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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石榴館

第三章 石榴館

然而此刻,無路可走的我不假思索地沿著樓梯疾步跑下,黑暗如影隨形的沁潤過來,吞噬了後方的台階。樓梯像永遠都不會結束般延伸著,直至被前方的一線光明切斷——此刻,我在一片叆叇光暈中再度看見了小女孩的容顏,那是成熟穩重的澄明樣貌,此刻的她已經脫下那件榴火般喧囂瘋狂的紅衣,換上了沉穩的藍紫外衣了嗎?看起來簡直如同一朵嫻靜幽淑,在暮春的清風裡輕輕搖曳的堇花……
「媽媽……必須去拿枕頭!」深吸一口氣,我緩緩地說著,卻在一瞬間被四周濃重的黑暗壓得幾乎窒息,此刻的我每一次呼吸都像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過度流失的生氣已使這個身體像一具老舊的機器,差不多接近報廢了。
回想起來,這種恐懼應該源自孩提時代某個炎熱午後的印象吧——被蟬聲充斥的寂寥庭院里,滿地斑駁的樹影,陽光眩目到昏黑的程度。幼小的我無意中看見,在堆滿繚亂的青葉的榴樹枝頭,一匹小魍魎蜷曲著黯惡怪異的肢體,正貪婪的啃噬著一團新鮮的血肉。那猩紅粘膩的汁液沾滿它細小而銳利的獠牙,順著粗糙的紫黑色膚皮蜿蜒滴落。
令人惶惑的景象卻絕不僅僅於此——最初一秒翡翠般的綠樹映得窗玻璃碧青一片,而枝杈間的榴花卻已開到極致,正如紅淚般慢慢凋零,花萼處的子房流暢而緩慢的膨脹開來,充實成圓潤的果實,肌色的表皮被晶瑩飽滿的粉紅子實撐開,隨即不堪重負的撕裂了,鮮嫩欲滴的葉色也染上了一抹乾燥的衰微,這絲暗影轉為不可遏抑的枯黃趨勢,被看不見的火焰燒焦的朽葉飄然落下。逐漸變得光禿的枝條上,無人採摘的石榴被風乾了,充溢其中的甜蜜汁液也無可奈何的枯槁,沉甸甸的果實腐爛萎縮成的黑色球體,又被紛紛飄落的細雪遮蓋,懸挂上串串細小的冰鈴鐺;漸漸的,陽氣萌發冰雪消融,楚楚可憐的嫩芽再次從那深黑的纖細枝丫間爆了出來,越來越茁壯,越來越繁茂,一切再度循環,周而復始……
這話真是莫名其妙。難道是在說——雖然祖父一度禁止我們和醍醐交往,但是如果砂想寺的方丈師父能寂認為時機成熟,這個禁令也會隨之解除?
我不由得站定腳步,倒抽了一口涼氣眺望向那岌岌可危的屋瓦,卻見小樓最高處沐浴著夕照的落地窗里,一個身穿火紅衣服的小女孩正將清新的薄綠色窗帘撩開一線,探出半個身子來朝外張望。她似乎剛在哪裡瘋玩過,漂漂亮亮的衣服上濺滿了泥點。這抹鮮麗的色彩霎時間點亮了還未感應到春意的沉悶庭院,但也打破這座建築那陰鬱而微妙的平衡,宛如一朵初開的小小榴花驟然被投入幽暗的池沼里,攪亂了倒影中的昏暗雲天。
這詭異藍淚如同電光劃過我腦海,串起了散落的記憶碎片:它曾出現在浩幸的臉上,它曾遍佈於松風的靈體,它曾流出紅衣幽靈的眼眶,沾染在她的衣角枕間,化作漫天的藍雨,化作散落的濁流。如今這液體正從石榴館女主人的眼睫間奪眶而出……
醍醐非但沒有一絲歉意,反而居高臨下的瞪著我:「這是我應該說的話吧——你可是坐在我的位置上!」
我怎麼沒注意到有人來換過窗帘了呢?而且石榴館主說,簾幕是根據季節交替而更換的啊?我困惑的轉過頭去,夕陽依然透過輕薄的簾幕,射入交織著綠影的朦朧金光。
「走?」醍醐發出不屑的嗤笑聲:「客房已經住滿了,咱們誰搬出去都沒可能,增加個把人進來還差不多。不過你沒聽說過這石榴館的傳說嗎——一旦有三個人進入這閣樓間……」
「什麼啊,你們已經知道啦,真沒意思!」醍醐惋惜的咋舌,故意轉過頭衝著冰鰭「親切」的露出食肉動物般的犬齒,「沒什麼可怕的!如果那種東西敢出現的話,我打得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從前也是這樣,媽媽騙我說去拿枕頭,就跟爸爸和姐姐一起走了,叫我一直在這裏等到現在!現在好不容易大家又在一起了,可你們還是要騙我,還是想丟下我一個人!」成年的紅衣女孩用無比婉轉哀切的聲音哭訴著,「『拿枕頭』,我最恨這句話,最不要聽這句話!」
「那孩子一直身體不好,躺在閣樓里休養。卻沒想到發生了那樣的事情……」館主用袖口掩住嘴角,努力壓抑哽咽訴說著。
這一次紅衣的女孩放棄了抵抗,我看見她的嘴邊,剎那間綻開了一個清澈而澄靜的微笑:「果然回來了呢!雖然我知道……你並不是媽媽……」
我轉動僵硬的脖子四下望去,卻見龍鍾老態的冰鰭緩緩站起身體轉向紅衣女孩的方向,此刻的他看起來,竟與祖父是那麼肖似,就連說話的態度也幾乎如出一轍:「因為你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不知道自己就是在母親拿枕頭的時候死去的。所以即便這樣等待下去也沒有用,守在這裏你誰也見不到——被執念纏住的幽魂是永遠得不到解脫的!」
「名字」是最短的魔法,它代表著所有者已經擁有或期待擁有的本性:「名字」一旦被呼喚,那就構成了最原初的交流,這呼喚一旦得到回應,那就建立了基本的契約。
一瞬間,女孩的動作滯住了,並不是因為我的呼喊,而是因為一隻手從腦後猛地按住她頭頂,那張開的五指蠻橫的遮住幽靈的眼睛。隨之而來的是一個緩慢而低沉,卻隱含著不容辯駁的強制力的聲音:「羅嗦什麼!媽媽說去拿枕頭就是去拿枕頭,你只要乖乖地等她回來就行了!」
「才不要!」小女孩不滿的嬌嗔著,那神情已是青石榴般的妖媚了,「天還亮著呢!人家不要睡覺!」
我明明記得落地窗外,庭院里的石榴樹叢正在萌櫱抽枝啊!
