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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指甲

第四章 青指甲

——雪之下回來過,他回來過了!
數月前在安宅庭院中,我們都以為山茶精靈夜光杯禁錮這一家的次子浩幸的靈魂,是為了佔據他身體並取而代之,但事實上那並不是這花妖真正的想法——身為彼岸眷族的夜光杯早已發現在浩幸身邊出沒的「藍指甲阿姨」,因此偽裝成為那孩子的樣子守護他躲過姑獲鳥的糾纏。而多年前,他就曾這樣尾隨我們直至家中,想以同樣的方式保護冰鰭,卻因此而被祖父誤以為是想要捉走孩童的妖物。
附言:我已經準備好了禮物,一直想著能早點贈送給你。可是又總覺得送什麼給你都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
「抓小孩的不是貓頭鷹,是姑獲鳥!青指甲的姑獲鳥!」我在背後大聲提醒,看著媽媽和嬸嬸又驚訝又惱火的樣子,我和冰鰭相視一笑,手拉手就朝後院跑去。
單手是無論如何也開不動那又高又重的排門的,我抬頭問道:「嬸嬸自己能進來嗎?」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青指甲」竟然又一次丟下了冰鰭,青著一張臉發狂似的團團打轉,眼中藍色的水漬濺得到處都是:「怎麼辦?沒法一起帶走,有三個……有三個寶寶啊!」
一度置身在相同的天空下,甚至也許就近在咫尺,我們卻彼此都不曾察覺對方的存在。這令我不得不感嘆,世界對於渺小卑微的人類而言實在是過於深邃遼闊了,即使擁有可以看見彼岸的燃犀之眼,我也無法看見隱藏在表象背後的本相,無法看見隱藏在時間背後的未來……
好像特別留戀似的,這魂火在榴叢間徘徊良久,轉而飛向一望無際的青空,初來時遮蔽著石榴館的混濁青霧早已被強風蕩滌得消散無跡,那小小的光點迎著黃昏最後一抹霞光,融入那布滿清新嫩葉的綺麗夕空中……
雪之下
鎮定地仰望著狂暴的怪物,冰鰭依舊平靜地微笑著:「我們的媽媽是有名字的,那麼你的名字呢?」
琉璃燈的烈火反卷向猛衝過來姑獲鳥,霎時間和蒼風正面相撞,變化成嬸嬸的有翼怪物頓時泄了氣似的急遽縮小,眨眼間化成一隻靛青指爪的大鳥,從同色的短喙中不斷發出哭泣般的凄厲的啼叫。
「這麼放任他們是不行的,阿薰!」嬸嬸可沒媽媽那麼好說話,「兩個小癩猴兒懂什麼,爺爺去世的時候連眼淚都沒掉一滴!」
只是轉瞬間,那無堅不摧的輝煌猛獸,竟從中央被切成兩半!
丟開那空空的燈骨,我和冰鰭連忙跑到一起再度拉緊雙手——一定要快點去書房把剛剛的事告訴祖父:我們真的碰上那個又麻煩又可怕的客人了,而且我們兩個人還一起把她趕出去呢!
我不由得囁嚅起來:「冰鰭你……」
一起走?難道今天去踏青嗎!我頓時忘記了剛剛的難過,興高采烈地朝嬸嬸跑過去。可冰鰭這傢伙竟然像釘在地上一樣不挪窩,雖然是很想鬆開手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啦,可祖父說如果這樣做的話,就不能做我們家的小孩了……
中央的排門發出吱嘎聲向兩邊敞開,鮮明的嫩綠色霎時照亮了我的眼睛——明明是大晴天,為什麼剛剛透過窗格子看卻是陰沉沉的呢?不過我一時是管不了那麼多的,因為嬸嬸站在門外向我張開雙手:「來……現在就一起走吧!」
顧不得擦臉上的眼淚,我驚訝得連嘴也合不攏了——為什麼一聽見這「姑獲鳥」這幾個字,「青指甲」就突然變了樣呢?冰鰭似乎看穿了我的疑問,他還是傻笑著,慢條斯理地說:「姑獲鳥是她真正的『名字』。既然她的真面目已經被揭穿,那麼我曾經施加的咒縛就會啟動。」
「總是依賴我是不行的,如果今天的客人都對付不了,那等『他』真的到來的時候,看你們怎麼應付!」祖父的語調嚴厲起來,他緩緩的靠回椅背,「這次我不會幫忙的,只能靠你們自己!」
在這念頭浮現出我腦海之前,姑獲鳥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驀地掙脫掌控飛身而起。那不可思議的大力帶得醍醐都站立不穩,豪勇的少年憤怒地咆哮著,不假思索地揮手擒拿,可那青灰的肉翼卻從他指縫間倏地滑脫。
可是雪之下卻說我的存在給了他希望。
午後的陽光斜斜的鋪著,空氣里瀰漫著新草的芬芳,媽媽正收回那兩件團獅子花紋的新衣服,穿過檐廊下準備拿去熨燙,一看見我她就皺起眉頭。
是在誇我們做得很好,可是又在擔心什麼嗎?然而我和冰鰭卻沒有能夠得到更加確定的答案,因為只是一瞬間,那安詳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沉丁花繚亂的枝葉間,只餘下一陣柑橘似的清爽熏風……
直至今天,香川城舊民居一入冬都會在堂屋前架起隔罩,直到料峭春寒退盡時才會撤去。我家撤得尤其晚,因為冬春季節交替的時候,格子排門外總是不斷有陌生客人來訪,每到這時祖父總會親自出來應酬,雖然非常客氣的寒暄著,但他卻從不將這些客人請進屋來。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四月中旬才作罷,所以童年回憶里萌蔥色的初春景緻,總是鑲嵌在被蝙蝠方勝、萬字仙桃等等花紋的窗格子里。
究竟發生了什麼呢?在暮春的黃昏,還沉浸在輕寒之中的民居小旅店中,我、冰鰭還有砂想寺來的降妖少年醍醐,接二連三的碰到不可思議的存在——異常扭曲的時間,會隨著時間流轉長葉開花的窗帷,會通過遊戲奪取人生氣的紅衣小女孩幽靈,還有,就是眼前這幻化成優雅的女館主形象的……姑獲鳥!
