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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眠之庭

第二章 春眠之庭

被她誇獎的傢伙就坐在鄰近的桌上,此刻在水榭里不光有表情陶醉的白髮翁嫗,還有模樣奇特的異形精魅,每一個都搖頭晃腦的仔細聆聽著台上的樂韻,祖母所指的人就在他們之間毫不掩飾的靠著椅背呼呼大睡的,這傢伙的品味也是在古怪的可以: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下面是不合季節的人字拖,花紋特異的襯衫一直敞開到胸口,露出脖子上掛著的一枚獸牙吊墜,頭髮則短到不能再短,乍一看就跟光頭沒什麼區別——這種出奇出格的打扮,怎麼看都是砂想寺的醍醐嘛!
空無降臨了。我瞠目結舌的仰望著這令人目不暇接的變化,卻沒有發現那殘存的藍色液體已墜落到眼前……
若藻卻依然放任情緒的野馬恣意馳騁:「從小就被人比來比去,可是拿我和松風作比的人有多少真正了解我們?他們看過我們織的錦嗎?什麼嫡子總應該比養子有才能?他們知道我為了這樣不負責任的話吃了多少苦嗎?為了不落在松風後面我已經盡全力了,可事實是……我根本沒有他的才華!即使受過正規教育,即使比他刻苦一千倍,我也永遠比不上松風!」
深深注視著若藻還帶著哭泣痕迹的眼睛,冰鰭用自言自語般地腔調低訴著:「剛剛,一定作了個好夢吧……」
那個紫陽花的庭院,和剛剛發生的一切,恐懼與悲傷,糾纏與懷念,松風可能都已經把它們從若藻的記憶裡帶走了吧——總是選擇這樣不聰明的方式,這位那麼有才華的故人在這一點上始終都學不乖巧,總是笨拙而溫柔。
此時我前所未有的意識到——醍醐、冰鰭、還有我,我們每個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見了若藻和松風心靈的一個角落而已。這裏根本不是若藻為糾纏松風而造出的怨念之庭,而是兩個人合力造出的夢想之庭啊!這個被遺忘的庭院沉睡著他們最珍貴的回憶,所以即使十多年以後,彼此的心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他們還是在無意識中,回到了那個只屬於他們自己的虛空的花園……
若藻倏地站起身來,慌亂而迷惘的尋覓著四周,他的眼神毫無焦點的掃過松風站立的地方,根本沒有作任何停留……
信札
那一天什麼時候會到來呢?面對著那必然到來的離別的我們,又會怎樣呢?
一聽冰鰭的話,醍醐的臉色陡然陰沉下來,隨即嘴角就浮現出不明所以的兇狠笑容,只見他坦然的伸出手,揚聲說道:「二位是通草花家的吧?初次見面,我從最近開始跟著能寂師父學習漆砂硯技藝。大家都是青柳會的後輩,又是同齡人,希望能在技藝方面共同切磋。」
彷彿靈魂中有某樣東西隨著松風的離去而凍結碎裂,隨著眼淚傾瀉而出一般,這一瞬間若藻睜大了空洞的眼睛,可是他更看不見在自己身後,一片彼岸世界的泡沫悄然淡去,消失……
「為什麼不說話,是覺得我這種人不配跟你說話對不對?」若藻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顫抖著,他自暴自棄似的搖著頭,「既然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的面前,既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為什麼不跟我說話?你是故意在折磨我吧?就是這樣的吧,松風!」
如此說來,這片侵略性的光明是醍醐,確切的說是醍醐的生魂變成的!身為區區一個「燃犀」,他怎麼會有這樣強大到可怕的力量?
緊隨著驚懼,某種不可思議的熟悉感逆侵入腦海——這樣的場面似曾相識,但在久已塵封的遙遠時光中,一切都已被風化為記憶的殘片,但我可以確定見過這樣的景象,雖然它們呈現出的面貌也許不盡相同……
顧不得顏面,我捂著鼻子悄悄朝門外走,冰鰭一語不發的跟在我身後。一出水榭,就是著這旅館的後花園了。
皎潔的水晶花像亂雪一樣堆滿竹編的籬垣,遮沒了桃葉津小鎮獨有的狹窄青石街角。這聲音就從那茂密的碧葉繁花間傳來,像蝴蝶斑斕的翅翼輕盈地掠過花萼,隨即飄舞而去,隱沒在流溢著炫目陽光的晴空中。
「沒規矩!」坐在茶座另一邊的祖母這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了聲音訓斥道。
若藻忽然抬起頭,難以置信的注視著我:「你說什麼?松風他……沒有死?」
「我也要回自己的身體里去了。」低沉的語調從雨幕的那一端傳來,只見一度消失在炫光里的醍醐穿越過花霧緩緩走出,一副什麼也不曾發生過的輕鬆架勢,然而他的聲音卻有些沙啞,「我終於明白你們兩個為什麼能進入這個假想庭院了——不僅僅因為你們是燃犀,也因為你們有和若藻他們一樣的心情……」
這一瞬間,轟鳴的雨聲再度灌入耳中,越來越昏黑沉凝的天頂暗影驟然掙脫了光明的阻擋,沉重地俯衝過來。霎時間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一個幻影——那是一對巨大的翅翼遮天蔽日地訇然展開……
正面承受著藍色濁流的侵襲,松風本來就已經相當虛弱的靈體痙攣著,看起來似乎忍耐著巨大的痛苦,但是他的臉上卻依然浮現著從容而悲憫的微笑。
因此,一起去桃葉津吧——回到那個不在這世上任何地方的庭院,回到那永遠無法重來的時空……
那場車禍,若藻正是自始至終的目擊者——一切都是在電光石火間發生的。花朝節前後的某個傍晚,他正和松風從人煙稀少的春草街結伴歸家。那是平日走慣了的小馬路,只是薄陰天氣,視野格外幽暗,彷彿籠著一片蒙蒙青霧。
然而醍醐卻在冷言冷語的火上澆油:「太難看啦!跟女人發火,被松風瞧不起也是活該!」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早,去得也早。只是清明前後,但春色分明已經老了。
冰鰭和醍醐這時也停止了無謂的爭吵,靜靜的聽著水榭里傳來的歌聲。那是彈了一手好琵琶的新羅奶奶,她是去年過世的香川城最有名的玉雕師傅的未亡人。據說祖上是從三韓過來的,所以琵琶奶奶會唱許多異國古歌。和以前聽過的那些爽朗而率真的高麗歌曲不同,即使語言不通也可以感受到這一首歌是非常悲傷的曲子。
春天就快要過去了。總是想著,說出希望在寒海棠開謝之前歸來時的你,是怎樣的心情呢?
「我……」迷惘的表情表示若藻還沒有完全跟上冰鰭的思路,但這神色很快被病態的微笑取代了,狂風瞬間在庭院里肆虐起來,紫陽花無助而痛苦的尖叫著,這個庭院彷彿呼應著若藻的情緒,不斷的變化著面貌,「我希望他死去……從了解到自己永遠贏不了他的那天開始,我就在心裏殺死他無數次了!」
雪之下:
好奇怪啊……我偷偷的看看若藻,又看看他身邊的松風,難道,他們在吵架嗎?
