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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曼珠沙華的黃昏

第五章 曼珠沙華的黃昏

「不要多管閑事,不要來招惹我們的應該是你才對吧!」我不甘示弱的駁了回去,「明明是你這個外人害死冰鰭的哥哥的……」
悄悄轉過頭去確定冰鰭的表情,我只看見他纖細的眉宇一如既往的寂寥著,不著痕迹的掩蓋著此時的心情……
恐懼感在我心裏瘋長著——對兄長過於強烈的思念,幾乎已經讓一貫冷靜的冰鰭被這彼岸之花奪去了心靈;如果不斬斷這種思念,他會不會就此消失於這無聲嘶喊著的寂靜火焰之中……
「沒錯!」冰鰭的聲音罕見的激烈起來,他幾乎是自暴自棄的大聲喊道,「我根本就無所謂,反正我是個連親生哥哥的性命也能奪取的人!」
冰鰭並沒有回答,只是有些僵硬的轉過頭去,將惶惑的指尖插|進微帶茶色的頭髮里。這已經足夠了,這明顯的掩飾再清楚不過的傳達著冰鰭的尷尬與不安——他知道了,他早就已經知道這段往事了,只是對我一個人隱瞞而已!
一時間,我驚愕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的望向朝夕相處的堂弟,卻看不見他藏在額發陰影里的表情,只能看見那好像為了壓抑什麼而灌注大力的手指骨節在幽暗中微微泛出神經質的蒼白。此刻的冰鰭看起來是陌生的,陌生到遙不可及的地步,一瞬間我恍然大悟:「難道當年的事情……你早就已經全部都知道了?」
「那會是誰呢?」微笑從冰鰭的嘴角蕩漾開來,七月黃昏淺紫色的天空下,他將繾綣的視線投向了搖曳在庭院里的曼珠沙華。
「我還得回去照顧夏居的師父們呢!」總喜歡和冰鰭抬杠的醍醐,這次居然很有默契的配合了他的提議,真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這麼晚了還出門,是去見什麼人嗎?」冰鰭的話語讓返身穿過天井的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這一刻,他慢慢走過來繞到我面前,露出似乎早已對一切瞭然於心的澹定微笑,「……因為你沒有回信給我,等到中元節法事過後,走到哪裡算哪裡吧……」
精疲力竭的感覺是隨著奔跑的停止突然降臨的,轉瞬間就再也邁不動腳步的我環顧四周,只見兩岸青凜凜的屋頂在夜幕中朦朧的沉默著,磚石砌成的河堤上鑲嵌著一串褪色珠鏈似的路燈,狹窄的河面在高峻的河堤夾峙之下顯得更加局促了,不遠處,玲瓏的雙獅橋從黑暗裡漸漸浮現出柔和的輪廓。
就好像異常激烈的音樂突然轟響在耳邊又隨即消失無蹤一樣,一瞬間其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這早已逝去的虛幻樂章反覆的在心底奏鳴,卻完全無力分辨旋律和節奏,現在的我的腦海,便是這樣一片混沌茫然……
就在我尋找著滾落一旁的琉璃球,準備再度施以一擊的時候,炫目的光芒突然在眼中爆裂,我只覺得腦際憑空捲起一陣烈風,激蕩著迴旋不已,彷彿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瞬間被吹散了……
「還記得嗎——你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被狂氣附身的?」冰鰭的語氣里有種努力營造的,例行公事的鎮定,「你又不是不知道,七月里不管怎麼說都要小心點……」
「這又不是逢年過節的,放的哪門子煙火啊?」聆聽著冰鰭困惑的低語,我突然意識到,對於送來這麼寶貴禮物的少年,自己卻再一次錯過了詢問他真正名字的機會。
記得雪之下在信中說,母親是唯一的親人……
白先生?四月間在石榴館,我也曾聽見姑獲鳥的幫凶提起過這個陌生的稱呼,還不無諷刺地說醍醐是他豢養的走狗。這樣看來,冰鰭似乎也知道這「白先生」是誰又是什麼身份,可他怎麼從來沒對我提起過啊?
冰鰭心不在焉的眺望著炎炎的紅影:「只不過是普通的植物而已,別說得那麼危言聳聽的好不好。」
「去可以找到存在意義的地方,去可以永遠停留下來的地方,去可以不用擔心分離和孤獨的地方。」雪之下一口氣答道,卻又突然停下來,深深的垂下頭,露出有些虛幻的微笑,「雖然……我不知道那種地方在哪裡……」
再也不想多看他們兩人一眼,我轉身掉頭就跑,此刻彷彿只有奔跑能沖淡腦海中不斷浮現出來的惱怒與慌亂,以及那如同泡沫般散落的挫敗感……
為什麼要這樣說?醍醐是外人也就罷了,為什麼從小和我形影不離的冰鰭也是這樣,對我隱瞞,卻和不相干的人分享秘密?
琉璃輝映著赤紅鬼火的寒光,猛地向那幽靈砸去。耳中分明聽見曼珠沙華的柔莖折斷的嘶喊,難以忍受的疼痛在胸口擴散開來——為什麼衝擊反而降臨在我的身上,明明那鎮紙是向著死靈砸下去的啊!
用自暴自棄的語調說出這些話的雪之下,一定以為自己是孑然一身,即使消失在天涯海角也不會有任何人牽挂吧。可並不是這樣的啊——有些心情,即使不能用語言徹底表達,即使表達了也不能完全抵達對方心裏,我也必須說給雪之下聽,讓他知道!
為什麼我一直沒有發現——讓無法實現的思念所化的曼珠沙華泛濫在這個家中的,是我,是家裡的每一個人!
我無法移開注視它目光:第三天的嬰靈,儼然是十來歲的樣子,很快就要趕上我和冰鰭的年紀了。周身圍繞著淡赤的火影,它百無聊賴的倚在的屏風上。這快要成長為少年的身體退去了虛無感,已經不必依靠黃昏的水光的支撐,就連髮絲都那麼清晰。
「還說呢!訥言先生心腸太軟,當年居然還給了姑獲鳥一次機會——如果她再度出現來糾纏你和火翼,封印才會啟動。」醍醐冷笑著抱怨道,「跟自己的孫子性命攸關啊,換作是我,不把它錯骨揚灰、省得日後麻煩才怪!」
似乎注意到我的驚愕和慌亂,雪之下很努力的擺出洒脫的笑容:「我媽媽現在的樣子,和死掉也沒有什麼區別了。可是我還是想早幾天放河燈祭奠其他已經往生的親人,求他們不要這麼快帶走媽媽。」
舊城蛛網般的小巷平時一直讓人覺得好像迷宮般錯綜複雜,可今天卻異常直截了當,彷彿就在眨眼間,我就已跑出小巷來到盡頭的問道河邊。黑透的天色和呼吸間的脫力感分明的訴說著已經跑了很久,但無法平復的思緒卻依然鮮明的沸騰著,如同無法止息的白波。
中元?我怎麼忘了,今天就已經是中元了啊!
