冷,誰要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雪神?」冰鰭迷惑的看著曉,「為什麼是雪神?這裏應當山神或林神的傳說比較多吧。」
我和冰鰭的表情頓時垮下來,朝曉投去惱怒的目光,沒想到他不但不知收斂,反而更起勁了:「所謂的神婚傳說,講的是很久以前這村裡某個望族的大家長非常寵愛他的獨生女,可那姑娘偏偏得了重病。大家長便許願:人類也好,異類也好,無論是誰,只要能保住他女兒的命,就可以娶她為妻!」
看起來似乎不是那麼難於溝通的呢!我拚命擠出一絲歪斜的笑容:「吶,雪神……冰鰭他不是故意觸犯禁忌的,是冬蒔把他和我弄混了!你放過他好不好,你總不會想要男的神妻吧……」
我們仰望著天空,並且如此的堅信——一定會幸福的,雪神和冬蒔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因為這是等了那麼久的輝煌神婚啊……
「我還沒問你怎麼會在這裏呢!」冰鰭的態度明顯的惡劣起來,「剛剛去你房間找不到人,沒想到居然在雪地里夢遊!」
我還沒來得及開罵,冰鰭的拳頭就已經舉起來了,雖然童年時只跟曉相處過很短一段時間,但我們已經充分吸取了這樣的教訓——要讓曉閉嘴,最快的方式就是動手。因為這傢伙一直在練空手道,所以老是把這樣的口頭禪掛在嘴邊:「武術家的拳頭等於兇器,決不能對外行人使用。」結果每次都會飽餐一頓拳腳,不過對他來說這根本不痛不癢就是了。
「誰說的!他們很幸福的!」曉大喊起來,「就在上元節那天,望族之女獨自穿越村中的七座橋嫁給雪神。那姑娘知道自己從此不再是人類了,便許下願望——從此以後女孩子們只要像她一樣在上元節這天走過七座橋,就能獲得幸福。這就是葯神村走橋風俗的起源!」
然而曉的耳朵好得異乎尋常,他竟然已經聽見那低語了:「葯神村才沒有花妖樹怪,這裏可是有神明守護呢!你們見識短,沒聽過村裡的神婚傳說也不奇怪!」
「這邊來,香川來的兩位!」還沒打到痛快,正房那邊已經傳來一位本家叔叔的招呼聲。冰鰭心有不甘的收回手,拉起我頭也不回的走向廳堂。這位叔叔告訴我們,大家長奶奶因為身體的關係不能起床招待,要我們不必拘束,也不用特意過去問好,不只是我們,來到這裏的小輩沒幾個去見過她。
「冬蒔不想見面的念頭憑依在那棵忍冬古藤上,遍布整個庭院,所以我一直找不到她究竟在哪裡;不僅如此,她還總是找些新的神妻來搪塞。我根本不想要什麼祭品,不找到冬蒔我決不罷休!」
雪神用曉的容顏無可奈何的微笑起來,他指了指腦袋,「別擔心,那孩子只是在這裏睡一會兒。」
照鏡子?穿衣鏡就在屋角,可我哪有膽量照啊!本家奶奶是不是在尋我開心啊——貴重且不說,這首先就是件僅供欣賞的衣服,我怎麼可能配得上它的美麗與高貴。送給我,還穿這去走橋?這未免太荒唐了!
懷中的漆盒突然沉重起來,我連忙把這燙手禮物塞給冰鰭:「總覺得心裏毛毛的!我不去走橋了,冰鰭你幫我把這個還掉!」如果我自己去的話,一定拗不過強勢的本家奶奶,到頭來還是會被她支派得團團轉的。
裹緊外衣,我疾步衝下台階。曉明顯地慌亂起來:「你要上哪兒去?」
「我已經知道了。」我不耐煩的打斷曉的話,這種故事我們小時候不知聽過多少,「後來某個異類治好了那姑娘的病,可這大家長卻違背諾言,不肯把女兒嫁給妖怪。於是大家長遭報應死了,姑娘則恰巧得到過路英雄的幫助,消滅了異類之後,二人便結了婚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曉雖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還是擺出一副很懂行的樣子:「當然是雪神!奶奶說在這座山裡,雪神最強大也最仁慈。」
看著驚惶失措的我,雪神終於再次露出了那種靦腆的笑容,只不過和曉的面孔有些不襯罷了:「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在想冬蒔就是這樣弄錯的吧——因為你們特別亮,就像黑暗中遙遠的篝火……」
「不要!」看起來靦腆到優柔寡斷程度的雪神,竟意外乾脆的一口拒絕。他黯然神傷地輕輕揮手,跌落的宮燈飄浮起來。一瞬間,幽暗的燈光再度點亮,我的視野剎那間變得清晰,雪的簾幕揭開了——冰鰭,已經走上第七座橋!
上元節天一亮氣溫就迅速回升,雪也開始融化了,以前聞起來讓人頭暈的葯氣不知不覺也變得分外清爽。乘著大家都聚到正屋享受暖洋洋陽光的功夫,我悄悄問曉,昨晚神婚服隨冬蒔的執念一起消失了,本家的繼承問題如今該怎麼解決,他卻完全摸不著頭腦——原來提前走橋是女孩子們的主意,大家只是怕第二天雪堵了路就沒法舉行這麼有趣的遊戲了。本來嘛,都什麼時代了,誰還管那些古老風俗的真正含義啊!
淡淡的白汽籠在冰鰭嘴角,襯得他的眉眼一瞬間有了虛幻的味道:「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放心。曉,你所說的雪神婚僅僅是一個傳說嗎?」
「冰鰭可能去走橋了!」我扯下廊柱上的燈籠掛在火筷子上,「我得去帶他回來!」
猛地抽回手,我搜尋被風雪模糊的四周——夜空如同盛在烏陶筆洗中半凍結的凈水,正柔緩的溶開一滴不小心落在冰皮上的胭脂,這便是燈籠的光暈。那抹沁潤向黑暗的薄紅里凝著一道頎長的身影,不知為何,此刻映入我眼底的是再鮮明不過的細節:雪靜靜篩落在那個人瘦削的肩頭,如密語般反覆叮嚀,然後消失……
「你怎麼了,曉?」我慌忙扶他起身,然而陌生的語聲卻突然傳入耳中:「虧我好心給你們指路,需要宮燈指引的,不是你們人類嗎?」
曉似乎被我們接二連三的問題逼急了,態度頓時惡劣起來:「那你去問雪神啊!去問神妻啊!你們還不如多想想明天怎麼辦吧——上元節女眷都要提著花燈去走橋,火翼你扮女裝只怕會被識破,還是讓你妹妹去比較保險!」
「這根本就是作弊嘛!」冰鰭撫著額角嘆了口氣,「總不會已經內定你做大家長了?」
抵達位於鄰省深山中的本家正房時,晴朗的下午正漸漸沉入暮色里。冬天的白晝稍縱即逝,薄藍而冷硬的天空搖漾著瑪瑙水膽般的落日餘暉,又攏上染著夕照的凍雲織起的梅紅輕綃。坐落在幽邃山谷里的村落沐浴著短暫黃昏,給人的第一印象綺麗非常:玉樹瓊枝掩映下,民居憑河而建,古老的宅院披著厚重積雪,被風格各異的小橋連在一起,像樓船般漂浮在水面上;加之亭台軒榭全都掛滿上元節紅燈籠,一瞬間會讓人覺得恍若年光倒流。不過就是冷得有些異樣,單看延綿的雪路和家家戶戶屋檐上垂掛下來的冰凌,還以為來到遙遠的雪國呢。
雪神垂下了長長的睫毛,霧氣籠罩在他深邃的眼底,雪之星屑不斷照亮他雙瞳:「同伴們一直在勸我,一直在笑我,我還覺得他們不可理喻。今天我才知道,人類果然是不會愛上我們的……」
「雪神就是仁慈的!」曉大聲抗議,「奶奶說我們村子就是靠了他,才能年年草藥豐收!」
「我不去,難道要讓冰鰭成為神妻嗎?」我驚訝的反駁道,「新娘變成男人的話,雪神一定會認為人類在玩花樣而發怒吧!」
召集所有小輩確定繼承人,類似的話我似乎在哪裡聽過……對了,這不正是東院小樓中,大家長外孫女和她同伴的對話嗎!當時沒能聽見她說出所謂的決定方式,想不到它竟是葯神村延續至今的古老風俗——走橋!
