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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獅子

第六章 天獅子

「你還理直氣壯啊……」少年懶洋洋的站直身體,「我說,欠我的東西你準備什麼時候還呢?」說著,他朝村長和時虎的方向緩緩抬起手。
冰鰭伸出手,那片花瓣便像擁有意志一樣緩緩飄落,棲息在他手心。伴著繚繞著銀星的綠光閃過,那閃爍著冰一般光澤的高傲緋紅遍不著痕迹的融入他白皙的皮膚。微笑慢慢沁出冰鰭嘴角,突然間他向著虛空高聲詢問:「可以了嗎……我們已經可以去解開那個鈴鐺了嗎?」
冰鰭狠狠地咬牙推開時虎的手:「難道我就不能重新聚沙成塔嗎?」
冰鰭冷笑:「那又怎樣,你應該比我看得更清楚吧——那個少年有像獅子一樣的眼睛!」
我用力點頭:「只要找到漾灧河的故鄉是哪裡……」
我不相信是這樣的!一定有那裡出了問題!依然拚命拒絕接受眼前一切的我用力搖著頭,突然間,山道上的亂夢微弱地衝撞起記憶的凍土,試圖推開遺忘的冰層……
初來獅子村時,田埂上一位老者曾這樣說過——這裏沒有什麼邪鬼,邪的是人的心!可我分不清究竟是誰的心淪陷於邪惡,是「坐享其成的村民」,還是拚命想擺脫宿命之網的村長。
「你摔到哪裡了嗎?」見我一動不動,冰鰭擔心地舉步走來,我慌忙攔住他,戰戰兢兢地指向面前的青苔間……
村長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他緩緩舉起獅子舞衣:「沒錯,我有特權!我要放棄這個村子,讓天獅子永遠的沉在水底。本來以為有兩個替身的,現在就只能由這小子代替我的時虎了,如果這還不足以滿足他,那便是用全村人的性命作他的陪葬也沒關係!」
這時冰鰭衝著我打了個手勢,指向前方。我下意識的轉過頭去,只見溫潤的黃玉色光芒包圍著兩道人影——那是時虎和天獅子少年。
我想是時候了。冰鰭所詢問的看不見的對象,我們的祖父,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吧。從一開始,他就不是為了保護我們而犧牲陽炎抹煞其存在。他只是在等待而已,等待我們經歷一次次的試煉,等待我們磨練出堅強的靈魂和寬容的心靈,等待我們學會毫不畏懼、真摯坦誠地面對不朽的神明!
冰鰭淡然的垂下眼瞼,轉頭看向車窗外。路上山林的精靈們喧鬧著,搖動濃綠的枝葉扑打著車窗,將小石子推到我們的車輪下,盡情的惡作劇。這山裡充滿了甜美的生氣。
「沒問題!」叔叔一口答應下來,冰鰭頓時抱怨開了:「爸爸,舞獅子這種事誰會啊!」
——仁慈的自然啊……
「誰明白這麼複雜的事情……」冰鰭垂下了眼瞼,「不過我相信火翼的話。」
「我得去應付一下……」村長披上外衣,指著我和冰鰭再三叮囑時虎,「你給我看好了,決不能讓他們逃掉!」說著他疾步走出房門,惶惶不安的背影霎時消失在獅子村純粹而濃黑的夜色中。
這是我們才看清那個男孩的五官,那明顯是縮小版的時虎。此刻他一臉驚魂未定的神色,全在看見那少年的一刻化開了。小時虎張大了嘴巴緊盯著有著獅子般眼瞳的少年:「你好漂亮啊!真像我在天上的媽媽!」
驚訝一瞬間融化在天獅子那美麗的眼眸中,漸漸的,他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笑容:「好像又看見了……最初向我祈禱的人……」他低頭的動作里有與少年的外貌不相稱滄桑感,「我告訴那個男人,如果想在我的山林中生活下去,就要付出與所得相等的代價。於是他便用生命來換取人類繼續生存下去的權利,和我訂下約定,只要他的血脈還沒有斷絕,就會一直用靈魂供奉我;而我也必須守護住在這片山裡的人類,賜予他們豐饒。」
真是怪了,石頭是從哪兒來的?這片苔原上原本連片落葉都沒有啊!我恨恨的伸手去撿扇子,可動作卻在一瞬間僵住了。
「那就晚上見了!」我拉著冰鰭踏上了歸途。林間的能見度雖差,可是路倒不難走,很快鈴聲便飄了過來,越來越響,在它的引導下,我們一下子就看到村長家了。就在進門的那一刻,一隻手突然撐住門框攔住我們。
……於是飛翔的獅子就乘著狂雷,從天而降……
符合人類要求的部分,被神化為天獅子,以巨石之形接受人們的獻祭;違背人類要求的部分,被賦予禁忌的邪鬼之名,封入雷淵。而自然本身,又怎能由人類的善惡來衡量!
「什麼天獅子祭!我偏不舉行!」村長舉起了直拖到地面的鈴鐺,「看見了嗎,從我父親死去后積累下來的魂鈴,這麼多,每天都在吵!可是和活著比起來,這點聲音又算什麼?該被吃掉的本來就是這些坐享其成的村民!」
這一切要遠溯到古代最著名的水文事件之一——黃河奪淮。淮河的水系裡有一條叫做「漾灧」的不起眼支流,它小到地圖上也很難找到其所在,小到也許只有當地的百姓才知道它的名字。雖然微不足道的,但長期以來漾灧河卻是兩岸居民灌溉和交通的命脈,為數不多的村莊依賴它過著安寧靜好的日子,直到黃河改道侵奪淮水流域的天災發生。當時的治水官員遵循統治者的意願,為保證漕運修筑北堤堵塞決口,引導河水南行,分流入淮,黃河徑流便佔據了原本漾灧河的河道。從那一天起,原本溫和親切的漾灧河水突然間就像發狂一般泛濫成災。
什麼都不擔心的是叔叔大人你吧!我和冰鰭為籌集尋找龍神陽炎家鄉的旅費,一放暑假就跟著重華叔叔打工,工作內容無外乎陪他走親戚而已。本來是個又輕鬆又實惠的美差,但完全沒考慮到叔叔他不但少跟筋,而且又是路痴冰鰭的父親!
村長笑了:「二哥他因為砍了太多竹子一時帶不下來,就住在林子里的狩屋了!」
這麼滑的苔原上,如果一個不當心……
在這狂躁的林間,只有獅子形巨石保持著巋然不動的莊嚴,如同忠實的衛士守護著斜倚在它肩頭的主人。我看不清那個人的容顏,但直覺告訴我這是一位少年。在注意到他的一瞬間,視線便徹徹底底地被牽引過去,因為我以為自己又看見了龍神陽炎……
說是要趕在廢村建水庫之前來獅子村故地重遊,但前度的旅行畢竟相隔太久遠了,從一大早開始,重華叔叔就駕車在這片陌生的崎嶇山道上轉悠,可一直顛簸到現在連半個村落的影子都沒出現。我嘆了口氣,把自己埋進座位里。有些奇怪啊……山林明明應當是充斥著靈氣的地方,可這裏意外的寧靜,沒有遊魂,沒有木靈,沒有魍魎,平靜得像死去了一樣……
伴隨那聽不見的話語,一枚巨大的光珠慢慢自男人胸口升起,朝空氣里播灑著玉屑一樣的光之粉末,悠悠飄向空中——這是何其強大的魂魄,在自然的偉力前依然不失其光華。
似乎看出了我們的疑惑,時虎立刻解釋道:「堂叔爺爺曾經到獅子村參加追奠我爺爺的七年法事,不過那個時候我爸爸還小,我更是沒有出世。之所以會知道『訥言』這個名字,是因為我看過他留下幾張紙片,其中一頁上寫著這個名字。」
海嗎?沒錯……是海!河流的故鄉,不就是大海嗎?
「時虎!」少年微微的愣了一下,隨即大笑了起來,「對對對,就是我呢!」運氣真好,我竟然猜對了!
越來越不對了!如果叔叔不回來,我們就得一直呆在村子里!難道村長他這麼怕我們在祭典結束之前離開村子嗎?我喊了起來:「誰要舞獅子啊!冰鰭別理他,我們自己上山去找重華叔叔!居然耍手段強迫人參加什麼天獅子祭……」
突然間我恍然大悟——是名字!那個男人呼喊的短促音節是少年的「名字」。原本無名的自然之靈回應了人類的呼喚,因此而呈現出與這名字相應的形象。
砂想寺長大的「燃犀」醍醐曾經講過類似的話,陽炎也表示討厭自己現在的名字,因為對於龍神而言,這個與本性相反的名字是不吉利的,如今連時虎都這麼說。雖然只是個山地少年,但他的話卻不得不讓我們重視——作為天獅子最信任的人,親身見證著自然的儀式和禁忌,他就是活生生的神跡!
「你說什麼!天獅子祭!誰告訴你的!」一瞬間村長的臉色變了,他猛地踢倒面前的椅子轉向我這邊,撕下和善的偽裝,此刻那灼灼的目光與兇狠的表情看起來異常可怖。我不由自主地後退著:「聽……聽村裡其他人講的……」
當人知道自己只有一線希望脫離險境的時候,逃亡幾乎是下意識的行為。時虎的話音未落,冰鰭就一把拉起我跑入了黑暗中。雖然背後根本沒有人在追趕,但奔跑的已經成了我們唯一能做到的事,因為這夜間的山林是如此的沉默,就像悶罐一樣!有點蟲聲也好,有隻夜鳥也好,就算有頭野獸也無所謂——這死一般的寂靜才真的要把人逼瘋!