之所以不能完全確定,是因為比起我們,寺廟裡長大的醍醐實在要強悍太多了:那些妖靈鬼魅看見我們便會歡天喜地的聚攏過來,可一遇上他卻總是慌不擇路地作鳥獸散。因此醍醐常常能為身陷險境的我們解圍,可是他驅散魑魅魍魎的手段和祖父又不一樣,明顯是憑藉近乎狂暴的蠻力攻擊。
我看看冰鰭,他臉上絲毫沒有意外的神色,當真和醍醐一樣早已確定松風已經死去的事實,就只瞞著我一個?
「看不起我有什麼用?松風已經死了!」若藻抬起不斷顫抖著的右手梳理著額發,可這個動作卻變成了神經質的拉扯,夾雜在發間的花瓣悲慘的碎裂了,「他的時間已經停止了,對死人來說無論多有才華也沒有意義!」
「既然來了,多少也參觀一下吧……」醍醐不知道是有心取笑還是無可奈何,摸著只剩髮根的後腦勺在前面走了起來。我拉著不情願的冰鰭跟在後面,再讓他帶路還不知道會走失到什麼地方去!
眼看兩人又要鉚上了,就在我對如何勸阻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一陣別樣的琵琶聲飄過了池塘,和著雨聲一起傳到了我的耳中。彷彿呼應著絲竹與天籟,曼妙的人聲不緊不慢的跟了上來,用一種短促乾脆的異國語言,唱著意外的纏綿悱惻的曲調。
然而醍醐的生魂所化的光明並沒有被擊潰,而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流暢靈敏順勢改變著形狀——無形無狀的混沌之光瞬間收縮為一張璀璨閃爍的白金絲網,鋪天蓋地的張開罩下,強韌地縛住肆虐的黑暗,銳利的金之弦索猛地嵌入了那污濁濃重的肌體。
就在這時,低低的咒罵聲從鄰桌傳來,原來醍醐也被剛剛那聲脆響驚醒,可能還撞到頭了,正一個勁惱怒地摸著後腦勺呢。似乎注意到了我和冰鰭的目光,他緩緩轉過臉,突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這表情讓我頓時倒抽一口涼氣——明明是笑容卻絲毫不讓人感到溫暖,因為他的眼神是犀利的,犀利得如同猛獸的鐵爪獠牙。
對於千百年前的異國歌人得烏谷而言,竹旨郎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同樣作為英勇美麗並且德行超群的貴族青年集團「花郎徒」之一員,他們既是並肩前行的戰友,又是惺惺相惜的對手吧,原以為可以這樣一直走到最後的,卻沒有想到死亡會像時序帶走春天一樣逼迫他們分離。
可是冰鰭站在紛亂的紫陽花之間,竟如此的適合九-九-藏-書這寂靜的瘋狂之庭,因為這一瞬間,我從他身上眺望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不過有些心情即使變成語言也無法徹底傳達,或者即使傳達出去,也未必能夠抵達對方的心靈,所以才會一再誤會和錯過吧。非要等到無可挽回的時候才能明了對方的心情,那就實在太可憐了。
「我不明白……」若藻艱難的話語哽在喉間,帶著神經質的表情,他習慣性的拉扯著額發,「你們的話我不明白,讓松風來見我啊……讓他跟我說清楚……」
應聲轉過頭去,多寶格子下,此行的另外兩位年輕的成員出現在我的視野中。他倆都是二十齣頭的年紀,一身洗鍊的黑衣,始終形影不離,彼此間卻又不怎麼交談。似乎注意到大家都向這邊投來不滿的目光,其中輪廓纖細到近乎神經質程度的一位用怯懦的聲音提醒著,頗有騎士風範的另一位則滿臉洒脫的笑容,瞅著我們擺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都說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廟裡長大而已!這次就不跟你們計較了。」伴著清朗豪快的笑聲,醍醐終於轉回頭看著我們,而他的身影此刻也慢慢在春雨里淡去,「紫陽花和向日葵,如果你們能這麼想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還在不停搖曳的紫陽花下,帶著慌亂表情的臉龐像紫陽花一樣蒼白,那是……若藻!
如果醍醐是生魂,那麼誰才是那個編織幻境企圖俘獲獵物的死靈——是一直被詛咒卻隱忍著一語不發的松風,還是不斷詛咒別人卻自己正滑向瘋狂的若藻?
就在這時,彷彿河流被山巒阻隔而逆行一樣,吹向紫陽花的勁風剎那間感變了方向,毫無預兆的向我們這邊疾馳而來。碎葉和落花裹著強風不斷的打擊在我和冰鰭的身上,這回輪到我們狼狽的舉手遮擋了。更讓人生氣的是醍醐的嘲笑:「這麼弱,你們這樣也算是『燃犀』嗎!」
強悍到了蠻橫程度的醍醐一時語塞,冰鰭卻完全不給他反駁的機會:「從剛才開始你就認定松風是惡靈,他反駁了沒有?解釋了沒有?一直不說話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沒有發出聲音的餘力了,別說造什麼假想庭院——松風現在連維持形體都很困難!」
明明不像是第一次聽見的聲音,可是這句「火翼」卻來得格外陌生;明明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呼喚我,可是掠過耳邊的音節卻如此的親切熨貼——就好像我一直等待著有誰這樣叫我的名字一樣……
雖然香川城裡立志成為師匠的年輕人不少,但有興趣一游的卻往往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正因為如此,身為通草花匠人的祖母才會強迫我和冰鰭今年與她同行,說是能為「青柳會」帶來年輕的氣息。老爺爺老奶奶聚在一起無非就是聽個小戲,喝喝茶,切磋切磋技藝什麼的,我們跟在裏面別提多無聊了。
就在這兩位劍拔駑張的時候,一個薄弱的聲音猶豫著響起:「對……對不起,你們能不能稍微安靜一點呢……」
但我做的通草寒海棠,卻終究是不會退色的。
和初春爽冽的清香比起來,風從臨水的窗戶吹進來,已經是暮春初夏那種潮濕的甜味了。水榭里茶桌的前方,象徵性留出來當作舞台的空地上,唱崑曲的老藝人盤了優雅的低髻,嗚嗚咽咽的扮著杜麗娘。因為不懂欣賞而百無聊賴的我向洞開的窗外看過去,這個位置正好對著一株怒放的桐花,在眩目的晴空之下,重重疊疊的紫色垂鈴狀花朵像等不到明天那樣奮不顧身的綻開著——怎麼看都是初夏了……
「只有內心存在強大執念的人才能造出假想的幻境空間——這庭院的氣氛一直隨著若藻的情緒變化而改變,因為這個庭院的製造者,就是若藻他自己!」冰鰭默默的一步一步走近若藻,松風下意識的想要返身守護在友人旁邊,卻無法掙脫醍醐的束縛。
光影搖曳的庭院里,每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到若藻的身上,彷彿想追尋已經不可逆轉的時間,他蜷曲著身體緊緊的交疊十指,不斷的重複著那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已經如月光下的薄影般透明的松風靜靜來到若藻面前,溫柔但卻固執的注視著即將永別的友人。這一刻,彷彿回應著某種神跡的感召,若藻慢慢抬起頭來,然而他的眼光穿透了面前的松風,落向遙遠的彼方……
可是現實中的景象卻大相徑庭——誰也不在。前方那幽暗曲折的小巷中,鋪滿細碎的白色落英的青石板上,找不到任何人經過的痕迹。
死去的人是松風嗎,並且他是死於車禍?這樣說來,難怪他們穿的是簡潔的黑衣,因為那是喪服的墨色;而醍醐曾詢問若藻何以有雅興前往桃葉津,是奇怪養兄弟剛剛離世不久,他竟然會有遊山玩水的閑情。
明明知道你無法收到,但我還是想給你寫信。
濡濕的額發貼在面頰上,若藻似乎已經在這裏很長時間了,此刻他的神色更像是面對著忽然闖進自己家門的不速之客一樣,松風則站在一旁,還沒來的及放下的右手——看來剛剛阻擋了醍醐魯莽行動的就是他。
「這一切松風也很清楚,所以他根本就沒把我當對手!織錦也好什麼也好,他總是那麼漫不經心,甚至連上大學的機會都放棄了,那種態度就好像在說無論我多麼拚命沒用……松風他,根本看不起我!」若藻用力的揮手,橫斜在他眼前的一朵甘茶紫陽就這樣遭到了無妄之災。不安的風鼓盪在庭院之間,綴滿花球的枝葉碰撞著,發出了責難一樣的低語。
原來是長年積累壓力終於爆發了啊,都怪我說錯一句話才招來這無妄之災。可是就算若藻氣瘋了,當著本人的面說這樣的話也未免太離譜了吧——松風果然有些尷尬的低下了頭,露出無可奈何的悲傷笑容。
「紫陽花……紫陽花的花語其實還有一種說法……」醍醐很難得的斟酌著自己的措辭,「它還代表堅持隱忍的愛。火翼你做的紫陽花……有和這個庭院一樣的味道。」
「我可不認為有了解這種形式上的雕蟲小技的必要!比起那些老人家的趣味,還是你們比較有意思!」
認識雪之下之後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些心情,是沒法和冰鰭一起分享的。
這是松風想讓若藻看見的一切嗎?這是他用盡最後的力量想要傳達的一切嗎?可是,已經太晚了,若藻他看不見,即使看見了也沒有意義……
可是不光是我和冰鰭,明明連醍醐也看見了他們兩個,不然他也不會在邂逅的時候脫口說出:「你們」果然在這裏!
