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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春之獠牙

第七章 春之獠牙

也不管別人願意不願意,話音剛落這傢伙就鬆開五指,我反射性的併攏兩手去接住他丟過來的東西,盒蓋啪的一下打開了,匣子收藏的供養物隨即滾落出來。
「你不是……」從被血液染得一片青藍的口中,姑獲鳥艱難的吐出嘶啞的語句,「我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你這樣的殺人惡鬼!」
這化身為年輕人類的魔物雖然沒有雙翼,但同樣飛懸在半空,拽住青色肉翅猛地甩向地面,姑獲鳥本來已經相當虛弱,加上懷抱著沉重的我,根本無法反抗或逃避,只能沉重的摔回地上,噴濺出的藍血瞬間濡濕了我的冬衣……
「謝謝你替我造出這麼大的魘獸,火翼!若不是實現我的計劃需要藉助你的力量,我也不需要辛辛苦苦幻化成『雪之下』陪你演戲。不過現在,是落幕的時候了……」羅剎少年的露出單邊的虎牙,卻笑得那麼冷酷。他緩緩地揚起手,剎那間被魘獸寄生的貔貅轟然爆裂開來,消失在一團糾纏燃燒的混濁烈焰之中。
羅剎少年再也不想多說什麼,他不耐煩把我從地上拖起來:「不交出來也無所謂——反正吃掉你,我的另一半本體自然也就到手了!」
「好可怕……」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卻不知道自己恐懼的根源究竟在哪裡——我是在害怕眼前的食人鬼,還是在害怕令一個普通人蛻變成食人鬼的殘酷命運。
「我不要一個人去,一起走啦!」我一把搶過冰鰭手裡的筆,連傘也沒拿就拽著他朝砂想寺跑去。
牡丹的身上頓時爆出一連串蒼白的火花,雪花瞬間凝成一片迷離薄霧,以不可思議的柔軟巧勁阻擋住這激烈的攻擊。他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順手抓住我急速飛掠。而那片熾烈的光芒翻湧著窮追不捨,像暗火的利刃霎時划羅剎的幻境。
寂靜無聲的庭院中,一個身穿墨色衣服的短髮婦人坐在堂屋口的檐廊下,看著頹然飄落的積雪默默地流著眼淚,我這個不速之客引來了她驚訝的注視,不過似乎意識到盯著別人看是非常失禮的事,只是一瞬間這婦人便低下了頭……
要從位於城中的我家跑到遠在城南的小巷「十八家」,原本就得花半個多小時,偏偏出門時天空又開始飄雪花,不一會兒便轉成了大雪,在刺骨的寒風裡跑了一個來回,中間還走錯了路,回到家我只覺得頭重腳輕,肯定是著涼受風了,醍醐卻還堵著門口好像不準備讓我進屋的樣子。
就是這一剎那,灼|熱的火球隨著沉悶的隆隆聲,延綿不斷地在貔貅身上爆裂開來。呼應著這個變化,那猛獸的身形不自然的扭動起來——魘獸正在控制醍醐魂象,並且妄想一點點地吞噬著這個新宿主的意志!
「怎麼辦啊,醍醐……」我已經顧不得這傢伙惡劣的態度了,抬手就把那疊來歷不明的鈔票送到他面前,「請你拜託師父們做法事吧!」
聽見門格子的響動,醍醐警惕的回過頭來,一看見是我他便站起來走到門口,露出古怪的友善笑臉:「喲!火翼,這樣的下雪天還出門,那是什麼非去不可的地方啊!」
又有「人類」被吃掉了——對倖存的人來說這可是不得了的事!吃剩的屍體就好像將他們曾經犯過的罪活生生的擺在面前一樣,霎時間就把努力維持的甜蜜生活的表象給打碎了。十八家人開始發狂的尋找那個食人者,他們彼此警惕,彼此詛咒;最後所有人懷疑的焦點落在被吃掉的男人的養子身上。人們經常在背地裡稱呼這少年『羅剎』,因為在城池被困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的他就曾親手殺掉自己的生母,然後……一口一口地把她吃掉了。
可是剛剛踏上檐廊,我的心就被某種微妙的不對勁的感覺攫住了——似乎……有哪裡很彆扭啊?這裏的確是我曾經來過的居喪人家,可是環顧四周,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
那些附在供養物上的傢伙們剛剛一個勁地叫著「牡丹牡丹」的,原來就是在呼喚它嗎?可為什麼一顆牙要取「牡丹」這麼漂亮的名字啊?
