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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虛舟

第六章 虛舟

「消滅?那是不可能的。」冰鰭垂下纖長的睫毛,緩緩地搖了搖頭,「誰也不知道這食人的羅剎鬼究竟從何而來,但可以確定他實際上就是罪業的化身,人們所有的邪念慾望都是奉獻給他的供養,只要這些念頭還存在一天,他的本體就會源源不絕地吸取這些負面的力量,然後漸漸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衝破封印的束縛。到那個時候他甚至可以重現世間,再次讓香川城變成一片血海。」
可是控制不住啊……不得不承認在「魘」之濁氣的侵襲影響下,我「看見」或者說「經歷」的幻象所帶來的衝擊遠比自己意識到的要深刻太多,它甚至已經動搖了我對血緣、對信任、甚至對自身的認知。
雖然我們家和砂想寺有些交往,但我卻從未曾親見這座寺廟的方丈能寂師父,只是聽說和祖父做了幾十年的好友,印象中他們二人應該年齡相仿才對。可是此刻眼前祖父的模樣已經是五六十歲的初老之齡,而能寂師父看起來卻最多二十多歲三十齣頭!更奇怪的是,祖父為什麼要用「白先生」這樣不倫不類、不僧不俗的奇異稱號來呼喚能寂師父,並且還對他如此謙恭呢?
但觀燈的男女老幼此行的目的也不是對神明頂禮膜拜,他們想要看的,是遙不可及的蜃氣樓如何在轉瞬間變得近在咫尺。這種眩惑感就如同水晶龍宮在一剎那與人世重疊,沒有人不會被眼前的景象攝去心神。
「對不起,訥言。請原諒我的執著。修行這麼多年依然看不破……我既沒有做砂想寺住持的根器,也沒有做白先生的資格……」
亦步亦趨的守護在神座船身邊的,是放焰口超度亡靈的僧船,架起熏籠焚燒祭品齋孤普渡的祭船,隨後便是不斷往黑沉沉的河面上布下荷花燈的靈船。飄滿水面的河燈就像眾星拱月一般,環繞著神座燈樓,幾乎讓天空的桂影銀蟾寂寞失色……
——只要忍耐一下就好了,只需片刻,我就會被這頭魘獸一點不剩的吞噬,失去宿主的它將就此漸漸萎縮,而我也只是接受自己必須承擔的懲罰。
第一次祖父猶豫了,所以我才能降臨人間,第二次他沒有再彷徨,所以冰鰭兄長的魂魄便在四首燭陰的光焰中煙消雲散。祖父的確別無選擇,因為不這樣做也許會有更多的嬰兒因此死於非命,更可怕的是連香川城都有可能變成血肉盛筵的會場。可至親骨肉的未來就懸於他的一念之間啊,難道出於正義的目的,就可以用另一個人的生命作為代價嗎……
承載著重重金碧輝煌的宮闕樓閣,這碩大無朋的巨艦正一點點的切開,碾碎包圍在周遭的沉靜黑暗,不斷地向我逼近。
這明凈鄭重的話音忽然間被一聲凄厲的長鳴切斷了,呼嘯的狂風陡然吹散眼前的祖父和能寂師父的身影,令人毛骨悚然的鼓翼聲裹挾著強風再度撲面而來……
我想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感到了身不由己的軟弱——執拗的手臂和柔軟的懷抱束縛著我。近距離中,沾滿藍色液體的蒼白冷漠的下頜映入我的眼帘,同時看見的還有分披的亂髮和勁疾扇動的青灰肉翼,雖然面容似乎有著微妙的區別,但我可以清楚地確定,此刻看見的……正是幻化成人的姑獲鳥!
即將被自己培植出的夢魘吞噬的我,又為什麼會因為這一秒鐘和他站在一起,而覺得如此的慶幸呢?
再也不顧任何人的阻攔,我連行燈也沒有提,轉身就飛奔出大門。穿過聳峙的磚牆,穿過薄暗的樹叢,穿過幽深的巷陌,我沿著問道河岸奔跑著。十五夜的滿月下,黢黑的河面上漂浮著星星點點的金色燈盞。雖然現在香川城裡七月半放河燈的風俗已漸漸式微,但還是有不少保存古風的人家以這種方式懷念先人。
原來他指的根本不是系在紫陽花上的那一封,而是這封至關重要的信件,可是我之所以不回信是因為根本沒收到啊,誰能想到它居然在半路被人給攔截了下來!
「不能讓這妖怪搶走被封印的羅剎食人鬼,能寂師父!」
在這不得不當機立斷的緊要關頭,能寂師父的臉色依舊一片清寧,但他手中的電光卻加倍眩目起來,第三支箭在形成的同時激射而出,然而我卻驚愕的發現它正筆直地向我飛來!
如同三月三十日滲透著離別況味的春風吹過遲開的花|蕾,明明沒有任何牽挂和不舍,卻又說得那麼珍重叮嚀。我不會聽錯這個聲音——那是雪之下的聲音!
映入眼中的,是虛幻到幾乎要消散的面影,近距離中,雪之下的容顏清澈得近乎透明,那是因為侵略性的光明壓倒了一切——就在他背後,赫然聳立著海市蜃樓一般的耀目樓船……
但此刻的情勢卻大不相同。姑獲鳥在半空中煞住前沖的趨勢,折轉方向慌不擇路地想要逃竄,卻被燭陰突然呼出的灼|熱而猛烈的息吹包圍,她帆篷似的翅翼被熾熱而強勁的氣流灌滿,幾乎要將它們折斷撕裂。這妖物凄厲的慘叫著,卻加倍用力的抱緊懷中的生著獠牙的嬰兒,以身體替他抵擋炎風的衝擊……
雪之下是要代替我做「魘」的宿主,被扭曲的空間吞噬嗎?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明明是我自己的錯,為什麼雪之下要幫我到這種地步?