小小的魍魎根本不成氣候,頓時落荒而逃。那團血肉啪的落在我腳邊,濺起微溫的漿液頹然攤了一地。我這才看清它的原形——石榴……
可是客觀條件就擺在那裡,比起老人家和女客人們,年輕男孩受到的照顧總是稍微少那麼一點。我幫著一臉沮喪的冰鰭送行李去房間里,好不容易爬上那陰森昏暗的樓梯來到坡頂閣樓間的門口,卻聽見屋裡傳出一陣悉悉簌簌的輕響,隨即是拖曳重物的沙沙聲,一片雞皮疙瘩頓時從脖子後面冒了出來。
她的話音還未停息,醍醐便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捉摸不透的微笑:「因為可以看得見徘徊的魂魄啊。」
小孩子的精力好像永遠都不會用完似的,黑暗中充斥著她喧鬧的歡笑,那勁頭實在讓人招架不住,和她比起來我們幾個高中生都成「老人家」了。不過累雖累,只是看著那一身紅衣跑來跑去的小小身影,我還是會由衷的微笑起來,那種心情真地像看著自己的親人一樣溫暖……
糟糕就糟糕在這裏——明明「乾淨」得異樣,可整座館舍卻絲毫不給人神清氣爽的開闊感覺,反而好像被一層由濕重空氣凝成的半透明灰暗薄膜籠罩著一樣,讓人覺得又壓抑又沉悶。好在只住一宿,如果長期生活在這裏,不變成妖精鬼魅的同類那才奇怪呢!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一片混亂中,惟有冰鰭的聲音如清澈而平靜水面,霎時間反射出天際最後一點凜冽光華。他的疑問讓石榴館主的動作突然滯住,她保持著被扭住手腕的不自然姿勢,慢慢轉向我們這邊。然而冰鰭卻不為所動的繼續陳述著:「我是冰鰭,我身邊的是火翼,抓住你的是醍醐。那你呢?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那時候的孩子?」我和冰鰭面面相覷,低聲說道。祖母的話裡read.99csw.com有話啊,看來醍醐和我們家真的有什麼很深的淵源,也許她還知道祖父為什麼禁止我們和他交往也說不定!
這景象,似乎在那裡看過——早已沉澱入回憶深處的久遠往事隱現在青霧繚繞之間,明明滅滅,我不可遏抑的凝視著那纖纖十指,凝視著那漸漸變為靛藍的指甲……
不過祖母卻什麼也沒有透露,只是故意擺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來你們幾個,早就認識了啊?」
——一旦有三個人進入這閣樓間,就會有小孩子的幽靈出現,不停的、不停的和他們做遊戲,直到那些人累死為止……
最初的回憶帶著幽微的清輝閃過我腦海,隨即與祖父的身影一起崩散成發光的細沙——保護我和冰鰭不被某個絕對無法戰勝的存在帶走,就是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原因。
「我過分?那是因為你還不知道這件有趣的事情吧……」這冒牌和尚朝我投來一道凌厲的視線,「你們離開隱樵廬之後,我恰好接到一通電話,那是石榴館的女主人親自打來的,她說一直處於昏睡狀態的妹妹突然有了陷入垂危狀態,所以不得不和『父母親』一起去醫院,無論如何都請隱樵廬老闆娘代為照顧客人一下……」
「你……怎麼知道?」石榴館主突然捂住嘴角,連那白皙的指尖都微微有些顫抖難以置信的訝異。
「我不信!你們又要騙我!」紅衣女孩的黑髮在靜止的空氣里飛舞著,不斷遮掩住她鐵青的容顏與淚滴。努力抬起頭,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朝那女孩喊道:「請你相信我,媽媽一定會回來的!」
「不聽話不行!」我用力支撐起疲憊的身體,將她推向房中僅有的寢具,那床少了枕頭的被褥默然橫陳著,似乎在嘲笑我徒勞的努力。這時,背後傳來醍醐低沉沙啞的聲音:「的確應該睡了。不過沒有枕頭呢,媽媽去拿枕頭吧……」
發出不成腔調的破碎慘叫,我一下子癱坐在地板上,可那雙手非但沒有鬆開,反而如影隨形的抱著我,隨之脫離了地面……
——那是一個穿紅寢衣的小女孩!看起來大約只有兩三歲的她,短短的上半身帖服在我腿上,下半身卻依然隱沒在黑沉沉的地板里。這的半截娃娃眯著漆黑的眼睛,笑吟吟的仰望著我,嘴裏還親密的喊著:「媽媽!媽媽!」
「那種東西」!我脊背一陣發冷,下意識的環顧四周,好在是一無所見。館主緩緩轉過白皙的臉龐:「沒聽說過我們石榴館一直生意不好的原因嗎——那是因為一旦有三個人進入這閣樓間,就會有小孩子的幽靈出現,不停的、不停的和他們做遊戲,直到那些人累死為止……」
「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媽媽一定會回來的!」醍醐得意洋洋的挑起嘴角,他緩緩收攏控制著幽靈的手心,光之鎖鏈也隨之慢慢纏緊,那毫不遲疑的動作里有種決絕的味道:「現在……你可以放心睡了。」
看都不用看,聽那沒禮貌的粗魯語氣,除了砂想寺里長大的醍醐還能有誰!祖父生前的禁條果然沒錯——真不該和這神出鬼沒的傢伙扯上關係的。且不說每次碰見他我和冰鰭都會碰上這樣那樣的「麻煩事」,更重要的是他本人比這些麻煩事更難以捉摸更可怕。
醍醐……不是燃犀?和我們一樣站在此岸和彼岸的交界處,他居然否認自己是燃犀!
原來這才是怨念的根源!紅衣幽靈不知道在母親拿枕頭的那一瞬間,她們彼此間已天人永隔,卻以為家人欺騙了、拋棄了自己。我那淺薄的同情心,只會害了這可憐的幽魂吧——因為如果不解開這個心結,她就會永遠被困在者沒有盡頭的等待與怨恨里!