我連忙拉過他來看個究竟。還是小心為好——剛剛我就覺察到這株巨藤的存在感過於鮮烈了,如今微微靠近更能感受到強烈的生氣撲面而來。都說滿了百年的榆木疙瘩都會變成妖怪,更何況這生命力極端旺盛的古木呢。這時,一身扎眼的鮮橙色羽絨服的曉大搖大擺地跟過來堵在我們面前,這傢伙一直和父母住在城裡,完全是很會玩的都市少年樣子。他揚起很自大的武士眉,幸災樂禍的笑著:「這可是忍冬啊,冰鰭妹妹,忍冬代表命運之線嘛!如果硬要扯斷纏在小指上的紅線,那一定會受傷哦!」
那片綠色是冬蒔幻化的守護本家的忍冬藤蔓,而白色的人影就是雪神吧。冰鰭接下來的話更加確證了我的猜測——
「我要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紅線有什麼用!」待怒火漸漸平息,祖母的語氣里恢復了老人慣有的平和澄明,「早該歷練歷練了,小孩子窩在家裡是永遠長不大的!剛好有這個機會,你們兩個就過去本家那邊一趟吧。」
風明顯微弱下來,苦悶的藥味不失時機地四下瀰漫。只是剛剛片刻工夫,大雪已經擁上檐廊,連台階都遮沒九九藏書了。我下意識的眺望暖閣前的小小庭院,飛雪織成冰綃簾幕上,燈籠的嫣紅光暈這一點那一點的散布著,像墜著簾腳的香球。就在某一盞燈籠下,我突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影,他帶著一如既往的寂寞笑容凝視黑暗,熙熙攘攘的雪不斷模糊著那素凈寥落的容顏。
被雪的軌跡引導著,我的視線捕捉到陌生訪客漆黑的頭髮和深邃的眼睛,昏暗的燈光勾勒出他柔和的面部輪廓,那肌膚彷彿浸染著光線似的,從深處煥發出溫暖而透明的緋紅,黑髮青年流露出害羞的微笑:「對不起,我太冒失啦!你可別見怪!」
「送命!」我驚詫地慢下腳步,「為什麼會送命?」
我慢慢的站了起來——為什麼不能相見呢?到底在顧忌什麼?我明明看見銀白和蒼綠的流光里冰鰭臉上所顯露出的,冬蒔的痛苦與期待——到底是什麼橫隔在這兩個相愛的人之間?
他沒在本家奶奶那裡碰到還禮服的冰鰭嗎?我迎上前去正要詢問,曉卻在看清我面孔的時候,氣急敗壞的大喊起來:「火翼,你怎麼會在這裏!那剛剛穿神婚服的又是誰啊?明明背影很像你的!」
這個漫長的冬天,已經過去了。
就這樣,我被任性的大家長推出暖閣,再度置身於瑟瑟寒風中。似乎怕再生事端,本家奶奶乾脆連燈都滅了,我無可奈何的回望那黑洞洞的窗口一眼,捧著咄咄逼人的禮物,步履蹣跚地向自己房間走去。
我鬆了口氣,偷偷的瞥了雪神一眼,雪花親昵的迴旋圍繞著,彷彿呼應著他幽怨的語聲:「其實你應該知道的,我想念的是誰,你應該最清楚!」
我也急了,一時顧不得禮貌:「就是本家正房奶奶啊!叫冬蒔的奶奶嘛!」
「只要脫下神婚服就行了!」隱約的,傳來雪神閑閑的喊聲。顧不了天寒地凍,我立刻用力拉扯那件華麗的婚袍。帶著苦味的蒼綠色強風瞬間鼓盪起來,猛地灌滿婚服的衣袂,不可想象的強大力量將我和曉霎時推離冰鰭身邊,重重的甩在橋欄上。葯氣的漩渦幾乎奪走了我的意識,混亂里,一個蒼老的女聲傳進耳中:「怎麼能讓你們破壞神婚,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新娘!」
「可是這秘儀畢竟太兇險了,各分家雖然不明就裡,但也不再讓孩子接近本家。神婚於是也不得不漸漸廢止,最終被遺忘。如今雪神的眷顧越來越薄,差不多,到此為止了——冬天越來越長,草藥的收成越來越不好,其他的生意也接二連三的失敗。這個家族突然意識到,如今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儘快舉行能夠留住雪神的真正神婚……」
「我家的?怎麼從來沒見過?」我不以為然,紅絲絛滿街都是,祖母憑什麼這麼確定啊!
可我最大的不安卻不在於曉的變化,真正令人如芒在背的是明明走在雪神的領域里,我竟找不到他存在的絲毫痕迹!正因為看不見,才更有種時刻被監視的感覺——雪神藏起來了嗎?這空無一物的雪境中哪裡是他的掩蔽物,難道化身為拱橋,化身為白雪,化身為微風……
「這就奇怪了……」冰鰭伸出手接住飄落的雪花,凝視著那小小結晶在掌心融化,「本家未來的女主宰者,為什麼要模仿雪神新娘的行為?」
我怎麼沒想到——在著空蕩蕩的雪境里根本就有現成的隱蔽物,雪神不必化身為風,化身為雪,他盡可以躲藏在……人的軀體里!
本家奶奶打量著我:「嗯,身材跟我年輕的時候差不多,就是長相不如我,不過也湊合了。」
聽見我的話,訪客有些吃驚的抬起眼睛,寂寞的笑容隨即浮現在他清秀的眼角:「那就拜託你了。請幫我對冬蒔說:我想見她。」優雅的點頭之後,他轉身走向垂掛著忍冬藤的葫蘆門,修長的背影漸漸融入飄雪夜色中。
就這樣絮絮地說著,我和曉疾行過第三座橋,從這裏開始,冰鰭的足跡新鮮了起來。大雪無情的飄落著,隨時都會把腳印隱沒。在這綿密而耐心的催促下,我們追隨那斷斷續續的形跡,儘可能迅速地通過了第四、第五座橋。
不僅僅是身邊闃無人跡,連村中的房屋道路都在漫天的飛雪中隱藏起來,更不要說那些小橋了。燈籠照出的只有自己的孤影,無論朝什麼方向看都是白茫茫一片——難道……我迷路了?
「等一等!」曉拚命喊住穿過堂前空地的我,雪寂靜的在我與他之間掛起一道紗簾,「不要去……冰鰭已經觸犯了雪神的禁忌,他沒救了!膽敢違逆神明的話你也會回不來的!」
「我是男的所以沒資格啦,能繼承這個家族的只有女孩子。」曉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其實每到確定下一任大家長的時候,本家就會把所有的小輩召集起來,用走橋來選擇合適的繼承者。說到底男孩子只是陪襯而已,因為那個儀式只有女眷才能參加!」
本家奶奶可不會輕易讓我矇混過關:「衣服就拿著,又不會礙事!」
「討厭……」拖行李的冰鰭發出沒精打採的聲音。我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情緒跌落——剛下車一股濃郁的苦味就鋪天蓋地的席捲過來,讓人覺得簡直像是一腳踏進巨大的藥罐子里。雖然天青雲淡,葯神村的空氣卻讓人感到又壓抑又沉悶,簡直像盛夏雷雨來臨之前一樣。這也沒辦法啊,誰讓這裏村民世代以種植販賣草藥維生呢?而且聽說本家還是這一帶最大的藥材商。
「不快點不行。」曉環顧四周,「如果新娘通過第七座橋的話,就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突然出現的不安猛地攫住了我——有些怪啊……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正經懂事了?之前似乎對繼承事宜不甚了了的他,自從半路出現並陪我同行開始,忽然對神婚的每個細節了如指掌起來,簡直就好像……換了個人一樣……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手忙腳亂的脫下禮服,又怕扯破纖細的布料,簡直狼狽不堪。本家奶奶完全不理會我的意見:「你收著就行了,羅嗦什麼!」我怎麼忘了她可是個專制的大家長呢!
