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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低語的板壁

第三章 低語的板壁

「連瑞蟾居爺爺也偏心火翼!明明是我比較漂亮比較乖!」冰鰭生氣了,一把摔下手裡的和餅,調頭就跑。我連忙把禮物揣進懷裡去撿和餅,可那粉色的紙包早已經摔破了,這下好!一枚和餅已經碎裂,顯然是不能用了。
「『又』得請我幫忙?」我重複著這不明所以的「又」字,難道以前幫過忙嗎?可能是客套話吧。我也跟著陪笑臉:「請別客氣,鄰居之間互相幫助也是應該的。可我……」
「從哪裡弄來的答案?跟題目完全沒關係,她居然還寫得那麼流暢!」
「你憑什麼教訓訥言先生家的人?」四先生忽然厲聲斥責紫兒,「你是什麼東西!」
不過這項「古籍修復」工程進展卻非常緩慢,因為只是書札筆記的緣故,那些冊子一來沒有頁碼,二來記錄得相當凌亂,字跡也因為年深日久而模糊了。我和冰鰭只能拚命辨認,勉強根據行文的上下呼應來確定順序。可是漸漸的我們就發現了祖父筆記的有趣之處——那些零星隨筆不僅記錄著祖父的日常行事,當年師友的言談行狀,還記載了香川城的舊家遺迹,古街老鋪,甚至連傳統的歲時風俗和奇妙的民間傳說都屢見不鮮。最讓我和冰鰭喊冤枉的是竟發現了有關「務相屏風」的條目,連對這件巴家傳家寶來歷用途的猜測,祖父都一一寫下,而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初秋時分我和冰鰭正是被這古怪的屏風弄得焦頭爛額,如果早點翻到這一頁的話,哪裡還用吃那麼多苦頭!
「等一等!」我努力分開漫舞的水草,向那少年跋涉過去。似乎聽見了我的呼喚,他的背影凝住了,並不回頭,少年只是背向著我緩緩握攏垂在身側的右手,然後慢慢張開,隨即再握攏,再張開——那個姿勢是在召喚:隨我來!
「不行不行!」我拚命掙扎想揮開他的手,「還沒放學呢!校門口有人看著,根本出不去啊……」這種說辭根本沒意義,就算校門口有人看守,小八不也堂而皇之的進來了嗎?
可這究竟是怎樣的約定,我們又做了什麼非解決不可的事情呢?這一切在心中根本沒有任何痕迹、任何頭緒——我和冰鰭曾經接觸過那所謂的「鈴」嗎?那麼它究竟是什麼,我們又將它系在何處,到底要如何才能解開那看不見的絲繩……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凝視著走在前方的白衣少年,蒼霧繚繞在他頸間發梢,使那背影看來竟如透明一般,隨即傳來的語聲同樣澄澈通透:「是什麼時候呢……對了,在遙遠的異鄉,雪神的領域里……」
我們就這樣拌著嘴,完全沒有注意到小八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沒注意到陶缽里早已經空空如也;我同樣沒追問身處灶間的冰鰭怎麼會聽見我和紫兒兩家對話——灶間是座相對獨立的偏房,而我和小八是從主屋廂房裡的門進的那座庭院啊。
「要……要撞上去了啊!」我拚命驚叫起來。然而小八的語調卻那麼悠閑:「怎麼會撞上嘛,你看門不是開了嗎?」
少了塊餅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值得這兩家這麼緊張嗎?我低聲嘟囔著:「不就是少了一塊和餅嘛!」
我算是親眼見到什麼是「作鳥獸散」了——如同被不知名的力量催迫著一樣,蛇鼠們紛紛撲向四周,像沉進水中一樣沒入壁間,只剩我身邊幾位比較年長的精怪還能勉強保持人形。小八為難地看著我,皺起細細的眉毛頻頻搓手:「火翼,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是……反正我會常來看你,等那小子一走我們就搬回來……」
紫兒頓時氣歪了臉:「竟然問我們幹什麼?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不等說完紫兒一把拉起他,將手中的半截紅線塞給我轉身就走:「哼!咱們走!離了這無情無義的人還不能活了嗎?」
這一題演算完畢后良久,全班師生都瞠目結舌,沉浸在一片鴉雀無聲的寂靜中。看見這一幕我不由得有點飄飄然起來,然而還沒來得及充分品嘗這甘美的成就感,忍俊不禁的嗤笑聲卻煞風景地從冰鰭的方向傳來。氣氛霎時被破壞了——就像導火索一樣,全班四十幾人份的嘈雜緊接著爆發:「這是什麼啊?為什麼我完全看不懂……」
四先生輕輕悄悄的踏上茶亭,只看了我一眼就退到了另一邊的亭角,本來在那邊的紫兒家人馬上讓開了,有的還退到我身後,好像很怕四先生的樣子。不過四先生面孔的確是蠻凶的,眼神又冰冷又嚴峻。他伸出看起來不太有力的蒼白手指揉揉額頭:「冬天就是沒精神。這是大的那位吧,叫……什麼的?」
「你是誰?」這沉寂幾乎讓人窒息,我覺得如果不說點什麼,連自己都要消失在這片綠靄里了,這問題原本並不期待對方有任何回應,可就在此刻,突然叩響起水晶的清音:「這樣的情形,好像以前也曾發生過呢……」
