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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龍眠井

第五章 龍眠井

「怎麼不行,你是怕麻煩……」
「也許已經晚了吧……」冰鰭自暴自棄似的咬牙低語著,「因為那個時候陽炎說:我已把真名交給了你,一旦你忘記,那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然而身後突然傳來沙彌清朗淡漠的語聲:「那就只管往東走好了,一定會有答案的。」
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偏僻的巷子里的?不但走路無聲無息,而且腳步快的異樣,等反應過來時他竟已站在我眼前避無可避之處了。急匆匆向前走的我收勢不及,朝他身上一頭撞了過去……
沙彌神情淡泊的搖頭:「方丈師父還沒解除對他的禁足。」
「我們只要混飽肚子就行了,像白老四你那麼窮講究還怎麼過日子!」
「是針。」祖父悠然的笑了起來。
終於打起精神來了嗎?冰鰭這傢伙一直就是這樣,別看平時什麼事情都不在乎的樣子,但是一旦定下決心,就算九牛二虎也沒法把他拉回頭!
——因為人類的失信,龍神就快要……
「沒關係,我們現在還是可以去啊!」
難道他有什麼非達成不可的心愿嗎——即便是忍耐著咒術的折磨,即便是違逆他最尊重的方丈師父,他還是以生魂之姿逃出了砂想寺,看來這件事對他來說一定非常重要。我擔心的湊近他詢問著:「醍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辦?要不要我們幫忙?」
「陽炎……是陽炎!」在我反應過來之前,顫抖的語調已經脫口而出,冰鰭驀地抬起頭無言的注視著我,他面影蒼白得近乎透明,我想此刻映在他眼瞳中的我的臉色也是一般無二吧——陽炎,這不能說熟稔,也不能完全陌生的名字,在點燃我心中燎原星火的同時,一定也像閃電般剎那照亮他記憶的混沌……
「我有數的!」重華叔叔也就不再追究了,「那麼火翼也一起來打工吧!不過得告訴我拿了錢你們準備去做什麼?」
我和冰鰭驚恐的轉頭四顧,視野中的一切剎那間搖曳著扭曲了,少年的亂髮也隨之漫舞起來:「不聽話就把你們變成坐井觀天的青蛙!」
「可還是不能不管啊……因為方丈師父說『解鈴還須繫鈴人』……」此刻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的說著——再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確定了,我堅信砂想寺能寂方丈的提示一定就是這個意思,我和冰鰭正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所以也必須讓這因果在我們自己手中終結。
「其實方丈師父都知道吧!」冰鰭的語聲突然清朗的響起,那語調平靜而咄咄逼人,「醍醐會偷聽,會溜出來把消息傳達給我們,其實這些方丈師父早就預見到了吧,或者……這就是他故意的安排!」
然而巴家的大門已經重新貼上的封條。因為務相屏風的崩壞,給這個家族持續帶來富有的咒縛支柱也在一夜間倒塌,現任家主巴富應付種種事務早已左支右絀,再也無暇顧及這破敗的祖宅。
少年卻開心的拍著手大笑起來:「過來了過來了,蟒蛇把青蛙吃掉啦!」
重華叔叔是我父親空華的孿生弟弟,兩人長的倒是非常肖似,但個性卻像白天與黑夜一樣截然不同。與古板嚴肅的爸爸相比,這一位就好像永遠也長不大似的,有時候言行連冰鰭看了都會嘆氣咋舌,不過骨子裡他對父親還是相當尊重的。
其實異界和人間是一樣的,大家住在同一個空間里,只要中規中矩、彼此體諒就能相安無事。比起人類有買房置業的辛苦,妖怪要守定棲身之地也不容易,好不容易住慣的地盤時常會被更厲害的同類奪取,比如紫兒、白四家前陣子就被井龍王的僕從——黑貓少年紅葉強行奪去了居所,不得已而恨恨遷離。現在紅葉跟著新主人曉去了別的城市,他們立刻就用泥和餅通知我們要搬回來了。
而坐在老人對面的中年婦人則放下手中的茶盞,整了整利落的灰綢衣,熱絡地朝我和冰鰭迎來:「看看兩位多體恤人,茶食都端到面前來了!看在這份上,你們先頭的不是我也不計較了。來來來,孩子們!」在她的召喚下,一群灰衣小孩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不由分說地衝上前來奪走了我們手中的盤子。
見我和冰鰭一副不服氣的樣子,祖父苦笑著嘆了口氣:「就像陽炎說的那樣,你們是點燃的犀角,總是照亮本應永遠留在黑暗中的東西。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保護自己呢——你們似乎還沒有身為燃犀的覺悟……可我總有一天會離開的……」
我和冰鰭頓時歡呼起來,如果還猜名字的話我們一定贏呢,不過我們的名字也瞞不過祖父啊,本來就是他給取的。
陽炎毫不留情地灑下一串流水般的笑聲:「人?能看見我們,能被我們看見,還說自己是人?」
輕微的笑聲代替了回答,祖父和陽炎都轉過頭饒有興緻的瞧著我們。雖然此刻他們無法望見對方,但我卻可以清楚看見,年少的陽炎和蒼老的祖父臉上,浮現出相同的笑容——那背陰處寂然綻放的花朵一樣的笑容。
「就是這位大人啊,你們手上拿的那個有他的味道!」見我們大惑不解的樣子,紫兒和白四交換了個眼色,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似乎在嘲笑這大驚小怪的反應。我不由得低聲囁嚅道:「到底有多少位龍神叫『陽炎』啊……」
並不回應我的話語,冰鰭的語調暗涌著焦躁的情緒:「可是陽炎又沒有告訴我他的家鄉在那裡,況且那個時候我們只是個小孩,知道了也去不了!」
「我還希望封印能夠再保險一點呢,看來只能這樣了……」似乎很惋惜的樣子,祖父眺望著那端正的緋紅繩結。
所以祖父選擇了忘記的遊戲——只為切斷我們和那位神明之間的聯繫,他藏起了代表約定的繩結,並將它的下落帶入冰冷的墓穴。祖父希望這段回憶能隨著自己的辭世就此永遠封印,但是不行,曾經存在過的就永遠不可能消失,更何況聯繫早已經建立——回應陽炎的耳語,童年的冰鰭點了點頭!
「就是!一點也不像訥言先生家的小孩!」
我不由自主地舉起那張畫像小影:「龍神他現在在哪裡呢……」
「這些……是枇杷樹的根嗎?」冰鰭此刻也認出「蟒蛇」的真面目了,他咬著指甲抬頭張望。
「你們兩個不要不識好人心!」醍醐發出粗魯的咋舌聲,「給我聽好了,是有關你們的事情——你們要找的東西不在無量宮,我聽見能寂師父說……」
雨點般的聲響伴著冰鰭接過匣子的動作響起。陽炎一下子變了臉色,露出碰見什麼可怕東西一樣的表情。冰鰭一見這架勢立刻心領神會,故意用力搖起匣子來。這下對方再也忍不住了:「這匣子里裝的是什麼啊?」
我一聽就擺出不屑的表情——冰鰭這傢伙還真是生財有道啊,這時候也不忘了賺錢!