「誰會想念你啊!」汽車啟動的聲音淹沒了曉得意洋洋的呼喊,我有氣無力的靠在椅背上低語著。可是冰鰭卻透過霧氣瀰漫的車窗,悵然回望本家院牆的忍冬藤上快要融化的積雪,每當看到那片漸漸褪去的潔白,他的眼神總會不知不覺變得特別溫柔……
明明應該很恐懼的,可那寥廓純粹的潔白卻吸引著探訪的腳步,它的深處究竟居住著什麼呢,這幻覺里的雪鄉啊……
「喂!你叫什麼名字啊!那個『冬蒔』問起你來我該怎麼說啊!」目送黑髮青年消失在視線盡頭,我突然注意到自己的疏失,隨即便越發懊惱起來——要從東院那麼多的女孩子里找出一個叫「冬蒔」的人來,說上這樣一句不咸不淡的話,我居然答應人家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其中的關門過節沙彌似乎也不甚清楚,他不再解釋,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封遞到冰鰭手中:「還有這個,這不是我們廟裡的東西。」
雪神,本家大宅里徘徊著雪神!雪花降落手背的冰冷觸感突然喚起被擱置的記憶,一道寂寞的身影霎時浮現在我眼前,他有著漆黑的頭髮,深邃的眼睛,以及……比雪還冷的指尖——不久前窗下碰見的,那位一直在尋找冬蒔奶奶的不速之客,難道就是……
朝我的方向投來難以置信的眼神,曉的面頰上慢慢褪去了血色,來不及多說一句,他便頭也不回地轉身跑入東院中。
等待我們的是一場疾風驟雨——絲絛被弄斷時沒有發火的祖母,卻在看到被我們拆散的筆記時大發雷霆。因為沒法抽出完整的紅線,我們幾乎把祖父留下的冊子全都弄散了。祖母從來沒發這麼大的火,她反覆的訓斥著我們不懂事,幾乎要落下淚來。
正這樣想著,院門關闔的沉重回聲從黑夜那頭傳來,宣告山村的一天已經結束。我正要關窗休息,突如其來的疾風卻卷著雪片撲面而致,剎那間將視野裹入一片混沌之中。我下意識的縮起肩膀,還沒來得及拂開吹到臉上細小尖針般的冰沫,扶著窗欞的手就感到了比雪更冷的觸摸……
冰天雪地里我的冷汗都下來了:「你別看我,我也不行!你那麼漂亮,我是絕對配不上你的!」
我斷斷續續的脫口而出:「冬蒔……曾經把神婚服送給我過,我讓冰鰭拿去還了,難道……」
「還藥材呢,連野草都凍死了……」我揶揄著,朝冰鰭眨了眨眼睛。
以前書齋是祖父的地盤,現在則完全成了在大學教書的爸爸的領地,可謂無藥可救的家務死角。我和冰鰭一打開房門就傻了眼,簡直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嘛!書籍像黴菌一樣瘋狂生長,灰塵精怪到處亂滾,書蠹和應聲蟲窩在潮濕的角落裡打呵欠,散落的冊頁像蝴蝶一樣滿天飛……這些小零碎就都不說了,光是「顏如玉」就有一大堆,穿著不同國家不同時代服飾的半透明影像,有的只有拇指大小,有的卻和真人差不多高,或者風情萬種或者神情冷淡的盯著你,好像你不把它棲身的書本拿起來看就是犯罪一樣。
已經不能回頭了——從踏上覆蓋著白雪的橋面的那一刻起,走橋儀式已經不可逆轉的啟動,在我和曉前方無邊無際鋪展開的,是屬於雪神的領域。
這就是冬蒔的顧忌!橫隔在這兩個人之間的,是人類永遠無法跨越的障礙——時間啊!
「不就是個祈福儀式嗎?中斷一兩次也無所謂啊,這裏人也把它看得太重了吧!」我轉向冰鰭。他卻用一個大大的噴嚏回答我,與其說是受了涼,還不如說是被越來越濃的葯氣熏的。
這正是雕窗下的那個不速之客啊,怎麼到現在還沒去西院?他不是要找冬蒔,也就是本家奶奶嗎?她就在暖閣呢!我連忙走下檐廊,向那個黑髮青年喊道:「喂!你要找的冬蒔在……」
很久沒來往的本家正房竟正式發出邀請,讓我和冰鰭去那邊過正月十五上元節。似乎所有同宗的少年都在邀請之列,因為大家長老奶奶自感時日無多,說什麼也要看看小輩們。大家剛好趁此機會團聚一下,同時也可以親身體驗本家所在的葯神村特有的走橋古俗。在祖母命令下我們兩個別無選擇的接受九*九*藏*書邀請,雖然明知道目的地有一個讓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噩夢」存在……
「人祭!雪神婚是人祭?」我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恐,難怪曉一直言語閃爍似乎在隱瞞著什麼,原來就是在掩飾神婚傳說美麗表象下的血腥本質!冰鰭即便沒有欺騙雪神結果也不會有改變,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邁向冰封的祭壇……
對於昨夜的回憶,曉也自有他一番解釋,說自己迷迷糊糊就睡著了,還夢到提著燈籠,從雪怪手裡救出穿著美麗錦袍的「冰鰭公主」。雖然是當作荒誕不經的笑話講的,但有件事他卻一直想不透——自己醒來時身邊放了一盞七角宮燈,就和夢裡的那盞一模一樣。
「這種祈福風俗我們香川也有,叫做過橋走百病,統共過三座橋就夠了。」我故意咋舌,「而且這也不能說明那家女兒就一定幸福啊,或許她其實不願意嫁給雪神,所以祈願別人能獲得幸福呢?」
「我也碰見他了!」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見是個挺周正的年輕人,我還讓去他找你奶奶吶!」
我難以置信的仰視著曉,他挑起剛直的武士眉,一字一字的說:「你聽著,火翼——『冬蒔』是那件神婚服主人的名字,她就是本家的初代大家長,也第一位嫁給雪神的女人!」
「不老實可不行哦!」本家奶奶扶著櫃門回過頭來,「那時候在西院,你好象和誰賭氣的樣子,我叫你你也愛理不理的!」
幾番討價還價之後,獲取暴利的冰鰭心滿意足地去暖閣找本家奶奶了。我則跑到正屋混進不用走橋的男孩子們中間。大家聚集在地勢較高的正屋前,在那裡全村的風景盡收眼底。雪夜特有的黯光烘托出昏暗的延綿群山,如同層層拖曳的優雅婚袍,三三兩兩向村中進發的燈籠像散落在裙裾上的金紅色細小珠寶。這些提燈走過七座小橋的女孩子們會明白儀式的真正含義嗎?我猜想她們之中,也許有些人真的是懷抱著得到幸福的小小願望,虔誠的走過規定的路徑;但更多的人可能僅僅將它當成深夜裡一個新鮮的遊戲,純粹在體驗這古老的奇風異俗。
「怎會的?明天才是十五上元啊!」我迷惑地問道。
沉悶的爆裂聲出乎意料的炸響,眼中的無垠白雪忽然迸裂,夾雜著碎玉一樣的綠色光流,細小的雪霰瞬間四下噴濺開來——原來我眼中的那片白色是冰雪屏障,它與綠炎正面撞擊,同時粉碎!難道……那是雪神在保護我們!
曉卻一把拉住我,目光里滿是焦慮和惶惑:「不行!你絕對不能去!」
我已經完全搞不清狀況了,只能機械的轉回頭。近距離中我看見曉的手腳不知何時已恢複原狀,他一貫表情自大的臉上竟掛著不相稱的寂寞笑容,我見過這種笑容——就在碎冰格的雕窗下,就在暖閣的庭院里……那是雪神的笑容啊!
可是越好看的衣服,穿在不相稱的人身上就越古怪!我都不敢想象這套誇張的禮服穿在自己身上該有多麼可笑,本家奶奶卻一迭聲催促:「你照照鏡子看看,挺合身的呢!這衣服送給你了,明天就穿它去走橋吧!」
「只有……女孩子嗎?」我喃喃的說著,下意識的抱緊懷中的漆盒,而某個朦朧的念頭卻在腦海中漸漸縈繞起來……
我和冰鰭頓時變了臉色,手都沒處放了。祖母倒是沒有發火,連惋惜的話也沒一句,只是嘆了口氣苦笑著:「畢竟是有年頭了……」
饒了我吧,先是紅線,現在又是神婚!這種沒有任何實用意義的經驗我們已經在鄰居巴家積累過了,沒必要坐這麼久的長途車來這裏重溫一遍!
