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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光杯

第一章 夜光杯

不過忙著做家務的媽媽可沒有多少工夫和我們扯閑話,她添完炭就離開了堂屋,只丟下一句話:「那天你們從安家瘋玩回來,冰鰭就累得睡著了,火翼還學著他家浩行的樣子習什麼字,最後居然寫到弟弟的臉上去了。從此以後爺爺就不准你們再去安家玩,其實火翼淘氣關人家什麼事啊!」
「你說的的確沒錯,我在樹下看見浩幸的魂魄了,他還在的,並沒有消失!」我小心翼翼地解釋著,「可是你砍倒夜光杯浩幸也沒法回來啊,現在他們是一體的,這樣做只會傷到你弟弟……」
近乎透明的山茶精靈一邊飄舞似的走了過來:「當年是我多管閑事,被訥言誤會也是活該。」
一定有第四個人在,而且和我一樣,冰鰭也記不起他的面目和身份!
于燈下
不知道為什麼會對雪之下說這些話,也許是因為你是個很不一樣的人,總能讓人覺得非常親近的關係吧。回想起來,其實在三元橋頭邂逅之時,我也曾把你誤認成了我的堂弟冰鰭呢。
就在這時,我看見那道白影的速度倏地加快了——夜光杯已經丟掉了「手絹」,開始奔跑了嗎?我急速轉頭,安家兄弟背後並沒有那染了墨跡的白茶花,被選中的人,果然是在我對面,被山茶樹旁的冰鰭!
不能再往前走了。心裏有個聲音像警鈴般驟然鳴響起來,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不是我去的地方……
濃綠的夜色不知在何時降臨了,是我們迷失在了夜光杯的世界里,還是夜光杯的世界已經泛濫到現實中來了呢?我看見大家的周身都散發出微弱的光芒——是靈體!原來童年的我們一直沒有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竟在和妖怪玩著離魂的遊戲!
火翼
「把他怎樣?我能把他怎樣?」冰鰭皺起了眉頭,「他只是在諾言的約束下,為自己作出的一切付出代價。」
浩幸的舉動嚇得冰鰭連忙扯開夜光杯:「別過來!他可是妖怪啊!」
從來都正經到了刻板地步的浩行第一次失控了,從那游移無措的眼神可以看出,並不擁有燃犀之眼的他已經再也看不見夜光杯了,朝向空無一物的庭院,他大喊著:「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完全不會說……雖然想要恢復到以前的心情是不可能的,要我無條件的喜歡浩幸的媽媽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浩幸不一樣,到我第一次抱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那麼小,那麼溫暖……可是……要怎麼說出來,要怎麼讓浩幸知道……」
我的聲音在除了山茶花樹之外別無他物的空蕩庭院里漸漸變的微弱,然後消失。夜光杯本體的枝幹輕輕的搖曳起來,鮮潤的花朵簌簌而落,就像折斷翅膀的雀鳥,但花瓣卻並不是一塵不染的潔白,相反染滿了縱橫的墨跡,比想象中要多出許多的繁花重重堆積到我們腳邊——那是夜光杯保留的浩行這麼多年份的思念吧,現在,到了歸還的時候嗎?因為他知道在這個家裡,包括自己在內,不會再有人被無法傳達的思念所束縛了。
那麼誰是丟手絹的那個人,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我的左首是浩行,右邊是冰鰭,而我的正前方,是青苔斑駁的樹榦,誰在我們背後徘徊著丟下手絹?是夜光杯,這個遊戲中的第四個人,就是夜光杯!
某種不知名的恐懼令我下意識的後退著,終於轉身奔跑起來,可剛起步便一頭撞在了什麼人身上。在看清對方的面孔時我鬆了一口氣——那是祖父呢!只有他的身邊沒有雨,澄明的清輝像傘一樣在他周圍張起,漫天豪雨打在這光之屏障上,頓時騰起一片氤氳的青霧……
透過浩幸的眼睛,夜光杯的精靈深深的注視著冰鰭,突然那星目光被單薄的眼皮鎖住了,他垂下眼瞼舉起右手擊打在冰鰭掌心——約定,成立了!
媽媽合上銅火籠鏤空的蓋子繼續說道:「可不是!爺爺他呀,就是有那麼多老規矩。他說小孩子們睡覺時,魂兒會離開身體到外面去玩,回來的時候如果臉和入睡前不一樣的話,他們就認不出自己的身體沒法找回來,弄不好就永遠醒不過來了。說來也巧,那天冰鰭的確睡了足足一整天呢!被火翼畫黑了臉,你的小魂兒是不是找得很辛苦啊?」
「奇怪,不疼了?」冰鰭揉肩膀的動作停止了,就在彎腰撿起地上白色小鳥一樣的東西的瞬間,表情凍結在他臉上,「夜光杯……」
可憐的我到頭來只能孤零零的踏著鞭炮屑走過兩三條小巷,來到安家的黑漆大門前。遲疑著走上台階叩響銅環,我深深呼吸揚聲通報:「請問有人在嗎?我是通草花家的火翼。」
我一把拉住冰鰭的衣袖:「那天是誰把手絹丟在你背後的?」
圍著夜光杯……丟手絹?我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不提我都忘了,那個時候因為人太少,為了讓遊戲比較有趣,我們和浩行三人的確曾經圍著夜光杯玩丟手絹的。在被樹榦遮擋,不太能看清彼此的情況下玩耍,有意思是有意思,可現在回想起來,卻只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我猛然從回憶之繭中掙扎而出——這不是今天早上的夢嗎?難道它不僅僅是夢境這麼簡單,難道這場遊戲和祖父罕見的憤怒一樣,都是沉睡在我心底的記憶?
夜光杯的花瓣上那稚氣卻已經有章有法的字跡,分明寫著——「救救我」!
一定還會再見面的!不善於傳達自己感情的少年如此自信的訴說著,那是因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堅守著與自己同樣不善表達的花妖之間無法斬斷的牽絆,不必言傳的靈犀吧。
即使回了家,浩幸那對於孩童而言太過沉重的眼神還是縈繞在我腦際,我一邊就著火籠暖手,一邊嘟噥著:「浩行什麼時候變成了狠心的哥哥啊!浩幸太可憐了……」
祖父說過名字是最短的咒語,呼喚著名字又得到對方的回應,就表示建立起起了某種聯繫和牽絆。那麼「雪之下」就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咒語了,因為會這樣呼喚他的,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
為什麼從來沒發現丟手絹是如此殘酷的遊戲呢——大家圍成一圈拍手唱歌,只有一個人被排除在外,所以這個人選中某個「獵物」,誘使他離開「位置」來捕捉自己,而以身作餌的代價是,搶先佔據那空出的位置,融入「大家」之中不再獨自被隔絕在外。在追逐中獵人和獵物的角色混亂了,只有一點是確定的:輸掉的人,將對著大家的背影繼續孤單的徘徊……
夢中的我和冰鰭大約只有三四歲的光景,幾個孩子圍作一圈,似乎正玩著什麼遊戲。可是分辨不出是誰,也沒有人嬉笑交談。四下里寂寥無聲,唯有蒼翠的暗影始終在周遭晃動著。一瞬間我甚至有種錯覺,只覺得自己正沉溺於隆冬的寒潭深處,凍結的表面一片靜謐,但冰層下的池水,卻一直在瑟瑟動蕩不已。
「浩幸!」我連忙向庭院中的孩子招手,可意外的是一向很黏人的浩幸這次非但沒有跑過來,反而一閃身就躲到樹後去了!