「看來是不必要了——因為他並沒有不要你,不是嗎……」少年眺望著橋影的方向,自顧自的笑道,那小小的虎牙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稚氣。這時冰鰭已藉著青白的燈光看見了我,他有些惱怒的拍著石橋欄朝這邊疾走幾步:「黑燈瞎火的不回家,在外邊閑晃什麼?」
醍醐初次造訪我家,是以砂想寺侍者的身份來送七月半中元用具的。我清楚地記得,門口傳來他低沉淳厚的通報聲時,除了窩在書齋的爸爸和還沒有從醫院下班的重華叔叔之外,全家人正坐在前庭的百日紅樹下搖著扇子乘涼。聽見那報出自己名字的沉著聲音,媽媽和嬸嬸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手中的動作,微微湊近交換著複雜的眼神,用團扇遮住臉龐詫異的小聲議論著:「砂想寺的醍醐?」「是那個時候的孩子嗎?」
「禮……禮物?」我模仿著他的樣子,低聲讀出那沒有說出口的詞彙,隨即頓時臉紅到耳根——是要送我禮物,還是在問我的禮物呢?這次是偶遇,雪之下當然不會隨身帶著要送給我的禮物,可是屢屢說著要贈與通草花的我,卻再度因為出來得匆忙而兩手空空,連自己都覺得實在是欠缺誠意。想到這裏我局促地低下頭去:「對不起!那個寒海棠,我……我沒帶出來……」
幽暗的街燈霎時為冰鰭的面孔鍍上一層陰影:「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總是在想,冰鰭看見它們時是怎樣的心情呢?會想起那個人吧,會內疚吧,會傷心吧。可我為什麼沒有發現——這個家裡被思念糾纏無法解脫的並不只有冰鰭,他甚至比起別人還要清醒。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藉著安慰冰鰭逃離對那孩子的思念,把那份沉重的感情全都留給了他一個人,同時天真的認為那個不在任何世界里的兄長才是他心結的根源!
……剛剛,我在想什麼,又做了什麼?
突然煞住奔涌的思緒,我慌亂的站起來,一邊跑向門外一邊回頭朝祖母她們喊道:「冰鰭這大路痴說不定又迷路了,我去看看他怎麼還不回來!」
「據說它還有個名字叫彼岸花啦,簡直就好像彼岸世界來的使者一樣……」
一瞬間,水光的絲線濺滿整個房間……像倦眼柔媚的睜開纖長的睫毛,一朵朵金色的曼珠沙華在深海般幽暗的室內寂靜盛開……
那纖細而璀璨的赤紅之絲線,在漆黑的天幕上靜靜蔓延,牽扯出柔曼但卻果決的軌跡,繁密的交錯著,規整的并行著,漸漸地伸展到極致,就在達到界限的那一瞬融化為一陣繽紛的緋雪,飄飄飄揚揚的灑落下來。
「你是冰鰭的哥哥?我不信……」我壓抑著聲音里的顫慄,「假的吧!那個人早已不在了不是嗎!」
我的意圖被這幽靈洞悉了!在這攸關生死的瞬間,勇氣和機會都只是稍縱即逝的東西,絲毫的猶豫都會讓它們煙消雲散。
無緣無故冰鰭的房間里怎麼會出現嬰靈呢,按理說這些傢伙總是纏著母親或其他一些血親啊?
「無所謂。」冰鰭垂下了薄薄的眼瞼,有些疲倦的支著下巴,發出了含混不清的低語,「……即使只有外https://read.99csw.com表,那也是哥哥啊……」
雖然沒有言明,但嬸嬸想說的事情清楚地傳達出來了——她的言下之意,居然是在說冰鰭的兄長的夭折和醍醐有關!
鎮紙滾動的鈍響擊中了飄忽的意識。四周霎時清寧下來,我驚魂未定的抬頭四顧——原來是從門窗射入的坦蕩陽光碟機散了鬼火的陰霾。好不容易回過神,我終於看清描了竹子的屏風凄慘的倒在地上,好像遭受到什麼重擊似的折斷了,琉璃球鎮紙則缺了一大塊,頹然滾在一邊。眼前的狀況實在讓人迷惑:這是怎麼回事?
凝神看過去,一點微紅的幽明逐漸掙脫了濃稠的黑暗,緩緩順流而下,如同碩大的螢火飛舞在虛空的黑暗中。我伏在石欄杆上仔細的注視著,那點光珠流暢的姿態突然像被什麼阻礙住了,無能為力的打著旋,搖曳在橋下不遠的地方。
「火翼?」疾走過小橋跑到近旁的雪之下緩緩放慢腳步,停在咫尺之外打量著我,「你……怎麼了?」
「那不是我做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表情,我用力搖了搖頭。將思念實體化的能力,我根本沒有。
一瞬間,春風般明媚的微笑拂過雪之下眼角,他指了指河燈飄走方向,緊接著揚起指尖移向那上空悠遠的蒼穹,然後丟下完全弄不清狀況的我,追著那點早已遠逝的緋紅光芒躑躅而去。
這種由陰冷之氣凝結成的低級精怪總是在夏末秋涼的時候出現,隨著天氣不斷變冷,它們本來小如塵芥的軀體會越長越大,甚至還能發出微光。現在殘暑未消,便已有幾個性急的傢伙不顧一切的跑了出來,卻被驕陽的依舊暴烈的強光烤得奄奄一息。
霎時間我意識到了那些沉默的手勢,那些無言的暗示的意義——原來……這就是雪之下要送給我禮物。這滿天煙火便是他的饋贈!
這個冒牌貨實在太像冰鰭了,那是因為它就是吸取他的生氣而成長的吧!以後會怎樣,難道它真的會擁有實體,取代冰鰭的位置嗎?
「你根本就不清楚!」既然已經說開了,再迴避掩飾也是徒勞,「如果你清楚的話,為什麼明知道我被狂氣憑依還聽任我製造幻象;為什麼明知道嬰靈並不是那個人,還用曼珠沙華來供奉!因為你自己就想見它,因為那是你哥哥的幻象!」
這句話讓我心中一驚——雪之下曾經說過,他要陪身體不好的母親去鄰鎮靜養,母親的病情剛有起色卻遭逢意外打擊惡化,所以他沒能實現在寒海棠開謝之前回來的願望。直到此刻才歸來的他,卻說著「母親不要我了」的話,放著追奠先人的中元河燈……
青色的笑影從少年眼角眉梢暈染開來,慢慢浸透了整個面孔,從這個角度可以瞥見他那粒小小的虎牙,這俏皮的單邊虎牙多少減淡了幾分神情的寂寥,但他緩緩翕動嘴唇的樣子卻是那麼無助:「為什麼只有我還活著呢?我究竟是為誰活的呢?甚至……我還活著嗎,現在連告訴我我是不是還活著的人都沒有……」
我不放心的追過去看個究竟,卻在路過冰鰭的廂房時,突然瞥見了一片織滿那昏暗空間的奇妙光線,這變幻莫測的光芒能讓人產生不可思議的幻覺,彷彿置身於注滿虛幻液體的大而美麗的水族箱里,那是每個夏日薄暮都會出現的景象——太陽改變了角度將天井中央金魚池的波光投射到了房間里。
「你又跑到我房間里幹什麼?」身後響起了冰鰭冷淡的語聲,我緩緩回頭,夕照里他的臉色異常蒼白,一堆大大小小的宵行欣喜萬分的附在他肩頭。蜿蜿蜒蜒的纏在他纖細的手臂上,伸出晦暗的長舌去舔舐他手中緊握著的猩紅曼珠沙華。
又是那個表情,用得意的冷笑偽裝起來的,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的表情。即使只有外表也無所謂嗎?被怎樣也無所謂嗎?情願用生氣來餵食徒有其表的死靈,冰鰭對兄長的思念已經化成了執念般的存在了!
我輕輕擊掌,赭石色的宵行在我指間化成為混濁的煙塵,隨即又在別處重新凝聚起來:「現在可是陰曆七月,當心點吧!一直胡思亂想的話,連這種東西都能輕易附上你。」
——原來醍醐之所以會出現在桃葉津,根本就是為了追蹤那個與姑獲鳥共生的少年幫凶!
