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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斑斕

第七章 夜斑斕

「天獅子……」這名字在心裏一閃而過,我卻無法立刻脫口喊出——初夏的山村中,我和冰鰭偶遇這位自然之力的化身,也曾親身見證過輝煌的獅子形神體。怎麼此刻會出現在這裏呢?有著「天獅子」真名的他,守護著距這海島千百里之遙的群山啊!
阿寶也好,夷則也好,和他們重逢只是一種夢境應驗了的驚訝,然而在看見這個白衣少年的一瞬,我的決斷力再次拿捏不穩方向——這種心情難道也是夢嗎?我竟然,如此想見這個只是在我夢中出現過的人……
突然間,十五夜激烈的甩開我的手轉過身來,迎魂火照得他的眼睛清亮無比:「不行!我不能重新發芽!如果重新發芽生長的話,我就不是原來的我了!我就會……忘了你的……」
淡淡的笑意不自覺地浮現在我唇角:「你可能不記得了,冰鰭。曾經有人說過『燃犀』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彼岸的人,跨過那個界限只要小小的一步。祖父他別無所求,只願我們永遠不要跨出『那一步』。」
看著阿寶本來是讓人依靠的身影像要依靠什麼似的,我忍不住走過去安慰他,可又不能開口言語;然而他卻突然抬起頭,意味深長的眼神里有洞悉一切的疏離:「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雖然你的身上有我很喜歡的味道,但實際上你和小浩一樣……是人類吧!」
「真是不夠靈巧呢。」祖父無可奈何的微笑起來,「不過這也是火翼可愛的地方。」說著,他抬起另一隻手,緩緩指向某個方向。難道……祖父是在對「我」說話,不是夢境中童年的「我」,而是真正的「我」——夢境的主人!我慌亂的看看祖父所指的方向,再回頭時,已經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啊?」夷則慌亂的抬起頭來,還掛著淚珠的臉上一瞬間染滿紅暈,我只覺得童年時靦腆的小女孩又回來了。她慌慌張張的搖頭:「不行不行……我不敢見他……每一種花都喜歡縈廻……在我們沒見面的時候,縈廻也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如果真的這樣怎麼辦……我不敢見他……」
我急忙站直身體四下尋找——那骯髒矮小的男孩背影很快就要隱沒在朝向大海歡呼的人群中了!
阿寶和夷則躊躇了一會兒,也追著三芳野而去,不知該怎麼辦的我求救似的轉向十五夜,卻發現他的身體像被風化一樣,正一點點的土崩瓦解,散作飛灰……童年的我驚恐的拋下他跑向神闕,卻衝進了一片橙霧之中……
我被臉上滿是焦急期待的人們推擠著,沉浸於毫無隔閡的溫暖之中,可是我的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尋找著一個身影——那個孩子現在在哪裡呢?又瘦小又骯髒,還不停咳嗽的他現在怎麼樣了?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此想見他,難道僅僅因為是他讓我此刻能站在這裏?
隨著一聲沉悶的爆響,漆黑火焰和翡翠水流劇烈相撞,烏炎與綠光紗霎時炸裂為怒放的煙花,隨即一同漸漸歸於寂滅,最終在視野里消失。
被她討厭也是正常的吧,誰讓身為人類的我也許也曾經在不經意之間,因為自己的任性而剝奪了與世無爭的精靈們那渺小但絕不卑微的幸福……
重重疊疊的葎草,如果貿然跑進去的話,赤腳的我一定吃盡了苦頭!難道……阿寶那麼凶的吼我,不是他動了殺意,而是因為他知道那裡有葎草,他知道身為人類的我,絕對無法穿過那片生滿倒刺的草叢!
「這邊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撞進了我亂作一團的腦海,只覺得有人衝過來握住我的手腕,這人給我的第一感覺意外的矮小,但行動卻非常果斷,他空著的手迅速揮動,被三芳野震碎的月見草燈立刻飄浮起來。隨著一聲低叱,像火堆里被投進燥烈的燃料一樣,燈的碎片閃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瞬間,我身邊的異形者們難以自持的遮住了眼睛。
冰涼的滿月懸挂在空中,碩大的月輪里鑲嵌著夷則披著紗衣的輕盈身影,裹挾著花瓣的風將她的衣襟鼓盪開來,像白鳥舒展開的羽翼——明明是如同幻境般美麗的景象,卻暗含著冰冷的殺意!
變成了……她的東西?
「人類……」「人類的味道!」竊竊私語像水波一樣滑過靜止下來的人群,又被百倍的增幅放大,化成讓人毛骨悚然的歡呼,涌回我身邊。
我為什麼沒有發現呢?沒有發現阿寶居然這麼傻——明知被騙,被一個人丟下來,在孤獨和不會兌現的諾言中死去,他還是在等啊!即使被人類殘酷的背叛,他還是固執的,懷抱著近乎執念的信任!
圓月的夏夜,街道像沉在水底一樣蕩漾著——喧嘩的人群、成串的燈籠、各色的招牌,叫賣的路邊攤,奇妙的音樂聲、五彩的錦幡、熱騰騰的食物香氣、招徠生意的賣藝人、拿著風車跑來跑去的孩童……滿街錦帶飛舞,翠袖飄揚,在滿月和燈籠陰翳的光芒照耀下,像亂綴了繁花與雲霞的畫卷,一直延伸到夜市廣場盡頭那一片深邃無邊,不斷發出低沉而巨大轟鳴聲的黑暗中。
這犬神就是阿寶,因為我認得他溫和的眼睛,那即使被無情的背叛,還期望著能信任人類的眼睛!哪怕此刻,這雙眼睛被憎恨所浸染……
已經可以如此從容地說出我的名字了嗎,這一度因為力量衰弱而畏懼火焰幻獸之名的龍神啊……因為已經回家了對不對?這片一望無際的海,就是漾灧的故鄉!
毫無徵兆的,「我的聲音」問出了我想問的話:「你為什麼不去找他呢?今天是中元的祭典,縈廻他說不定也在這個島上!」
一心想快逃,可腳踝處的刺痛讓我腳下一滑。藉著月光,只見生滿細小倒刺的葎草正滿地瘋長著,黑暗裡如果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石塊呢,我正是不小心被它割破了腳踝。
我感到十五夜的手,鬆開了。他按住我的肩膀退開,身後是不斷飄落的金色疾雨,我的視線微微模糊了一下,驕傲的三芳野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
可是就像立刻要否定我的想法一樣,又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隨之紛至沓來,這次比上次更加清晰,而且,好像有一大群人在歡快奔跑!
面前已不再是人類少年的身影,而是一頭兇猛的狼犬!不知道混入了什麼血統,它體形格外巨大,說不定根本就是一頭狼!眼看著鋒利的犬齒落下,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擋,利齒沒入手腕的劇痛讓我幾乎在一瞬間失了神,奇怪的是雖然痛得讓人無法思考,但卻沒有半滴血從傷口濺出來。
再仔細看,那叢叢雲朵是大片大片有著豐潤的十字形萼瓣的白花——這不是月見草嗎?不同於常見的黃色霄待草,這是真真正正潔白的月見草呢!果然是……天國啊?那就沒辦法了。一瞬間,莫名的放棄感讓我半醉半醒似的看著錯落花瓣間那輪朦朧滿月……
「可是我還沒找到青之宮啊!」這一刻,我都感嘆于自己的固執。
「人類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十五夜為難的咬著嘴唇,「而且那件事……只有人類才可以啊……」
小浩說的「回來接你」的承諾,難道僅僅是謊言那麼簡單嗎?他一定也懷抱著這樣的期望吧!明知道是永訣了,卻還認真的訴說著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的小浩,他一定也承受著無法想象的煎熬!
平靜的語氣,卻說的那麼絕決。阿寶的確有憎恨的理由——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最殘酷的背叛,混淆了生死,卻還被執念糾纏無法去該去的地方,只能日復一日的等待著也許早已經忘了自己的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阿寶,我勉強點點頭告別,轉身跑向樹叢。
可是不對勁啊!我突然警覺起來——什麼「十五夜」什麼「阿寶」,我根本不可能認識。因為我是第一次來海邊,這個海島更是從沒來過,除非……在那個真實得有點異樣的夢中!
「怎麼會!」「我的聲音」忽然慌亂的大喊起來,「我才沒有喜歡的人,我喜歡的只有夷則啊!」
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地面,出乎意料的,地面軟軟的沒什麼溫度,和沙子石板的觸感都不同。我正想不通是怎麼回事,一聲尖叫忽然響起:「喲!幹嘛摸我的腳啊!」
他的話已經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了!我後退一步,冷冷的注視著面前的人:「你是……三芳野吧!」這個人竟然會出現在這裏,和祭典夜市裡的那些傢伙不同,他居然能進入青之宮的禁域?我轉念一想,在夢中他也曾丟下十五夜等人,斷然穿過神闕的。
一群小孩子嬉笑跑來,像充滿生氣的小小風暴吹過我身邊。本來不會和我有任何交集,然而他們之中卻有一個慢下腳步,轉過視線;在看到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間,他站住了,川流不息的人潮繞開他,像流水繞開小小的礁石。
「為什麼不理我啊?你的味道很討人喜歡呢,我們兩個結伴逛中元夜市怎樣?」一個嬌俏的垂髫少女向我走來,紅裙下白皙雙腿映襯著她腳上一雙精緻的繡鞋,那雙鮮艷的紅繡鞋!
我算是明白了——之所以會有戴著音量過大的耳機的感覺,是因為有人潛伏在我的頭顱里借我的嗓音講話。可是……不要用我的聲音告白啊!
三芳野嫌惡的扭頭不再看我:「這座島上有青之宮的御座,每到生辰之日他就會駕臨這裏。人類很快就發現這島附近的海有與眾不同的恩澤:不僅風平浪靜,而且每次出海打魚都能滿載而歸。人類為了獨佔這恩澤而修建廟宇鎮住御座,還點起了火,要知道青之宮一族最害怕的就是酷熱啊!」
龍神輕盈地轉過身體,眺望向眼前鋪展開的萬頃波濤,這一剎那,圍繞著他的幻水歡暢的旋轉舞動起來,曳著星光一下子攏住他纖細而矯捷的姿影,片片輕綃薄羅似的水幕翻卷凝結,融成一朵透明的蓓蕾,龍神就置身在那蕊芯里,如同嬰兒般純真而柔弱,同樣也像嬰兒般擁有未來無限的可能。
——仔細的側耳傾聽,還能聽見遠處混著海潮的音樂聲,不可思議的祭典還沒有結束;那麼天獅子的忠告還應當有效——不能和任何人說話,不能吃任何東西!