「打起精神來,這樣消沉怎麼行,總是為了二十年前的事情耿耿於懷,那孩子也不會安心的。」見她這樣,隱樵廬老闆娘不由得柔聲寬慰道,可石榴館主卻依然無動於衷。
我頓時火冒三丈,大聲抗議起來:「你長點眼睛好不好!」
不,這不是紅衣女孩,而是石榴館的女主人啊!霧一般的光暈使她的面孔看起來白皙得近乎透明。這舉止高雅的美人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我,緩緩伸出手遞來一件方方的東西——枕頭,那個染著藍色墨跡的陳舊枕頭!
可那孩子看起來卻相當滿足目前的狀況,她迅捷無比的跳離醍醐的懷抱,跌跌撞撞的跑了起來,那身影一會兒模糊淡去,一會兒又從緊貼人眼皮底下的地方清晰地冒出來。整個房間里灑滿了時高時低的歡呼:「一起玩,一起玩吧!以前爸爸媽媽總說生病的人不準動,姐姐也不耐煩陪我。現在我全好了,大家一起玩啦!」
沉溺著我的黑暗夜隨著女主人的身影融化開了,交織著綠影的金色夕光傾瀉過來——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依然置身於那懸挂著石榴紋簾幕的落地窗邊,向外看是依然發瘋生長的石榴樹叢,向內看是仍舊相持不下的幽靈和醍醐,以及再也無力行動的冰鰭。
從那一刻起,石榴館長女就始終聽見窗外不安地鼓盪著裹挾嘶啞鳥啼的強風,這怪風愈來愈激烈,到了黃昏時分已化遮天蔽日的蒼青煙雲,彷彿巨大強勁的翅翼在不斷的扑打著窗欞。驚恐的她直覺與那個枕頭有關,強迫媽媽去換掉,可是就是在那片刻工夫妹妹突然不見了。
「我不相信,我和爸爸媽媽還有姐姐好不容易在一起的,我不要天黑,我不要睡著,我不要你們不知不覺地丟下我!」在醍醐的掌控之中,小女孩扭動四肢瘋狂的呼喊著,深藍墨滴般的淚水從對方指縫間滲出來,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周遭的黑暗中。
按說這座西洋風的館舍建於清末,也算古舊了,可是這裏偏偏「什麼也沒有」——就比如大門口吧,陰濕蟲喜歡聚在昏暗檐溝角落裡,壓得人肩膀沉甸甸的;紙蜈蚣時常附在陳舊鐵門上,猛一看像是斑斑銹跡,然而在此地,這些再常見不過的傢伙全都不見蹤影,連來來往往的過路遊魂都敬而遠之的避開大門。
此刻,石榴館主的話語無比清晰地迴響在耳邊,讓我前所未有的明確體認到——漲滿心中的愛憐也好親切也好,也許正是被死靈迷惑的證據吧。我怎麼忘記了呢?雖然有著稚童天真爛漫的外貌,但我們面前的紅衣女孩確確實實是個幽靈,並且是個吸取人生氣、偷走人生命的幽靈啊!
「你看那小姑娘,皮成這樣,真可惜了好好一件衣服……」我悄悄拉了拉冰鰭,指向窗口低聲說道,可就是這一轉眼功夫,那孩子卻已躲進屋內藏起了蹤影,唯有嫩枝花樣的窗帘紋絲不動的懸垂著,像被倔強的手指按住一般。
原本奮力掙扎的紅衣女孩霎時間停住動作,因為炫目的光芒像金色的鎖鏈,從醍醐掌心湧出纏繞在她周身。與此同時,就像突然解開繩索般,我的身體猛地一輕。
「不然我為什麼比你們晚一步到石榴館呢?」醍醐的眼角緩緩展開一個近乎嗜血的笑容,猛地反扭過石榴館主的手臂,他的聲音越說越低,近乎不聞,「不會讓你再動那孩子一下的!否則就枉我追蹤這麼久……」
「奇怪的事情?怎……怎麼個奇怪法?」氣氛實在太契合這種詭異話題了,我頓時有些膽怯,可對方連頭也沒抬,只是淡然笑道:「因為『那種東西』會出現!」
那是石榴,熟透的、開裂的、發出甜膩馨香的石榴。不知為什麼,那甘美的味道,總讓我覺得與腐爛的氣息僅有微妙的一線之隔。
「看來幽靈果然都是死腦筋啊!」這句話讓醍醐收起了那一點可憐的同情,他不為所動的收攏五指,話音里有一種置https://read•99csw.com身事外的超然,「你給我聽著——如果不閉上眼睛,就永遠無法再度睜開雙眼;如果夜幕不再降落,明天就永遠不會來臨。」
三人的……怪談?這麼說石榴館主並不是在嚇唬人了——她的確說過三個人進入這房間就會有幽靈出現的怪談,那其實是因為……爸爸媽媽和姐姐一共三個人,正是這幽靈娃娃生前全部家人的數量!
實在是瘮得慌!這裏的經營者既然有時間注意隨著季節更換窗帘這樣的風雅細節,為什麼不能多留意與客人切身利益相關的平凡小事呢!