還沒等我們從面對強大自然之力的眩暈中反應過來,村長化成的魂鈴漸漸消失在天獅子的利齒間。時虎失聲高喊著父親,他的聲音是那麼痛切卻又那麼無奈——葬送自己性命的是村長自身的邪念,但對人類而言,根本不可能因為明白這一點而冷靜到斬斷骨肉親情。
「可是爸爸,他救了我啊……」時虎為難得看看父親,又看看少年,努力的申辯著,卻被村長毫不留情的打斷了:「救你?這種窮凶極惡的妖怪怎麼可能救你!快給我過來!」在父親嚴厲的催促下,小時虎不情願的挪動腳步。
……於是天獅子就乘著狂雷,從天而降……
「或許這些紙頁就是在等著二位來帶它們回去吧……」時虎突然自顧自的笑起來,朝我們微微頷首,示意「跟我來」。我和冰鰭對看一眼,連忙追著他的背影踏上吱呀作響的狹窄樓梯,穿過一片令人安心的幽暗之後,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我們已置身於樓上一間寬敞的房間。
在村長的眼睛里,這個少年就那麼像時虎嗎?我明明看見——他有著黃玉色的眼睛!
「站住!那個不是時虎!」我和冰鰭不約而同的大喊,然而已經晚了,無聲無息的,村長在雷淵的上方消失了。並不是掉進去的,因為連一點水聲也沒有,村長簡直就像,被吞掉了……
我連忙解釋:「這繩結是陽炎用我們送給他的山茶花瓣變化的!」
「是啊!不然你說是什麼?」我和冰鰭同時點了點頭。
「咦?鈴鐺到哪裡去了?小時候明明看見掛在門前啊?」重華叔叔一邊下車走向那大門口,一邊嘟噥著。我和冰鰭面面相覷,叔叔也太粗心了,那鈴鐺不就掛在門扇的陰影里嗎?
村長若有所思的看看我,又看看重華叔叔父子倆:「我記得二哥你和空華大哥是雙生子吧,我們這裏雙生子算一個人,這兩位也就是『隔水不隔山』啦!」
我和冰鰭吃驚地對望了一眼——難道……他掉進了雷淵?
「就像你父親說得那樣,這個村子被天獅子詛咒了對不對?」冰鰭依然不動聲色的陳述著,「獅子是嗜血的動物,要平息它的詛咒就必須用人命!雖然其中的細節我是弄不清楚,可是如果沒猜錯的話,時虎,你也聽得見鈴聲,有主祭的資格吧!說明白點,這次的人殉祭品——本來應該是你!」
「夜晚的山林很危險呢!」時虎並不回答,只是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他不說我們還沒注意到——山裡的夜來得真早,剛說幾句話天色就已經暗了。風掠過林梢,發出異樣的呼嘯,來時的小道已經淹沒在暮色中。見我們有些為難的樣子,時虎抬手指了個方向:「你們走這條路吧,很快就能到家的。不過要記住九-九-藏-書——千萬別往路的兩邊看,這是我們山裡的規矩!」
「那你和那個人一起住在山裡嗎?我怎麼沒看見他?」時虎轉動著小腦袋四下張望著。這一刻,薄冰一樣的悲傷凍結在少年眼中,為掩飾這絲動搖,他故意扮了個鬼臉,露出兩粒小小的虎牙:「你找不到他的,因為他被我吃掉了……」
「說謊!」村長一聲斷喝,「這裏除了我家沒人知道天獅子祭這個名字!你們碰見了誰?他跟你們說了什麼!給我老實講!」
「這是什麼?」時虎驚訝地指著那抹緋紅。
時虎的話像一道晨曦,熟悉卻又陌生,在它的照耀下,山路上那個夢的碎片在我的腦中忽然重新閃爍起來,我不由得低聲自語:「天獅子……」
一瞬間,熒光飛散開來,少年輕捷的揚手,那枚巨大的魂鈴劃出美麗的弧線飛向空中,天獅子追著它一躍而起,當我和冰鰭抬頭時,魂鈴驟然停住,停在兩排白亮的獠牙之間——那年輕的肢體已經幻化成了獅子!不,那不僅僅是獅子,出現在半空中,強大而溫柔,高貴而自由,殘酷而聖潔——那是美麗絕倫的龐大神體啊!
「不要害怕,時虎!」突然間,熟悉的聲音響在我們耳邊,那是像透過綠葉的陽光一樣清脆爽朗的語聲。我和冰鰭頓時睜大了眼睛——這不是苔原上那個少年的聲音嗎?更讓人驚訝的事,他在呼喚……時虎!
見我被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村長臉上漸漸換上扭曲的假笑,他一步一步逼近過來:「還以為剛好得到兩位主祭,沒想到到頭來只有一個!一直不怎麼開口害我都沒發現——原來你根本就是沒有用的東西!要走就走,沒人攔你!」說著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臂就往門外拖,嚇得我大聲驚叫起來,拚命掙扎。
那一定是決定性的陳詞吧——男人激昂的情緒一下子凝滯住了,從他無畏的氣勢里就可以看出,是塞滿胸膛的怨懟和憤怒支撐著他在暗夜中跋山涉水來到此地,準備向假想中冷酷傲慢的對手痛切陳詞,據理力爭,然而對方卻是那麼平和,只用區區一句話就瓦解了他堅持。
不知來自哪裡的鈴聲越來越接近了,像被它指引一般,車子剛轉過某道濃綠的山坳,幾家農舍的白牆黑瓦便探出頭來,疏淡得彷彿不經意的戲筆;緊接著,一座坐落於山窪里的壯觀村寨便鋪展在我們面前。我和冰鰭交換了一個眼神:不會就是這裏吧?雖然猛一看又大又漂亮,可這村莊就是讓人覺得不舒服,總覺得安靜乾淨得過分了,簡直像已經被廢棄,沉入了一潭死水似的……
還沒來得及回答,一陣鈴蟲鳴唱般輕靈的微響突然傳入我耳中。我和冰鰭不約而同的抬起頭,竟發現眼前的黑暗已被柔和的微明驅散了,金色光粒不知什麼時候從林木縫隙間散漫地滲透出來,包圍在四周繚繞飛翔,不僅近的出乎意料,而且多得不可想象。那繁密的光之碎屑像飛蛾撲火那樣,亂舞著朝這邊聚集過來,漸漸形成似曾相識形狀,細碎的清音隨即如藤蔓一樣伸展開來,我們剛剛在山道上看見的「市鎮街燈」原來是這個——那串巨大的鈴鐺竟然泅渡過無邊的黑暗,尾隨我們而來!
村長果然是這樣的計劃的——利用有著淡薄血緣關係的我和冰鰭作為代替品矇騙天獅子,讓自己父子倆逍遙逃脫!可是我們沒想到他會惡毒至此,連全部村民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我這是在哪裡啊?明明記得自己正和冰鰭一起坐在小卡車的後排座位上,從顛簸的車廂里看著重華叔叔搖晃的背影,現在怎麼會孤零零的置身於這樣一片陌生的山林中呢?
沉默一瞬間橫亘在兩人之間,無聲的閃電在寂靜山林上空霎時鋪展開來,讓人覺得黑曜石般的夜空崩裂了,裂隙間閃現出來自至高天宇的光明。雷鳴隱隱的奔涌而至,如同威風凜凜的神諭。
走到大門口,迎面就是那串巨大的鈴鐺,重重疊疊的圓鈴在夜色里浮泛著淺淺的金光。「仔細看!」時虎低聲說,我和冰鰭湊近幾乎垂到地面的鈴串,朦朧的光暈里,我們驚訝的發現——所有的鈴鐺都沒有那顆發聲的小珠!難怪一般人聽不見所謂的鈴聲,這根本不是可能發出聲音的鈴鐺!