冰鰭的臉上籠罩著罕見的猶豫神情:「……爺爺別無選擇,他是為了保護更多的人……」
「雪之下!」我反射性的掙脫對方的指尖。
「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事到如今竟還要你犧牲『這個醍醐』,我知道我的私心有多醜惡。」祖父抬起手,輕輕的撫了撫沉睡孩童的額頭,「只是白先生,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真是很奇怪,這個時候委屈也好,惱怒也好都像是枯萎了似的沒有一絲動靜,凝結在我心中的,還不如說是被拋棄被排斥在外的孤獨所帶來的可悲的鎮定。我緩緩的鬆開手,不由自主地扯著額發:「這麼說都是真的了?祖父真的殺死了自己的長孫……那不是我的妄想,而是曾經存在過的事實?」
「只有擁有強大而光輝的魂象的嬰兒才能成為羅剎的寄主,醍醐就是如此,可他偏偏是『火珠』……」冰鰭的話語已經越來越接近我看到的幻象,並用不為我所知的因果之線將這些碎片一一連結起來,「所謂的『火珠』是『白先生』的保護者,一旦失去他,『白先生』就會因為無法維持力量的平衡而變得衰弱,這無論對人間還是異界都是相當危險的狀況,所以能寂師父才說什麼也要救下貔貅魂象的他。」
我一時間目瞪口呆:「你……你偷偷扣留我的信,還跟我講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能寂師父清朗雍容的眉頭微微蹙起,這一瞬間的表情泄露了他的猶豫,片刻的動搖並沒有能夠討過姑獲鳥的眼睛,它縱聲長嘯著,朝大殿屋頂急飛而去……
說到這裏,祖父的語聲遲疑著低沉下來。能寂師父注視著他緩緩地點了點頭,用目光傳達出自己的鼓勵。祖父沉默片刻,一瞬間語出如風:「拜託你不要讓『這個醍醐』和我的孩子們見面,如果可以,永遠不要讓他們見面。」
「在我看來,這孩子就是醍醐。」年輕的能寂師父垂下頭來,寂靜的表情中有一種決然的力量,「訥言你應該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和死去的醍醐一樣擁有『貔貅』魂象,就像擁有『四首燭陰』魂象的你是無可爭議的『燃犀』一樣,他毋庸置疑就是『火珠』。」
與雪之下的手相握的五指,不知不覺地鬆開了。我後退一步,卻好像是從極其遙遠之處眺望著他。就這麼凝視著,時間的流逝感忽然間不確切了,究竟只是片刻還是已經過了很久呢,只覺得雪之下的容顏就好象一棵樹,它的鬚根已經漸漸爬滿我的眼底,糾結在我心的土壤里了……
誰告訴我的?是牡丹河燈燃起那一瞬間紛沓而至的幻境告訴我的——雪之下對我說幻象也許就是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就如影子之前必定有實像存在。可是我卻見不到他了,為了救我,雪之下就在咫尺之外沉沒入空間的深淵,可是又有誰知道這究竟是事實還是幻覺呢……
就在這時,淺緋的光壁陡然在姑獲鳥背後漲起,倏地彈開這支光箭。得到外力相助的妖怪猛地撞碎屋頂下的明窗,眼看就要逃逸。
「這麼可怕的東西……既然已經被封印了,為什麼不幹脆直接消滅它呢?」我一時有些不解。
伴著這囂張的言論,曾經一度消散的靛藍煙柱再一次從姑獲鳥腳下捲起,瞬間膨脹為濃膩惡氣的青旋風,氣流承托著它巨大的翅膀,這妖物隨時都會飛騰而起,強行衝破障礙逃之夭夭。
冰鰭……從來不曾用這樣的態度說過話!一瞬間某種深切的共鳴砉然馳過腦際,近乎本能的,我感受到了冰鰭此刻的決心——他一定會用盡全部力量阻止我繼續追究下去的,就算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
那時的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就像無法知道,隨著次日十六夜的第一縷晨光,這些熊熊燃燒的花之火恍如暗夜的夢境般,大片大片的凋謝了,只有零星遲開的幾株還像夢的碎片一樣,輝映著越發澄凈明朗的秋光……
緩緩轉身靠在被夜露濡濕的磚牆上,我深深的呼吸,努力去埋葬這一夜過於龐雜跌宕的記憶。身邊除了冰鰭和醍醐之外闃無人跡,連遠方街衢中的https://read•99csw•com天聲人語都幽微不可聽聞,唯有秋蟲的鳴唱如渾圓的珠玉般不斷滴落,徒然地增添長夜的清寂。
雪之下的軀體就在漆黑裂隙間與彼方的魘融合在一起,一點點地被它融化,一點點地沉沒入漆黑的止境不可知之處,脆弱的織物根本無法支持太久,這最後的維繫終於無可奈何的崩潰了。這一剎那,他掙扎著探出手指再度拂過我的眼瞼,就像邂逅之初指引我看清真相時那樣,但此刻說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話語,「忘記我吧,我也會忘記你的。所以,永遠都不要再相見了……」
——雪之下根本無視眼前的危險,不知何時已追到我身邊。此刻,他那麼從容的接住河燈,春風般的微笑霎時吹拂過眼角,讓人覺得就連迫在眉睫之下的熔岩也被這個微笑融化為萬頃春|水:「知道嗎,火翼……你是這世界上,第一個這樣對待我的人。」
「火翼你這樣說太過分了!犧牲一個和犧牲很多個,二者必居其一,換了是你就能兩全其美嗎!」
——「突然非常想看你做的寒海棠,我會在中元夜的雙獅橋頭等你。有些話,無論如何都想讓你知道。」
然而情勢根本不容我多想,因為蒼藍的豪雨突然間傾瀉而下,劈頭蓋臉地驟然包圍住祖父,無邊雨幕里突然閃現出姑獲鳥的身影,奄奄一息的它扇動近乎破碎的翅膀,以孤注一擲的狂暴氣勢猛衝過來。
眼前的幻象再次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變換了——
——是醍醐!能寂師父從姑獲鳥中救下的這個嬰兒,正是那位在砂想寺中長大的蠻橫、強悍而神秘的少年,和我、和冰鰭都有著千絲萬縷微妙聯繫的醍醐!
近在眼前的東西,我怎麼會把它看成聖潔莊嚴的神座船呢,那明明是濃濁的污穢岩漿凝成的船形龐大團塊啊!半固體半流質狀赤黑肌體不停翻湧滾動著,黏連糾纏在一起,皺褶處鑲嵌著道道陰鬱的烈焰火光,散發出灼人的高熱,隆隆低鳴著碾壓過來,將所到之處的一切都化為齏粉,融成灰燼。
我反射性的轉身四顧想確定此刻究竟是真是幻,卻忘了自己正置身於傾斜的河堤上,這個動作讓我站立不穩,整個人向問道河中倒去,強勁的手臂突然從一旁伸來猛地將我拉住,醍醐雕刻般的容顏隨即映入眼中。
「關那傢伙什麼事。」漸漸昏暗下去的天井裡,回蕩著冰鰭微弱的輕笑聲,「沒發現自己改變的人是你吧!你並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被狂氣纏住的,但我看得很清楚——你身上的狂氣,從前幾天晚上在雙獅橋和那個少年相遇之後就出現了。」
這是一個糾纏的死結,我無法給出答案。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的?」首先失控,厲聲打斷我話音的是冰鰭,「你怎麼能這樣說爺爺和能寂師父!」
幾乎是反射性的,我疾步奔到柳樹下,俯身去拆解糾纏在一起的柳條和花瓣,然而水波的動蕩卻令我手下一滑沒有拿穩,燈心的蠟燭陡然翻倒。琉璃紙遇火即燃根本無法阻遏,只是眨眼間牡丹河燈便化成一團躍動的炎光,火苗借勢猛然騰起,直燎向我的眉睫……
然而熔岩之蛇卻並未就此完全消滅,仍有數條殘存者曳著赤焰的殘像窮追不捨。就在這時,眩目的強光如利刃般揮過,一下子切斷了千絲萬縷的濁炎,只見一頭白金般的猛獸雄踞在我眼前,它揚起狐一般輕靈的長尾低沉地咆哮著,渾厚的氣息輕而易舉地吹散了殘存的污穢,我見過這不存在於人世間的幻獸——那是貔貅,醍醐的魂象貔貅!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身影流暢的攔在我面前,隔絕了迫在眉睫的侵略感。近距離中,我看見冰鰭纖細但卻堅定的背影,他一語不發的和狂暴的醍醐對峙著,像颶風中柔韌的樹木,搖曳不歇卻永不摧折。
然而有恃無恐的妖物卻絲毫不為所動,她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封印」漆匣,發出了古怪的沙啞語調:「你以為區區一張犬弓,就能奈何得了現在的我嗎?」
這樣說著,祖父緩緩抬起頭來。在看見那面容的一瞬,我不由得小小的吃了一驚——他依舊是我記憶中生前的樣子,眉頭凝著秋光般寧靜通透的滄桑。可是與他相比,能寂師父未免也太年輕了吧!