「奴肖主樣,紅葉跟他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逼我們找訥言先生家的小輩回想什麼約定,還拿地盤作要挾!」紫兒咋著舌又刻薄開了,「還好我們算是熬到頭了,這個龍神陽炎已經……」
「才不是呢!這是我領域。」少年無所謂的擺了擺手,「現在比不得以前,除了這棵樹還有這少得可憐的水脈,我就一無所有了。如果沒有這點水,恐怕我已經變成黃山的迎客君,洪洞的槐先生他們的同族了。」雖然語氣是那麼輕鬆,但這一刻,我卻看見他的面孔閃過一絲悲傷。
「醍醐!」我失聲高喊著去捕捉那消散的泡沫,手腕卻被冰鰭一把抓住,他不由分說拉起我沿著那生滿荒草的小巷奔跑起來。民居的青瓦屋頂上,一帶黃牆遙遙映入眼中,我頓時反應過來——那是砂想寺的方向!
「當然啦,就是因為綠髮,還取了那麼不對勁的名字,所以其他的大人們都不太接受他呢。」白先生蒼老的聲音突然慢悠悠的響起。我正納悶他坐得那麼遠怎麼能看到圖上的情形,卻瞥見一條長長的紅信子從我和冰鰭腦袋之間探了過來,游移在畫面上方……
「要順訥言先生的筆記冊子呢!」
「解鈴還須繫鈴人?」冰鰭低聲重複著,突然轉身跑出書齋。這傢伙想逃跑嗎?我正要放聲高喊,卻聽見他急切的語聲從檐廊拐角處傳來:「磨蹭什麼,快去無量宮啊!」
「就是啊!」冰鰭說著作勢要打開針盒。陽炎一下子甩開手,飄一九*九*藏*書樣的退向井欄,連指間那朵赤寺山茶也遠遠跌落在一邊,一枚濃紅的花瓣零落在塵埃里,被風卷到祖父面前。陽炎卻還是一幅心有餘悸的樣子:「可惡啊!讓他把這個收起來!我不帶走這孩子了還不行嘛!」
「可是……」冰鰭抗議著,少年輕輕拍手打斷他的話:「聽好,我現在的名字違背了我的本性,是個討厭的名字!輪到你們了!」
「喲,什麼味兒啊,這麼沖!」
「那個時候陽炎在你耳邊說了什麼?你答應他什麼?」我不由得一把拉住冰鰭的衣角。他卻恍惚的搖著頭:「不……他不叫陽炎。」
「那是你告訴他們的!不過猜對了就是猜對了,不管用什麼方法……」綠髮少年陽炎倒是很爽快,他用拈花的手指著我,「這一個的名字我雖然知道,但是說不出口,算我輸。不過那一個可是我贏!」我只覺得眼前一花,冰鰭的驚叫聲隨之響起,定睛看時他已經被陽炎抱在懷裡了!
可是等了許久蟒蛇也沒有撲過來,我膽戰心驚的從指縫間窺看四周,卻發現動蕩的水波已經平息,這井下的空間里,無數盤根錯節的巨大樹根從四周盤旋而起,看起來活像成群的巨蟒。那些茁壯的根莖自然虯結成屋宇穹隆的形狀,延綿不絕的伸展向黑暗深處,好像一座樹根形成的地下宮殿。有著如此的驚人根系,那棵樹也一定碩大無朋吧。
冰鰭已經是他的了?一聽這話,我和冰鰭頓時嚇得抱作一團——他猜出了答案,按照約定就能拿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我們兩個根本連他名字的頭緒都沒有找到!
所以那代表約定的紅線才會再度出現在無量宮裡,陽炎遵守承諾,在繩結還完好無缺的時候,他一直都在遠遠觀望。然而承諾的就必須實現,祖父一定也預見到那繩結會在我們手中斷裂吧,所以他才希求著這個約定能更保險一點,更長久一點,直到我和冰鰭成長為像他一樣能從容應付一切的真正「燃犀」。
他只是和紅葉一樣提到了紅線的約定啊?這究竟是怎樣的盟約,為何每當提起它時,都會碰到龍神不顧一切的阻撓?總覺得有關陽炎的往事不止於我們知道的那些,它們就如斷線的珍珠,散落在昏黑的遺忘之中;而紅線的約定便是糾纏的關鍵所在,似乎只要解開這個謎團,遺失在幽暗裡的珠子便會重新聚攏,于驀然回首間,在忘卻的角落裡熠熠生輝……
「不管怎麼說也該試一下啊!反正就要放暑假了!」我頓時來了精神,調整姿勢跪坐在圈椅上,扶著光滑的木把手,「就當度假旅行,旅行!」
已經太遲了……龍這種東西果然又笨又溫柔,這看似任性妄為,但卻優柔寡斷的神明,無法逃避貪婪者的索取,也無法責怪無知者的失信,甚至直到最後都不忘賜給紅葉和曉幸福,然後一個人在幽暗的水府里等待最後一刻的降臨……
雖然只是一朵花,可陽炎得到它的時候卻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可愛呢!雖然逼人家陪他玩這點很壞,但我卻真的很喜歡他的笑容,冰鰭心裏也是這樣認為的吧,所以他才會固執的要陽炎收下那朵缺了花瓣的赤寺山茶。
自顧自地說到這裏,綠髮少年好像突然回憶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頓時興奮起來:「對了對了!我說好像在哪裡見過呢——你們之中是不是有一個叫訥言啊?」
我和冰鰭頓時發出驚嘆的歡呼聲,陽炎卻只是冷冷的笑著合攏手心接住山茶花瓣,當他緩緩打開雙手,那枚花瓣竟隨著他的動作延伸成一根精緻的紅色絲絛,他拈著絲線兩端順手打了個繩結,一邊慢慢抽緊,一邊沉聲笑著:「就這麼……說定了。」
「不行,不跟我玩的話就不放你們走!」綠髮少年頓時蠻不講理起來。「可愛」什麼的根本就是騙人的!伴著他任性的話音,明亮的天色瞬間昏暗,天空驟然縮小成圓圓的鏡面,退到了遙遠的地方。在我們身邊,吸足水氣的磚石呈現出一種濡濕的漆黑色澤,像煙囪內部那樣愈高愈狹的空間里,散布著鳳尾形草葉映射出的翡翠般的光芒。
蛇鼠妖怪們這種匪夷所思的地毯式搜索看來雖觸目驚心,但效果卻也好得出奇,不一會兒,一堆泛黃的紙頁便已攤在書桌上,我和冰鰭花了大半年才找到一兩百張,他們居然片刻間就翻出這麼多?半信半疑的看了看,那些竟還都是我們翻來覆去沒找到的散失頁碼!