去青之宮那裡……去請求他的原諒……這一刻,救了我的那個孩子的話再一次迴響在我耳邊。可是我能做什麼?微不足道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除這火焰屏障,即使破除了又能怎樣?我根本知道我心裏的聲音,是不是真正能傳達給青之宮!作為任性的人類中的一員,我也許早已忘掉和自然相處的方法了……
像祖父希望的那樣,守候在這個界限上的我們,將感受著彼岸世界不斷傳來的訊息,如默默燃燒的犀角般,持續輝映出溫暖的微明。
我連忙迎向人群,可是沒跑幾步卻又不敢動了——這群人,好奇怪啊……
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怎麼可能只有一個人珍惜,兩個人的離別,怎麼可能只有一個人悲傷?
包圍在白石路兩邊的濃霧被強勁的風鼓盪開去,神闕內的景象漸漸呈現在眼前,我倒吸一口涼氣——難怪那個臟孩子囑咐我一直向前千萬不要分心,因為包圍在濃霧裡的狹窄的白石路的兩邊,根本就是陡峭的懸崖!我頭皮發麻地看著海浪噴出白沫拍擊著深黯的石壁——三芳野真是恨到要殺我,如果聽了他的話回去,我也許已經掉入大海,葬身魚腹了!
少年微微的有些發怔,隨即露出了我在夢裡看慣的和煦笑容,「你過不去的!這是人類設下的火焰屏障,連青之宮也無法穿越……」
被這個念頭嚇出一身冷汗,我連忙的睜開眼睛——還是晚了嗎?我好像……躺在發光的雲端啊……
香爐背後,一座幾近頹圮的建築佇立在滿月的光里,飛檐翹角已經鬆脫斷裂了,門楣上金漆剝落的匾額依稀浮現出「龍王廟」的字跡,在這個時候看起來分外可笑。廟門的一邊籠罩著濃密的樹蔭,綠得近乎墨黑的樹冠上綴滿星辰般的白花,傳送著我熟悉的爽快香氣——那是不應在這季節開花的高大橘樹,如果我沒猜錯,這就是三芳野的正體!
夷則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慌亂的抬起眼睛;並不擦去淚水,她用哭得微微沙啞的聲音冷淡的說:「你已經醒啦……阿寶把你背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你一定沒救了呢!」
「是嗎?原來是獅子村雷淵的天獅子啊……」為什麼在講這句話時十五夜給人的感覺有些異樣呢,我不解的抬起頭,雖然看不清藏在燈影下的表情,但他的語聲是陌生的,「膽子還真不小呢,天獅子!只不過領有區區的幾座山而已,就敢包庇人類……」
不知穿過了第幾簇人群,在因為嬉遊而蓬亂的了釵光鬢影間,我聞到了,那熟悉的爽朗的香氣……
訥言嗎?我的名字,是火翼啊……和堂弟冰鰭一樣,我們的名字象徵著強大的幻獸;而為我們取名的人,他卻擁有最謙遜的名字,面對著彼岸世界,他總是訥于言辭,靜靜傾聽……
「客人你說的倒是輕巧。」老闆娘瞄了冰鰭一眼,故意拖長聲音抱怨著,「聽說以前在中元這天上島的人不是死掉就是瞎眼呢!如果不是這位客人堅持,我可不敢把船搖到這邊來!」
我的確忘記了啊!我記得的只有夢中祭典夜市的歡樂回憶——那明媚的香氣,那清朗的聲音,那指尖的溫暖,真是不可饒恕,我竟以為這些就是我曾經歷過的一切……
眩暈的昏黑在意志極限崩壞的聲音里降臨了……
似乎早已預料到了我的猶豫狐疑,那小男孩堅定而坦然地指向那條道路:「沿著這條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萬不要分心,到青之宮那邊,去請求他的原諒!」
「我也有禮物送給你們。」伴著生氣勃勃的瀏亮話音,花蕊中龍神少年的外形驀然變化,勻稱的身影流暢的拉伸為清波涌動的光柱。不待我細看,奪目的盎然綠光再度閃過花蕊中央read.99csw.com,這光柱隨即曳起銀星奔向夜幕沉沉的長空,一路上在蒼穹里畫出極光般的軌跡,撒落紛亂的星屑,宛若天地間架起的一道霓虹的浮橋——那就是漾灧的神體吧。不同於山林之主天獅子的雄渾輝煌,那是清綺流暢的幽艷之姿,婉轉屈伸的水之蛟龍騰空而起,在天際輕靈地劃出一道旖旎的碧綠流線,瞬間投向寬廣無盡的海洋。
絲竹的尖銳曲調像細針直刺我的耳鼓,海潮發出沉睡巨獸的鼾聲。在遠處飄蕩的夜市燈籠映襯下,夷則月華般皎潔的容顏上浮現出冰一樣的微笑:「我的眼淚……味道不錯吧……」
「祭品!」「是祭品!」發自千奇百怪的身體里的千奇百怪的聲音,重複著同樣的句子……
「你為什麼不去逛夜市呢?」見我不說話,阿寶轉移了話題。可能不習慣被人不言不語的靜靜凝視吧,他有些靦腆的再次露出一口白牙:「你可不像我必須留在這裏。小時候會去是因為十五夜拚命來拉我。其實是不能去的,不然小浩來的話,會找不到我!」
「為什麼不牽著我的手呢?你不是說過的嗎:如果一直牽著手的話,就不會走散了……」我慢慢的走近那倔強背影,雖然沒有了那清爽的香氣,那明朗的美貌,但是我記得他手指的溫暖,那讓人永遠無法忘懷的溫暖,「你是……十五夜吧!」
一瞬間,我驚恐的連退好幾步,因為此刻阿寶的眼睛里,閃爍著幽暗的綠色火焰!
原來我錯怪妖怪們了,他們的時間觀念比誰都好。沒錯的,是幾十年了,我也根本不必為遺忘這段記憶而自責——原來在前一次祭典上和十五夜他們在一起的,不是我;十五夜苦苦等待的人,不是我……
「小浩!」一聲欣喜萬分的歡呼喚回了我的意識,還沒等回過神來,一道黑影就敏捷躍起,一下子撲入我懷中。弄不清究竟是什麼,但這黑影的個頭絕對不小,過大的衝力撞得我猛地向後跌倒,枝葉拂在臉上的感覺告訴我此刻正置身樹叢。
隊列有條不紊的行徑著,走遠的儀仗已經消失在一片不可知的蒼茫煙氣里了,明明剛過中午,為什麼天空看起來暮色四合?
要相信他嗎?他只不過是個一個來歷不明,看起來又臟又弱的小孩子。可是,當我在饕餮們的爪牙利齒下危在旦夕的時候,只有他伸出了援手……
我看著阿寶深刻的側臉,開始有些明白了——他可能並不是人類吧,一直被禁錮在這裏,是因為他被自己「等待」的執念束縛住了!可能力量強大的人能暫時帶他離開,但能讓他徹底解脫的只有他自己。
以後也不會再見了,我明白的,我明白堅定微笑著的十五夜話里的意思——這斑斕的長夜已經走到了盡頭,喧鬧的祭典即將結束,所有的一切將重新開始。用力點頭的動作能讓我暫時忘掉思考:「我會想你的。」雖然十五夜永遠不會知道,但我會懷抱著傳承自祖父那裡的最深刻的思念,兩人份的思念。
為了龍神陽炎回家的心愿,我和冰鰭決定去尋找他的家鄉,因為龍神的本體漾灧河是淮水支流,此行的目標便鎖定在淮河流入的東海。雖然在暑假的最後半個月里好不容易存足錢踏上旅程,可到了目的地我們才發現,一望無際的大海邊,哪裡也不可能有寫著「龍神故里」幾個大字的指路牌啊!
「你是……三芳野!」顫抖的聲音從我的喉間逃逸出來。
原來,這就是真相,這是多年前的祭典之夜,發生在這個島的真相……
身體失重般輕飄飄的,像在乘風前行,那是渡向彼岸世界的航路嗎?難道我真的要葬身在這莫名其妙的小島上?這怎麼行!我和冰鰭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們還要把龍神陽炎的真名送回他的故鄉啊!如果就這樣變成彼岸世界的「那些傢伙」,冰鰭一定會嘲笑我是個無能的大傻瓜的!
「謝謝你們,帶我回家……」龍神的聲音回蕩在腦際,「謝謝你們,冰鰭,還有火翼。」
「可是小浩始終沒有來。」阿寶低下頭,聲音里有了不穩的徵兆,那寬闊的肩背此刻看起來卻是那麼孤獨無力,「已經忘記到底等待了多久,我也許已經死了吧……村裡人都說我是個危險的傢伙,還說如果小浩繼續和我在一起的話,就把我們都趕出村子。我只要小浩就夠了,我曾經以為他也這麼想……可對於他而言,被孤立也好,被欺負也好,始終還是同類比較重要吧……小浩送我到島上來時我心裏就有數了,其實他直接趕我走就行了,根本沒必要騙我說他會來接我……」
在紛繁喧嚷的慾望之火中,我孤身一人靜靜佇立著,沒有嚮導,也沒有同伴。無論看向何處都是一片絕望的喧囂。慢慢的垂下頭,一瞬間我甚至失去了繼續站直身體的力氣——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原來我根本沒有直面真相的勇氣!
正看得出神,第一組肩輿已經從我面前過去了,而長長的隊列還是不斷走上石橋,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一樣。我迷惑的看向海面——有些不對啊,那裡根本沒有船,這些儀仗難道直接從海里走上來嗎?更詭異的是從遠到近,他們走過的沙灘上沒有半個足印!
會被怎樣呢?被吃掉嗎?這些念頭還沒有在腦子裡成型,就已經被三芳野帶著冰冷笑意的耳語打斷:「不會夠的,怎樣也償還不了你欠十五夜的千分之一……」從我耳邊抬起頭,這位與十五夜有著相同容顏的少年用一種絕然而冷漠的明朗語調,「這是祭品,用它來平息青之宮的怒火吧!」
沿著這條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萬不要分心……去請求……青之宮的原諒……為什麼這個時候,那毫不起眼的骯髒小孩的話語,會如此清晰的出現在我腦海中!
冰鰭連忙擺擺手,一語雙關地打圓場:「算啦,一切問題不是都已經解決了嗎?火翼也是,大家不要計較啦!」
彷彿某種預兆般,一道細細的青焰從花心中央筆直的沁出,像扇面般緩緩打開;隨著這縷蒼翠的光流慢慢暈開,漸漸擴展,水之花一瓣瓣嬌柔而絢爛的輕啟——含苞,初綻,盛開,怒放,一直開到極致。光芒的餘韻一波波湧出,眨眼間劃過整片海域,不斷奔赴悠遠無際的彼方。
祖父也在懷念著十五夜吧,這深刻的思念一定強過我百倍;也許因為不願再次打擾這島上的平靜,也許因為更多我無從知曉的牽絆,祖父封存了這份思念。但這斑斕的一夜一定頻頻在夢回時叩訪他的靈魂,以至於那份思念在傳承了祖父能力的我心靈深處復甦。
有什麼過去了!可我居然什麼也沒看見,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狀況!