這一瞬間,時虎嚴厲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波動,剎那間竟讓我產生了溫暖的錯覺,但凝神注視時,他卻又恢復那拒人千里之外的陰沉表情,他朝我們打了個手勢:「跟我來!」
在我們震驚的表情里,時虎慢慢伸手,扯住冰鰭的頭髮將他拉到面前:「……逃吧……」
見重華叔叔四下尋找鈴聲,村長連忙站起身來:「二哥,趁現在天還亮,我們到後山看看竹子怎麼樣?」說著便不由分說拉起他出門了。
「明明是你們,先不願意和我說話。」天獅子笑了,露出兩粒小小的虎牙。
走上開滿野花的田間小路,鈴聲也不至於響得那麼厲害了。水田裡鮮明的倒映著整幅青山,那倒影被耕作的農民踩得蕩漾不歇。我和冰鰭看得有趣,忍不住走上前去,可村民一見我們就扭頭走開了,邊走還邊交頭接耳,低語聲零零碎碎地漏進我耳朵里:「看他們身上的衣服,是村長家的主祭吧!」
然而這一次,小心翼翼的龍神少年依然沒學會聰明的方式:不能將那團小小的火據為己有,卻又解不開心中的牽挂和羈絆,接近和遠離都無法做到,只能獨自徘徊著、煎熬著——龍這種東西,真是又笨又溫柔……
「就算天獅子的詛咒再可怕,我也要廢村建水庫!」村長的喉間發出破碎的低語,這時急促的敲門聲猛地炸響了,屋外有人咒罵村長任意決定遷離故土,哭訴家裡有人因此得了疾病,一下子倒地不起。
村長連忙分辯:「不難,一點都不難的!到時候只要披上獅子舞衣跟著鈴聲走就行了!就是……你們聽到的那個鈴聲……」
我和冰鰭在香川家中整理被我們胡亂拆散的冊子時,就發現祖父的筆記手札脫漏得很嚴重,即使有紫兒、白四家的蛇鼠們幫忙尋找,有些頁數至今仍下落不明,沒想遠在千里之外的獅子村還有其中散佚的部分,看來要徹底整理好那些卷帙根本就是遙遙無期的事情。
叔叔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哎呀,你瞧我都忘了——大的這個叫火翼,是空華家的,這個才是我兒子!」他揉了揉冰鰭微帶茶色的頭髮。
「他剛好出去,下晚才回來。」村長殷勤的賠笑道,「二哥難得來一趟,不如留下多住幾天。這陣子我們村裡正要舉行祭典呢,也讓孩子們一起熱鬧熱鬧!」
「這樣啊……」一瞬間,些微的惋惜掠過時虎眼中,「我看……你們還是放棄吧。」
還真被說中了!他話音未落我就跌了一跤,連扇子都脫手飛落在一邊。說來也怪,我根本就不是滑倒的,而是因為剛跑起來時腳踝一陣疼痛,像被什麼打到一樣絆倒了。我揉著抽痛的腿腳狼狽地爬起來,卻發現一旁的團扇邊還掉著塊小石頭。
「那你想要什麼?」時虎緩慢而堅定地走向少年,「說啊……你這……任性的傢伙!」
然而錯覺只是一瞬間的事——這少年的感覺的確與陽炎相當類似,但和那溫柔如水的綠意不同,眼前的人存在感是如此強烈,凝視著他,片刻間就會產生凝視著盛夏正午的太陽一樣的眩暈。
「陽炎的真名沒有意義,什麼也不代表了?」我喃喃自語著,龍神也說過類似的話——一旦連冰鰭都忘掉他的名字,那就真的沒有辦法了。難道其中的含義是……在想通這暗示的瞬間,我難以置信的搖著頭:「你是說陽炎已經不存在了嗎?」
「不用擔心,那裡很安全,主祭!」村長恭敬的稱呼里有著不懷好意的味道,「你們兩位只要安心的舞獅子就行了。祭典結束空閑下來,我就上山幫他運竹子!」
那是像赤寺山茶一樣的紅色,細細的曲線慵懶地蜿蜒在地,一頭編得緊密細緻,而另一頭,卻像被切斷似的散開……
那一刻,我看見那位名叫時虎的人類的少年,用最虔誠的表情向悠遠的山野張開雙臂……
所以此刻冰鰭的眼中,才會涌動著幾乎要把自己吞噬一樣的追悔吧。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起他走近時虎:「即便如此還是要去啊!就算想不起陽炎的名字我們也要找到他的家鄉,因為必須告訴他的族人:是我們的疏忽,讓你們有一位同伴消失了,拜託你們不要忘記他曾經存在過!我們非這樣做不可,因為……」
在夢境里我曾見過這輝煌的神體,即便在如此的緊要關頭,我還是不能自已的想起——雖然從來無緣目睹,但陽炎也曾有過這樣的神體吧?如果他還在的話,一定也有如此絢麗莊嚴的身姿……
「的確不太對勁……」冰鰭的氣色還沒有完全恢復,但頭腦似乎並不迷糊,「就算深山裡的風俗奇怪一點,也不該讓外鄉人來承擔主祭這麼重要的責任啊。而且,火翼還記得嗎——村長說舞獅子不難,只要跟著我們聽到的『那個鈴聲』就行……」
這條和定然是被一位任性的龍神守護著吧,他固執的想要向河伯討回自己的領域,全然不顧居住在兩岸的人類的死活。
「我夢見神明了……」凝望著眼前不透明的夜幕,我一字一字的說,「在山路上,我夢見的一定就是天獅子,可是除了瞳色,他的容貌和現在根本不一樣,或者說他每次出現都是不同的面貌……」
我和冰鰭面面相覷,喃喃自語:「我們一直聽見的那個……究竟是什麼聲音?」
那枚無法脫離雷淵的巨大的魂鈴瘋狂的鳴動起來,眾多細小的鈴也隨之無聲的亂舞,彷彿在警告貿然出現的時虎,讓他趕快離開。
和陽炎定下約定的,是祖父啊!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便已種下重生的種子!
止水一樣的笑容慢慢浮現在男人的眼角,他仰視著高踞岩上的少年,像要把這容顏牢牢的烙印在心裏那樣一動不動的凝視著,最終,他點了點頭。彷彿捕捉到了天空的閃電,一道流光突然出現在男子手中,霎時沒入胸口,又從後背穿出——那是一柄利刃,眨眼間刺透了他的身體。忍耐著死亡降臨的巨大痛苦,男人懇切的仰望著少年,再度呼喚著那個短促的音節,用盡最後的力氣緩慢而鄭重的傾訴著什麼……
原來冰鰭也注意到了,而且一下子就抓了問題的關鍵——是獅子!少年的瞳色比琥珀更明亮,那是獅子般的黃玉瞳色!山路上汽車裡的夢境砉然賓士過我腦際:呼應著男人呼喊的短促音節,自然之靈的瞳孔漸漸變成了獅子的眼眸!可是那僅僅是個夢而已,更何況我們遇見的少年,跟夢中的神明有著竟然不同的容顏。
像是要表達自己的歡欣一樣,少年爽朗地朝那男人傳達著什麼。聽清對方話語一瞬間,男人失去了表情……
現在祖父他應該已經認可了,承認我們已經擁有應對龍神囑託的力量,承認我們已經成為真正成熟的「燃犀」!
「那家的病人剛剛去世了!」時虎將表情藏在陰影里,緩緩地說著,「明白了嗎——這就是天獅子的詛咒!這些鈴是被天獅子帶走的人化成的,而鈴聲就是那些無法升天的冤魂發出的悲鳴!」
半空中的少年笑了,卻全然不是黃昏初遇時那開朗如陽光般的笑容:「我就是邪鬼呢,小姑娘!」
「還不明白嗎,火翼?我看舞獅人萬一不掉進雷淵里去,他們才會擔心煩惱!」冰鰭站到我身邊,冷靜地直視著時虎的雙眼,「因為這個天獅子祭……是犧牲祭典對不對!說九*九*藏*書白了就是用人做供品的,血祭!」
「什麼!你讓爸爸一個人住在山上!」冰鰭很難得地失去了平日的冷淡,聲音頓時焦躁起來。
「還沒有人這樣說過我呢!」這一刻少年的臉上竟有一絲靦腆的神色,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晒傷一樣的紅髮。
我搖著描著芒草和螢火的團扇,抬頭張望著漸漸遮蔽天空的樹梢:「獅子……鈴鐺,怎麼這麼耳熟啊……」
「我爸爸呢?」冰鰭發現屋子裡沒有重華叔叔的身影,立刻問道。
「因為解鈴還須繫鈴人。」冰鰭凜然的鎖定時虎的視線,一字一字的說。
「什麼鈴聲啊?」重華叔叔疑惑的側過耳朵。有些不對勁啊——對於這吵得我和冰鰭坐立不安的鈴聲,叔叔從剛剛開始就幾乎沒反應,原來這並不是因為特別遲鈍或涵養超群,而是因為他根本沒聽見!如果我們聽得見而重華叔叔卻聽不見的話,那這聲音一定大意不得;因為叔叔他並不是「燃犀」,看不見彼岸世界那些麻煩的東西,也聽不見那微妙的聲音。
他不說我還沒注意到——怎麼會如此清晰地看見這孩子呢?這裏明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間山林啊!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輕捷的背影,之所以能掙脫黑暗,是因為它本身就在發光!更詭異的是這孩子明明在不斷前行,卻一點也沒有離我們遠去的感覺!
這一剎那,如同時光倒流般,小男孩的身影以相同的姿勢浮出了地面,在他上方,一位少年正伸出雙臂做出保護的姿勢,他娟秀的容貌是完全陌生的,但那蕩漾著微妙波光的眼眸,卻是我和冰鰭再熟悉不過的黃玉色!
太危險了,前面就是雷淵啊!我連忙起身想要上前喊住那孩子,卻被冰鰭猛地拉住了:「別動,這孩子不對勁!」
「都給我住口!」村民中間,一位留著花白鬍鬚的老者威嚴地開口,阻止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忘了我們是靠誰才能一直生活在這裏的嗎?這裏沒有什麼邪鬼,邪的是人的心!」丟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他領著一群人遠遠的走開了。
「可是你也享受了平靜與豐饒不是嗎?還有作為村長的特權!」冰鰭站起身來,輕輕振袖拂去衣上的苔痕。
「在祭品上玩花樣,不怕獅子把你們啃得連骨頭都不剩嗎?」冰鰭的語氣更冷冽了。
一瞬間,有風吹過我的腦海……山道上那個消失的夢在我的心裏明明滅滅,究竟哪個是真的——村長的傳說,少年的言語和我自己的見聞……
順著時虎的手指望去,可能是眼睛適應黑暗的關係吧,只見一條小路漸漸從幽黯中浮現出來,我連忙邊道謝邊招呼冰鰭上路,他卻站定下來轉向時虎,難得的開口了:「你呢?」
「真奇怪,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樣子的呢?我記得你明明長得很像我媽媽啊……」人間的少年伸出手,摸了摸天獅子蓬鬆的紅髮,「救我的時候,我要抬頭看你,可是現在我已經比你還高了……好像和你說這種話有點奇怪,可是……」
——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一開始我就不會放你走……
「時……時虎!你怎麼在那裡,那是禁地啊!」村長一把拋下了鈴鐺和舞衣向前跑去,想要帶回犯忌的兒子,他跑得那麼急,好像忘了這裡是苔原,前面就是雷淵啊……
失去本體,被人們放逐的龍神,背負著「陽炎」這個咒縛之名的龍神,他是如何輾轉來到香川,如何棲居於古井,又如何落入巴家手中的,我們無從得知;但是如果在以前,這個真相一定會帶來徹底的幻滅感吧——任性得可愛,又寂寞的可憐的龍神,原來竟曾是暴虐的水魔!