「所以我一路上照顧爸爸你,讓你什麼事都不用操心,這樣算作打工好不好?」
「你可不要欺負我家的小孩子啊,陽炎!」幽暗的井底宮殿彼方,突然傳來熟悉的蒼老聲音。轉頭看去,步伐老邁而從容的身影慢慢穿越水波的紗幕向我們走來,隨著他每走一步,藍天和街巷的日常景緻不斷展開,像漲潮般蠶食著漆黑井底的幻象,暗影包圍中的綠髮少年,緩緩抬起碧清的眼睛凝視著那個人,露出一個不完整的微妙笑容;而我和冰鰭則歡呼起來,不顧一切的奔跑過去,圍攏在他膝下——是祖父呢!一定沒問題的!以前碰上這樣的事情時也是如此,只要祖父在就什麼都不用怕!
「不可以告訴陌生人!」冰鰭連忙阻止,可已經晚了,少年臉上早已綻開燦爛的笑容:「原來你們就是訥言家的啊!難怪那麼像!吶,我們來做遊戲吧?」
原來冰鰭是要去砂想寺——與其在這裏擔心煩惱,還不如直接去寺里找醍醐問個清楚!
一看企圖被拆穿,冰鰭也就不再假裝客氣了:「既然不讓我們見醍醐,就請能寂方丈師父給我們明示吧。他曾提醒過我們『解鈴還須繫鈴人』,可『鈴』只是我們無心繫上的,沒有他的幫忙,我們恐怕永遠也解不開!所以請告訴我們——為什麼要向東邊走,走到哪裡才能找到答案?」
小八左右為難的搓著手,從來沒有那次像現在這樣焦急,終於他按捺不住了:「火翼,其實那個紅線的約定是……」
這麼新鮮的遊戲還是第一次碰見呢!我和冰鰭手拉著手蹦蹦跳跳直喊有趣,卻沒有發現祖父慢慢緊握那朱紅繩結,流露出複雜而矛盾的眼神……
「只是打了個平手吧!」在這個節骨眼上祖父居然還能不緊不慢的說笑,「活了這麼久一點長進也沒有,居然誑小孩子!」
在書齋里,他引導我找尋紅線裝訂的筆記冊子;在葯神村,他帶領冰鰭走出雪的迷境,雖然曾一度沉寂幾乎被我們忘卻,但那個時候,紫兒和白四便拿著那縷紅線出現了——他們和無法留在井龍王領域里的貓少年紅葉打賭,如果我或者冰鰭能回憶起紅線的約定,那蛇鼠們就能守住自己的家園。然而當說不出所謂約定的我被困在那虛無的青草庭院中,陽炎卻以真實得不可思議的形容與聲音再度出現,只是將我誤認為冰鰭的他,在了解到真相的那一刻突然化為四散的銀星……
為什麼不提醒我們,不責備我們呢?甚至在紅葉要說出無法居住于龍神領域的真相時,陽炎也還是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紅葉也在為拯救龍神而努力吧,所以才會刻意侵佔紫兒白四的居所,借他們的手將紅線傳遞給已經被封住記憶的我們;可是紅葉的願望也最終破滅,他在轉生之前指責的失信之人就是我們,正是我們的遺忘背棄了攸關生死的諾言!
突然間,異樣的波動瞬間掠過那畫滿符咒的身體,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醍醐的身影便像殘照般倏地淡去,他拼盡最後的力量呼喊著,卻只有破碎的音節零落入我們耳中:「……向東……一直走……」
這下倒勾起了陽炎的怨氣,他輕拈著赤寺山茶花,故意恨恨的嗔怪道:「訥言才狡猾呢!上一次我醒來的時候就想帶你走來著,可被你躲過了,現在又來壞我的好事!」
一瞬間,神情蕭爽的陽炎呆住了,接著他無可奈何的笑了起來,小心翼翼的伸手接過那朵殘缺的酲紅花朵:「真拿你們沒辦法啊……果然是訥言家的孩子——像點燃的犀角,總是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發光……」說著他俯下身靠近冰鰭的鬢邊,像是在耳語著什麼,在慢慢浮起的蒼碧煙氣籠罩下,冰鰭稚氣的臉上漸漸露出困惑的表情,猶猶豫豫的,他點了點頭。像放下了什麼重擔似的,陽炎鬆了https://read.99csw•com口氣微笑著直起身體,朝祖父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可真巧了!遠遠的,著葛之色僧衣的身影躑躅在寺門口,冰鰭立刻丟開我加快步伐跑去,一把抓住那個人的衣袖。對方嚇了一跳似的轉過頭來。那是一位滿頭大汗的沙彌,正辛苦地提著滿滿當當的超市購物袋,朝我們投來詢問的目光;看那熟悉的眉眼,他就是除夕夜來過我家的那位方丈的使者呢。
開玩笑!這足足有一層半樓高的磚牆連個落手的地方都沒有,還光溜溜的生滿了青苔,我可不是傳說中的怪盜,哪有飛檐走壁如入無人之境的本事!
這一剎那,隨著醍醐的幻象如水光般散去,那微弱的聲音也驀地切斷了……
「小八你別多管閑事!」紫兒突然尖叫起來,就在這一刻,薄青的光芒瞬間閃過灰衫和白衣兩家人的身體,大大咧咧坐滿書齋的男女老幼頓時化作亂作一團白蛇灰鼠,哄然散開,眨眼間跑得乾乾淨淨。這情形與貓少年紅葉消失時一般無二,又是龍神嗎?難道小八的言詞也觸犯了龍神的禁忌?
「哎呀,這麼不懂事!」
「唉唉……舊城裡的老房子都有主了,新城裡的樓房又冷又硬,主人還特別刻薄,專門下毒鼠藥,放捕鼠籠什麼的,只不過為了一口剩飯,他們犯得著做得那麼絕嗎?」
一直向東走,一定會有答案的……仔細想來,沙彌這句話也算是提示吧。向東走到哪裡才是目的地呢?城市的邊緣嗎?陸地的盡頭嗎?或者飄洋過海,直到世界的那一端?