這種低語一到年根歲底就會演化成終日不休的爭吵,祖父在世的時候還好,他總是做和事老,把吵架的人家請到書齋里調解。我和冰鰭有時躲在書房的雕窗下偷聽,那兩家人七嘴八舌的爭論著,說什麼這家貪了小便宜啦,那家多佔了一份啦;祖父總是寬慰著:「大家住的那麼近,別傷了和氣!」媽媽或嬸嬸常會跑來把我們捉回去,責備我們打擾了大人的清靜,我們說祖父是在會見客人時她們完全不信——因為被昏黃的燈光映在花紋繁複的長窗上的,分明只有祖父一個人的影子。
「你什麼意思啊,重提這種舊話!」冰鰭頓時紅了臉,「那時候我穿了忍冬神婚服,雪神認錯了也是正常的!」
抬起手看著空無一物的掌心,流沙滑落的感覺依然那麼鮮明的殘留在指縫間。少年消失那一刻的嘆息聲清晰的劃過耳際,我突然間沒來由的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也見不到那皎潔的幻影了;也正是在意識到這點的那一刻我才發現——從看見綠意中的朦朧白影開始,原來自己的眼睛一直都在不自覺地追尋著那有些莫名熟稔,卻又有些莫名可怖的少年……
紫兒冷笑一聲:「訥言先生家能做主的另外一個不是更小嗎?」
領頭的是個看起來很精明的中年婦人,穿著深色的皮袍,梳著光亮的羅絲髻,她一見我就眉開眼笑:「哎喲,這不是大的那個嗎!叫火翼是不是?我是紫兒呢!」我向她行禮,她連忙阻止還一個勁的回禮。看起來她年紀不比媽媽小,但對我卻用同輩甚至小輩一樣態度,我實在拿不準該叫她什麼。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救星竟然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是……」我一時語塞,直到此刻才發現,那個白衣少年究竟是誰,我根本一無所知。
「太驚人了,簡直是靈異現象!」
在檐角下站定,我遠遠的打量著這位意外的訪客。按理說天很快就黑了,誰家都在準備年夜飯等著守歲,這個人卻不顧天氣跑來別人家裡,就算拜年也早了一點吧。他走上檐廊,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我,一味的搓著手,不知是冷還是有什麼為難的事。
「這麼說你答應了!」話還沒說完小八就興高采烈的大喊著,一下子站起身來。我原本還想接著說「似乎不曾幫過府上的忙」之類話,沒想到他不由分說一把拉起我的手:「剛剛我急著想幫你脫身,翻那個老師的教案多翻一頁,報錯答案害你遇上麻煩,還以為會生氣不肯幫我們了呢,沒想到你還是這麼https://read.99csw.com義氣!事不宜遲,你再不去家裡就鬧翻了!」
「我看是白家的老東西乘訥言先生不在,先把那一份偷拿了!」人群中不知道誰嘀嘀咕咕,「然後又想來占我們家這份!」
我嚇的腳都動不了了,眼睜睜的看著四先生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伸出蒼白而虛弱,泛著寒氣的手,慢慢的靠近我的眼睛。一物換一物,在他們看來很公平,可我真的要為一塊餅丟掉一雙眼睛嗎!
已經沒力氣再一一解釋了。惹不起躲得起,我找了個借口就逃去空無一人的圖書舊館閱覽室。那裡是著名的「七個怪談」發源地,所以平常根本沒人靠近,那陰沉沉的房間的確有點「不幹凈」,可是我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今天算是真正認識到有時候人類比妖怪更可怕!
電光石火之間,我無比真切地感受到,同樣的場面,同樣的驚慌,我曾經實實在在的親身經歷過!
這才對嘛,大家住的那麼近,和和氣氣的最要緊了!
眼看得了理,我立刻不饒人了:「是你說讓我拿主意的,現在你不認,存的是什麼心?」
「准沒錯!」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起來,我的臉越發紅了,簡直不敢抬起頭來,更別說承認和餅是進了自己的肚子了。紫兒一家鬧得越來越厲害,漸漸變成了咒罵,我偷眼看著把我帶來的小八,他無可奈何的笑著,聳了聳肩。
「你是火翼!」少年驚呼著,手腕霎時僵住了。我的掌心驀地一虛,手中充實的觸感突然鬆動,隔了幾秒我才反應過來——伴著一聲近乎絕望的嘆息,此刻少年肢體的一部分緩緩崩解,化作銀色的星屑。像是握滿一把流沙,越用力,那銀光氤氳的碎片便越是以不可遏抑的速度,從我指縫間溜走……
一切都在我?難道請我來,是要去和那個蠻橫的龍神僕從談判嗎?這擔子未免也太沉重了吧!還沒來得及推辭,四先生早已從袖口取出一縷鮮紅的東西,紫兒像突然想起來似的,也連忙從懷裡掏出一模一樣的物件,不由分說一起湊到我面前,我一看就更納悶了——這不是被我和冰鰭不小心扯斷的紅絲絛嗎?
「冰鰭大笨蛋!」我一邊罵著一邊將僅剩的和餅拿進灶間供在漆盤裡,幸虧有一枚完好無損,至於壞了的那個……我早就想嘗嘗它的味道了!反正到了第二天這糕餅就會消失不見,大人應該不會知道的。可誰想那淺粉色的荷花瓣是用米粉和上細豆沙製成的,除了甜之外再沒別的味道,完全中看不中吃!
可是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的呢?不,不僅僅是似曾相識這麼簡單,漸漸呈現出輪廓細節的少年身影,熟悉得……近乎恐怖!