現在想起來已經晚了——各國的神話傳說里都有類似的故事:吃下的東西會融入血肉,變成強制的契約啊!夷則要控制我的話,這一滴眼淚就足夠了。我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世界里連一點小小的疏失也不會被忽略,禁忌就是禁忌,哪怕只是一滴眼淚!
我被他說得有點動心,正要過去,卻看見靜立在黑暗彼方的祖父露出了悲傷的表情,這讓童年的我再次停住了腳步。彷彿看透了我的躊躇,白衣的小男孩微笑著伸出手:「別擔心——如果一直牽著手的話,就不會走散了!」
一瞬間,代表禁忌的神闕消失了,像被展開的畫卷一樣,狹窄的白石路平鋪開來,轉眼間化為光滑石板修成的廣場。成串的燈籠亮起,繽紛的彩幡飄揚,這曾是囚籠的地方,再一次變成了祭典歡樂的舞台!
「明明有那麼好的眼睛,為什麼就是看不見真相呢?」蓋過了風暴的呼嘯,帶著笑意的責備響在我耳邊,好像是對待淘氣小孩子的語調。記憶里,曾經有人用這樣的溫暖語氣對我說過話的;可這人已經不在了,不在這世界的任何地方。我不敢相信似的慢慢抬起頭,那個本應不在這世界任何地方的人,就站在我眼前……
如果一直牽著手的話,就不會走散了……
而這時衣袂悉洬的聲音響起,夷則冰冷的呼吸突然吹拂在我耳邊:「我的花很美吧……」
童年的我似懂非懂的仰視著祖父:「假裝聽不見看不見嗎?可爺爺說撒謊是不好的啊!」
一定是挂念的朝夕相處的兩岸村民,渺小的漾灧河水才如此執著地徘徊著不願離去吧,他當然不明白自己的行為會給人類帶來多大的災難,想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永遠不要分離——這就是被放逐的龍神當時唯一的心情!
望著無法控製表情的我,冰鰭微笑著緩緩伸出虛握的右手——是要把什麼交給我嗎?條件反射的伸出手去,柔軟而冰冷的觸感頓時滲入指尖,我攤開五指,只見一抹高貴的緋紅正棲在掌心,隱約泛起冰層般凜然光澤。
「這件事只有我和十五夜知道,因為我們本來就是侍奉青之宮的使者,負責指引御座的方向!」三芳野的臉上露出了驕傲的神色,但這表情下一秒就湮沒在悲傷里,「沒有主角的祭典已經舉行過好幾次了,可是大家還完全被蒙在鼓裡,以為青之宮不駕臨是自己的過錯。沒有青之宮是不行的!大家已經只能在黑暗中維持形態了,也許過不了多久所有人都會消失吧,以為自己會被放棄,大家戰戰兢兢維持著快樂的假象,希望能喚回青之宮的眷顧,卻不知道無論怎麼努力,青之宮也不會出現了!」
我也隨之冷笑了起來,不是針鋒相對,而是自嘲:「雖然可以找出這樣那樣的借口,但失信就是失信。從知道真相開始我就下定決心——答應別人的事情也許不一定就能完全做到,但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
「漾灧!」此刻我脫口而出的,是龍神最初的真名。然而也許如今已經不會再有人回應這個名字了……
自己怎麼知道這全然不可能見過的女孩子的名字和性情,對於這個問題,我都已經沒力氣再去深究了——反正已經置身天國里了,我還管得了夢裡的一切接二連三的成為現實嗎?反正阿寶也出現了,夷則也出現了,接著就是十五夜了吧……
好不容易等呼吸平復下來,這孩子毫不在意的順手抹掉臉上的眼淚鼻涕,朝我露出笑容:「老毛病了。」不知道回答什麼好,我尷尬的點了點頭。這安靜下來的間隙,海潮的轟鳴聲再次傳入我耳中。
神體……經過了!我只覺得一陣溫柔而暴烈的風吹過我的身體,帶著呼嘯漸漸消失在遠處。遮在我眼睛上的手鬆開了,但遺失的溫暖卻從心底被喚醒——我怎麼會忘掉呢,那曾經讓我這麼安心的溫暖!這回,我再也不會弄丟了!
看著再度落下的利齒直切向我的咽喉,不顧一切的,我伸手用力環抱狼犬的頸項,不能開口說話,所以我只能這樣傳達我的心情——自私也好,殘酷也好,狡猾也好,欺騙也好,人類的確是這樣的!可是,這並不是全部啊!
「縈廻?」「我的聲音」語氣有些微妙,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也很好奇。
一瞬間,黑暗席捲過來,夢中白衣少年和他同伴們的影子倏忽掠過眼前,幾乎是下意識的,我脫口喊了出來——「等等我!」
三芳野壓抑著悲傷的聲音進一步瓦解著我討厭他的心情:「人類……統統不可原諒!可十五夜這個傻瓜,他居然說人類也許並沒有惡意,還說只有人類才能解放青之宮!我們的確沒有辦法觸碰這火焰的屏障,可十五夜居然寄希望於你!上次祭典時你根本還是小孩子,怎麼可能破除這存在了幾百年的屏障?弄到那樣的結果,十五夜有沒有替我想過……我只有……只有他一個啊!」
已經沒法回頭了!花了比意料中更長的時間,我站在了那團火之前。火焰本來應當是最聖潔的,具有凈化之力,可是這團火卻完全不給人這種感覺,說是地獄之火也不為過吧——即使相隔一段的距離,我還是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浪;火焰中隱隱約約浮現出扭曲的臉孔、掙扎的軀體,燃燒的嗶剝聲好像無數人在刺耳尖叫。我低頭不敢再看一眼,不要說去找什麼青之宮了,這種狀況根本無法前進啊!
突然起身奔到銅香爐旁邊,我奮力推動那沉重的金屬體——因為這祭器上凝聚了太多走上歧路的思念,只有海的包容才能凈化它。然而就在接觸到爐壁的瞬間,驚人的溫度驀然穿透我的手指,香爐像融化了一般通紅透明,霎時間高熱席捲過來,那是比剛剛的貪欲|火焰更熾烈百倍的黑火!
身份被識破的三芳野換回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居然沒把我當成十五夜,你學乖了嘛!」
一籌莫展的我和冰鰭目前就住在熟人家的民居旅館里,如果是單純遊覽的話,這次旅行的確是完美無缺——海邊的勝景就不說了,我們借住的這間店緊鄰沙灘,陳設乾淨舒適,老闆娘又漂亮親切;唯一不足就是前方正對著一座小島,視野有些不夠開闊。老闆娘曾經講過這無人島叫沈營島,我猜想可能很久以前住過姓沈的人家因而得名吧。
快樂像失控的鼓點一樣隨處播撒的夏夜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之外,我站在燈火陰影下茫然哭泣——夢裡我還是童年時候的樣子:大約四五歲,留著及耳的童發,穿著鑲了紅色滾邊白色狹袖夏衣,疏離的表情。
只是專心一意的哭著,這個女孩子就已經奪取我全部的心神了。真是一位罕見的適合悲傷表情的美人,她低眉的一瞬間呈現的幽艷姿影,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還想怎樣啊?我用力掙扎,身體卻被契約拘住動彈不得。夷則不顧我的反抗,只是低垂眼瞼將手放在我胸口,慢慢的,一點銀色的微光出透過潔白的手背映出來,她輕輕收回手,那點微光便隨著這動作脫離了我的身體,停在夷則掌心——那是一粒小小的水滴,蕩漾著柔和的光芒。read•99csw.com
明明眉眼間並不那麼相似的,可為什麼看起來就是這樣的如出一轍呢,就像萌生在同一縷枝條上的嫩葉,跳躍在同一條溪澗中的浪花——是冰鰭,那是根本不應出現在此地的冰鰭!他像往常一樣,用澹定的眼神凝視著我,那目光中並沒有詢問也沒有鼓勵,只是這樣靜靜的注視著,沒有更多的表情,更多的言語。
「現在不要怕了,他們是進不去神闕里的!」沙啞的聲音驚回了我的思緒,我這才注意到把我帶離險境的人——他竟然是一個幼小的孩童!剛才的奔跑讓他喘不過氣似的大聲咳嗽起來,我連忙過去幫他拍背,卻在靠近他的時候停住了手——雖然這樣講自己的救命恩人太過失禮,可是這傢伙未免也太髒了吧!不僅全身沾滿泥灰,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連本色也看不出,不成型的頭髮更是像海藻一樣油膩污糟,因為咳嗽,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喉間還不斷發出痰液混濁的聲音。這傢伙簡直就是癆病鬼,哪裡像個小孩子!
「你到現在才發現?未免太遲了吧……」嘲諷的冷笑出現在那張和十五夜一模一樣的臉上,「可憐的十五夜,不知道他看到你連我和他都分不清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
對方的態度苛刻而堅決,完全不象兒童:「如果你堅持和人類混在一起的話,我就走!」
從涼爽的木地板上坐起來,透過支起的窗欞看向屋外,蒼翠樹木覆蓋下的離島有種近在眼前的錯覺。午後過於強烈的陽光讓我微微眯起眼睛,光線的改變卻意外地使得沙灘和島之間有了些不一樣的變化。
「回去!」三芳野再次指向晦暗的濃霧,「從那裡回去!我會讓大家放過你的,不要再往前走了,你又不懂破除屏障的方法,來這裏根本沒用!」
我下意識的捂住嘴——我根本沒開口,這也不是我想講的話啊!我的體內有夷則的強制契約,怎樣也不敢惹惱她的!可是這個聲音怎麼聽也是發自我的喉嚨,不,確切的說應該是從我額前發出來的,就好像耳機的音量過大一樣,震得我的腦門嗡嗡響!
三芳野越發不屑的看著說不出話來的我:「祭典結束的第二天,人類上島來找失蹤的你,發現你睡在十五夜身邊。問你怎麼會來到這裏,你居然把十五夜的事全講出來了!人類認為是十五夜作祟,你離開之後就破壞了他的本體!失去了本體十五夜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可是他還……」三芳野忽然止住了越來越激越的語調,深深的吸了口氣,「現在說什麼也沒意義了!明明是你害了他,現在居然說……忘記了!」
「怎麼會是你?」錯愕的表情爬上了那依稀還能看見童年影子的眉梢,十五夜順手拉住了幾乎從我手中飛掉的月見草燈的銀線,「你一直在這裏,沒有人發現嗎?」
怎麼會這樣,童年的夷則明明又靦腆又溫柔,現在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說出這麼可怕的話!踩著月見草的花蕊,她乘風般飄到我面前:「好像有誰告訴過你這個島的禁忌,你才能活著到我這裏,可人類永遠戰勝不了本性的貪婪,這種貪婪已經讓你……變成我的東西了……」
不要緊,一定沒問題的!因為我並不孤獨,雖然一個人置身於這座異境,這片猛火,但我卻並不是孤軍奮戰!火焰嘶鳴著,我感到比火焰更溫熱的眼淚滾過我的面頰,落在那片熊熊燃燒的妖炎中……
祖父是讓我向那個方向走嗎?為什麼任何時候他都能這麼鎮定呢?直到現在我也常常會想,要到哪一天,在凝望黑暗時,我才能擁有和祖父一樣沉靜而溫柔的眼神?
