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序章 七桅燈

序章 七桅燈

「看不到的話就回不去了。」少年的聲音依然平靜,訴說的卻是恐怖的事實。我伏在窗欄上看去,只見靛青旋風不知何時已攀過了第一層屋檐,將台座和底牆吞沒入那渾沌的肌體之中。魁星閣脆弱的木結構上層像漂在濁流中一樣,眼看就要被這片漩渦吞沒。
冰鰭凝視著我的眼睛:「別忘了人類和異類之間永遠都是平行線,絕不可能也不應該有交集。你太過輕信了,這樣很容易被它們欺騙。」
冰鰭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再也不說一句話,只是狠狠的白了我一眼,轉身徑自回房砰地關上大門,任我怎麼敲門,怎麼賠盡好話也不打開。真是「六別獸」脾氣,男人家還這麼小心眼!
只是眨眼之間,這乍起於青萍之末的螺旋氣流便已漲滿那醉酒女子厚重的衣衫——揚起的衣袂就像巨鳥伸開雙翼,吹散的髮髻如同旗幟迎風招展,彷彿她全身都化成了這詭異的漩渦,因此原本無形無色的空氣取得了沉重粘膩的靛青色肌體,一片昏暗間,唯有那時隱時現的面孔和執拗前伸的雙手依然保持著病態的蒼白。
「別管那麼多了,你快跑吧!」我反射性地一邊推對方快走,一邊回頭去確定那從四鯉橋頭就一直跟著我的怪物現在距離究竟有多遠,少年卻反手將我拉到身後:「別回頭!」
「咦?」少年用好像是觀察某種稀有動物的眼神,迅速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微妙交織著的詫異和迷惘隨即滲入那明凈的眼眸中,他低聲嘟噥了一句,「奇怪……」
那時候的我們,只看得見滿城光之繁花,以及燈火通明處的人類和燈火闌珊處的異類。
時間凝滯了。我和化成深青風暴的女子彼此對峙著,只隔了一座狹窄的橋面……
「你幹嗎?快放開我啦!」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令我頓時手忙腳亂,拚命地掙扎著想扯開對方的鉗制,「你真的弄錯了,這是我自己的小衣服改的!」
可是沒想到冰鰭說翻臉就翻臉,前頭還晴空萬里,一轉頭就給我顏色瞧……
是冰鰭,這樣的身影除了冰鰭還能有誰!我緊走幾步奔上三元橋,從背後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大喊道:「冰鰭你這壞蛋!」
「這是我寶寶的衣服改做的……」醉酒的女人兀自埋頭朝著地面,凌亂的髮髻輕顫著,她的聲音沉悶而嘶啞,「我不會認錯的,這肯定是我寶寶的衣服!」
我茫然的轉頭四顧,近處的問道河兩邊,三三兩兩的遊人提著燈籠低吟淺笑著緩緩走過,放眼望去,魁星閣金燦燦的寶珠葫蘆頂凌駕于數層青瓦之上,一如既往的燦爛通透,與初升的圓月交輝,映襯得夜空像黑水晶般清澄——連一絲雲絮也沒有的蒼穹里根本醞釀不出雪的徵兆。
總覺得少年當時的話語隱約透露出不可捉摸的微妙暗示,彷彿是一道遙遠的電光,在須臾之間映照出某個未知世界的龐大幻影,不待人看清便又寂滅于黑暗。
於是我央告媽媽,剪剪拆拆把這件小襖改做成了手袋,拿來一看果然討喜得沒話說,不過若能找到與繫繩相配的墜子那可就錦上添花了。這點小事可難不倒鍥而不捨的我,在家中三進兩廂的地界里翻箱倒櫃了一整天,我終於在書房東角的櫃頂上,找到了一條兩端系有銀鈴的舊五色絲絛。
不能確定這封信能否到達你的手中,不能確定你是否安好。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拚命地搖著頭放聲呼喊:「不行!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我怎麼知道你沒事?」
看到你的來信我也就放心了。雖然有些麻煩,但我到底還是擺脫了「那個傢伙」。請不要挂念。
還沒等我弄清是怎麼回事,冰鰭冷不丁地揚手就來搶奪:「快把它還給我!」
不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早已反射性的一把搶回手袋,只聽銀鈴發出一連串的叮噹聲,醉酒的女人一個猝不及防,竟被我拽倒在地。
「胡說什麼!」這一刻我忘記了禮貌,失聲喊道,「我怎麼能丟下你一個,自己逃命?」
所以根本沒有必要覺得過意不去,以後的日子還很漫長,說不定有那麼一天,我一個人無法實現的事情,也會在你的幫助下實現的——畢竟像你這樣可以看到七桅燈的人,是平生僅見的。
不,那不是幡幢,而是七面光之旗幟,七台堂皇恢宏的燈塔!
「怎麼辦……看不見啊!我回不去了是不是,會被『那傢伙』抓走對嗎?」焦急的情緒涌了上來,化作微熱的液體溢滿我眼眶。
你真的還好嗎?