還是小八送我回來的,除了他之外那兩家人好像都不願再靠近我了。天井裡雪紛紛揚揚的,越下越大,我們走到灶間門口時,恰巧碰上冰鰭從裏面出來,他捧著個不小的陶缽,每天多餘的飯菜都盛在那裡面放在灶間前的空地上,一來不浪費,二來祖父曾說過老房子里都有些蛇鼠鳥雀,有這些東西吃,它們也就不會偷吃破壞了。看冰鰭捧著實在吃力,小八連忙幫他把陶缽接了過來。
「那就別等了,現在就回家吧!」似曾相識的語聲突然在身邊的牆壁間震響,我嚇得條件反射地直跳起來,一頭就撞在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上,那東西竟隨即發出一聲非常慘痛的驚呼。
可能是因為私吞了供物而產生的罪惡感吧,我決定分出一塊虎頭糕來挽回冰鰭的友情。走過幽暗檐廊去前院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一個不太高大的身影穿過飄雪的天井,慢慢的走了過來。
的確,是門啊……廂房裡哪來這麼大的一扇門的?困惑之間,我不知怎麼的就穿過了這扇黑漆剝落,這一塊那一露著木紋的沉重大門。
四先生本來就很蒼白的臉色幾乎都發青了:「這個啊……」
又提起冰鰭幹什麼,這兩家為什麼不找我家大人呢?我抬眼看四先生,他冷冷的瞪著紫兒:「那你讓這位說說看,份兒少了這種大事,該怎麼斷!」
所以這位龍神僕從是什麼來頭,我和冰鰭根本就不知道!說不定根本就是居無定所的妖怪為找個住處,冒名頂替仗勢欺人!我努力按住火頭:「那跟龍神的家丁好好商量一起住行不行?大家既然靠的近,就當多個鄰居,難道就不能和平相處嗎?」
「什麼比較好呢?」紫兒掩著口輕笑著,「對了,這雙眼睛可不錯呢!多威風!」
明明心底還有些抗拒,但手已情不自禁的朝他探尋過去,連我自己都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已經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我連忙奔向高聳的牆壁,沿著密實的牆體尋找出路,可這間庭院就像巨大石槽的底部,四壁到處都渾然一體,連條縫隙都沒有,怕是連螞蟻都怕不進來,別說我了……
至於瑞蟾居爺爺,後來我去點心鋪好好謝謝他時,他告訴我那都是祖父生前的囑託,祖父說一定要在他去世后的第一個除夕替我準備端午鎮壓蛇鼠毒蟲的虎頭糕,至於原因他也不太清楚。
「火翼。」我大聲回答,祖父還告訴我們,如果這些奇怪的陌生人問起來,就大聲說出自己的乳名,一般來說,他們聽見這名字自己就會離開。
紫兒遮著眼睛:「這東西的樣子還真瘮人,快收起來!明年還是按往年的慣例一家一半,我們認了還不行嗎?」
我轉身向一見苗頭不對就躲得遠遠的紫兒一家:「你們呢?」
「平白少了一份呢!」紫兒咋舌道,「每年都是不多不少剛好兩份,今年這可怎麼辦啊?」
這可怎麼辦,難道要在這古怪的庭院里困一輩子嗎?我頓時著急起來,拚命敲打牆壁呼喊著希望外面能有人聽見。然而就在這刻,一縷飄忽的白影突然掠過溢滿眼角的無邊碧綠,那種飄舞的方式,不像雲靄,不是流水,它屬於高揚輕舉的纖薄衣袂!
紫兒家的小八?這名字聽起來……的確有些耳熟。我疑惑的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他五官並不突出,個子也不怎麼高大,是屬於很難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型;不過因為舉手投足顯得精明利落,態度拿捏得更是微妙,他全然是一副鄰家大哥哥的親切樣子——就是住得不算近也不算遠,每天碰上都會打招呼,但仔細回想起來卻對他的姓名長相都不甚了了的那種鄰家大哥。
白四先生搖搖手,飄然走向他游散的子女們:「我們和那小子打賭,如果你或者小的那位能想起這絲絛的約定,我們就能繼續住下來,反之我們就得把地盤讓給那小子。既然輸了,我們就必須遵守規則……」
我低下頭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的重複著:「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一開始我就不放你走。」
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讓我脫口高喊:「原來不是雪神,那時候想帶走冰鰭的,是你!」
只是這片刻的走神,那漫卷招搖的蓊鬱綠意已在我眼前漸漸聚合凝結,融成強韌虯結著的粗大繩索,蟒蛇般緩緩蠕動著,交錯著,擄掠似的不斷纏繞向那霜雪般潔白的身影;而少年則化身為巨浪中的扁舟,隨波逐流地在深碧的波峰波谷間顛簸,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我這人真是永遠學不會謹慎!學校這麼大幹嘛偏偏要躲在舊閱覽室里,這下好……又惹上奇怪的東西了……
忽然間我注意到這個庭院有些奇怪read.99csw.com,明明是雪天,這裏卻不僅不下雪,而且光線異常充足,好像陽光普照的晴日一樣,可是抬頭卻完全看不到天空的影子。還有,四面環抱的高大青磚牆上沒有門也沒有窗,這些人是怎麼進來的,我……又是怎麼進來的?
「別說什麼的家丁,我和冰鰭就連神明本尊都不認識,怎麼可能扯上那種沒邊沒影的關係!」我嗤之以鼻。
「沒關係!跟我走馬上就能到家的!」這傢伙果然篤定地說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再不容我反駁搪塞,他拽起我的手,毫不遲疑地迎頭沖向投射著夕陽金色光影的白牆……
——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一開始我就不放你走。這……不是冰鰭在那冰天雪地中親耳聽見的告白嗎!
我還記得那個除夕,午後飄著霰粉一樣的細雪,從瑞蟾居回來的嬸嬸抖掉身上的雪花,絳紫色的披肩下面蓋著那個裝了點心舊食盒,三層食盒上四時花木的漆繪早已暗淡了,嬸嬸打開最上層的盒蓋,拿出一個白絹紙的小包遞給我,薄薄的清爽油漬透過紙封滲了出來,呈現出微妙的淡青色調。
「既然信物被你吃了,你得有個代替的,就從身上拿件可以當信物的東西就行了!」紫兒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四先生很難得的和她意見一致:「對啊!按往年的規矩,只要一模一樣的就好!」
就在這場越來越難聽的吵鬧準備有條不紊的進行下去的時候,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響起:「吵什麼,吵什麼?訥言先生不在,一個個連規矩也沒了。連信物都偷,紫兒你好家教!」
「火翼!」紫兒拿腔拿調的大聲說,好像很得意的樣子。
「你怎麼知道?」我瞪他,冰鰭指指灶間:「我一直在那裡聽嘛!」
庭園的正中間是個八角的茶亭,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也是疏於整理的緣故吧,亭子上青瓦的縫隙里芒草叢生,還夾雜著開了細碎白花的瓦松。小八把我領到了茶亭上,大喊起來:「到了啊!」
我拿著那兩截斷掉的紅線,茫然的看著絡繹而去的蛇鼠兩家。「自己做過的事情還得自己解決……」反覆思索著白四先生最後的話語,那個冬日沙彌的傳言再度浮現在我腦際——「解鈴還須繫鈴人」,方丈能寂的暗示不也正是這個意思嗎!