「居然懷疑自己的親人?這樣的小孩是要被討厭的,你看爸爸和姐姐不是在這裏陪你嗎,還擔心什麼?」醍醐按住小女孩的頭頂,此刻這蠻不講理的傢伙看起來竟有一絲溫柔,他轉過頭,衝著我露出近似於鼓勵的笑容,「還不快去拿!要讓這孩子等多久啊?」
眨眼間醍醐就完全藏起他兇悍的真面目,很有禮貌的點頭行禮:「您好,我是砂想寺的醍醐。」
「妖怪?」館主整個人都因為恐懼而顫抖起來,「憑什麼這樣說我,你……你們才是妖怪!哪有像你們這樣連幽靈都看得見的人類,你們根本就是妖怪!」
只見祖母穿過昏暗的樓梯,出現在閣樓間門口。在看到醍醐的那一刻,她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你……難道是砂想寺的……」
不等我回味這句話里的意思,熟悉的慈祥話音伴著木階被緩慢的腳步踩踏的吱嘎聲突然響起:「冰鰭,你一個人睡還習慣嗎?」
「我真的很努力在等媽媽拿枕頭回來,一直熬著不睡。可是也許撐不住睡了一小會兒也說不定,媽媽她們就是在這一小會兒離開得也說不定……可是真的只有一會兒而已,因為天還沒有黑啊!所以我再也不犯困了,一定能等到媽媽的,因為還沒過多久,因為天還亮著啊!」我衰老的眼睛里鮮明的映出紅衣女孩哭泣的側臉,她的眼淚簌簌滴落在鮮紅的衣襟上,霎時間一串暗墨跡暈開了——那是眼淚啊!我以為女孩身上只是普通的污跡,卻沒想到那是這麼多年來,這孤獨的幽魂不斷流下的絕望淚水……
我和冰鰭暗自對看一眼,嘆了口氣——才不是消沉這麼簡單,能夠置身於這陰冷的館舍而不被影響污染的,可能也只有她這種涼薄冷漠之人了。
「到底沾上了什麼東西啊?這裏的老闆娘也真是的,怎麼事先不檢查一下!」我一把搶過他的枕頭,只見枕套上滿是陳舊的藍墨水漬,看起來已經是多年前的東西了,雖然不至於沾到面頰頭髮上,但總是讓人心裏不舒服——因為這種顏色,讓我不自覺地聯想起在隱樵廬中誤入假想庭院時,在死靈松風身上看見過的藍血,以及灑向我和若藻的濁流……
「都沾滿藍墨水了,我拿去給你重新拿枕頭!」我恨恨地拎著枕頭站起身來。可能是因為站得太猛的關係,我剛起身就覺得眼前一黑,坐得有些麻木的腿腳被褥子絆住,整個人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連手裡的枕頭都飛出老遠;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被褥卻還亂七八糟地纏在腳踝上。
「你的位置?」冰鰭猛地直坐起來,戟指向我這邊的卧具。醍醐得意洋洋的閉著眼睛點了點頭:「我有些小事來晚一步,沒想到店家已經這樣安排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勉為其難和你擠一下吧!」
陰翳的視野里,異常清晰的唯有紅衣女孩的姿影,她烏黑齊整的長發沿著嬌艷的面頰流淌下來,漫過那鮮紅如火的衣衫,連那滿身泥點似的藍墨水似乎也變成了別緻的裝飾。此刻的她已不再像初綻的小小榴花,而已是溢滿甘美汁液的石榴果了,這風華正茂的美人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楚楚風韻。
「你到底對我們隱瞞了什麼?」冰鰭慢慢擰緊纖細的眉頭。對方卻回應以滿不在乎的嘲諷:「就像那些低級妖怪一樣,我迷上你們這對『燃犀』了還不行嗎?」
青指甲!我想起來了,孩提時代的我確曾見過這樣的「青指甲」!
直到今天石榴館女主人都想不通,年齡幼小身體虛弱的小女兒一直步履蹣跚,怎麼會在這麼短時間之內跑過陡峭漫長的黑樓梯,出現在那麼遠的庭院中呢?但是她的長女卻時常聽見妹妹徘徊在閣樓里的聲音,甚至能朦朧看見那身穿紅衣的身影,正如看得見父母都無法看見的,枕頭上的暗藍瘢痕。
遇上這種狀況顯得比誰都興奮的醍醐一個箭步衝過來,猛地揪住那半截娃娃的后領一下子將她從我腿上撕下,小孩的腿腳粘連著煙氣從地板中脫離出來。這一瞬間我才看清,她滿身榴火般的紅衣上灑滿和枕頭上一模一樣的藍墨水點,簡直像在泥灘里瘋玩過一樣——我在庭院里仰望最高窗口時,看見的那個撩開窗帘的小女孩不正是她嗎?
幾乎與此同時,在庭院里勞作的石榴館男主人突然看見鐵青的旋風橫貫庭院,遮蔽了人的視野,他反射性地將手中的園藝鋤頭扔了過去,這詭異的煙塵之柱霎時崩散,眼前的所見讓他一下子面如土色——就在石榴樹下中,橫躺著小女兒那還有餘溫的纖弱身體……
我不由自主地的收回視線轉向室內,卻猛地捂住嘴角阻擋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叫——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眼前的人,還是那個令人疼惜的小女孩嗎?
「就會有小孩子的幽靈出現……」我有氣無力的接了一句。
「這是個怪談吧?挺……挺有趣的!」我嘴裏這麼說著,腳步已不自覺地向門口移去,冰鰭卻反手一把抓住我:「騙人的吧!現在正好三個人,不是什麼也沒發生嗎?」
隨著光鎖的收緊,原本已恢復為少女身姿的紅衣幽靈突然間加速縮小著,倏地恢復到天真可愛的幼童容顏,呼應著這變化,窗外正在怒放的石榴花突然收攏花瓣,捲縮成蓓蕾隨即隱沒進枝頭,那茂盛的濃蔭也漸漸變成茸茸新葉——曾經加速逝去的時光在以更驚人的速度倒流著,吞噬一切的黑暗也被暖洋洋的夕照緩緩稀釋著,寂光里坡頂閣樓間的輪廓隱約浮現了出來……
「好啦好啦,我並沒有在責怪你們,著急解釋什麼?」祖母笑著搖了搖手,走過來拍拍醍醐的肩膀,「我是婦道人家不懂那麼多複雜的事情。不過看起來,能寂師父是認為已經到時候了,那就和我家兩個孩子好好相處吧——怎麼說你們幾個也算是有緣分的!」
這一刻,我在近距離中看見女孩臉上的表情霎時僵硬凍結了,她慢慢的朝我抬起頭來,那冷若冰霜的神情在一瞬間看來竟有些眼熟。我驚恐的凝視著嬌嫩的紅暈從那象牙棋子般的面孔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隱隱泛出黑氣的青白,從失去血色的唇間,女孩惱恨的擠出斷斷續續的句子:「拿枕頭?媽媽,你以為我還會相信這同樣的謊言嗎?」
石榴館男主人對這童語異常厭惡,嚴厲禁止長女再提起。女館主卻懷著一言難盡的複雜情緒,偷偷收藏起那個枕頭,也藏起了解不開的悲傷心結……
這樓梯通向何處呢?黑暗的地府嗎,幽邃的黃泉嗎?樓梯盡頭的光暈,是否就是那熊熊翻騰著的硫磺業火?