冰鰭也許不知道吧:他的此刻表情,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
無視腳下的虛空,我凝視著死靈那半透明的眼眸,慢慢向它走近,藏在身後的左手掌心裏握著沉重的鎮紙。就在這時,對方彼岸花色的細長鳳眼中,不屑的神色一閃而逝……
是啊……為什麼是我?明明寬慰著冰鰭,可被狂氣憑附的是我,造出思念的幻象的,是我!
突然間我再也無法控制洶湧的情緒,一把將手中的紅花投在他臉上,脆弱的柔莖發出微弱的尖叫折斷了,然而冰鰭不為所動的冷笑卻依然凍結在殘照里。我從未如此清楚的體認到這一點:誰也不能讓冰鰭解脫,除非兄長真的出現在他面前,親口對他說「我原諒你」。
冰鰭果然落入他的手中了!這趁著七月半中元人間與異界交錯時節潛進我家中的死靈,它接下來準備怎樣呢——披上搶奪來的軀殼偽裝成冰鰭的樣子,然後和家人們一起歡笑,一起飲食起居,就這樣徹底融入我們的生活……
什麼話!趕我走也不必用這麼爛的借口吧!如果事情不是這麼不妙的話誰要管他的閑事,此刻我卻只能耐著性子,指向淡青底色繪了竹子的六疊屏風:「冰鰭,你看見什麼沒有?這裏,就在這裏!」
可是難道就不會存在最壞的可能嗎?萬一我眼前的死靈就是冰鰭的兄長怎麼辦,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事實上他就是因姑獲鳥的襲擊而無辜死去的。那孩子也許早已因為求生的慾念而化為惡靈,一直默默潛伏于這個庭園的深處,在某個七月化身為曼珠沙華的彼岸之火,伺機取代自己的孿生兄弟!
祖父曾經說過那種東西不會主動纏上人,除非彼此之間有著無法斬斷的強烈牽絆——出現在生與死的邊緣微妙地模糊了的七月,這酷似冰鰭的死靈,還能是誰!
目送那清綺的光影慢慢穿過黑暗的三元橋洞,向下一座橋的方向漂去,雪之下的嘆息幽微地繚繞著:「可是這樣看著,覺得就好像是媽媽一個人上路的樣子……」
忽然間,異樣的曲扭出現在靈體身上,彷彿強勁的氣流使風帆鼓盪開來一樣,它四肢逐漸伸展——又在成長了!此時的嬰靈已經趕上了冰鰭的年紀!圍繞在它周遭的火焰驀然增強,像紅蓮般燃燒著,映得它的臉龐像光潔的蠟像一樣,此刻它給人的感覺已經漸漸超出了「看見」,幾乎到了「存在」的程度。
冰冷的氣息包圍過來,門在我身後無聲的關閉了……
「我有什麼地方妨礙到你們了嗎?」抗議聲控制不住地脫口而出,再也不顧忌什麼,我斷然走出巷角,甚至顧不上一叢曼珠沙華在腳下發出斷裂的呻|吟。這一刻黯光里冰鰭的表情搖曳著一絲慌亂,然而醍醐卻露出傲慢的笑容,緩步踱到我面前:「男人的事情你別管!」
醍醐發出不耐煩的咋舌聲:「沒錯。我也覺得別讓她知道為好,免得麻煩……」
「謝謝你,謝謝你安慰我。」雪之下凝視著我,很突然地說道。
冰鰭條件反射的抬起頭,但轉向我時卻已換上輕描淡寫的神情,他無可奈何的笑了:「那又怎麼樣?」
「不錯,他還不完全,其實根本就是處於和姑獲鳥共生的狀態。」這簡單的回答已足夠我分辨出回應者是醍醐。好啊,他倆趁我不在,偷偷摸摸在談什麼啊!我正要湊過去嚇這兩個傢伙一跳,耳中傳來的意想不到的話語卻驀地阻止了我的腳步。冰鰭的語聲微微帶這些驚訝:「這麼說本來已經被我爺爺封印的姑獲鳥,現在卻又突然出現了,就是因為與那傢伙結成了共生關係。而那傢伙因為還不能獨立存在,所以一直躲著『白先生』,偏偏姑獲鳥總是不知收斂,屢次暴露目標?」
「暫時別放手!」就在這時,河對岸傳來少年清朗的聲音,我應聲抬頭看去,只見初霜似的橋燈光照出一道頎長纖細的身影——這可能是放河燈的人吧,他發現自己的河燈被絆住,正急匆匆的朝水碼頭這邊趕過來。或者說,我更希望他是朝我而來……
片刻的沉默后,傳來冰鰭果決的聲音:「所以『這件事』,我才最不想讓火翼知道。」
醍醐緩緩直起身體,但卻依然拘謹的低著頭,那剃得只剩髮根的腦袋看起來多少有點可笑。嬸嬸抬起手摸著個子比她還高的少年的青發茬:「別放在心上——是我沒福分擁有兩個兒子,而那個孩子沒有造化被生到這世間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錯。所以打起精神來吧!」
不過冰鰭並沒有太多停留在回憶里,他若有所思的沉吟著:「這個在不完整的狀態下就有能力解開我爺爺的封印、放出姑獲鳥的傢伙,才是你真正的目標吧,醍醐!」
離開了宿主狂氣迅速衰落,為了遏阻這種趨勢,它試探著企圖繞向冰鰭的手腕。冰鰭連忙鬆開了五指,這不斷掙扎扭動的黑影一得到自由就迅捷無比的躥出窗外——我們不能把它怎樣,雖然是可以看見聽見的「燃犀」,但渺小的我們卻沒有其他任何能力。
或者,能見一面就好了,這對兄弟能見上一面就好了——可是偏偏看不見,即便身為「九九藏書燃犀」,我和冰鰭也從來未曾看見過那個人……
「我和火翼當年能從姑獲鳥手中逃脫,的確還是依靠了爺爺的力量,雖然他那時已經不在了……」冰鰭的話讓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當年麒麟送子燈化成潔凈的火焰,燒灼得姑獲鳥煙消雲散。而這火焰,正是呼應著祖父引領我們喚出這種妖物真名的聲音而啟動。
「狂氣……怎會附在我身上?被附身的應該是你才對啊……」迷惑的低聲自語著,我轉頭看著闖進室內的冰鰭。卻見他滿臉不堪其擾的表情,肩上附著一大堆宵行,連背都挺不直了。
不得不承認:我同樣不能確定那樣的地方在何處,也許也不曾抵達、不曾擁有過那樣的地方……
「既然你一直思念兄長,就把醍醐當作沒見過面的兄長吧。」祖母突然抬起手拍了拍冰鰭的肩膀,不顧我迷惑的表情,冰鰭不動聲色的站起身來,一把拖起醍醐就朝門外走:「我送他回砂想寺去。」
「用你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這些根本就是普通的花,你應該比誰都看得清楚!」
或許是失望於我的冥頑不靈吧,此刻雪之下用最直白的語言,回答了我問他是否準備離開香川的問題。
「火翼……火翼你怎麼了?」隨著冰鰭驚訝的呼喊,我感覺到有什麼正爬過我的臉頰。下意識的抬起雙手,冰涼的水滴從我的指縫間滑下,墜落在地板上……
每到這個時節家裡總是有些忙碌——不久就會到我和冰鰭的生日,前面卻先是追奠先人的中元。於是生與死的維繫忽然間微妙起來,因為在祝賀我們兩個的生辰之前,不得不先超度冰鰭那位胎死腹中的孿生兄長,就如同只有掙扎出絕望的死之黑土,曼珠沙華才能絢爛綻放……
「啊!彼岸花已經長到這裏了!也沒人弄它的球根回來,都從哪裡冒出來的啊?」黃昏時分從學校歸來的我穿過天井回自己的廂房去,剛穿過角門一大片緋紅就展現在眼前。
我懷著恐懼的心去看那花朵,因此它就象彼岸之火般可怖;而此刻映在眼中的景象投射到被溫柔的感動所漲滿的心裏,這盛開在夏天盡頭的花,那麼任性,那麼美麗的花,也許就是誰拚命想傳達的思念吧——從那彼岸的故鄉……