醍醐卻在一邊發出了意義不明的嗤笑:「事實……倒全都是事實。可是缺乏前因後果的聯繫,就算是事實,連綴起來也變得很虛妄混亂。」
姑獲鳥被藍淚濡濕的眼睛陡然亮了起來,這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它並非妖物,而完全是一個聽到自己孩子有獲救希望的欣喜的母親。然而它等到的,卻只是令人絕望的話語——
夜幕下的問道河堤上,零零星星的路人們捧著荷花燈盞,三三兩兩的且行且笑。踉蹌著穿過那些悠閑的身影,我像被什麼牽引住那樣徑自跑上雙獅橋。轉頭四顧,小橋周圍闃無人跡,渺無人聲,灌入耳中的只有秋蟲伶仃的啼鳴。我慌忙轉身奔向橋頭,蹲踞在一隅的獅子雕像輪廓線條異常輕靈流暢,巧妙地中和了石頭材質的沉重感,那姿影彷彿隨時都會歡跳起來。可是我完全無心欣賞,只是一味在它爪間尋找有沒有信箋的蹤影。
突然間,溫柔而慈悲的黑暗降臨了,冰涼的手驀地按住我的眼瞼——有誰從背後遮住了我的眼瞼,用不可思議的謹慎和鄭重。
些微驚訝的陰雲掠過能寂師父朗月般明凈的面容,隨即被豁然包容的風吹散。他抱緊懷中的幼年「醍醐」,抬起頭眺望向空無一物的黑暗:「我答應你,訥言。我會保護好他們,會遵守約定不讓他們相遇,直到無法抗拒的命運牽引他們重逢……」
——是非常可愛的人呢,可愛到讓人拿他完全沒有辦法。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和我相遇呢,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麼必須共同面對由我造出來的危險呢?
然而我並沒有在那無形但卻沉重的壓迫下化為齏粉,因為就在被捲入神座船下的那一瞬,呼嘯的疾風驀地從側面橫掠過來,愣在當地動彈不得的我一下子被吞沒進旋轉翻騰的青灰色氣流中……
「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你的,醍醐!」接住悠悠飄墜入自己懷中的嬰兒,能寂師父用幽微到近乎不聞的聲音低訴著。這句話讓我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警鈴在我腦海中嘩然響起——不能再深究下去了,繼續下去的話,我會再度被懷疑和狂想吞噬的!
所謂的善惡是怎樣定義的呢?溫柔的一定是善嗎,殘酷的一定是惡嗎?正確的一定是善嗎,錯誤的一定是惡嗎?讓大多數人活下來一定是善嗎,犧牲大多數人換來一個人的生存,一定是惡嗎……
「你不也躲在砂想寺牆角偷聽我和醍醐的說話嗎?」冰鰭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只是微微眯起細長的鳳眼,不可捉摸的微笑浮現在他唇邊,「而且這不能怪我——我只是『聽見』雙獅橋頭的獅子唉聲嘆氣,好像在擔心什麼似的。我好心問他為什麼煩惱,他說他常常做你的信使,至於擔心的根源卻始終守口如瓶。所以……不能不讓我介意啊!」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有人不希望我們看到?難道就像一度與我們有過某段因緣的龍神陽炎暗示過的那樣,祖父在我們的魂象上動了手腳……
我驚訝的低頭望去——這隨時都會崩潰的微明,竟來自我腳邊的牡丹河燈!之前怎麼沒有發現呢,被柳枝纏繞的那一盞就是它吧。淹留至今,這點微明就好像是為了在此刻放出光華似的。在搖曳的硃色火影中,那華麗的花朵以近乎雍容的姿態輕盈的飛起,迴旋著飄向修長而白皙的指尖……
「『白先生』?」醍醐的眼睛陡然眯細了,「你怎麼會知道……能寂師父的這個稱號?」
這一瞬雪之下的神情有些迷惘,他同樣像是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說起,所以只是微微翕動著嘴唇茫然地回望著,那單邊的虎牙看起來帶著一絲稚氣的寂寥。
躍動的燭火被朝霞般紛紜艷麗的琉璃紙花瓣守護著,恍若柔嫩花芯——這盞與眾不同的河燈,做成了牡丹花的形狀……
靜立在能寂師父身邊,祖父低垂著頭顱,一時看不清面容與神色,但卻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憂慮氣息。聽到對方的話語,他反射性的深吸一口氣,再度開口時,則已用疏離而冷靜的語調壓抑住了內心奔涌的波瀾:「白先生,請恕我一時情急失禮。」
「真可憐啊!」醍醐突然間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轉頭距高臨下的俯視著我,「這麼多年來一直信任尊敬的祖父,居然是個善於偽裝的心狠手辣的傢伙,自己竟被騙了這麼久,所以真是可憐啊,你就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難道不是嗎?」我努力擺出不完整的冷笑,梳理出最後的結論,「一定是這樣的——羅剎食人鬼想要借嬰兒的軀殼重新來到人間,所以操縱了姑獲鳥。這個低級的妖怪首先是捉了醍醐當替死鬼,能寂師父卻出於私心把他救了下來,然後用曾經救過爺爺一命的陳年舊賬要挾他,把對付羅剎的燙手山芋丟給爺爺。爺爺便用冰鰭你剛出世的哥哥作為代價,再度封印了那個惡鬼……」
像一枚發光的石子驟然被投入墨一般的水中,姑獲鳥轉瞬間便已近在眼前。就在她身後,無邊的混沌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攪動,一條https://read.99csw•com砂金色巨型龍蛇驀地掙脫了黑暗賓士而出,轟鳴著切開看似磐石般堅不可摧的幽黯天地,它的頭顱是縱生著兩雙眼睛的龐大人面……
「我?」我不由得迷惑的囁嚅著,「我讓什麼成長,神座船嗎?」
「可是,我別無選擇……」祖父的眼中猛地凍起了堅冰,他猛地揚起手,燭陰的息吹纏繞向他的指尖,霎時化作熊熊燃燒的烈焰朝姑獲鳥懷中的新生嬰兒奔涌而去。
這一刻,冰鰭收起了焦急的神色,他的神色沉靜如冰:「我不想看見你犯錯,火翼。所以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忘了,我們是最接近彼岸的一群,跨過那個界限只要小小一步……」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整個人已騰空而起。正吃驚于自己怎會變得如此的渺小輕飄,耳中卻傳來不可思議的強勁鼓翼之聲,這種熟悉的聲響彷彿是一把利刃,驟然切開了數月的時空,從暮春的石榴館斜劈到我的耳邊……
驚訝的神色同時掠過冰鰭和醍醐的面孔,隨即砂想寺長大的少年低沉地輕聲笑了起來:「真了不起啊,火翼,居然知道我這種人的雅號是『火珠』。是誰告訴你的?」
「上元之夜……」一開始我還有些猶豫,可是話一出口卻變得直接而堅決,「上元之夜,謝謝你救了我。只可惜已經沒法感謝你了。」
「我才沒……」我脫口反駁道,卻沒有辦法接續下去。說沒有幻滅感那怎麼可能,祖父是我曾經全心全意信賴的存在啊!可以說在全部的記憶中,他是與光明、溫暖、守護等等一系列正面的東西緊緊相連的,可現在這一切的根基都正發出細微的崩解之聲,緩緩的風化動搖……
簇擁在萬點光海中,那艘大船就如漂浮在水上的金碧輝煌的廟宇一般。我一時間看得目瞪口呆——這……不會就是所謂的「神座船」吧?