曉則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沒看見院門開了嗎?走橋早就開始了,女孩子們已經出發,男孩也都在正廳里看呢。你還不快點會追不上哦!」
「你這孩子懂什麼!」祖母輕輕敲敲他的額頭,眉眼間卻有些感慨的樣子,「並不是隨便就能染出來的,那是調和茜草紅花的比例偶然得到的顏色,後來再也沒能染成過。當時也只得一束,都讓你祖父拿去訂要緊的筆記冊子了,一晃多少年啊……」
「不必拘束。」老婦人的回答證實了我的猜測。
「神妻在那裡!」曉頓時加快了步伐,就在這時,他的右手突然怪異地曲扭,無法控制的劇烈痙攣隨即蔓延遍四肢,他整個人竟無力的歪倒在地,忍冬宮燈霎時間跌落進雪地中。粘膩的葯氣翻卷著撲滅了燭火,灰白的混沌再度降臨,冰鰭和第七座橋的影像一瞬間消失無蹤……
訪客靦腆的垂下頭,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睛上:「所以說很傷腦筋嘛,我要找人……」
不光冰鰭,連我都變了臉色。那個「噩夢」果然出現了!他就是我和冰鰭的剋星,本家正房的嫡孫——曉!童年時代「頑皮得傷心」的他曾來香川住過一陣子,那段回憶就成了我們至今想起來都會發抖的心理陰影。還記得那時我和冰鰭遵照舊俗打扮得一模一樣,而且從來只以乳名相稱,所以當曉得知我們兩個其實是姐弟的時候非常吃驚,一開始總和我過不去的他也轉而欺負冰鰭,並且一直把這個習慣保留到今天。
所以曉聽到我提起「暖閣」時才會那麼驚恐,因為他不明白其中原委——這是冬蒔在作祟啊!是因為不甘心接受淪為供品的命運嗎?這麼多年來,她始終出沒于忍冬守護的宅院中,尋找下一個與她命運相同的犧牲者。
那不是本家奶奶強迫我收下的禮物嗎!看來冰鰭已經還回去了,本家奶奶又把它送給某個身形有點像我的女孩子吧。我搖著手解釋道:「去問你的祖母,一切就都清楚啦!」
——這位孤獨而幽雅的黑髮青年,必定是雪神無疑!如今他依舊徘徊于這座宅院,散播入春后一直無法停止的苦寒,降下淹沒整個村莊一樣的暴雪,如果不出所料,他這樣做既非為了得到祭祀也非為了歆享供奉,而是為了帶走屬於自己的新娘!
「已經過了十二點了。」曉抬頭看著不斷飄下鵝毛大雪的天空,「照這樣下去,不到天亮整個村子就會被雪封住,所以走橋提前了。」
自然之力的美麗化身,操縱冰雪的強大神明,也許已經存在了無數的世紀吧,可是說出這些話的他,無法傳達出自己的摯愛和痛苦的他,卻像小孩子一樣無助而純真:「我知道春天已經來了,我知道繼續留在這裏也見不到你,可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你為什麼總是提起我奶奶?我剛才去看過,她好好的躺在東院向陽的屋裡啊!」曉連冷汗都急出來了,「這次聚會只是借了她的名義而已,其實奶奶幾年前就得了中,一直起不了身,連人都認不清了!這又關她什麼事?」
幽深的黑眸,明凈的容顏,那位窗下的不速之客此刻就停在橋中央,唯一不同的是那頭長發,冰絲一樣在純白的天地間蕩漾開來。沒有風,空氣卻像被凈化似的瞬間變得清冽,雪花擁有了生命般徘徊在他飄揚的發間,在接觸的那一瞬放射出晶瑩的銀光,就好像無數星之碎片婉轉飛揚。
那是曉!此刻恢復平時表情的他毫不遲疑地沖向冰鰭的方向,經過身旁的一瞬間,我看見他右手上裂著一道凝結鮮血的粗糙傷口,看起來像是宮燈翹角割破的——他竟用這種方式掙脫雪神的控制!
我頓時大驚失色:「糟糕了!這是本家奶奶給我的!」
風雪織成的巨網,罩住目力能及的整片天地,如今冰鰭正深陷在這張巨網的某處,而原本困在其中的人,應當是我!撇下他不管的確可安然的渡過這危險的長夜,可是以後呢?我清楚的預感到一旦丟掉冰鰭,以後的日子將被曾經維繫過我們的無形絲線,永遠和這個不明之夜捆綁在一起!我並不勇敢,只是斬不斷那比血緣更濃厚的牽絆,從出生開始就存在於我們之間的牽絆而已……
讓我不安的正是這個!「走橋」原本就是和神婚有關的儀式,它起源於傳說中神妻的祈願:女孩子們像她一樣在上元節走過七座橋,就能得到幸福。可所謂的幸福是什麼,如果只是富庶家族的支配權,又何必採取與神婚相同的形式?
老婦人的動作帶著沉甸甸的優雅,說不出的端莊雍容,我連忙走到她面前鞠躬行禮:「我是香川來的,您是本家奶奶吧?」
「你看清楚!我才是你選的人!」顧不得那麼多了,我拚命大喊著引起冬蒔的注意,這句話果然奏效,她灼灼的眼神從冰鰭身上移開,漸漸的在我臉上聚焦:「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新娘?哪一個……哪一個才是真的啊?」伴著她茫然的話語,綠炎剎那間分出一道光柱,向天空拋擲而出,急劇畫過一個優美的弧線后,朝我這邊激射過來——她想把我和冰鰭一同帶走嗎!
是某位「顏如玉」嗎?我猛地抬起頭想要辨識對方的真面目,但那白衣的姿影卻燭火般搖曳在書齋的一角,霎時間淡去。我不假思索地起身追向屋角,卻一下子踢翻了橫在腳邊的藤箱。伴著冰鰭的驚呼,枯黃落葉般的冊子翻卷跌落出來,而在那殘留手澤的折卷頁腳,炫目的橫亘著一道赤色光帶,宛如時間傷口上的新鮮血痕……
「這你就不知道了。」那位大家長的外孫女連忙分辯,「一旦年輕的大家長出現,本家很快就會興旺起來!因為……」
「冬蒔……已經死……死掉了?」我不由自主地顫聲重複著這可怕的句子,這宅院里不僅有雪神,還潛伏著死靈嗎?身為「燃犀」,我的確時常分不出幽魂和活人的區別,可是相處一久不可能不露出馬腳,比如暖閣里那一面穿衣鏡就能讓它顯形,可是……那個時候,身穿錦衣的我因為著急害羞,根本沒敢去抬頭看鏡子啊……
「曉」深深的注視著我:「終於發現了?你還不是一般的遲鈍啊!」
冰鰭還是沒有睜開眼睛,悲傷的笑容浮現在蒼白的臉上,他緩緩的開口,用完全陌生的語調:「神是不會明白的……永遠美麗的你是不會明白的——我,已經老了啊……」他輕輕揮開雪神的手指,「和你比起來,人類的美麗就像雪花一樣容易消融。你記住了我十八歲的美麗,可辭世之日已經八十歲的我是什麼樣子,你想過嗎?在找到年輕的軀殼之前,我是決不會見你的!」
是的,read.99csw.com我當然清楚!雪神最想見的人——就是冬蒔啊!