火翼:
少年並不看我,只是抬手指向樓閣下的光之街衢:「七桅燈,你必須看到七桅燈……」
想到這裏我倒有些感謝這個「傢伙」了,因為沒有它,我也不會與你相遇。
這意外的撞擊多少喚回了醉酒女人的神志,她顫巍巍的搖了搖腦袋,也不看我,只是衝著手袋緩緩轉過頭,像是在審視著什麼似的一點點地湊了過去。突然間她一把扯住繫繩大喊著:「這是我的東西!」
「跟我走,這個『替身』瞞不了多久的!」少年一把拉起我,毫不猶豫的朝漆黑的巷陌中飛奔而去。平日走慣的小路霎時化作昏暗悠長隧道,朦朧的景物無動於衷地急速退去,還沒等我分辨出身在何方,遠處已浮現出玲瓏的橋影,霄光之中,甚至連橋兩端石雕獅子精緻流暢的輪廓都依稀可辨。
就比如現在這種情形:想什麼辦法都來不及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逃!
「不是沒有名字,是沒有來得及問名字!」我惱怒的反駁回去,「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幫了我,不然我早就被那個『大傢伙』變的旋風抓走了。」
少年再也不說什麼,他斷然甩開手猛地將我推向前去,在這果斷而強大的力量之下,我踉蹌著跑出好遠,一下子撞到了某個堅實的柱體。原以為是碰到魁星閣的虛窗欄杆了,可當我反射性地抬頭看去,卻只見一片光之瀑布從頭頂筆直地傾瀉下來——是桅燈,我竟然已經來到了第一盞桅燈下!
沒錯,我的手袋的確是小衣服改的,可那也是用我自己童年時代的衣服改的!深知不能和醉鬼計較,我連忙解釋道:「你弄錯了,這種藍染團獅子的料子很常見的嘛,也許你寶寶的那件和我的手袋有點像也說不定……」
這一瞬間,我終九_九_藏_書於明白了——這就是薄雪之下的少年所說的真相,那七桅燈盡頭的真相!它不僅僅是被彼岸幻象遮蔽的歸去人間之路,更是被語言和行動的表象掩蓋的,必須用心去體會和感悟的最深切的血脈親情。
聽到這疑問,此刻漲滿心頭的與其說是恐懼和疑惑,還不如說是好奇和依賴。不待我回答,少年悠然的繼續說道:「元宵原本就是『解禁』的夜晚——唐睿宗聽從胡人婆陀的建議,在上元之夜解除宵禁作千燈供養。在這一夜脫離束縛的,又何止是人類而已。身為『燃犀』的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難道……你在擔心我嗎?」不說還好,冰鰭這一說倒勾起了我滿腹的牢騷怨氣,「騙人!你還不是為了來歷不明的鈴鐺給我臉色看?害我一個人出門,碰上那些莫明其妙東西的不就是你嗎,冰鰭你這個小心眼,大笨蛋,假惺惺……」
這是幻之雪吧。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去向何處的幻之雪……
「正確的……道路?」我迷惑的重複著。
對方看來是醉糊塗了,只是隨著我的指尖前後晃了兩晃,隨即還是倚著橋欄一動也不動。看著那女人稍稍蓬亂的髮髻泛出的烏藍光澤,我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將荷花燈放到一邊,騰出兩手去攙她起來,可是掛在腕子上的團獅子手袋卻一不小心滑下,啪地打在對方的鬢角上。
於是天剛擦黑,我便提著荷花蓮藕琉璃燈匆匆跑出門去。
「不要端出爺爺的架勢,明明你又不比我好多少!」我頓時惱怒起來,「冰鰭根本什麼也不知道不是嗎?為什麼一定要說那個男孩是異類呢!」
「什麼下雪不下雪的,你在說什麼胡話!」冰鰭惱怒的晃了晃手中的蓮花燈,「居然一個人跑出來走橋,難道不知道很危險嗎,碰上什麼大傢伙怎麼辦?你前腳走我後腳追出去,就只看見你的燈落在四鯉橋上,還以為你發生了什麼不測,嚇得我一路跑一路找……」
「雪之下」這個名字,總覺得與我非常有緣,因為看見它,突然會想起許多以為已經忘卻的遙遠往事來。我非常喜歡你送給我的名字,請就這樣稱呼我吧。
元日次日晨
不等站定,少年便徑直奔到正前方的窗邊,一下子推開了隔扇,隨即發出了為難的咋舌聲。
眺望「七桅燈」?這不就是香川城上元夜的舊俗「登高望燈」嗎——原來少年之所以會選擇魁星閣這條看似並不明智的路線,其實是因為它地勢最高,可以遙望遍整箇舊城的燈火,包括傳說中的「七桅燈」!