「那是因為花肥很好的關係……」夷則的輕笑聲柔媚地響起:「真可惜……你還要還十五夜的債,所以不能做成花肥了!看我的花開得多美,人類……只有這點作用而已,不是嗎?」
指尖的皮膚並沒有異樣,包圍我的是直接燒灼著精神的虛無之火。會被這火苗融化吧?我的力量果然不足以凈化這慾望的烈焰,可是已經沒法回頭了,被焦熱奪取全部感知力和思考力的腦海,只是本能的保留著推動香爐的念頭……
我驚恐的收回手,難以置信地瞪著剛剛觸摸過的地方——一雙纖巧的腳不知何時出現在石板上,還穿著精緻的紅繡鞋。可順著線條美好的腳踝向上看去,那白凈的雙腿像融化了一般漸漸消失在空氣里,別的部分完全看不見,我眼前只有孤零零的一雙腳而已!
從夢中醒來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夢裡的轟響依然縈繞在耳邊,無休無止。我明白了——那是海的聲音!
我抬起手,卻看見那枚高潔的山茶花瓣正漸漸崩解為清冽的水光,幾乎是自不量力的對抗那肆虐的火焰——那是陽炎,他在用最後的力量保護我!
就像激射而出的嚆矢,隨著漾灧的神體沒入大海,地底隱隱傳來轟鳴聲,彷彿巨獸蘇醒前的低吼一般。我驚訝的抬起注視海面的眼睛,衰朽的廟宇像被看不見的手搖撼著,漸漸崩坍,石塊和朽木不斷落進黯黑的大海里。僅存的指引御座的神木——三芳野的正體上,無數潔白的橘花突然像小燈一樣燃起,呼應著神木的變化,海面上霎時亮起無數螢火,輝映在天地之間——迎魂火,那是中元的迎魂火!
這一刻,眼底……搖蕩起一片萌蔥的光芒……
這些妖怪到底在想什麼啊!我費了好大勁才控制住幾乎脫口而出的抗議聲,恨恨背對著夷則站起身來,初雪似的月見草原霎時間無邊無垠的展現在我眼前,迎風搖曳的花瓣閃爍著螢火蟲般的光芒。我環顧四周,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這座「無人離島」到底有多大啊?
老闆娘一邊把我接上船一邊感嘆道:「我就少關照了一句!今天是七月半中元,一年裡只有這個中午海水會退下去露出連接離島的沙路,你就偏偏走上去了!」我還真會挑日子,中元時才出現的道路,本來就應該是給彼岸世界的傢伙們走的!
「站住!」身後突然傳來凶暴的吼聲。這出爾反爾的行為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叫我站住,難道阿寶他……還是想要取我性命!
朝向未知的彼方,我漸漸加快了步伐……
和十五夜身上那爽快明朗的香氣不同,夷則眼淚的香氣讓人領略到泠然而寂寞的氣息,像中了某種蠱惑般,等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將那眼淚送到了唇邊……
「也許不行了……」這不知所謂的回答讓我猛地抬起頭來,難以置信的凝望著冰鰭沉在夕照里的側臉。他並不看我,只是將目光緩緩飄向蒼茫暮色中的岬角。隨著他的視線轉過頭去,我驚異的發現逆光中的礁岩頂端凝著一道模糊的影像,那應是人類朦朧的輪廓,卻又瀰漫著某種難以言傳的不確定感。可是不待我細看,這影子便如曉夢的泡沫般,轉瞬間消失無跡……
彷彿被什麼無形的繩索給捆住了,青之宮的神體劇烈收縮起來;像是要掙脫束縛,神體爆發出一團激烈的火光。人們頓時慘叫起來,有的倒了下去,有的捂住了眼睛。光的亂流里,青之宮精疲力竭的伸展開修長的神體,在深黑的夜空里曳起一條無力的弧線,頃刻間沒入了火炬間黝黑的陰影中。幾乎與此同時,那兩枝綠色火炬黯淡了,一切慢慢從黑暗中浮現出原本的形狀——恢復了平靜的島上,只留下一座嶄新的飛檐翹角的廟宇,兩株枝葉婆娑古樹默默的守候在這囚禁著自然神明的建築邊。
「是天獅子。」能見到十五夜,我還得多謝他呢!
不過,回想起來那說話人的語調還真熟悉,簡直就像……簡直就像我自己的聲音!我立刻感到不妙,知道自己已經破壞了「不食」的禁忌,我怎樣也不可能再破壞「不語」的禁忌的,然而怎麼聽也是「我的聲音」在無視意志自顧自的說話:「我原來以為你的心就像容貌一樣美,沒想到完全看錯了!」
我後退一步,卻發現月見草燈的銀線還握在三芳野手裡,需要這盞燈隱藏身份的我一時進退兩難。三芳野的笑意更深了:「你知道在這島上為什麼不能說話嗎?因為一旦說話,就表示你承認對方存在;如果對方答應你的話,你們之間的聯繫就達成了,你也就,無法再隱蔽自己……」伴著毫無情緒波動的話語,一道金色電光突然從三芳野的掌心流出,夷則給我的月見草燈頓時散成碎片。
「不要過來!」他那沙啞的喊聲幾乎是粗暴的,從咳嗽的間隙傳出他斷斷續續的語聲,「你為什麼要想起來?我不想見你!不想讓你……看見我這種樣子……」
「祖父……」我用猶豫的聲音小心確認。祖父的身影搖曳著,低頭慈祥地看著跌坐在地上的我,他的語聲那麼沉靜:「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還猶豫什麼呢?面對如此溫柔的話語。我嘗試著,去握住那友善的手指,耳邊傳來白衣男孩忽然變得模糊的聲音:「……你終於……回來了……」
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才突然出現,這奇妙的孩子。對於他的聲音,我的記憶是那麼新鮮,而那指尖熟悉的溫暖,卻分明來自更遙遠的時空……
緩緩握起手心,我難以置信的抬頭望向冰鰭,是讓我鼓起勇氣嗎,冰鰭?鼓起勇氣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我必須從這個幻境中平安歸來,然後和冰鰭一起找到陽炎的家鄉,因為我們答應過要一起帶他回家!
在小島盡頭那橋形岩石上,無路可走的小男孩終於停了下來。即使因為奔跑而不停的咳嗽,弄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可他還是固執的不願回頭看我。
「不過……」縈廻的語氣使我和夷則有些擔心的抬起眼睛注視著他。似乎在考慮措辭,有些局促的南風猶豫再三后正色說:「……夷則你以後可不能再用人肉作肥料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眼前的十五夜和夢中的十五夜不太一樣啊?一時無法接受這種落差的我獃獃的注視那褪去了童年的稚嫩感的側臉。「還有阿寶和夷則也是……不可原諒!」面前的白衣少年緩緩低下頭來,一瞬間,他的面容和夢中的某個身影重疊了——月光里高大的神闕下,和十五夜爭吵的孩子,那個高傲的、永不願接納人類的孩子!我怎麼會忘記呢——他和十五夜有著如同鏡像一般的容顏啊!
一陣詭異的涼意使午後的驕陽也失去了力量,我下意識的握緊手心,勉強的笑著給自己打氣:可能是聽錯了吧。耳朵比較好的應該是冰鰭才對,要有什麼,我早就應該先「看見了」!
這溫柔的南風就是夷則最重要的人吧——雖然害羞的她沒有說過任何喜歡的話,但為了等待與他一月一次的聚會,嬌嫩的月見草甚至擁有了永開不敗的力量。然而夷則的堅持就這樣輕易被打碎了——只是一座建築而已,人們可能怎麼也想不到對無法離開土地的花朵和倏忽即逝的微風來說,這可能就是永遠無法逾越的萬重關山!
「對啊……縈廻,是小小的南風……他是最溫柔的一種風,從來不會吹傷花瓣,只有每個月的望日他才會經過這個島,我離不開月見草原,只有這幾天能見到他……所以在一整年裡,我都會努力的開花!」夷則用力的擦著眼淚,把眼眶都揉紅了,「可是人類卻在島南邊的海岸上造了很高的旅館,要知道……要知道風的通路比任何道路都複雜精確,只要地形微微改變,就可能改變好幾條風的通路!縈廻不能來了……以後我開花開得再漂亮也沒有用了……」
「冰鰭……冰鰭不見了……哪裡也找不到啊……」童年的我斷斷續續的陳述著哭泣的原因——和一直形影不離的堂弟冰鰭走散了。
尖銳的呼嘯聲劃過了天空,伴著短促的爆裂聲,一朵碩大的煙花綻開在十五夜身後的星空里,絢爛的花瓣瞬間熄滅成金色的光流,慢慢墜入大海,像璀璨的眼淚。無數華麗的光柱爭先恐後的飛旋著,焰火接二連三的升上漆黑的天空,沸騰的聲音里,瑰奇的光與色倒映在沉寂的海面……
可是……我剛剛不小心吃了夷則的眼淚啊!不過,那又不是什麼食物,而且只有一點點,應該沒關係吧……
跑到脫力的我終於支撐不住跌坐在地,如影隨形的月見草花瓣立刻像暴雪般層層的覆蓋下來。如果那就是瀕死的感受的話,倒也並不太痛苦,就好像模糊的夢境降臨在不太清醒的頭腦里一樣——我又看見了,童年的自己……
「還呆在這裏幹什麼?你只會傷害十五夜而已!」
乍一看,像是什麼遊行的儀仗:穿著一式的鬱金色長衣,系著群青頭巾的人們一對對排列,每對的手裡都舉著不同的器具,彩幡啦、紗燈啦、長柄扇子啦,等等等等。八對拿器具的人前前後後簇擁著朱紅的四抬肩輿,還有一位舉華蓋的跟隨其後,這些面孔相似的黃衣人以相同步速前進著,整個儀仗的行進像機器般準確;而坐在肩輿上男男女女都穿著清凈無比的白衣,每一位都容顏清秀,神態高貴,矯矯不群——這沉默行列散發著不可思議的華麗與莊嚴。
就像失去了耐心似的,三芳野轉過頭,完全無視這沒頭沒腦冒出的告白。我深吸一口氣垂下頭,「我答應過那個孩子,要去祈求青之宮的原諒。」
——好像心裏突然空出一個大洞似的,這種感覺,難道會是虛假的嗎?
「他一定在夜市的什麼地方玩得開心呢,你也一起來啊!」總角白衣的男孩慢慢穿過燈影斑駁的街道走過來,指著某個路邊攤,有兩三個小孩正在燈籠下探頭探腦的望向這邊,那是他的同伴吧。他向他們揮揮手,回頭笑著對我說,「如果你來的話,三芳野他們也會很開心的!」
「我警告過你別再出現的!」迎接我的是阿寶冷酷的聲音。還沒站定,一股無法想象的力https://read•99csw•com量就將我推向樹榦,伴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兩排白亮的利刃停在我眼前——那是野獸的獠牙!