「因為覺得很好看……所以拿去加在供花里了……」冰鰭支支吾吾的解釋著,忽然轉過頭去朝著醍醐大聲喊道,「真討厭,你這和尚管得還真寬吶!」
醍醐從背後迅速趕了上來,發出短促的低斥,彷彿憑空曳起一陣強風,濃霧旋轉著散開了。濡濕的蒼紫色溢滿我的眼瞼……
可是若藻呢?
松風慢慢的,慢慢的走到若藻的身邊,抬起手輕輕的撫摸著若藻的頭髮,可能從童年時代開始他就一直用那笨拙的動作安慰敏感的養兄弟吧,可是他怒視著我們的眼神卻是那麼凌厲,好像比起不斷在幻想中殺死自己的若藻,我們才是他真正的敵人。
說出這句話的若藻彷彿突然失去了支撐一般,將面孔埋進雙手裡,無力的沿著一叢花木跌坐下來。他那幾近崩潰的感情里有多少是恨呢?我看到的更多無法原諒自己那殺意的自責啊!
這不是危言聳聽或者杞人憂天,因為我今天確確實實看見了這樣的事情啊。
這間民居旅館是名叫「隱樵廬」的私家花園改建的,規模並不太大,前院的二層小樓是客房,作為花園的後院除了水榭之外就再沒有別的建築了。不過花木卻格外繁茂,可能是舊主人特別的愛好吧,這裏種植的幾乎都是在春末夏初盛開的植物。以前來時不逢花期,所以覺得並沒有什麼出眾之處,可是今年卻因為天熱得早的關係意外的看見了這庭院最美麗的一面。
也就是說,若藻和松風之間,必定有一個已經是彼岸的存在!那麼它是誰,隱藏在彼此尚不熟稔的人群之中,潛伏在精靈妖魅出入的庭院之內,魚目混珠冒充人類的究竟是誰?
「你到底是在和誰說話,松風嗎?」突然間,若藻難以置信的一把攀住醍醐的手臂,「松風在哪裡?你讓他來見我啊!我不相信他死掉了,他不可能躲不開那輛車的!我不相信!」
什麼來了?我反射性的轉過頭,然而眼前的光影霎時零亂了,這一瞬間,我甚至有種錯覺——一度蟄伏著的猛獸一躍而起,它的皮毛是全天下最輝煌奪目的火焰。幾乎要將萬物淹沒的光明就在這一剎那,從我眼角驟然漫溢上來……
沿著石徑轉過了一叢又一叢的花樹,我訝異的發現這個庭院意外的寬廣,並且刻意用花樹營造出視野的隔斷,讓人覺得就像一直原地打轉似的,也不知道究竟繞了多久。不知不覺間,連天色都暗了下來。我漸漸感到不妙——從進入這個紫陽花之庭起,旅館里多得讓人頭痛的彼岸世界的傢伙們,居然一個也沒有出現;更重https://read.99csw.com要的是旅館外面明明就是一條小街,怎麼也不可能有安置這麼大庭院的空間的!
隔壁座位上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此刻正在努力的對抗著睡魔,我的話打斷了他一個小小的呵欠,因為搞不清狀況,他有些疑惑的看著我,不滿的咕噥著:「什麼啊?」一隻同樣昏昏欲睡的小精怪在他額前搖搖欲墜,我指著他的腦袋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冰鰭低聲罵了句「討厭」,連忙把那個傢伙趕了下去。
「沒辦法——雖然我的目標不是你,但放著作祟的死靈不管也不是我的風格。」醍醐逼視著松風散漫的說道,但語調里卻滲出決然的冷酷。
悲傷的表情瞬間掠過若藻的眼角,但很快便化作淡淡的笑容,輕輕的,他搖了搖頭。
這就是香川民間匠人社團「青柳會」春季聚會的現場,一年一度在城外東北角的古鎮桃葉津舉行,日程安排更是千古不變——大家參觀完鎮上的園林之後,就在一間民居旅館里小聚。
醍醐斷然揮開若藻的牽扯,猛地擒住松風的前襟。那神情洒脫的青年並不躲閃,只是沉靜的垂下眼瞼。就在這一瞬間,我驚訝的發現在那強有力的鉗制下,松風的容顏霎時間改變了——衣服上的墨色漸漸褪去,撕裂的薄毛衣下隱約浮現出結石的筋骨,然而那年輕的皮膚卻灑滿陰森斑駁的血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血痕呈現出詭異的靛藍色,早已滲透侵入肌肉,如同遍體犧牲之烙印般可怖……
一瞬間,失控的笑容席捲了若藻的整個表情,隨著他的變化,滿院的紫陽花搖曳了起來,帶起陰慘的陣風。溫柔的白霧也漸漸變得昏暗而混濁……
「說不定得烏谷還在暗自竊喜呢!」這一刻醍醐突然換了表情,將視線轉向藤花架的另一方,用以種嘲笑般惡意的語氣,「至少不用再被人拿來和竹旨郎比來比去!」
這一刻,熟悉的琵琶聲再次響起,此岸世界的人類也好,彼岸世界的精魅也好,不約而同的將頭轉向水榭的方向,旅館那滿是初夏風情的庭院包圍在和離愁一樣悠遠的縹緲樂聲與濕潤花香里……
「我們……和若藻松風……」我疑惑的看著醍醐的背影,忍不住低聲囁嚅著,冰鰭卻微微皺起纖細的眉頭轉過臉去。
「我是搞不懂你們怎麼能直接進入這個幻象庭院的,本來能以肉身來到這裏的,只有惡靈的獵物才對。」醍醐嘆了口氣摸著剃得只剩髮根的後腦勺,丟下我們緩緩走近若藻和松風,一瞬間,他的語調變得凌厲如刀,「這個幻境是死靈編織出來的陷阱。我一直裝睡,想以生魂狀態進入這裏卻總沒成功,好在那對『燃犀』姐弟誤打誤撞幫了忙。」
若藻微微吃了一驚,那略帶神經質的表情顯得更加警惕了。這一刻,我看見在他還沾染著紫陽花碎片的眉毛下,那雙感覺寂寥的眼睛殘留著哭泣過的痕迹,薄薄的單眼皮呈現出淡淡的嫣紅。
「快樂的……回憶……」若藻茫然的看著我,已如水般完全透明的松風慢慢的飄近他的身邊,再一次輕觸被死亡隔在彼岸的友人的頭髮,這是他習慣成自然,同時也是此刻唯一能採取的行動了吧,明知這接觸永遠無法被對方感受到……
是聽錯了吧?可為什麼會聽錯呢?我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自己方才的感受和舉動,因為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心情……
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呢……
「藍色的血,我怎麼沒看見?」冰鰭有些訝異的重複著,他的聲音卻被醍醐不可捉摸的得意笑聲給掩蓋了:「藍血嗎?從香川追到桃葉津,我果然跟對了!」
在隱樵廬牆外的街角,聽到了呼喚我名字的聲音。
微弱的歌聲漸漸的,漸漸的融化在潮濕的空氣里,過路的雨在池塘的水面上氤氳成柔和的薄霧,庭院忽然如海市蜃樓一般搖曳……
「我呢,是比較喜歡向日葵的!」冰鰭卻不贊同我的意見。的確,向日葵可以說是和紫陽花感覺完全相反的存在吧。
突然敲響的醒木聲一下子澄清了因為睏倦而逐漸變得混濁的思緒,我慌張的從花梨桌上抬起頭來,發現舞台上不知何時改換戲碼,「武松打虎」的評書已經開始。一部分對此不感興趣的精魅消失了,另一部分則見縫插針,理所當然的佔據了人類身邊的位置,這個旅館里到底有多少這種「東西」啊!