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只是在四鯉橋邊,扶起了一個醉酒跌倒的女人啊……
不過也不能全怪他啦——初十那天,我偶然從箱子底下翻出一件藍染的叢雲團獅子小襖,看起來是我童年時候的衣服。過了這麼多年,簇簇鮮的花樣已經退色,染料也稍稍有點暈開,乍一看就像淡淡的水色雲紋似的,怎麼著都比嶄新時候要別緻多了,最重要的是恰好還和我的祥雲牡丹紋年裝相配。
他明明知道我們時常會碰見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因為……誰讓我們是「燃犀」嘛!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上元節,我迫不及待的亮出這精心準備的新手袋,冰鰭一開始也誇說漂亮。可是熱心的盯著看了一陣之後,他突然間變了臉色,一把扯起繫繩上的銀鈴墜子,疾言厲色的衝著我嚷起來:「這是從哪裡來的,火翼?這個祿字紋銀鈴你從哪兒弄到的?」
「福祿壽三星的長命鎖,本來是作為催生禮物,分別守護我們三個孩子的。但是哥哥不需要了……」看到我追悔莫及的樣子,冰鰭輕輕地嘆了口氣,「因為是沒有見過天日的嬰兒,所以連墳塋都沒有——去年我才知道他大概埋在哪裡,好不容易偷偷去了一趟卻什麼也沒找到,只看見開了很多曼珠砂華,於是就摘下來帶回家,可是又怕被別人發現……」
「他?」冰鰭眯起顏色淡薄的眼睛,迷惑的望向我,「什麼他,哪個他?」
找出古拙的鐵瓶,將山茶花插好放在床頭,再把雪之下的短箋壓在枕下。今晚回完信后,我終於可以沉浸在悠遠的暗香中,早早地安然入睡了……
這一瞬間,飄入我耳中的少年的語聲甚至有些虛幻:「你必須看到七桅燈,因為它們指引著真相的方向。」
好不容易消失的恐懼感陡然鮮明起來,我低聲囁嚅道:「那傢伙……到底是什麼啊?」
「不要回頭!一再被替身矇騙,她已經氣瘋了。」少年再次阻止道,他拖著我疾步跑完台階來到魁星閣檐下,毫不猶豫地朝那紅漆大門撞去,封閉的門扇發出沉重的吱嘎聲,竟應手開啟。一瞬間,奔湧出門框的金色晴光像巨傘一樣轟然張開,霎時迫退了蒼青的狂瀾。
狂躁的氣流拉扯著冬衣,讓我幾乎站不穩腳步,但是眯著眼睛看過去,依然可以清晰地望見七點火光透過靛青旋風的屏障,在前方明朗的照耀著——七桅燈不知何時竟已升到了與我視線齊平的位置,高度的改變使得此刻已看不出北斗七星的形狀,但這團團光華卻還是錯落有致的聯結成一片神聖的通路。
「你是不是……」微笑著似乎想詢問我什麼,少年的神情懶散而親切,可不知為何我卻在他挺直的鼻樑和微微揚起的嘴角看出了淡淡的薄情氛圍。可就在這時,暴戾的風聲呼嘯而至打斷了他的話音。少年抬眼望向我身後,一瞬間變了臉色,「你怎麼招惹上了這個『傢伙』!」
雪的幻象織成的畫穀之簾懸挂在長方形的格子窗外,少年就站在這片簾幕之前。這份素凈令滿城的艷麗奪目光華頃刻間在我眼前黯淡下去,凍結般的化為黑暗。然而這隻是一剎那——轉瞬間,七座黃金幡幢在無邊的夜色中次第亮起,沿著北斗星形狀的莊嚴的鋪開。
我連忙走過去想看是什麼令他煩惱,卻只見魁星閣下方包圍環繞著一團靛青的旋風。這氣流如同遊動的巨蛇,一邊旋轉著蓄勢衝撞向大門,一邊沿著牆基慢慢攀升。而就在被這妖風佔據的數丈範圍之外,遍布香川大街小巷的燈火絢爛而寧靜的怒放著,滿城虹光霓影、火樹銀花。這不可思議的幻境景緻里,醜惡的便百倍醜惡,綺麗的便更加綺麗……
「咱們快走!」我掙扎著頂風走上前去,一把拉起少年。
誰在橋上,誰能一步跨越此岸和彼九_九_藏_書岸的界限,來到這被異類佔據的時空夾縫?我不假思索的朝前跑去,隨著距離的拉近,少年頎長纖細的背影清晰的映入眼帘……
耳中鼓盪著鞭撻似的呼嘯聲。激烈的氣流像錫紙片一樣又柔韌又緻密,不斷扑打在臉上捫住口鼻,幾乎讓我無法呼吸,且不說在這座水鄉古城從沒有龍捲風的記錄,就算是有,也不能解釋眼前這詭異兇險的景象——
搖搖頭驅散霧靄般湧起的孤單感,我沿著河岸疾走幾步。遠方街衢的燈光映透了天幕,夜空呈現出一種瑰奇卻又詭異的煙紫色,映襯得隆冬枯木遠望如凝固的團團濃煙。就在前方,走三橋的第一站四鯉橋如同從黯黑衣袖中伸出的溫柔手臂,穩穩噹噹的摟住高峻石堤下狹窄的河面。我抬起燈盞照亮石階,剛剛踏步上去,卻見橋那頭和緩的揚起鯉魚尾的陰影下,蜷縮著一團還在瑟瑟發抖的黑影……
我順手抽出絲絛,不料立封也隨即散開。霎時間,微小的金茶色霞影劃過方寸間的漆黑天幕——那是乾枯的曼珠砂華從鴉青紙包裹中散逸出來,近乎冶艷的纖巧花瓣被歲月吸幹了香色的汁液,紛紛揚揚的墜落在地,化成煙塵粉屑宛轉飄逝了。