我也不是故意不記得的!「這難道能怪我嗎?也許參加上一次祭典的並不是我,說不定是別的什麼和我很像的人!」我大聲抗議,不要說這些妖怪一個比一個沒有時間概念,就算他講得沒錯,幾十年的時間在人類看來已經夠長的了,長到足以忘記一些事情了!
說什麼始終不能原諒人類,阿寶這個口是心非的傢伙!
——總是會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夢見祖父呢……我又看到已經過世許多年的他靜靜坐在那裡,像以前那樣面對著空茫的黑暗,夢裡只有四五歲的我戰戰兢兢的跑過去依偎到他身邊。祖父溫柔的撫摸著我的頭髮,彷彿在低聲自語:「看不見,聽不見,這是最好的;其次就是不去看,不去聽;最後就是像你和冰鰭這樣的孩子,在成為真正的燃犀之前,你們必須學會裝作看不見,聽不見……」
在搖曳的波心,我看見了熟悉的面影——蓬鬆有致的翠綠碎發,臨風飄舉的潔白衣袂,徑直到不可思議的容顏,還有與發色同樣青蔥的雙眼,那眼神有些任性,有些懶散,有些驕傲,但更多的是真摯。
我停住腳步轉回身——在逃跑之前,有些事情,須傳達給阿寶知道!
「你沒事吧?看起來好辛苦的樣子……」我彎下腰就著他的高度發問,他擺擺手示意我等下再說,那手看起來黑黑粘粘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我忍不住偷偷擦了擦被這傢伙拉過的手腕。
原來她已經知道我是人類了!而且這裏的花,居然是用人類作肥料的!我頓時毛骨悚然,捂著耳朵退出了好遠。月見草的花瓣被踩得四下飛揚,但像是被施了什麼魔法一般並不零落在地,而是慢慢飄回到花萼,在輕柔的閃光之下重新恢復完整。
這麼說……青之宮不再踏上石橋神道,並非因為他不願駕臨,而是因為他根本就被困在這島上!了解到真相的我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看天獅子就要過去了!高高在上的他也無法停止這齒輪般一成不變的隊伍,從肩輿上回過身來,天獅子對追著儀仗跑的我大喊:「火翼,千萬記住——不要和任何人講話,不要吃任何東西,否則你就永遠回不去了……」
我用力的點了點頭:「只碰見阿寶和夷則呢,沒有別人發現我!因為有人告訴我島上的禁忌啊——不要和任何人說話,不要吃任何東西。」不過還是有一點點觸犯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
「是的……我回來了。」在體認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微笑著抱緊十五夜,因為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那圓圓的東西在歌聲與歡呼里被放在平台中央,人們開始對它頂禮膜拜,青綠火炬間的神光無所適從的曲扭著,彷彿被燒灼一般的痛苦;而人們有條不紊的禱告后,終於將覆蓋在那圓東西上的紅綢絹揭開,突然噴射出的火焰淹沒了一切,這就是包圍著我的冷火的最初形態吧。雖然視野在一瞬間被遮蔽,但我還是看清了那圓東西的真面目——那是一尊銅香爐!
「這個世界的兩條禁忌,你已經全部打破了吧!」不顧我的驚恐,那孩子滿不在乎的笑著,用力吸了吸鼻子,「禁忌就是禁忌,打破它必將受到懲罰。可能讓你立刻信任我還有些困難,可是請聽我說:雖然外面的傢伙們不能靠近神闕這邊,但如果不能把握這個機會的話,你也許就會被永遠被困在島上。」
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樣難看的姿態逃到幾步之外的,還沒等我站定,空蕩蕩的背後又響起了抱怨聲:「痛痛痛……撞到我了!你的眼睛是擺設啊?」
我想去擁抱那顫抖的小小肩頭,卻被十五夜用粗野的動作猛地推開,但下一秒,他又依戀似的抱住了我無所適從的手臂:「三芳野說得沒錯……我果然是個傻瓜……等你有什麼用,你明明,已經忘了我啊……」
我看見阿寶、夷則、縈廻甚至天獅子混在狂歡的人群中,人潮湧動里我無法靠近他們,環顧四周,身邊的「人們」一看就不是人類,但卻完全沒有駭人或怪異的感覺,反而是有著奇妙的異色美貌,說不出的明艷照人。「人類!是人類!」看見我以後,每一位都這樣說著,「這本來是大家一起參加的聚會,你們總是缺席呢!」
水天相接之處,出現了久違的光明——不同於黎明那切開黑暗的銳利的光芒,那是夕照溫暖的橘色光暈。只是經過一個下午嗎,還是已經到了另一個時空呢?這個島上,連時間的法則也不再絕對了……
海水已經漫上來了!白浪不緊不慢地侵蝕著,一點一點的蠶食連接海灘沙路,將島與岸之間變成一片深淵……
在曬得滾燙的砂路上走了好一段,卻還是不見冰鰭跟上來,我正要回頭去看他到底在磨蹭什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身後響起——明明踩著鬆軟的砂地,人跑在上面怎麼會發出那麼響亮的足音呢?疑惑之間,那啪噠啪噠的足音毫不猶豫的越過我身邊,向沈營島上過去了。
三芳野從眼角輕蔑的俯視著我,冷冷的嗤笑了一聲:「那又怎樣,只要青之宮在,這種更替就會生生不息——這片海中有成千上萬的龍神,每天都有人誕生或消亡。」
明明是在小沙灘上緩緩前進的隊伍,我卻怎麼也追不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天獅子消失在視野里。筋疲力盡的跌坐在沙灘上,冷冰冰硬梆梆的地面卻撞痛了我的膝蓋——真奇怪,剛剛明明是沙地,什麼時候鋪上平整的青石板了呢?
「你知道這個島屬於誰嗎?你知道我們是怎麼對待人類的嗎……」滿足於我的恐懼,阿寶淡淡的微笑著閉上眼睛,「我不會要你的命,因為你是十五夜的朋友……但我始終不能原諒人類,所以請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神迎島?不是沈營島嗎?」我終於受不了老闆娘帶著方言腔調的普通話了,如果知道有迎神之名的話,我是怎樣也不敢貿然往那裡跑的!
——是犬神!懷抱著強烈的執念死去的犬類化成的精魅!和其它完全拋棄生前一切的死靈不同,犬類即使死去也還是會記住,甚至保護自己的主人,所以犬靈才會被尊稱為「神」。它的攻擊雖然不會造成身體上的傷害,但精神上的衝擊卻是致命的!
「多虧了你,如果不是你在青之宮的禁域幫我,漾灧也不會……」一看見冰鰭我就忙不迭得道謝,他卻衝著我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擺出了和火焰中央那時候一模一樣的噤聲手勢。
我知道的,冰鰭一直都是如此——碰到困難時,這不動聲色的信任就是他最真實的溫柔。
回不去了!一時間我頭腦一片空白,然而就是這一瞬間的遲疑,冰冷的海水已沒過我腳尖。繼續停留會被海水吞噬的!別無選擇的我驚恐的大喊著,轉身就向沈營離島上跑去。
完全不熱,置身於火焰的中央反而沒有剛剛的灼|熱感,與其說是火,還不如說被我包圍在一望無際的冰風暴中!肆虐的火焰化作無數不成形的頭顱飛舞著,貪婪的彼此吞噬,垂涎的嘴裏還不時發出變調的呼喊,吞噬者的狂笑下一秒變成了被吞噬者的哀號。永無休止的,風暴的中央回蕩著這樣的嘶吼——還不夠,還不夠,永遠不夠……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不在這世界的任何角落,他是我的祖父——訥言。
「人類,囚禁了青之宮?」光聽救我的那個孩子的話,我還以為是青之宮放棄了這島呢!
「契約,我幫你解除了。」夷則抬起頭微笑著看著我,慢慢合十雙手,當她再次打開掌心時,一盞月見草形的小燈漂浮在我眼前,夷則手指輕輕劃過,月見草燈上憑空出現了一條長長的銀線,夷則將銀線送到我手邊:「這盞燈,也許對你有用吧……」
被發現了!
人類的心與自然的心彼此總是一再錯過,也許已經在分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吧——雪神是這樣,天獅子是這樣,陽炎同樣也是這樣。
這一刻,彷彿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遠處海潮低沉的澎湃充斥於我耳中,五光十色的人群也好,斑斕眩目的街市也好,全都在我的感官中退去了色彩;留下的,只有佇立燈火闌珊處那白衣的身影——結作總角的頭髮已經剪短了,所以整個人顯出了少年的蓬勃生氣,但那綉著精緻的綠葉花紋的白衣還是沒有變,不變的還有溢滿我胸口的,爽朗溫煦的清香……
「你怎麼也相信了?」夷則的臉更紅了,她從眼角偷看我:「我是嚇唬她呢……自從幾十年前她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人類來過我這裏,我從哪裡找人做肥料?」拜託,我再怎麼看也不像已經幾十歲的樣子吧!沒辦法,妖怪總是沒什麼時間概念的,就原諒她吧。
海面突然沸騰起來,迎魂火像不斷爆開的水泡,朝空氣里拋灑著光之微粒,三芳野的橘樹正體燃燒起來似的籠罩上一層青翠的光暈,看到這景象,人群歡聲雷動:「時辰到了,青之宮要回本體里去!恭送啊……」
果然是夷則說的最溫柔的南風,我居然一點也沒發現縈廻藏在我的眼睛里!難怪在沙路上我連普通的靈體也看不見,直到天黑才完全恢復;而島上的那些傢伙們說我身上有他們喜歡的味道,原來是因為縈廻的關係啊!總不能若無其事的說「謝謝」吧,我尷尬的擠出笑容,開始擔心他下島時是不是還要借用我的眼睛。
「啊?」本來紅著臉不敢看人的夷則抬起頭來,卻在接觸到縈廻的視線時又害羞得低下頭去,「那別的花怎麼辦,你要幫他們授粉吧……」
人類……要上島嗎?一瞬間,五色的光流從島上噴薄而出,火樹銀花般照得海面亮如白晝,船上的人們歡呼著看見了神跡,可是我看得一清二楚——那是正在舉行祭典的精魅們化作靈體四下逃逸的樣子!人類究竟要送什麼上島?為什麼自然之靈們唯恐避之不及?
「……」我剛要感嘆,卻連忙抬手捂住了嘴巴——是阿寶送我過來的,這麼說這裏並不是什麼天國花園,我還好好的活在這古怪的沈營島上!
走嗎?離開青之宮的禁地,獨自一人無牽無掛的回去嗎?