彷彿亂線在一瞬間被理清一樣,水光動蕩牽扯著,霎時散開——隨著夕陽的沉落,那虛幻的身影霎時崩散了,這糾纏著無窮無盡思念的人只存在了一個剎那。
黃昏夕陽反照的時候,我看見冰鰭踉蹌的背影緩緩穿過已化為炎之河的火巷,沉沒在庭院的赤影之中。
「不是低等的東西!」我急忙分辯,「這裡有個嬰靈!是嬰靈啊!」
長久的沉默后,冰鰭的語聲還殘蕩漾著強烈情緒的餘波:「雖然離生日還有幾天,可是火翼,謝謝你的禮物……」
冷淡的嗤笑迴響在晦暗之中,冰鰭轉向我,眼眸中銜著艷橘色的夕光:「我記得爺爺說過,執著于已經不在的人,弄不好反而招來可怕的東西……」
究竟困惑了多久呢?還沒等反應過來,我便已經錯過了回答雪之下的機會——因為就在這時,雙獅橋那頭的小巷裡突然傳來冰鰭呼喊我名字的聲音,熟悉的身影隨即出現在路燈下,他扶著橋欄四下張望著,舉手投足間透著焦急。
「雪之下!」這一瞬間我脫口而出——眼前的人是雪之下,上元夜在凜凜蒼風中邂逅,又在紛紛細雪中別離的那位少年。他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沒有寫信告訴我呢?先於這紛沓而至的疑問,分別時那凍結般的雪意早已穿越半年的時空刺痛了我的眼角,沉重地覆蓋在眼瞼之間……
下意識的後退著,我的脊背觸到了冰冷而厚實的花梨木書桌。將手藏在背後,我慢慢在桌面上摸索著——我記得冰鰭的琉璃鎮紙一直壓在手邊的字帖上……
「醍醐說的?」我不自覺地變了臉色,「你這傢伙是故意的吧!」
感覺到溫暖的掌心落在我頭頂,一開始有些猶豫,漸漸變成了堅定地安撫。雪之下,正在很努力的安慰我吧。短髮被揉亂的感覺是經常經歷的,每當我消沉的時候,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用這種方式鼓勵我打起精神,每次我也都會不由自主地安心微笑起來,可是這次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突然爆發的焦躁讓我猛地撞開房門,卻在一瞬間屏住了呼吸。門窗緊閉,又沒有開燈的舊式廂房裡能見度應該很低才對,可是我為什麼看得這麼清楚——已經……這麼大了,那個嬰靈!
我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疑問了——祖父生前的確這樣的說過:除非方丈能寂師傅許可,我們都不能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而照今天的情形看來,這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古怪禁令,絕不會是一時心血來潮而起,一定有著它直接而深刻的緣由,比如說……冰鰭兄長的夭折!
今年的曼珠沙華好像是追著醍醐而來似的,在他離開后的一夜之間,我家正門口和天井的石板罅隙里,驟然冒出零零星星的紅萼,緊接著就像是從大地的傷痕中滲出的鮮血一樣,大片的曼珠沙華便在我家庭院里毫無節制的怒放開來……
我看得出雖然很少表達出來,但冰鰭一直對此無法釋懷——他本來應當是孿生的次子,可他的兄長卻沒能活著被生下來。不知出於怎樣的想法,冰鰭至今都固執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奪取了兄長的生命才平安降生的。
冰鰭在書桌前坐了下來,輕輕撫摸著曼珠沙華的琉璃鎮紙,似笑非笑的抬頭看著我,他是什麼時候學會醍醐這種這種得意洋洋神情的,看起來說不出討厭!
「防患於未然你不知道嗎?還是說只要你覺得不要緊就好,哪怕會給自己的親人帶來危險也無所謂!」
悲傷的笑意像一抹黯雲默默壓在少年眉頭,卻隨著他輕輕挑起眉梢的細節,突然間雲開霧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用自言自語般的音調訴說著:「我要走了。」
「看來能寂方丈認為是時候了。」目送二人並肩走出大門,祖母自言自語般的說道,她輕搖著蒲扇扇開蚊香的煙氣,「你爺爺當年除了關照我管好你們別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之外,還特意去拜託能寂師父看好醍醐別讓你們幾個見面,直到師父他認為可以為止。我想方丈也拿他這個怪人沒辦法吧……」
「我才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我大喊起來,「在房間里養個鬼的事,誰會明白啊!就算你再不甘心,再想見你的哥哥,也不能做這麼危險的事!」
——是我沒福分擁有兩個兒子,而那個孩子沒有造化被生到這世間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錯。
冰鰭的安全誕生多少沖淡了一些悲傷的情緒,但不知為什麼性格一向沉靜內斂的祖父對此卻格外沉不住氣,他時常責怪自己思慮不周,能力不夠。並且堅持將剛滿周歲的醍醐歸還給砂想寺,並和能寂師父約定:直到他認為可以為止,決不要讓醍醐和我家的孩子見面。
可以說,這是一年中最大規模的一次相聚與離別,七月半中元是彼岸世界的人歸來的日子,但短暫的相逢之後呢?當十六夜的第一縷曙光降臨,那些孑然一身回歸彼岸的人或是被獨自留在此岸的人,他們也許只能默默地咀嚼著離愁和孤寂,穿越過橫亘于下一次重逢之前的三百六十五日的漫長離別。
我快步走了過去用力拍著冰鰭的肩膀。成群的宵行連滾帶爬的從他身上逃下來,動作慢的已經化成了暗惡的煙塵。
「是我錯了還不行嗎……」我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向冰鰭的肩膀上方,他單薄的衣衫彷彿被無形之手拉起一樣,呈現出不自然的皺褶,又像掙脫了什麼似的在一瞬間平復下去——此刻,一條擁有蛇般形體的「宵行」正在我手中扭動掙扎。
仔細想想也許的確是我過於敏感了,那嬰兒形貌的靈體也許只是迷路的幽魂罷了,在前往遙遠的彼岸途中,它在居住著「燃犀」的地方停留片刻原本也是常事,更何況現在又是七月呢。如今它應該已經找到方向了吧,所以才會在一時間消失,就連一絲氣息都沒有留下,我只是神經過敏,才會因此而聯想到冰鰭的孿生兄長……
——等到中元節法事過後,走到哪裡算哪裡吧……
「為什麼在哭呢?」這樣說著,雪之下將手輕輕抬至我眼前,眼淚凝在那修長的指尖上,小小的水滴蓄著一點青白的燈光。
「難道,你是冰鰭的……」這一剎那,竹簾落下那裂帛般的聲音猛地打斷了我惶惑的低語,失去光線的支持,水之人影剎那間消失了。然而今天和昨天不同,雖然看不見,但我依然能捕捉到那冰冷而凄切的存在感——那幽靈依然藏匿在這個房間的某處,藏匿在就連我的眼睛也看不見的地方!