和一般的庭院相比,適合暮春初夏的庭院總是給人一種寂寞的感覺呢……這才是和眼前景象相配的風雅感慨吧,可是我卻嘆了口氣支著額頭:「雖說滿了一百年的東西就會有靈魂,可多到這份上也太沒道理了吧!」
「等……等一等!」慌忙打斷他們的話頭,我用力掐了掐手心,疼痛讓懸著的心頓時安下一半,接著又抬手去輕點冰鰭的面頰,人類肌膚溫熱的觸感讓我徹底放下心來,「什麼生魂死靈的,盡胡說——我明明摸得到冰鰭,我們都是活生生的嘛!」
難道……這是折磨嗎……
常常被黑暗俘獲的我,從不知道無邊無際的光明也會如此激烈恐怖。那種橫掃一切吞噬萬物的侵略感,帶來的是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的威壓和暴虐。目力所及之處什麼也沒有——天地也好庭院也好,人也好物也好,甚至包括一直與我形影不離的冰鰭,身外的一切,全都融化在這片蠻橫的刺目空白中。
說起來我家和砂想寺只有一巷之隔,住持僧能寂大師作為古代漆砂硯技藝的傳人,也是青柳會的成員之一,並且他還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所以我們家和這座以修行為主的寺廟多少還有些來往,逢年過節的彼此常常交換一些應景的小漆器和通草供花什麼的,可是祖父為什麼偏偏定下這樣一條規矩呢?
我和冰鰭站定,素有「孩兒臉」之稱的春季天空就發難了,剛剛還藍得耀眼的青空不知何時密布起陰雲。不像盛夏的暴雨那樣會有疾風的預兆,任性的春雨就這樣驟然滴滴嗒嗒的落下來,沒有大到需要跑去躲避,但放著不管的話衣衫很快就會濕透的。看著遠方天空里雨雲模糊的邊緣,我們兩個決定去花架下面等到雲頭走過為止。
「你們在胡說什麼!」若藻的神情卻迷惘到了狂亂的程度,他用力搖頭大聲抗議著,「怎麼能對已經往生的人說出這種話!松風他是為救人……他是為救人才死掉的!」
我難以置信的轉頭四顧,無法辨別上下左右,只見一天一地的強光。然而就在我頭頂至高至遠之處,似乎有某種變異的徵兆正悄悄醞釀著——那是一層煙靄般若有若無的薄薄黯影。開始我還以為只是強光烙傷眼底的幻覺,可是這抹黑暗確乎存在著,像鍥而不捨的滲透入岩層的水滴那樣,不斷鈍化著這片純粹光明的鋒芒,並將霧一般的預兆漸漸確定為鐵一般的事實……
醍醐慢慢的走近,抱著雙臂饒有趣味的注視著我們:「了不起,你們就這樣直接走進來啦!」
「別讓奶奶聽見了,家裡可不准我們和他來往!」冰鰭也湊近我耳邊悄聲說笑,「醍醐他不是總是吹牛說自己跟著能寂大師學技藝,是漆砂硯古法的正宗傳人嗎,這種聚會他怎麼能不來?」
更何況這條規矩明顯是衝著醍醐來的,砂想寺里除了他,哪裡還有什麼其他的小孩啊!
——雪之下。那是雪之下的聲音吧?
陰鬱的憤怒一瞬間閃過若藻的眼底,但他很快又用低頭的動作藏起了眼神,那種畏縮的態度看起來十分可憐。我實在忍受不了醍醐沒神經的態度了:「那是若藻和松風他們自己的問題吧!」
他可能並不知道自己說出那句話時的表情吧——雖然在微笑,卻無奈到近乎悲傷。可就是這不靈巧的反應,卻像沙啞稚拙的歌聲,絕不婉轉動聽,卻令人過耳難忘。
就在我準備反駁回去的時候,卻傳來冰鰭驚訝的聲音:「是你們?」
「真抱歉,那枝茶花是我做的!」冰鰭突然發出尖銳的冷笑,對付醍醐的粗暴,他自然有自己的毒舌,「還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個不是『西王母』,而是『鐵車』。搞不好……你以為所有的粉色茶花都是『西王母』吧!」
春雨再一次毫無徵兆的傾瀉下來,那是溫柔的、真正的春雨。紫陽花的庭院,就這樣融化在煙雨之中……
這樣的問題,模模糊糊地沉潛在我心底很久了,直到今天的遭遇,使得一切漸漸明晰起來……
冰鰭的聲音卻依然波瀾不驚:「然後……你終於如願了?」
人類和死靈,就這樣毫無意義的彼此凝視著。終於,微笑從松風的嘴角蕩漾開來,他再一次觸摸著若藻纖細的頭髮,童年時代的他們,就曾無數次這樣彼此確認對方的存在吧;然後,他收回手指,斷然的穿越友人的身體。
夕霧有瀰漫上來,隱沒了小小的身影,只有清晰的笑聲還回蕩在空曠的庭院里,彷彿強調著自己存在過的印記……
藍流沖刷去了松風身上鮮活的顏色,隨即融散成朦朧的青煙,霧氣中的松風正漸漸淡去,變得如同流水凝成的人形一般,輕盈而透明……
「從現在開始,就只剩下些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想著昨夜凋謝在微雨中的最後一朵西府海棠,我漫不經read.99csw.com心的自言自語——想要再看到寒海棠嬌艷的花朵,等到明年就行了,可是想要再見雪之下呢……
這是沒有寫完的信,是無法寄出的信,所以怎樣隨意的寫也會被原諒吧。
這徹底破壞氣氛的評論令冰鰭倏地變了臉色,極不友好的瞪著眼前的高大少年:「火翼別理他,我們走!」他不由分說拉起我向藤花架另一頭走去,一扇小小的黑色木門正隱在廊架盡頭的花蔭里。
難道我們正身處在現實與虛境的夾縫中,這庭院如同一個綺麗的蛛網,綴滿假象的露珠,欺瞞著所有不小心深陷於此的人們……
紫陽花?這個時節居然有紫陽花——小門背後,竟是紫陽花的庭院!