那種東西?這兩家究竟碰上什麼了啊?我總以為跟著龍神的大體就是蛇蟲魚鰍之類,紫兒家是老鼠,不願意惹上這些還情有可原;白四那邊是家蛇,為什麼他們也沒法跟那位家丁相安無事呢?就在我疑惑間,四先生拿出了孤注一擲的架勢,朝我投來信賴的目光:「說實話我們是鬥不過那小子的。但凡事都要講規矩,所以他也不能由著性子恣意妄為。說到底一切都在你了!」
這話說的,我的頭怎麼可能不痛啊!見他湊近,我沒好氣地讓到一邊,這年輕人卻大大咧咧的在鄰座坐下:「總會有個磕磕碰碰的嘛,別放在心上!鄰里鄰居的,又不是外人!」
「本來每年的份兒就不該一樣!」紫兒環起了手臂,「我們家人丁興旺,就該多得點,四先生你家就那幾個人,不怕貪多嚼不爛啊?」這個婦人實在刻薄,我越來越討厭她了。
小八眯起拉細長的眼睛:「怎麼沒見白家四先生?」
紫兒回頭拍了小八一下:「我這麼多兒子里還是老八最能幹,一聽名字就知道訥言先生家小的那一個靠不住,八成會站在老東西家那邊呢!」我暗暗皺起眉頭,「小的那一個」是說冰鰭吧,這個紫兒說話還真不討人喜歡。
腳步不知不覺的向前移動,我被白衣少年牽引著,穿行於這片綠之混沌中。四周寂靜無聲,靜的空闊寥落,甚至連血液在體內那類似海潮的暗涌都可以聽見。無法忍受這彷彿要埋葬一切聲響的無邊寧謐,我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喂……在無量宮找龍神的時候的時候,在書齋里找祖父筆記的時候,我看見的也是你吧?」
「約……約定?」話一出口四先生和紫兒就目光灼灼的湊過來,一起用力點頭,這下我更慌了,一時間口不擇言,「這是祖父和祖母之間的紅線信物……」
往事穿越那扇憑空出現的大門,砉然掠過腦際,清晰得讓人顫慄——原來小八這傢伙真的沒有說謊,我的確見過他,並且幫過他們家忙的,如果那也算幫忙的話……
「是什麼?」我抬頭看著嬸嬸。
既然是信物,只要兩邊一樣就行了吧,我看這兩家人都沒有注意,偷偷在大的一邊咬了一口,沒想到一口咬過頭,大的一邊反而小了。沒辦法,還得再咬一口……這麼難吃的餅……
「我大驚小怪?我們都落到這步田地了,你還說這種風涼話……」紫兒哧笑著朝我翻起白眼,若不是白四先生接過話頭,只怕她又要牙尖嘴利的諷刺個不休了。白家家主還是一樣陰沉穩重,他指指庭院里的鍋灶:「我們的家被人佔了,現在只能住在這個地方。」
「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了。觸犯禁忌失去眼睛也好,破壞約定遭到天譴也好,我都不該放開手的……」少年的聲音平靜得如同反射著陽光的清澈水面,其下卻奔騰著暗涌的情感,「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一開始我就不放你走。」
從孩提時代起,我就時常聽見木板壁那邊傳出低語聲,特別是夜深人靜躺在靠牆放置的床上聽來尤其清楚——似乎是誰家在吵架,先是爭執,然後是咒罵,最後就是撒潑號哭。住在隔壁廂房裡的冰鰭也深受其擾,當吵得無法入睡的時候,他就會隨手抓起書本啦,枕頭啦之類的東西狠狠擲向板壁,這下連我這邊也立刻安靜了。
四先生一見我便停止了腳步,退回到亭邊的美人靠上坐下,好像很順從我的意見似的點了點頭。雖然看起來嚴厲,但他倒也不蠻不講理,我拿起了漆盤裡的和餅,紫兒一家頓時又圍了上來。兩邊的目光都專註得灼人,我有些緊張,而且小孩子的手上也沒準數,一下子掰了一邊大,一邊小。
「撇開題目不談,答案本身居然是成立的呢!」
這劈頭蓋臉的一席話頓時叫我摸不著頭腦,小八暗暗拉扯紫兒的衣袖:「媽,你少說兩句!」紫兒卻一個手肘撞開他:「白養你了!長到這麼大居然向著別人說話!」
躲在精魅出沒的陰暗牆角里翻著陳年舊雜誌,難以言喻的凄慘感覺不斷向我襲來。想想這都是拜誰所賜吧——從頭到尾冰鰭都在一邊看著我的狼狽相,別說來幫忙,他笑得臉都快抽筋了!一定是這壞心眼的傢伙串通牆壁里的「好心人」來捉弄我!「等著吧,回去就給你顏色看!」想到這裏,憤憤不平地低語脫口而出。
我還是不太放心,便將虎頭糕在了放在石桌中央鋪絹紙的漆盤裡:「這個我留下了,以後它就是信物,別年年爭來爭去的煩我!」看兩家不大情願又不敢反駁我的樣子,我忽然想起了祖父在書房裡說的那句話,便學著他的語氣一本正經的補充:「大家住的那麼近,別傷了和氣!」
鮮明的冰冷觸感,和緩微茫的脈動,那麼直接,那麼真實地傳達到指尖。我握住的手腕不像是屬於流著溫熱血液的人類,倒像是一段流水隔著淺淺的冰層,不斷叩擊著我的掌心……
四先生眼中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光芒,那慢悠悠的步態透著失望。將紅線交還給我,他懊惱的搖了搖頭:「也許你家另一九*九*藏*書位能記得那個約定吧,可惜這次來的是你。」
所以,我們兩個決定把那些弄亂的筆記本重新裝訂起來。在祖母看來這行為可能幼稚並且又落了形式,可就像砂想寺能寂方丈說的那樣——「解鈴還須繫鈴人」,如果不這樣做,我們兩個是絕對不能安心的。
所以紫兒和白四先生兩家現在才這麼團結同心地一擁而上吧——等回過神來,我已經再度置身於那片青蔥的庭院中,兩家人的環伺之下了。暌違十年歲月,這裏竟然還是一派綠油油的生機,甚至連茶亭石桌上漆盤裡的虎頭糕都依然散發著新鮮清冷的葯香。就像是時空的一個蔥翠斷面,深不見底的安詳正在這庭院中緩緩結晶……