「辛苦了。」我一邊寒暄著,一邊跟在冰鰭身後踏進房間,可剛進門就有種冷颼颼的感覺,可能是光滑沉厚、一塵不染的地板乾淨得像水面一樣的關係吧。
如同某種本能的警戒般,那個童年午後的嫌惡感蠢動著浮出意識的水面……
所以,眼前這個民居旅店的名字在最短時間內引起了我的不快與排斥——石榴館。地處偏僻街角的小旅店以多子多福九_九_藏_書的「石榴」為名,在別人眼中應該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吧,可是卻偏偏讓我心中湧起說不出的憎厭。
我和冰鰭戰戰兢兢的探出頭看過去,卻見房間落地窗口遮著石榴嫩枝花樣的薄簾幕,夕陽的金色光芒正透過那層嫩綠朦朧的照進室內,一抹黯淡的紫影正在漆黑的地板上晃動著,像綺麗的堇花在倒映著林蔭的深潭上頻頻蕩漾。看到這一幕我們兩個稍稍鬆了口氣——那是石榴館女主人正忙碌的收拾打掃閣樓間呢,卧具已整整齊齊的鋪停當了,連備用的一床都已擺在了旁邊。
——這句話,正是她怨念的觸發點!
「我追蹤的,是想要帶走你們的『東西』!」醍醐的聲音,恍若落在回憶和現實的夾縫間的驚雷。
那就多陪她片刻吧,讓註定的黑夜再晚一點來臨,讓此刻的幸福再多延續一秒……
只是陪她一會兒,應該也沒有問題吧……在我反應過來之前,遊戲早已經這樣自然而然的開始了。
明明是凄涼的往事,可某種無法說清的彆扭感覺卻在我心頭漸漸瀰漫開來——究竟哪裡不對呢?似乎有什麼問題存在著,如同混在衣服里的小小尖針,不斷輕刺著我的思緒……
怎麼能這樣說呢?剛剛還在感謝我們給了她死去的女兒以解脫,可一言不合,轉臉就指責我們不像人類。就算「燃犀」再接近彼岸世界,也不能改變我們是人類的本質,憑什麼要被這樣當面指責呢——我滿腔委屈堵在胸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數月前,童年的石榴館主夫婦的大女兒在收晾衣繩上掛了一夜的衣服時,發現妹妹的枕套上不知在哪裡沾上這一灘那一灘的藍墨水,可是父母卻完全沒有看見,並且固執的讓妹妹用那臟掉的枕頭。
此刻糾纏著幽靈娃娃的被欺騙被拋棄的執念,令她永遠等待下去的執念,應該已經消散了吧,了解到真相既是解脫的時刻,也是她永遠離去的時候……
窗帘上沾上鮮血了嗎?這是我的第一反應,但仔細看那根本不是血,而是一朵朵火紅的石榴花——原本懸在窗口的簾幕上的石榴嫩葉花紋,不知什麼時候已換作了枝繁葉茂的圖樣,蒼翠的葉片間絳英朵朵盛開,如同無聲吶喊著的血痕……
我難以置信的按著額角——這滴淚水像深藍的小石子冷不防落入心底的深潭,激起水下平靜的沙礫層,攪亂了那曾經清明無比的記憶水波……
條件反射的舉目望去,我看見石榴館女主人纖細雙手曲扭著,在醍醐的鉗制下奮力掙扎,骨節指甲因為灌注了大力而泛出淡淡的青白,那病態的白皙漸漸化為朦朧的青影——幽艷的微藍正不斷侵蝕著她端正指尖。
對,就是枕頭,那枕頭上沾染的藍色瘢痕!這種詭譎的液體未免出現的太頻繁了,紅衣幽靈身上的暗藍斑點,松風身上藍色血跡,漫天降下的藍雨濁流,甚至……在夜光杯守護的安家,雖然我們並沒有親眼看見,但浩行也曾經提起過,他乘年幼的弟弟浩幸熟睡時,替他擦去臉上的藍墨痕——這一抹幽藍是否在隱隱暗示著這些全然不相干的事件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繫?
「那石榴的確是胭脂蟲染的,這也不希罕吧,至於開花結果則是因為隨著季節更換窗帘的關係。」一個優雅但卻冷淡的女聲突然在身後響起,嚇得我和冰鰭連忙轉身,只見斑駁陸離的夕陽光影里,一道窈窕的身影從枝柯交錯的石榴樹叢中緩緩轉出,那光潔額頭和端莊鼻樑之間暗自流露出的漠不關心的態度,形成了過於鮮明的第一印象,以至於隔了片刻我才注意到來人穿著件剪裁合體的深藍紫色單衣,乍一看就像是綻開在早春的枯林間的一朵堇花。
醍醐的態度卻變本加厲的冷酷:「已經很懂得撒謊利用人類的同情心了,你這妖怪想偽裝到什麼時候!」
不待我和冰鰭細味這話語,醍醐突然將食指豎到嘴邊作出了噤聲的手式。此刻樓梯上再度響起了腳步聲,片刻后一抹端莊紫影款款搖曳在門口的幽暗中——石榴館女主人有些局促的站在我們面前,她不知何時已卸下了那漠不關心的面具,低垂著眼瞼慢慢鞠躬行禮,用一種婉轉哀切的熟悉嗓音說道:「我女兒,這房間里的那個孩子……讓你們費心了。」
如果連名字都失落了,那就表示這個「存在」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無論他是人類,還對異類……
石榴館的房間不比隱樵廬多,我沾祖母的光有客房住,冰鰭卻不得不在屋頂閣樓里打地鋪。對別的他倒還沒什麼怨言,唯獨受不了通往閣樓間那一大段筆直的樓梯——狹窄陡峭,踏上去還會吱嘎亂響,半夜睡醒迷迷糊糊的,一個不小心滾下去都完全有可能。
這個枕頭正是冰鰭卧具里的那個,剛剛不是在我摔跤時被不小心摔出去了嗎?它應該還在閣樓間的某個角落,怎麼會落在石榴館主手裡呢?我疑惑的望著對方,將信將疑的接過贈物,就在這一刻,女主人的身影突然化作飄散的點點星光,轉瞬間消散無蹤……
祖母顯然是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的,她嘮嘮叨叨的關照了幾句,便堅決拒絕了我們的攙扶,一個人穩穩噹噹地踱下樓去了。待閣樓間里再度剩下我們三個的時候,我和冰鰭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疑問,朝醍醐投去警惕的審視。
石榴館女主人身體的顫抖傳遞到那業已蓬亂的長發發梢,她的語音里有一種被平靜遮蓋住的瘋狂:「我是她的媽媽這還不夠嗎?我是那孩子的媽媽,我一直牽挂著她,這還不夠嗎……」