松風無語的溫柔,若藻話里的絕情,這的確是在清楚不過的事實,可是一定還有什麼,一定有什麼被語言和行動的灰塵蒙蔽了,人類真正的心情,不是靠語言和行動就能傳達的啊!
它們……在安慰這個人嗎?難道它們看出了若藻的心裏,那被溫柔的彼岸之人帶走的,不自然的悲傷罅隙……
「你們在說什麼,給我有分寸點!」祖母年紀大有點耳背,聽不見我們的低語,她在桌子下面狠狠地掐了冰鰭一把,「這裏每一位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師匠,讓我在人前丟臉回去小心你們的皮!」
對於這個傢伙,我實在是有些依賴又有些畏懼——從戲劇化的邂逅開始,在和他不長的交往過程中,我和冰鰭始終在懷疑醍醐可能也是「燃犀」。
手邊沒有紙和筆,我便采來新萌的蓼藍嫩芽,在旅遊車上趁著冰鰭假寐的間歇,信手將這幾行字寫在了夾衣淡青色的裡子上。
「明明是你自己跟過來的……」我低聲嘟囔著,冰鰭卻壓低聲音毫不留情地埋怨道:「你還真是陰魂不散——沒看見我奶奶在這裏嗎,被她知道你是誰,被她知道我和火翼跟你認識,挨罵的可是我們!」
我當萬事從慎,不辜負你的關懷。
「那邊!」冰鰭忽然指著拐角處一株淡藍色繡球紫陽大喊起來,團團簇簇的碩大花朵掩映這一道朦朧的影子,那……是人!
還是一樣的歌曲,但卻是醍醐那低沉遼遠的聲音——
所以,如果能有直接往返於人心中的魔法就好了。
「你這傢伙怎麼不理人啊!」這時醍醐再次發難,態度完全不像是面對著比自己年長的人。對此若藻反射性的抬起眼睛,迅速的看了對方一眼后立刻又垂下眼瞼。
只是一瞬間,也已經足以讓我們看清那兩個孩子的容顏:那略帶寂寥的單眼皮和滿不在乎的洒脫笑容,過了這麼多年依然完好的保留在處於不同世界的兩個人的臉上——那是若藻和松風,原來多年以前還是孩童的他們,就曾經在這假想庭院中快樂的遊戲。這假想的紫陽花編成的花毯,也許就是就是他們共同織就的最初的香川錦……
香川錦嗎?闖入耳中的音節讓我偷眼看向那對年輕成員,他們應該就是奶奶提起過的香川半臂錦織造術的傳人——綾羅戶的若藻和松風了。香川錦從唐代開始就是進貢給宮廷的珍貴織品,據說織造過程非常複雜,需要兩位匠人合作才能完成,而這兩位年紀輕輕就都已是技法純熟的搭檔了。尤其剛從紡織大學畢業的嫡子若藻更是深得青柳會的老人家們的重視,爽朗的養子松風相比而言就遜色一點了。可是祖母卻曾經這樣說過:「就感受力和表現力而言,兩個人都是非常出色的;不過能在織品里重現唐代繁華的,應該是松風吧……」
雨打在繁茂枝葉上的上的綿密聲音再一次充滿耳際,我抬起頭四下張望,夾雜著薄紫和象牙白的綠影映入我眼中,這片綠影一直延伸到點綴著深紫色菖蒲的池水邊——原來我們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小小的花架,不同的只是身邊多了個若藻而已。
「分不清生魂和死靈的只有火翼而已。」冰鰭不服氣的反駁回去。
骨肉手足、親友同伴是丟不掉的負累——因為親近而不可避免的被拿來比較,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超越那個人,這些掙扎和絕望固然讓人窒息;可是和這些可悲的經歷比較起來,更重要的是可以和那個人在相同的道路上並肩前行,即使艱難險阻,即使篳路藍縷也全然不顧!
我一聽心頭火起,居然這樣也能迷路,果然不能讓這個大路痴走在我前面!
這就是松風死去時候的樣子?若藻不是說他死於車禍嗎,為什麼會出現如此不可思議的死狀!我戰戰兢兢的指向那幽魂:「松風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啊?怎麼,怎麼滿身都是藍……藍色的血……」
松風同樣沉默地凝視著若藻,眼中浸透著悲傷的包容。
「他來見你有什麼用?」冰鰭的冷笑有些殘酷,「聽你向他炫耀自己還活著的事實嗎?你也只能在這件事上贏他了。紫陽花就是造出這假想庭院的人內心最真實的寫照——紫陽花表示:你是個冷酷的人!」
我被他灼灼的眼光看得脊背發冷,慌張的指向一旁的松風:「你……你不要這麼看著我,我可沒騙你——他不就在你身邊嘛!」
轉瞬間,也許還能再見到你?