「你和十五夜根本不一樣!十五夜才不會像你這麼冷酷無情!」
我有些寂寞的笑了起來,照片上的人是誰,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小浩」是誰,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個嗎?剛剛阿寶也曾把我誤認為他的。此刻這位強悍的少年微微偏著頭,這種可愛的動作本來應該和外形完全不襯的,但他做起來卻非常合適;因為說到「小浩」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銳利的神情突然間變得溫柔:「是小浩把我丟在這裏的,他是我的主人。」
不是說這座離島是無人島嗎,我怎麼看見好像有人在啊?小島盡頭有一塊狹長的巨石,下方被海水掏空了,看起來就像一道天然的拱橋,石橋一端架在島上,另一端則延伸到海里,一群人正從那裡上岸,他們並不直接前進,而是折了個彎,慢慢走向我這邊的窄窄沙灘。
隨著那纖細的指尖拂過眼前,滿天飛舞的瑩白花瓣旋轉著改變了顏色,化成了參差排列的紅燈籠!剎那間,周圍的月見草原以我站立之處為圓心,潮水般的向四周輻射狀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洋溢著醉狂般歡樂的祭典夜市的景象,我的耳朵里充斥了激昂的音樂和人們的歡聲!
手裡握緊細細的銀線,我被夷則送的月見草燈牽引著穿過擁擠的人群。沒有誰注意到燈光籠罩里的我——難怪夷則說這盞燈對我有用,它可以遮蔽我身上人類的氣息!燈光像要發出清脆的鳴響似的頻頻閃耀,風箏般在人們的頭頂上蜿蜒的懸浮遊動,好像在尋找什麼。
泛黃的照片里,還是孩童的祖父一定正用沉靜而溫柔的眼神注視著前方無盡的虛空與黑暗;那從彼岸世界里回望著他的眼神,想必也一樣沉靜而溫柔吧……
「冷酷?」三芳野發出尖銳的笑聲,「你也見過阿寶和夷則他們了,應該知道真正殘酷的是你們人類!你們為了一己之私,甚至把青之宮囚禁在這個地方!」
燈的爆裂聲一下子切斷了歡快的音樂和笑語,人們的動作不自然的停止了。眼前突然暗下來,因為夜市燈籠一盞盞的接連熄滅了,失去紅光矯飾的一切漸漸現出原形——怪異的肢體,尖銳的爪牙,灼灼的眼瞳和戒備的動作取代了仙姿美貌與煙視媚行,我沐浴在異類貪婪目光的豪雨之中。
露出和外貌不相稱的老成表情,那孩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向神闕之外,滿月光中浮現出一道狹長優美的弧形,難怪會有潮聲,那就是沈營島盡頭瀕海的橋形礁石啊!包含天獅子在內的自然之靈的仗列,就從這裏登上這奇妙的沈營島。
這和我夢中看見的一模一樣!我驚訝的看著面前這個骯髒的孩子,為什麼他會帶我來這裏?這個人……究竟是誰?然而情勢不容我多想,漲潮般的喧囂向我站立的地方漸漸湧來,神闕外陷入混沌的夜色里,一對對的綠色光球幽幽閃爍,慢慢起伏著移動過來,不可計數——那是異形者們的眼睛啊!它們……已經追過來了!
「……怎會的?」也許是那不清澈的音色天生有一種悲傷的味道吧,我在不知不覺見竟被那孩子的情緒感染,然而他並不直接回答,卻轉而指向神闕之內,一條潔白的石路貫穿了屬於青之宮的聖地,而那本應漸漸融入黑暗中的路面,卻被一團微弱的橙紅火光截斷了。
主人這種稱呼……未免太不正常了吧!我吃驚的盯著阿寶,他卻說得非常自然:「小浩任何時候都是那麼弱,誰都說他是個多餘的沒用傢伙。可是,當我快被凍死的時候,是他把我抱回家九九藏書;當我餓的發昏的時候,是他給我東西吃;當別人用石頭丟我的時候,是他保護我。好不容易,現在我已經長得比他高了,所以……現在輪到我來保護他,只要有我在,誰也別想欺負小浩!」講到這裏,阿寶忽然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控制即將脫韁的情緒。他毫不在意的席地坐下,有些悵惘的搖了搖頭:「可是不知道小浩現在怎樣了……我得呆在這裏——他讓我在這裏等著,很快就來接我的……」
然而人類的船已經抵達了!人們歡呼著扛起放置著那圓圓東西的肩輿,點燃震耳欲聾的鞭炮,敲鑼打鼓的走上神道。來不及逃走的精魅們一靠近人類的隊伍,都慘叫著化為清煙,可是人們依舊歡快的前進者,根本視而不見!
「每隔一段時間,青之宮都會從那神道上岸,來這屬於他的領地。」那個孩子看我的眼神是清亮的,和他沙啞的嗓音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每到青之宮駕臨的時候都會舉行慶賀祭典,各地的神明都會千里迢迢的趕來。那個時候不管什麼身份,大家都真的很開心。可是……青之宮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無論怎樣營造歡樂的假象也沒有用,我們……也許已經等不到下一次祭典了吧……」
因為同樣是沒什麼異能的「燃犀」,我和冰鰭時常會碰見來自彼岸世界的「那些傢伙」們,相對於耳朵比較靈敏的冰鰭,我的眼睛要稍微可靠一點,所謂「看不見」卻「聽得見」的狀況,在我身上從來沒發生過!
不可以迷惑也不可以畏懼,忘掉了過去也好,觸犯了禁忌也好,這一切,我都必須自己承擔!向著眼前慘叫著的火焰,我奔跑起來,三芳野驚呼著想攔住我,可是一瞬間,我穿越了他的身體——是靈體,原來三芳野的正體不在這裏!
「你看我姐姐不是沒事嗎?據說這樣的事以前也發生過呢。」冰鰭轉過頭,隨之作出得意的表情,他從座位上拿起一本古舊的冊子,「這個人也曾在中元這天從島上毫髮無傷的回來呢。旅館里保留了他的照片呢,火翼你猜是誰?猜對了的話,今天逛夜市我請客!」
來不及咀嚼悲傷,乘那巨大香爐稍稍冷卻的片刻,我盡全身的力氣將它推倒;巨大的銅器發出沉悶的響聲,曳著香灰滾入深邃的海淵。精疲力竭的我跌倒在崖邊,默默的看著月光照映著海面激起的巨大青白色水柱——不管是不是已經太晚,不管我的行為是不是毫無意義,身為人類,我只能做到這些!
「我不離開這個島了!」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縈廻的形體波動了起來,「我要和夷則在一起。」
「為什麼還是這麼固執!」高傲的少年忍無可忍的怒斥起來,「身為人類就該靈巧點吧!」
怎麼忘了呢,他也是外面那群異形者中的一員啊!壓制住回頭再看那個孩子一眼的念頭,我轉身跑過了神闕……
是阿寶背我過來的?太好了,他已經能自己離開那棵樹下了,以後就算去再遙遠的地方也沒問題了吧,因為他終於從等待的執念中解放了自己!
「火翼,這裏從剛剛開始就『吵』得很!別亂跑快回來……」冰鰭慌亂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卻被我一下子甩遠了。
無法看清他的容顏,但伴隨著毫不做作的聲音,我聞到了爽朗而溫煦的香氣。
高貴的精靈里,只有十五夜看透了一切——人類,的確沒有惡意啊!修建廟宇,奉獻香火,人們只是想表達對賜予恩澤的大自然的感謝與尊敬!可人類將自然之靈當作神來供奉,卻忽視了它們真正的心情,自然真的期待人類的膜拜嗎?明明彼此應是渾然一體的存在!
正要開口詢問,我突然捂住了嘴,可不能忘了天獅子的忠告——不能和任何人講話,不能吃任何東西!而那個少年則微笑起來,滿口白牙在滿月光下微微發亮。因為這過於整齊的牙齒,少年的笑容不但不讓人安心,反而瀰漫著野獸般的殘酷味道,不過他的語聲倒還溫和:「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阿寶,和十五夜在一起的阿寶啊!」
「除了你還能有誰!能在祭典之日上島的人又有幾個?更何況你還記得我們的名字!」三芳野認定了我的薄情,「你果然是人類,自私、冷酷!為了你而死,十五夜真是不值!」
「十五夜……」等我發現時,我已經拉住那白衣少年的衣袖,喊出了他的名字。即使觸犯「不語」的禁忌也無所謂吧,十五夜,是不一樣的!
「我殘忍?你可能不知道人類對我做了什麼吧!」只覺得領口被一隻無形的手拉扯,我身不由己的滑向夷則。可「我的聲音」還是口不擇言:「你以為有人那麼喜歡你是因為美貌嗎?他喜歡的是你的善良啊!可現在你已經沒有任何值得他喜歡的地方了!」我嚇得緊閉雙眼,居然講這麼重的話,夷則一定會殺了我的!正自暴自棄的坐以待斃呢,可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我忍不住偷偷從眼角窺看,卻在頃刻間瞪大了眼睛——夷則冷酷的表情崩潰了,像剛見到時那樣,大滴大滴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把臉龐埋入雙手間泣不成聲:「別人喜歡我又怎樣……我再也見不到縈廻了!都是你們人類害的……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漾灧……」我不由自主地囁嚅著。這就是曾經被詛咒、被放逐的龍神,曾經那麼寂寞的他,竟也能擁有如此洒脫燦爛的笑容。
是的,的確忘記了!來到這片海灘之前,我完全沒有任何有關十五夜的記憶;來到這片海灘之後,我把一切都當成了一個夢境。為我遭受了這麼大痛苦的人,我居然徹底的忘掉了!背負著難以言喻的負罪感,我只能抱緊那瘦骨嶙峋的身軀——至少還來得及,這一段丟失的回憶,終於找回來了!
忙不迭地去推那沉重的影子,觸手之處卻毛茸茸的,像是什麼大型動物,我嚇得連都頭髮豎起來了。然而對方的驚訝好像也不亞於我:「咦?這個味道……你不是小浩!」
縈廻刻意避開夷則似的轉向我,他的身形如同水面蕩漾著的倒影,聲音則像樹葉在輕唱:「謝謝你,本來我沒法穿越別的通路,正好你要上島,我又只看得見你的眼睛,所以就失禮了。雖然這樣會讓你一時看不清,但我的氣息至少讓你人類的身份不會立刻曝光。」
抱緊那生滿粗硬的短毛的頸項,承受著利齒刺入肩頸的劇痛,我想這回也許會被暴怒的犬神撕成碎片吧,可如果能分擔這麼多年來他所忍受的痛苦就好了——我只希望能讓阿寶明白人類真正的心情,哪怕只有一點點,我想讓阿寶明白!
聲音,消失了……那是一種與世隔絕的死寂,白石路透過濃重的霧靄延伸向那團橙紅火焰,神闕里是一個完全沒有生命感和時間感的世界,青之宮就住在這樣的地方?有些奇怪啊——那孩子不是說青之宮已經很久沒有駕臨了嗎?這條路難道就可以把我引向他?我懷疑地轉頭四顧,卻發現身後的道路不知何時已吞沒在一片蒼白的霧靄中。
「等一等!」我追著他跑了起來,每一次都是這樣,在最危險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身邊,然後任性的一個人承擔著一切默默消失,無論如何,這一次我再也不會讓他逃掉!