這幽靈可能是曾經在這房間的病榻上度過最後時光的小孩,她並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然擺脫不聽使喚的身體得以自由行動,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讓父母和姐姐分享這快樂。獨自在黑暗中等待的她也曾一再幻想過重逢時的情形吧,那一刻來臨時應該怎樣給他們驚喜呢,應該做些什麼呢?然而當期待的人們真正出現在面前,她卻只能想起最單純,但對自己而言卻最遙不可及的快樂——一起玩,和家人們一起盡情的遊戲。
眼前的一幕令我反射性地舉起枕頭高喊著:「我回來了!我把枕頭拿回來了!」
當然不夠——因為此刻深藍色的液體正湧出她的眼眶,不可控制地滑過那白蠟似的面頰,撒落在堇色的外衣上,就這樣不著痕迹的融化了進去,這一幕使曾經溫婉淑靜的美人看來就像一朵開錯了季節的冶艷狂花……
「有人想帶走你們吧。」醍醐露出白亮的犬齒,「從你們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有人想帶走你們。不……確切的說,想帶走你們的,並不是『人』。」
「誰是你媽媽啊!」我毫無意義的慘叫和醍醐興奮無比的高喊同時響起:「好傢夥,還真有膽子出來!」
「這裏這裏!我們玩影子戲,姐姐過來這邊,媽媽和爸爸到那邊去!」紅衣小女孩一邊很自然的分配著角色,一邊跑到窗邊,藉著投射在地板上天光玩起指影。我雖然累得四肢酸軟口乾舌燥,恨不能躺下來睡一覺,卻還是努力打點精神。就在被小女孩拉著橫越過房間的那一刻,斑斑點點的熾烈鮮紅突然灼痛了我的眼角……
「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那孩子還在這個家裡,她的魂魄還在等我們!那個時候……聽見你們議論在閣樓窗口看見紅衣小女孩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你們一定看得見我的寶寶!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把那個枕頭給拿了出來……」說到這裏矜持的石榴館主已泣不成聲。
冷不防瞥見這一幕的我毛骨悚然,連驚叫都被驟然湧起的噁心感覺強壓了下去。好在冰鰭反應快,順手拿起身背的https://read.99csw•com小茶壺,不假思索地將凈水潑了過去。
注意到針對自己的懷疑視線,醍醐傲慢的揚起下巴:「你們什麼意思,那個眼神?」
「騙人怎樣,不騙人又怎樣?」館主按著衣擺站起來,輕輕撫了撫攏在腦後的烏黑長發。冰鰭不服氣的皺起眉頭:「不怎樣,只是討厭這種話題。」
可能因為周圍都是低矮老宅的關係吧,這座半生不熟洋館風格的二層小樓顯得狹窄高峻得離譜,好像整座建築隨時都會向著人頭頂轟然倒塌似的。
石榴館主也不再說什麼,搖曳著走向門口,原以為這我行我素的美人要就此離開了,沒想到她卻扶著門框回過頭,衝著冰鰭露出殘星般恬靜的微笑:「難不成你也在害怕什麼嗎?真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樣也會嚇著你,小少爺。」
冰鰭一把扶住下意識後退的我,指向眼前的異象:「火翼,這傢伙究竟是什麼,難道你還是想不起來嗎!」
「好痛!你想幹什麼!」石榴館主凄切的呼喊著,條件反射的掙紮起來,這行動卻只換來對方更加無情的禁錮,無計可施的她轉向我們發出哀婉的求救聲,「救救我,讓我到那孩子身邊去!拜託你們救救我!」
看見石榴館主蒼白的臉上越來越焦急哀慟的表情,我不由得惱怒起來:「醍醐你別太過分了!」
「我才不要和你擠!要麼我走要麼你走!」冰鰭斬釘截鐵的拒絕道。
這直截了當的質問讓醍醐健壯的肩背瞬間掠過一絲動搖,隨即他露出一個示威般的笑容:「『燃犀』,果然……都是敏銳的傢伙!」
樹木的四季如此自然又如此迅捷的在我面前流轉著,可是夕陽卻自始至終巋然懸挂在天際,時間似乎被怪異的扭曲了,以某種驚人的固執停滯著,又以某種驚人的輕率流逝著。世界在我可望不可即的地方迅速崩壞著,急不可待的奔向滅亡,但此刻的空間卻堅不可摧……
伴著如此親切的語聲來臨的,是已經成為習慣的安心感,就像安靜的陽光穿透回憶,這語聲將某段短暫而溫暖的童年時光冉冉照亮了——這不是祖父的話音嗎,早已過世的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昏睡的妹妹?」「不是說已經死掉了嗎?」這驚人的發言讓我和冰鰭同時脫口高喊起來。
然而就在她紅得囂張跋扈的衣袂的映襯下,冰鰭和醍醐的動作卻遲緩而機械,他們的容顏不可思議的刻上了滄桑的痕迹,鬢角也沁出星星銀絲;我不由自主地抬手撫摸著額頭,陌生的粗糙觸感讓我確定同樣的變化也發生在我的身上——被不知不覺地偷走的,僅僅是時間嗎……
可是幽靈自己卻無從察覺。慢慢地的靠近,已經長得很高的女孩俯身緊緊擁住了我的肩頭,她青藍的淚滴濡濕了我的衣衫:「其實我仔細想過了……大家也許不會再回來了。爸爸媽媽也覺得姐姐比較好對不對?反正我的病也治不好了,只要我不存在大家都可以得到幸福對不對……那麼直接告訴我啊?為什麼要騙我呢!我不會給大家添麻煩的,我不想做讓爸爸媽媽討厭的小孩!」
活著的時候,她一定是個懂事的女孩子吧——不想成為負累,希望每個人都得到幸福,但卻唯獨放不開思念,即使經歷了那麼孤獨而漫長的等待,即使已經預感到親人不會再歸來,卻還是始終懷抱著那近乎絕望的希望……