「到底發生了什麼啊?」我脫口問道。若藻顯然也還沒從衝擊中回過神來,他結結巴巴的囁嚅著:「和你們一起來的那個和尚,他……他突然變成一團光了……」
憑空出現的露水彷彿淚滴一般從紫陽花的枝葉間簌簌的落下來,此刻自暴自棄的得意偽裝覆蓋在若藻的臉上:「果然……冷酷是我……唯一的長處!」
我掩著嘴輕輕笑起來,「這不是醍醐嗎?他怎麼也來了,剛剛在旅遊車上我都沒注意到。」
思慕之情催促著我的腳步——在那衰草流螢的幽巷。
雨打在頭頂上方枝葉形成的屏障上,發出極有耐心的綿密聲音。可能因為春天太短的關係吧,藤花典雅的紫色顯得分外淡薄,依然很柔媚的幽香和木香乾燥的馥郁混合在一起,又被細雨調上了池水和泥土的氣息,有種複雜而睏倦的嬌慵。
「連這個都分辨不出來?虧你們還是『燃犀』。」醍醐上下打量著我,語氣近乎嘲笑,「能進入這個假想庭院的,本來就只有生魂和死靈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樣傻氣的想法,不會被你笑話吧。不過即使被你笑話也沒關係,即使被笑話,這些話我也想親口對你說。
怎樣的夜晚,我也不曾入眠……
被細雨濕潤的鐵灰色踏腳石兩邊,水滴匯聚在鮮綠的寬闊葉片邊緣,在絲絲縷縷的霧氣里泛著清爽的微光。象牙色的紫陽花醞釀著若有若無的藍波青影,沉甸甸的簇擁在一起。這種植物原本給人比誰都安靜的感覺,可是這庭院里的花卻像不斷發出無聲的吶喊一樣,以一種壓倒性的生命力綻放著,驟然間投身於其中的我頓時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壓迫感。
「松……風?」這一刻,若藻的唇邊,逸出難以置信的語句。他……終於看見松風了嗎?可這已經是最後了啊——靈體變得透明,便是消失的前兆。
唉……何必講得那麼麻煩呢:不就是他去西部某座密宗寺廟的時候,得了喇嘛手制的名香,要在這裏和大家一起分享嗎。
「一起……去桃葉津吧……」忽然間,若藻輕輕的自言自語著。這一刻,彷彿開啟了封印一般,眼淚從他單薄的眼瞼中毫無徵兆的落了下來,他注視著虛空的前方,如同吟詠著咒語般不斷重複著這同樣的句子,他嘴唇翕動的動作與頻率漸漸和松風的重合,原來這就是即將往生的死靈想要說給故友聽的話語,處於兩個世界的人們,用無法讓對方聽到的聲音訴說著相同的含義——「一起……去桃葉津吧……」
慌亂的伸出手去,我徒勞的在空無一物的強光中摸索著,指尖陡然觸碰到什麼柔軟溫暖的東西。我本能地一把握住,伴隨著一聲驚呼,昏暗的身影披滿星輝的點滴,像是從崩塌的光之沙丘中掙扎而出似的,一下子跌向我身邊。
水榭的騷動使我再一次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語言世界里武松與老虎的爭鬥已經停止,可精怪們卻表現出異常的慌亂,無聲的推擠著奪路而逃。它們拚命避開舞台方向的位置——畫院的老先生正站在那裡,左手托著個錦緞的小盒:「老夫壯遊大江南北……」
可能因為是男子寫的歌吧,所以由醍醐的嗓音念起來似乎更加與詩句里的氣氛契合,一時間我甚至覺得美麗的東西,總是無可避免的與悲傷聯繫在一起……
如果能夠抵達對方的心裏,就此停留下來,也就不必再為時空的阻隔和漫長的等待煩惱了。
蓼藍生得太早,顏色是那麼淡薄,淡薄到幾乎不能看見。也許等不到來年寒海棠開放的時候,這若有若無的字跡就已經完全退色了。
海棠花已經開盡了,思念像紫陽花沐浴在時光的霏霏細雨里。雪之下希望伴著凋落的寒海棠一起歸來的願景沒有實現,不過他的另一個願望卻不會落空,因為直到今天我做的通草寒海棠還沒有退色……
這是被獨自留下來的人獻給往生者的歌啊,即使知道自己的歌聲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傳達到那個人耳中,琵琶奶奶也和https://read.99csw.com千百年前那位寂寞的歌人一起,固執地吟唱起這繾綣的哀歌……
剎那間,幻象庭院的景緻再度如潮水般溯回包圍住我們的虛空,只是像處於水底一樣不斷搖曳著,兒童的笑聲突兀的闖入我們耳際,彷彿另一個時空在造物的某個小小失誤里與我們這個世界交會了,兩個孩子捧著幾乎可以將身體遮沒的紫陽花束,在某叢被夕霧濡濕的花樹下認認真真的拼成圖案。風姿各異,色彩不同的花朵交錯著,鐵青色踏腳石邊的空地被那兩雙小手裝飾成了稚拙而絢麗的藍紫色錦緞。
紫陽花開在梅雨時節,別的花因為缺少陽光而變得沒有精神,只有它會在無盡的雨里展露它高潔而清凈的身姿,就如同沐浴在忘卻之雨里的思念本身一般……
冰鰭若有所悟的看了站在旁邊的松風一眼,轉向若藻:「你這麼希望松風死掉嗎?」
不跟醍醐生氣倒跟我發火,若藻這通脾氣真是莫名其妙,連一貫冷靜的冰鰭也被這莫名的狂怒給弄懵了。
無法準確的傳遞出內心的想法,我上前拉住那位與死靈愛恨糾纏的人類的衣袖,無計可施的搖著頭:「只有痛苦的回憶嗎?你和松風在一起……就沒有一刻是快樂的嗎?」
在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脫口而出:「住手啊!」
若藻緩緩地站直身體,不解撫摸著散亂的額發:「奇怪……明明我在水榭里睡著了,怎麼會在這裏啊……」
「小心!」伴著熟悉的呼聲,一隻手突然伸出將我拽到安全之處。即使不看我也知道那是冰鰭——他已經找到我了!我知道雖然一度在無邊的強光中分散,但被相同的靈魂和血緣牽引著,我們始終都在彼此身邊從未稍離,總有一刻會與對方重逢。因此困難與危險也許會令我們不安恐懼,但決不會令我們就此絕望。
澄凈的春雨讓那些彼岸世界的傢伙們忙不迭的躲避隱藏,庭院里漸漸清靜起來。看著微雨在池塘水面畫出的無數細小漣漪,我不由得微笑著說:「可惜啊……還沒到紫陽花開放的時候,在這樣的雨里最適合看紫陽花了……」
依然不修正自己的態度,醍醐衝著那兩個黑衣青年露出又白又亮的犬齒:「哦,是稀客嘛!」
醍醐鬆開衣領,以毫不掩飾的粗獷態度大笑起來:「什麼喇嘛手制的名香,那種東西沒什麼好希罕的,在廟裡每天都聞得到啊!」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為無法再見的你而悲傷。
因為是不同的個體,以後也會有越來越多無法分享的心情甚至秘密吧?如果是不同的個體,那麼也就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總有一天會分離的吧?
更重要的是醍醐的觀察力判斷力實在大有問題的:記得初遇之時,他竟將我和冰鰭當作了彼岸世界的異類,差點就下了狠手,這段回憶至今都鮮明的殘留在我腦海,一想起來就心有餘悸。
難怪那些傢伙都要往外逃!就在我暗自發笑的時候,老先生打開了錦盒,我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檀香……竟然是檀香系的香料!真是很丟臉,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受不了檀香的味道……
明知道這個人不可能出現在此地,可是他的名字還是那麼自然的浮現在我腦海,腳步也在反應過來之前跨了出去,邁向聲音傳來的街角。這一刻在我的觀念中,那一竹牆的水晶花變成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時空屏障,彷彿只要轉過它,遠在天涯的人也會真真切切的出現在我面前。
紫陽花素有「七變化」之稱,那是因為在短短一個月的花期里,它會隨著綻放的時間逐步變換顏色,從無瑕的潔白,到滄桑的青紫。可是如今這變換的過程卻在剎那間完成了——像浸透松風層層衣衫的靛青血痕一樣,象牙色、薄紫色、淡藍色的花瓣上沁出的青影越來越深沉濃烈,越來越純粹刺目,連碧葉灰石的存在也漸漸被它被掩蓋,整個庭院頓時成了一片湛藍的汪洋……
「我好像聽到有人說紫陽花和向日葵什麼的嘛!」突兀的聲音從花架入口處傳來,這種沒禮貌的語氣,好像在找茬似的態度,不用看也知道說話的人是醍醐。
祖母當然會覺得我們舉動沒道理,因為她不是「燃犀」所以看不見嘛!我和冰鰭悄悄的吐了吐舌頭——就算說出所謂的「真相」也只會引來更嚴厲的申斥吧。不過一貫脾氣剛硬的祖母卻絕不容忍我們這種散漫態度:「同樣都是小孩子,既然不能安安靜靜看戲的話,你們為什麼不學學那邊一位呢!」
居然來這一手!冰鰭的表情都僵在臉上了,他無可奈何的握住對方的手,狠命捏緊用力搖了搖:「初次見面。你實在太客氣了!」
冒著零星的春雨,彼岸世界的傢伙們此刻依然蹣跚地回到庭院里,撒嬌似的向我們身邊聚集,我看著精魅們數量不一的眼睛里閃爍著悲憫的神色,伸出細長的指爪撫摸著若藻的臉龐。
「別管閑事!」冰鰭悄悄扯我的袖口,可是已經遲了,不可扼抑的怒火突然間從若藻的眼裡爆發出來,他狠狠的盯著我,連清秀的臉龐都曲扭了:「我和松風的問題?什麼是我和松風的問題?你這個外人又知道什麼?」
可是總會有一點無法描述的小小的彆扭在那裡。究竟是哪裡不對呢,是因為冰鰭得到的誇獎比我多,還是因為得到誇獎的冰鰭,讓我明白了彼此是各自獨立的存在呢?