一瞬間,不明所以的悲傷微笑浮現在祖父眼角:「我也不想殺死這個孩子。」
「慌什麼,這種妖怪是最忌憚狗的,能寂方丈已經用犬弓去對付它了!」
可是,某種冰涼而柔軟的脆弱絲縷卻觸碰到了我的指尖,就好像害怕這綺麗的存在會在一瞬間化蝶飛去一樣,我反射性的一把按住——那是一枝曼珠沙華,就如同在沉眠中等待的人一般,靜靜的躺在凝著露珠的冰涼石縫間。
船首挑著兩盞荷花燈的瓜皮划子隊作為先聲,滑動一樣輕捷地駛過,接著便是供奉著七月半中元各路神明木主的「神座船」,不過神位都被安置在修成巍峨恢宏的宮殿形狀、金輝赫映的彩燈神座內,繚繞著盞盞燈火燭台,圍攏著重重列柱窗格,懸挂起層層輕紗帳幔,岸上的人根本就無法看清。
在天井中央攔住我,冰鰭從懷中緩緩掏出一枝接近枯萎的玉簾花,這種和曼珠沙華同時開放的潔白花朵有著碧青軟玉似的柔莖,因此乍一看我並沒有發現花枝上還卷著一張淡綠色末濃的薄紙。
「這羅剎鬼的本體,未免太過昂貴了。」祖父緩緩抬起手,去捕捉懸浮在半空中的那兩星光芒,「捕捉它居然要用我的長孫作為代價,用他的身體來做容器,用他的性命來作誘餌……」
只是電光石火間,姑獲鳥就已經帶著我衝進了砂想寺的黃牆。旋風漫捲起的青色煙塵使眼前陷入一片混沌,耳邊隨即掠過群犬雜亂的長吠、人們慌亂的驚呼和木器被撞碎的聲響。還沒回過神來,一陣激烈的電光突然流竄過包圍在姑獲鳥周身的氣流漩渦,令那蒼青的風旋陡然崩散,充斥著清靜叆光的大殿內部景象霎時映入我眼中。
所以必須就此了斷——即使再想解開心結也必須了斷這念頭,因為和冰鰭一樣,我可以捨棄一切,卻永遠都不能用骨肉血族作為代價!
小小身體的存在感驟然消失了。我知道這對我而言,是脫離煎熬之牢籠的束縛,可是對於那剛出生不久的小生命而言呢?是靈魂的煙消雲散吧,是軀體的瓦解冰消吧?沸騰的思緒里,祖父無動於衷的聲音還是那麼清晰:「我不能放過他,因為他已經是食人鬼羅剎了!」
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肯定了雪之下曾經來過——我不會認錯的,因為這就是他的牡丹河燈!
——「如果願意相見,請速速回信。」
單手抱緊我,姑獲鳥捲起風暴不顧一切的向下俯衝。我順勢看去,下方早已不見了神座樓船的景象,無邊的昏黯中,只有一座寺廟浮現在無比澄明的清光里,就像黑暗之海中唯一的光之島嶼。
姑獲鳥正是朝著這座建築衝去,隨著距離不斷逼近,那熟悉的黃堊高牆和紅漆大門突然喚起了我的記憶——這座光明的廟宇正是與我家只有一巷之隔的砂想寺啊!
我不能追想,卻又控制不住的追想這是誰留下的痕迹,同時清晰地聽見軀殼深處某種東西緩緩碎裂的聲音……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忘記!不管是安慰還是命令,雪之下的話我永遠都無法做到——為什麼他總是送給我稍縱即逝、既不能重來也不能抹煞的瞬間?我不要忘卻也不可能忘卻,如果可以,我只想阻止雪之下消失的趨勢,哪怕付出再高的代價,我只要雪之下能繼續存在!
我……究竟看到了什麼?在有「鬼節」別稱的中元之夜,寂靜無人的小城一角,我究竟看見了什麼!
的確沒錯的,所有的幻象都是現實的倒影。那麼雪之下真的已經不在了,為了從魘獸的利齒中救下我,他墮進空間的裂隙,而諷刺的是造出這頭恐怖怪物的人恰恰正是我自己——實際上我才是吞噬了雪之下的,比魘獸更加恐怖的怪物……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用力地搖了搖頭,卻激起了沉澱在心底的更大的疑問——我屢次看見過醍醐靈魂具現而成的光之貔貅,卻為何從沒有看過冰鰭的魂象,甚至連自己的也根本無從得見?
一擊就能打散暴烈的青疾風,看來這電光對於姑獲鳥而言,就算不足致命的也定能帶來重創。一旦捲入其中,恐怕連她懷中的嬰兒甚至連同莫名其妙附在這嬰兒身上的我,都有可湮滅在那洶湧的力量之中。然而這妖怪卻像被什麼蠱惑了一般,只是奮不顧身的向那小匣飛撲而去。身不由己的我惟有抱定不死也要蛻層皮的覺悟,此外根本無計可施。然而就在正面撞上那守護屏障的一剎那,電光竟陡然間撤去了……
「到此為止,醍醐,她和這件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背向著我,冰鰭的聲音如冰一般緩緩地凍結在周遭。
想轉身躲避卻無路可逃,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黃金重台般的神座船莊嚴而冷酷地筆直駛來,而自己則化身為它前路上脆弱的螻蟻塵芥……
落款是,雪之下……
低下頭深深吸了口氣,氣過了頭的我反而微笑起來:「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雪之下是異類?更何況就算他是彼岸世界的傢伙又怎樣呢?在你我的身邊,這樣的傢伙多一個少一個也無所謂吧……」
殿內的空間暫時沉入了一種危險的平靜狀態,殿外卻不斷傳來紛亂的呼喊:
「所謂的幻想,也許是曾經存在過的事實。」雪之下輕輕地收回加諸額上的手,默默地凝視著我,灼|熱的夢魘岩漿翻卷在他身後,「正如影子之前必然有實像存在。」
真不敢相信,冰鰭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白先生?此刻這突兀響起的稱呼引起了我的警覺——祖父稱呼能寂師父為……「白先生」!我屢屢聽到的這似乎蘊藏著重大意義的稱呼,居然指的是砂想寺方丈?
這一刻,幻境的殘片再度在我腦海中隱隱閃爍起來。從對方的角度考慮嗎?我親眼看見了這樣的往事,卻還被要求能夠包容體諒?
是雪之下寫給我的信!這朵玉簾花已漸枯槁,可見信箋是寄出一陣子了,難怪前幾天在雙獅橋頭遇見放河燈的雪之下,他會對我說——因為我沒有回信,所以等七月半中元法事後,他將踏上漫無目的的旅程。
如果可以想透這些問題就好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魘」的利齒已經近在眼前……
再度飄忽不定的我,看見龍蛇燭陰的幻象如夕陽沉落一樣漸漸隱入黑暗之海里,只映現出一鱗半爪的殘照。只剩下祖父一人還靜立在空闊無邊的混沌之中,就在他的前方,漂浮著兩團微弱的緋紅光珠。
可是已經停不下來了,被某種必須表達出來的焦急感催迫著,我脫口而出:「雪之下,一定有著與眾不同的力量,可以讓人變得非常開心的力量!以後一定還會有更多的人這樣想的,所以雪之下不應該留在這裏。」
除非宿主消失?這頭「魘」的宿主,就是我啊!我有什麼資格、有什麼理由害怕?因為造出這種恐怖又醜惡之物的人,明明就是我自己!