「這……這裡是不開放的啊!」我連忙大聲提醒。就在這時,一陣強風從背後驟然吹亂了我的短髮。猛烈的呼嚎突然間近在咫尺,裂帛般的聲響中隱隱摻雜入某種不可思議的凄厲長鳴,我驚訝地看見蒼青色的氣流漫卷,像潮水一樣從背後洶湧侵蝕過來。隨即,凜冽的寒氣刀鋒一般刮過皮膚……
「可是剛剛……下雪了啊……」雪花映襯下的少年的身影飄蕩過眼前,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這算什麼回答嘛!我正要反駁,冰鰭卻惡聲惡氣的不給我開口的機會:「算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我想如果換作是哥哥,也一樣不會和你計較更不會丟下你不管。誰叫我們運氣不好,偏偏跟你是一家人呢?」
問道河離我家最近,轉過幾個拐角就到了。在水網密布的香川城中,這條水道因為地處小巷深處,因此不像其他河川那麼熱鬧,但沿堤栽種的柳樹上也都已張起繩幔,懸挂好串串彩燈,朦朧的燈映照出熙熙攘攘、提燈而行的遊人,相比而言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實在是有點冷清。
雪之下:
「你其實是眼紅吧!」我連忙把手袋藏到背後,得意洋洋的炫耀道,「就算給你,一個男孩子拎了也不好看吶!」
這絲絛攔腰縛住一個鴉青紙立封,看起來像端午節扎在孩童手腕上的百索子似的,只是染色早已褪了。不過絲繩兩頭墜的銀鈴實在精緻可愛:櫻桃般圓潤的鈴身上沁透純熟的手澤,那份幽暗模糊了精巧的祿字鏨花。鈴聲稚嫩細碎,驀地聽來,還以為是躲在時光紗幕另一側的孩童發出的羞澀笑聲——怎麼能叫我不喜歡呢,這對鈴鐺簡直就是為團獅子手袋定做的嘛!
「它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快點看到正確的道路。」少年的側影映著遠方的璀璨燈火,看起來卻有些陰沉。
可是就算不知道名字,對方那如同籠罩著暮春晴光的面影,那幻之淡雪繚繞下的身姿,卻不知為何異樣鮮明的烙印在我眼底,只要閉起眼睛就會看見,只要看見,就會在心中吹起一陣微小但卻勁疾的熏風……
雖然有些將信將疑,可我現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對策,只得點了點頭。正要照他說的那樣丟下手袋,繫繩上的銀鈴突然發出悅耳的叮嚀。冰鰭正是為了這對不知屬於誰的祿紋鈴鐺跟我翻臉的,不問清楚就這樣貿然丟掉它們,他也許會更生氣吧。
「是……是又怎麼樣?」我一時又納悶又惱火,他說的是沒錯啦,可不就是一對鈴鐺嗎,值得這樣聲色俱厲的嗎?
冰鰭是沒什麼意見啦,可走橋是女眷們的活動,男孩子不能參加,所以他答應陪我從事先選好的問道河四鯉橋出發,然後抄近道到目的地雙獅橋等我,走完橋大家便一起去逛元宵燈會,說不定還能登高眺望到傳說中的「七桅燈」呢。要知道在香川城有這樣的傳說——誰若能把「七桅燈」盡收眼底,便可以得到神明的庇佑,耳聰目明,一帆風順。
「給我寫信吧!」少年凜然的姿影漸漸被不斷漲起的蒼青風壁湮沒了,但是他的聲音依舊清晰的蕩漾著,「給我寫信,然後放在雙獅橋西石獅子的爪子里,我會回信給你的——到那時候,你就該放心了……」
「你不原諒我?」我一下子著急起來,「不原諒我為什麼還來找我?」
「那一定是七桅燈!看見了,我看見七桅燈了!」我一邊歡呼著,一邊描繪出桅燈的軌跡。
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和冰鰭小的時候的確都有隨身的長命鎖,那是催生禮中最重要的一件,在我們出生前就和衣服鞋帽、鐲頭項圈一起準備好了的。鎖片上除了鏨有「長命百歲」、「福壽雙全」等種種吉利話之外,鏈頭處還綴有銀鈴裝飾,記得冰鰭的鈴鐺上是福字紋,我的則是壽字紋,那這個「祿字紋銀鈴」又是誰的呢……
返身衝上河堤,我不顧一切的奔跑起來。即使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扮成醉酒女子的異類一直在窮追不捨,因為耳中清晰地聽到不斷逼近背後的風聲。
奇怪?是覺得我奇怪嗎?已幾乎成為本能的戒備使我反射性的後退一步——在彼岸世界的傢伙們眼中,「燃犀」相較於別的人們,的確是比較「奇怪」的存在。
怎麼可能不記得!這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去世的祖父不斷強調的忠告啊。同樣身為「燃犀」的他,擁有遠比我和冰鰭強大的力量,可是為了守護尚未成熟的我們,他從來不顧惜自己的生命。
這麼客氣幹什麼,我並沒有特別幫什麼忙,只是自然而然的行動罷了。如果我們的立場顛倒,你也一定會這樣幫助我的,對嗎?