這樣的話雖然已經寫在紙上放在進獅子爪間,可是總覺得要親口告訴對方才周到。可是我一連幾天找盡借口丟下冰鰭獨自上學,都弄得他懷疑抱怨了,卻還是沒能在雙獅橋頭碰上雪之下。藏在獅子爪縫裡的箋子也漸漸退色,終於沒有被收信人取去。
「請不要再呼喚我了,以後你想說什麼,都請坦率地去說,想做什麼,都請坦率地去做。因為我再也不要聽你傾訴了……」隨著夜光杯深深的嘆息,冰鰭的指尖猛地穿越了山茶妖精的身體——隨著周圍的幻境像薄霧般輕輕飄散,此刻我們也已回到自己的軀體,人類又怎能抓住即將消失的虛幻精靈呢。
這個唯一將遊戲視為狩獵的人現在終於得逞了!和多年前冰鰭的情形一樣,因為臉和入睡時不同,浩幸的魂魄一時認不出自己的身體而被夜光杯趁虛而入。當年山茶妖精用落花操縱幼小的我去改變冰鰭的容貌,幸虧有祖父識破了他的伎倆。這一幕在今天重演了,唯一的不同是安家不存在像祖父那樣可以斥退夜光杯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取過那朵山茶,突然瞥見淡淡的墨色隱隱浮現在柔膩的花瓣上,不像是泥漬污跡,反而好像是人故意畫上去的圖案。湊近花朵努力的辨認,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行已經褪色的字跡:
「火翼……我早就想問你了……」浩行慢慢的轉過身走向我,壓迫感隨著距離的拉近而一步步的清晰起來,他的聲音宛如一陣疾雨驟然灑落,「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
一聽見弟弟的名字,浩行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不知為何他有些慍怒的瞥了我一眼,從喉間勉強的https://read.99csw.com擠出幾個字:「勞你費心,浩幸在習字。」
「丟手絹……丟手絹,輕輕放在什麼人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他……」上到高中還會唱起這樣的兒歌實在是件好笑的事,但此刻的我卻一點也笑不起來。在這深綠世界中央,我、冰鰭、浩行和浩幸圍在落滿皎潔花朵的山茶樹下,在我們背後逡巡著的,是選擇著目標,伺機取代我們中任意一個的夜光杯。
「什麼狠心啊,我看他只是連在家都要帶著面具,擺出長兄的威嚴而已!」冰鰭原本想要發出不屑的嗤笑,卻猛地皺起眉頭用力敲打肩膀,一堆肥頭大耳的赭石色蠕蟲在巴掌下應聲散成一片褐霧,沉沉降落融入地板,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浩幸剛才明明是在山茶樹下唱兒歌丟手絹的啊,幾時跑到我身後去的呢?
前幾天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和冰鰭讓一對關係很彆扭的兄弟,終於能坦誠相見了呢!
我不曾見過這冷漠的秀才如此努力安慰別人的樣子,浩行那麼不純熟的表達著溫柔:「不要怕,只要和哥哥一起做遊戲就行了……什麼也不要怕,什麼也不要想……哥哥會救你出來的,一定會的!」
「冰鰭,我一個人不敢去安家啦,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拿了裝通草花的藤箱,我站在冰鰭房間的窗下作最後的努力。房間里卻傳來他睡意朦朧的聲音:「我還沒起床呢,就算起來也不要去那種陰陽怪氣的地方!」
「今年也麻煩你們了。」浩行微微垂下細框眼鏡后的眼瞼,簡潔地寒暄了一句,竟轉身徑直向院內天井走去,我忙將藤箱遞出去:「今年的梅花和黃鶯……」
回想起來,小時候我和冰鰭還有浩行總是在這棵山茶樹下「丟手絹」,雖然玩這種遊戲三個人實在是少了點,但歡樂卻絲毫不會因此而減少。如果哪天浩行沒有完成習字作業,我和冰鰭就會躲在冬天充作書房的花廳格子下,拾了夜光杯的落花從他特意留下的窗縫裡扔進去,很快浩行就會把寫滿塗鴉的花瓣擲出來……
從近乎失控的浩行手裡搶下斧頭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可就在看到樹身的劈痕里流出鮮紅液體的時候,他彷彿失去了全部力量一樣,任斧頭頹然的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一瞬間的失神后,他慌忙去遮擋從夜光杯體內流出的詭異流質,指尖一下子被那濃稠的猩紅濡濕了。
安家!這段往事居然和安家有關!某種隱約的預感像一道閃電,鞭打過昏暗的記憶天空,又瞬間淹沒在無邊的混沌里……
我和冰鰭對看了一眼——我們的猜測沒有錯。夜光杯,這個丟手絹遊戲中的第四個人的確曾經存在,並且至今仍存在於安家的宅院中!
妄念嗎?這是何其可憐的妄念啊。不想寂寞,不想做這空無一人的世界的君王,想被人接受,想和大家一起快樂的遊戲,夜光杯的妄念就是如此單純,它並不明白,異類就算取得了人類的外表,也永遠跨不過此岸和彼岸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附言:我嘗試著做了寒海棠的通草花,想送給你。什麼時候能親手交給你呢?
旁觀者清,那是旁人可以冷靜。親近的人之所以會迷惑,卻正是因為彼此間有著割不斷的牽挂與羈絆,越是在意對方,就越不能保持靜如止水的心境,置身事外的去對待。
「終於抓到你了!」陌生的聲音回蕩在夢境里,只是轉眼間,幼小的冰鰭已經被誰抱在了懷裡,可是為什麼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孔呢,無邊的深綠中,只映出他那薄雲般重重疊疊的白衣,以及一閃而逝的,星輝般的金黃眼眸!
這徒勞的努力很快就被放棄了,浩行無處可去的雙手弄髒了冰鰭的衣襟:「為什麼你們不幫我,我已經在求救了啊!我不知道向誰求救,誰也不會相信我的話!我只能想到你們,可是你們為什麼無動於衷?現在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啊!」
也希望那時你還沒有忘記我。
到底在害怕什麼?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連自己都弄不明白這恐懼的根源究竟是什麼!下意識的抱緊懷裡的藤箱,我一時間進退兩難。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鮮明地感受到毫無理由的恐懼而已。安家的庭院中「乾淨」的異樣,不要說過路的精魅幽靈,就連普通人家常見的物怪邪氣都無跡可尋,也許這一切都歸該功于那棵散發著強烈清凈感的白山茶吧。可是對於古樹而言,濃厚的生氣帶來的凈化和守護力量應該算是比較常見的情形啊?