正要繼續曆數冰鰭的罪狀,祖父卻朝這邊招手了,我只好磨磨蹭蹭的挨到他身邊。祖父苦笑著搖了搖頭,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冰鰭:「唉……你們兩個可不能再鬧彆扭了啊!來,拉拉手!」
所以非常羡慕你,有著可以坦誠相見的親人。即使犯錯,你們之間也會彼此關切地責備,然後笑著安慰和原諒。
就在這時,屋裡突然傳來嬸嬸的呵斥https://read.99csw.com聲:「冰鰭你過來!看看把房間弄成什麼樣子了,居然還把送子燈給燒了,居然玩火,你小命不想要了嗎!」
想著無論如何也要看看香川最後的春色,所以回來了一趟,可惜真正想見的卻沒有見到。
沒錯的,松風就是為了搭救莫名其妙行動失控的小女孩才喪生的——當時的目擊者若藻看見了捲起鐵青灰塵的罡風,聽到了凄厲的鳥啼,而我則清晰地看到松風的靈體上,灑滿靛青的水痕……
所以這樣的你做出來的寒海棠會有怎樣的花色呢,這也許便是今夏最深切的遙想吧。
火翼:
「既然這麼說,我就進來了!」伴著話音響起的是一陣獵獵聲,好像潮濕的床單灌滿強風一樣。嬸嬸伸手搭在格子上推動門扉,這一瞬間,我看見一道靛青的影子一閃而逝……
此刻醍醐當然聽不見我們的疑問,他徘徊在石榴叢下的強悍身影看起來透著失望,他緩緩躑躅到一棵榴樹邊,沉默片刻后突然像記起什麼一樣拍了拍後腦勺。我和冰鰭疑惑地望過去,只見他抬起手臂攤開五指——一粒小小的光珠從那掌心閃爍著飄出,即使距離遙遠,那點微光也看得特別清晰。
像我們離開時那樣,祖父依然坐在南窗花影下的書案前,看到我們兩個興沖沖的跑過來表功的樣子,他微微一笑,遠遠地朝我們讚許地點了點頭。然而緊接著,眉間卻沁出了淡淡的憂慮暗影……
「你是荷花蓮藕燈,麒麟送子燈是發吉兆生男孩的。」媽媽一邊收拾衣服一邊快步向屋裡走,隨口回答我,雖然看見一團糟的堂屋自己也差點腳軟,不過媽媽還是努力的勸慰嬸嬸:「常夏,小孩子淘氣點……」
不知道這封信能否到達你的手中。今年的春天非常的短促,雖然想在寒海棠開謝之前歸來,可只是轉眼之間就已經是這個時節了。
可是「石榴館主」嫵媚的容顏上,籠罩著青色煙靄一樣的困惑:「我是寶寶的媽媽啊……我比任何人都愛她,別任何人都擔心她……」
被青霧籠罩的真相已經漸漸揭曉了,唯獨「石榴館主」本人沒有意識到自身明顯的變化,她的青指甲幾乎嵌進醍醐的手背里,那被藍淚濡濕的嘴唇依然焦躁的翕動著:「讓我去見那個孩子,我真的是她媽媽啊!如果不是她的媽媽,那我還能是誰呢?」
二十年前?難道姑獲鳥作祟帶走石榴館次女,並非發生在近在眉睫的如今,而是發生在久已遠去的二十年前?
「你怎麼可以說謊啊?」媽媽走過來點責備的瞪著我,「明明衣服乾乾淨淨的,幹嘛向嬸嬸告狀說被冰鰭弄髒了?再欺負冰鰭的話媽媽可就不喜歡你了!」
從二月間收到他說要陪母親去鄰鎮休養的書信開始,到現在六月,已經讓我覺得渡過了太漫長的時間了。每天每天都想著是不是會收到來信呢,每天每天都發現不會有消息,所以把信箋拿在手裡的一瞬間,忽然有種不真切的恍惚感覺。
我用力甩手表示抗議,可是在祖父「不和好就不喜歡你啦」這樣的威脅中,只得不情不願的拉住冰鰭。可是剛碰到他的手就覺得光滑冷硬,冰冰涼涼還毛毛糙糙的,我甩開他低頭一看,連指頭都黑成一片了;這傢伙剛剛究竟上哪兒瘋皮去了,滿手都是灰塵!