我頓時傻了眼,呆立在小樓窗下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擺,對方卻滿不在乎的笑著,從容地抬手召喚我:「你是香川那家來的孩子吧?這邊來!」
「已經同學校交待過了,即使必須休學也沒有辦法。」
一邊呵著手一邊穿過檐廊來到小樓下,清亮的語聲突然從窗縫間泄漏出來:「……所以才把所有小輩都聚集起來,聽說是用這種方式決定本家的繼承人呢!」
「所以才更不能去啊!火翼!」曉的手灌注了更大的力量,但指尖卻在微微顫抖。這不像是曉說出的話,他雖然脾氣頑劣,但卻絕不是不負責任的人!我甩開他的手,靜靜的注視著武士眉下黯然的雙眼:「曉,你在隱瞞什麼?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說不得的嗎?」
「因為是人祭,所以會出人命啊!」曉發出漠然的冷笑聲。
西院,那是男客們住的地方啊。我恍然大悟:「您弄錯了!您碰見的應該是我堂弟冰鰭。」難怪老太太她認定我是從香川來的,原來是把我和冰鰭弄混了。我們兩個個頭相當,髮型也差不多,又穿著一樣的深藍色羽絨服,老人家眼神不好,認錯了也是正常的啦。
「這麼說我們之中誰都有可能繼承本家了!」另一名少女的聲音里有按捺不住的驚訝。
「我也不清楚,反正外婆說得很認真的樣子,應該不是玩笑!」
可是冰鰭又是怎麼穿上那身忍冬婚服的呢?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拉住他非要講清楚不可。一聽我的話這傢伙就皺起眉頭:「我也不知道。說起來,在庭院里找到你那時候的情形也差不多——就好像突然睡著了似的,我走著走這就看見一片綠色的藤蔓……還有白色的人影,我就朝他走過去了……」
也許正如曉說的那樣,觸犯了雪神的禁忌,我和冰鰭將被永遠困在這雪的幻境之中,所以這雙能夠看透彼岸世界的眼睛,現在能看見的卻只有白雪而已……不,不只是雪……還有——燈光!
原來……是這麼簡單的道理——因為是冬蒔,雪神要的就是冬蒔也只有冬蒔!
就在這時,蒼老而威嚴的咳嗽聲冷不丁地響起,我條件反射的回過頭。只見暖閣門口的燈籠下面靜立著一位梳舊式髮髻的老婦人,雖然年事已高,她依然腰身筆挺,擺出一副看好戲的姿勢注視著我這邊。正房原本就只有大家長奶奶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這個時候出現在內宅的,總不會就是她吧!
可能他也是客人之一,和同來的人分開后想起有什麼話要交待吧。我朝窗外俯下身體:「呆這裏也不是個事兒。不如這樣吧,你先過去西院,有什麼事情我來轉告你要找的那一位行嗎?」
和神話中的青女不同,葯神村的雪神居然是男性!其實作為自然化身的神明根本無所謂性別,這裏的雪神之所以是「男子」,恐怕因為在最初的傳說中,與他有婚約的是人類的少女。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本家奶奶打斷我的話,強硬的把那套過於美麗的禮服連同漆盒一起塞進我懷裡,「這身衣服就是你的了,給我穿著它去走橋!」
「冰鰭大路痴,難道又迷路了?」我抬頭去看著通向內宅的小徑。就在這時候,鮮明的橙黃色身影疾步穿過堂前的飛雪——那是剛剛跑去找大家長冬蒔的曉,看樣子本家奶奶並沒有出什麼問題,因為那傢伙氣喘吁吁的衝過天井跑向我,一迭聲的嚷著:「冰鰭,冰鰭!你姐姐呢?」
冰鰭的睫毛抖動著,無力的皺起眉頭,我知道那來自附在他身上的冬蒔的情緒波動,雪神的表情里有著不亞於他的痛苦:「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就是喜歡你啊!從你披著神婚服出現在橋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人類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麼……可惡……如果我能夠只把你當作祭品就好了……如果能這樣,我就不會顧忌你懷戀人間的心情,不會在你穿過第七座橋的最後關頭心軟,給你那盞引路宮燈放你回去,如果能這樣,我就不會相信你的謊言,你說過陽壽一盡就來陪我的謊言!」
「已經走過去了。」曉眺望著沒有盡頭的雪原,「希望趕得上……不要再讓更多的人送命了……」
——「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蒔」……
就在第七座橋的中央,曉拉住了冰鰭的衣袖。他的指尖接觸到那層輕綃的剎那,蒼碧的火焰突然從神婚服上噴涌而出。曉的外衣和頭髮都被激蕩而起,整個臉龐也被映成了慘淡的綠色,連站都站不穩了,可他就是不放開握緊冰鰭衣袖的手指。慢了好幾步我才趕到橋上。此刻目光空洞的冰鰭動作機械,如同沒有靈魂的人偶一般。
就快要下雪了。薄冰似的寒風不安的鼓盪著,企圖吹散密布天空的昏黃雲層。沒有一絲陽光,天地間卻煥發著某種奇異的明亮——這就是雪的前兆。從學校急匆匆跑回家的我和冰鰭,剛踏進門檻就發現平日緊閉的堂屋隔罩打開了,看來是有不太親近的客人在。藉著天光看去,只見雕花門板陰影下,靜立著一位身穿縵衣的沙彌。
看背影我就知道,那絕對是冰鰭!
我緊盯著被附身的同伴,一步一步的挪向遠處:「你是雪神吧?你……你把曉怎樣了?」
記憶就到這裏為止,等到恢復意識的時候,曉、冰鰭還有我已經躺在本家大宅里了。據說走橋的女孩子發現我們幾個倒在小村邊的積雪裡不省人事,連忙通知了本家的大人。還好發現的及時,我和冰鰭稍稍有點傷風,而異常強悍的曉僅僅右手劃破點皮而已,連噴嚏都沒打一個。包括醫生在內,人人都覺得這一定是雪神庇佑,否則我們幾個不會如此走運,尤其是冰鰭,他被發現時連棉衣都沒穿!
「當……當然了……」曉的語調突然間慌亂起來。
冬蒔竟然不是神妻!仔細想來也不奇怪吧,她既避而不見,又不聽我帶來的傳言,已經充分表達出對雪神的厭惡了——冬蒔與雪神只不過是秘儀祭品和祭祀對象的關係,沒有人會喜歡奪走自己生命的異類吧。
我繼續擠出笑容,臉都酸了。本家奶奶卻像下定了決心似的從衣櫃底下抽出一個不小的點螺漆盒。這盒子應該有些年代了,可能因為珍藏在櫃底的緣故,看起來還很光鮮。本家奶奶揭開裝飾著螺鈿忍冬花的盒蓋,綢緞那純正而高貴的深綠色頓時像濃郁的葯香一般撲面而來。「穿起來看看!」她提起這件織著浮紋藤蔓的精緻長袍,不由分說送到我的面前。
「你想見冬蒔對吧?」我脫口而出,「她賭氣回娘家了是不是?她就住在本家的暖閣里,你拿忍冬燈的時候沒碰見她嗎?」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脫口而出的驚叫,因為青年訪客幽艷的相貌,再加上冬蒔這個雅緻的名字,我還當要找的人是個氣品高尚的年輕淑女呢,沒想到那居然是大家長本人!強烈的反差讓我連說話都不順暢了:「冬蒔……啊,對不起!本家奶奶,那個人,他……他要我告訴您……」
曉的臉上慢慢浮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怎麼會知道『冬蒔』這個名字?這個人……應該死了很久才對!」
「對了!我是要找人呢!」一籌莫展的我忽然想到窗下那個不速之客的囑託,這正是個溜之大吉的好借口,「如果人家問起這件衣服的事,我也不好回答啊!」
本家奶奶直起身體,仔細的端詳了我一會兒便笑起來:「原來香川來了兩個孩子啊,還真是像。那一位是你堂弟嗎?你是女孩子沒錯吧!」
說起來好久沒看見醍醐了呢——香川城並不大,我們家和砂想寺離得更近,所以平時上學放學時彼此經常碰到;可是如今卻一連幾個月,直到寒假都沒遇見他。雖然這傢伙一直有點神出鬼沒的,並且強悍到讓人根本不必擔心的地步,但這麼久沒見畢竟還是有點挂念。
可是,我看見雪神抬起了他白得透明的手,輕輕的,輕輕的掠過冰鰭的頭髮,雪之星屑溫柔的灑在那微帶茶色的短髮上,織成了輕柔的薄紗。雪神那麼專註,那麼膽怯的把這個少年和藏在他身體里愛人抱進懷裡:「可你是冬蒔啊,年輕也好,年老也好,你就是冬蒔啊!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呢……」
雖然我們兩個的爸爸是孿生子,但冰鰭長得像他的媽媽,我則像爸爸,說到相似之處自家人是看不出來,可外人也許還是會覺得有幾分相像的。但是男是女至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吧,幹嘛要特意確證一下呢!我只好苦笑:「是女孩沒錯……」
「這個大傻瓜!」踩著鬆軟的積雪,我大喊著向冰鰭跑去,突然間一道人影飛奔而來,一下子閃過我身邊,眨眼就趕在了前面……
「雪神……我說句話你可不要生氣哦……」我小心翼翼的囁嚅著,「這樣下去根本就是害人害己嘛!我看你還是放棄吧……」
「這就讓你看呆了,等著吧,還有更新鮮的呢!」本家奶奶讓我坐到桌旁,徑自走到木雕大衣櫥前,打開同樣密布著忍冬紋的櫃門。滿滿當當的衣物在昏暗的燈下閃耀出奢華的光芒,可她毫不愛惜的拽開一件件柔軟織物,悶頭尋找起什麼來:「香川來的,你現在倒是挺聽話的,晚飯前我送你東西怎麼不收啊?」
一瞬間曉避開了我的視線,左右為難的表情籠罩了他的面龐。沒時間等他的答案了!我按住衣領轉身跑進大雪中。
「別人到不了這裏,因為這就是『第一座橋』。」凝視著足印,曉嘆了口氣——靠著忍冬宮燈的指引,我們果然找到了正確的行路,從這座拱橋開始已不再是人間領域,所以能在此地留下腳印的,應該就是身披忍冬婚服的「神妻」,冰鰭!