「夜光杯才不是什麼妖怪!」一向乖巧活潑的浩幸像發怒的小狗一樣不友好的大叫著,用力拉住夜光杯的另一隻手和冰鰭爭奪起來,「冰鰭要對夜光杯做什麼?我不准你傷害他,哥哥不理我的時候,都是夜光杯陪我玩的!」
「你幹什麼!」冰鰭反射性地架住夜光杯的手腕,只見那冰晶般的指尖上,赫然凝這一點幽藍的水滴。
「不是你嗎?」冰鰭脫口而出,隨即便迷惑地抬起手撫著額角,「不對……好像不是你……是你偷偷提醒我背後被丟了手絹的,那會不會是浩行?」
「我……好像記錯了!」冰鰭的面孔上也漸漸褪去了血色,他緩緩抬起線條優美的鳳眼,瞳孔中滿是惶惑的神色,「其實那個時候,並不是我們圍著夜光杯遊戲,而是夜光杯加入了這個遊戲……」
怎麼也無法變得殘酷吧,這溫柔而靦腆的花之精靈……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這一點我就不由自主地饒舌起來。看見細小的花朵,聽到幽微的鳥囀,無論是亘古不變的星痕月影還是稍縱即逝的和氣熏風,每件事情都想在信里告訴他知道,甚至很多埋在心底的話都能夠坦言了。
「所以我最討厭小孩子了!」冰鰭也不客氣了,「你差點被這妖怪捉走啊,笨蛋!」
浩行再也看不見那金色眼眸的花妖了,但我和冰鰭依然看得到——彷彿呼應著此刻的話語,夜光杯的肌膚和衣衫上那沉重的墨色正漸漸褪去,使他看起來更加像幻影般虛無。
「輸了的話你拿走任何東西我們都不會有怨言!」冰鰭緩緩的舉起左手,「但是如果我們贏了,你就得為自己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
這句話……不符合規則!丟手絹的遊戲里大家面對面圍成一圈,一個人拿著手絹在圈外徘徊,偷偷將它丟在某個人背後,然後開始沿著圈奔跑。被選中的人如果能立刻發覺,起身追逐並抓住丟手絹的人,那麼他就贏了,遊戲將繼續進行不做改變;如果追不上,自己的位置被丟手絹的人搶去的話,那麼被選中者就得成為下一個丟手絹的人——明明冰鰭抓住了對方沒有輸掉遊戲,再次丟下手絹、繼續被追逐的應該還是這個小孩才對!
已經習慣用「雪之下」這個名字,來稱呼上元之夜三元橋頭偶遇的少年了。
那時,他是在求救嗎?不肯接過竹箱,帶我來到後院,不動聲色的挽留我和冰鰭,原來都是在拚命傳達求救的信號,可那時我們卻固執的認為那是無理取鬧而根本都沒有去留意……
終於抓到你了!這句簡單的言語如同一枚鑰匙,讓困在記憶迷陣的我瞬間找到了往事入口——清晨的迷夢裡,那蒼綠的夜色是夜光杯深邃的樹冠吧,漫天墜落的不是白色羽翼的雀鳥,而是……夜光杯碩大的落花!
「爺爺發火了?」冰鰭促狹的眯起眼睛,「真不簡單啊!你居然能把爺爺給惹急,我記得他從來不對我們瞪一下眼睛的。」
「我自由了。」伴著依稀飄來的最後語聲,夜光杯的身影突然在冰鰭手中迸散作無數潔白的花瓣。我記得他的最後一刻——雖然面目朦朧,但說出這句話的夜光杯臉上,綻開著比花更像花的微笑。
「火翼你這丟三落四的傢伙,忘了帶黃鶯啦!」不耐煩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我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真是救星降臨,聽這聲音,分明是冰鰭來了啊!
而浩行之所以態度奇怪,是因為他發現了弟弟已經成為山茶妖怪的犧牲品!
真對不起,拿你比作已經往生的人。可是真是覺得如果雪之下是我的親人就好了。那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這樣的話就連最普通的小事也會變得有趣起來的!
難道……夜光杯是在暗示,我將會被這場狂暴的幻之雨帶走嗎?
「咦,夜光杯怎麼了?」一直靠在浩行身邊的浩幸突然跑了過來拽住夜光杯的衣角,「你那裡痛嗎?快告訴我呀!」
「在那裡!」浩幸突然指著那繁花落盡的深綠古樹,發出又驚訝又欣喜的呼喊,「夜光杯往那裡去了!」
即日九九藏書
在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大喊起來:「你要把他怎樣啊,冰鰭!」
「你再仔細想想啊!」我連連搖著冰鰭的手。
祖父他清楚地知道:在人世與異界之間,「燃犀」的靈魂是唯一的微明。作為彼岸之物眼中不滅的燈火,這小小的光芒持續激發著它們攫取的本能。從記事開始,我和冰鰭的身邊就圍繞著形形色|色的狩獵者,作為成熟的「燃犀」,祖父一直以他全部的經驗和智慧保護我們逃過一次次的劫難,直至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定下契約,從某個絕對無法戰勝的強大異類手中,換回我和冰鰭。
「你冷靜一點!」冰鰭拉開浩行的手,「可能你沒發覺,但是我還能聽到浩幸的聲音!他應該還在!」
「冰鰭快跑啊!」我的驚叫和冰鰭的呼喊同時響起,他說的是:「浩行,到我的位置上去!」
骨肉同胞的感覺真得很微妙:明明總是形影不離的,可有時候反而還不如旁人了解對方的心思。真要說起來,幾千幾萬句話也講不清,到頭來我也只說得出:總覺得最親近的常常又是最疏遠的。
「比起浩幸,更需要多加小心別被帶走的,是你……」美麗的妖精悠悠低笑著。我愕然凝視著那滴病態的青藍,夢中磅礴的雨聲瞬間轟鳴在耳際,難道那場不存在的豪雨穿越了現實和幻象的界限,頑固地將某種殘痕遺留在我肢體上嗎?
印象中,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過世的祖父一直都是那麼慈祥,只要在他身邊,就好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保護著似的。但不知為何,總是微笑著的祖父突然衝著我發起火來,他面色凝重,嚴厲地呵斥著什麼;可是我卻一句也聽不見,因為玩丟手絹遊戲時唱的那首兒歌驟然湧起,蓋過了夢之空間里無邊無際的雨聲,喧囂著充斥在我的耳中……
如果只是擔心孩童不成熟的魂魄找不到身體,那隻要管好自家的淘氣包就行了,祖父又為何一定要禁止我們去安家呢?不指望能從同樣滿臉迷惘的冰鰭那裡得出什麼答案,我低下頭望著火籠里深紅的炭塊,卻發現灰白的餘燼上早已布滿我用火筷子無心寫下的字跡,重疊在一起的零亂筆畫不斷反覆著這樣一個名字——夜光杯!
即使再強大的妖怪,只要許下諾言,他就不得不接受約定的束縛!