距離隨著奔跑的步伐拉近,也許是感應到有甘美的食物即將落入羅網,魘獸的火焰利齒瞬間躍動起來,宛轉延伸成貪婪的岩漿之蛇,倏地彈跳起來纏繞向我……
「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一直不想讓你了解這件事情真相的原因了,火翼。」清晰地洞察了沸騰在我心底的思緒,冰鰭走過來,輕輕的揉亂了我的短髮,「有些問題是沒法想通的,想了也是白想,所以,你只要記得祖父是那個寧可犧牲自己生命也要保護我們的祖父,這就足夠了……」
「第一次,訥言先生猶豫了……」醍醐的視線沉靜地掃過我和read.99csw.com冰鰭,「所以火翼,你活了下來!」
「你是在懷疑我嗎?冰鰭!」我忍無可忍的大聲喊道,「居然開始懷疑我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是誰讓你變成這樣的,是不是醍醐!」
可是等不及我回應,就像纖細的線驟然綳斷一樣,雪之下微弱的語尾驀地消散了,視界一陣繚亂眩惑,空間的裂隙驟然嚴絲密縫的合攏,眼前隨即恢復了止水一樣的黑暗夜景,平靜得像是一個不動聲色的謊言。
「只放出一頭燭陰就已經招架不住了嗎?你這低等妖怪……」人面龍蛇口中發出的竟是祖父的聲音,然而這冷酷的語調卻是我從未耳聞的。
妄想和生氣嗎……
可是冰鰭卻聽見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直與我息息相通的心靈。他發出了與年齡不相稱的沉重嘆息:「祖父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他不是神明,哪怕是神明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所以火翼,不要再追究這件事情了……」
祖父的表情一下子凍結了。久久地凝視著眼前的年輕僧侶,他的目光里糾纏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終於,他緩慢但卻鄭重地點了點頭:「當年我觸犯禁忌,解開『他』的封印,若不是你和醍醐捨命相救,我早已經被『他』吞噬了。醍醐因我而死,現在……是償還的時候了。」
只是我心念一轉的瞬間,已經一兩年過去嗎?那麼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我心中毫無根據的妄想,還是切實存在過的時間的碎片呢?
我當然知道同樣身為「燃犀」的冰鰭擁有怎樣的能力。可是這麼多年來,就像我從來沒想過要用洞見黑暗的眼睛去窺伺他的隱私一樣,冰鰭也從來都沒有用傾聽彼岸之聲的耳朵來打探我的秘密,因為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虛假,不需要掩飾,不用去隱瞞,可為什麼就只是一轉眼,一切都改變了呢……
伴著話音,牡丹河燈的輪廓倏地拉伸,瞬間化為一道緋紅的光刃。就像是悠閑自得的信手揮灑一樣,雪之下斜掠右臂揮動這光芒氤氳的短刀。視野驟然扭曲著撕開了,隆隆逼近的岩漿巨獸的正前方驀地裂開一條深不見底的漆黑罅隙——這一刀所攻擊的對象並非「魘」的身體,而是直接切開了空間的虛無表皮……
「放棄吧,再這樣下去你會形神俱滅的。」近乎悠閑的聲音透過烈風傳來,只見祖父的身影漂浮在燭陰的四目之前,他踩踏著虛空,一步步地向姑獲鳥走來。焦熱的地獄中,惟有他身邊的澄靜清和。
祖父一時猝不及防,反射性的揮出一片金色炎流阻擋這決心同歸於盡的妖物,火焰之花頓時在綻開在姑獲鳥身上,然而這異類卻乘這衝擊激揚起身體,撲向那半空中漂浮的微小光珠。
額前的幾縷頭髮已飄出被灼枯的焦味,我反射性的後退避開烈焰的高熱,可是那逼近的火光卻絲毫沒有減弱——牡丹河燈的光芒被某種更為絢爛奪目的光明吞噬了。我難以置信的抬起頭,只看見發光的巨大樓船如初生旭日般冉冉地浮現,一瞬間掩蓋了滿月的清輝……
「是狂氣嗎?」我脫口而出。
「你不要弄錯了——我是不想傷及你懷中的孩子才撤去結界的。」彎弓搭箭的能寂師父語調平靜如水,卻威嚴如山,「現在放下還來得及——放下這孩子,還有你手中的封印。」
原來姑獲鳥真正的目的在這裏!深受重創無法高飛的它,居然利用祖父攻擊的推力去攫取羅剎惡鬼的殘骸。祖父沉靜的表情在一瞬間動搖了:「我不該對你一時手軟的!」
「羅剎……」凝視著那層緋光,祖父用切齒的喉音一字一字地念出了惡鬼的名字,默默地向指尖傾注著執著的力量。緋紅的光壁和黃金的炎流同時暴漲,劇烈的正面相撞瞬時消解于無形。那對光珠也像兩顆細小的火流星般,曳著赤色長尾被遠遠彈往不同的方向,姑獲鳥如影隨形的緊追過去,瞬間便將近處的一枚緊緊攫在手中。隨即在淡薄的緋紅光膜的保護下,化作一團蒼青的煙氣糾結著消散了……
然而眼前的狀況根本不容我細想——姑獲鳥發出了得意的凌厲長鳴,振動雙翼捲起一陣惡風,似乎在嘲諷著眼前的青年僧侶。
會將寄給我的字字句句放在白石獅子爪間的人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任何角落,我親眼看著他一點點地消失,連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
「虛妄混亂?不要找借口了!」我毫不客氣地頂回去。
「火翼你……」雪之下似乎預感到什麼,略略有些慌亂的呼喚著。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樣的表情,但語言已經不受控制了:「我覺得能夠遇見雪之下,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只要一想到就非常的開心……不,不僅僅是開心而已,心好像一下子變得亂七八糟的,又好像變得很小,無論看見什麼無論在想什麼,最後都會繞回到雪之下身上。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就是莫名其妙的很開心……」
轉角處的一抹路燈光薄雪般的鋪開,蔓延到橋頭石獅子下的一叢曼珠沙華舒捲的萼瓣上,染上淡淡青影的紅花多少失去了一點驕陽下的熾烈,柔曼地在古老的磚砌河堤上搖曳著,那顫巍巍挑起的花蕊卻依舊鮮紅欲燃……
「謝謝你的禮物,雪之下。」明明有很多話要說的,可是到了嘴邊卻變成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一句,「可是對不起。沒能帶寒海棠給你,因為你的那封信我直到剛剛才看到……」
難怪會有要被祖父親手殺死的錯覺,那是因為這個消失在燭陰息吹里的新生嬰兒,正是祖父的長孫,我的另一個堂弟,冰鰭的孿生兄長!
除了這艘神座船並沒有隨侍的小船之外,眼前所見的確與祖母描繪的景象一般無二。但是……太靜了,明明是熱鬧的祭典,為什麼會肅穆成這樣,靜得連一絲聲音也聽不到?
「本來應該是你吧!」幾乎是自暴自棄的,我迎上醍醐烈焰般的視線,「如果不是『白先生』能寂師父執意保護,被羅剎附身的應該是你!」
「這就是『火珠』嗎……」反應過來之前,喃喃自語已地脫口而出。
難道冰鰭早就知道了?他和醍醐知道一切,卻偏偏瞞著我一個!
「你是在教我應該怎麼做嗎,訥言?」咫尺之外,能寂師父淡然地呼喚著祖父的「名字」,但這並非真名,就像他為我們選擇的「火翼」和「冰鰭」的乳名一樣,「訥言」是祖父在與彼岸世界交流時候才會使用的「名字」。
「不要總是拿這些大道理來嚇我!」慢慢地低下頭去,我一字一字地說道,「就算跨過『那一步』前往彼岸,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是人類和異類都必須尊重的『白先生』。我一個『燃犀』本來也沒有資格對你的話提出什麼異議。」祖父沉吟著,「可是『燃犀』也好『火珠』也好,這世上絕對不止一人……」
為了這一切……我甚至,再也見不到雪之下了啊……
「我知道。」這一刻,能寂師父淡淡的微笑起來,那清逸出塵的容顏里滲透出一點凡間的哀愁,他的語調平穩淡然但卻不容辯駁,「但我絕不能再度失去醍醐。」
「冰鰭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那可是你的孿生哥哥!」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別無選擇?為了保護更多的人,難道就可以變成殺死自己孫子的劊子手嗎!」
「什麼意思?我並沒有遮遮掩掩,你還聽不出什麼意思嗎?」冰鰭的回答直截了當,「希望只是我多慮,那天晚上你遇見的只是迷路幽魂而已;但願他和我們曾經遇見過的那些傢伙一樣,只是迷惑于燃犀的光亮而暫時徘徊!」
隨著他的話語,就如同某個魔法驟然被解開,籠罩在周圍的奪目光芒霎時改變了,原本明凈的金輝陡然間染上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濁重感,假象的金粉緩緩開始剝落,掩藏在這矯飾背後的真相一點一點地顯現出來……
這是冰鰭的聲音,我猛地一個激靈反射性地看過去,卻發現自己的右手正牢牢地抓住那盞正在燃燒的牡丹河燈。
憑依在犬齒嬰兒體內的我,剎那間只覺得自己被不可思議的高熱包圍了,這種炙烤超越了感官的極限,彷彿連靈魂都會因此而化為灰燼。瞬間瀕死的恐懼令我產生了一種錯覺——祖父他要殺我,一直慈祥地守護著我和冰鰭的祖父,現在竟然要置我于死地!