其實對於家鄉——古城香川流傳至今的元宵夜「過三橋、走百病」風俗,我倒一直沒怎麼留意,可自從去年元宵在雪神村體驗了那裡奇妙的走橋儀式之後,卻突然對此熱衷起來,說什麼也想在家門口重溫一遍。但是天黑之後一個人出門實在有些讓人膽戰心驚,這倒不是因為我格外窩囊怯懦的緣故:出於某種大意不得的原因,還是拉著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同行比較保險。
少年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抬手伸向我的面前。反射性的閉上眼睛,我只九*九*藏*書覺得微涼的指尖輕落在眼瞼上,彷彿有魔力一般,這種略帶寒意的觸感令鎮定濾過焦灼情緒的濁水,緩緩沉澱下來,像在黑暗池底隱隱閃爍的沙金。
反正要將這立封恢複原樣是不可能的了,一門心思惦記著手袋的我也沒多想就拆下銀鈴,再用百索子胡亂紮起空紙封放回原處。
我狼狽地站定腳步,驚訝地打量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石雕——這不是雙獅橋前的石獅子嗎?我居然沿著七桅燈的通路,在不知不覺間跑到了「過三橋走百病」的目的地!
這樣說著,少年俯身將手中的牡丹燈籠放置在橋面中央,霎時間,嫣紅的光流從燈盞中央宛轉騰起,隨即如摺扇般鋪展開來,阻絕了彼方的黑暗和獵獵的狂飆。
扭曲的風柱就在數步之外,雖然僅僅是民居屋檐的高度、兩人合抱大小,但卻在微明的夜色里顯現出它近乎膠體一樣沉重粘膩的存在感。罡風掙扎般遲鈍凝滯的旋轉著,卻徹底攪亂了籠罩在問道河上的甜蜜而清寧的空氣,沿著河岸懸挂的彩燈狼狽飄搖,霎時湮滅在混濁擾攘的黑暗中……
「說對不起就有用了嗎?」冰鰭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一把搶過鈴鐺。
「去看燈吧。」這樣重複著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冰鰭輕輕撣了撣衣袖,「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也說不定,畢竟今天是解除禁忌的元宵之夜……」
就在這時,明媚的珊瑚色光點突然綻放在荒蕪的黑暗中,像一片小小的花瓣徐徐飄上石橋,下方黑沉沉的水面上頓時墜下一棵旖旎的緋星——那是有人提著燈籠款款而行。
元宵之夜你那樣幫助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感謝才是。非常痛恨自己這麼沒用,緊要關頭居然幫不到你一絲一毫。
「告訴你啊——在四鯉橋頭,我不小心碰見了個可怕的『大傢伙』,有個男孩子幫了我很大的忙。看起來他精通施術行法,可能是個『燃犀』也說不……」講到這裏起我不由得停了下來,因為那個少年並沒有承認自己是「燃犀」。
「難道你不知道?」見我遲遲不開口,冰鰭頓時嗤之以鼻,「連名字都沒有的傢伙你居然也敢相信?還『精通施術行法』,倒說說你懂得多少術法?」
「過三橋走百病,是不是過了雙獅橋就可以甩掉這個不幹凈的東西?」我脫口問道。
「火翼!」冰鰭慢慢轉向我,手中的花燈光芒映出了他鄭重的表情,「火翼你還記得嗎——有人曾經說過,『燃犀』是這世上最靠近彼岸的族群,跨過那個界線只需要小小的一步……」
我居然在不知不覺間破壞了這麼重要的東西!頓時紅了臉,我慌忙將懷中的銀鈴掏了出來:「對不起!我……我沒想到……」
火翼
少年什麼也沒有說,但是已經足夠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讓紛亂的心平靜下來。真相的道路,不僅需要用鏡一般清凈的眼睛去眺望,更需要用冰一般空明的心靈去感應。
少年漆黑的額發被強勁的氣流胡亂掠起,扑打在臉頰上,整個人搖搖欲倒的站在風口,他的聲音卻依然那麼鎮靜:「你一個人走。」
冰鰭的臉色瞬間結上了一層薄冰,他並不辯解,只是一字一字地說道:「那鈴鐺,是我哥哥的!」
我頓時暗叫不好——她喝多了胡說胡鬧,我較什麼真,萬一弄傷人家怎麼辦!
一個女人醉到這種程度還真不成樣子,而且天寒地凍的,她這樣坐在冰涼的石板地上,鐵定會凍出毛病來的。我連忙走過去,俯身輕輕推了推那女子的肩膀:「喂……你沒事吧?可不能坐在地上,我扶你起來到前邊的椅子上歇會兒吧?」
因為不想讓別人徒增傷感,又不想就這樣捨棄對兄長的懷念,所以用鴉青紙封和五色絲絛鄭重地包了起來,再縛上本該守護他的祿紋鈴鐺,藏到不為人知的書櫃頂上嗎?
現在香川城裡土地廟有些已經拆除,不過在舊址上立起桅燈的習俗至今卻還保留著,雖說如此,要我在滿城華燈的光海中尋找出那七台桅燈,也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少年的面孔是陌生的,細白的皮膚在暗淡燈光下看起來異常柔和,因此連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說不出的溫潤味道,一派隆冬的景緻里,似乎只有他周身籠罩著暮春的煦暖暢朗。這一刻,少年似乎有些驚訝,反射性的揚起手中的行燈察看是誰冒冒失失的抓住自己。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不得不感嘆:好一盞牡丹燈籠!
這樣想著,我慌忙俯身想拉那女子起來,嘴裏還一疊聲的賠著禮:「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猜的果然沒錯……」和一籌莫展的我不同,少年絲毫也不驚慌,他淡然地瞥了一眼我腕上的手袋:「就是這個把『那傢伙』引來的!」
這下我也來火了,沒了他同行,我一個人還不能走橋了嗎?不管怎麼說,我今天一定要走百病,逛燈市,風風光光的眺望到七桅燈,然後回來好好慪冰鰭才解氣!