但這虛張聲勢的威脅卻像徒勞的回聲漸漸湮滅在幽谷——眼前所見讓我有種錯覺,就好像這一切的背後存在著看不見的精確鐘擺,一味朝醍醐那邊盪去的振子在此刻達到極限,開始朝相反的方向擺動過去……
難道那就是嬸嬸自己弄上去的嗎,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責罵冰鰭呢?
咬牙切齒的發出指向不明的咒罵,醍醐反射性的捂住胸口,他頸上獸牙吊墜從領口滑出,閃爍著漠然的微光。握緊那獸牙的吊墜,砂想寺的悍勇少年露出近乎嗜血的微笑,朝向窗口低吼著:「這下終於……讓我給逮到了!」
如今,這睽違多年的妖怪,正以「石榴館主」的面目再度出現在我和冰鰭的面前,並且在已在我們身邊,灑下藍血的標記……
站在石榴館狹窄幽暗的閣樓間中,面對著僵持不下的醍醐和「館主」,我惶惑的梳理著混亂的思緒。
一口氣跑到二門隔罩前,我回頭一看,發現冰鰭也跟在身後,他老老實實遵照命令跟我牽著手呢。雖然慪著氣,但我也不敢貿然違背祖父的吩咐,只得這樣和他手拉手的踱進堂屋中央。
「他當然是人類。」眺望著石榴樹下那道剽悍的身影,冰鰭發出沉著的低語,「因為只有人類才會有『魂象』。」
被揭穿真面目的姑獲鳥發出不像人間所有的凄厲長鳴,鼓動雙翼猛撲向冰鰭,卻被一道噴薄而出的金色火光迎面阻擋,遠遠彈開。
「你是『姑獲鳥』,我們不跟你走!」我條件反射地跟著他大喊起來,與此同時,冰鰭的叫嚷竟也一同響起。這一刻三個聲音同時在呼喚著這異類的真名。
我何嘗不想知道其中原委?因為有人曾經說過:燃犀是最接近異類的族群,跨過此岸和彼岸的界限,對我們而言,只是小小的一步……
嫩葉花紋的薄青窗帘猶自上下飛舞,似乎在告訴我和冰鰭剛剛的一切不只是幻覺,耳中只聽見樓梯上一陣急促遠去的腳步聲,我們連忙憑著落地窗欞俯身看去,片刻后醍醐的身影就從門廊下疾走而出,急切朝大門口追去,可是在奔過枝葉交錯的石榴叢時,卻最終放棄似的停下了腳步。因為無論是神秘出現的人影還是遭受重創的姑獲鳥,都已經在暮春甜蜜的空氣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梅雨來臨之前的潮濕傍晚,在雙獅橋頭意外的看到了縛在已經枯萎的紫陽花上的信箋。因為水汽的關係,字跡已經微微有些糊掉了。
霎時間,有翼的妖物就被輕而易舉地攫在幻獸的利爪之下,撕心裂肺的慘叫如銳利的刀鋒般劃九-九-藏-書過我耳膜,一片藍得發黑的詭異液體瞬間播撒開來——姑獲鳥的半邊肉翅竟被醍醐生生的撕扯了下來……
唯獨冰鰭在這片混亂中巋然不動,若不是緊緊拉住他的手,恐怕我早就被著詭異的風暴給捲走了。似乎「青指甲」也看出了這一點,她從流竄的蒼風中陡然伸出手臂,一下子揪住冰鰭的前襟。
瞅准了這個間隙,劇烈掙扎的妖物趁機掙脫束縛。只聽一陣夾雜著玻璃碎裂聲的砰然轟響,視野陡然廓清,呈現在我眼中的是閣樓間內一片狼藉的景象——原來是落地窗頁被無形的大力猛地撞開,姑獲鳥拚命揮動著受傷的翅膀,灑下一片妖異的藍血,裹挾著青風歪歪斜斜的奪路而出……
某種毛骨悚然的寒意倏地爬過脊背,令我反射性的想弄明白究竟是誰帶來這種前所未有的恐怖。然而對方的動作似乎打破了交錯的時空之間某種微妙的平衡,不等我看清,他的身影就如同海市蜃樓般驀地淡去。惟有姑獲鳥單翼掀起的勢不可擋的氣流裹挾著籠罩于石榴館周遭的混濁灰霧,飛升馳向遼遠的天際……
難道變天了嗎?現在天陰下來的話明天花朝節會起大風的,那就不能出門踏青了。我擔心的抬起頭,卻猛地發現常夏嬸嬸正站在漆黑的排門窗影外,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著俯下頭湊近雕花格子,她身後襯著一片灰濛濛的天空。我連忙去開門卻被拖了個趔趄——冰鰭像是腳下生了根似的,居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也不去給他的媽媽開門。
在若藻的執念所化的假想之庭里,因為過度的衝擊而一時來不及分辨的幻象,在這稍縱即逝的瞬間,被我清晰地捕捉到了!