「天獅子!」我和冰鰭幾乎同時發出歡叫轉回頭去,可光影斑駁的山路上,什麼也沒有。
「那個祭典又要開始了嗎……」
望著被凈化后的魂魄回到父親的身體中,時虎控制不住的閉上眼睛,也許這堅毅的山地少年是想忍住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吧,當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恢復了深沉夜空般的沉著神色,時虎用這深邃無比的眼神靜靜注視著半空中天獅子,彷彿用進了一生所有的感情。
「別被妖怪邪鬼吃掉就好了……」村民中的一位冷不丁接了一句,他身邊的人馬上打斷他:「不準胡說!當心邪鬼降禍,害我們顆粒無收!」
「我?」時虎笑起來,回頭凝視著雷淵,「我還有事!」從這個角度看他的眼睛起來有些異樣,那瞳孔映著苔蘚的柔光,看起來就好像半透明的琥珀一般,卻比琥珀更加明媚鮮潤,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危險魅惑。
目送父親離開后,時虎冷笑著環抱起雙臂,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我們:「你們……去過雷淵了吧!」說著他踢了踢腳尖——我和冰鰭疑惑的低下頭,卻發現自己的鞋邊還殘留著苔原的蒼苔。
就在我指著門邊準備提醒時,一個中年男子走出老屋,高聲朝我們招呼著:「已經來了啊!重華二哥。」聽稱呼他應該比叔叔年幼,可面相卻蒼老很多,他客氣的把我們讓進家門,這家屋裡倒是潔凈寬敞,可是鈴聲卻格外嘈雜。「吵死了,這鈴鐺……」冰鰭揉著額頭,一副快被鬧到中暑的樣子,我也跟著不斷點頭,連忙給他扇風。
乘著微弱的天色,我看清罵我們的人是個陌生的少年,帶著山林特有的粗獷氣息的臉上籠罩著不太相稱的陰鬱表情;也許是因為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的緣故吧,他看起來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感。
「原來這裡是時虎的書房啊。」我環顧四周自言自語。
——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了。觸犯禁忌失去眼睛也好,破壞約定遭到天譴也好,我都不該放開手的……
天獅子像困惑的小動物一樣偏著頭,似乎無法理解對方話里的意思,時虎淡淡的笑了:「是我們的祈禱讓你存在,是我們一直無節制的索取,讓你變成今天的樣子……對不起……是我們不好……對不起……」時虎慢慢的低下頭去,聲音也越說越低,似乎無論如何他也說不出那最後的話語……
苔原邊緣站著一個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少年,看見他的一瞬間,我產生了直視盛夏正午陽光一般的暈眩感。帶著明朗的笑容,少年揚起富有彈性的手腕,靈活的指間還拋擲著兩三顆山石——原來是他拋出石子阻止了我的腳步,若非如此,我可能早已葬身於那眼名叫「雷淵」的深潭。
「我說嘛!對不起啊!不過誰讓你們都穿凈衣呢?」時虎輕輕鬆鬆就帶過了尷尬,見他是那種非常容易親近的性格,我們便順勢地打聽起祭典的事來。
這一定也是「神明」吧——否則不會與此刻山林如許契合,那是一種壓倒性的契合,山林不僅沒有使少年顯得渺小,甚至反而成了他肢體的延伸。微風掠過木葉的清唱,狂嵐撼動山石的咆哮,自然界的每個變化都不著痕迹地融化在他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的微妙細節中。我清楚地體認到,如果說山林是少年堅不可摧的軀殼,那少年便是山林空明澄澈的靈魂。
——天獅子,是被人類的慾望實體化的,這片山林自然之力的化身!
「火翼你用用腦子好不好!」冰鰭皺著眉頭詫異地瞪著我,「即便獅子村是在往東的路上,你也不能見著人就亂說一通吧!」
「那我陪你說話!」小時虎不假思索的大喊起來,用力點著頭,「媽媽已經不在了,爸爸也不愛理我,所以我也是一個人呢!我經常去找你玩的,作好朋友吧——這樣我們都不會寂寞了!」
「那你們就是主祭了!」可能因為聽村長父親提起過吧,時虎坦率的打量著我們,「真是的,也不能請女孩子來舞獅吧!」原來還有這樣的規矩啊,主祭只能是男孩呢。
威脅反而讓冰鰭鎮定下來,他冷笑著仰起頭直視對方的眼睛,目光中流露出凜然之色:「你用不著嚇唬火翼!我不會替你舞獅的!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看著他們的背影,我一腳踢飛了路邊的石子:「莫名其妙!既然叫我們主祭,就該客氣一點嘛!」
「不會吧……」我和冰鰭難以置信地面面相覷,將雜物推回原位的時虎回過頭來,困惑的皺起眉頭:「咦?哪兒來的紅絲繩啊?」
我迷惑起來:「獅子形的巨石?我沒注意啊……」冰鰭搖頭表示他也沒注意到時虎說的東西——那少年的確太過奪目,以至於我們都忽略了他身邊的其它事物。
少年那和陽炎如出一轍的清澈眼瞳里掠過一絲困惑的波瀾,他緩緩翕動著嘴唇,似乎是在解釋,然而男子卻無法接受他的答案,他情緒如同奔涌的激流,不可遏抑地傾瀉而出。少年放棄似的緩緩搖了搖頭,再三的猶豫之後,他終於冷淡而堅定的開口,一字一字地說出了什麼。
「真名……會沒有意義?」我一時想不透這話里的意思。
說到這裏,時虎的語聲猶豫著停了下來,他深深的呼吸,似乎在一瞬間鼓足了勇氣:「對不起。」
「你還有什麼話說嗎?」光暈里,天獅子以貓科動物般優雅的步態走近時虎,微微仰起嬌小的頭顱。
「那些傳說都是騙你的。」天獅子開口了,用絕望的輕描淡寫,「沒人告訴你不要相信妖怪嗎!」
風雨突然交加而作,雷鳴電閃中,少年興高采烈地從獅子巨石肩上一躍而起,曳著一道煙雲似的光芒,伴隨飛騰的動作,少年的身體漸漸改變了,那幼樹般青澀的四肢流暢地幻化延展,不可思議的伸展成猛獸的軀體,而蓬鬆的亂髮則徹底飄散成飛舞的烈鬃——須臾間一頭神光熠熠的雄獅已經出現在夜空里。映著閃電,乘著奔雷,這獅子蹈空凌風地跳躍盤旋,它興高采烈地圍繞那魂魄的光珠追逐嬉戲,不時地伸手引逗,在那利爪的接觸下,那光珠瞬間響起清越的叮噹聲——男人的魂魄化成了半透明的金色鳴鈴。
也不能怪冰鰭不高興,他說得一本正經,可是我的注意力早飛了——沿著小道還沒走多久,我們不知不覺竟已來到山林深處,即使有點死氣沉沉,但茂盛的樹木依然隨朝暉夕陰變化著萬千的美麗姿態,暗淡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用金灰色的細線描繪著碧藍的朝顏花纖細的輪廓,看樣子已近黃昏了。沿著掩映在孔雀羊齒華麗葉瓣下的林間小路,轉過了一棵橫躺的朽木,一片絲絨般的苔原突然展現在我們面前——濕潤,豐厚,蒼翠,還有用眼睛也能感受到的柔軟,果然只有多雨的南方山林可以養出這麼精緻的苔!
光看沿著四壁擺滿外形樸素的高大木櫃,這裏很像儲物室什麼的,但卻意外的清潔,既沒有灰塵也沒有霉味,也完全不見亂丟的雜物,只是在靠窗的地方設這一張桌子,桌角放著如今已經很少見的尼龍燈紗老式檯燈。時虎走過去支起格子窗,清澄的光線便湧進室內,照在桌上隨便攤放著的高中課本上。
「去陽炎的故鄉吧!」冰鰭突然抬起頭凝視著我,他的眼神中燃燒著無法言喻的熱切。
可是,苔原上的少年果真是兇殘嗜血的怪物的話,為什麼當時要提醒我前方的危險呢?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把眼神清澈的他與吃人惡魔聯繫在一起,更何況傳說中天獅子是作為保護者降落到人間的!我低聲自語:「天獅子不是神明嘛?」
「為什麼!」我和冰鰭異口同聲的高喊起來。
我連忙翻開地上凌亂的紙張,染著祖父手澤的冊頁乾燥而薄脆,彷彿一用力便會腐朽為齏粉。揭開其中一頁,泛黃的底色映襯下的另一半雅艷緋赤霎時間再度燃燒起來,冰鰭拈開那鮮艷的絲線,兩個退色的小字赫然跳入我們眼中—九九藏書—「陽炎」。
時虎以深不見底的雙眸注視著對方黃玉色的眼瞳:「我以為……你已經不想再聽我說話了。」
越來越奇怪了……吞吃人魂的是邪鬼,將邪鬼封印在雷淵里的則是神明天獅子,這是雷淵邊的少年親口告訴我和冰鰭的;然而我們也的確親耳聽見,往事中的他親口承認了吃人的事實!