對哦……這可是個現實問題!即便唐僧取經也是有白龍馬的,我們總不能漫無目的的背上行囊就朝東邊跑吧。正意興闌珊間,大門那邊突然傳來興高采烈的呼喊聲:「兩個小把戲,跟我去走親戚吧!」冰鰭連忙站了起來,不用看也知道,這歡呼來自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叔叔重華。
「不要不要不要!我們會很乖的,要和爺爺永遠在一起!」祖父總是這樣,當我們犯錯時他從不橫加訓斥,而是嘆息著說「離開」什麼的,每到這時候我和冰鰭總是抱緊他拚命撒嬌,這下祖父他也就只能毫無辦法的原諒我們了。
原來這是里是井中的水底!環顧四周,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眼中次第浮現出空間的層次,井下的世界異常寬闊,一片霧汽朦朧中,某種怪異的灰色輪廓漸漸掙脫了粘稠的黑暗,那是無數盤曲在一起的粗大圓柱,隨著水光昏昧的盪動,糾纏的肢體瞬間產生了一種蠕蠕而動的錯覺。
端午的艾葉和菖蒲從昨天起就養在木桶里,我和冰鰭磨磨蹭蹭直到今天午後才苫上門檐,因為若是掛得早,有些「客人」可就進不來門了。
所謂的少年,其實在小孩子的眼中和「大人」也沒有多少區別。眼前的人略顯單薄的身體上披著一襲輕飄飄的白袷衣,在料峭春寒里看起來格外冷颼颼的。容貌纖細的他用拈著一朵紅花的手懶洋洋的揉著眼睛,散開的頭髮亂蓬蓬的,一副剛睡醒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可愛。我和冰鰭很快就弄清剛剛怎麼會錯看見萌蔥色影子了——那是因為少年的頭髮竟然染成和陽光下初生嫩葉一樣的青蔥顏色!
「等一等!」這一刻,冰鰭竟然喊住了即將離去的少年,他撿起落在地上的山茶花,一語不發的走過去將那枝紅萼遞到了陽炎面前。陽炎不解的皺起眉頭,但我卻早已明撩了冰鰭的意思,連忙解釋:「是禮物!」
「我不要抱!好冷啊!你的手好冰啊!」冰鰭用力推著陽炎的腦袋,大聲哭喊。他一哭我也跟著掉下淚來——冰鰭要被陽炎帶走了,帶到深不見底的寂寞水府!我們會就此分開嗎,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嗎?從有記憶開始我們就已經在一起了,彼此之間就像一片葉子的正反兩面,春天一同從芽苞中萌發,秋天一同在泥土裡腐朽;等待下一個春天來臨時,再一次相逢于枝頭,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分離!
「討厭啊!不要重複這麼多遍行不行!」這一刻,綠髮少年發出無可奈何的咋舌聲。朝著祖父的方向,他冷冷的嘆了口氣:「你出現的還真是時候,訥言。」
「的確有山茶花!」冰鰭急切地抓住我的衣袖,「然後……山茶花就變成……」
我和冰鰭掛完壓帳子的雄黃艾草香包,端著一盤翠鮮鮮的粽子來到書齋準備繼續整理祖父的筆記冊子,剛到窗下就聽見嘁嘁嚓嚓的細碎響動,隔著窗格子一望,只見各式各樣的精怪幻影間,一群白蛇灰鼠盤踞在雜亂的書堆上,正一本正經的話著家常呢。
「果然是他沒錯呢!」完全無視我的驚恐,紫兒心平氣和的放下茶盞,仰起頭似乎在捕捉著某種氣味,「那位龍神就是因為憑依在神木上,弄得好像樹精藤怪一樣,所以養出了討人嫌的彆扭性格。」
冰鰭是想借這個機會混進砂想寺找到醍醐,卻被那意外機警的沙彌發覺了,可我們也不是別有用心的壞人,用得著這樣堤防嗎?
「不要想起陽炎嗎?」冰鰭睜大眼睛偏過頭。
小八連忙糾正我:「哪還有別的龍神陽炎嘛,神明的尊名都是獨一無二的!」
「所以……」
「快丟掉!」陽炎別過臉掩住眼睛大喊起來。
推門走去卻不見了蛇鼠的蹤影,迎面坐著位穿方勝紋白長衣的清癯老人,他忙不迭的舉手掩面,和他打扮相似的男男女女也跟著讓到書齋深處,無聲無息的動作間,只傳來他們沉靜的低語:「等他們身上的氣味散一散才能過去。」「年年端陽,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這味道。」
我終於明白了童年時代那一天,祖父何以流露出複雜而矛盾的眼神——他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了吧,為了保護無辜的我們,他就不得不犧牲同樣無辜的陽炎!
身邊看絲毫不相關的事件一一連成串了——就在去年秋天,在一扇小小的務相屏風牽引下,我和冰鰭首次邂逅了「陽炎」這個名字,也了解到這位龍神與巴家家主廩先生生生死死的糾纏。屏風的咒縛最終被砂想寺的硬派燃犀少年醍醐親手斬斷,可龍神的氣息卻絲毫沒有被我們感應到,還以為他早已孤零零的消失,卻沒想到陽炎當時明明就出現的,他化作月華般的白影,引導著我走向那與赤寺山茶同色的紅線繩結;從那天以後,龍神便不斷幻成逐漸清晰的少年身影,始終徘徊在我和冰鰭身邊。
「你輸了哦,陽炎。孩子們說出了你的名字!」祖父微笑著俯身拉起我和冰鰭。手中突然碰到了什麼圓圓硬硬、冰冰涼涼的東西,我正要低頭去看,卻被祖父阻止了。
雖然重華叔叔說得天花亂墜的,可誰有心情陪他走親戚啊……
「不要嚇人好不好!」我大聲慘叫起來。就算你們這些妖怪是憑氣息來判斷事物,也請用一點比較能讓人接受的方法!
「為什麼要把沒人知道得真名帶回家鄉?」我實在想不透其中的原委,「那是怎樣的名字呢?龍神說過告訴我也沒關係的!」
剎那間凌亂瑣屑的影像再度閃回,無邊無際的澄明深碧里,一抹高傲的深紅懸停在瓷器般潔白端正的指尖,那是一絲紅線,正延綿不絕地自赤寺山茶花蕊中抽出……
這一刻,冰鰭垂下慌亂的視線緩緩鬆開指尖,抬起左手捂住嘴角,顫抖的聲音從他指縫中溜出:「火翼……我好像……忘記了重要的事情……」
微微的驚訝掠過祖父眼角,瞬間消失在平常的慈祥態度里:「那就放在心裡吧。不過陽炎的要求,小孩子是沒有辦法承擔的……」雖然聽不懂話里的意思,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此刻祖父的眼神里藏著說不出的悲傷。
沉靜的微笑依然隱現在祖父眼角的皺紋間:「我們不是同類,我是人。」
重華叔叔一聽這話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說的……也是呢。」
塵封的白紙黑字間,一抹暗淡的色彩突然掠過我眼角,朽成枯葉色的薄紙上,祖父以寥寥戲筆勾勒出一位少年凜然而纖細的輪廓,雖然筆觸並不熟稔,但那身影像雲間之月一樣驀地閃現出清冽的光華……
冰鰭的臉一下子就垮下來,拚命忍住眼淚點了點頭。與他相反,明媚的笑意頓浮現在少年眼角:「運氣真好,二選一的答案被我蒙對了!」說著他將翡翠流光般的眼波轉九*九*藏*書向我,一瞬間,那美麗的瞳孔收縮成了一條豎線,我嚇得連忙退到冰鰭身後。
我和冰鰭連忙轉過身,只見一道長長的萌蔥色影子蜿蜒游過視野邊緣……
說「客人」有些見外,因為那兩家畢竟是多年鄰居,只不過不常來往罷了;再加上前陣子他們又搬去別處,好久沒有音信。昨天下午,我和冰鰭突然在門口台階上發現兩朵「荷花」,用青泥和白堊捏成整整齊齊的十二片花瓣形狀,在石鼓下並排擺著。一看這個我們就明白了——那是「和餅」呢,看來鄰居紫兒和白四兩家要回來了!