並有回答,我的聲音像一縷煙氣般,在沉默里一點點地消散無蹤。我下意識的慢慢握緊少年的手腕,似乎不這樣,就不足以對抗慢慢升起的未知恐懼。那冰涼的,彷彿要把手掌吸住一樣的皮膚,冷漠地抗拒著我的束縛。
「這下你說怎麼辦!」四先生的語氣里連那一點點的客氣也沒有了,聽起來又硬又冷。
雪神的領域?他說的是葯神村嗎?今年上元時節在那雪境里,被誤認為神妻的冰鰭差點就走過了神婚儀式中的七座橋,成了異界的存在。問起緣由,冰鰭說他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下,也曾與一片青蔥中的白衣人影狹路相逢……
紫兒卻針尖對麥芒:「不認識?居然睜著眼睛說瞎話!」
即使冰鰭來也不會知道這沒頭沒腦的「約定」的!可是看見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連我都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了。現在說什麼也晚了,我只能垂頭道歉:「對不起……」
「對不起!」我的頭垂得更低了。
「不必了不必了!」四先生和紫兒兩家一迭聲的喊著,「我們已經記在心裏了!」
「去哪裡!」我一時慌了起來,用力想掙脫他的手,「那裡是牆啊!」
媽媽和嬸嬸一邊忙家務一邊說笑的聲音依稀響起,才讓這種回家的感覺切實在我心頭沉澱下來。冰鰭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我:「你怎麼突然就冒出來,還把小雜碎們全都嚇跑了,變得很厲害嘛!」
「哎喲,白四先生!你這話我們那裡吃的消!」就在我迷惑的時候,紫兒迅速換了笑臉,「出了錯誰都急得要死嘛!你看,我們連能做主的人都請來啦!」她伸出胖胖的手指著我。
「等一等!」我呼喊這向他追去,卻踏入一片蕩漾飄搖的綠色之中……
冰鰭迷惑的看著我:「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真有一扇門……在我面前,舊閱覽室空蕩蕩的牆面上,真的打開一扇黑漆剝落的木門!
我一邊隨冰鰭向灶間走一邊打開紙包。「虎頭糕!」我歡呼起來,紙封里是兩枚散發著淡淡葯香的黃色糕點,雖然叫「虎頭糕」,但猛一看就好像是胖胖的虎皮貓的臉一樣。這種端陽節專用的辟邪糕點是我最喜歡的點心。幼小的我只顧高興,完全想不到除夕送端陽的糕餅可是不常見的事。
那兩塊虎頭糕還真得很有效,直到今天那兩家人也沒再來找過我的麻煩。雖然半夜裡躺在床上還能聽見板壁裡邊傳來他們的聲音,也不過就是拌個嘴什麼的,只要隔壁廂房的冰鰭一往牆上扔東西馬上連我這邊也安靜了,不過至今我也沒弄清楚這兩家人到底在那裡說話,因為從房屋結構看起來,我的床和冰鰭的之間,應該只隔著一道牆而已。
難道我還說謊不成?香川城大大小小的河川湖泊,深潭古井,哪個不鎮守著龍王,可他們跟和善的土地公公不同,絕不會輕易屈尊搭理區區的燃犀!我和冰鰭最多就因為務相屏風的緣故,和龍神陽炎沾過一點邊,可那是位失去本體的水脈神明,他被巴家供奉在無量宮神木里,成了維持那咒縛之家繁榮的力量源泉;直到醍醐冒著被禁足的危險決然將屏風擊碎才得以解脫,然而這時候龍神的氣息早已經消失不見了。
後來我也曾找過那個長滿芒草的荒涼庭院,可始終都一無所獲,不過倒是知道了一點:深夜路過灶間如果聽見什麼聲音大可不必驚怕,那是也許白蛇或灰鼠在享用我們分給它們的糧食呢。
翻教案多翻一頁,報錯答案所以惹麻煩……我瞠視著對方彎彎的細眼,突然間恍然大悟——難怪剛剛小八的話音像是從牆壁里傳出來,而我又在一瞬間覺得這語聲似曾相識,原來他就是數學課上的「好心人」啊!
反應過來之前,視線已追向那片明凈的光。初雪似的背影搖曳著掠過草間,飄上石階,佇立在芒葉中央的亭茶里,一路迤邐,一路像水中倒影般蕩漾不歇……
嘈雜聲不知什麼時候消散了,耳中充滿了寂寥空落的迴響。我猛地回過神來,卻發現蒼翠的庭院早已變得空空蕩蕩,如同正被陽光照徹的翡翠匣。環顧四周,我陡然發現連小八也不見了蹤影。糟糕了,每次都在他帶領下才來到這裏的我,根本不知道怎麼離開!
白先生家也忙不迭的搖頭:「住不來的,我們絕對沒可能和那種東西成為鄰居!」
「媽!」小八企圖反對,但四先生卻似乎很滿意紫兒的提議:「也好,反正這位身上其它東西是什麼樣子我也看不清楚!」這兩家人居然在這個時候團結一致!
家被人佔了關我什麼事?憑什麼衝著我發火!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這脫口而出的埋怨,紫兒卻還是不依不饒:「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小子,仗著是龍神的家丁就霸佔我們的地盤,還說有意見就找火翼和你家小的那一個去!我可不管你們拿了那小子什麼甜的鹹的,說到天外去也得還我們一個公道!」
冰鰭這傢伙,居然陷害我!原來老師正列出一條稀奇古怪的例題請人上台演算,那種難度別說我這每次數學成績都在低空掠過的人,就算冰鰭他也不一定立刻就能解出來!大家都在擔心老師會不會叫到自己,我卻傻乎乎的「毛遂自薦」,站起來解了全班的圍!