一定是在做夢……不然,在我小時候就已過世的祖父怎麼會在這裏,用他沉靜的眼神深切地注視著空無一物的黑暗;像以前那樣,在那穿透彼岸的雙眼凝望之下,無邊幽玄的另一方漸漸浮現出了影影綽綽形體——
「也許不行了。」重複著剛剛的句子,冰鰭此刻的音調聽起來有些凄迷,「因為迎接我們的人,已經來了……」
「火翼!」我站在石橋神道上,聽見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鑲嵌在天邊的日輪里漸漸出現一團模糊的陰影,越來越近了——那是海邊民居旅館的老闆娘搖著小船,船上還坐著我的堂弟冰鰭。
一陣涼風從我眼眶裡吹出,還懸在半空中的我被這反作用力推得跌落在地上。從揉著眼睛的指縫間,我看見氣流使周圍的景物微微扭曲,無形的空氣慢慢凝結起來,聚成半透明的人體,只不過腰部以下仍保持著流動的形狀,五官也不那麼清晰。「縈廻!」耳邊響起了夷則驚訝的聲音。原來這就是南風的形體啊!
這麼容易就放過我了?驚訝的看著夷則,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夷則輕輕合上我的手:「去找十五夜吧……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也不要忘記過去他對你的好……現在,是你還他的時候了……」
「喂!今天是中元的祭典呢!大家都那麼高興,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哭啊?」他隔著行人直率的發問。結在兩邊的髮髻就是所謂的總角吧,綴在寬大的白色衣袍領口上的是精緻的綠葉折枝花紋。
——可能也是橘樹吧,殘留的樹皮是光滑的薄綠色,但那凄慘的斷面已經在風雨摧殘之下,變成毫無生氣的灰黑。我跑過去跪坐下來,撫摸著那冰冷的樹樁——這就是十五夜,三芳野唯一的十五夜;因為我被發現睡在樹下,因為我的無心快語,而橫遭斧斤的十五夜……
「神闕里就是青之宮的禁地了。」那孩子突然冒出的話讓我頓時驚出身冷汗:「什麼?原來你也是要把我送給什麼青之宮做祭品啊!」
十五夜……死了!這一刻,我的決斷力再次混亂:剛說來過島上的可能是什麼其他像我的人,甚至說是冰鰭都有可能,但是此刻我前所未有的確定,曾經在這裏的人就是我自己!不然,聽見十五夜死訊時那真切的悲傷,它又從何而來?
錦衣玉飾的人們的腳步蹣跚,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卻完全是一種爽朗的放浪形骸,原來我不在的那段時間里,中元祭典已經到了高潮!
眼前浮現的影像,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吧——三五夜月照耀著黑色絲綢一樣大海,掛著彩燈插滿紅旗的漁船剪開平滑的海面,向沈營島駛來。船上高唱神樂的人們身穿式樣古舊的禮服,簇擁著船上綢絹覆蓋下的圓圓的東西,即使相隔遙遠,我還是能感覺到那圓東西上散發出的滾滾熱浪。
——這是赤寺山茶的花瓣!寄宿著陽炎最後神體的花瓣!
踏上通往神闕的道路,我沒走幾步就發現那小孩並沒有跟上來。突然升起的不安讓我停下腳步回過頭,眺望著依然保持著剛剛姿勢的男孩:「你呢……不一起來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怎麼能對小孩子說出這麼依賴的話?
他就是阿寶?抬起頭去辨認他的臉:這位少年肩膀寬厚,顯得十分忠厚沉穩,但側臉凌厲的線條卻給人一種猛獸般的威壓感,好在溫和的大眼睛中和他總體剽悍的氣質。我不禁感嘆起來:小時候阿寶就是十五夜那群孩子中最高大的一個,現在他已經完全長成大人樣了!
我曾經看過雷淵天獅子壯麗的神體,也看過龍神漾灧清靈的神體,此刻領有整片大海的青之宮的神體又會有怎樣的輝光?就在我揣測之間,從廟宇的廢墟里,一道強光以壓倒性的力量噴薄而出。這光芒給人帶來的不僅是視覺上的衝擊,還沒反應過來,我身邊的人群中有一半已經在剎那間化作了五顏六色的光流!
「十五夜……到底怎樣了?」我想走到三芳野的身邊,卻被那露骨的厭惡眼神逼得停在原地,他難以置信的搖了搖頭:「你真的不記得了嗎……青之宮長一歲的時間,在人類算來也只不過是幾十年而已,你就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風不斷的灌進喉嚨,但肺葉卻因為缺氧而灼痛不已,我亡命般狂奔著,想要逃出那片一望無際的月見草原。被我踏落的花瓣閃著螢光四下揚起,然後像一群雪白的食人蝴蝶一樣,緊緊尾隨在我身後,無論怎麼逃避,彷彿有意志一般的花瓣都將我的位置準確的暴露在追蹤者的面前。
「我不能回去。」低著頭,我一字一字的說,「我是來見青之宮的,我要請求他的原諒!」
我驚慌的注視著為數眾多的肩輿一個接一個走過,讓人目不暇接的儀仗中,神情尊貴而冷漠的白衣人間,突然出現了一雙似曾相識的黃玉色眼瞳——印象中本應是充滿活力的陽光少年,靈活的肢體掩映在林間散碎的金色晨光下,像自然之子一般散發著無窮的生命力,而此刻肩輿上的他卻有著令人不能逼視的高貴威儀。
就像乾渴的沙地上突然湧起一眼清泉,最初是星星水脈,漸漸漲起層層的水波,輕柔的漣漪蕩漾著,一圈圈籠罩在我周遭,眼前被那動人的綠意照亮了……
只是一瞬間,複雜的笑容閃過被泥污覆蓋的臉,那孩子搖了搖頭:「那裡……已經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了。」
「你是來見十五夜的吧……」用衣袖遮著淚痕,夷則沉靜的嘆息著,「真好……阿寶決定祭典一結束就去找他的主人,而你也可以和十五夜在一起了!」
這火焰……是貪念!每個人心裏都有這樣醜惡的慾念在飛旋!我抱著頭,慢慢的跪坐下來:否認也沒有用,一樣的,作為人類我心裏也一樣充溢著相同的貪念!還是……回去比較好——這樣的我絕對不可能得到青之宮的原諒,繼續前進也沒有用的啊……
原本痛得讓人無法呼吸的傷口居然完全沒有感覺了,留下的只有閃爍著瑩白柔光的花瓣那羽毛般輕軟的觸感。我懶懶的抬起手查看犬神咬的傷口,又動了動飽受折磨的肩膀和脖子。果然沒事了,別說傷痕,就連一點疼痛也沒留下——這一定是天國花園沒錯了,最好的證據是,我的身邊有一位流淚的天使呢!
像石子墜入平靜的水面,地面忽然搖晃起來,腳下瞬間升騰起清爽的風,我驚訝的睜開眼,只見漏斗形的巨大風壁強有力地將火焰屏障撕扯著向外推散,懸挂著明月湛藍的星空出現在我頭頂上方——難道一滴眼淚就能讓這火焰的煉獄化為輕煙?難道自然想要得到的https://read.99csw.com,只是一滴真摯的眼淚而已?不,也許這火焰的屏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類與自然,看不見真相的我們都被蒙蔽了眼睛!
我開始有些明白了,身為月見草精靈的夷則怨恨人類的原因——因為新建造的豪華觀光賓館改變了海邊平坦的地形,使得許多風無法再經過沈營島,其中就包括名叫縈廻的南風。
那瘦小的肩頭輕輕震動了一下,這細小的動作隨即淹沒在一陣更劇烈的咳嗽里。
「乘現在!」手腕上傳來強大的拉力,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身邊的景物已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後退去。我像趁著疾風般前進著,直到視野里閃過一道白影——原來眨眼間我已停在一座高大的白色牌樓下,那就是我夢中曾經見過的神闕啊!
我眯著眼睛注視著夷則剔透的側臉,她的頭微微傾向一邊,銀色的長發從一右肩流瀉下來,漫過白霧般的紗衣,一直拖曳到花叢間,像清冷輝煌的瀑布,掩映著從月影般幽深的雙瞳里不斷滾落下來的淚珠。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那簌簌落下的眼淚,透明的淚滴在我指尖散發出寂寥的幽香……
去……青之宮那邊?茫然的,我轉頭看著那燃著火光的白石路——還是相信這孩子吧,因為不管未來將有什麼在等待著,至少此刻我已經別無選擇。
我身不由己的站起來,環視著包圍我的碧清幻水,那芊芊莽莽的水草順著清流顧盼飄搖,就好像動蕩的絲絲長發,這髮絲一瞬間漫漶為潭,流淌為溪,洶湧為河;汩汩的,潺潺的,淙淙的跳踉奔流,那是無比清冽,蘊藏著難以想象的生機的流水啊……
「你沒有資格說我!」夷則果然被激怒了,一瞬間我被一股大力牽引而飄浮起來,又無法控制的重重摔在地上。還沒等摔得七葷八素的我緩過神來,身體就再一次被憑空提起,可「我的聲音」還是不受控制:「欺負一個完全無辜的人類你快樂嗎?真殘忍!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夷則了!」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拜託,別再用我的聲音激怒這發狂的美人了,被摔的人,疼的人可是我啊!
「很快會有別的風接替我的,雖然這樣有些任性,可是……我,我還是比較想和夷則在一起……」縈廻的形體波動得更厲害了——原來,那是他在害羞啊!
艱難的喘了口氣,我轉頭向著前方的道路,不再被火焰阻擋的道路盡頭,半山腰的寬闊平台上就放置著那座銅香爐,如今它已在風雨侵蝕下綠跡斑斑了,堆積著蒼白灰燼的爐內,卻依然蠢動著殘存的黯紅火苗!
「很辛苦吧……」可能也是因為奔跑吧,心跳那麼激烈,我深深的呼吸平復自己紊亂的氣息,「沒有了正體,所以無法再長大,也無法在維持過去的樣子,很辛苦吧……」
「不要緊……一定沒問題的……」讀著冰鰭的唇型,我斷斷續續的念出這樣的句子,沒來由的,有點傻氣的歪斜笑容浮現在我臉上。如果在平時一定會被這傢伙嘲笑吧,然而這一刻,回應著我的表情,冰鰭的眼角突然綻開難得一見的明朗笑容。
我扶著樹榦努力支撐起身體,卻看見面前一雙澄澈明亮的眼睛;心頓時放下來一半——哪是什麼大型動物,明明是個人嘛!一個看起來挺敦厚的少年正抬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他的語聲里透著詫異:「啊?是你啊!你是來找十五夜的吧?」難道……這個人他見過我?