小小的嗤笑聲從紫兒唇邊逸出,白四先生則嘆著氣緩緩搖頭:「不管是多麼了不起的大人,太過信任人類都不會有好下場。」
「怎麼跟我在雪神婚走橋儀式里碰見的東西這麼像啊……」冰鰭低語著湊過來,我茫然地捏住畫頁,手指不知不覺地灌注了執著的力量:「原來,他的頭髮是這種顏色……」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高聲反駁:「難道陽炎就不是人嗎?我們難道有哪裡不同嗎?」看起來冰鰭也非常贊同,跟著連連點頭。
冰鰭突然狡黠的笑起來:「爸爸!去親戚家就算吃住不用擔心,收拾東西,洗衣服之類雜務也是很麻煩的啊,弄不好根本玩不痛快呢!」
「所以?」
然而冰鰭的驚叫間不容髮的響起,隔了兩秒我才反應過來,他喊的是——「醍醐!」
「冰鰭不是男孩子嗎?把針線盒給我啦!」早已忘了危險的我又開始了搶玩具的遊戲。冰鰭當然不肯輕易交出:「你是女生就了不起嗎?爺爺說我一刻也離不開女紅的啊!」
問出醍醐的下落要緊,我脫口而出:「醍醐在哪……」
話音未落冰鰭就冷笑起來:「對啊,態度誠懇的話我們就幫你!」雖然嘴巴刻薄,但冰鰭並沒有拒絕幫忙呢!別看平時兩人經常抬杠,可就算我們自己身邊現在也是千頭萬緒一團糟,這傢伙也還是不會丟下醍醐不管的。
「去旅行!」我和冰鰭異口同聲地脫口而出,話音剛落兩人就面面相覷,冰鰭的臉頓時紅了,他彆扭的揚起頭看向別處——這傢伙剛剛還嘲笑我的想法呢,其實他早就在心裏認同了,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
「不僅僅是陽炎,還有他對你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留下的東西——總之今天發生的一切,你們比比看誰忘得最快最乾淨!」
「這些東西看起來很重的樣子,我們來幫你吧。」冰鰭很自然的說著去提那些塑料袋。然而沙彌卻輕輕擋開冰鰭的手,微笑起來:「沒用的,我不會帶你們進寺里去。」
「龍神陽炎?」這一刻,我和冰鰭同時停住動作,異口同聲地重複著這幾個字。此時此地怎麼會出現這個名字——龍神陽炎?那是巴家供奉在無量宮神木里,以務相屏風囚禁的神明之名啊!
——就這麼……說定了……
這一刻,貓少年紅葉轉生前的話語閃過我耳際,掌心突然感受到某種類似流沙穿過的觸覺。那是消失在虛無之庭里的白衣龍神的碎片,它們不可遏抑的從指縫間洶湧而去,似乎是在責備,又似乎是在嘆息……
「不是我!是祖父才對!」冰鰭猛然間脫口高喊起來,話一出口他便驚訝地瞠視著我,下意識的拉扯起遮到眼前的額發,「沒錯,是祖父在世的時候,那天很冷對不對……」
直到今天我們才理解祖父的良苦用心,他又一次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了我們——童年初春那一天母親和嬸嬸之所以會收起針線,是遵從舊俗在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不動女紅,因為此時的龍神們睡眼惺忪,怕飛針走線時不小心會傷了龍目。而我們碰見的,正是剛從沉眠中蘇醒的龍神陽炎!
這種話也是可以拿到檯面上說的嗎?這個白痴醫生!冰鰭搖了搖頭:「我並不想要什麼,不過爸爸你還是留神點比較好。」
「謝謝你,冰鰭,還有……火翼。」說出我名字的一瞬間,綠髮的少年化為蜿蜒屈伸的長長碧影,只是片刻間,像融化在空氣中一樣,這遊走盤旋的綠意漸漸淡去,那抹殘像倏忽沒入井口而消失,闃無人跡的井床邊,只有石欄孤寂的靜立在枇杷的樹蔭下……
原來是生魂啊……我這才鬆了口氣,上下的打量著滿腹牢騷的醍醐。只見他胡亂穿著代表澄心靜性的白衣,領口一直敞開到胸前,古銅色肌膚上用硃筆畫滿奇妙的圖案,可能是禁錮他不讓恣意妄為的符咒之類吧。因此醍醐的生魂看起來有些蒼白黯淡,他緊皺著眉頭,似乎非常辛苦的樣子。
「你們長大之後就會明白吧,不過……永遠不要明白也許會更好。」祖父的笑意更深了,他輕輕拉起我們的手,「也和祖父做個遊戲好不好?」
祖父呵呵笑著搖起頭:「不行,不行。那孩子天生喜歡女紅,一刻也離不開針線啊!」
「小冰鰭,來來來。那一個可以回家去了!」少年興高采烈的走過來。我和冰鰭一迭聲的大喊著「不要啊」,轉過身奪路而逃。可是對於小孩子來講,這四通八達的樹甬道根本就是迷宮,奔跑在一片昏暗裡,周圍的樹根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每條路都讓人覺得似乎已經來過這裏,又似乎第一次碰到;原地打轉的恐懼,再加上孤獨和寒冷,我們兩個終於累得再也挪不動腳步,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蟒蛇啊!」本來就嚇得不輕得我和冰鰭頓時抱作一團,連聲哭喊起來。
「幸虧不是這一個,不然可就有點麻煩呢。」少年卻依舊盯著我蹙起細緻的眉頭,好像在權衡什麼,終於他低下頭自言自語起來:「這一個的名字說不得……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冰鰭已經是我的了,我也用不著兩個一模一樣的東西……」
「和餅」原本是我們家年關時供在灶台上的一對豆沙糕餅,它們其實是紫兒、白四家每年分配餘糧的信物,仔細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他們根本就是天生的死對頭,老鼠和家蛇嘛,居然也能和平相處到今天!