「噢!」我恍然大悟,「你們是隔壁天天吵架,吵得人沒法睡的那個!」
我驚呼著伸手去捕捉那四散的銀星,指尖驀地碰到某個堅實物體,我下意識的一把握住,和煦的溫暖霎時間傳遞到掌心,熟悉的驚叫聲隨即響起:「火翼!你怎麼在這裏!」
又出現了,這皎潔虛渺如白晝月華般的影子——回想起來,在砂想寺、無量宮、書齋,每當我和冰鰭陷入困境的時候,這包圍在綠意中的白衣影像就會毫無徵兆的出現,反覆徘徊著,既不靠近,也不遠離……
「哎喲喲!話可不能這麼說啊!」紫兒大驚小怪起來,「沒了它我們就得餓肚子呢!這兩塊餅代表我們兩家明年各自能拿多少糧食,可是重要的信物!」
然而已經晚了,四先生和紫兒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臉上全然換了神情——他們已經看見了!
「說得到輕巧!」紫兒家首先炸了鍋似的抗議起來,「我們才不跟那小子住在一起的!絕對不要!」
我家世居香川古城觀花巷的祖宅。這座包括前廳和書房,三進的三間兩廂居室,以及後面的花廳暖閣的宅院,住著祖母、我們家和叔叔家一共七口人,寬敞倒是很寬敞,就是時常發生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物品突然失蹤啊,奇怪的客人來訪啊。除了我和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之外,家裡好像再沒人注意到這些,所以剛開始我們還會驚奇一下,漸漸的也就習慣了。
九-九-藏-書白四先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壁間,但他的話音卻依然裊裊傳來:「提醒你一句:這紅線的約定,你們還是想起來比較好——畢竟自己做過的事情只能自己解決……」
憑什麼一來就沖我發威,哪裡對不起她了?我也跟著沉下臉:「出了什麼事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嗎?」
「是誰啊!」我一開口馬上就後悔了,祖父生前曾反覆叮囑我和冰鰭,不要看陌生人的眼睛,不要先和陌生人講話——若不搭理他們,他們也不會主動跑到人面前。
「說這句話的不是雪神!」
四先生果然勃然變色,他一下子站了起來,紫兒一家哄的一下子四散逃開。情況實在不妙,而且事情也因我而起,我連忙攔住四先生:「不就是分配信物嘛,剩下那個掰一掰不就行了!」
「真悠閑啊……」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感受和暢薰風吹拂頸項的涼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數學輔導課,眼看著日影就偏西了。我忍不住合上眼瞼長長的嘆息著——沒有奇怪東西打擾的平靜日子真是悠閑,除了放學回家后麻煩的「古籍整理」工作之外……
「不可以!火翼!」我忽然聽見耳邊焦急的低語,小八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在灶間里我就該對你說的,讓我媽他們看見可不得了!」原來小八早就看見我偷吃那塊摔壞的和餅了!
恍如修長柔韌的髮絲一樣的藤蔓隨風飄蕩著,絲絲縷縷,芊芊柔柔……不,這不是藤蔓,是比藤蔓更輕盈柔軟的植物——是水草,順著水流油油搖漾的水草!少年素白的姿影便起伏在那可望而不可即的葉脈中央。
「那就把信物帶回家去!」我理直氣壯。
猝不及防的,耳邊驀地傳來轟的一聲沉悶爆響,我條件反射的縮起脖子——只見道道灰白暗影掠過眼前,霎時間布滿整個庭院。驚魂未定的我惶惑地看過去,那原來是成群的蛇鼠突然現出原形,正慌不擇路的四下逃散。
這逐漸清晰的幻象是位少女嗎?因為垂著蓬鬆亂髮的頸項看起來是那麼纖細精緻,可那挺拔的脊背卻明顯是凜然的少年風姿。靜立庭院的一角,他緩緩回過頭來,綠火燃燒在身後,模糊了此刻的虛幻容顏……
我一下子明白了——是黑板!這語聲是從黑板後面傳出來的!可是黑板後面……是牆壁啊。莫非是隔壁有人在提醒我?不可能啊,難道牆對面的人有透視眼不成?再說這明顯是男人的聲音,在一牆之隔的鄰班教室里上課的,明明是那位特別漂亮的女英文老師啊!
「有什麼快拿出來!」小八急切的喊了起來,紫兒狠狠的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
「對對,就是這個名字。」四先生乾咳了兩聲,「這麼小能做主嗎?」
蒼潮瞬間退去,眼前回復澄明一片,我發現自己竟置身於某個陳設凌亂的房間里,還緊握著冰鰭的手腕!平復著紊亂的呼吸,我惶惑的環視周圍:繁複的雕窗外暮色四合,昏黃的白熾燈將灰濛濛的影子錯落有致地畫在重重書架上,窗下擺著張拙重的書桌,桌面上還攤著整理了一半的卷冊——這不是我家的書齋嗎?我居然一時都沒有分辨出來!誰叫書房裡「乾淨」的異樣,平時嘈雜擁擠的小精魅和顏如玉們都不知躲去了哪裡,這裏比平時要空曠冷清不知多少倍。
前不久我和堂弟冰鰭不小心弄斷了一縷紅線繩結,無巧不巧它是祖母年輕時偶然染成的,看起來還很像她和祖父之間的信物;於是我和冰鰭把所有用這種絲線裝訂的筆記冊子全都拆開,準備重做一個,卻全然沒想到而這些是祖父留下的遺物。祖母一怒之下把我們兩個趕去遠在鄰省山裡的本家正房接受歷練,雖然這些天來她也沒少擔心牽挂,但也收到了預期的效果——經歷了本家匪夷所思的雪神婚秘儀,我和冰鰭終於明白了一點:所謂的紅線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凝結在那些泛黃紙頁上的悠久思念,才是連接著祖父和祖母的無法切斷的牽絆!