——救救我……
不過這一切對浩行來說都不重要吧,因為他看到的只有瑟縮在這空間中央的山茶樹下,小聲抽泣著的浩幸而已。從來都是那麼古板的他這一刻不假思索的跑過去將弟弟抱在懷裡,可能從來沒有見過哥哥這樣表達感情吧,浩幸小小的身體因為吃驚而僵了一下,但很快他緊緊抱住兄長的脖子放聲大哭。
「看來你弟弟被這妖怪迷惑了。」無法甩開浩幸,冰鰭惱火的對著浩行大喊,「剛剛哭得那麼慘,一轉臉就忘記了!」
正因為如此,他才執著于獲取他人軀殼的遊戲——想要得到健康的、溫暖的、會動的身體,想要變回可以給予擁抱和安慰的人類,想要擺脫這隻會凝望守候的植物的禁錮。哪怕觸犯法則和禁忌,哪怕變成傷人的惡鬼,也要逾越此岸和彼岸的鴻溝……
浩行難以置信的看著夜光杯,有些僵硬的俯身撿起那朵茶花:「怎會的……那是爸爸離開媽媽,要和浩幸的媽媽結婚的時候……我寫在花瓣上的啊……」
「我想起來了!」冰鰭靠近火籠端詳著白灰上的字跡,突然恍然大悟地說道,「就是那一天,我們圍著夜光杯玩丟手絹的那一天!記得剛玩了一半就被爺爺叫回去了,從那以後我們就被他禁止,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再去過安家……」
抓住夜光杯了——遊戲結束!浩行一下子跑過去把浩幸抱在懷裡,我連忙趕到冰鰭身邊。被捉住的夜光杯的面目並不清晰,可能這就是我一直回想不起他容顏的緣故吧,但那雙與山茶花蕊同色的黃金眸子卻散發著星辰般璀璨的光彩,可是這光彩轉瞬間便被花瓣一樣潔白的眼瞼給遮住了。
「沒關係的,他還在守護這個家!」浩行有些猶豫的伸出手,最終堅定的撫摸著異母弟弟的頭髮,「我想一定還會再見面的,等到明年花開的時候……」
「小孩子真好騙啊!」冰鰭發出不屑的嗤笑聲。
在別人眼裡,祖父一直有著足以被稱為怪人的一面,他固執的遵循一些古老的風俗禁忌,比如說為了「好養活」,他讓我和冰鰭從小就梳一樣的及耳童發,穿一樣的舊式交領衣衫;比如不准我們以姐弟相稱,只能彼此稱呼他為我們取的,象徵強大幻獸的乳名。
既然不能開口,我硬著頭皮跟隨他穿過角門。然而進入後院的一剎那,我的心神就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攝去了——在沒有其他任何花草裝飾的岑寂石庭中央,一株巨大的白山茶樹以無法想象的孤高姿態靜立著。推算不出它究竟活了多久,但茶花一般枝幹纖細,可這棵樹的主幹卻要兩個小孩張開手臂才能合抱,像所有存在感異常鮮明的古木一樣,這株山茶周圍縈繞著像是把自己和塵世狠狠一刀割裂開似的強烈氛圍。
一瞬間「浩幸」的眼睛睜大了,緊接著,從那稚氣的眼角浮現出完全不相稱的冶艷笑容:「好吧……就讓那個孩子也加入吧……」
這彷彿是某種先兆,轉瞬間凄厲的風聲呼嘯著捲起,如同某種絕望的呼號,狂風裹挾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傾盆而下,暴雨中白雀的屍體流星般接二連三的隕落,雨點打在它們初雪般的羽翼上,頓時化作斑斑點點的碧藍污痕。被污染的小鳥不待落到地面,便已撕裂融化入雨幕之中。
再次來到安家時,眼前的一切讓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從半開的大門口開始,一灘灘詭異的幽藍水漬貫穿白石鋪地的天井,蜿蜒著漫延向檐廊,朝後院逶迤而去,那顏色與我晨夢中滂沱的豪雨別無二致……
因此今天被媽媽提起的祖父那唯一一次的怒火,其原因絕不可能只是責怪我淘氣,或強調某種古老禁忌的權威這麼簡單,這怒火必然有更加直接更加危險的緣由。
「你這個妖怪給我住口!滾出去!滾出浩幸的身體!」浩行大喊著要衝上前去,被我和冰鰭拚命攔住。然而花廳內的「浩幸」卻絲毫不為所動:「我不會離開的。健康的、溫暖的、會動的身體,我不會讓給任何人!」
可是這說不出的彆扭感覺又從何而來的呢——那個時候,我看見浩行在我左首,冰鰭在右邊;浩行在等待,冰鰭的背後被人丟了手絹。也就是說,當時我們三個都蹲在樹下,那麼……那麼,繞著圈走在我們身後的,丟手絹的人是誰?
夜光杯果然像他說的那樣來抓冰鰭了——童年的那天,是它用落花迷惑了我,從而借我的手畫黑冰鰭的臉,讓他的夢魂認不出自己的軀體,就好像在不知情的小孩子背後投下手絹一樣,應該就是這妖怪的「遊戲」中關鍵的一環,只有通過這一步,它才能帶走被自己選中的魂魄!
「拜託啦,陪我走一趟就回來,我請你吃點心還不行嗎!」我還是不死心的勸誘著,房間里卻再也沒有了回應,冰鰭這傢伙居然很乾脆地用裝睡來敷衍我。
我想「雪之下」這個名字,一定是有著強大魔力的咒語,所以才會讓我變得如此坦白。
「什麼啊?」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冰鰭小聲的抗議著,「不要沒頭沒腦的突然冒出來一句,慢慢說吶!」
原來眼前行將消失的花妖曾經是安家的孩子,也就是浩行兄弟的某位先祖。一直凝望著這株白山茶的他,可能到死都是很寂寞的吧,所以在不知不覺中,他的魂魄已和株古樹的靈氣融為一體。
「你趁他睡覺時在浩幸臉上亂畫了吧!」我脫口而出。
「趁小孩子分辨不出自己面孔的時候佔據他們的身體,你的手段也高尚不到哪裡去啊。」冰鰭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握緊花妖的手腕,「我只不過做了和你一樣的事情。」
「怎麼又是這麼多?」我連忙走過去亂敲一通,趕走不知什麼時候又聚集過來的陰濕蟲,可是就在這些傢伙慌亂逃散殆盡的那一刻,我的身體不受控制似的僵住了,為什麼剛剛一直沒看見呢?就是它在吸引精怪們吧——雪之羽翼般的東西依附在冰鰭肩頭,和在我夢境中折斷翅膀不停墜落的白雀幾乎一模一樣!來不及多想,我揮手把它拍落在地。
可是已經來不及詳細詢問了……
說得沒錯,在彼岸世界也許可以使用機巧手段,但絕對不能背棄諾言。這是自然而然但卻不容侵犯的法則——所有的過錯必被彌補,所有的犯錯者必被懲罰。不論是人類還是精靈鬼怪,只要傷害了他人,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祖父曾經很嚴厲的禁止過我們去安家,這件事我怎麼一九*九*藏*書點也想不起來了呢?努力的搜索著早已模糊的往事印記,回憶的刻痕早已被時間侵蝕得斑駁不清,今晨的夢境反而鮮明的浮上意識表面——深邃無邊的綠夜、憑空而起的狂風、詭異的藍雨、折翼的白雀,還有從這一切之中將我救起的祖父,以及他罕見的嚴厲表情……
這一次夜光杯會把那朵寫了字的山茶丟在誰的身後呢?機械地拍著手的我像童年時一樣,忍不住偷偷探頭張望,面色凝重的浩行在我左手邊,手指還輕輕的打著顫。他的對面是驚魂未定的浩幸,那孩子緊鄰著夜光杯的樹榦,小小的臉上還掛著淚珠。我慢慢地將視線轉向正前方,挨著山茶樹另一側的冰鰭。不知何時出現的朦朧幻像突然映入眼帘——披著白鳥羽翼一樣重重輕衫的模糊人影正飄然經過浩行的背後,繞向冰鰭的方向,隨著這一圈一圈環繞的動作,原本月華般淡薄的身姿越來越清晰……
雖然一肚子不情願,我也只能跟在他身後跨過門檻。不過說起來,今天真的沒看到浩幸呢!