「所以才請你帶我們到寺里去啊,讓明白複雜事情的人給我們幫助!」冰鰭的話一出口,我連忙低聲提醒他注意語氣態度,然而沙彌卻絲毫不以為忤,依然是無動於衷的樣子:「其實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也沒有問題,你們何必執著呢?醍醐他就是太多管閑事才會被懲罰的,所以請不要再牽連更多的人。」
「說得到好聽,哪有這種閑情嘛!」冰鰭冷笑一聲,「而且我們根本就沒有旅費……」
也不知道二月初二是什麼大日子,一早媽媽和嬸嬸就把針頭線腦統統收拾進一個小點螺匣子里擱起來,說下了班先回娘家去。眼看不早了,我和冰鰭去巷口看了幾次也不見各自的媽媽回來,便無聊的靠在了牆邊枇杷樹下的井欄上。刻滿繩索痕迹的石井欄對稚齡兒童來說是相當高的,但長輩們還是嚴厲的禁止我們朝井裡張望或扔東西,生怕我們玩的忘形不留神滑進去。
很久以前,祖父還在世的時候,寒冷的天氣……記憶的碎片呼應著冰鰭的話語,霎時間閃出一線光芒,被它照亮的往事倏忽劃過腦際,突然間我脫口而出:「是赤寺山茶盛開的時節吧!」
「終於把這難纏的傢伙送回去了!下次還不知道又會遇上誰……」祖父注視著恢復了平靜的井水,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忘記告訴你了!」我慌忙解釋,「被紅葉佔了地盤時,紫兒和白四他們拿著被我們扯斷的紅線,要我回憶什麼約定呢!」
冰鰭愛理不理的繞過他,把在書桌上嬉戲的小蛇小鼠趕到一邊:「是紅葉他自己要走的,跟我們沒關係。要喝茶敘舊上后花廳去,這裡是書齋,別妨礙人做事!」說著拍起桌上散亂的筆記冊頁,一陣灰塵頓時飄揚開來。
「你的零花錢不夠嗎?」重華叔叔瞅著冰鰭一臉困惑,「難道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告訴我就行了嘛,這陣子認識一個藥商,雖然很年輕但是很親切的!」
「算了算了,這些討厭的事情就不提了!找些樂子吧!」綠髮少年用力搖頭,好像要驅散那些不快的記憶。他晃了晃手中的紅花,不容辯駁地說,「我們玩猜謎的遊戲!如果我說出了你們的名字,你們就要留下來陪我;如果你們說出了我的,我就放你們走。」
不易覺察的驚訝表情瞬間九_九_藏_書閃過沙彌眼角,他微笑著搖了搖頭:「這麼複雜的事情我怎麼可能明白呢?我只是個普通打雜的而已……」
「那個時候,龍神告訴了我他的真名……」冰鰭慢慢抬起惶惑的視線,「他在我耳邊說,這個名字再也沒有人知道了,所以請我們幫他帶回家鄉!」
訥言?我和冰鰭對看一眼,那是祖父的名字啊!不過說起來,這樣稱呼祖父的只有一些奇怪的客人——他們有的長著銳利的獠牙,有人生著狹長的瞳孔,有的足有一百對手腳,有的沒有腿也能疾行如飛,總之都相當古怪。他們一進大門就直奔書房找祖父說話,冰鰭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可有時候我只看見他們動嘴完全不出聲。也許因為這些客人都長得很嚇人的緣故吧,祖父總讓我們兩個藏到他身後的屏風背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綠髮少年長得這麼好看,怎麼也像那些難看的陌生人一樣,稱呼祖父為「訥言」呢?
因為剛剛沒瞅到機會也摘上一朵,此刻冰鰭幸災樂禍的拍起手來。雖然心裏也大覺可惜,但我卻不甘示弱:「哼!這下就不會被祖父發現我摘花了!」可話音還沒落,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就在身邊響起:「是禮物嗎?」
預想中的衝擊並沒有到來,我就好像撞在一片投射著無瑕白光的空氣上,絲絲縷縷的紅線煙氣似的掠過眼前。
「我怎麼敢啊!」祖父搖了搖頭把我推到了前面,「這兩個孩子自打出生就在一起,現在硬生生的分別了,至少要讓他們送個餞禮當紀念吧!」
「你看,又窮講究不是?沒瞧見是訥言先生家那兩個小的過來了嗎,我都聞到豆餡兒和肉餡兒香了!」
——是陽炎嗎?踉蹌中我回過頭來,已經久違了——這熟悉的白衣……
「那麼告訴我,陽炎對你說了什麼?」祖父的口氣明顯緩和了下來,他撫摸著冰鰭的頭髮問道。
「你別亂來,我回去拿梯子!」我一邊轉身向家裡跑,一邊不斷回頭提醒冰鰭,卻突然發現在我面前兩三步遠的地方赫然出現一道人形障礙。
每位神明的名諱都與眾不同,那紅葉侍奉的井龍王陽炎,就是守護巴家的龍神陽炎;而那位不斷徘徊在我和冰鰭身邊的白衣綠髮少年,竟是他幻化的!
「通草花家的孩子嗎?」沙彌說著將大包小包墩在地上。
「爺爺,爺爺!」我忍不住抓住祖父的衣擺搖晃著,「陽炎是誰,為什麼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為什麼他討厭自己的名字,又不敢叫我的名字?」
「你們想到哪裡去了,我活得好好的!」醍醐咬牙切齒的咆哮起來,一瞬間又恢復成那個強悍的「鬼見愁」,「能寂師父他不知道要把我關到那天才罷休,所以我只能用這種方法出來!」
也不待我們答應小八就一聲令下,灰衣子弟嗡的一下就散得沒影了,白四先生也不甘示弱,他抬了抬手,白衣家蛇們立刻也加入了「幫忙」的行列。
「已經很久沒人送過我禮物了,謝了啊!」那綠髮少年並不在意我們的無禮,依然用還沒睡醒的口氣說著,只顧端詳手中的花朵——這正是那朵赤寺呢!我和冰鰭剛要回答他「不用謝」,可是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那枝山茶不是掉進井裡了嗎?怎麼會被他拿在手上?
「小八,好久不見!」我立刻歡呼起來,這位鄰家大哥非常和氣呢,跟他刻薄的媽媽紫兒就是不一樣!
「是他?」我忍不住掩住嘴角失聲喊道。沿著線條青澀而流暢的肩背,飄垂下長長裳裾的白衣,這似曾相識的身姿曾在我的手中一點一點的化為星屑啊——那慢慢沉浸入陰暗中的半透明身影正是我在砂想寺前,無量宮裡,書齋角落,芒草庭中不斷遇見的少年幻象!殘圖上唯一著重描繪的是他的發色,那蓬亂的碎發就象初春的陽光下的嫩葉一樣明媚飛揚……
「那可是你說的!」祖父慢條斯理的接了一句,「那就這麼說定了。不過,要有個憑證才行……」他順手撿起落在地上的山茶花瓣,遞往陽炎的方向。那花瓣一下子被數點銀星簇擁起來,飄向對方手中。
——還是想不起來嗎?