為了明天花朝出門踏青,媽媽特地縫了兩件叢雲團獅子紋的小襖給我們;昨晚漿過之後拿去晾乾,沒想到今天一早我就發現全都濺上了深藍的墨點。回想一下,這一定是昨晚偷玩祖母通草花染料的冰鰭乾的!見好端端的新衣服變成這樣,我立刻向常夏嬸嬸告狀,嬸嬸皺著眉頭仔細看了一會兒,便很嚴厲的罵了那傢伙一頓。
我邊哭邊拚命抱緊冰鰭——不可以放開手的!祖父說過他不會來幫忙的,這次只能靠我們憑藉自己的力量度過難關。我開始後悔為什麼沒有老老實實傾聽他的教誨了,現在的我什麼也不懂什麼也做不到,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按照祖父吩咐的那樣,緊緊拉住冰鰭的手,不論遇上什麼都絕對不可以放開!
眼看著這妖鳥就要飛揚遠遁,這個剎那,侵略性的強光像離弦之箭,追逐異類張皇的身影激射而出,我清晰地看到一頭光明的猛獸從醍醐的身體里一躍而起,那猛獸有著白金的皮毛利爪,火焰似的瞳孔獠牙,其首如熊,雄健威武,其身如獅,剽悍迅捷,其尾如狐,輕靈張揚。這不屬於人間的幻獸以追風逐電的速度撲向掙扎逃逸的姑獲鳥。
四壁和天花的存在感再度被突然降臨的幽暗模糊了。館主那染著青指甲的纖指變成了鋒利的靛色鉤爪,牢牢扣住醍醐的手腕和臂膀。伴隨著好像撕裂皮膚般的令人毛骨悚然聲響,從這怪鳥脊背上猛地蓬開折傘樣蒼灰的肉翼,這沉重的翅膀以一種陰鬱的狂躁節奏緩緩扇動,強勁的氣流卷著塵埃霎時間鼓盪在周遭,我和冰鰭不約而同的舉起手遮住眼睛,不知從何而來的沙礫呼嘯著打在臉上,狠狠的刺痛了皮膚。
似乎再忍耐著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堅定自己必勝的信心,醍醐發出狂暴而憤怒的咆哮,他的吼聲和白金猛獸的吼聲混合在一起,霎時間有種鎮人心魄的威懾力。
「別叫我的名字!」冰鰭的語氣罕見的激烈,他轉過頭直視著我,顏色淡薄的眸子里銜著殘陽的星火,「別叫我的名字……這名字只會讓我想起,身為『燃犀』的自己是最接近那些傢伙們的存在,我永遠、永遠都不要和它們同流合污!」
春天裡從不午睡的我,常常趁冰鰭進入夢鄉后溜到書房纏著祖父玩;這個時節,向陽的窗外那株沉丁正綴滿茸茸的輕粉花球,從鑲著金邊的深綠葉片間飄散出類似柑橘的清爽香氣。祖父總是悠閑地坐在斑駁的花影下,面前蕩漾著一縷茶煙。在暖洋洋的陽光里,我或者吃糖果糕餅或者聽故事,或者就乾脆在祖父膝邊睡著了。
我迷惑的轉頭看著冰鰭的側臉,卻見夕暉沿著那細緻的輪廓鍍上了一層冷漠的淺金色,他的聲音同樣沒有溫度:「所以最討厭了,那些自我中心的彼岸異類,全部消失了才好!」
我聽過這個詞彙,也親身見證過它的存在,回憶中最初的畫面便是它的光明刻下的印記——輝煌的卍字型巨臂犁開無邊的黑暗,昂然地揚起,每一條都是縱生兩眼的金色人面龍蛇。這就是「四首燭陰」,祖父的「魂象」,它曾經展現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從更加不可思議的存在手中保護了我們。
碩大無朋的白金幻獸長嘯著撲向大門口少年,在我看來,要摧毀那纖細的身影簡直就像碾碎塵芥般易如反掌,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幻獸猛撲的趨勢突然間不自然的停滯,那是因為一層薄銳的緋紅光壁正從這片霸道的光明中心隱約升起,如同赤紅的傷口,一點點地直嵌入白金幻獸的肌體,隨即以一種無動於衷的殘酷耐心,緩緩撕開它那光芒凝結成的表皮……
這樣纖弱的身影,一定會被那妖異的風吞噬的!我正要大喊「小心」,那人影卻優雅的抬起了左臂,穩穩的截住了飛撲而下的姑獲鳥。肩頭承載著那悲啼的恐怖妖物,可他的身姿看起來卻是如此從容颯爽,簡直像古長安的遊俠少年傲岸的展示著心愛的獵鷹。
這不是嬸嬸!看著她伸向我們的慘青手指,我突然想起了祖父那句沒來得及說完的話——他要我們留心那個麻煩客人的手指……
我拔腿就要跑,可冰鰭好像完全嚇懵了,他一臉傻笑抓緊我的手愣在原地!看著那個「青指甲」越逼越近,我急得返身一把抱住冰鰭號啕大哭:「不要過來,你才不是媽媽!」
或者是因為在別人身上看到與自己相同的缺點過錯,覺得無地自容,欲除之而後快吧。這,難道不是最大的過錯嗎?https://read.99csw.com
祖父……不管我們了嗎?幼小的我根本無法理解祖父話中的深意,只是油然而生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懼——祖父不要我們了,他再也不管我們了!我們犯了什麼錯嗎,為什麼他突然就丟下我們了呢?