如果不留意的話,三百六十五天很平凡輕易的就過去了。然而一年之中,總有那麼幾天是不一樣的——在這樣的日子里,界限會被打破,禁忌會被解除,彼岸的奇迹將如不可觸摸的海潮,溫柔無聲地泛濫到現世中來……
「快跟我來!」看見我傻傻的站立在閣下仰望。少年不由得有些著急,拉住我直奔上了魁星閣的台階。
「為什麼要寫信,我想見到你啊……」此刻,已經在不會有任何人回應我的話語了。只是轉瞬之間,少年的身影也好,包圍著他的細雪也好,徹底被吞沒他的蒼青旋風也好,金碧輝煌的魁星閣也好,全都消失在一片虛無的黑暗裡。
對方應聲回過頭來,我頓時發現自己認錯人了——這位少年雖然和冰鰭年齡身量都有些彷彿,但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
「想當然!」少年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身為『燃犀』,你怎麼一點常識都沒有呢——被她跟著,你走不過第三座橋的。」
少年再一次露出了有些寂寞的淺笑,單邊的虎牙再度隱現在他唇邊:「必須有人留在這裏,否則『那傢伙』還是會窮追不捨的!」
看到我的表情,少年的眉頭不易覺察的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轉向窗外:「雖然有魁星閣的地勢好有靈力守護,但是畢竟攔不住『那傢伙』。躲在這裡有點冒險——弄不好我們就成了籠中鳥,連逃都沒法逃……」
「雪之下」,是形容梅花凌寒綻放的姿態的,不知為何覺得與你十分相襯,於是就這樣稱呼了,失禮之處還請多多見諒。read•99csw•com
最後的燈柱下,一點嬌艷的紅梅色光暈蕩漾著,恍如漂浮在夕照下河面上的花瓣一般,這似曾相識的顏色令人一下子聯想到留在了三元橋上的那盞精緻的牡丹燈籠,我急忙加快步伐奔跑過去,眼前冷不防冒出個黢黑的大塊頭,若不是有人驚呼著一把扶住我,我早就一頭撞上去了!
連忙回過頭去,我驚訝地發現只是轉瞬間,少年的身影竟已退到了遙不可及之處,黑暗的深淵橫亘在我們之間。一片風煙塵土之間,唯有他周遭的空氣清澄無比,我甚至可以看見默默飄落在這片微明空間里的幻之淡雪。
不由自主地依照他的話眺望過去,映入我眼中的只有炎之河般奔流的光明,我看不見那黃金瓔珞似的桅燈,除了喧鬧的街衢夜景,我什麼也看不見!
這座輝煌的建築周圍沒有一盞燈火,但卻好像是漂浮在無邊黑暗之海中的孤島一樣,從內部煥發出澄澈的寂光。這不知從何而來的清輝照映出疏朗開闊的白石基座,敦厚朴度的八角粉牆。它們承托著三重渾圓的青檐,層檐之間一色的虛窗,緻密嚴謹的十字窗格間蘊含著剔透的光華。這純真而纖細的木結構與磚石牆基的渾厚形成強烈的對比,它輕盈得就像夢境一般,彷彿隨時都會凌空飛去,不過樓頂輝煌的鎦金葫蘆寶珠飾物及時緩解了這一近乎危險的趨勢,使得整個建築恰切勻整卻又富有變化的韻律,如同火的結晶般熠熠生輝。
冰鰭眼角的冷笑更深了:「那我該怎麼辦?丟下這麼沒用的你不管嗎?」
我迷惑的凝視著他,他卻不再看我,只是將視線投向遠方半空中光輝奪目的魁星閣寶頂。
瞠目結舌的注視著眼前的異變,恐懼、委屈和惱怒卻不受控制的翻騰在心底——冰鰭這個大混蛋,都是他小心眼賭氣丟下我一個,才害得人家落入這種險境的!
「人間奇妙的存在,並不僅僅是『燃犀』一種,漸漸你就會明白的。」少年低頭微笑起來。這一刻,藉著清澈明亮的光線,我瞥見他唇邊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始終臨危不亂的他氣度沉穩淡漠,卻因為這單邊虎牙而在剎那間流露出稚氣可愛的靦腆神情。某種無法言喻的親切感瀰漫上心頭,我不由自主地也衝著他傻笑起來。
附言:倉促間沒來得及詢問你的姓名。提起筆來,眼前浮現出的是你靜立在雪中的樣子。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啊!」朝著黑暗的彼方跑過去,我用盡全力的大喊著。
「你哥哥……」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我忙不迭地捂住嘴巴。原來……這是冰鰭「哥哥」的東西……
奇怪……他居然知道團獅子手袋是這一切異變的發端?疑惑在我心中慢慢蠢動起來,少年卻全然沒有察覺,只是深吸一口氣:「把這個當作替身丟下來,應該可以再拖延一陣子,那我就有辦法可想了!」
所謂的「桅燈」是香川元宵燈節特有的一種風俗,它是指在土地廟前豎起的三四丈的大竹篙,竹篙上一圈圈裝飾著明亮的燈籠,重重疊疊形成寶塔的形狀,從十三上燈一直點到十八落燈。傳說如果有誰登上高處,能一眼就眺望到七竿桅燈,那麼他就能擁有神明的庇護,獲得清靈的耳目,避開邪惡和災禍。不過真正看見過「七桅燈」的人可謂少之又少。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便是其中之一。
我反手扯下鈴鐺,將手袋遞了出去,少年連忙將它放置在道路中央。這一刻,叢雲獅子的圖案倏忽掙脫了布匹的束縛,焰火般驟然膨脹開來,我目瞪口呆的注視著那畫筆描繪出來的猛獸活靈活現地張牙舞爪,倨傲地徜徉在團團嵐靄間。
原來走橋的目的地雙獅橋就快到了!可是就在這一剎那,尖銳的呼嘯再度貫穿我耳際,「那個傢伙」追上來了!