「什麼……怎麼了?」我迷惑的重複著對方的話語,卻見他緩緩地探出手來,拂過我眼角下,那接觸輕到幾乎無法感知。
「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想做的事情?」我鼓足勇氣朝它開口,「我能幫你嗎?你不能停留在這裏,實現心愿之後,就請快點離開!」
醍醐放下器具,鄭重地向祖母和媽媽行禮,從他的動作里完全看不出平日懶散得意又蠻橫的架勢,只有那不經意滑出領口的獸牙吊墜悄悄泄漏了他一貫的野性風範。這來自砂想寺的少年最終走到嬸嬸常夏的面前站定,深深的低下頭。薄暮中涼爽的微風傳來他沉穩的聲音:「對不起。」
我曾無數次https://read.99csw.com用近乎恐懼的心情看著曼珠沙華交錯的花影,因為這些花朵義無反顧的執著,像來自彼岸世界熾烈的吶喊,不斷的提醒著我近在咫尺的死亡與離別。
「中元唯一的好處……也許就在這裏吧。」輕輕撣開三三兩兩爬上肩頭的小宵行,冰鰭垂下頭輕笑起來。
「哥哥……嗎?」冰鰭難以置信的低語著,向蕩漾著波光的水之雕像伸出手,他的指尖描繪著那虛無的臉龐。夕陽徘徊在重檐的邊緣,在最後的眩目光影里,那個人笑了……
不待這凋零的炎之花瓣散盡,一點點胭脂色的光珠隨著沉悶的爆裂聲和歡快的尖嘯聲扶搖直上,旋即此起彼伏的燦然怒放,黑水晶般的北方天穹里,疏疏朗朗的銀星之間,火紅的煙花繚亂輝映,次第盛開。夏末的清夜肆無忌憚地燃燒起來,斑斕的光影恣意地傾瀉在我的身上……
我反射性的抬頭看過去,只見雪之下低垂眼瞼,路燈光在他近乎透明的容顏上落下睫毛的陰影:「其實仔細想想,獨自上路的應該是我才對。大家都很幸福的在那個世界生活吧,所以連媽媽都迫不及待的丟下我去和他們團聚。」
我深呼吸努力調整情緒:「冰鰭,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看不見嗎……」
七月是個奇妙的月份,就像一天臨界點的正午那眩目的陽光會讓人視野變得不確定一樣,在這一年正中的月份里,此岸和彼岸的界限會變得模糊。
我無心一句話,居然讓他想到這個上面去了!也怪我不好,明知道冰鰭對他孿生兄長的夭折一直耿耿於懷,卻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提起這樣敏感的話題……
在至親骨肉生離死別的巨大悲慟面前,任何安慰都是徒勞而膚淺的,我胡亂擦去漸漸收住的淚水,卻囁嚅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雪之下似乎也不願再說什麼,努力伸出手去夠絆住河燈的柳枝,水一樣的光線里,我看見他漆黑的額發因為舒展的動作而垂落下來,掩映著他線條柔和的側臉……
暮春旅途上,用蓼藍新芽匆匆寫就的心情,已隨著那淡薄的墨色漸漸褪去,但此刻的感動卻令它剎那間再度鮮明起來。可是雪之下卻再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露出單邊虎牙,靜靜地笑了起來。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也許狂氣的影響還沒有消失吧,我竟又一次口不擇言地說出了最傷冰鰭的話。然而補救已經來不及了,說出去的話語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樣無法回頭。昏暗的悲傷緩緩浸透了冰鰭的面孔:「請你不要再強調了,火翼……哥哥已經不在了,這件事我比誰都清楚!」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醍醐這個名字就像一枚尖銳但卻堅不可摧的小刺,扎進了我和冰鰭曾經牢不可破的牽絆之中。我們一度都刻意避開這引起不快的名字,但此時此刻,冰鰭不經意間的快語卻打破了努力維持的平和表象,露出失衡內心的一角。我緩緩皺起眉頭:「我不管醍醐說過什麼,只記得記得爺爺說過——執著于已經不在的人,弄不好反而招來可怕的東西!」
那嬰靈……是我造出的?所以冰鰭才會抱怨我讓他的房間變得亂七八糟,諷刺我嬰靈的事我應該比他知道得更清楚,責備我在做徒勞無功的事;所以我攻擊靈體時自己感到疼痛——因為那是我的思念造出的幻影!
說這化為少年的強大妖物是幫凶可能不太恰當吧,因為確切的說,姑獲鳥恰恰是他用妖力飼育出來的——這件事要一直追溯到二十年前。這怪鳥剛剛藉助對方的力量孵化出來,還很虛弱,卻抗拒不了天性去搶奪石榴館的次女,最終意外地被男主人的斧頭打得神形分離,行屍走肉般的軀殼逃之夭夭,而魂魄則一直糾纏著那個小女孩滯留在那個民居旅館中。
「無論如何道歉都已經不能挽回什麼了,那件事情我一定會有個交待的。」醍醐依然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訴說著意義不明的話語。
「那麼火翼呢,你能保證她和你一樣嗎?同樣是『燃犀』,她對彼岸一類過於親切了。」
那是「狂氣」!我扭過身體拍打肩膀,卻見冰鰭正拚命扯住那還在不斷掙扎的薄膜般的黑氣,奮力將它從我身後撕下來——最近忽然冒出那麼多宵行,原來都是被不斷成長的「狂氣」吸引來的;它們全都纏著冰鰭,是因為不敢與強大的對手爭奪我這個憑依的宿主!
什麼時候,我們之間需要用這樣迂迴的說話方式了呢?我用力地搖了搖頭:「你房間里的嬰靈……是你喚來的吧!是用醍醐教你的招靈儀式是換來的!」
「可是原來家裡根本一朵也沒有,現在一下子冒出那麼多!」我不甘心的爭辯著,「明明就是那天你和醍醐鬼鬼祟祟的商量什麼之後,它們才冒出來的!」
這質問依然沒有找到目標,無可奈何的落入虛空。我知道得很清楚:冰鰭已經陷入了心的迷宮裡了,除非他自己斬斷虛妄的思念,否則誰也無法趕走這個危險的死靈;然而能讓深陷迷陣中的冰鰭徹底醒悟過來的人只有一個人——他的兄長,可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任何世界里也沒有!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曼珠沙華:「你就能確定那傢伙是你的哥哥嗎?已經消失那麼多年的人,難道用什麼秘儀就能召喚出來嗎?看看自己的臉色吧,它靠吃你的生氣長大,你就快被吃掉了!那根本就是扮成你哥哥樣子的妖怪!」
「想見哥哥……又怎樣?」冰鰭轉過身,慢慢彎腰撿拾地上缺損的琉璃鎮紙,冰晶的泡沫里,火紅的曼珠沙華依然寂寥的綻放著,微弱的語聲從他動作的間隙落下來,「我總是在想,還好我有這樣的眼睛和耳朵,即使哥哥已經不在了,彼岸世界里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也許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可是哥哥從來就沒出現過,哪怕一次也好!」
「……嬰靈?」殘照在冰鰭臉上鍍上了一層虛無的釉彩,讓他看起來微微有些陌生,「那是你看錯了吧!」說著他緩緩鬆開手指,掌心緊握的那團亂線似的東西輕輕飄落在屏風前,反射著式微的夕陽。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明白火翼在安慰我。」雪之下仰頭眺望向不那麼明朗的上弦月,「有些東西是不需要說出口的,說了未必能說透,說透了也未必能被完整地感受到。」
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為什麼我沒有多體諒一點呢——冰鰭的心就像小小的珠蚌,兄長的夭折無疑是它無法消化的沙礫,這麼多年的思念一層層包圍著這粒沙,結成了優雅但卻痛楚的珍珠。過於親近的距離和太過相似的感覺,使得冰鰭不能坦率地在我的面前表達出一切,因此才會轉而向以自然無畏的態度面對著黑暗的醍醐傾訴吧。
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危險預感,彷彿驅趕什麼不祥之物一樣,我踐踏著面前的曼珠沙華,向冰鰭的房間跑去。如此炎熱的天氣里那黑漆房門卻還僅僅關閉著,連窗口都竹簾低垂。在觸碰到門環的那一瞬我突然有些膽怯——冰鰭還在這個房間里嗎?我無法壓抑這樣的預感,冰鰭已經不在了,已經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交織的水光中……
只是片刻,冰鰭就己疾步趕到我身邊,不分青紅皂白質問道:「你剛剛在跟誰說話啊?」
「你果然很敏銳。」醍醐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所以我一直追到石榴館!」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封凍在我眼中的雪意的真相。眼淚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哽咽使我連完整地說出一句話的力量也沒有,只能斷斷續續的重複著:「不要我了……冰鰭他不要我了……」
可是當時只有笨手笨腳的重華叔叔留在家裡照顧行動不便的嬸嬸,不留神竟讓她被風沙迷了眼,一腳踏空摔倒了。嬸嬸從那個時候開始陷入半昏睡狀態,送到醫院治療了將近一個月,生下冰鰭之後好不容易才康復,然而她所孕育的孿生子中的長子最終還是沒能活著來到人間。
我慢慢走上磚石小橋,斜靠在橋頭凝露的石獅子上喘口氣。上元夜曾經過這裏,只是時隔半年而已,初秋的煙景卻渾然不似早春。上弦月並不那麼明亮,藉著幽光舉目望去,問道河上的獨目拱橋各自抱定自己的倒影,銜著半面銅鏡似的光明,彼此滿足的拼合在一起。在某面銅鏡邊緣,黑沉沉的水面上出現了瘢痕似的光點,與其說那是光,還不如說它更類似於光的預兆。
「我們不會被帶走的。」冰鰭的聲音聽起來波瀾不驚,但卻暗暗關注著執拗的力量,「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跨過『那一步』。」
「馬上它們又會聚集過來,何必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冰鰭拉了拉被拍皺的衣襟,慢慢的走近屏風,再一次將曼珠沙華投在了空無一物的地板上。
我沒有能寄出的信,不曾抵達雪之下眼前的信,何時抵達了他心中呢?為什麼此刻的他,會說出和我信手寫在夾衣內襯上的字跡相同的感觸?