我有些恍惚得像那叢緋紅走去,卻不由自主地在石獅子面前站定,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探向獅子利爪間那虛握的縫隙。
終於接受了一無所獲的事實,我頹然轉身踱上橋心,無力地伏在青石欄杆上。俯瞰下方,漂流的燈盞將河面化為一條斑斕的織金錦帶,當它們在近距離中漂過橋下,燭火的光芒搖曳著勾勒出花燈蓮瓣纖細的輪廓,就這樣延綿不絕的蕩漾而去……
或許那是出於對長孫的負疚感呢……這句話在我喉間徘徊著,最後還是被咽了下去。
紫陽花與向日葵,在桃葉津的隱樵廬庭院中,醍醐曾一度拿這兩種分別盛開在雨天和晴日的花來比喻我們兩個。我一度認為,冰鰭與堅忍地靜默在梅雨里的紫陽花無比相似,但如今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他才是可以堂堂正正的傲立於陽光中的花朵,躲藏在固執而脆弱的綿綿細雨里的,明明是我自己……
可是我的眼前卻莫名其妙的一片昏暗,惟有指尖的灼痛仍鮮明殘留著。突然間,有人一把抓起我的右手狠https://read.99csw.com命拍打,焦急的責備隨即灌入耳中:「火翼你瘋了嗎?幹嗎去抓燒起來的河燈!」
「你住口!」冰鰭忍無可忍的朝我大聲吼道。
「夠了!」醍醐的吼聲震住了即將發展下去的爭吵,他的目光裹挾著怒火掃視向我和冰鰭,「你們兩個為什麼不能冷靜下來,站到對方立場上想想?」
反射性的解下信箋展讀,我只是匆匆一掃,這樣的字跡就赫然映入眼帘:
這光壁曾經保護過姑獲鳥——能寂師父用犬弓射殺這青翼妖怪時,不知從何而來的薄紅光暈就曾經一度籠罩在它的周遭,彈開了水晶的電光之箭。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一直神態從容的冰鰭突然間變了臉色。
這片刻間的經歷帶來的衝擊幾乎完全擊潰了我對人事的認知——這真的是我的祖父嗎?為了消滅所謂的食人鬼羅剎,他居然能很得下心腸,親手殺死自己的血親骨肉!
很久以前香川上元和中元都有燈會,常引得萬人空巷前往觀看。與元宵燈會的花燈隊走陸路不同,七月半的盂蘭盆燈會往往是船隊載著花燈綵樓從水上通過,不過後一種盛況如今早已不見,我只聽祖母說起她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有幸一睹:
雖然心不在焉,但我還是不免有些奇怪——明明沒有見到很多祭祀的人,可是河燈的數量卻多得異樣。它們源源不斷的飄來,盈盈地燦然一色,於是整條河川都鋪滿了半透明的金炎,也正因為如此吧,水域盡頭的一點嫣紅光暈才會顯得格外優雅醒目,這點緋痕靜靜的滑過墨色銅鏡似的河面,曳著珊瑚似的倒影……
醍醐難道是在說,錯失「火珠」之後,羅剎惡鬼所選擇的下一個宿主……是我!
為什麼……為什麼最信任最依賴的祖父要取我的性命,而捨命保護我的偏偏是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妖物?
不知為什麼,回想中雪之下的身影總是孤獨的躑躅于暮春虛幻的陽光里,就好像他所鍾情的牡丹花年年都會在那個時節綻放一樣。這盞同樣做成牡丹姿態的河燈,究竟是祭奠親人還是為他自己送行,我無從知曉;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今夜過後他便會將自己交給命運,無論被帶向何方……
實在……太過分了!冰鰭他了解雪之下多少,他知道雪之下不顧自身危險也要幫助我的仗義嗎,他知道雪之下盡心儘力地想要留住母親的生命最終卻可能還是無能為力的痛苦嗎,他知道雪之下形影相弔想要找到棲身之地的孤獨嗎?冰鰭明明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如此輕率的斷言雪之下一定是異類!
幾乎與此同時,年輕的能寂師父也掐滅了心中的遲疑,只聽得弓弦清越地崩響,水晶般的電光如箭一般自描朱墨弓上接二連三地射出……
這麼顛三倒四的話,雪之下肯定聽不明白的,所以他才會用猶豫的語調再度喊著我的名字。
正是在這失神凝望的一瞬間,我已被姑獲鳥迎頭撞中。身不由己的失重感里,混亂的意識再度與她懷中的嬰兒合一。透過那尚未能感知人世的耳目,我清楚地「看見」金色的巨臂在極近處揮過,甚至連遍布其上的月形鱗片都能望得一清二楚。隨著那靈動的肢體蜿蜒遊行,就像半空中憑空湧起雲山一樣,金色龍蛇的頭顱驀地抬起,驟然間擋住姑獲鳥的去路……
看準了這個間歇,姑獲鳥空出的另一隻手劈空揮過,緊緊攫住了半空中的小匣。殘存的電光還在盒子表面隱約繚繞,隨即漸漸被盒蓋內氤氳而出的緋紅霧氣侵蝕。然而姑獲鳥卻不等那電光赤霧散盡,便已振開蝙蝠似的青翼,回頭想再度騰空而起。
好不容易等到初秋的清夜降臨,遊人的喧聲與鼓吹之聲頓時沸騰成一片。彷彿被這種急不可耐的歡欣情緒催促一樣,平靜的河面在華燈的光影下動蕩起來……
然而這異類卻鐵了心一樣拚命揮動翅膀想掙脫燭陰的控制,青翼卻猛地被燃燒般的氣流扯破,靛藍的血液頓時像煙花一般蓬開,隨即發出噝噝的輕響散成團團霧氣。姑獲鳥掙扎著轉過頭,撒下深藍色淚滴的眼中滿是不解和仇恨,她用泣血般的聲音質問著:「為什麼要殺我的寶寶?我絕不會讓你傷害我的寶寶!」
所以當年媽媽的早產和嬸嬸的意外全都不是偶然,那是姑獲鳥在作祟,它在尋找能令自己的食人鬼子憑依的靈魂和寄宿的軀殼。
眼前的樓船孤獨而沉默的輝映著熠熠光輝,沒有鐘鼓,沒有梵唱,甚至連槳聲櫓聲水聲都全然不聞,與其說靜靜駛來的是船隻,還不如說那是早已經消失在時光洪流里的,當年盛況的殘影——因為這樣的景象決不可能在問道河上出現,這裏根本就沒有如此開闊的水面,能令這麼宏偉的神座船從容周旋!