醍醐抬起強健的手臂無聲的攔在我和冰鰭面前,他剽悍的五官顯現出一種如臨大敵的戒備與沉著。以最簡潔有力的動作上前一步,伴隨著他的短促低吼,彷彿有雙看不見的手在一瞬間掀開紫陽花茂密而沉重的枝條,花樹下的人影發出低低的驚叫,慌亂的遮住了眼睛。
我身邊的冰鰭靜靜的注視著慢慢消失中的松風,表情里有深刻的無力感。我知道他在嘆息什麼——即使擁有能與彼岸世界溝通的耳朵和眼睛,燃犀也沒有能力連接起隔絕的心靈……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為無法再見的你而悲傷……」說著如此繾綣的詩句,醍醐低沉而略帶狂野的聲音聽起來竟然有種不可思議的魅力,我和冰鰭忍不住抬起頭驚訝的看著他。醍醐的態度竟變得說不出的柔和:「《慕竹旨郎歌》……這首,是花郎得烏谷寫給他死去的友人,新羅的開國元勛花郎竹旨郎的鄉歌。」
我看見縈繞著微光的人影瞬間閃過,遮擋在若藻的身前——松風。一直守護在若藻身邊,總有一刻會將他找到、與他重逢、給他守護的人,是松風。
「要去那邊嗎!」醍醐忽然大喊起來,似乎想阻止我們,卻突然間像是顧忌什麼似的,停下手並沒有拉住近處的我。冰鰭故意賭氣在前面疾走幾步,一把推開了那扇黑漆小門。如同打開了仙鄉的鎖鑰,迷霧一下子從門裡涌了出來,我們瞬間浸泡在白霧溫柔的撫摸中……
被這話里的弦外之音驚起,一時走神的我連忙回頭去看來時的小門,可是呈現我視野里的就只有一片花團錦簇而已,紫陽花雲遮霧繞的隱沒了來路。冰鰭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些困惑的看著眼前的景象:「火翼,以前來的時候,有這個庭院嗎?」
從來沒聽過這麼露骨的諷刺,我一時反應不及,只能獃獃的看著那張輪廓深刻的臉龐——他在說什麼?西王母茶花?我這次做的是紫陽花啊。而且還算有自知之明的我根本就沒敢拿它出來丟人現眼:畢竟和冰鰭不一樣,我沒有做任何事都能得心應手的才能。
「謀害誰的命?我的嗎?」若藻難以置信的瞠視著醍醐,這一刻,絕望的潮水淹沒了他原本就再寂寥不過的雙眸,這雙眼底橫亘著深不見底的空洞,但它的主人卻努力用哽咽的聲音斷然否定著,「松風為什麼會要我的命呢?根本沒必要啊!他已經把我的一切都奪走了!你知道我父親在他的靈前說什麼嗎?說松風才是最好的香川錦繼承者!你知道我的未婚妻對我說什麼嗎?說松風才是她真心喜歡的人!松風還要我的命幹什麼……他已經帶著我的一切,那麼狡猾的逃掉了!」
暗藍的液體霎時噴濺出來,宛如從半空中傾瀉下來的煙塵與濁流,但固體狀的黑暗猶自不顧一切地掙扎著,如陷入絕境的困獸準備拼得魚死網破。還沒等我看清發生了什麼,光之網與黯之翼的力量彷彿就在這一瞬間達到了平衡,在低沉的爆響中轟然消解……
「什麼啊?」我一時不能理解他何以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這傢伙卻滿不在乎的笑起來:「所謂的骨肉手足,親友同伴,實際上是最麻煩的大包袱!這一點你們自己應該清楚得很吧!」
彷彿呼應著若藻的話語,這一剎那,狂暴的雨降下來了,紫陽花瓣瞬間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青藍色……
我注視著這勇毅的少年緩緩舉起空著的手,注視著煙氣般不斷凝聚向他指尖的凜冽薄光,忽然間再也無法控制內心的衝動——雖然還沒有想通為什麼,但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醍醐就這樣消滅掉松風,必須阻止,不阻止不行!
這一刻,醍醐突然丟開松風,朝我揮動手臂,見那指尖貼著臉頰劃過,我反射性的閉上眼睛。再度睜開眼瞼時,醍醐的拳頭就停在我眼皮底下,他緩緩攤開手,一點琉璃般的水滴慢慢爬過他的掌紋,被不斷灑落的雨水九*九*藏*書稀釋,暈成淡淡的青藍細絲后墜落消失。
就算再討厭松風,也不該當面這樣咒他啊!這一刻,可能若藻已經被長年的壓力逼的崩潰了吧,他再也不顧別人的眼光和感受,拚命發泄出心中淤積的怨氣——松風不在就好了,這樣就不會再一次次被拿來比較,不會再一次次清晰地體認到自己的無力與艱難。
「我會送你去該去的地方。」凝視著松風和若藻慢慢抬起右手,醍醐近乎殘酷的冷笑道:「還留戀什麼?死人……就該有死人的覺悟!」
醍醐的微笑中有嗜血的味道,從他的唇邊逸出低沉的音節:「想要帶走你的『東西』……來了……」
即將消失的死靈嘴唇翕動著,反覆訴說著同樣的句子。就像若藻在努力的追尋著他的身影一樣,他也那麼徒勞的努力著,想要把這聽不見的話語傳入若藻的耳中。
然而看到若藻寂寥的眼神和松風無奈的洒脫,卻或多或少的讓我感到,親近的同齡兄弟不可避免的被人拿來比較,才真的是讓人煩悶的事……
文弱的青年動了動嘴唇想解釋什麼,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同伴似乎也抓不好替他解圍的時機。醍醐變本加厲的提高了聲音:「以前不是都說織造香川錦忙得走不開的嗎,怎麼偏偏現在這種時候倒有雅興了?」
不想招惹這傢伙,我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轉向舞台。可醍醐居然堂而皇之地站起身,朝這邊晃了過來,垂在他胸前的那枚獸牙吊墜也跟著滑出領口,白慘慘的別提多刺眼了。我連忙拉起冰鰭離席想躲出門去,卻被他攔在多寶格子前:「喲,真巧啊!」
喧囂的光線映出那幾乎要消失一樣的薄弱輪廓和寂寥眼神,我驚訝的發現,眼前的人赫然是若藻!