「太好了……」雖然這樣說著,可是少年卻並沒有朝著我指示的方向看去,他垂下頭,一瞬間笑得有些寂寞,「只可惜我看不見……」
信札
「你的衣服?」這一瞬間,醉酒的女人抬起頭,河畔珠簾似的彩燈將斑斕的光芒從她背後照射過來,映得那面孔在此刻看來竟有些可怖——她蒼白的面容遮掩在紛披的亂髮里,只能隱約望見燃燒著幽藍火焰一樣的灼灼雙眸。
由人間觀望著彼岸世界,那是一無所有的漆黑,從彼岸回望人間想來同樣如此,這兩個世界幾乎如同鏡里鏡外一樣沒有交集,然而有一種人卻可以感覺到潛伏其中異類,甚至能呼喚它們,控制它們;與此同時,這些人也是異類遙望人間時唯一的微光。不知從何時開始,這群人為自己取了一個代稱——「燃犀」。據說如此的雅號來自於這樣一個傳說:東晉溫嶠在牛渚點燃通天犀角,讓潛伏在水底的妖怪紛紛現形。
腮邊的一陣冰冷令我反射性地瑟縮起來,卻是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觸碰著我的面頰,彷彿在確定著什麼似的。她困惑的語聲顫抖著飄到耳邊:「是你的……是你嗎?不,不對……怎麼可能是你……」
「難怪他一定要我眺望七桅燈……」我忍不住喃喃自語。
「那個傢伙」終於追上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燃犀』?」我不由得脫口問道,「難道……你也是……」
冰鰭卻依舊步步緊逼:「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是長命鎖上的墜鈴啊!」
「真是個奇怪的『燃犀』,和我從前見過的都不一樣。」少年的聲音清朗地響起,「為什麼你會在這樣的夜裡一個人出來呢?」
「別過來,我不會有事的。」狂風環繞在少年身邊,一點一點的吞噬著那飄雪的空間,他卻依然不動聲色,雲淡風輕地向我揮了揮手,「沿著七桅燈的方向走,去看看它盡處的真相吧。別再回頭了!」
冷不防看見有人蹲在前面,我一時倒嚇了一跳,不過微寒的夜風傳來對方的喃喃細語,依稀聽出是女性低婉的聲音,卻不知道她絮絮叨叨在說什麼,或者根本就是喝多了在講胡話也說不定……
「燃犀……男孩子?」冰鰭用一種饒有興緻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有意思,他叫什麼名字?」
再也無法看見什麼的我終於轉過身,沿著光明而高大的七桅燈指引的方向奔跑起來,一路上,耀眼的光芒結成了明亮的金錦步障……
隨著少年的手指移開,我緩緩地睜開眼睛。洞開的虛窗外,劃read.99csw.com過淡淡的白金色軌跡,某種即像落英又像碎羽的粉屑輝映著樓閣內的光芒,飛舞著篩落下來——那是紛紛揚揚的雪花,正從毫無雲翳的夜空中飄墜,然後彷彿在高熱中溶化一樣,消失在遠方那片燈火之街的上空……
這少年果然看出我是「燃犀」,可他又是怎麼知道的?來不及細想,眼前的事態就好像在證實少年的預言一樣,按照他的話發展下去——明明眼看就能到達,可不論怎麼奔跑,我們和雙獅橋之間的距離都完全沒有縮短!