就在開車的重華叔叔歡呼著「到獅子村了」的時候,我看見映在照後鏡里的山路盡頭佇立著一道明亮的身影,讓人再直接不過的聯想到開朗的少年。雖然隔的那麼遠,但他強烈的存在感依然像此刻的烈日一樣咄咄逼人,我甚至看得見那如火焰般囂張的紅髮,如黃玉般溫潤的眼眸……
就這樣被莫名其妙的丟在陌生人家裡,我和冰鰭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才好,只得依照村長的交代,洗了澡換好家織的青朽葉色土布單衫,等他和重華叔叔回來。屋裡的鈴聲就像質問一樣喋喋不休,坐久了簡直像是在受罪。我順手拿起一把紙團扇遮陽,拉著冰鰭就跑出門去。
對於這個邀請,叔叔立刻表現出比我們還要熱衷的樣子。村長笑得更親熱了:「乾脆借個親戚的喜氣,請二哥家的孩子們在祭典中舞獅子祈福吧!」
然而重華叔叔卻發出快活的喊聲:「到了!這裏一點也沒變呢!」順著窄窄的土埂,他毫不減速的駕車直奔一戶人家門口,這家的房子雖然和村裡其他的一樣式樣古舊,但卻格外氣派,呈現出美麗木紋的重檐下懸垂著巨大而耀眼的火焰——那是好大一串金鈴鐺呢。如果沒猜錯的話,這便是那個獅子村村長的家。
如果說一點也不吃驚,那完全是騙人的,但此刻的我們卻多少懂得用心去體諒。陽炎遲遲不肯離開河床兩岸的村莊,一定有他自己堅持的理由吧。就像曾經一度吞噬人魂的天獅子那樣,自然的善惡本來就不能用人類的標準來衡量。
冰鰭小心翼翼的挪到我身後低頭一看,頓時也變了臉色——因為地形的關係,初來的人根本不會注意到,平滑的蒼苔下竟藏著一眼深潭!那眼石潭像地獄張開的巨口,黑沉沉的潭水如同凝固了一般。這眼潭給人的感覺……非常得不好!雖然周圍非常「乾淨」什麼也沒有,可是卻讓人只覺得毛骨悚然。
原來水底封印著邪鬼,難怪我覺得那眼深潭無比險惡!既然如此,那降伏邪鬼的天獅子得到山民的崇拜也就不奇怪了。我半肯定的猜測著:「這麼說這祭典就是為了鎮壓邪鬼,感謝神明天獅子的了?」
我臉都嚇白了,跌跌撞撞的拉著冰鰭逃回山路上,忙不迭的向少年道謝,少年還以爽朗的笑聲:「現在就上這兒來不嫌太早啦,不是還沒到祭典的時節嗎?」說著他搔了搔蓬鬆的頭髮,可能因為是活潑的山地少年,總是在戶外活動的關係吧,那發色帶著曬過頭的赭紅,看起來相當有精神。
「我不信!」一直沉默的冰鰭突然間高喊起來,我很少見到他如此激烈的爆發出感情,「這世上的一切不可能無中生有,也不可能有歸於無!即便是山崩了還有岩石泥土啊,什麼叫不存在了!」
一瞬間,那串魂鈴沉默下來,它們靜靜散開,紛紛向雷淵上空聚集,這種安靜只持續了片刻,伴著突然震響起的瘋狂鈴聲,一個巨大的魂鈴從雷淵里升了起來,那種凄慘的聲音,簡直就像村長的哀號!
西邊的香川城……這麼說,獅子村是在「東邊」了!砂想寺的僧人們提示我和冰鰭說:往東走一定會有答案的!會不會就是指這個山村呢?誕生了天獅子這樣強大的自然之靈,這裏再出個龍神也不奇怪啊!我頓時精神一振,也不顧時虎在講什麼,徑自語無倫次的說開了:「時虎,你有沒有聽說過叫陽炎的龍神!不不……雖然他現在叫陽炎,但實際上它的名字……」
我連忙拽著冰鰭朝光源飛奔,可越急就越出錯,剛走兩步就腳下一滑,拖著他一起跌倒在地。顧不得疼痛,我在黑暗裡摸索著站起身來,指尖卻觸到了某個又薄又脆的硬東西。那東西有著線條流暢的渾圓形狀,那不是自然物的形狀!伸手不見五指的叢林里,憑著觸感,我們判斷出那是把扇子。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扇子上應該描著芒草和螢火——這是我丟在雷淵邊苔原上的扇子啊!
「是海……」將視線轉向格子窗外那一方澄澈的翠綠,時虎緩緩地說著,那突然明朗起來的笑臉看起來就和他侍奉的神明——天獅子如出一轍。
少年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聲粗暴的怒吼打斷:「離開時虎!你這個邪鬼!」那是村長的聲音。一道手持鳥銃的身影出現了,那人應該就是時虎的父親吧,只不過顯得非常年輕。他舉槍遠遠地瞄準少年,全身散發出戒備的殺氣,厲聲命令年幼的兒子快回到自己身邊。
「在葯神村本家的時候時虎非常照顧我們。」隨後走下車來的冰鰭不動聲色的圓謊抄邊。這個借口可不錯,初春時本家奶奶曾經邀請所有小輩去她那裡聚會,所以我們在那裡有過一面之緣完全說得通。村長叔叔也就不再追問了,他一邊招呼重華叔叔,一邊讓我們不要拘束,只管跟著時虎痛痛快快的玩就行了。
「是因為侍奉者不同,神明才會呈現出不同的樣子吧。」冰鰭猜測著,「你夢見什麼了,火翼?」
「那隻能說你們太天真了。」這一刻天獅子的語聲如同冷烈的寒霜,彷彿要證明自己的話語似的,他毫不遲疑地躍向那枚魂鈴,但那疾風般的動作卻因為一聲嘆息而滯住了……
全部魂鈴在剎那間鳴動起來,但那是無比柔和的共鳴,在這美妙的聲音里,它們漸漸開始上升,像無數流星返回天國,在沒入天空深處的幾秒之後,那清響再度傳來,霎時間輝煌的鈴之流星雨傾盆而下,撒向這一片亘古不變的山麓——靈魂無法升天是因為對這片山林的眷戀啊,用雙手建立起來的家園才是山民們唯一的天國。
在金色的疾雨中,天獅子緩緩的起飛了,伴著狂雷,那火焰般的鬣鬃向空氣里拋灑著眩目的光炎,他依依不捨的繞著雷淵上空飛舞著,最後曳著長長的光流,與魂鈴一起,投身入蒼莽的黛色群山之中……
「你想幹什麼!」冰鰭大喊著來扯開我,但根本無法阻止村長跡近瘋狂的行為,時虎則在一邊冷漠地抱著雙臂,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村長得意地欣賞著我們的恐懼:「反正女的不能在祭典上舞獅,留著也沒用……」他的話和苔原上那位自稱「時虎」的少年說得一樣,可就算我不能成為主祭,也不能這樣翻臉不認人吧!
「火翼你憑什麼認定天獅子是神明?」冰鰭不解地皺起眉頭,「神明是自然之力的化身,在他的守護下,萬物應該欣欣向榮才對。可是這座山連一點靈氣也沒有,乾淨得嚇人,這根本就是因為有強大的暴君存在啊!」
「回城裡去,這裏不是你們來的地方!」迎接我們的竟是嚴厲的斥責。
「你在跟我定契約嗎,時虎?你有這個資格嗎?」這一刻,天獅子的話語忽然冷酷得如雷淵一般,冷酷而寂寞,「我還以為,只有時虎是不一樣的……」
因為要選擇措辭的緣故,時虎的敘述謹慎而緩慢,不過我們大體弄清楚了——多年前,祖父在獅子村期間發現了天獅子祭的真相,於是便記錄下來,卻被當時還很年少的村長叔叔看見了。可能是怕這個秘密流傳出去的關係吧,村長叔叔乘祖父不在時撕走了那段記錄,因為匆忙的緣故,連前面不相干的數頁也都一併扯下,包括寫了名字的扉頁。後來這些單薄的紙張竟不可思議的逃過人為的銷毀和時間的沖刷,落在年幼的時虎手裡,時虎正是通過「訥言」的隻言片語,初步了解到天獅子的真相。
遠處星火一樣的微弱瑩光明滅著,前方一棵古樹虯結得根脈邊,一團朦朧的白影隱約浮現出來。像黑色薄紙上的一小灘水漬,這白斑漸漸暈開,漸漸清晰——那是小男孩的背影,胡亂的披著農家的粗布衣衫,好像完全不在意黑暗似的,蹦蹦跳跳地穿行在蒼鬱的林間。
「真不得了!」我興高采烈地直奔過去,「可得挖一點帶回去鋪在庭院裏面!」看著我搖搖晃晃的跑上苔原,冰鰭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看你把鞋印都留在上面了!當心摔……」
「祖父寫的字條嗎?那種東西能保存到現在?」冰鰭半信半疑的嘟噥著。
小時虎抬起孩童清澈的眼睛:「你是誰呢?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你,可是你卻知道我的名字?」
輕輕搖動他蓬鬆的紅髮,黃玉般瞳孔的少年微笑起來,語聲里卻帶著血的味道:「我不客氣了!」他輕盈地從獅子石肩頭縱身而起,曳起一道疾光,掠過懸浮在空中的鈴之列陣,倏地飛向那枚尖叫的魂魄——他已準備好享用這份盛餐!