雖然祖父在耐心的講解著,可是我一句話也聽不下去。發現了我心不在焉的樣子,祖父的臉色沉了下來:「火翼不認真聽可不行——不要以為下次『他』來的時候,我還能像三年前一樣,守在身邊保護你們!」
「我是媽媽!跟媽媽走……」一聽這話「青指甲」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四周瞬間就昏暗下來,靛藍的氣流從她的腳下憑空出現,圍繞著身形緩緩攀升,隨即旋轉著轟然鋪展開來,堂屋裡的傢具擺設在這無形的衝撞下,同時向四面仰倒,房間里七零八落亂作一團。
難怪祖父讓我緊緊握住「冰鰭」不要放手,難怪「青指甲」一會兒抱起我和冰鰭一會兒又丟下,狼狽周章,並且始終說一共有「三個」寶寶;那是因為被我們拉住的這盞彩燈幻化成了人的模樣,迷惑住了固執地想要帶走全部小孩的姑獲鳥,並籍此封印了這貪婪的妖怪。
即日
曾經以為,擁有這種親人的夢想對我來說可能太過奢侈了。不過現在至少可以抱有一線希望,因為有你存在著。
所以那時醍醐並非毫不通融的將那小姑娘的魂火送去了彼岸,而是在擊退姑獲鳥之前,一直小心保護著這點微明,以免她再度落進那貪婪妖物的手中。看不出這性格暴烈一往無前的傢伙,竟還有這意外的溫柔細心的一面。
「那昏睡的小女孩應該醒來了。」冰鰭倚靠著窗帘,輕輕的嘆了口氣,「不過在睡眠中流逝的這數十年時間空隙,不知道該怎麼填補……」
狂亂的表情一下子凍在「青指甲」的臉上,隨即便是一聲巨傘撐開那樣的砰然轟響,排浪似的強勁氣流撲面襲來。被灰沙迷住眼睛的我好不容易才看清——這扮成嬸嬸的模樣的傢伙已經完全顯現出怪物的本相了,一雙巨大青色肉翼在她背後展開,遮天蔽日的灰濛濛的翅膀扇出的一陣陣罡風。
難道……來者是姑獲鳥的幫凶!
「絕對不可以鬆開!」雖然祖父經常開玩笑嚇唬我們,但從來就沒有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如果鬆開手那就真的沒辦法了——因為今天的客人有點麻煩,若是之前我還能出手幫忙,可是現在弄不好你們就會被帶走……」
抱起我們正要出門,嬸嬸卻又露出了為難得神色,她偏過頭打量著我們一下,似乎在考慮什麼一樣。隨即她放開我,低聲嘟噥著什麼換了個方向,卻單獨抱住冰鰭;正要提醒可別忘了我,嬸嬸卻又丟下他把我給攬在懷裡。還沒在臂彎里坐穩她卻再次鬆開手,轉著圈左看右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又抱住我們兩個。原以為折騰這麼久這次總該可以出門了,沒想到嬸嬸還是左右為難的張望著,低聲自語:「不行,沒法一起帶走啊……」
「嬸嬸就是嬸嬸,不能叫媽媽!」我忍不住抗議著,「還有嬸嬸的指甲不好看,我不喜歡!」
似乎發現祖父有些走神,冰鰭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祖父這才恍然大悟的揉了揉緊皺的眉心轉向我們:「只要叫出這個客人的『真名』讓他無所遁形就可以了,關鍵是你們不能認錯——要辨認他也很容易,留心看手指……」
可是姑獲鳥不知道,異類是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人類的慈母的——被帶走的孩童幾乎無一例外都會死去,她卻執著的認為還有人在破壞她們母子團聚,於是在月黑風高的暗夜,再度呼嘯著飛上蒼穹……
是在說剛剛那個男孩的琉璃燈吧!我有些不滿:「為什麼不是我的送子燈嘛?」
「饒不了他們!連收在書房裡的送子燈也能翻出來,離上房揭瓦也不遠了!」
「在我說可以之前,你們必須這樣手拉手,無論遇上什麼都絕對不能放開!」祖父再度將我們的手拉在一起,他的笑容雖然慈祥,但我卻感覺出某種不容反對的嚴肅,「不然就不能做我們家的小孩了!」
「騙人!客人們都很聽爺爺的話的!」我恨恨的反駁著,可是從眼角瞥過去,冰鰭居然還在不住的傻笑,不知道發了什麼毛病。
這擔心絕不是多餘的——十多年後的今天,祖父不希望發生的一切終於還是發生了。
也就是說,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應該是長大成年的石榴館長女,根本不可能是紅衣女孩已經上了年紀的母親!