這沒禮貌的反應果然招來祖母的白眼,但卻換來了我的無限的同情:如果可以的話,誰不想轉身就走啊——一般來說,年代久遠的老房子里「那種東西」多一點非但不奇怪,反而會讓身為「燃犀」的我們有種倒錯的安心感,比如隱樵廬就大體如此,而我家老宅狀況更加「可觀」,可眼前這座石榴館的情形卻與之相去甚遠……
原來幽靈的確辨不清所謂的性別——對於紅衣女孩而言真的只要湊足三個人就行了,無論是他們的組合是不是真的與「爸爸媽媽和姐姐」相符。石榴館主在場時沒有出現的她卻在換作醍醐時現身,唯一的原因就是,那個時候我對冰鰭說道,要幫他重新「拿枕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喃喃的低語著,冰鰭恍然大悟的擊掌道:「爸爸媽媽和姐姐,難道這就是所謂三個人的怪談嗎?」
「醍醐的感覺……的確不太一樣,好象是另一種『燃犀』似的……」我忍不住低聲囁嚅著。冰鰭緩緩的點了點頭,他聲音里有不動聲色的激烈:「你迷戀上的恐怕不是我們吧,醍醐——你一直在追蹤的,究竟是什麼!」
原本纏在腳踝附近的沉重布料突然間動搖了,以一種微妙的節奏蠕動著漸漸攀爬向膝頭。我反射性的回過頭來,絆住我腳的哪是什麼被褥——只見一截紅色的袖子大半拖在地上,衣袖下面一雙蒼白的小手象從水面下伸出來那樣冒出地板,不顧一切的緊緊抱定我膝蓋……
難以置信的表情掠過館主端正的面龐,她轉身就朝房間外跑,卻被醍醐劈手揪住手腕,石榴館女主人奮力扭曲著白皙的胳膊想要掙脫:「放開我!我要去她那裡,我要去那孩子身邊啊!」
被徹底藐視了!待樓梯上館主的腳步聲去遠,冰鰭惱怒的一頭倒在被褥上,我也嘆著氣在隔壁備用鋪蓋上坐了下來。還沒清靜片刻,門口偏偏又響起一個惱人的聲音:「呦!這麼巧,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可是有些奇怪啊,雖然對幽靈來說只要滿足人數就行了,性別什麼的並沒有太大意義,但「爸爸媽媽和姐姐」的組合,剛剛我和冰鰭加石榴館主的狀況至少比現在換作醍醐更合適吧,為什麼這傢伙之前沒有動靜,偏偏在目前這種不自然的情形下出現呢?
那孩子似乎完全沒感覺到醍醐身上凌厲的氣息,突然從不可思議的角度翻轉過去倏地抱住他強壯的手臂,眨眼間就順勢溜到對方懷裡。她依偎在對方胸前,朝冰鰭伸出手:「爸爸抱我到姐姐那邊去!我們一家四個人又在一起了!」
對方則慢慢來到小徑上,對客人們說「歡迎光臨石榴館」之類的客套話,又隨口感謝隱樵廬時常照顧自家冷清小店的生意。聽稱呼,年紀輕輕的她正是石榴館的女主人。這冷美人無懈可擊的禮儀非但沒有給人賓至如歸的親切感,反而就像完成某種程式性極強的技術任務一樣,越周到就越冰冷。
「說不出來嗎?那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們不是人類?」遠遠的凝視著石榴館主那蒼白如死灰的面龐,冰鰭輕輕搖了搖頭,「連名字都沒有的東西,是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媽媽的。」
這層薄幕之內是一成不變的黑暗,簾外又是怎樣的世界呢?被刻意遮擋,刻意隔絕的外界究竟發生著怎樣的變化?我不自覺地掙脫小女孩的手心,恍恍惚惚地走向窗口,猛地一把扯開簾幕,石榴樹的濃蔭像一陣青潮驀地撲面而來……
聽到這興沖沖的童語,醍醐身上猛烈的氣焰不自覺地消散了,冰鰭雖然還嘟噥著「我才不是什麼姐姐」,但那不再戒備的肩頭卻泄漏了他此刻真正的心情。
剛出現時,那紅衣女孩只是兩三歲幼兒面貌,可是現在的她四肢已像春天的小樹一樣修長,面孔輪廓隨之漸漸清秀起來,甚至那過於蒼白的面色也染上了生氣勃勃的紅暈,怎麼看都已是接近十歲的少女了。
應該說不是痊癒了,而是死掉了才對吧……
緩緩轉向我,醍醐露出了果決的笑容,他一字一字地說著出乎我意料的話語:「當然不是。我怎麼可能是『燃犀』這麼沒用的東西。」
明知道即將到來的事實,明知道這對死靈而言是一種自由,我還是忍不住大聲呼九九藏書喊:「等一下啊!」
「原來你在這裏,二老可安好?」一看見這位美人,走在前面引路的隱樵廬老闆娘便寒暄起來。
冰鰭看看我又看看窗口:「怎麼了?」
「別岔開話題……」冰鰭的逼問像被斬斷一樣驟然間停止了,因為對方如風一般迅捷的話語。
「果然是你嗎……」祖母上下打量著這高大的少年,眼神有些意外,卻更多是老人家獨有的懷念況味,就好像他們許久以前曾經見過面似的。她意味深長的沉吟著,「剛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有點在意了,原來真的是那時候的孩子啊。」
「不可以再玩了!」我不顧一切的脫口高喊,小女孩不自然地停住動作,困惑的轉頭看向這邊,連冰鰭和醍醐都投來了疑問的視線,我一時間有些慌亂:「因為……因為已經不早了呢,小孩子必須休息了!」
「已經沒有什麼可等的了。」雖然沒有開口,但醍醐的動作卻這樣說著,在他決然但卻慈悲的手心,小女孩的身體漸漸縮小為嬰兒,又從嬰兒漸漸縮小為不盈一握的光珠,盈盈的星輝閃爍著從醍醐的指縫間映射出來,不斷流轉,最後熄滅在他慢慢握緊的掌心……
真的是很辛苦的等待啊,所以天空永遠停留在黃昏那一刻,但四季卻不停流逝,那是因為小女孩固執的留住了「此刻」,放棄了未來。如果親人不再回來,她也將在這扭曲的時空里永遠等待下去……
「剛剛有個穿紅衣服的小孩……」我輕聲嘀咕著。
「那枕頭上的藍……」我正要開口說出我的疑惑,一直沉默著的醍醐突然舉步,慢慢踱近窗邊:「您的丈夫和女兒呢,今天怎麼沒看見他們?」
「一定要過去嗎?我給你一次機會……現在放棄還不晚。」醍醐的笑容懶散,但聲音里卻有著一絲殘酷的味道。這傢伙究竟在什麼花樣?為什麼要這樣捉弄年長的女性呢,明明那孩子的魂魄已經被他親手送去安眠了啊!