除了母親之外,我再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了,現在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妹妹,心情不僅僅是高興可以形容的,如果真的能成為親人,希望只是親近不要疏遠吧。因為骨肉同胞對我來說實在太過珍貴了。
原來在靈體追逐的時候,每一個「位置」就對應著一個人的肉身,浩行頂替了冰鰭的位置,餘下的「空位」也就是浩行的軀殼——就像夢中離魂的孩子發現自己的容顏變化而猶豫,於是被山茶妖精乘虛而入佔據了身體一樣,夜光杯延誤了時機,也是因為分辨不出是否應該佔據那個「空位」,因為那不是他選中的冰鰭的身體!
「浩行要砍掉夜光杯,咱們得快點去阻止他!」冰鰭一把拉起我的手,視若無睹地踏過滿地暗藍積水向後院跑去。
「還不是從安家大門口跟來的!」冰鰭大聲抱怨起來,「果然是不幹凈的地方,一路上居然帶回來這麼多『好東西』!所以說我討厭去他家!」
記憶的斷線終於連接起來了——我和冰鰭之所以對安家懷著同樣的恐懼,其根源卻有著微妙的不同,那是因為我們在丟手絹的遊戲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而我們之所以至今都抗拒去安家,是因為祖父曾嚴厲地告誡我們:夜光杯,是會捉走小孩子的樹!
「記得那個時候,我剛抓住丟手絹的孩子,爺爺就來叫我們回家了,那小孩還對我說了話呢!他說還沒結束……」努力的回想著,突然間冰鰭露出困惑的表情,「那孩子說:還沒結束,輪到……我來抓你了……」
就在我迷惑之間,浩行已經恢復了平時的語氣:「既然二位都已經來了,就請……」
包圍著我們的夜光杯的幻境在剝落崩潰,安家的庭院漸漸從深綠的屏障中顯現出輪廓,這種崩壞同樣也在夜光杯的軀體上,那一塵不染的白衣上不知何時滲出層層污濁的黑漬,隱隱的侵入到花妖近乎透明的肌膚之中,他金色的雙眸黯淡了……
「那孩子不是早就躲在大門後面的嗎?」冰鰭一貫冷淡的表情里,也閃現出控制不住的動搖,「他突然跳出來一把抱住我,說……終於抓到你了!」
希望能在寒海棠花期結束之前歸來。
「不對,浩行在我左邊!」
困惑的仰望著樹梢,浩幸著急地揚起了小手:「咦?夜光杯呢,為什麼現在看不見了?」
一聽這話,浩幸終於得了勢似的大哭開了:「夜光杯才不會騙人!明明哥哥對爸爸媽媽說要陪我的,可是卻一直不理我,最後只有夜光杯跟我玩!哥哥才是騙子!」
「是這棵樹!」浩行惶惑的視線越過冰鰭肩頭投向夜光杯,「浩幸一定是被這棵樹帶走了,你們看得見對不對,你們知道我並不是在胡說!」
原來這寫滿花瓣的「救救我」三個字,不是浩幸的求助,而是當年的浩行拚命想要傳達的訊息!
「真的嗎!我怎麼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大媽媽你快說說看!」冰鰭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原來是丟手絹的遊戲啊……就在我恍然大悟的那一刻,圍成圈的孩童的身影突然次第淡去。某種乾燥而冰涼的東西倏地拂過我面頰,發出頹唐的啪嗒聲墜落在地——那是一隻折斷翅膀的白色小鳥,從空無一物的天穹中突兀地掉下,然後被腳下的墨綠地面慢慢的吞噬進去。
「上次你被我捉住了,所以這回丟手絹的人還應該是你。一時找不到手絹,就拿這個代替好了。」冰鰭把沾染了泥污的折翼白鳥似的東西放在了「浩幸」手中,原來他把寫著「救救我」的山茶花順手帶出來了。看見「浩幸」慢慢合上手指握住花朵。冰鰭不動聲色的低語起來:「不過現在還不能玩這遊戲不是嗎,因為有個『位置』會空出來。遊戲最重要的是公平,不能因為這個『位置』的主人是小孩子就欺負他啊……」
真的有這回事啊!記得祖父雖然嚴格教育我的爸爸空華和冰鰭的爸爸重華這對孿生子,但對孫輩卻異乎尋常的慈祥。可是他為什麼會疾言厲色地對我呢,難道就因為我始終學不乖,不像冰鰭那麼聰明靈巧嗎……
「我怎麼會做這種事?」浩行有些茫然卻又有些意外的看著我,「昨天傍晚他不知道在哪裡濺了一臉藍墨水,我趁他睡著替他擦掉了。醒來之後浩幸就不一樣了,可是誰也沒有發現!我知道是夜光杯搞的鬼,雖然我一直對自己說那可能是小孩子的幻想,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小時候夜光杯曾經和我們一起玩過,一起玩丟手絹的遊戲!」
剛跨過門檻,冰鰭就難以忍受的遮住耳朵,能夠聽見彼岸無形者之聲的他此刻一定聽見了什麼異樣的聲響,我連忙靜下心側耳傾聽,傳入耳中的是丁丁的伐木聲,還有……幾乎難以分辨的……微弱的哭泣聲,那是浩幸的哭聲!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曾經那麼投契的遊戲夥伴,何時變得如此疏遠;曾經如溫柔的旁觀者一般注視著我們的夜光杯,何時變得像現在這樣,讓人一看就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你也覺得夜光杯可怕?」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錯不了!我們不敢走進安家後院,最後都不敢去找浩行玩的原因,一定就是因為它!」
所以這種懲罰在夜光杯輸掉遊戲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了——只是一瞬間,皎潔如雲、絢爛如星的花瓣在紛紛凋落,像無數折斷翅膀的白色小鳥,發出奄奄一息的最後啼鳴,然後頹然跌入無邊的夜色,那片深不見底的蒼綠也失去原本的通透和溫潤,變成了不透明的僵硬色塊。
其實安家和我家一直關係很好,逢年過節都會送來書寫優美的冊頁、斗方和扇面什麼的,而祖母則以通草花作為還禮。我和冰鰭跟他家的長子浩行原本還是青梅竹馬的童年玩伴呢,不過那小子現在是學校里偶像級的秀才精英,早就丟開小時候的情份了。
近來母親最近身體違和,我要送她去鄰鎮休養一陣,所以得暫時離開香川。好在通草花永遠不會退色凋謝。寒海棠的花語雖然是「平凡」,但對我來說卻有著最不平凡的意義,因為它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禮物。