在對五歲小孩來說間距過大的踏腳石上,我一跳一跳的走著,四下張望:彷彿吸飽了帶濕氣的陽光一樣,抽穗中的芒草呈現著仲夏的青澀,漫不經心的鋪滿地面,整個庭院荒涼但卻並不頹廢。
「鄰居?」我疑惑的重複著,雖說在學校里碰上街坊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可左鄰右舍有這樣一位人物嗎?見我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年輕人故意皺起細眉毛搖搖頭:「咦?你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我是小八啊,紫兒家的小八啊!」
「我來拿!」紫兒湊了上來,卻被走近的四先生逼得後退了一步,她罵道,「老東西你想幹嘛?忌憚著『火翼』這名字,你可是沒法靠近的!」
似曾相識的語句瞬間在我腦海點燃清醒的野火。
看見一貫懶散的學生這次竟然表現出濃厚學習興趣,老師完全不聽辯解,格外熱情地把我拉到講台上。一邊是四十幾雙「又感激又期待」的眼睛,一邊是滿黑板魔法陣一樣的數學符號,進退兩難的我連冷汗都下來了……
我對細長眼的陌生人放鬆了警惕,他不僅進得了我家,而且好像還很熟悉我的情況,應該不是壞人吧。然而我那時還不明白——並非所有人都稱呼祖父「訥言先生」。我側過頭來詢問這訪客:「你是誰,有什麼事?」
冰鰭上下打量著小八,一轉眼看見他身後的我,馬上笑了起來:「很威風啊,偷吃的傢伙,差點為了一塊餅搭上一雙眼睛呢!」
「別急,你再想想看,這東西可代表了重要的約定!」四先生好歹還能沉住氣鼓勵我,但他的蛇瞳卻已冒出幽幽綠光。
我立刻火了:「還說呢!也不來幫我!都是你不好,餅是你扔壞的!」
「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那一把老骨頭哪是說起來就能起來的!」紫兒掩口笑著,親熱的攬住我的肩膀,「你看火翼,這個事你給評評理,每年的份兒都是我家和那個白老四家平分的,今年卻拿不準了!」她把我領到茶亭中央的石桌面前,光潔的青石桌面上放著一個小小的漆盤,褪了色的黯淡花紋中襯著粉色的絹紙,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這個盤裡放的,不就是我剛剛供上的和餅嗎!
「快點,照著我說的寫就可以了!」一個年輕男子的低語突然響起,就像在咬耳朵似的,那語聲微弱但卻並不模糊。我環顧四周,同學都呆在座位上,連數學老師都退到講台下,向這邊投來鼓勵的眼神。
「誰說的!」小八微笑著回過頭來看著我,「這不明明是門嗎?」
我一把拽出那個絹紙包,因為沾染了體溫,虎頭糕發出淡淡的獨特葯香,可能是艾葉或菖蒲,或者什麼我不知道的中藥的味道。我忽然喜形於色——這兩枚一模一樣的虎頭糕,不是正好拿來做信物嗎!我打開絹紙將虎頭糕舉到兩家人面前:「正好一個樣,就拿這個做信物!」
「我也要!」冰鰭捧著和餅的紙包,不滿的搖動著長及臉頰的童發。祖父按照舊俗,讓我們穿一模一樣的小襖,留不辨男女的童發,還特別關照我們不要以姐弟相稱,只稱呼對方的乳名,說是男孩當女孩帶,女孩當男孩帶,這樣好養活。
我茫然地看看那抹鮮紅,又看看紫兒和四先生:「這是幹什麼?」
「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呢!」這人馬上向我走來,他穿了一件淺灰褐色的皮襖,藉著天光看還蠻年輕的,面容挺和善,生著一雙伶伶俐九*九*藏*書俐的細長眼睛。他相當禮貌的朝我點頭:「怎麼稱呼……」
說是病急亂投醫也沒錯吧,這一刻我全然顧不得牆壁里傳來語聲是多麼怪異的事情,拿起粉筆就隨著那位「好心人」的提示寫起來。不用回頭我都能感覺到老師和同學熱辣辣的驚嘆目光——此刻下筆如有神的速度,一揮而就的自信,對我來說恐怕是上學這麼多年來的頭一遭。
好大的院子啊!我怎麼不知道有這麼一戶擁有寬廣庭園的鄰居呢?不過這家的主人也太不勤快了吧,這麼好的庭院也不好好整理一下,任正在抽穗的芒草把青白的踏腳石都遮沒了。
「火翼!快點!老師叫你!」耳邊突然傳來冰鰭著急的提醒聲。神遊物外的我想也沒想,條件反射的站直身體,卻聽見講台上數學老師發出驚訝的嘆息聲:「真難得啊……」
紫兒立刻換了臉色:「我是什麼東西?不就和先生你幫七幫八嗎!還不知道那塊餅下了什麼東西的肚呢,誰也別說誰吧!」顯然紫兒這話暗刺四先生,但我聽著可難受了,她未必就知道是我吃了和餅,這啞巴虧我也只能吞下去,誰讓「吃人家的嘴短」呢!
「這麼多年鄰居了,一直承蒙照顧,我們家的事情沒少麻煩你們家。」小八終於不再揉下巴,可是不知道是碰上什麼麻煩事還是手腳沒處放,他又開始不自覺地搓起手來,「你看,現在又得請你幫忙了……」
祖父這麼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可小孩子卻無法理解。拿到虎頭糕的我有些得意,學著大人的口氣:「那可不行!這是瑞蟾居爺爺給我的!」
以後發生的事情不用說也知道了。學校這地方是奇聞怪談最好的溫床,上千個人被強迫每天在同樣的地點,按照同樣的順序做同樣的事情,悶就悶死了。作為這乏味生活的調劑,只要有芝麻大一點事情,大家都會不遺餘力地把它培植成熱氣球。
唯一改變的是兩家的人口呢,多年不見,紫兒和白四兩家似乎都人丁興旺。他們以茶亭為分界各自架起一副爐灶,正熱氣騰騰的燉煮著什麼。這麼著急的邀請,原來是因為兩家在這裏野炊,要叫我來一起分享啊!