「訥言先生?」我提高聲音重複道,冰鰭也一時忘了剛剛的情緒,時虎怎麼會叫這個名字呢?那是祖父和彼岸世界交流時才會用的名字啊!
河流走向的改變固然會引起禍患,但只要治理得法也並不一定會帶來滅頂之災,自宋代開始的針對黃淮的治理便是如此。唯獨居住在漾灧河流域的村民始終無法享受到水利的恩澤,除去改道的河水,他們更要面對這淮水小支流帶來的無窮無盡的災難——既不匯入黃河,也不改道而行,漾灧河的水體就像耐心而固執的守財奴一樣守定自己流經的區域,無論人們採取何種方式治理疏導都始終徘徊縈繞,有時人們眼看波濤退去,以為可以就此高枕,沒想到在一夜之間大水卻又捲土重來,讓兩岸變成一片澤國。
前面,就是雷淵了啊!「不要過去!」我驚叫著跑了起來,想去阻止筆直向前的時虎,冰鰭幾乎和我同時起步。苔原濕滑無比……腳底,空了……
清醒像鋒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斷了我本來就不太深入的夢境。顛簸的車廂里,坐在前排副駕駛席上的冰鰭回過頭來:「火翼,做噩夢了?」他指了指我的鞋,表情里有無法言傳的複雜感情。
一瞬間,我以為山道上的亂夢泛濫到現實中來了——白天來的時候,被這少年吸引去全部注意力的我們根本無暇留意那獅子形的巨石,而此刻的景象,經與我夢中的所見一般無二!
時虎立刻害羞起來:「我們家沒有什麼書的,這裏只是儲藏室而已!因為比較清靜,放假的時候我經常在這裏複習功課。」
只不過是個亂夢而已,一睜開眼就模糊了……為了讓自己清醒過來,我將視線轉向車窗外,雖然剛過中午,可這種參天林木中的山路依然十分幽暗,是因為在前往獅子村的途中才會做這樣的怪夢嗎?我整理著思緒正要開口,駕駛座上的重華叔叔大笑起來:「小孩子就是這樣,什麼都不擔心,無論在什麼地方躺下來就能睡著!」
「龍神陽炎嗎?我不太知道……」時虎果然疑惑的皺起眉頭。我正有些泄氣,卻聽見他慢悠悠的補充道:「你們不覺得這位龍神的名字有些奇怪嗎?明明是陰柔的水脈化身,為什麼要起至剛至烈的名字呢?」
邪鬼?明明他給我的感覺,很親切啊……「你才不是邪鬼,你是神明對不對!你救了我的!」我拉住冰鰭尋求支持,「天獅子不是妖怪!是不是冰鰭!你也說話啊!」
「這條河,以前一定也很美吧……」我喃喃的囁嚅著——漾灧河,清瀾蕩漾,波光瀲灧。人們一定是驚嘆于這條小河的晴和美好,才會呼喚出這最初的真名。龍神也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個名字,就和被人們呼出read•99csw.com詛咒之名的時候一樣!
對於我不夠靈光的反應,冰鰭皺起眉頭:「可你也該發現了,我爸爸他根本什麼也沒聽見。聽村長話里的意思,好像能聽到鈴聲的人才有資格成為主祭,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剛剛還是正午時分,圓月卻不知何時已掛上中天,這正是自然以最激烈鮮活的姿態存在的時刻,山風如同馳騁的萬千奔馬,裹挾起碎石和斷枝沿陡坡翻滾而下,湮沒了半山腰上本來就相當貧瘠的瘦田——就算是這樣艱苦惡劣的山林中,也還有人類在掙扎求生啊。
——夜行在山林中,絕對不可以往路的兩邊看!難怪苔原上的少年會如此忠告,現在想起來已經晚了,我們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村長的笑容僵住了,他回頭看了自己的獨子時虎一眼,眼神中竟有一閃而逝的恐懼。那位陰鬱的山村少年則眯起沉著的細長眼睛:「又開始了,『它』果然不會放任何人離開這裏……」
有著少女般清綺容顏的少年接住漂浮的男孩,緩緩的抱緊他溫暖的小小身軀:「別怕時虎,現在還不是時候!」
時虎的語調依然穩重沉著:「從那個祭典上你們也該看出了——神明也好,妖怪也好,都是自然力凝聚的化身,人類感受到這化身的存在,便會為他們命名。真名是化身的本性,是他與人類之間永遠不可能斬斷的牽絆,就像天獅子和我們家族那樣。如果將真名遺忘,那只有一種情形,就是這個名字已經沒有意義了……」
「可不能這麼說!」叔叔尷尬起來,連忙岔開話題,「你家時虎跟他們差不多大吧?不是回來過暑假了嗎?怎麼沒看他?」
「寂寞?」少年笑得有些驚訝,又有些無奈,「可是在發現會寂寞之前,我就已經吃掉他了……」
「吃了?」一瞬間小時虎恐懼地縮起肩膀,不過很快就換成看透對方把戲的得意神情,「你騙人!你不會吃掉他的,因為只有他陪你說話,吃掉他你不寂寞嗎?」似乎是今天剛學會「寂寞」這麼複雜的詞,他說起來還有些含糊的口音,但卻還是很努力的說著。
難道他就是時虎所謂的……接受血祭的天獅子嗎?因為我記得少年的眼睛從某個角度看會呈現出一種奇妙而熟稔的顏色;那比琥珀更清朗的瞳色會在一瞬間,令人聯想起某種激烈而危險的存在……
「我親眼看見父親被雷淵吞噬,那個時候我才兩歲!」村長深吸了一口氣,昏暗的笑意漸漸從他眼底浮現出來,「後來我明白了,這同樣算不了什麼——是誰規定的,誰規定我們非死不可!不就是個傳說嗎?我們活到今天難道是仰仗神明的力量?是我們自己在山裡開出農田,修建家園!什麼天獅子,只會在祭典里出現奪走人命,根本就是一匹邪鬼,更可笑的是這村子心甘情願供養這種惡魔!誰沉迷盲目的慾望,那就讓他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價,但是,別想再犧牲我們家族作枉死的供品!」
「哦……已經知道了嘛?」村長慢慢的收起了笑容,「卑鄙嗎?其實這根本不算什麼!我只是和這裏的村民做了一樣的事情而已——這村子一直流傳著天獅子的傳說:早年人們無法在深山裡生活下去,我的祖先便向山裡的神明天獅子祈求,天獅子答應保佑平安和豐饒,可代價是吞吃人魂。為了躲避獅口,村民的靈魂化為鈴鐺等待升天的機會。我家供養這些鈴,每代家長選擇響雷的七月鬼門開時,在天獅子祭里投身雷淵!乘天獅子只顧著啃食他靈魂的時候,讓村民們的魂魄升天!」
天獅子用力撐起時虎的身體,從下方直視著他的眼睛:「不要道歉,時虎,你儘管說!」
「不過我們現在正在努力回想起龍神的名字,幫他完成心愿呢!」看見冰鰭黯然神傷的樣子,我連忙補充,「而且有人提示我們,一直往東走會有答案的!」
「是的。如果你們不來的話,在祭典里被天獅子吃掉的就是我。」冰冷的笑容從時虎的眼角擴散了開來。原來如此——所以村長才會抓住我們不放,原來他揪住了保護兒子救命稻草,讓冰鰭來做替死鬼!
這一刻,清醒像鋒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斷了我本來就不太深入的夢境。顛簸的車廂里,坐在前排副駕駛席上,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回過頭來:「火翼,做噩夢了?」
時虎再一次撫摸著天獅子的短髮,微笑著,他什麼也沒說。
鈴聲激越起來,時虎惱恨的瞪了檐下的鈴鐺一眼,不情願的收回手跟在我們後面進了主屋。從燈光下看他倒是相當沉穩。
「不會給你的!你別想動時虎一根手指頭!」伴隨著歇斯底里的怒吼,村長手中的火銃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隨著火藥出膛的煙霧,眼前一下子暗淡下來,一切又重新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熟悉的少年聲音此刻聽來卻格外莊嚴:「天獅子是我,邪鬼也是我,保護村莊,帶來豐收的是我,詛咒這個村子,要吞吃人們靈魂的,一樣是我!」半空中的巨大獅子將黃玉色的瞳孔轉向我和冰鰭,「人們覺得我溫暖,是因為用溫暖的心看我,人們覺得我殘酷,是因為心中懷著對我的恐懼和敵意!我照映出的,是人們自己的心啊!」
想起來了——我在山道上夢見的正是人類最初向天獅子締結契約的場面,那個有著火焰般豪勇頑強靈魂的男子,那個為了補償人類對自然的虧欠,而將自己和家族的靈魂交給天獅子的男子,一定就是時虎的先祖吧……
把我們領到后宅,時虎熟練的接過行李擺放起來,舉手投足都那麼乾淨利落,我和冰鰭完全幫不上,只能獃獃地看著他忙碌的背影。似乎注意到了我們的視線,時虎頭也不回的低聲說道:「那件事真是謝謝了!」
「虔誠的心,以及直接來自這心靈的完全沒有欺騙的語言,是一樣的。不過他把我當成了神。」天獅子訴說著,抬頭仰視著有著不輸大人身高的黑眼少年,「可是在你眼裡,我是朋友……對不對,時虎,我是朋友?」
「許多人就是這樣掉進雷淵的。」陌生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本來就已經繃緊神經的我和冰鰭又嚇出了一身冷汗,條件反射的回過頭來。
是往事吧,這一幕是年幼的時虎第一次與天獅子相遇的往事幻影……
一瞬間,時虎靜了下來,他沉吟著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似乎是懷疑,又似乎是試探,「我說的天獅子是雷淵邊的巨石——獅子形的巨石!」
好像,漂浮在溫暖的水裡。小鈴遍布在我周遭,像無數閃光的水泡;舉目仰視,村長化成的巨大魂鈴竟高踞頭頂——我竟然懸浮在雷淵上空!