「離開之前,有句話無論如何我都要對你說。」出乎意料的,漸漸變得虛幻的夜光杯轉向了站在一旁的浩行,「謝謝你,因為只有你才跟我說話……像當時的我一樣,你也拚命想讓別人聽到自己心裏的聲音吧。可惜你對我說了,我卻幫不了你……」
冰鰭頭也不回的冷笑起來:「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封印的閘門被打開了,記憶的洪流不可遏止的傾瀉而出。我急切地拉住冰鰭的衣袖:「我想起來了,你睡著不醒的時候爺爺的確發了火,可他並不是在罵我……而是在大聲喊:『回去,夜光杯!』」
「客套什麼的就免了吧,我們有事先走一步。」冰鰭非常乾脆的打斷話頭,從我懷裡抽出放通草梅枝的藤箱,連同盛黃鶯的匣子一起塞到浩行袖著的兩手間,隨即拖住我就向角門走去。這一系列動作毫不遲疑,惟有在轉身之際,目光掠過滿樹繁花的夜光杯的那一瞬,懷疑、不解和驚愕交織的複雜情緒剎那間膠著了他的視線……
我強迫自己移開仰望樹梢的目光,就在這時一陣兒歌聲突然傳入耳中——那是丟手絹遊戲的童謠!我沒來由地心頭一驚,慌忙轉動視線,恰好瞥見山茶樹下一個熟悉的小小人影。
「根本什麼也不用說!」我脫口而出,「像今天這樣就可以了!帶著他做遊戲,在他哭的時候抱住他;乘他睡著時把他畫成大花臉,讓他醒來嚇一跳;在他弄了一臉藍墨水時狠狠的罵他,不要偷偷替他擦掉!還要說什麼多餘的話?他read.99csw.com不是別人,是你的弟弟啊!」
夢的片斷反射著黎明的光芒,瞬間模糊了現實和妄想的界限,我心不在焉地順口說:「就因為這個爺爺才發火,還大聲罵我的?」
一時找不到梯子下台,我尷尬的轉過頭,卻迎頭碰上浩行苛烈的目光。明明是和冰鰭差不多的鳳眼,可他的眼神卻分外犀利透徹,如同透明的冰刃。
不過,我不願意去安家,最根本的原因還不在浩行……
雪之下:
我和冰鰭不由得面面相覷,身為燃犀的我們都沒能看清夜光杯的最後歸宿,可是小孩子真摯清澈的眼睛卻捕捉到了山茶妖精最後的一線微茫的光華——無處不在的公正法則如何安排我們無法徹底領悟,但夜光杯沒有就此消失,便證明了他並沒有傷害任何人,並沒有背負無法贖還的罪孽。
「你是『看見了』什麼吧,否則為什麼一到我家就總是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浩行步步緊逼,「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雖然手段卑鄙,但還是得承認你們贏了!」夜光杯的聲音里有著自嘲的味道。
雖然祖母一直說祖父這麼較真,是因為冰鰭的孿生兄長胎死腹中的關係,但其中深層的緣由只有我和冰鰭才知道——那是因為祖父和我們一樣,都是「燃犀」。
希望那個時候,再也沒有說不出口的話語,再也沒有傳達不了的擁抱……
「可是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浩行慢慢的遮住了面孔:「究竟發生了什麼……浩幸睡了一覺起來就變了……」
這麼多年來陷在寂寞里無法自拔的人類和花妖,他們彼此都無法將洶湧的喜悅與悲傷訴諸言語;浩行將思念書成點點墨痕寫滿夜光杯的落英,夜光杯將憧憬化作滿樹繁花為浩行盛開,他們彼此撫慰,卻又彼此束縛糾纏,並且自始至終全然不曾察覺……
「並不是夜光杯害我哭的!」浩幸用力抱住山茶花妖的手臂,不停抽噎著,「是夜光杯一直不回來我才哭的!藍指甲的阿姨非要我跟她走,她的樣子好可怕!夜光杯要我躲在這裏,他扮成我的樣子去騙走那個阿姨,可是等來等去他都不回來……」
訥言,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時候才會用的名字啊。祖父誤會夜光杯什麼了呢?我不由得上前一步正要詢問,卻突然被對方伸手拂過面頰。
非常感謝你,禮物也好什麼也好,都非常的感謝。送你什麼才能回報呢,這實在是個問題啊。
我忍不住轉頭到處張望,只見左手邊的同伴正翹首期盼著什麼,而在右側的小夥伴身後,一抹皎潔的月影分明地映著,定睛看去,卻發現那是被誰遺落的一方絲巾。
雪之下
「你以為唯獨自己才有這種煩惱嗎……」冰鰭似乎想說什麼,但那幽微的語聲卻被他矜持的冷笑切斷了。可實際上不用言明我也能知道——越是親近的人,就越難於傳達;遇上這種狀況的人,又何止浩行兄弟而已!
「誰讓你出來的!」浩行厲聲呵斥著異母弟弟,那聲音好像是結著嚴霜一般冰冷凜冽。我忍不住悄悄偷去擔心的一瞥,卻看見他讓人心寒的目光——為什麼要用近乎仇恨的目光注視著這孩子呢?怎麼變成會這樣,童年時的浩行就算不那麼坦率,但至少秉性溫柔,眼前這個根本就是不近人情的陌生人!
「那一天,我們最後去安家的那一天。」我慢慢平復紊亂的呼吸,尋找著合適的語句,「那天的遊戲里,誰是丟手絹的那個人?」
「真想不通我們小時候怎麼敢經常去那裡玩的。」冰鰭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而且圍著夜光杯丟手絹的點子是誰出來的啊?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心裏毛毛的!」
那就等到花開時候吧——雖然此刻的凋零不可阻遏,但那簇擁著金色蕊芯的豐潤而皎潔的花瓣,明年還是會綻開在安家閑寂的庭院中。如果那一天真的來到,那就五個人一起,無牽無掛,開開心心的玩丟手絹的遊戲吧!
浩幸是浩行的異母弟弟,和他一本正經的哥哥不一樣,快上小學的他又乖巧又開朗,即使對不太熟識的人也會親熱地撒嬌。平時只要一聽到我的聲音,這孩子就會像撒歡的小狗一樣跑過來的,今天怎麼不見蹤影呢?我連忙轉頭四顧:「那個……浩幸呢?」
密布的墨綠濃雲霎時被那線星光照亮,我脫口高喊:「夜光杯!」
一絲異樣的神采瞬間閃過「浩幸」的雙眸,他的聲音輕得就像呼吸:「原來……你還沒有忘記!」
我低下頭,緩緩握緊衣襟,卻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浩幸會不會出了什麼問題啊?那時候他明明躲在夜光杯樹下唱丟手絹的兒歌的,可一轉眼就帶著你從背後出現了!」
從安家回來的那一天,周遭也紛飛著這樣的花雪,像被什麼迷住似的,童年的我也拿著毛筆學了浩行的樣子在落滿一地的茶花瓣上習字,卻沒有發現在我筆下的那根本不是什麼花瓣,而是熟睡的冰鰭的臉龐!