見我們不回答,少年有些急躁的催促起來,我和冰鰭搖了搖頭。微微的失望掠過少年端麗的眼角,那寂寞的樣子看起來相當可憐。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訥言是我們祖父的名字。」
「不乖可不行哦,你們根本逃不掉的!」這一刻,少年熟悉的語聲再度響起,一頭蒼碧的亂髮漸漸從樹根陰影落下的黑暗中浮現出來,隨即是得意的笑容,纖細的肩頸,輕飄飄的白絹衣……如同最後一擊一樣,我和冰鰭終於扯開嗓子放聲大哭。
了結了務相屏風的咒縛離開巴家后,醍醐就一直被砂想寺的方丈能寂師父禁足,我們再沒有見過面,沒想到他居然變成了這樣!我大驚失色的跑回冰鰭身邊:「醍醐你不會已經……」
山茶……變成紅線了,那美麗的手指拈著濃紅絲絛的兩端,緩緩纏繞著,然後以自暴自棄的決然猛地抽緊,嚴謹而矜持的繩結頓時出現在紅線中央,像化為實體的禁忌般凜然的昭示著自己的存在。
微弱的議論聲從蛇鼠兩家的人群里傳了出來,這群愛窺探人隱私的妖怪,什麼也別想瞞過他們!冰鰭額頭上頓時暴起青筋,猛地推開椅子站起身來。可兩家的男女家主依然好整以暇地啜著茶,全然不顧他的怒火,也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樣子。見情形不妙,小八立刻湊了上來:「別動氣別動氣!訥言先生的筆記冊子我們也見識過的,有什麼缺頁漏頁的我們來找,也算是謝謝兩位幫忙!」
「那老鼠精剛剛說什麼?紅線的約定?」冰鰭迷惑的皺起眉頭,「什麼紅線?就是祖母拿茜草和紅花偶然染的那個嗎?」
「你就是大家說的那個『冰鰭』對不對?」少年眯起眼睛,斬釘截鐵的說著慢慢湊近我們,這一刻我看見——連他的瞳孔都是明亮的嫩綠色。
——不準看陌生人的眼睛,更不準和他們說話;只准和冰鰭互相稱呼乳名,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髮型……祖父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奇怪規矩。可是為什麼呢?明明陽炎也好,那些古怪的客人也好,他們都會哭會笑,雖然容貌有些特別,但和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啊!
這麼一說……醍醐不思反省,違逆方丈師父的事情不就曝光了嗎!他可是為了我們才這麼做的啊!我連忙搶過話題:「師父師父,請你不要告訴方丈!醍醐他是一片好心……」
不過越是大人禁止的事情對小孩子越有吸引力,見身邊沒人管束,冰鰭立刻轉身趴上井欄,我也毫不示弱地跟過去,可因為努力探身朝下看的關係,手裡的紅山茶一不小心掉進了井中——那是祖父最喜歡的「赤寺」,早春時節,它怒放的顏色能讓整個庭院都鮮活起來。祖父管得可緊了,我好不容易才偷摘到這一朵的!
「可不是,這兩個小的也不知犯什麼混,為了抽幾條紅線,把訥言先生的筆記都拆散了,到現在還沒找全整理好呢!」
「你們給我適可而止!」祖父不由分說地奪過盒子,聲音罕見的嚴厲,「我囑咐的事都丟到腦後了吧!偷偷摘花,到井邊淘氣,居然還敢跟那種東西玩遊戲!幸虧今天陽炎這傢伙剛醒還看不清東西,怕被針傷了眼睛,不然看你們怎麼收拾!」
「那就再去問陽炎,問他的家鄉在哪裡,問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我緩緩放開手,努力滿不在乎地微笑著,可冰冷的手腕化為銀沙崩散的感覺卻突然橫越時空,由紫兒白四家荒草庭院傳遞到此刻我的指尖。
「原來醍醐告訴你們了……」這一刻,沙彌澹然微笑起來,「禁足中居然敢偷聽師父的談話,還偷偷溜出去……」
我和冰鰭面對面偷笑起來——好像小鳥的羽毛一樣有趣,真想摸一摸啊!
冰鰭卻艱難的轉過頭不看我殷切的眼神,他輕輕的扯著額發:「不行了……」
「不行了就不行了!」冰鰭突然大喊起來,「因為我把陽炎的真名……忘掉了!」
陽炎雖然將信將疑,但估計兩個小孩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便放下冰鰭,卻還是提防地牽著他的手。我疾步跑到他們面前,把祖父給我的那圓圓硬硬的東西塞給冰鰭。這一剎那我看清那是個小匣子,黑沉沉的底色上,旖旎的光暈暗淡流動—九-九-藏-書—這不正是早上媽媽和嬸嬸收拾針線的點螺漆匣嗎?
「沒錯呢,還是住在這裏舒服!」一個聲音突然緊貼耳根響起,嚇得我連忙讓到一邊,轉眼看去,一位細眉細眼的灰衣年輕人衝著冰鰭和我微笑道:「火翼,這回多虧你們二位趕走了龍神家丁呢!」
「你們好亮啊……」少年用含糊的語調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饒有趣味的上下打量著疑惑不解的我們,「看起來挺眼熟的,根那種光很像呢……點燃通天犀角的光……」
「在封印還沒有解開之前,我都會遵照約定的。後會有期了!」陽炎輕輕甩動煙柳一樣的亂髮,看樣子是到他決定離開的時候了。
所以從咒縛之家的廢宅開始,白衣少年的幻影才會一再出現,欲言又止地徘徊在我們身邊,那正是抱著近乎絕望的期待的陽炎啊!從來都是這樣倔強而任性,放不下身為神明的矜持,他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的凝望著,甚至還在為難時分,危急關頭保護我們。龍神曾說過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守住「屬於自己的東西」,原以為那是冰鰭的性命,但我錯了,那是他一直期待著的奇迹啊——也許在某一秒,已經長大的孩童能突然醒悟,想起那被埋葬的往事,去拯救瀕臨崩潰的自己!
簡直像奇迹一樣,成千上萬塊回憶拼圖散落在遺忘的角落裡,早已在黑沉沉的忘川之水裡褪色淡去,原以為一輩子也不可能複原了,可是就好像有誰躲在歲月的紗幕後,悄悄指引著我們拂開層層塵埃浮土那樣繁瑣細心的努力,這段往事竟在我和冰鰭的心中漸漸成型——
冰鰭應聲冷笑道:「真的往東走嗎?」
「那村子叫獅子村,我小時候被你們的爺爺帶了去過!漂亮的不得了啊!」重華叔叔竭力鼓動著,「而且那裡很快就要建水庫了,再不去就看不到啦!」
「醍醐沒來幫你嗎?」冰鰭連忙打斷我的話頭,不動聲色的彌縫過去,「這些體力活不是他在做嗎?」
我記得龍神說過『陽炎』是現在的名字,他討厭這個違背本性的名字。那什麼才是他那不再有人呼喚的被遺忘的真名?