好不容易換回自己的粗棉袍,我顧不得折好就把那錦衣送還給本家奶奶,準備開溜:「我……我突然想起來有急事,這衣服等辦完事回來再拿行嗎?」
我忍不住回頭窺看著,害怕自己會在不知不覺間,把可怕的東西帶到原本不會有危險的冰鰭身邊。然而第六座橋的欄杆卻已赫然攔在面前,橋面上的足跡更清晰了,在攀上拱橋最高點的那一刻,我突然停住腳步——默默飄墜的飛雪中,純白世界的盡頭佇立著第七座橋的輪廓,還有正在走向小橋的,穿深綠婚服的身姿……
微妙的表情在雪神的https://read.99csw.com臉上擴散開來,他以陌生的眼光注視著擁有冰鰭外表的愛人,那麼專著的注視著,彷彿面對著用無盡的時間也想不透的謎,已經超越了我的理解範圍了——人類與異類是否永遠也不會有未來……
剛走出房門來到檐下,裹著厚棉袍的我就凍得一陣哆嗦,抬頭朝東院看過去,同輩女孩們住的小樓佇立在大雪裡,緊閉的窗格中透出點點溫暖燈光。嬌柔的笑語像幽微的花香般散入寒氣里,隱約飄到我耳中——她們先來幾天早就彼此熟悉了,住一起就像冬令營一樣,我卻因為來的最晚,只能獨自窩在暖閣的偏房。
乘那位寺里來的使者和祖母說話的間歇,我上前問道:「師父,醍醐怎麼沒來?」
遭到雪的阻遏,衰減的綠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回到冰鰭的身體里。而一道素白的人影追著綠炎,倏地掠過我的面前。
我嘆了口氣,眺望向正房大宅,不知是不是弄錯了方向,視野里不見高牆黛瓦,卻只有一片淳濃的龐大綠影盤亘在白雪之間。這座山谷里並沒有很多大型常綠樹,落葉植物或遒勁曲折,或纖細繁密的鐵灰色枝幹上,輕快地載著蓬鬆雪冠,恣意繚亂的戟指向空中。因此那片浮動在雪光中的青霧就顯得格外奪目。我一邊不放心地拿起祖母畫的地圖確定著,一邊領著不太認路的冰鰭朝前走去。
冰鰭連忙揭開盒蓋,亂堆的織物那奢華典雅的色澤霎時如熏風般蕩漾開來,他一下子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用夾雜著詢問和責備的眼光注視著我,我尷尬的訕笑著:「本家奶奶還要我穿著它去走橋呢。」
一聽這話我立刻停下腳步——好像不小心聽到了不得了的內幕!明知道聽壁腳不太應該,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站了下來,只聽剛剛那個聲音清亮的女孩子繼續說道:「那是我以前碰巧聽見外婆講的,你可別告訴別人!」
「神婚服?」我一時弄不清他究竟在說什麼,曉更著急了:「就是神妻穿的結婚禮服,和一般的嫁衣不太一樣,是一件漂亮的不得了的深綠色長袍,上面還罩著綉滿忍冬花的薄紗啊!」
解鈴還須繫鈴人?砂想寺的使者離開很久后,我和冰鰭還被這句話弄得一頭霧水。難道神機妙算的方丈師父預見到我們會弄斷絲繩,所以特意提醒我們自己的錯得自己彌補嗎?可是就算我們有心補過,又該上哪兒去弄這孤本紅線呢!還是冰鰭腦筋快——祖母不是說那束紅絲絛都被祖父拿去裝訂冊子嗎?只要拆下一條來打個結就可以代替嘛!在這英明提議下,我們立刻跑去書齋尋找舊筆記,總不能年根歲底的讓祖母她老人家不開心吧!
前方出現一點搖曳的微明,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那是一盞昏黃的行燈!
命運的紅線!一聽這話我頓時一陣心虛,冰鰭也悄聲嘟噥起來:「討厭……花妖樹怪還懂什麼紅線!」
那位沙彌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行事逞強魯莽,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被方丈能寂師父關起來了。」
晚飯前……我們碰上過嗎?我有些迷惑:「本家奶奶,我和您是剛見面啊……」
「大冷天你們在這裏幹什麼,太淘氣了吧!」嬸嬸的責備聲突然從書房門口傳來,她披著厚披肩站在昏黃燈影下,輕輕呵著凍紅的雙手,「本家正房打電話來……」然而這話還沒說完,就消失在脫口而出的驚呼里。
「就是!」他竊笑著打趣道,「看來一定是雪神和妻子鬧彆扭了,遷怒到人類身上,唉……人神聯姻怎麼可能有結果呢!」
突如其來的重擊驀地落在肩膀上,一下子擊散了雪之幻境。我大吃一驚,懷中的漆盒都差點失手掉在地上。我連聲抱怨著回頭尋找那冒失鬼。飄雪的簾幕漸漸撤去,熟悉的臉龐呈現在視野中央——是冰鰭和曉。
雪神的表情黯淡了:「冬蒔不是我妻子。她甚至……不想見我……」
大海撈針……就是這個意思吧。雖然和那些藏書人家不能相比,但在這麼多干擾下找出幾本連名字和樣式都不清楚,只知道是用紅絲絛訂的冊子也太困難了。正當我趴在舊書堆里一籌莫展之際,視野中突然籠上一抹淡淡的綠影。以為是視覺疲勞的關係,我下意識的揉了揉眼睛,卻看見雪白的波紋盪開朦朧的空氣,停在眼前……
意識到這一點,我不顧一切的埋頭奔跑起來,身邊傳來曉急促的腳步和低沉的語聲:「這個家族某代家長為了挽救中落的家道,將名叫冬蒔的女兒獻給雪神。從此後這家一直將年輕的女兒嫁作神妻,換取適合草藥生長的氣候,換取豐收和富裕。可是並非每個女孩都能成為雪神的新娘。這麼多年,有的女孩能僥倖回來繼承家業,有的女孩就這樣迷失在雪神的領域里,連屍骨都找不到……」
「火翼,那個難道是雪神嗎……」冰鰭沉吟著轉向我,突然注意到我懷裡的漆盒,「這是什麼?」
就在我們奇怪怎會來了這樣的訪客時,祖母從二門裡慢悠悠的走出來,手中還捧著長長的藤箱,原來是砂想寺差人來拿新年的通草供花了,可平日充當跑腿角色的,不是在寺里長大的少年醍醐嗎?
看著一臉困惑的我,某種微妙的情緒漸漸滲透本家奶奶的眼眸,那目光彷彿越過我穿透面前的黑暗,而她的聲音則來自比黑暗更遙遠的地方:「冬蒔……就是我……」
這一剎那,曉蠻橫的鉗制虛弱地鬆開了,他凝望著對方的眼瞳,失神的低語:「果然是他嗎……有忍冬的保護也沒用,他還是侵入這個家裡了——那個雪神!」
「這麼慘!」我和冰鰭異口同聲地喊起來,雖然醍醐被禁閉起來勒令反省是常事了,可這麼嚴厲的懲罰還是頭一遭。所謂的「嚴重後果」究竟是什麼?難道他破壞巴家傳家寶:務相屏風的事被能寂師父知道了?可這是遵照那家家主的要求啊,雖然那對方已經不是人類了,但家主畢竟還是家主嘛!