「魂象」……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詞彙像是一點星光,默默懸挂在我記憶天穹的盡頭,模糊而遙遠,但卻散發著無可取代的晶瑩光輝。所以當我眺望向它,往事的輪廓便再自然不過地漸漸清晰……
「如果可以,我真想再見祖父一面。」冰鰭緩緩合上了眼瞼,纖長的睫毛在他面孔上落下與合歡花瓣似的陰影,「我想親口問問他,我們究竟是什麼,他究竟對我們做了什麼……」
如果沒有弄錯,早在上元夜的四鯉橋頭我就已經和姑獲鳥狹路相逢:鼓盪起污穢的靛青旋風,滿口呼喚著「寶寶」窮追不捨的妖怪,恰恰是看到我的手袋才開始發難的,而這個手袋,正是用被姑獲鳥的血淚染過的團獅子紋童衣改作的啊!
難道祖父是要告訴我們,今天的客人生著與眾不同的青指甲!
模糊而動蕩的視野里,石榴館主背後濁重的空氣驟然扭曲,青灰色巨鳥的輪廓像穿越時空一樣憑空出現,隨即便凝結成觸手可及的實體,這一剎那,石榴館主的身影像水波一樣動蕩起來,只是眨眼間,她竟已和這異類之形體合二為一——被醍醐鉗制住的再也不是楚楚可憐的婦人,而是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有翼妖物!
每個人都會犯錯吧,有的錯可能還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那麼坦率地承認就好了,為什麼有些人一定要故意掩飾,然後還冠冕堂皇地指責別人呢?九_九_藏_書
錯愕和慌亂一瞬間掠過「青指甲」的臉龐:「名……名字?我就是『媽媽』啊?」
不僅是樣子彆扭,嬸嬸今天連說話都顛三倒四的!我和冰鰭相握的手指無意識地加大了力量,視線也不由自主地住追著那陌生的青指甲,看著它們停在嬸嬸臉頰邊,慢慢遮住她的眼睛……
「不喜歡……所以不叫我媽媽嗎?」嬸嬸的表情本來就已經很著急了,現在看起來更加焦躁,她不斷重複著零碎的句子,「寶寶離開我身邊這麼久,已經忘記我了,不喜歡我了……」
「的確都是靈魂的本相。」冰鰭沉吟著,似乎在字斟句酌,「可是醍醐的『魂象』,那形象顯然不是『燭陰』……」
「沒法說出自己的名字嗎?那我來告訴你吧——」這一刻,冰鰭以似曾相識的和緩聲音,一字一字地從容說道,「你是『姑獲鳥』。」
「醍醐,快收拾他!」看到冰鰭這麼難過的樣子,我慌忙喊道。
最討厭最討厭的,就是這樣的話,可是偏偏祖父今天還說了又說!
這平日暖和敞亮的空間現在卻又陰又冷,也不知道為什麼,大白天格子門竟然關得嚴嚴實實。可即使如此也不該這麼暗啊,陽光明媚的午後怎麼倒像傍晚時分一樣昏黑呢?
信札
「還不明白嗎——你幻化成的人,並不是『媽媽』,而是『姐姐』。」醍醐冷笑著,「你說石榴館的小姑娘是在數月前陷入昏睡的,其實那根本就是沒時間概念的妖怪想當然而已……那孩子陷入昏睡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一瞬間,原本稍顯淡薄的白金猛獸身軀驟然暴漲,不僅僅是這個狹窄的樓梯間,連整個石榴館都被那百倍膨脹開來的煊赫光芒淹沒,隱樵廬假想之庭內那吞噬天地的侵略性光明再度降臨了——看得出醍醐已放開加在這光之獸身上的約束,這一次,他志在必得!
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最平庸的安慰,我囁嚅著:「你……你想太多了啊……」
「不是嬸嬸!要叫媽媽!」嬸嬸一本正經的糾正著。好奇怪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青指甲的關係,此刻的嬸嬸看起來總覺得有哪裡不太一樣,簡直就好像別人似的。
「嬸嬸快點啊!再不出門天都要黑了!」我急著去踏青,忍不住搖著嬸嬸的手腕抱怨道,可是注意力卻被一抹藍影吸引了,難怪剛剛開門時有道青光呢——嬸嬸的手我再熟悉不過了,她什麼時候染了靛藍色的指甲?