「說得好像對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樣子嘛!」冰鰭的語調里充滿了不屑的嘲諷。
「你還不明白嗎,火翼!之所以不讓你捲入這件事,那是因為我不能再一次……」這脫口而出的解釋還沒來得及說完,低沉的爆響突然從三元橋那頭傳來,我反射性的轉過頭,卻只見一朵碩大而絢爛的曼珠沙華驀然綻開在夜空之中……
雪之下贈送的這個瞬間,是足以銘記著珍藏一生,永遠也不會丟失和湮滅的禮物……
我走到小橋下的水碼頭邊,那盞河燈便在九-九-藏-書觸手可及的地方了。它看起來並不是常見的荷花形狀,而是類似牡丹芍藥的雍容姿態,那重重疊疊的花瓣被垂到水面的柳枝掛住了,所以才在橋下短暫停留。我扯動靠近面前的柳條,想幫它解開束縛,但是這力量卻還不足以傳到被絆住的河燈那邊。
原來是冰鰭啊!他看也不看我走進屋內,隨手放下打起的竹簾,窗外的夕照頓時被割斷成整齊排列的平行細線,此刻門外射入的斜陽成了室內唯一的光亮,那濃厚的橘色濁重的塗在冰鰭手中緊握的一團亂線似的東西上。
我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與其說是在斥責對方,還不如說是在給自己壯膽:「你究竟是什麼?藉助冰鰭最思念的形象吸取他的生氣,太卑鄙了吧!」
「有什麼嗎?」冰鰭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不如你好,那些低等的東西看得不那麼清楚!」
「是啊,七月呢……」冰鰭也不在多說什麼了,他抬頭向著雕花長窗上方夏末的悠遠天空,「醍醐說這個月里如果一直思念著某個人的話,他也許真的就會來到你身邊……」
「真是的。」背向著我,冰鰭走到書桌前,下意識的輕輕撫摸著壓在字紙上的琉璃鎮紙,通透而渾圓的琉璃球中,瑩亮的氣泡簇擁著一朵萼瓣舒捲的曼珠沙華。就如同一朵紅玉髓化成的花墮入凈水中的那一瞬被突然凝固下來似的,琉璃鎮紙冰冷的封存了這一剎那的時光。輕撫著這結晶的輪廓,冰鰭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火翼你最好不要隨便進我的房間,每次來這裏都變得亂七八糟的。」
無法停息的抽泣里,雪之下幽微的聲音傳到我耳中:「我的母親,也不要我了……」
既然如此,就讓「雪之下」這個唯一的咒語繼續發揮它的魔力吧……
不過女眷們顯然對祖父的那一套已經見怪不怪了,倒是醍醐的清爽勇健樣貌引起了她們更大的興趣,媽媽單手撫著面頰感嘆起來:「說起來,當年砂想寺把那孩子送過來的時候,那樣子就別提多虛弱了,小貓兒似的,我還以為養不大呢,沒想到一轉眼長這麼大了!」
少年笑而不答的曖昧態度強化了不安的氛圍,我忍不住追問道:「你要去哪裡,還要離開香川嗎?」
我一時不由得迷惑起來:「我……我什麼也沒說啊!」
「不要動!」突然傳來的熟悉呼喊讓我的動作微微一滯,就在這時,一隻手從肩上迅速掠過,伴著微微的暈眩,只見一團不成形的黑影從我背後猛地脫離,還有一絲絲的瘴氣粘連在肩頭。
已經黃昏了嗎?稍縱即逝的掠影浮光里,我看見冰鰭一動不動的注視著斷裂的屏風——水光在黑暗中紛紜凝聚起來,織成熟悉的人影,儼然觸手可及的纖細輪廓,歷歷可數的髮絲,還有妄念無法造出的靈動表情……
不過他聽懂了我的話,還好可以溝通!雖然說得很自信,可我完全沒把握能幫助他什麼。因為和冰鰭不同,我根本聽不見在人間沒有實體的東西發出的聲音。
「彼岸花?這不就是曼珠沙華嗎?」與我並肩走著的冰鰭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象在證實祖父的擔心一樣,那年酷暑一直持續到中秋前後,這種萬里無雲的響晴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似的,可大風卻突然吹起,連續幾日的颳得昏天黑地。就在沙塵大得連整片天空都變成青灰色的那一天,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的媽媽突然有了生產的徵兆,一家人頓時慌了手腳,祖母和爸爸忙著將媽媽送去醫院,據說狀況是相當危險,直到祖父趕來之後,我才有驚無險的平安降生。
一瞬間驚訝的光芒閃過嬸嬸的眼底,隨即似乎領悟到什麼似的,她輕輕擱下瞿麥花紋的扇子,溫柔地微笑起來:「怎麼能這麼說呢。」
難怪兩三天來控制情緒變得如此困難——不知不覺間,我竟然被妄想的狂氣附了身!
「砂想寺門口不是也開了很多這種花嗎!」我理直氣壯的答道,「它們一定就是在那個時候跟過來的!」
血親?想到這裏我一下子按住嘴角——除了父母之外,血親不是還包括兄弟姊妹嗎!中元前夕,此岸彼岸的界限模糊的時刻,突然出現在冰鰭房間里的嬰靈,難道會是……
也許是依靠祖父的庇護,抑或是冰鰭的動搖還沒有達到危險的臨界點,這死靈一直以持久的耐心蟄伏著,然而如今利用了骨肉之間單純懷念的,是他的貪婪,還是另有他人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刻意安排?