「恐怕不是祈福這麼簡單……」冰鰭揉了揉鼻尖,「剛剛曉說,走橋關係到本家的家業繼承問題!」
我一瞬間忘記了言語: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寂寥沉靜,而笑起來卻意外的親和純真,如此美麗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他雙手這麼冰冷,想來已經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吧。我不由得擔心地提醒,「你怎麼會在這裏啊?院門都關了,男客該去西院呢!」
伴著曉的話語,橋的蹤影再次隱隱約約的浮現在我視野中。四周依然只有一行陳舊的足跡。腳已經麻木了,在濃郁的葯氣和疏鬆的雪地里,持續快速的行走是那麼辛苦……
不可以抬頭!這是我的第一反應,但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隨著那散發微光的白波慢慢抬起,慢慢攀升。似乎感覺到我的注視,白影滑行似的後退著。一點點遠離,一點點明晰——剎那間我看清了,這獨特的飄動方式屬於薄軟的織物,那片月華之影像極了白色輕衫下裾!
「說不定就是新的。」冰鰭也在一邊嘟囔著。
不一會兒,家名燈籠的紅光就掙脫了青綠黯影,本家宅邸赫然已在眼前。可能因為不是書香門第的關係,大宅的格局並不十分嚴整,人來人往的正門兩邊直接就是一帶低矮的籬垣,牆基都快被一株戴著厚厚雪冠的古藤壓塌了。那是名叫金銀花的巨大忍冬科植物,雖然天氣奇寒徹骨,但它附生銀色茸毛的蒼翠葉片卻只是稍有些薄脆捲曲,黑色的果實更是飽滿晶瑩。這應該就是我遠遠看見的綠脈沒錯了,繁密紛紜的藤條蜿蜒爬滿整個院落,像守護著什麼似的阻絕探尋的視線,將房舍庭園都埋進那深不可測的濃碧之中。
「暖閣!」一瞬間,曉的眼神燃燒起來,「你究竟見到誰了?火翼!」
「才沒有!真的有人托我找人呢,找一位叫冬蒔的女孩子!」
對於我的敘述,曉完全不以為然,他得意洋洋的搖搖頭:「差得多了!根本就沒有妖怪和英雄,救了那姑娘的是神!雪神!」
「不對吧……」冰鰭轉動線條優美的鳳眼,看了看積雪的忍冬藤,「今年開春很早,明天都是上元了,這裏的雪還這麼厚,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雪神的仁慈嗎?」
或者他早已在七座橋的盡頭靜靜等待,直到那陌生新娘的身影出現;抑或他正跟隨著我們的腳步,追蹤著先行一步的神妻!
她的同伴似乎還有些疑惑:「你外婆不就是大家長奶奶嗎?這是她決定的?」
「別……別開玩笑了!什麼大家長不大家長的!」我慌忙結結巴巴的抗議起來,雖然這樣說著,但我心裏實在沒底——本家奶奶把這種又貴重又古怪的東西送給不相干的小輩當見面禮,而且從頭到尾連對方名字都不問,這樣的行事風格怎麼說都有點有違常理。
這算什麼啊?我一下子慌了神,忙不迭的拒絕。本家奶奶卻自顧自動手替我換好衣服,她後退幾步仔細端詳著,確定似的點了點頭,隨即又從盒裡取出件什麼東西,鄭重地展開。昏暗的暖閣里瞬間氤氳起盛夏山林中的霧氣——一襲半透明的白色輕綃飄揚到我眼前,這正是與行燈燈紗同樣的織物,輕盈的質地上鋪滿本色絲和金銀線綉成的飛鳥狀花瓣,連縫合線都被掩蓋了。本家奶奶將這綾繚罩上厚重的濃綠錦衣,霎時間,如同古藤上重重疊疊綻放出帶著薄雪的忍冬花,表裡二重衣物微妙的搭配起來,比單獨看時更絢麗百倍。
冰鰭微微眯起修長眼角:「那這個家裡為什麼徘徊著那麼奇怪的東西……」
看見這一幕,那位沙彌不動聲色的宣了聲佛號,面無表情對我和冰鰭說:「能寂師父要我告訴你們,解鈴還須繫鈴人。」
可就在這一剎那,飄落的雪花忽然迷亂起來,霎時隱沒了那個人的身影,連他身後爬著忍冬的矮牆也緊跟著消失無蹤,燈籠也好、房屋也好,全都在一瞬間藏起形跡,我甚至有種錯覺——自己正迷失於一望無際的冰雪之鄉……
原來如此——這是祖父和祖母之間的紅線呢,就算不是海誓山盟的信物也差不離了!我連忙伸手去拈那絲繩,冰鰭似乎也想拿過來看個究竟,我們恰好各自捏住一端,全然沒想到雖然顏色鮮麗,但這絛子畢竟是舊東西,絲脈早已經朽了。吃不消我們兩下一用力,紅線在打結的地方驀地崩斷作兩截。
難道曉看見的身穿九_九_藏_書忍冬婚服,背影很像我的人……是冰鰭!不是沒有可能,人類僅僅覺得我們有些肖似而已,可在異類的眼中,我和冰鰭也許只是兩團一模一樣的,犀角點燃的火焰!記得冬蒔就曾經認錯過,難道身為死靈的她再一次犯了同樣的錯誤,將冰鰭當成了她選中的繼承人!
「被選中神妻會穿著忍冬婚袍回來——無論出發時是什麼打扮,繼承者歸來時都已披上神婚服,這代表她已經成為像攀滿庭院的古藤一樣的家族守護者。然而這件神婚服是藏在暖閣里的,門鎖一直用鉛封住。直到正式繼承大家長的那一天,神妻才會敲掉舊鎖將婚服藏入暖閣里,然後重新加固封印。可是下一次走橋儀式結束時,它又會莫名其妙的再度出現在繼承人身上。」
「那也不一定是我家的啊?」冰鰭正要遞迴去,祖母卻突然吩咐稍等,她戴上老花鏡,取過紙包歪著頭良久地審視著,忽然微笑起來:「這的確是我家的東西。謝謝你了,小師父。」
我和冰鰭同時皺起眉頭——這是在招呼誰啊,腔調還真讓人頭皮發麻。正這樣思忖著,沒想打那聲音更加熱絡的靠近了:「修圍牆是男生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香川城來的冰鰭妹妹!」
冰鰭緊閉著眼睛,固執的垂著頭,暗綠的流光縈繞在他身著的神婚服上,像錯了季節的螢火。
我更是慌張了:「失禮沒去請安……」可是有些怪啊,本家來了這麼多小輩,大家長奶奶又沒見過我,怎麼就一下認定是從香川來的呢?她卻不以為意,用舊時的習慣掩住嘴角:「人一老就不容易覺得困,你來得正好,來來來,陪我聊天的話有好東西送你!」真讓人意外——傳說中很威嚴的大家長私底下還這麼親切有趣。
曉驚叫著擋在我面前,卻被綠炎一下子彈開,頓時昏了過去。冬蒔早已不是人類,曉即使再強悍也絕對擋不住怨魂多年積累的執念的啊!眼睜睜的看著綠光再度撲面而來,我自暴自棄地想著:也許沒救了吧……視野就此定格於一片空曠的潔白……
「這個時候你要去找誰?不會是蒙我這上了年紀的人吧!」
冰鰭疑惑的接過封子拆開,鮮艷的赤紅頓時燃燒在紋理細緻地練色薄紙中央,那是一段端正雍容的絲絛,中央醒目地系著一個繩結——我可認得它,這是前幾天在無量宮廢園裡發現的絲繩嘛!醍醐當它是師父們記事用的就順手帶走了,可這位沙彌卻說不是砂想寺的東西,還鄭重其事的送到這裏來!
原來神明妖怪也會死纏爛打啊……冬蒔一定因為生死都被雪神糾纏著,渴望自由的執念才會依附巨大的古藤盤亘于整座大宅,抵禦對方的侵擾;並不斷尋找替身,籍此求得靈魂的解脫。可是神明與怨靈的對抗卻禍及無辜了啊,這麼多年來,又有多少本家與分家的少女葬身於那毫無疑義的秘儀之中!