「真是太好了!」十五夜長長的鬆了口氣,「是誰告訴你的?」
「我之所以來海邊,是為了償還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的。」壓抑著聲音的顫抖,我緩緩的開口,「我和冰鰭曾經答應過一位失去本體的龍神,把他的真名帶回故鄉。可是我們把一切都忘記了,不但直到今天什麼也沒能做到,甚至還害得他差點消失……」
我沿著礁石拱橋向島上看去,只見長長的神道通向半山腰的平台,那裡有兩枝巨大的青綠色火炬,像導引的路標;但這兩枝火炬的光芒非常淡薄,因為在它們之間,徘徊著一團更加熾烈的神光。這團光芒無法離去,也無法降落下來!難道……這就是青之宮,身為這個島的主人,他必須等客人走完最後離開!
就在跌坐下去的剎那,我的手腕上突然感受到人類掌心溫暖的握力,隨著那平和而堅定的支撐與引導,我穩住身形,不知所措的抬起眼睛,這一瞬間……我以為看見了自己。
我終於明白這個凜然的少年如此排斥人類的原因了,所謂的「青之宮」可能就是這片海的至高神明,他和守護群山的天獅子一樣是自然之力的化身;低級精魅要汲取其靈力才得以存在,人類囚禁了青之宮就是切斷了它們的生命之源!一直認為三芳野太冷酷的我,突然間再也找不到討厭他的理由和立場……
剛剛太欠考慮了,居然毫無防備就走上這詭異的沙路!我忙不迭的轉身準備逃回岸邊,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我明明沒有走幾步啊!為什麼陸地已經在遙不可及的地方了呢?站在岸邊的冰鰭向我拚命揮手呼喊著什麼,但他的身影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後退出我的視野。
這一刻,十五夜因為哭泣而含混的鼻音響在我耳邊:「你終於回來了,訥言……」
消失中的祖父好像對我的笨拙無可奈何一樣搖頭微笑著,他慢慢地舉起手,指向自己心髒的位置……
從遙遠的黑暗裡,那低沉的轟鳴聲忽然變得震耳欲聾的清晰,燈籠微暗的光芒霎時間熾烈起來,像白刃切開不透明的夜色,小男孩的影像如風化般化為微塵,瞬間崩壞了……
「你怎麼會在這裏?誰讓你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的?」白衣少年詫異的看著我。
——沒有半個人影,跑過去的只有腳步聲……
我連忙回頭,轉身那一瞬,視野像沉在水底一樣蕩漾起來——天已經這麼黑了嗎?這狹窄沙灘什麼時候變成了寬闊的廣場,還擺起這麼多夜市的攤子呢?成串的紅燈籠點亮起來,照耀著不斷飄揚的五色錦幡。灑滿圓月清輝的夜色中,身穿各式錦衣的人們三三兩兩地顯現出輪廓;隨著人影漸漸清晰,街道也慢慢擁擠起來。孩子們提著燈籠、舉著風車,歡快的跑來跑去;一檔檔的路邊攤,有的擺滿五光十色的物品,有的飄出食物的香氣,攤主熱情的叫賣著招徠生意;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渺茫的絲竹之聲,應和著夜市廣場盡頭的幽邃黑暗裡傳來的巨大的轟鳴聲……
不要忘了什麼?貪慾之火吹散了祖父的聲音,他的身影也漸漸消散在火焰冰冷而狂暴的洪流中。
在這種情況下,夷則應該已經顧不到吃下眼淚,和她定下強制契約的我了。我看準機會準備逃跑,可這月見草精靈居然絲毫沒放過我的一舉一動,剛抬腳,她就倏忽飄來攔在面前。
「三芳野!」十五夜拉起和他爭論的人的衣袖,求救似的看看我們這邊:「阿寶,夷則,你們也勸勸他啊……」然而他話音未落,對方就激烈的甩開他的手:「我決不和那種東西在一起!十五夜,我看你怎麼向青之宮交待!」這個有著超越年齡的高傲的孩童斷然丟下泫然欲泣的同伴,頭也不回的穿過白色神闕,走上一條包圍在濃霧中的道路,那條道路的盡頭燃著一點小小火光,如同篝火般的橙紅火光。
「你居然醒過來了?」伴隨著夷則驚訝的語聲,意志像冰涼的凈水灌回大腦,我沐浴在滿月的光芒中。夷則似乎很不滿意:「一點也不好玩,我還想讓你再吃點苦頭呢!」原來她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我掙扎著從一堆花瓣里坐起身來,心裏暗罵著:我是你的玩具嗎?不講理!
「已經……是最後了。」十五夜和三芳野的身體上,閃爍起星星點點的熒光,從指尖開始,他們漸漸變得透明,「以後也不會再見了,訥言……」
作為替青之宮指引御座所在的使者,這棵樹就是那放射青綠光芒的「火炬」吧!三芳野在這裏,那麼……十五夜呢?我轉頭四顧,不遠的地方,是一段被砍斷的樹樁……
我頓時縮起脖子,忙不迭的點頭。
眼前這個景象……不是我在午夢中看見的夜市嗎?
耳邊傳來了高亢的歌聲,那節奏鏗鏘的旋律聽起來有點耳熟,因為民居旅館的老闆娘曾用月琴試著彈過一段的——那是海上漁工用來禮神的曲調。
「別開玩笑了,你沒法在朝前走的!」少年凜然的甩動袖口,指向濃稠的霧氣,「快從這兒回去,原路返回的話,一定會落在那些傢伙手裡的!」
然而就在這一刻,捆綁在靈魂上的灼|熱鐐銬突然被打開了——蕩漾著銀星的綠色光流霎時從掌心噴出,不知從何而來的冰冷水膜倏地裹住了我。虛幻之焰翻卷著暫時退卻了……
我搖著頭後退著,轉身不顧一切的朝沒有光亮的遠處跑去。
真是難得一見的珍奇景象,不去看看未免太可惜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換上長袖夏衣跑向門口,偏偏一腳踩中了靠著廊柱假寐的冰鰭。我這位脾氣彆扭的堂弟頓時惱火地大叫起來,顧不得安撫他的情緒,我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跑向沙路,還一邊回頭朝他高喊:「快點一過來!海灘上有好玩的東西呢!」
難怪會做這樣的夢——原來我在海邊呢!在潮聲里午睡果然是會做怪夢的。
「太好了,等了那麼久,你終於來了……」熟悉的溫潤嗓音讓我驀然抬起眼睛,一個縹緲的身影慢慢在火光前浮現出來,燥熱的空氣更殷勤的傳送著他身上的清香——又出現了,那綴著綠葉花紋的白衣,那剪短的頭髮。此刻這溫柔的少年……他究竟是三芳野,還是十五夜?
「不要忘記什麼!我聽不清啊,祖父!」
比起青之宮的原諒,我更想得到的是十五夜的原諒!也許此刻已經太晚了,但是,至少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去切斷這因果的根源!
果然是天獅子!只覺得碰上救星了,我正欣喜地呼喚著跑向他,可是這一刻,喉間卻像被鎖住了似的,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可能是離沈營島盡頭的橋形岩石很近吧,海浪衝擊的回聲清晰可聞,沙灘上的夜市正熱熱鬧鬧的進行著,一排排紅燈籠搖曳在遠處,海風不時送來人們的歡聲。我看見年幼的我和阿寶、夷則擠作一團,茫然的看著前方——月光像純凈的白漆均勻塗滿一座高大的牌坊,確切的說,更像神闕,兩個爭吵的孩童正站在大石柱濃郁的陰影里。面對著我們的是總角白衣的十五夜,這個似乎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牽絆,卻至今沒有露面的孩子;另一個則背向這邊,指著我發出尖銳的質問:「這是人類吧!十五夜,你忘了人類都對青之宮做了些什麼嗎?你還把這種東西弄到島上來!」
還是回去比較好嗎?可是……我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見我露出後悔的神色,老闆娘抱怨得更起勁了:「你也太膽大了,這個島可是用來迎神的呢,所以才叫神迎島呀!」
直到今天祖父也很挂念吧,挂念著如此不靈巧,怎樣也學不會看清真相的我。因為這是他唯一無法傳授給我的東西——要認清一切,只能靠自己的心!注視著面前醜惡的貪念之火,我慢慢的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到底發生了什麼?」無法控制自己艱難的聲音,我彎下腰從背後輕輕握住他沾滿泥垢的小手,「怎麼會變成這樣?你的正體是橘樹,即使被砍斷也會再次發芽的啊……」
數不清的精魅光流穿越了我的身體,奔向那閃射著神光之處。像被抽掉了力量一樣,我膝蓋一軟坐倒在地,甚至連合上眼瞼的餘力也沒有了。就在這時,眼前突然一黑,有人從背後遮住了我的雙目,一個不那麼動聽的沙啞聲音響在耳邊:「太不當心了!青之宮的神光不是你的眼睛所能承受的啊!」
舉手遮擋陽光,我努力辨認眼前的景象——一道模模糊糊的灰白色細帶由沙灘延伸而出,直抵濃綠的沈營島,來海邊這麼久,我以前怎麼從來沒看到這樣的東西呢?逐漸適應強光的眼睛清晰傳達著這樣的印象:那是一條憑空出現的道路,應該是退潮后才會露出海面的狹長沙地。
原來是夷則啊!她是十五夜那群同伴中間唯一的女孩子,小時候就又漂亮又害羞,這麼久不見,居然美麗到這種程度了呢!那動不動就臉紅的毛病不知道好了沒有……我自然而然的感慨起來。
——不要忘了,我的心?
這世界從來沒有排斥我們,本是整個自然界的歡會,只是人類,總是缺席……
漾灧開啟了青之宮回歸儀式的序幕——這就是他送給我們的,送給人類禮物!
「我……要找青之宮……」審視著眼前的少年,我低聲囁嚅著。
「冰……」我忍不住呼喊他的名字,冰鰭卻突然鬆開拉住我手腕的指尖,做出了噤聲的手勢。他緩緩的翕動著嘴唇——是在說什麼嗎?為什麼一點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剎那間我明白了,原來冰鰭不在這裏,我感受到的只是一個生魂幻象,無法像往日那樣陪在我身邊面對一切困難的他,此刻定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吧,也許從一開始,他就在於我並肩同行!
「真不講理!」彷彿呼應我的心思一樣,一個聲音在頭頂附近響了起來,真是罵出了我的心聲!我忍不住點頭,夷則臉上頓時罩上一層嚴霜,瞪著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瞪我幹什麼啊?
彷彿呼應我心念轉動般,肩輿上黃玉色眼瞳的少年驀然回首,在看見我的那一瞬,他驀然流露出震驚的表情:「火翼!你居然找到這裏了!」
逃嗎?在被他們撕成一千片之前先逃走嗎?可是……到底逃向哪裡呢?
我惶惑的四下張望,包圍著我的只有近海淡薄的水色和低垂著棉花團般雲朵的湛藍天空。我低下頭,卻驚訝的發現大片雜亂的腳印憑空出現在沙地上,然後不斷向島那邊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