於是沿岸村民最終決定捨棄這條水脈,他們乘黃河再一次調整流向的機會徹底填平漾灧河床。也許是在為永絕水患而祈禱,也許是在發泄對造成巨大災難的龍神的憎恨,也許是在表達決不向天災屈服的決心,人們利用河名的諧音,為自己位於河床舊址上的全新家園取了與陰柔的水徹底相反的名字——陽炎。
「聽到什麼聲音沒有,火翼……」前排的冰鰭忽然問道。我把頭伸出車窗外,微微濕潤的風送來了若有若無的散碎聲音,像冬日降落在指間的細雪一般,那是無數的細小鈴鐺發出的冰涼絮語,嘮嘮叨叨的敲擊著耳膜。我跟冰鰭確定著:「是鈴聲吧?」
時虎的笑容那麼悲傷:「吃掉我的靈魂后你就回去好嗎?雖然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和你談條件,可是,拜託你回去……已經不必再為這個村子做什麼了,這裡會沉睡進水底,大家也會離你越來越遠,然後漸漸把你忘記,一個人,太寂寞了……」
聽他提及祭典,我忽然想起村長那個與我們差不多大的兒子,立刻脫口而出:「你不會就是時虎吧?」冰鰭輕輕咳嗽提醒我注意禮貌。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時虎打斷了天獅子的話語,「小時候,你救了落進雷淵的我,那個時候的你到哪裡去了!我曾儘力的說服父親,說你並不兇殘嗜血,可是你卻詛咒了整個村莊!」他一步步的走近雷淵,「如果你要的只是人命的話,現在就給你!你執著的血脈從我這裏斷絕,你對血的渴望也該就此停止了吧!請你放過我父親,放過這裏所有的人,去水底沉睡!」
怎麼看未來的時虎都是優質的有為青年呢,說話做事都給人放心的感覺,就像這裏陳設的傢具一樣。那些木櫃雖然沒有什麼裝飾,但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精細,讓人看起來非常舒服。時虎走過去左右看看確定順序,最終打開了一扇漆工考究的櫃門,柜子里堆滿舊賬簿一樣的東西,他熟練地從底部抽出其中一冊。可能是上面壓得太多太重的關係吧,陳年簿子夾著灰塵猛然崩落下來,時虎條件反射的丟下手裡的東西連忙去扶,那本子里夾的幾張舊宣紙便像秋葉一樣翻飛著飄落下來,灑在黑沉沉的木地板上。
「上元節在葯神村曾經見過……」時虎從容的解釋著,卻在村長叔叔背轉身去的那一刻朝我打起噤聲的手勢。
「馬上要舉行的祭典就叫天獅子祭!就在這片苔原舉行。」時虎環顧四周,「你剛剛差點落下去的那個深潭是天獅子下來時的雷打出來的,所以叫雷淵,山林里的邪鬼就被封在那裡!」
「不客氣。」冰鰭淡然回應著,我也用力點了點頭:「對對,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在葯神村的時候我就注意過你們了。」結束了手裡的工作,時虎回過頭斜倚在五斗櫥上,「你們是西邊香川城堂叔爺爺家的小孩吧,叔爺爺他是不是……」
「真卑鄙!讓別人做替死鬼自己逃之夭夭!」冰鰭搶在我前面大喊。
那幽怨的嗚咽迴響在我耳邊,龍神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些話的呢?當年那對年幼的燃犀對寂寞了千百年的他來說,也許是眼中所能看見的最後的微光,是手中所能握住的最後的溫暖,他不願放開,也不能放開。
「時虎!」走出車外,我一看見大宅正門口高挑的少年身影,便立刻朝他揮手歡呼起來,隨後走出來的村長叔叔既和善又有男子氣概,簡直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不過靈魂得到天獅子凈化的他的確也算是重生一回了呢!此刻他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兒子又看看我:「怎麼……你們認識嗎?」看來那段驚心動魄的時光,早已沉溺到他記憶之河底層去了。
「原來如此,是誰想到這樣來保存龍神最後的神體!」時虎的眼神中流露出敬佩的光芒,「沒有什麼能徹底保留神明流失的力量,即使憑依在最茁壯的神木或最強大的巫覡身上都沒有用,但是約定可以,只要締約者沒有背信,約定就會一直延續下去!」
不知什麼原因,獅子岩上那個人閑散的姿勢突然掠過一絲動搖,他微微朝下方轉過頭——巨石陰影里慢慢走出一位高大的男子,明凈的月光照亮他青朽葉色的衣衫和火焰般飛揚的長發。他徑直走到岩石下,毫不畏懼的仰頭凝視獅子肩上的少年,高聲呼喊著什麼,像在申訴,又像在譴責。
「漾灧……原來他應該叫做漾灧呢……」冰鰭握緊手中的紅線,低聲自語。這一剎那,夾雜著蔥翠光流的銀星突然繚繞在他指尖。在我們脫口而出的驚呼里,冰鰭不由自主地鬆開手,兩截斷掉的絲線緩緩浮上半空,彼此纏繞飛舞,重新系成了端正嚴謹的繩結。一瞬間,漣漪般的波光從那代表約定的繩結中射出,絲線以流暢的趨勢伸展,漸漸黏結,漸漸暈開——懸停在冰鰭手上的是一片純粹明艷的花瓣,赤寺山茶的花https://read•99csw•com瓣!
就在時虎在一次被置於天獅子和父親之間進退兩難的時候,天獅子突然張開了巨大的齒顎,從那裡,一團純粹的光芒輕盈的飄出,光的中心包裹著我們所熟悉的球體,那是村長化成的魂鈴,但無論是聲音還是光採都已變得無比清澈——村長的魂魄被凈化了,是天獅子凈化了村長的邪心!
我轉頭四顧,大聲呼喚同樣懸浮中的冰鰭,卻突然的發現在這裏我和人間的鬼魂一樣無法出聲!冰鰭慢慢飄近我,指向下方,我驚得捂住了嘴——雷淵邊的苔原上竟躺著冰鰭和……我自己!
雖然不明所以,但時虎也好奇的湊近:「黃河奪淮……」他努力辨認著模糊的字跡,小聲地念了出來。
「血祭?用人命做供品的祭祀嗎?」我大驚失色的重複著。如果真是這麼回事的話,那我們在村裡看見的異樣情形也就可以理解了——難怪說起來是祈福的獅舞,可整個獅子村卻連一點鼓樂聲也聽不倒,就連村民也陰陽怪氣的,就因為即將舉行的祭典是血腥的人殉!可是村長家和我們家無怨無仇,遠近還是個親戚;我和冰鰭之前更是與他素昧平生,他沒有理由將我們置於死地啊!
小心翼翼的閱讀著那一行行穩健的字跡,驚愕慢慢襲上了所有人的眉頭。祖父是用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幾頁的書稿的呢,這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揭開真相后的感覺決不僅僅是如釋重負這麼簡單。
「少年?」時虎眯起了細長的鳳眼,「你們在雷淵邊遇上的是個少年?」
這分外認真的童語使微微的驚愕漫過少年眼角,下一秒,這表情就被有些悲傷的笑容取代了:「不可能的……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不知道我是誰……」
冰鰭緩緩伸出手,小心地拈起紅線:「的確是那根絲絛……為什麼只有一半,那半邊呢?」
「你真的認為……逃得掉嗎?」沉靜的語聲里,出現了,另一頭獅子……雷淵的另一邊,鈴的微光照耀著一塊巨大的怪石,那是獅子狀的龐然大物。在這石獅子的肩上,斜坐著一個少年的身影。
「父親很妥帖地把它藏好呢!」時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因為那幾頁上寫這天獅子的秘密。」
雷淵的天獅子?是指苔原上那位自稱「時虎」的陽光少年嗎?因為人類也好,異類也好,除了他我們在雷淵邊再沒有遇見別的什麼。我聽得見他的聲音,所以這少年應該不是靈體,也絕對不同於妖怪,因為他給我的感覺完全像人類,甚至比人更親切溫暖。
少年給人的感覺就像盛夏驕陽一樣,的確是存在感強得過分,但因為這個就說他是暴君,未免太武斷了吧!我反駁道:「冰鰭你別忘了,再怎麼說他也算救過我的!」
「來了!」時虎指向黑暗,遠遠的林樹依稀的輪廓間,一點小小的金光慢慢飄近,那不是螢火蟲,雖然一樣渺小,但那是更輝煌的光芒!這點微光迤邐飛近,就在我們面前沒入那一串重重疊疊的金鈴中。
「說不定它更滿意你們呢!」時虎針鋒相對,「你們也該見過了——雷淵的那個天獅子!」
時虎雖然沒有開口,但他的眼神中明確地寫著「不可能」。的確,即便冰鰭逞強說出這樣的話,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重新聚集起陽炎消散的靈魂,即便重新來過,那也不一定就是過去的陽炎了!