雪神想念的人,我應該最清楚?這一刻,窗下的不速之客幽雅而寂寞的表情像倒影般閃過我腦海——「請你幫我說:我想見她」……
「冬蒔……」以毫不掩飾的熱情緊緊拉住冰鰭的衣袖,顯出真面目的雪神那麼輕,那麼輕的呼喊著這個名字,彷彿稍大的聲音都會讓面前的人憑空消失,「請你出來,不要再躲著我了,冬蒔……」
——是紅線!裝訂著祖父筆記的鮮紅絲絛!
「你們怎麼會在這裏?」我大惑不解,這裡是女客住的東院啊!
本家正房果然規矩很大,男客和女客是分開招待的:女客在本家奶奶住正屋東院,而男客則住西邊的院子,晚飯時才幾十個人一起聚到大廳。我和剛認識的女孩子們坐在一桌,跟冰鰭還有曉的那桌隔了很遠。沒記性的曉一直拿冰鰭尋開心,完全看不出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有些擔心的頻頻眺望——院門一鎖不到第二天是見不了面的,萬一他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認真打起來可就糟糕了。
我不由自主地指向橋面:「只有一個人的腳印……」
伴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冰鰭的眼睛在一瞬間睜開了。霎時間無形的巨大風柱將混沌的葯氣和大雪翻卷著吹散,深邃的幽藍夜空戴著鑲了月輪和群星冠冕展現在我們面前。一望無際的清澄雪景里,冰鰭身上神婚服的碧綠流光慢慢蘇醒,化作無數蒼翠的藤條向空中盤旋伸展;明明滅滅的綠炎蔓延開來,長成生機勃勃的葉片,包圍著雪神的冰之星屑灑在布滿天空的光之藤蔓上,霎時間一朵朵輕盈的白花綻開了——那是忍冬啊!爬滿冬蒔眷戀並守護著的家園的忍冬,這散發著凜冽香氣的花朵象徵永遠的命運之線,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那卻是最堅韌的紅線,無論時間還是死亡也斬不斷的紅線……
大雪無聲無息的紛飛著,覆蓋了整個寂靜的庭院。環顧四周,庭院也好房舍也好,全都沉入混沌的黑暗,彷彿此刻天地間只留下我和冰鰭,以及那隱藏了形跡的冰雪神明。出沒于這個家中,雪神他究竟想得到什麼呢?是豐厚的祭祀還是虔誠的供奉,抑或是比這些更寶貴的東西……
「不是這裏,向左邊啊!」我朝著筆直前進的曉大喊,原來這傢伙沒有能看清彼岸世界的眼睛,所以只看得見冰鰭卻看不見橋樑!
「當然了,因為雪神是男的呀!」曉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
緩緩啟動的汽車拉遠了我們與那抹雪中蒼綠的距離,可是卻無法斬斷沉睡在心中的牽挂——等到初開的忍冬花像薄雪一般灑滿枝頭,那時的冰鰭一定會想起某個陌生而又溫暖的擁抱吧……
佔據曉的身體的雪神微微側過頭,注視著我:「原來如此……」
其實不明白的,是人類!
我更不解了:「繼承人不是曉嗎?他是本家正房的嫡孫啊!」
雪花像無數不悔的飛蛾般,奮不顧身的撲向曉手裡的行燈,凌亂搖曳的光暈讓我突然注意到,那竟我進入冬蒔棲身的暖閣后率先看見的忍冬宮燈。曉說的果然不錯,藉著這盞燈播撒的微弱的光芒,拱橋的影子赫然浮現在咫尺之間的眼前——雖然同輩女孩走遍村中,但這座橋上卻只有一行已經撒上雪花的淡淡足跡。
冰鰭推著漆盒,不懷好意的笑起來:「不會是白乾吧!」看來一兩頓必勝客是打發不了他了。
我揉著被撞痛的脊背抬起頭,熾烈的綠炎之中,熟悉的老婦人的身影明滅著,她盡全力緊緊抱住冰鰭,像母鳥保護著小鳥一樣,這不就是曾被我誤認為本家奶奶的死靈——冬蒔嗎!
冷笑浮現在冰鰭唇邊,他並不掙扎,只是斜睨著童年玩伴:「碰見了誰?你還不清楚嗎?」
就為了這個怪夢,直到離開藥神村的那一刻,冰鰭都沒再跟曉說一句話。可是曉還是「戀戀不捨」的一直把我們送到車站,隔著車窗還不停的揮手:「我會去香川看你們的,順便也告訴紅葉不用太想念我……」
雪神婚果然不僅僅是傳說——故事里所謂的「望族」原來就是本家正房,而初代神妻「冬蒔」曾活生生的存在過,並且至今仍存在於這家中某處,伺機挑選著神婚服的新主人!這一刻,窗下那位不速之客的素淡容顏再一次浮現在我眼前:第一次見面時,他那麼寂寞的等待著、尋找著冬蒔,僅僅為了傳遞一句「我想見她」的話語;第二次見面時,如果不是被冰鰭和曉打擾,他早已將捧著婚服漆盒的我帶進雪的幻境!
果然又是那好勇鬥狠的蠻橫脾氣惹的禍。我暗自嘆了口氣:「那上學可怎麼辦啊?」
正屋前大家興高采烈的指指點點,躲在角落裡的我卻越來越擔心——去暖閣也不必花這麼長的時間吧,冰鰭這傢伙怎麼到現在還不過來……
雪是在入夜時分降下來的,起初未曾察覺,只是覺得藥草的苦澀突然被某種清爽的寒氣沖淡了,直到風吹開虛掩的窗頁,恍惚散入幾片輕盈的結晶。我走近碎冰格的窗邊,眺望著無邊夜色,忍冬藤覆蓋的庭院早已融入天空的深黛中,黑暗裡雪原本無形無跡,卻被檐頭懸挂的紅燈籠映照成紛紛揚揚的漫天落櫻。如果不是那麼冷的話,這景緻定然有著春夜的旖旎吧,不過此刻春意只是冰層底封凍的遙想罷了,我不知道在冰雪之神的守護下,這村莊的春光何時才會來臨……
走進村裡,原本就很不確定的風徹底止住了,空氣就像葯汁般混濁得讓人窒息,眼前的道路完全隱沒一片灰暗的白霧裡,細雪毫無重量的落下來,又不著痕迹的堆積在地面,彷彿這個世界里只剩下不斷反覆著這個動作的冰花而已。真奇怪,在正廳眺望時,女孩子們明明遍布整個村莊,可是現在為什麼一個也看不見了呢?
祖母緩緩的點了點頭:「錯不了的!這種你們祖父最喜歡的赤寺山茶顏色,是我拿茜草和紅花染的,不論多久都不會褪色,你看,到現在還像新的一樣。」
他說得沒錯——香川城瀕臨長江,水網縱橫,農耕發達,所以守護水脈的龍神和象徵豐穰的狐神傳說特別多;而葯神村在深山裡,應該是山體或林木的崇拜比較發達才對。
我跟隨本家奶奶走進暖閣,迎面就看見多寶格子上放著一盞精緻的七角宮燈。那木骨架不像一般製品那樣做成龍頭鳳尾的形狀,而是雕成蜿蜒盤曲的藤蔓,紛紜葉片保護著累累果實,蜷曲的枝梢則顫巍巍地朝空中挑起鋒銳斜角,這難得一見的精美燈骨就已經很讓我驚嘆了,更何況還矇著霧一樣纖薄,用金銀絲線綉滿飛鳥般花朵的燈紗——這是忍冬花呢!看來那盤桓在籬牆上的巨大古藤,已經渾然滲透進本家生活的每個細節里,就連一盞小小行燈都把忍冬花素材運用得巧奪天工。
理也不理這小子,冰鰭自顧自走向忙碌的同輩們:「都是這種藤積了雪太重,砍掉它牆才會立起來!」說著他便去拉扯翠綠的藤條,沒想到剛一動就捂住手背縮回來,看樣子是扭著指頭了。
「奇怪的東西……」重複著這句話語,曉突然一把握住對方肩頭用力搖晃起來,「你……你碰見誰了?」
「冰鰭!」我條件反射的大喊起來,可是對方的回答卻讓我失望:「是我,曉!」燈光融化了雪幕,視野中曉的容顏漸漸清晰起來,他抬起手中的燈盞:「算你狠,我給你帶路——這是傳說中雪神送給神妻的宮燈,在走橋儀式里,能指引正確道路的只有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