「想捉我嗎?那就來試試看啊,『白先生』的走狗!」某個陌生的語聲直接共鳴在耳際,音質明明沉靜清越,卻如生鏽的剃刀般切割著人的聽覺神經。我反射性的捂住耳朵,轉眼向冰鰭看去,聽覺比我敏銳很多的他果然緊緊擰起眉頭,臉色一片蒼白。
只是電光石火間,姑獲鳥已捲土重來再度反撲,然而熊熊的炎流卻在趕她之前洶湧漲起,劃成一道屏障包圍在我四周——麒麟童子琉璃燈的形象陡然扭曲膨脹,無拘無束卻又雄渾熾烈地躍動起來,徹底化為一團粲然的火焰。雖然我的手依然握緊著什麼直接探入火中,但這和煦溫暖像是在保護著什麼的烈炎,卻根本沒有帶來一絲一毫的燒灼感……
當年襲擊我和冰鰭的姑獲鳥,正是傳說中傷心的母親化成的妖怪。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夭折,總認為有誰搶走了他,於是始終瘋狂的到處尋找。每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長夜,這鳴聲凄慘的鬼物就會展開青灰的肉翼翱翔巡行,因為只有在這樣的夜裡她才能看見孩童純凈靈魂發出的光亮,並將藍色的血淚灑在別人家晾曬的兒童衣物上面做標記,藉此盜走這小孩,所以早些時候,一直有不能讓童衣掛在屋外過夜的忌諱。
這一刻,煊赫的金炎和污濁的青黑扭曲纏繞著,彼此難捨難分地糾結在一起。姑獲鳥發出駭人的銳利啼鳴,掙扎著震動雙翼想要擺脫這火之鎖鏈的捆縛,這徒勞的努力卻換來加倍的壓制:燁燁火光伴隨著低沉的爆裂聲騰起,一下子吞沒了那怪物的身影,緊接著也像用盡了全部力量一樣暗淡下去。卻見麒麟童子燈上的琉璃片早已被燒得融化不見,只剩下黑黝黝的鐵燈骨。
「你只是習慣於將自己裝扮得比誰都悲慘而已。」醍醐不動聲色地俯視著這近乎妖艷的狂女,一字一字的說,「你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親人,因為……你是『姑獲鳥』!」
可是這樣一來嬸嬸更來火了:「胡說八道的小孩,讓貓頭鷹把你抓去!」
這話卻只換來少年一陣低沉的冷笑:「他制裁我?別做夢了,他和他的主子都沒有這個資格——明明背負同樣的罪孽,卻還妄想審判我?」
那不是一度消失在他掌心中的,紅衣女孩的魂魄之火的光芒嗎?如果沒有猜錯,在二十年前,因為她父親本能地投出了斧頭,才意外地阻止了她的魂魄被姑獲鳥將掠走,可是離開身體的靈體卻迷失在此岸和彼岸的夾縫裡,徘徊在那狹小的閣樓間內,變成了在沉睡中等待的生魂。
遠離人群喧囂的休養生活,讓我媽媽的身體稍稍有了起色,卻又因為某些意外的打擊使得病情再度惡化,所以一時羈留了。這段時間雖說不算很長,卻令我看盡了世態炎涼。
「其實今天的客人也並不可怕,因為他曾經被下過咒縛,再次來到我的面前便會自食其果。可是現在有些成問題啊……」祖父的樣子與其說是在教我們什麼知識道理,還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著回憶什麼,「其實一年前這客人就已經出現過了,那次是想帶走冰鰭的……不過當時被夜光杯發現了,它扮成冰鰭的樣子一直跟到家裡保護他,我卻誤會了夜光杯……」
「我才不要聽!爺爺大笨蛋!」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我轉身撇開祖父,扭頭就跑出書齋。
「胡說!你們就是我的寶寶,我是你們的媽媽!」「青指甲」藍血斑駁的臉九*九*藏*書扭曲了。
這妖怪和石榴館主重合之後,似乎變得陡然間變得異常強大,原本狂暴的行動也似乎漸漸有了章法。再這樣下去,它就要掙脫醍醐的禁錮逃之夭夭!
因此他才會在信里努力傳達著掩埋在內心深處的孤獨、無奈和委屈吧,雖然並不明白雪之下究竟遭遇了什麼,那份辛苦卻可以清晰地感受得到。所以我也會努力的,努力成為可以讓他毫無顧忌地傳達那些孤獨、無奈和委屈的人,努力成為讓他看到更多希望的存在。
比起姑獲鳥和她強到可怕的幫凶,此刻更令我在意的是醍醐。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疑問,我不由自主地捂住嘴角:「冰鰭,你說醍醐是『燃犀』……不,是人類嗎?」
回過神來的我忽然間恍然大悟,指向眼前被醍醐擒住的化作人形的妖物:「我明白了,浩幸說夜光杯是在保護他不被『藍指甲阿姨』帶走,這個『藍指甲』一定也是她!」
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話當面講給雪之下知道,我不想再藉助紙筆,而是屢屢躑躅于空無一人的雙獅橋頭,期待著某次逆料之外卻又必然降臨的重逢。
怎麼能這樣說呢?雖然我也覺得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又麻煩又可怕,可是不能夠因為這樣就詛咒他們全部消失啊……
「天網恢恢,你們和我一樣,誰都別想逃脫!」伴著對方意義不明的語句。青灰色的疾風趁著緋火之勢陡然翻卷而起,瞬間編織起的煙塵之柱騰騰上升,繚繞在少年和姑獲鳥的身影周圍,眼看就要將其掩蓋。幾乎與此同時,那人驀地朝我和冰鰭的方向轉過頭來。
「或者是孩子們思念剛去世的爺爺呢……」
「這裏沒有你的寶寶。」混亂的沙塵里,一直憨笑著的冰鰭突然開口了,「你的寶寶已經不在了。」
「嬸嬸,那是什麼啊?」我伸出手去試探那藍色的水滴,嬸嬸卻猛地撤開捂住面孔的手,眼前所見驚得我腳下一個踉蹌,若不是被冰鰭攙住早就跌倒——因為嬸嬸的臉上沾滿了粘稠的靛藍液體,糊得她半個面孔都成了青色,從她眼眶裡,那深藍水滴還在源源不斷的涌流出來。她目光灼灼的逼視著我,聲嘶力竭的大喊著:「我是媽媽!為什麼不叫我媽媽,為什麼!」
「可是爺爺剛剛還跟我們說……」冰鰭拉著我跑到堂屋門口,不服氣的申辯著。
我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手中冰鰭的指尖突然改變了,溫熱的骨肉肌膚驀地變成了堅硬冰冷的光滑表皮,就和我在書房中第一次拉住他手時的觸感一模一樣。我慌忙轉過頭去——身邊的哪裡是朝夕相處的堂弟,那分明是五色琉璃角片紮成彩燈啊!燈樣是個坐在麒麟上的胖男孩,笑得憨憨的,跟剛剛「冰鰭」的表情一模一樣!