再也不像嬰兒時那樣懵懂,一聽見我的話這靈體便用不自然的動作緩緩轉過頭,抬起模糊的面孔上木然的眼睛,一瞬間,我竟然覺得他給人的感覺似曾相識。
來到砂想寺的巷口時,天空已是一片昏暗了。寺廟的一帶黃牆已融入了暮色里,寺前漫生的曼珠沙華徒然的熾烈著,好像無法侵入那片凈土的野火。雖然明知觸碰到也只有植物柔和的涼意,但我依然懷著害怕被灼傷的戒備,小心翼翼的避開花叢,正要繞過紅萼開遍的拐角,微涼的風裡突然依稀傳來冰鰭的語聲,距離太遠聽不真切,惟有「姑獲鳥」三個字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記得在桃葉津的石榴館,祖母第一眼看到醍醐時也曾這樣脫口而出。此刻漸漸高遠起來的黃昏天空裡布滿綺羅似的薄雲,夕陽返照使景物的輪廓鮮明得異樣,醍醐的剪影就站立在門口那一抹斜光中,我感覺到家中長輩們朝他投去的,絕對不是眺望著初次會面的陌生少年的目光。
然而那幽靈一動不動的倚著屏風,完全忽視他人的存在。我惶惑地環顧四周——這明明是冰鰭的房間,可主人的存在感卻是那麼淡薄,幾乎完全被這死靈掩蓋!
「不是那樣的!」我控制不住大聲打斷他的話語,可是卻不知該怎麼接續下去。此刻的我怎麼說得出鼓勵的話、安慰的話甚至說服的話呢?連自己也不能確定說出那些話的誠意,還能指望它們有多少說服力——因為現在的我,或多或少,都懷著和雪之下相同的,被孤零零丟下的人的心情。
「才不要你管,有什麼事反正你就找醍醐好了!」我賭氣反駁道,耳邊卻飄來雪之下低低的澄澈語聲:「因為你上次沒有回信給我,所以等到中元節法事過後,走到哪裡算哪裡吧……」
第二天一整天冰鰭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說是精神不好,可是黃昏時分他卻像昨天一樣,披著單衣搖搖晃晃的穿過被曼珠沙華湮沒的火巷,走進同樣是一片赤焰的庭院中。我按捺不住來到他的房間門口,只見竹簾已經打起來了,陽光一成不變的將魚池的水波折射進屋裡,絲絲縷縷的金線在室內油油蕩漾著,微微的窒息感里,我再一次看見了六疊竹子屏風前斜倚著的水光織成的幻影。
「他也是我的弟弟啊!」我靜靜看著冰鰭的背影,「我怎麼,忘了呢……」
「應該是我問才對吧!」逆光里門口的人影用冷淡的口氣回敬我,「這裏可是我的房間!」
嬸嬸一邊嗔怪兒子一邊作勢挽留:「你這孩子真是不懂事,還沒請人家坐一下呢!」
會不會有人忍受不了這種不確定的等待,追隨著親人的腳步跨越那絕對的界限呢……
你一言我一語之間往事漸漸清晰起來——十多年前,砂想寺方丈能寂師父撿到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因為寺眾不懂得養育就托給比較相熟的我們家代為照顧。當時媽媽和嬸嬸都有了身孕,看見小嬰兒可喜歡得不得了。唯獨祖父不太贊成的樣子,一味說著孩子來歷不明,說不定會惹上什麼麻煩,勉勉強強的才答應收留。
嬰靈十有八九都是固執的傢伙,因為它們想要來到世間、想要活下來的念頭是那麼強烈,可就在一瞬間,甘美的未來變成了它們永遠無法觸摸的存在。無論是誰都無法平心靜氣的接受這一切吧,更何況那是還沒有任何善惡觀念的嬰兒。
「這和冰鰭沒有關係吧……」我想也沒想就頂回去。
「可不是!」嬸嬸也隨聲附和,「現在長得結結實實的多討喜,不像我家冰鰭,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有。」
「什麼啊?」冰鰭一副並不熱衷的樣子,慢慢走到屏風前,我連忙撩起竹簾的一角,夕照又把水的波動帶了進來,有著整齊邊緣的金色遊絲再度繪上幽暗的畫布,但是屏風前卻再也看不見任何影像,那嬰靈早已消失不見了。
「你這傢伙,變成怎樣我也不管了!」此刻我脫口而出的話語,於是出於憤怒,還不如說出與無力。
從不服輸的醍醐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聲音里竟罕見地有了幾分自嘲的況味:「你也看見了,就算還不完全,我大意一點都不是那傢伙的對手。如果現在他要帶走你們,根本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冬日的他周身瀰漫著暮春的氣息,即使到如今夏末秋初,這氣息卻仍舊繚繞不散。隨著墨玉般的水面上盪開幾圈薔薇色的漣漪,艷麗的牡丹河燈掙脫了柳條的束縛,曳著一點珊瑚般的倒影,再度無聲無息的漂流起來。
嬰靈的眼珠似乎動了動,好在它還沒有完全喪失嬰兒的本能!我再次拍手,然而就在這一剎那,水光的嬰兒消失了——有人站在門口,擋住了夕陽的光線!
這不是可以接觸、可以捧在掌心摩挲把玩的禮物,但卻能夠倒映在眼中,烙印在心底。這一閃而逝的綺麗瞬間,將因為它無法保留也永不可能再重來,而不斷被我腦海中追想的潮汐沖刷https://read.99csw.com打磨,直至變成靜立在遙不可及的記憶彼岸的,最晶瑩恆久的雕塑。
不過砂想寺與我家到底只隔了一條巷子,兩三年前,我和冰鰭早就在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這位強悍的少年。是我們彼此靈魂的光芒互相吸引的結果,還是冥冥中某種無法逆料的力量在安排,我無從知曉,卻似乎早已身不由己的被某種潛流裹挾而去……
可是我可以就此放手不管嗎?曼珠沙華像某種光怪陸離的傳染病似的,漸漸從庭院里蔓延開來,似乎只要一眨眼,那片緋紅就會成倍的增加。火巷青石板路的縫隙里,時常可以看見不枝不蔓的紅花這一朵那一朵的冒出來,像小小的路標,指引著誰慢慢潛入這沉寂的老宅。
我難以置信的凝視著冰鰭坦然的眼神——為什麼他會信口說出那天夜色中的問道河邊,雪之下最後的話語呢……
然而,這畢竟是七月啊……
「我……」意識到自己失言,我一時間囁嚅起來,可又不願就此認錯,「明明是冰鰭先做了過分的事情!你和醍醐瞞著我……」
此刻我看清了,那點微光是盞中元節的河燈,一星燭火透過紛繁的琉璃紙映出薄薄的緋色,像有什麼割捨不下的牽扯似的,在漆黑的河面無聲的蕩漾……
「耽擱你回家照顧媽媽的時間了,對不起……」我條件反射的答道,卻在一瞬間意識到他的意思決不會這麼簡單,我小心翼翼的看向他隱在昏暗燈影里的表情,「你……你要到哪裡去呢?」
比誰都清楚嗎?可是冰鰭並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
一向不服輸的冰鰭這次卻沒有反駁我,他淡淡的笑了:「所以說呢……越是想見的人,偏偏越是無法見到……」
我沒有回他那封縛在紫陽花上的信,是因為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啊!我急忙回頭正要解釋,卻只看見他舉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無聲地翕動嘴唇,耐心地描摹出一個雙音節的詞彙。
——那個時候的孩子。
「可他曾經存在過啊!這個家裡的人從來都不提哥哥,就像刻意無視他一樣,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在的關係,我獨佔了本來是應該和他分享的一切!」彷彿要驅散那過於強烈的感情似的,冰鰭握緊手中冰涼的光滑球體,「可惡啊!為什麼連火翼都能造出哥哥的幻象,明明我是那麼的想見……哥哥……」
這一刻,冰鰭突然停下腳步,我疑惑地回過頭去,落後我兩三步的他改變愛理不理的態度,一動不動的凝視著我:「你到底想說什麼!?」
因為清楚他的性情,那夭折的孩子在我家便成了禁語,祖母也好,爸爸媽媽也好,叔叔嬸嬸也好,大家刻意避開任何會令冰鰭聯想起兄長的話題,因為在這個家裡,唯一不能用平常心對待事過境遷的人也許就是他了。整個七月,隨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曼珠沙華一起,他寂寥的情緒便會像暗火一般,默默燃燒在家中的每個角落。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就像看穿了我心思似的,死靈周身那緋紅的火焰驀地捲來。腳下突然變成了一片深淵,從那悠遠無窮之處,業火般的彼岸花伸出了神經質的手指。冰鰭的面孔在深淵里搖曳著,蒼白容顏上沾染的血跡和這種花一般妖艷;他的表情,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
「有什麼事情儘管對我說!」就在我大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幽靈的瞳孔閃了閃,接著轉向右上方,呼應著微微揚起的嘴角,好像看透了我的大話一樣,他竟然給了我一個完整而不屑的冷笑!