「我認我認!」四先生完全沒了剛才凌厲的寒氣,「只要是一樣的東西,什麼都行……」
我轉頭向茶亭外:泛著朦朧青霧的石路上,一個佝僂著背的身影小心翼翼的避開踏腳石,緩步向這邊走來——看來那是個上了歲數的男人,他穿著一件織了方勝紋的精緻白衣,長長的下擺擦著路邊的芒草,發出細碎的悉洬聲。
我一下子沒了主意,惶惑的看著漸漸靠近的兩個人:「怎……怎麼辦?」
我環顧身邊不好意思地笑著正要道謝,伶牙俐齒的紫兒卻早已冷笑一聲說開了:「哎喲,火翼你可算來了!還真難請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也不來看看,知道的人說你貴人多忘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得了闊朋友,就不顧我們這些窮鄰居的死活!」
「真對不起,你沒事吧!」我連忙賠不是,這年輕人雖然痛得歪著臉,但還是努力朝我露出笑容:「哪裡哪裡,千萬別在意!不過……你的腦袋還真硬啊!好像一點都不痛的樣子。」說著便相當自來熟地靠過來。
幻惑的綠影像溫柔的水脈一樣蔓延過來,剎那間淹沒了我周遭;帶著無法逆轉的毀滅預兆,少年的身影,崩散了……
「是大的一個啊!真是好運氣!就找你呢!」細長眼的陌生人一激動就加快了搓手的頻率,「你看看,訥言先生剛過世就發生這樣的事,我們正急著沒處找人評理呢!這下好,火翼你管管吧!」
根本沒有人在說話啊……就在我躊躇地拈起粉筆靠近黑板的時候,那莫名其妙的耳語再度迎面而來:「別磨蹭,我開始念了哦!」
我連忙轉頭看去,只見椅背後一位年輕男子正按著頜骨,腰彎得像蝦米一樣,細眉細眼都扭到一塊兒去了,瞧他疼成這個樣子,看來我剛剛撞上的硬東西就是他的下巴。
「我就是紫兒家的小八嘛,還是白家和我家那事!」看我還是一臉茫然,紫兒家的小八摸了摸後腦勺,「對了,年年訥言先生都在書房裡替我們兩家分配第二年的份兒呢!」
我……帶了什麼?我下意識的撫著胸口,隔著錦緞的衣料,指尖觸到什麼鼓鼓的東西……對了!瑞蟾居爺爺送我的虎頭糕!
數學老師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局面,看著講台上呆若木雞的我,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擦著額頭的冷汗:「你……你是做得很好啦,可這是下一道例題的答案……我根本還沒把題目寫出來啊……」
就在這時,四先生忽然發出嘔吐的聲音,好像吞下了什麼很苦的東西一樣,他的臉因為難受而曲扭了,本來伸向我的手則捂住了乾枯的薄唇:「我剛剛就覺得不對了,你……你帶了什麼東西!」
「不是雪神是誰?」
會在此時此地出現,又帶著難以言喻的違和感的少年,會不會是搶奪了紫兒和白四家地盤的龍神僕從?
我低下了頭,哪裡是平白少了一份,那一枚被冰鰭摔壞的和餅不就是給我吃了嘛……
我是怎麼從傍晚學校的圖書館,一步跨到入夜家中的書齋里的呢?深究其中的細節,只怕絞盡腦汁也是白費力氣,我用力搖晃著冰鰭的手:「這些就別管了!冰鰭,雪神婚你還記得嗎?你不是說那個時候看見什麼白衣人影嗎?」
這段紅線的遭遇還真是坎坷——先是在無量宮庭院里被我們意外發現,由醍醐帶回砂想寺里,然後又在冬日午後被沙彌送回我家,此刻竟到了紫兒和白四手裡。可能祖母順手放進什麼柜子盒子里,被這群蛇鼠翻著了吧,可是把這縷紅線拿給我看又是什麼意思啊?
四先生冷笑了一聲:「我家少得也沒關係,我兒子餓了,自然會去你家找吃的!」一聽這話紫兒臉都白了,她家的人們抖抖的擠作一堆,可憐巴巴的看著我。
「好了好了!這下可有救了!」疏疏落落的拍巴掌的聲音響起,不知從那裡轉出一小群人來。面孔和老八都有些像——和善的尖臉,伶俐的細長眼睛。
我四歲那年春天,祖父去世了。等到各種各樣的關目做完,眼看著就要過年了。人是走了,年還得照往常的規矩過。比如說置辦年貨糕點吧,雖然附近就有麒麟閣這樣的大糕點鋪,可是我們家還是習慣多走點路到前橋的瑞蟾居去定做點心。瑞蟾居的主人是祖父的舊交,做生意特別誠懇,也只有他家肯替我家製作各種麻煩的糕點:就拿一種叫「和餅」的點心來說吧,每年只做兩個,每個一兩二錢,決不能有一點出入;取諧音製成荷花的形狀,每朵荷花十二瓣,每瓣要一般大小。然而這種看起來就很好吃的餅只是拿來供的,除夕夜供在灶間里,年初一一早就沒影了。
「了不得,這也算訥言先生家的!」紫兒一把將小八從我身邊拉來,「存心不分我們糧食啊!」
「對對!」小八用力點頭,「快走吧火翼,你知道我媽那脾氣!」他一把拉起我的手,朝房間里筆直走去。
「我信不過你!」四先生瞥了紫兒一眼,「指不定你從這位身上多拿點什麼!現在是這位沒理,沒理就心虛,心虛就氣短,我當然靠得近!」
「我也不知道!」嬸嬸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是瑞蟾居的爺爺給火翼你的呢!」說著她把另一個粉色的紙包交給冰鰭:「一起去把和餅供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