片刻間一綹靛色絲線從嬸嬸下頜垂落,逐漸墜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漸漸暈成點點深藍水漬,不斷蔓延開來。原來我錯怪冰鰭了——因為這些水跡就和濺臟那兩件團獅子紋新衣的藍顏料一模一樣!
這不是冰鰭的聲音!剛剛喊出「姑獲鳥」的時候也是,那似曾相識的內斂和緩聲音,分明就是祖父的語調!
或許祖父擔心的就是此刻吧——雖然一度將他封印,可是多年過去,當姑獲鳥恢復元氣捲土重來,這個危險的妖怪可能已經變得更加兇殘暴虐,可是我和冰鰭卻完全有可能已經忘記了它的存在而毫無防備……
然而就在這時,一陣無法控制的震動掠過醍醐的肩頭,似乎被某種從身體內部傳來的劇痛襲擊一樣,他剛毅的眉心瞬間擰緊,動作霎時間像被束縛住似的僵硬起來。呼應著這變化,白金猛獸的形象驟然黯淡。
不過偶爾也有例外的情況,記得某個花朝節的前日,我來到書房時發現貪睡的冰鰭竟然搶在我前面先到了,還把頭埋在祖父懷裡,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一見他就虎起臉——活該,誰讓他弄髒我的新衣服!
光之龐然巨獸的影像正在慢慢收縮,同時彌縫著緋色光刃帶來的巨大傷痕——持續忍受著不明的痛苦,醍醐力量在漸漸鬆懈,我第一次看見攻無不克的他這麼辛苦地對抗某個敵手……
沒錯的!回想剛到石榴館,隱樵廬老闆娘在看到這個「館主」時,就曾經問她:二老可安好;還曾寬慰她:不要再為了二十年前的舊事耿耿於懷!
「阿薰你看,這小孩子說話多犯嫌!」嬸嬸說著,走過來一巴掌就拍在冰鰭頭上,外表柔弱的她卻是個火爆脾氣。可是冰鰭卻隔著堂屋門檻,抱住她的手傻笑起來——我知道這傢伙為什麼這麼高興,因為嬸嬸的指甲漂漂亮亮,不是青色的呢!
我和冰鰭下意識的追向窗口——有著蒼灰形體的強風排開嫩葉初生的樹梢奔向石榴館大門外,而在那稀疏新枝掩映的盤花鐵門邊,正躑躅著一道修長的身影,看不清面目,卻能感受到他周身洋溢的青澀氛圍,以及在這份青澀中蘊藏著的無限可能……
我連忙一把攥緊冰鰭,嘴上卻不服氣:「我才不要和壞小孩臟小孩手拉手!」
冰鰭仰起頭,從眼角俯視著姑獲鳥那不停痙攣著的藍色指尖,語聲中滿是露骨的嫌惡:「別忘了,還有松風。」
就在這一刻,館主那安靜的狂亂表情突然被一陣蒼青色的煙幕掩蓋,暮春黃昏時分那無垠的恬靜突然被嘶啞的鳥鳴撕裂了!
見我不過來嬸嬸有點著急了,她在門外踱了幾圈,終於像怕摔著那樣小心翼翼的跨過門檻,還探出腳尖點點地面,簡直就是在爛泥地上走路那種姿勢。確定一切正常之後,她疾步走過來,一手攬住我,一手攬住冰鰭。
「你是說——像爺爺那樣的『四首燭陰』魂象?」我脫口而出。
有關「青指甲」的記憶,來自於並不甚遙遠的往昔時光。
面對我的不滿,冰鰭卻一個勁的憨笑,真不知葫蘆里買的什麼葯。
「咦?火翼你怎麼在那邊啊?不是我手拉手的嘛!」熟悉的聲音傳來,我看見被燈影遮擋的另一側,冰鰭滿臉眼淚泥灰,嘴裏還吃驚地嚷個不停——難怪跟著祖父揭露姑獲鳥的時候,我聽到過他的聲音,原來我們正分別拉住琉璃燈的左右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