放眼望去,滿院大的小的,成形的不成形的「那些傢伙」們自得其樂的散布著,掛在枝頭上,伏在湖石間,幾乎佔據了所有背陰的地方,悠閑知足的享受著滿院的花香。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為無法再見的你而悲傷……」
我也在一旁順口配合他們的謊話:「會很辛苦吧,現在才開始學技藝?」
松風卻無可奈何的微笑起來,不知道究竟代表什麼,已經無力發出聲音的他固執地守望著若藻,堅定而又鄭重地緩緩搖了搖頭……
我疑惑的將眼神轉向那陰陽阻絕的兩個人,若藻還在恍然的尋找著,而松風則悲憫的凝視著隔世的故友,甚至無暇去看別人一眼,彷彿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看不見自己的若藻而已。
所謂的骨肉手足,親友同伴,實際上是最麻煩的大包袱——此刻我不的不承認,醍醐這句話雖然刻薄,但在某種程度上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吧……
這無心的話卻不知哪裡得罪了醍醐,他傲慢的俯視了我一眼:「技藝這種東西是需要天賦的,通草花家的火翼!這次寺里供花里的茶花是你做的吧,能把『西王母』做成那種樣子還真是了不起!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比較好,因為你啊,完全沒有才能!」
說來也奇怪,祖父生前不知為何留下這樣一條規矩——不准我們兩個和砂想寺的小孩見面。
「那是他回不去吧……」透明的悲傷浮現在冰鰭注視松風和若藻的眼神里,「並不只有死靈會纏住人類;人類的執念,也會糾纏著無辜的死靈!」
醍醐的動作真的停止了,不是因為我的呼喊,而是因為冰鰭攔在了他和松風之間。醍醐惱怒的咒罵著礙事,可是冰鰭的口氣卻更加凶暴:「光頭笨蛋,你的腦袋是擺設嗎!憑什麼說這個假想庭院是松風造的,證據呢?」
說話怎麼這麼沒輕沒重啊!我連忙替冰鰭打圓場:「別理他,若藻!松風才沒有死呢,沒有人會因為別人的念頭而死掉的。」
松風一邊拍著若藻的肩膀安慰他,一邊向醍醐打著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了。醍醐卻完全不為所動:「你是想在這個沒人的地方偷偷的哭吧!大男人有什麼好哭的?」
在旅途中,我就曾看見若藻依靠在車窗邊,反覆的呢喃著「一起去桃葉津吧」。這是回憶的返照抑或沒有說出口的約定,或者根本就是若藻對死去的松風的供養吧——雖然沒有血緣關係,雖然因為總是被拿來比較而煩惱不斷,雖然彼此的心情已走上了歧途,但歸根結底,他們卻依然是與對方骨肉相連,夢魂相系的手足同胞。
和我們一起來的和尚?他指的是超短板寸頭的醍醐嗎?
的確從一開始就沒聽見過松風說過一句話,可醍醐哪能那麼容易被說動,他不服氣的吼了回去:「那他幹嘛不去升天,還一直纏著活人呢!」
我開始意識到不對了——的確從剛才起若藻對松風的安慰或阻攔就一點回應也沒有,我以為他是脾氣彆扭,刻意無視松風的存在。但是照現在的情形……他好像是根本看不到松風啊!
與我一樣暴露在暗藍液體的軌跡下的若藻,此刻已全然呆若木雞,眼看就要被這詭異的濁流淹沒。可是……若藻同樣不是孤身一人。
明明是冰鰭比較像堅韌高潔的紫陽花啊?更重要的是我做的通草紫陽,明明已經藏起來了,怎麼會被醍醐看見?這樣想著,我不由得將疑問的視線投向冰鰭。
對於這二位我多少還有些印象,記得旅途上,其中那纖弱文靜的青年一直若有所思的凝視著車窗外,以自己都不曾覺察的幽微聲音呢喃著:「一起去……一起去桃葉津吧……」
生魂狀態……的確藤花架下醍醐毫無預兆就出現了,並且身上完全沒有淋濕的痕迹,難道當時他沒能拉住我,阻止我和冰鰭進入庭院,並不是在顧忌什麼,而是因為……他根本就是靈體!
冰鰭不屑的撇了撇嘴角:「難道你都不知道嗎——香料這種東西,會因為配方的微小差別而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風貌啊!」
好在今年真的被祖母說中了,同行的年輕人比往年都多,首先就是這位被砂想寺方丈能寂大師撫養長大的少年「醍醐」,不過我行我素的他居然會來參加這種老掉牙的集體活動,倒也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
這種發現所帶來的微妙感觸,回想起來應該是一直存在的吧——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和冰鰭是「兩個人」。所以當別人憐愛地誇獎冰鰭伶俐而嘆息我笨拙的時候,幼小的我們兩個總是對看一眼,傻笑一陣,隨即就拋到腦後了。
疾風搖落著紫陽花的花瓣,像眼淚一般……真的像醍醐說的那樣——松風,只是來索命的嗎?那他為什麼一直在等待呢,從香川等到桃葉津,初春的永別之日等到暮春的今天,他到底在等什麼呢……
這突如其來的一頓搶白令我頓時張口結舌。不顧松風的阻止,若藻完全失去了平時安靜到近乎沉默的態度,他一步步的逼近:「你們這些人就是這樣,什麼若藻和松風,我們的名字就必須連在一起嗎?煩死了!我已經受夠了!」
醍醐傾聽著懦弱的青年的陳述,眉宇間掠過一絲複雜的神情,他轉向松風眯起犀利的眼睛,冷酷的抓緊對方胸口的衣襟晃動著:「我知道你救過人一命,但你現在的行為卻是在謀害另一條性命,別以為這兩件事可以功過相抵!」
這應該是死靈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也是最執著的念頭……
「你們果然在這裏!」醍醐又傲慢的環抱起雙臂,毫不客氣地對若藻和松風說道。這兩個人明明在水榭的多寶格子旁邊,我完全沒看到他們出來過,怎麼會趕在我們前面來到這庭院中的呢?
「火翼,走錯了呢,旅遊車不是停在那邊的!」冰鰭的提醒陡然響在身後,霎時驚回了失控的思緒。我驀地停住步伐,卻不小心碰到水晶花的柔枝,一時間撞落滿身花雪。這一剎那,上元夜雪之幻境的碎片再度將我包圍,就好像一伸手,雪之下在魁星閣虛窗邊的側面輪廓,就會隨著我指尖的移動勾勒出來……
「真不好意思!」我連忙低頭賠不是,冰鰭則狠狠地瞪了醍醐一眼讓到一邊。
是的,若藻只是個冷酷的人。又自私又膽小,還那麼偏狹,只考慮自己的感受,看不見松風為他做出的一切。可就是這個冷酷的人,一直無法相信松風已經死去的事實,以至於迷惑到,深陷於這開滿紫陽花的假想庭院……
不過話說回來了:如果我們三個看得見,偏偏只有若藻感覺不到松風的存在,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他們並不存在於同一個世界之中!
雖然從頭到腳連一點淋濕的跡象也沒有,但醍醐好像在抖掉身上的雨滴似的,啪啦啪啦的扇動衣領從花架的那一頭轉出來,連帶胸前的獸牙吊墜也跟著頻頻晃動——還真是窮追不捨,這傢伙居然又悄無聲息的跟來了!
看到著洒脫青年罕見的焦急反應,冰鰭眼中的哀傷更濃了:「你為什麼還要保護他呢?還不知道他是怎樣看你的嗎?其實活人的自私和嫉妒,比死靈的怨恨更加可怕啊!」
若藻清晰地記得迅捷剛猛的春疾風驀地呼嘯而過,掠起一陣鐵青的煙塵,自己突然聽見了類似尖厲鳥鳴的凄聲,一轉眼就看見一個正朝街對面的母親跑去的小女孩,突然像被什麼拉扯似的倒退著滑跌向馬路中央,恰在此時一輛汽車飛馳而來,若藻因為驚駭而一時懵住動彈不得,反應敏捷的松風卻早已撲向了危險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