這個表情,太熟悉了……我後退一步,卻撞到了書桌前的椅子。反手握住冰涼的椅背,我咽下了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這個幽靈,竟然酷似冰鰭!
我環顧四周,祖母和媽媽臉上那心照不宣的神情沒來由的讓人焦躁——這來歷不明的少年與家人之間一定擁有著共同的秘密,而我竟絲毫不曾知曉,這個事實令某種若有若無的異樣氛圍像盛夏濕熱的炎風般,沉沉壓在我心頭。
我慌忙跑過去一把推開虛掩的房門,昏暗的光線將門拉長的輪廓描繪在泛著沉沉涼意的漆黑木地板上,那水光的嬰兒默默靠在六疊的屏風前。我嘗試靠近它卻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和成人的死靈不同,還不懂得複雜交流方式的嬰靈是根本沒法說服的。我拍了拍手企圖引起它的注意卻並不奏效,只得轉到正面,向那雙水光形成的空洞的眼睛張開雙臂,作出抱小孩的姿勢。
我曾經以為自己知道的——可以找到存在意義的地方,可以永遠停留下來的地方,可以不用擔心分離和孤獨的地方。原以為和冰鰭在一起就已經置身於這樣的地方了,可是今天的所經歷的一切卻讓我前所未有的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曾考慮過作為獨立的個體而存在意義,只是依附著冰鰭,每一天、每一天,這樣安心的渾渾噩噩的度過。
「胡思亂想的只有我嗎?」雖然有些心虛,但我還是勉強的反駁,「每到七月的時候就陰陽怪氣的人是誰?就算我造出什麼也是被你影響的,不斷的思念已經不在的人,懷著不可能實現的妄想的是你!」
殘暑漸漸消退的農曆七月,那正是夏天戀戀不捨的合上眼睛的時候,彷彿一夜之間,從殘留著盛夏燠熱與潮濕的落葉里,無數纖細光潔的柔莖優雅的斜挑起凝固的火焰之冠冕——那就是曼珠沙華開放的樣子。
「那是因為他早就無牽無掛的消失了!」我為什麼覺得這樣的話忽然變得毫無說服力了呢?有沒有牽挂,遺憾甚至憎恨,也許只有那孩子自己才知道。
然而今天這「水族箱」給人的感覺卻有些異樣,那是因為幽邃空間的某個角落煥發著異樣的明亮。我下意識的放慢腳步,透過敞開的雕窗,只見水光的絲線在冰鰭床邊的屏風前織出了模糊的形狀——這一刻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因為那光影的輪廓是,匍匐的嬰兒!
「適可而止吧!」冰鰭大喊起來,暴發的怒氣使低等的宵行紛紛從他肩頭滾落,「看見了嗎——這些全都是你招來的!老實告訴你:什麼嬰靈,我從一開始就看不到!那根本就是被狂氣附身的你造出的幻象,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
「你也看不到嗎……」這麼說著,雪之下的眼角蕩漾起一個近乎悲憫的微笑,他慢慢地,但卻堅定的朝我伸出手來,「如果你也看不到的話,那麼,願不願意……一起去尋找呢?」
「夠了!」冰鰭慍怒的聲音猛然響起,「我哥哥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這怎麼能怪醍醐?你這樣遷怒實在太難看了,火翼!」
我一時啞口無言——這曾經是用來提醒冰鰭的話,此刻卻被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們從小就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祖父的教誨,更是因為某種如同與生俱來般的默契——同樣身為弱小的「燃犀」,我和冰鰭從出生開始每一天每一天都面對著相同的彼岸世界,如果沒有彼此間的依賴與信任的話,我們根本就不會是今天的樣子。我以為這樣的信賴會不斷的持續下去,從來沒有想過彼此間會因為一個陌生人而存在隔閡!
見醍醐依然一副認錯的架勢,嬸嬸緩緩地站了起來:「要交待什麼啊——當時的小嬰兒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變成了這麼出色的少年,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高興的呢?這就是最好的交待了。」
那是曼珠沙華!不祥的預感瞬間漲滿了我胸口——冰鰭真的沒看見這嬰靈嗎?那他為什麼偏偏去採摘這被人看作地獄之火的花朵,又把它投在嬰靈曾經出現過的地方?
真是諷刺,這樣的我怎麼能給出答案,除了搖頭之外還能幹什麼?
而僅僅是軀殼的姑獲鳥也不容小覷,它放任自己搶奪孩童的天性,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作惡多端,終於令祖父忍無可忍將它封印。可是時過境遷祖父已經不在,而豢養姑獲鳥的少年魔物則捲土重來,就在暮春時節的石榴館,對追蹤而來的降妖者醍醐展現出他不可一世的恐怖和強大。
「誰啊!」我惱怒的大叫起來。
這一刻,雪之下緩緩轉向我,他的瞳孔承受著路燈的微光,眼底像是鋪著一層溫柔的白雪:「你可以看到七桅燈盡頭的真相,那麼能告訴我嗎——這樣的地方究竟存在於哪裡呢……」
凝視著那輕顫的花萼,我咬著牙一字一字的說:「是不是醍醐教你的!」
這是昨天的傢伙嗎?可是嬰兒手腳的圓胖感已經褪去,這個嬰靈竟然長大了,看起來完全像個五六歲的兒童!暮春時節的石榴館中,作祟的紅衣小女孩生靈的確也會成長,但那是因為汲取了我、冰鰭以及醍醐的生氣,用三個人的衰老換來她的年華。可眼前這嬰靈成長所需的生氣又是從何而來?與它共處於密閉空間里的,只有冰鰭啊!
水光的人影看起來不僅有形體,而且擁有靈魂,如此的與冰鰭酷似,又如此的和他不同。
中元那天的天氣晴朗的異樣,乾燥的炎熱如同黃鐘調的曲子高亢地鳴響著。午後清澈的陽光下,我徘徊在亂開著曼珠沙華的庭院里。這些來自彼岸的植物,沒有枝條,沒有葉片,它們捨棄了一切,用造物的所有恩賜來雕琢這過於嬌柔過於精緻,以至於到了凄艷程度的紅花。像頑強的手指,它們用哭喊著要月亮的孩童的執著與任性向藍天伸展,去觸碰那也許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和這野火般的狂亂之花一樣,冰鰭呼喚的不也正是無法實現的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