我非常牽挂你,請務必給我回信。
說著和淡雪之下的少年相似的話語,但冰鰭的語調卻不知為什麼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感。他踢開腳邊的石子,朝醞釀著歡聲笑語的鬧市街區走去。我連忙舉著失而復得的荷花蓮藕燈追趕上去,與他一起投身入上元節衣香鬢影的歡樂洪流之中。
將這封匆匆寫就的信箋縛在最先綻放的紅梅枝子上,放入約定好的地點時,我還有些忐忑,不敢揣測何時能收到昨夜淡雪之下的少年的回信。可是第二天經過雙獅橋頭的時候,一眼就瞥見薄紅山茶嫣然的笑臉躲藏在青石獅子威嚴的爪下。我迫不及待的展讀纏在花枝上的回信,映入眼中的少年的字跡有著超越他年齡的純熟流麗。
「這鈴鐺……」沒等我說完,冰鰭就劈頭打斷:「是不是書房!你是在書房東邊櫃頂上找到得對不對?」
「得罪了!」話音未落,少年手一抬,冷不防竟在我額前摘下一絲頭髮,隨即他拔下自己的一根頭髮,將二者結成死結掛在椒圖門環上,隨即拉著我衝進閣內反手合上門扉,對開的大門頓時像生了根一樣凝住了。我正要喘口氣,卻只聽得轟隆一聲駭人的巨響,像是什麼重物狠狠一頭撞在門扇上,這僅僅是個開始,那撞擊鍥而不捨的持續著,彷彿誓死也要衝垮這厚重的屏障。
「門環上的結陣也阻止不了那傢伙,最多只能抵擋一會兒,快跟我來!」少年回頭看了我一眼,隨即轉身朝旋轉上升的樓梯跑去,金色的光暈籠罩在樓梯上,呈現出和外部所見相似的黃金琴弦般的玲瓏結構,逆光中少年的身影看起來就好像要融化消失一般。我連忙追著他一口氣跑上了最高層。
「那你呢?」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嚴格來說,那個人不能算是冰鰭的「哥哥」,因為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是不能成為任何人的兄長的——冰鰭其實是雙胞胎中的次子,可他的孿生兄長卻沒有能夠活著來到世間。在我們家,這孩子的存在似乎與某種微妙的禁忌緊緊相連,沒有人會提起他的存在,因為沒有人願意再觸碰當年的傷口。
雪之下
——就算是看得見真相的眼睛,也始終無法看透未來。
元夜
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恐懼讓我陡然一個激靈,猛地推開那女子,連自己也因為這劇烈的動作而踉蹌後退,脊背一下子撞到了橋對側的欄杆。動蕩的視野里呈現出對方搖曳的身影,她的手依然執拗的前伸著,然而從那深色的衣衫下擺開始,細小散碎的漣漪以某種急促的節奏盪動起來,迴轉出重重波紋緩慢向上攀升,竟漸漸形成一股小小的旋風,像神經質的手指般漫然撿撮起枯葉和塵土,胡亂地向四周拋擲……
不過我和冰鰭可以說是「燃犀」中最沒用的兩個,最多只能稍稍看見一些,聽見一些而已——冰鰭的耳朵比較靈光,連幽靈的聲音都能聽見,而我雖聽不見在這個世界沒有實體的東西發出的聲響,但卻擁有比他更清晰的視野。但這已經是頻頻惹來麻煩的多餘能力了,彼岸世界的傢伙們不但愛湊熱鬧而且還有飛蟲的習性,總喜歡聚集到有光亮的地方,害得我們格外提心弔膽:黑夜中、背陰處,一切可能有異類出沒的時間地點,全都必須小心翼翼,彼此回護,否則可沒有後悔葯吃。
「別發獃!」不容我細看,少年便拖著我再度投身入黑暗中。也不知跑了多遠跑了多久,突然間,暈眩感伴隨著強光降臨了——一座琉璃般通透的三層樓閣式的建築驀地展現在我眼前。
「是你的衣服嗎……」重複著這樣的話語,那女子突然鬆開手,抬起修長細瘦的五指緩緩朝我面前伸來。像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攫住,我一時間無法動彈,只能茫然地眺望著不斷逼近的掌心裏那些糾結的紋路。
是魁星閣!香川城市中心的標誌性建築居然就這樣佇立在我眼前,少年拖著我究竟抄的是那條近路啊,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一轉眼就跑到這裏來……
被他這一說我突然想起,我根本還沒有沒來得及問那少年姓名,不僅如此,就連他會義無反顧地對萍水相逢的我伸出援手的原因,都沒來得及詢問!
彼岸的幻境淹沒了現世——就好像故意與我逃亡腳步保持一致似的,沿岸懸挂的彩燈次第熄滅,方才遊人如織的問道河兩邊不知何時變得闃無人跡,只有前方的路燈在黑暗中散發出微弱的青白色光芒。燈光下依稀浮現出朦朧的平橋姿影,敦敦實實地鎮在高陡的河堤兩岸,看起來渾厚而質樸。橋欄上喜鵲香櫞圖案組成的「喜報三元」透雕令我一下子分辨出來,那正是我原本準備走過的第二座橋——三元橋!
我來不及思考少年話里的意思,因為這一刻,強勁的氣流突然鼓盪起來,砰地頂開所有的格子虛窗的隔扇,鋪天蓋地的深青色風暴就在此刻洶洶升騰而起,裹挾著沙塵枯葉劈頭蓋臉的灌入室內席捲過來,眼前的一切徹底模糊了……
芙蓉般的燈光在極近距離里勾勒出冰鰭的面影,他一手提了盞很眼熟的荷花蓮藕燈,另一隻手費力地攔隔在踉蹌不穩的我和一座憨態可掬的青石獅子雕像之間。
「因為……」冰鰭脫口而出,卻硬是吞下了後半截話頭,他垂下頭深吸一口氣,默默的將荷花燈遞到我的手裡,「去看燈吧。」
「怎麼可能弄錯,我做了標記的!」然而對方卻完全不聽我分辯,好好的說話間,她突然以不可思議的敏捷動作一躍而起,劈手揪住我前襟:「休想騙我!我的寶寶呢?這是我寶寶的東西,你把我的寶寶弄到哪裡去了?」
——人間奇妙的存在,並不僅僅是『燃犀』一種,漸漸你就會明白的。
附言的附言:真的非常擔心,拜託了,請一定要快點回信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