我心裏暗叫糟糕——浩幸的媽媽是安叔叔的再婚對象,看來浩行還沒有完全掌握和繼母及兄弟的相處之道啊。完全無視我的慌亂,浩行一言不發地繞過正屋,順著廊檐直接朝前走。這尷尬的氣氛讓我恨不能立刻調頭回家,可又不能丟下懷裡的東西,於是只得抱著藤箱像傻瓜似的跟在他身後。然而沒走幾步,我就在檐廊下站住了。
「冰鰭當然不知道了,因為那時你睡著了。」媽媽停下手裡的活兒,側著頭努力回憶起來,「差不多也是這種時節,你在睡午覺,火翼拿墨汁把你畫成了大花臉!爺爺一看見就急了,怪我們怎麼不看好小孩子,發了好大的火呢!」
有時候我在想,你會不會就是冰鰭死去的孿生兄長轉世而來的呢?
「謝謝你一直這樣對我說話。可是太辛苦了——既然我的能力不足以改變這一切,繼續留在這裏也是徒增痛苦。所以,我不想再看下去了……」這一刻從夜光杯身上,淡淡污跡漸漸加深、漸漸清晰起來,彷彿要把那接近透明的軀體徹底吞噬——那是一行行端正的字跡,從稚嫩到成熟,從生澀到流麗,像雅艷無比卻又沉重可怖的紋飾。這些應該都是浩行的手筆吧,從小就喜歡在白山茶花瓣上寫字塗鴉的他,在無意間不斷這樣向夜光杯傾訴,卻不知道這種傾訴會在不知不覺間化作束縛山茶精靈的枷鎖。
我真的很像你的兄弟嗎?那麼,就請把我看作兄長吧。
眼看著巧笑嫣然的寒海棠盛開又凋零,隨即是樸素健朗的木瓜海棠、弱不勝衣的垂絲海棠,最終連西府海棠淡冶如妝的霞影也漸漸變成了漫天絳雪。我怎麼也想不透,今年春天怎麼如此的短暫,只是轉眼之間便已芳意闌珊……
我想在上元之夜,我就已經不能夠置身事外了。
冰鰭的冷笑里有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執著與這種遊戲,難道以為得到了人類的身體就能成為人嗎?未免太天真了吧——按照約定,現在就是為你的妄念付出代價的時候!」
我和冰鰭恐懼的根源……似乎有著某種微妙的差異!然而還沒來得及細想,他的語聲就已經響起:「而且我們之所以不上安家,好像是爺爺很嚴厲的禁止過。」
「好痛!」彷彿被什麼猛刺了一下似的,冰鰭忽然皺起眉頭捂住肩膀。
「現在輪到我來抓你了!」多年前遊戲被迫終止的那一刻,夜光杯對冰鰭說的最後話語突然間浮現在我腦際。如果……這個遊戲正是多年前遊戲的繼續,那麼夜光杯一定會實現這個諾言的!那麼,他選中的人一定是……
「看見了」什麼!我再清楚不過地聽出了浩行尖銳的質問中包含的言外之意。他責難似的注視似乎在進一步強調著,所謂「看見了什麼」決不僅僅是光影投射在網膜上的映像那麼簡單。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異類幻影,不該映入人眼帘的禁忌之形,這才是浩行要問的東西。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是「燃犀」,所以才追問我是否在這個平靜溫暖的家中,看見潛伏于黑暗之中,陰影之下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
「我家有什麼會妨礙到兩位嗎?」雖然並不挽留,但浩行的話也足以讓我們停下腳步了。
這時媽媽恰好過來往火籠里添炭,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她輕笑起來:「爺爺的確發過一次脾氣呢,那次火翼都嚇壞了。」
「他們說得沒錯,我的確是騙你的,浩幸。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清晰的面容上,夜光杯金色的瞳孔深處埋著暗火,他的聲音里蕩漾著無可奈何的疲倦,「我總是只能在一邊看……雖然太久遠的事情https://read.99csw.com已經忘記了,但我記得院子里哥哥姐姐們總是玩得那麼開心,可身體不好的我始終不能和他們一起。沒有人注意到我,即使再努力,他們也不會注意到我的聲音。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我只能看著窗外的夜光杯,看它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等到發覺的時候,我已經變成夜光杯了。可是變成夜光杯的我依然只能做個旁觀者……」
做了青色的夢。
火翼:
信札
是不是還沒有從上元夜蒼青風暴的驚嚇中恢復過來呢,怎麼偏偏做了這樣一個討人厭的夢啊?我揉著眼睛不情願的坐了起來,一想到起身後要做的事情,就更覺得真是個討人嫌的早晨了:昨天被冰鰭拉著玩雙六,可我的骰子卻像被什麼東西附了身一樣怎麼也擲不出合適的點數,結果棋子差點就被困死在家裡,那場雙六就是這個糟糕早晨的前兆吧——冰鰭和我打賭約定,輸掉的人就要送今年花朝的通草供花去安浩行家。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浩行依言疾步跳到隔壁的位置上,夜光杯卻像完全沒看見有新的位子空出來一樣倏地跑了過去。冰鰭起步雖然稍晚,卻因此而有了足夠的餘裕縮短和山茶妖精之間的距離。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就這樣追逐著,僅僅數圈后,那披著重重疊疊白衫的身影,終於停在冰鰭手中……
這一刻,身後花廳的格子窗發出輕微的咿呀聲,緩緩的開啟了。我們同時回過頭,花廳里的幽暗光線,映襯出站在窗口的「浩幸」那過於蒼白的臉龐。他一動不動的注視著跡近瘋狂的兄長:「真奇怪……明明是你在呼喚我啊!這個家裡沒人聽得見你的聲音,就像聽不見我的呼喊一樣……」
對於那寂寞的佇立在庭院深處的白山茶樹,我一直驚嘆於它的過分美麗之外,驚嘆於它彷彿狠狠一刀將自己與塵世劃開的孤高……
角門那邊長長的檐廊像層層相套的妝奩一樣不斷的縮小著,浩行的背影像收在這妝奩里的象牙雕像一般。似乎感覺到我沒有跟上來,他在門楣下站定,空蕩的院落里迴響著他無機質的聲音:「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有……這麼回事?如此說來,圍著夜光杯遊戲就是我們在安家最後一次丟手絹的玩法——圍繞在落滿白色花瓣的夜光杯樹下,面對著苔痕點染的枝幹,不守規則的我偷偷探頭去看左手邊的浩行,他正一本正經的看著前方,似乎在屏息靜聽身後有沒有落下手絹的微弱聲響。於是我繼續悄悄的轉向右側,只見冰鰭身後的青石地面上,落著一方月光般潔白的絲帛……
怎麼會忘記雪之下呢!