冰鰭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樹影,默默地捲起衣袖:「爬牆吧……」
「這回不猜名字。」聽見我們的童言童語,祖父笑的嘴都合不攏了,「這是藏東西的遊戲——我把這段紅絲線藏起來,在它重新出現之前,你們誰都不可以再想起今天的事情!」說著他攤開手,那段山茶花瓣變成的紅繩結竟赫然在躺在掌心,我根本沒看見陽炎把它交給祖父啊!
「明白了!請放心,我們再也不會牽扯上你們了!火翼我們走!」冰鰭惱怒的拉起我轉身走下寺前的石階。
「你記得?如果那時候小八找的是你,也許就不會鬧出那麼多風波了!」
書齋里徹底亂作一團……小精魅雞飛狗跳,慌不擇路的逃竄著;連行止文雅,自覺高其他異類一等的顏如玉們也張皇失措的奪路而逃,我和冰鰭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連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哪裡還有阻止的力氣……
這算什麼提示啊!我和冰鰭頓時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就差要哭出來了;可對方卻還不依不饒的一再催促,冰鰭只得回答:「我的名字……祖父說,是表示最強大的幻獸……」
無法徹底了解這位神明究竟遭遇過什麼,直到多年以後,我們才從巴家家主廩先生等人的口中得知他失去了本體,或是憑依在高大的社木上,被野心勃勃的咒縛之家利用;或是幽居於狹窄的井底,靠凡俗的供奉存在。他甚至無法維持自己棲身的領土,甚至衰弱到連呼喚「火翼」這樣代表強大火焰幻獸之名的力量都沒有,但無論多麼潦倒,龍神畢竟是龍神,陽炎始終是強大的自然之力的化身,決不是兩個稚齡孩童所能應付的。
毗鄰巴家祖宅的無量宮似乎更適合這種被繁華拋棄的寧靜。站在泥灰剝落的斑駁圍牆外,引頸眺望院內那遮天蔽日的銀杏神木,我和冰鰭的耳後感受到變得悶熱潮濕的夏風的吹拂,枝梢上喧喧嚷嚷的密葉依稀與去年彷彿,葉縫中偶爾漏下的天光鮮潤得像是要滴出水來。古樹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那濃郁的生氣不但不會隨著時光流逝衰竭,反而會越來越茁壯蓬勃。
「暑假旅行嗎……」不明所以的重華叔叔眯起眼睛,露出悠然神往的羡慕表情:「年輕真好呢……」
那朵紅花越過叢叢井檐草掛著露珠的碧綠葉片,無聲無息的落在映著藍天的水面上,漣漪一圈一圈盪起,搖碎了倒影中的碧空白雲,也擾亂了我和冰鰭那同樣髮型,一般衣著,甚至連容貌也無比神似的身影。
白四先生感同身受的撫著胸口緩緩嘆道:「那位龍神任性得很啊,總差遣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幫他做這個做那個,光無量宮神木和千尋井水源之間的地道就不知道挖了幾千遍!」
冰鰭一下子紅了臉,露出為難的表情:「不可以……不可以告訴別人的。」隨即他轉向我認真的補充著,「不過告訴火翼沒關係,因為陽炎說我們兩個是一樣的。」
緩緩扶住額頭,冰鰭的眉心越皺越深:「說起來,似乎真的有那麼回事啊……」
祖父不管冰鰭了,現在連我也要送到陽炎那邊去嗎?我害怕得急忙後退,祖父作勢安撫,卻在我耳邊低語:「快去把手裡的東西交給冰鰭。不然他就真的要被帶走了!」我一下子停住了掙扎——原來祖父不是不要我們!像以前把我和冰鰭藏在屏風後面那樣,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我們!
這是誰的聲音,少年獨有的清冽如冰晶般毫無雜質的嗓音,搖蕩著氤氳水汽的嗓音,不久前我曾經聽過的,它屬於……
那種感覺,就像在天空深處從容屈伸的長龍風箏突然出現在觸手可及之處一樣,怪異但真實,我們兩個驚訝的用力揉眼睛;當移開手時,那團綠意竟全然無跡可循——站在面前的明明是個少年嘛!
「我們和你們不一樣,也可以不住在人家裡。可是新城的綠地連草皮是一刷水的,種樹好像種菜似的,池塘都是水泥駁岸,住在那裡會染上下品趣味的!」
連包都來不及丟下來,重華叔叔抓起几案上的冷茶喝了一口,忙不迭的說開了——原來身為內科主任醫生的他好不容易拿到一個假期,要我們陪他去鄰省的山裡拉毛竹。我家不得不趕在八月颱風多起來以前修繕祖宅的屋頂,可舊梯子年代已久,店裡賣的又根本達不到老房子那種高度,早就想自己重打幾架了。恰好不久前偶然和山裡的遠房親戚取得了聯繫,重華叔叔準備一得空就租輛小卡車,去那裡拉一些高大的竹子回來。
醍醐!這傢伙怎麼會出現在此時此地?我慌忙定睛看去,視線中出現動蕩著的高大背影,像被擾亂的水波般還沒有完全複原——是砂想寺的燃犀少年醍醐沒錯,我剛剛穿過了他的身體嗎?這麼說來此刻我們面對的……只是個魂魄!
我怎麼把這個給忘了——陽炎的靈體應當還憑依在無量宮的神木上!汲取古木綿綿不絕的生氣,神明應該不至於消失得無影無蹤才對!
突然,冰鰭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抹去眼淚,朝著白衣少年大喊起來:「我知道了,你叫陽炎!爺爺叫你陽炎!」我也不假思索的跟著嚷道:「你的名字是陽炎!」
拖著無精打採的步伐回到家中,我和冰鰭坐在堂屋裡的几案邊,好像賭氣似的一個也不開口。長久的沉默使氣氛越發壓抑起來,我終於放棄似的高聲嘆息:「旅行吧……」
「後來那個龍神就出現了,不僅把我當成了你,還說之所以不讓你被雪神帶走,是因為那是他的東西!」我懷疑的斜睨著他,「總不會就是你和那個陽炎定下的約定吧?」
那是我和冰鰭的下午點心……獃獃地看著那群灰衣子弟風捲殘雲地把那盤粽子吃了個乾淨,我連生氣的慾望都沒有了:「紫兒,白先生,你們回來了啊……」
「只是有個朦朧的印象而已!」似乎有什麼正阻隔著他的回憶似的,冰鰭露出焦躁的表情。
無言地看著冰鰭和我一溜煙的跑回祖父身後,示威似的探出腦袋,陽炎緩緩地搖了搖頭:「訥言你還有什麼可不滿的呢?平時就總是算計我們,從不顧惜大家是同類的情分!」
「爺爺說不可以和陌生人玩!」冰鰭毫不猶豫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