可是枕頭在哪裡呢?幻境取代了一切,四周除了濃膩的漆黑之外空無一物。我張皇四顧,幽暗的彼方隱約浮現出一點泡沫似的微光,我本能地朝它跑去,卻只見一架陡峭的樓梯在面前展開,緩緩向下方延伸。
實體化的黑暗突然如千鈞重負般壓住我身體,像第二層皮膚一樣慢慢箍緊我四肢,疲倦感隨之滲入關節肌肉,連抬抬手臂都比以往要花上好幾倍力氣。意志和體力無可奈何的脫離感讓我再也無法自由行動,只能頹然跌坐下來。從何時起連眼前都變得這麼模糊了,別說在幾步之外的冰鰭和醍醐,連我自己的腿腳都看不清楚,只能看清布滿茶褐斑點的薑黃手臂,粗糙指尖——這就是衰老嗎?這就是原本似乎距我們還有千里之遙的遲暮衰老……
「實在是萬分抱歉。小店地方狹窄,不得不怠慢幾位,照顧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見諒……」站在石榴紋樣的盤花鐵門前,隱樵廬的老闆娘非常客氣的再度致歉——香川城民間工藝社團「青柳會」歷年都會前往鄰鎮桃葉津作春季旅行,一直是由她接待的,可這次會員里添了不少新面孔,那小旅館實在沒有足夠的房間,才不得不把一部分會員送到不遠處的另一家民居客棧「石榴館」。這本來是再普通不過的安排,可站在我身邊提著行李的冰鰭卻發出了不滿的咋舌聲。
「你比那種東西更可怕……」冰鰭微弱的抗議著再度倒向被褥,一把抓過枕頭蓋在面孔上。我突然注意到那枕頭上竟這一點那一點的灑滿了污跡,和乾乾淨淨的被褥比起來實在是髒得離譜。
「你自己不就是『燃犀』嗎?」我大聲抗議道。
弄得人心煩意亂的!我正要用力踢開這礙事的東西,卻聽見冰鰭變了調的呼喊:「火翼,別動!」
可是我不得不承認:從某種程度上說,醍醐與我和冰鰭,甚至和祖父,的確都存在著某種微妙的不同,雖然無法很清晰地說出究竟在哪裡,但這種差異的確存在著。
從來不敢吃石榴,因為總覺得那是可怕的東西。
石榴館青灰的天幕邊緣,殘陽正一點一點的西沉入無邊暮色之中,這裏的夜似乎來得比別處都早。夕光里,石榴館女主人眥裂般的睜大了美麗的眼睛,無法理清的困惑從眼底瀰漫上來,漸漸湮沒她全部的表情:「名字……我的名字?我是,那孩子的媽媽啊……」
可是醍醐的字典里卻從來沒有「尊重他人感受」這幾個字,他徑自踢掉鞋,大大咧咧的走了進來,胸前的獸牙吊墜好像示威似的一搖一晃。這傢伙猛地將旅行包扔在我身邊,差一點就打到人腦袋了!
聽到這裏冰鰭頓時擺出厭惡的表情,壓低聲音:「紅色的?你聽說了嗎——這家旅館窗帘上的紅石榴是蟲子的屍體染成的,還會隨著季節開花結果呢……」
這一刻,紅衣女孩窈窕的身體突然收縮,少女的青澀再度呈現在她四肢上,隨著體形的改變,被她遮住的說話者的身影隱約顯現出來:那是醍醐,原本蒼老衰朽的他正隨著對方的改變而逐步取回年輕的面貌——這傢伙居然能從幽靈身上奪回生氣和時間!
我惶惑的轉過頭來,石榴館主依然在努力的傳達著自己的心意:「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做到了我無法完成的事情。讓那孩子的魂魄……」
醍醐緩緩攤開那隻手,掌中早已空無一物。他的嘴邊終於沁出一個沉穩的微笑:「現在可以放心睡了。因為等你再度睜開眼的時候,一定不會再孤獨一人。」
「誰……誰是你姐啊!」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冰鰭還是結結巴巴的對弄錯他性別的異類表示抗議——爸爸、媽媽和姐姐?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這樣的稱呼?為什麼這平凡的稱呼在這裡會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呢……
我和冰鰭磨磨蹭蹭的走進大門,踏上青磚鋪地的蜿蜒小徑,進入同樣乏善可陳的庭院。此處的春天似乎來得尤其晚,了無生趣的景緻里只有幾株老石榴正冒出絲絲新綠,這旅館可能就是因此而得名的。主屋神經質的尖頂便隱現在這片還不那麼濃密的綠蔭中。
「對不起……我不去拿……」我囁嚅的話音突然被似曾相識的蒼老語聲打斷了:「你的父母並沒有丟下你一個人,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事情是這樣的……」搶在我回答之前,冰鰭已經反射性的接過了話頭。
梳著整齊童發的頭頂,微微遮住眉毛的劉海,黑得看不見眼白的眸子,蒼白卻滾圓的面頰,被紅色縐布包裹的脖頸和肩頭……就這樣,這匪夷所思的片斷依次浮出地板呈現在我的眼前……
閣樓間里的孩子?是說被困在此地的幽靈女孩嗎?難怪我辛苦的尋找枕頭卻遍尋不獲的時候,會在光暈中出現她的身影——原來石榴館的女主人就是那個紅衣女孩的媽媽!
「這……」館主一時間有些遲疑,醍醐不等她回答,舉手指向樓下那片石榴叢稀疏枝葉下的某個角落:「你的小女兒,最後是在那裡發現的嗎?」
膽戰心驚的轉過頭,眼前所見讓我倒抽一口涼氣——這裏還是坡頂的閣樓間嗎?那為什麼除了那床卧具之外,周圍的牆壁也好房門也好,全都不見了蹤影!黑暗像散發著濃郁苦味的粘稠葯汁,將一切都徹底溶解,唯有薄綠窗帘里透出的一點夕光像小小的舢板,托著我們在漆黑的大海之中載沉載浮……
「還不快去!」這一刻,回蕩在黑暗裡的冰鰭的提醒,像極了祖父的聲音。就像童年聽到相同吩咐時一樣,在回過神以前我就已經奔跑起來。
「這樣不太好哦。」還沒有站定,就傳來石榴館主清冷的笑語,「三個人進入這個房間的話,是會發生奇怪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