時虎笑得那麼沉穩:「因為這名字已經什麼也不代表了,所以它只是一個毫無疑義的音節,被遺忘……也是正常的吧……」
「時虎!敢對主祭這麼沒禮貌,小心我把你關起來!」村長的斥罵從雜亂的鈴聲里傳出,我們清楚的聽見他呼叫這個少年——時虎。
這一連串的天真問話讓少年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因為你家人很久沒人請我出來了,所以你當然沒見過我啦。不過我可認識你。不僅如此,我還認識你父親,你祖父,還有你祖父的祖父……可是除了那個人之外,他們都不怎麼願意和我說話……」
我和冰鰭面面相覷——他是時虎?如果他是時虎的話,我們在林間遇見的那個……又是誰?
「他……不是人!」我顫抖著聲音低語道,冰鰭連忙做出噤聲的手勢,就在這時,那孩子突然一個踉蹌,像被吞沒了一樣憑空消失了……
我沒好氣地回敬道:「去過了又怎麼樣,我還差點掉下去呢!苔原那麼滑,在那種地方舉行祭典,跟著鈴聲跑的舞獅人不是很危險嗎,更何況讓冰鰭這樣的外鄉人主祭?你們安的是什麼心!」
冰鰭敏捷地俯身揭開那簿子,背影卻突然間僵住了,我連忙跑到他身邊,卻看見蘊著沉鬱黯光的地板上,鮮明地漂浮著一抹雍容的緋紅……
「天獅子!」我大喊著阻止他,「你就是天獅子吧?你在幹什麼!邪鬼才吃人魂啊!」
這一剎那,一星燧火般的幽光已經蕩漾在少年雙眸中,那是與獅目一樣的,溫潤的黃玉色星火;他快活的搖動頭顱,那絲絲縷縷的頭髮漸漸蓬鬆起來,如同烈鬃般飄舞。此刻,某種變化的徵兆正清晰地呈現在少年身上——原本他給我的印象只是鮮明的「感覺」,呼應著男人的呼喊,這感覺已完全定格,化為繪形繪影的具體細節。
饒有趣味的上下打量著有些失神的男人,少年像小動物一樣頑皮的偏過頭來,彷彿這位冒失訪客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新鮮。然而那男人早已沒有了初來時激烈的苛責,他只是仰視著少年,反覆的呼喊著什麼,雖然無法聽見,但我卻能從那翕動的嘴唇上分辨出那是三個字的音節。少年迷惑的凝視著對方,似乎在揣測那話里的意思。最終,他忍不住開口應和著,確定似的用力點了點頭。
「鈴聲?我怎麼沒聽見!」重華叔叔大笑起來,「不過獅子村村長家門口掛著好大一串鈴鐺呢,看來是走對路了!既然你們聽見了,就指路吧!」
「的確不可能無中生有,有歸於無,但是你總聽說過塵歸塵土歸土吧。」時虎輕輕拍了拍冰鰭的肩膀,「凝聚在一起的自然之力分崩離析,就像滄海變為煙雲雨露,什麼都沒有減少消亡,只是那令人敬畏的強大的化身不復存在而已。」
「天獅子……不是那麼兇殘的東西!他是神明!」我驚訝于自己的固執,到這個時候我還是堅信黃玉眼眸少年的無辜。將頭轉向空中沉默的天獅子,我一字一字地說:「那些殘酷的事是雷淵里封著的邪鬼做的,對不對?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做……因為你的笑容……真的很親切,就算是妖怪,也很親切……冰鰭你也說話呀!」語言到了這個時候就會變得無力,我根本無法準確的表達自己的意思!
靈魂離體!這可是一份寶貴的經驗,如果我的生魂還能平安的回到身體里的話……
「這個祭典啊,其實已經有幾十年沒有舉行了。」時虎不以為然的擺擺手,「說人們剛在這裏定居時,山裡的邪鬼吞吃人魂,山民便向天空禱告祈求保護……於是天獅子就乘著狂雷,從天而降……」
「村長讓我們舞獅子,沒說主祭不主祭的啊……」冰鰭疑惑的沉吟道,「難道舞獅子的人就是主祭……」
不能動了,黑暗中一不小心就會葬身水底——因為這裏就是……雷淵!
我低頭,看見了沾在鞋上的蒼翠苔痕。「不是噩夢呢!你不會不知道吧……」我報以心照不宣的笑容。
「逃不掉的……父親。」時虎低下頭,悲傷的笑了起來,「只有我們繼承了那個人的血脈,天獅子要的是我們的魂魄,村民的性命根本滿足不了他!一旦村子變成水庫,雷淵的水也會泛濫,到時候整個水庫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雷淵!即使獅子村的人全都死光了,即使用和自己相似的人做替身,我們還是逃不開天獅子的詛咒!」
我和冰鰭疑惑地對看一眼,隨即悟到他是在暗示天獅子祭典。對於那段扭曲的時空,村長叔叔似乎早就沒有了記憶,但一切顯然像永不褪色的繪卷一樣印在時虎的腦海中。
時虎當然不會知道這是哪兒來的——因為它是追著我和冰鰭出現的吧,隨著貓少年紅葉一起失蹤后,這代表約定的紅線又再度出現在遙遠的山村!可是現在出現又有什麼意義呢?雖然那縷鮮紅依然一如當年,但繩結卻已經崩斷,締約者也已經消失,它又何必徒勞的顯示自己的端正耀目……
在叔叔「見鬼了」的說笑里,我和冰鰭相視一笑——還沒有離開,還是不願放棄人類嗎?
看著他們那種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我忍無可忍地抗議起來:「我們又不是妖怪,幹嘛看見就躲!」
這聲嘆息來自黑暗中,悠長而溫柔,頎長的身影隨之從巨大的樹榦背後緩緩轉出,漫天熒光漸漸照亮這個人的臉龐,照亮他沉靜陰鬱的眼睛——左右了天獅子行動的人,是時虎。
冰鰭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我們兩個從小一直按照老規矩養大,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髮型,所以直到今天打扮也還是相差無幾,我雖然也討厭被認錯性別,但對於被誤認為女生,冰鰭則更加深惡痛絕,我拚命忍住笑把他推到少年面前:「既然女孩子不行,那舞獅子的應該只有我堂弟了!」
從此以後,那被詛咒的河水果然沒有再出現過,住在漾灧河遺址上的人們從新恢復了安寧靜好的生活,歲歲年年,一直到遺忘治好可怕水災留在他們心中的傷痕……
被風撕扯的樹枝像無數伸向碩大月輪的瘋狂手指,透過動蕩林梢的月光卻無比靜謐澄明,水一樣地蔓延向一塊突兀的巉岩。昏暗中,這塊巨石浮現出威嚴的輪廓——是獅子,巨石的形狀酷似盤踞于山中的萬獸之君。
天獅子……即使沒說出口,冰鰭微弱的嘆氣聲也讓我確定了此刻他正抱著與我相同的想法——這陌生的少年,正是我們在雷淵苔原上遇見過的天獅子!
「還好沒逃掉!就這樣開始吧,天獅子祭……」漫天鈴響中傳來村長異樣的語聲,獅子舞衣的輪廓被熒光夠勾勒出來,獅頭下是村長因狂喜而失控的臉,「把你,交給天獅子!」
重華叔叔不知是聽慣了還是不在乎,總之對喧鬧毫不在意,只是一味打聽哪裡有好竹子,可那個村長卻留意到了我們打抱怨,關切地詢問起來:「這兩位……是二哥家的?」
不知跑了多久,我才意識到我們根本就不認識山路!要往哪裡逃呢?是去找留在山間狩屋中的重華叔叔,還是一鼓作氣逃離這片詭異的山林?我環顧四周尋找去路,卻發現遠遠的林木間隱現出星星點點的金色微光,那是山下市鎮的燈光吧?不管怎麼說,朝人煙密集的地方跑去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冰鰭靜靜的點了點頭——他竟然在支持我的說法。雖然一直對這來歷不明的少年抱有戒心,但冰鰭依然無法否認他身上的溫暖氣質,可魂鈴嘶喊著,震耳欲聾……
冰鰭靜靜的注視著時虎,深吸一口氣:「『陽炎』並不是真名,那位失去本體的龍神曾經把真名告訴我,要我們幫他帶回家鄉,可是我卻把這名字忘掉了……」
我憤憤地揮舞著團扇:「管它呢!過年還差不多,七月里舞獅子多熱啊!我們辛苦替他們跳舞祈福,這村裡人卻又不練習鼓樂,又是晚娘面孔,連一點喜慶的氣氛都沒有!」
村長的手鬆開了,不易覺察的滿足笑容瞬間掠過他眼角,可就這時,不斷凌亂疾響的鈴聲里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尖針般刺痛著人的耳膜……
一瞬間,詫異的表情漫過時虎眼角,良久的凝視我們之後,他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微笑起來:「你們果然是訥言先生家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