難道這遊戲中存在第四個人?那麼這個默默繞著圈選擇目標,伺機丟下手絹的人究竟是誰!
更可怕的是多年後的今天,夜光杯可能已經成功地再度進行過這個「遊戲」——如果沒有猜錯,此刻的浩幸體內應該已不再是他自己的魂魄,而我在山茶樹下所看見的,一閃而滅的「浩幸」才是那孩子被夜光杯俘獲的靈體!
我茫然地抬起手,擦去臉上縱橫的雨水,卻看見指尖早已被這溫熱的液體濡濕,浸透了一片妖異的靛藍……
一絲冷笑突然浮現在冰鰭眼角,他一腳踢開已經失去作用的斧頭,慢慢走到了窗邊,抬手就將「浩幸」從屋裡抱了出來。潛伏在孩童體內的異類並不掙扎,只是在聽見對方的耳語之後,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隱隱約約的,我聽見冰鰭這樣說著:「來做遊戲吧,夜光杯。我們的遊戲……不是還沒有結束嗎?」
我連忙轉身,冰鰭就站在背後兩步開外的梅樹下,雖然已經換上了外出的服裝,但頭髮卻還因為剛睡醒而亂蓬蓬的翹著。此刻他一手拿著放黃鶯的竹匣子,另一隻手牽著……牽著浩幸?
我想,這對異母兄弟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真誠相對吧……
如果說這株山茶給人的感覺污穢妖邪,所以才可驚可怖,這顯然是不正確的,要怪也只能怪它過分美麗:已經鋪了一地的落英,暗夜般的幽邃豐盈深綠樹冠上,卻還是綴滿無數白皚皚的花朵,遠遠望去恍如一層薄雲,燦爛的金色蕊芯則像時隱時現的漫天耀眼繁星。難怪當年浩行驕傲地告訴我們,這種單瓣白山茶有著無比恰切的名字——「夜光杯」。
然而浩行卻絲毫沒有來接一把意思,只是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辛苦了。」
夜光杯,的確是捉走小孩的妖怪……因為他的關係祖父才禁止童年的我們去安家玩耍,因為他的關係直至今天我們都會覺得安家很可怕而不敢接近,可是……仔細想來,我真覺得這株山茶很可怕嗎?實際上我怕的只是祖父這句「夜光杯會捉走小孩子」的暗示而已,回想起來,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夜光杯本身。
冰鰭這笨蛋!夜光杯難道就不會佔了浩行的位置嗎?
那絕不是寫得一手純熟流麗的好字的浩行的手筆,它應該是雖然年幼,但卻一直在接受訓練的小孩子字跡!如果沒猜錯,那是浩幸的求救信號,因為冰鰭剛剛感到疼痛的那隻手,就是他曾經牽過浩幸的手啊!
這樣說著,山茶花妖慢慢伸出空著的手心,輕輕攤開細長的指尖,那朵充作「手絹」的茶花不知何時回到了他的手中,隨著掌心傾側而飄落在浩行面前。
看著浩幸似懂非懂的表情,夜光杯輕輕從他懷裡抽出手,注視著冰鰭緩慢而決絕的甩動衣袖,隨著這個動作,光線突然間穿透了他的白衣——已經到最後了,懲罰還在持續,夜光杯的力量已不足以維持形體,等待他的,只有消失——這唯一的未來……
隔了好一會兒,院內才傳來沉穩的足音,大門發出綿延的吱呀聲緩緩開啟,真是屋漏還逢連夜雨,出來應門偏偏就是安浩行!
我一下子停住腳步——就是它,正因為這白山茶的存在,安家的後院的記憶才變得說不出的詭異陰森,從而成為我和冰鰭不敢涉足的禁域!
「哪兒來這麼多陰濕蟲?」我厭惡的咋舌,這些棲息在陰暗潮濕地方的低級小精怪雖然沒什麼危險性,可一有機會就堆在人頭頂肩膀上,引來頭重腳輕關節痛沒精神的毛病,更重要的是,它們的長相實在有些有礙觀瞻。
捉在冰鰭指間的,正是夜光杯白得耀眼的落花!
「就為了這個?」我和冰鰭幾乎異口同聲地喊起來。祖父居然為這種小事而發火?別說是畫花臉,比這淘氣千萬倍的事情我們小時候不知道做過多少,雖然挨過各自父親的巴掌,但祖父每次卻總是笑笑,連句重話都沒說過,更別說吹鬍子瞪眼了。
「可是進了安家大門卻偏偏一個也看不見。」我拈起火筷子,信手在火籠底的炭灰上胡亂塗寫著,「尤其是那個後院,簡直『乾淨』到連人都怕得不敢靠近的程度!」
「我叫了幾聲沒人應門,好一陣子浩幸才出來。」冰鰭一邊向朝他點頭的浩行回禮,一邊解釋。這就更奇怪了,即便我粗心沒看見浩幸跑開,可安家庭院廣闊,就算小孩子走得再快,也不會在我和浩行隻言片語間,就跑到門口去將冰鰭引進後院來吧……
浩幸?這不是浩幸嗎!浩行說他在習字,怎麼會一個人跑到這裡在玩丟手絹呢?
開學第一天,我特地比冰鰭早起,獨自一人繞遠路從雙獅橋去學校,只為把這封束在丁香色如意結子上的信箋放進石獅子爪縫裡。第二天一早,我如法炮製的取到了回信,那薄薄的水紋箋竟然縛在一枝寒海棠上,不過不是通草的仿製品,而是真真正正、花瓣上還帶著一點寒露的嬌媚苞蕾。
「難道那個遊戲……有第四個人在嗎?」此刻,冰鰭的目光慢慢地穿越了眼前的實像,眺望向遙遠而昏暗的記憶深處,「沒錯……的確還有一個人的。可那是誰家的孩子,我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
安家偌大的宅院靜謐清幽,靠牆種植的幾株臘梅已過了盛期,在殘雪下散發出薄冰般的寒香,梅枝掩映下的角門對面就是後院了。正是那裡……我不能過去!
「如果連你們都不知道的話,那就真的沒有辦法了……」浩行漸漸地沉下去的語尾讓我不放心的回過頭來,只見浩幸怯懦的站在哥哥身邊,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向我和冰鰭。這孩子今天出奇的安靜,但那清澈的眸子深處,卻有像要拚命傳達什麼似的那種光彩一閃而逝……
來不及了,被夜光杯拉下太多了!只要那山茶妖精跑到冰鰭的位置上,今後我就得叫一棵樹作弟弟了!
「夜光杯很可怕嗎?未必吧。」冰鰭在火籠上方搓著手,有些不解的望著我,「我只是覺得那棵樹美得過分而已,可是圍著它玩丟手絹反而比較恐怖!」
有什麼不對……這怎麼說得出口呢?總不能直接告訴這古板的秀才,沒有什麼別的原因,我就是覺得他家後院很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