少年清朗的語聲隨即低低地響在耳邊:「別再……看下去了!」
原來是「魘」……在聽見這狂想所化的異類之名時,湧入我心中的與其說是恐懼,還不如說是豁然開朗的解脫感。我小心翼翼的越過雪之下的指縫窺看向那岩漿之船,情不自禁的低聲自語:「原來是夢魘……那麼剛剛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這一次,羅剎要利用姑獲鳥的執念與天性,藉助它的保護,吞噬某個嬰兒的魂魄然後在他的軀體內轉生。
我目瞪口呆的瞠視著冰鰭,這傢伙卻完全沒有半點的羞愧歉疚,反而說得理直氣壯:「是前幾天晚上問道河邊的那個男孩子的信嗎?寫出這樣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
姑獲鳥張皇地振翅飛掠,而我恰恰就在她逃亡路線的正中央,愈來愈近的距離使我清晰地看見她懷中緊抱著的一個尚未睜開眼睛的陌生嬰兒。這新生兒嬌嫩的五官還不甚分明,也正因為如此,他唇邊露出的鋒銳無比的獠牙才顯得格外妖異刺目……
怎麼可能沒有關係!如果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曾經存在過的往事,那麼我已經知道一切了,怎麼可能還置身事外?
這一刻,雪之下抬起手遮在我的額前:「別再看了——你再看下去,它會繼續成長的。」
這一刻,罕見的凝重神色鎖在雪之下的眉心,他緩緩地點了點頭:「確切的說,是『魘』。只是這麼短的時間而已……你已經將『狂氣』培育成『魘』,它開始反噬你這個宿主了!」
電光之箭呼嘯著沒入這孩子的軀體,卻像烈火與強風融合一樣,霎時間爆發出璀璨到近乎霸道的刺眼光明。這下不僅姑獲鳥慘叫著撒開手,慌不擇路的逃竄而去,連我都一下子被震出了那暫時憑依的小小的身體。
這支箭,竟射向姑獲鳥懷中的嬰兒……
此刻,金琉璃燈般輝光氤氳的廟宇幻象已經消失,黑暗中只餘下並肩站立的兩道身影。沒有任何光源,他們的形象卻清晰得纖毫畢現——年輕的能寂方丈身穿薄灰色窄袖便服長褂,懷中抱著熟睡的醍醐。較之在姑獲鳥懷中的時候,這小嬰兒的個頭已經稍稍成長,身體也健壯了許多,但左不過一兩歲左右的年紀。
面對漸漸恢復平靜的黑暗空間,祖父緩緩地垂下眼瞼:「這次不得不讓你逃走了,姑獲鳥。可是一旦再度出現,等待你的將是被封印的命運——我憑四首燭陰的魂象起誓!」
這一瞬間,四條巨大的黃金龍蛇幻影瞬間浮現,那震耳欲聾的咆哮中,無邊黑暗瞬間迸散,暴虐的光明席捲過來,一時間呆若木雞的我,只覺得彷彿有千萬道光之蛇飛竄向我的瞳孔,迫不急待地要吞噬這可以看透黑暗的眼睛……
能寂方丈?難道我眼前的年輕僧人是祖父的舊友、砂想寺的住持能寂師父,這是他年輕時候發生過的事情嗎?
就在那一度被我當作夢境的最初的遙遠記憶里,祖父為了從某個深不可測的恐怖存在手中保護幼小的我和冰鰭,就曾經釋放出這沉睡在靈魂深處的黃金幻獸,只不過那時的他迫不得已一次便放出了全部四頭人面龍蛇。
祖父他真是這樣的人嗎——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會不惜一切代價,甚至連血脈相連的親人都能痛下殺手?浮上意識表面的這個疑問令我再也不能壓抑心中的波瀾,轉身一把拉住冰鰭的衣袖:「冰鰭你的哥哥……被羅剎鬼寄生了,所以爺爺殺掉了他對不對……」
我來不及細味雪之下話里的意思,因為就像被突然受到了某種蠱惑般,夢魘岩漿陡然間加倍的蠢動起來,團團濃膩的濁氣像被看不見的手揉和攪動那樣不斷劇烈地改變著形狀,就在這無形外力的左右下,這龐然大物陡然間迅速的拉伸起來,暗赤的表面顯然承受不了這大規模的變形,猛地被撕裂到極限,發出遠雷般的轟響裂開,霎時間,兩排火焰的利齒煌煌然林立在我面前,環拱著夢魘內部那沸騰噴濺的熾熱漿液……
——我的……長孫?
醍醐要再度放出靈魂中棲居的貔貅嗎?他準備像輕而易舉地撲殺那些不堪一擊的異類一樣,不費吹灰之力的抹煞我的存在?深透骨髓的冰冷恐懼瞬間爬上了脊背封住手腳,一時間我竟像被無形的手掌壓住一樣動彈不得。
大吃一驚的我慌忙撒手,目瞪口呆的注視著眼前的景象——易燃的琉璃紙花瓣還沒有完全燒盡。也就是說,我方才所經歷的那一切只是發生在一瞬間,只是從牡丹河燈開始燃燒到冰鰭伸手來幫我撲滅火焰的一個瞬間!
而更加難以置信的是,此刻的我竟然成九_九_藏_書了她懷中緊抱的嬰兒,或者說,我的魂魄正憑附在這個嬰兒的身上,暫時與他融為一體!
「普通的狗根本攔不住它,姑獲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
早就應該意識到這樣的攻擊自己根本無法抵擋了吧,可是姑獲鳥還是不顧一切的抱緊嬰兒,陷身於烈火中的它哀鳴著,想用盡自己所剩無多的力量保護這孩子脫離危險,可是它的軀體卻也在一點點地融化消解,化為微塵……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即使不去求證我也明白冰鰭在暗示什麼,他在暗示是雪之下使我狂氣纏身,甚至在暗示……雪之下本人就是與狂氣為伍的異類!
難道……這是當時被冰鰭識破,又從他手中逃走的狂氣!
「火翼?」冰鰭有些憂慮的聲音響在身後,我陡然間一個激靈——我在幹什麼呢?那裡……不是已經不會再有任何人的信箋了嗎?
可是這畫面卻真的存在著,那是因為現實已經不存在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高峻的河堤也好,狹窄的河面也好,玲瓏的小橋也好,夾岸的高柳也好,全都被一片蕩漾的漆黑水面淹沒,這幻之波濤甚至已經泛濫到我的腳下,侵蝕著我在人間最後的落腳點……
啞口無言地傾聽著我的敘述,冰鰭和醍醐臉上的表情由愕然漸漸轉為詫異,再由詫異轉為震驚。
「你知道了!你怎麼知道的?」即使我的話語支離破碎,冰鰭的臉色還是陡然間一片蒼白,那激烈的態度中掩藏著無法控制的戰慄——無論是他的神情還是語句都絕不是初次聽說的震驚。這樣說著,冰鰭反射性的向醍醐投去苛烈的質問目光,對方卻攤開雙手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全然無辜。
就和下棋一樣,一著的失算往往會導致滿盤的崩潰,這種失控的趨勢甚至將與能寂師父共同進退的祖父訥言也卷了進去——無法消滅羅剎惡鬼,只能再度將他封印,可是他的本體卻又被姑獲鳥盜取藏匿。唯一的方法,就是以嬰兒宿主為誘餌,吸引食人鬼自投羅網。
果然醍醐也在嗎?和他本人懶散卻又剽悍的外表有著幾分微妙的神似,那優雅而強大的魂之猛獸白金貔貅的身上同時凝聚著力量與美麗,令我不由得想起飛揚于神龍指爪前的那團火焰:它永遠在可望不可及之處靜靜燃燒,輝映出莊嚴剛毅而不可侵犯的聖潔威光……
我熟悉這種黯惡的存在感——被狂氣附身在冰鰭的房間里假想出所謂「嬰靈」的時候,這種存在感就已經如影隨形的糾纏著我了。而較之當時,現在的感覺又增強了何止千倍萬倍,只不過那種污濁的核心卻沒有絲毫的改變……
開闊的空間里一無所有,彷彿這座大殿就是為了眼前的東西而存在的——峭拔的屋樑下,懸浮著一個貼著封印的小漆匣,勢不可擋的青白電光正繚繞在它的周圍。
但我的確看過這樣的異景,如果沒有記錯,我所看見的正是祖父的「魂象」——四首燭陰!
不能再讓更多無辜的人牽連其中了。因為自己的關係而使「白先生」失去前任「醍醐」的祖父,恰巧有同為「燃犀」的孫輩即將出世的祖父,就此被責任推到了決擇的維谷之間。
電光石火之間,半空中的我奮力折轉身體探出手去,扯住雪之下的衣袖。噴濺的夢魘岩漿卻如影隨形地向掌心侵襲過來,超乎想象的灼痛霎時貫穿了指尖。
這一刻,我看見了祖父眼中的殺意——祖父想要劫殺姑獲鳥,劫殺它來奪回那兩枚光珠!急追著姑獲鳥而去的金色炎光證實了我的猜測,那霸道的光芒如湍浪般湧出,卻一下子撞上了一層緋紅的光壁。只見懸浮在半空中的羅剎殘骸彼此呼應著,透射出與曼珠沙華同色的血紅黯光,如同地獄之火般蔓延開來,化成一道屏障籠罩住隨時都會折翼墜落的姑獲鳥。
第一支光箭瓦解了姑獲鳥洶洶氣焰所化的旋風,第二箭則直奔強勁揮動著的青灰一翼,眼看就要洞穿妖怪的肢體。
我反射性的抬起頭來,卻只見冰鰭絕然的轉過頭去,十五夜的月華映射出他眼底閃爍的異樣水光:「我已經失去一位骨肉手足了,所以不能再失去你。就算是我的請求也好,從現在開始這件事情就此了結,再也不要提起了!」
「看來不帶走宿主,它是不會死心的。」這一瞬間,雪之下的容顏倏地模糊隨即近在眼前,我只覺得手腕忽然被牽住,突如其來的拉力猛地將我向後拋去。
霎時間,不可思議的旋風從那罅隙中吹出,這罅隙彼端,魘獸巨大的身體不自然的拉長傾側過來。好像抗拒著匪夷所思的強大吸力,它再也無法保持異獸的形狀,瞬間崩潰為橫流的灼|熱漿液,一邊迅速地湧入空間裂縫,一邊翻捲起巨蟒似的浪頭,不顧一切地朝我和雪之下的方向蔓延過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知道必須去見雪之下,如果現在不去的話,會後悔一輩子的!」這樣的回答,幾乎不需要思索就脫口而出。
不會有信的,這我早就已經料到,可是指尖卻還是流連在冰冷的石獅子掌心內,不願意就此放棄,就此離開……
這樣說著,我的腳步已經下意識地向魘獸而去。這頭不知不覺間被我豢養在心中的妖物,需要的只是能夠提供妄想餌食的宿主吧,那麼就讓我自食其果,只要這一次雪之下可以逃脫。
「它已經大到足以吞噬你這個宿主了。」雪之下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的雙眸中搖蕩著強光倒映的朦朧金霧,令眼神看起來恍惚不定,「還不明白嗎——它是吸食你的妄想和生氣成長的,你卻還是看不出它的真面目!」
這是個詭譎的惡鬼,誰也料想不到他會用怎樣的方式脫逃,正如誰也料想不到,他竟分出貢奉給自己的邪念,悄悄在時空的夾縫裡豢養了供他驅遣的姑獲鳥。因此當時負責鎮守的能寂師父雖然對羅剎本體的封印作了萬全的加固,卻根本沒想到危機竟然是從外界而來……
看到冰鰭這樣說著將視線轉向自己,醍醐有些寂寞的笑了起來:「你錯了。能寂師父無論如何都想要留住的是那個『醍醐』的影子,而不是我……」
一瞬間,從這勇毅少年身上散發出的凜冽氣焰令我下意識的後退一步,他雷鳴般的咆哮隨之而至:「你究竟遇見誰了,火翼?給我說!」
就在分離的一瞬間,我看清了這嬰兒的面貌——雖然年紀過於幼小,身體也很是瘦弱,但我已經可以捕捉到某個熟悉人物的雛形了。
可是為什麼溫暖的薔薇色曙光會突然從腳下蔓延開來,固執地包圍著我呢?好像保護一樣,好像寬恕一樣,籠罩著我的淺淺緋紅脆弱而淡薄,像一層柔弱的花瓣,卻要抵抗排山倒海而來的炎炎烈火。
「清醒一點啊,你應該知道這孩子根本就不是醍醐!」激烈的語調一下子拉回了我開始飄忽的神志,這從容內斂的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可如此焦急失控的語氣卻是第一次聽到,因此我隔了一秒才反應過來,說話的人……竟是祖父。
可是……不對啊……
這再也不是偽裝的樓船了,而是生著獠牙巨口的異形猛獸!徹骨的恐懼令我反射性的轉身,起身拉住雪之下想要逃走,他卻站定了一動不動:「沒用的。它寄宿在你的心念之中,除非宿主就此消失,否則逃到哪裡都沒有用!」
這……不是神座船嗎?它有這麼龐大嗎?更重要的是剛剛幾乎要燒壞我眼睛的毀滅性的光明,與它此刻放射出的暴虐強光如出一轍!
「為什麼……冰鰭你到了這個時候還要說這樣的話?」已經再也不想掩飾和隱藏了,片刻間在夢魘之獸的影響之下所經歷的一切——那些令人絕望的幻象,那些糾成死結的情感,我任它衝垮理智的堤防洶湧而出。
時間不可思議的延長了,我清晰地看見擦身而過的一剎那,雪之下的臉上蕩漾起難以言喻的虛幻的笑容。不待看清,我就要在反作用力下投身向遠處,而他整個人卻撲向那深邃無盡的空間之淵。
不得不承認,說出這句話的冰鰭,從神色到語調都像極了祖父,也正因為這份相似,激起了一直存在於我心底,卻不曾被察覺或者說被刻意忽略的抵觸。現在我終於明白這份微妙抵觸的根源了——和冰鰭不同,我永遠都不可能像祖父的,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像他一樣成熟而又強大的「燃犀」!
「砂想寺里,一直封印著數百年前血洗香川城的羅剎惡鬼……」這一刻,響起了冰鰭恢復了鎮定的聲音,正因為是如此的冷靜,那聲音聽起來就好象來自時光彼岸的遠方一樣,「砂想寺的方丈世代看守著者惡鬼被封印的本體,防止它伺機逃脫,捲土重來再度造成浩劫。」
我的視線捕捉著那悠悠漂過雙獅橋洞的牡丹燈盞,而腳步卻早已不由自主地追著它向河邊奔去。夜色里墨黑一片柳樹在潮濕燠熱的晚風裡輕輕飄搖著,唯獨靠近路燈的地方被映成透明的萌蔥色。就在這一刻,那綺麗的緋紅光芒,再次被那悠悠垂下的萬縷碧絲絛給纏住了……
就在轉身的瞬間,這妖物飛揚遠遁的動作倏地凝住了,因為一個身穿黃色海青的年輕和尚就站在它身後守定其退路。這僧侶用修長白皙的雙手平靜地拉開一張描著硃色犬齒花紋的墨黑強弓,然而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搭上箭矢,只是用一無所有的弓弦對準姑獲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