就在這一瞬間,我雙手之中,輝映著雪光的銀藍之碎片剎那間崩散,被蒼青的微風捲起,緩緩飄向混沌的天空,淚痣婦人的形象杳然湮滅了……
到底是多久以前的過去呢?改朝換代的時候總是在打仗,困守香川城的軍隊即使知道沒有希望也決不投降。補給線被切斷,糧草漸漸吃空了,於是守軍就開始吃人,然後就是平民百姓易子而烹,最後……就是所有人之間的殘殺與吞噬……
那是牡丹之牙,羅剎的「本體」,這顆號稱永遠無法毀壞的邪念與罪孽的結晶,終於就這樣無可挽回地被強大的「火珠」摧毀了……
這孩子連悲鳴都沒來及發出就被撕扯著化成煙氣,唯有兩枚緋紅的光珠還殘留著,那正是憑附在他體內的異類的本體——這一刻我終於看清了,就在那光團氤氳流動的表面之下,包裹著凍僵一般的蒼白獠牙……
「牡丹之牙?牡丹花有牙齒嗎?」我將信將疑地瞥了那吊墜一眼,似乎總覺得這有著柔弱名字的獠牙很是不可依靠。
讓我幫她延請僧人做法事?那怎麼可以,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規矩啊!
「——可以找到存在意義的地方,可以永遠停留下來的地方,可以不用擔心分離和孤獨的地方。雪之下不是說過你一直在尋找著樣的地方嗎?那麼就請到我心裏來吧。這世上最喜歡雪之下的人也許不是我,雪之下最喜歡的人也許也不是我,但我最喜歡的,是雪之下。所以讓我來供養你吧——如果你必須靠惡念才能存在,那我就化身為惡念,只要雪之下不必再背負那些罪孽。」
尚未切實體驗到魂魄出竅的感受,我不知將去向何處的靈體便停止了飄蕩——羅剎少年就像張網的蜘蛛一般趁勢俘獲了覬覦已久的獵物,蹈空踏虛的掠上半空,俯視著燃燒著一望無際火流的大地。而在他頭頂上方,緋色炎光一點點的漲起,如同傷口無聲沁出的鮮血,緩緩染紅了整片天幕……
「是的,你才不是什麼姑獲鳥!」這一剎那,我終於控制不住地脫口而出,一把推開冷酷的揪住淚痣婦人頭髮的少年。
這麼說來,剛剛是敲門的、開了門忘記關的,都是這個少年嗎?我神志模糊間那句「你就進來吧」的話,原來是對他說的啊。
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幅已經被歲月侵蝕的工筆小影,看來很是有了年歲了,畫面上到處散落著蠹痕和潮跡,可是那婦人慈和眼角下的淚痣,卻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說大話之前先掂掂自己的份量!」醍醐絲毫不被他煽動,「死到臨頭就不要嘴硬了——你這條貪圖誘餌,輕而易舉上鉤的魚!」
然而就在這一瞬,姑獲鳥逃亡的速度突然不自然的停滯了。包裹在周遭的青疾風障壁驟然被鋒銳而陰冷的外力不可遏抑的撕開,青澀而娟秀的少年容顏驀地呈現在裂口處,隨著那生著淚痣的眼角閃過一絲凜冽的光芒,一隻手猛然劈頭揮來,揪住了姑獲鳥僅存的翅膀。
或許,並非只有變成妖物的母親牽挂自己假想中的兒子呢?食人鬼牡丹應該是最殘酷無情的魔怪,可就是他,曾經趁著能維持實體的短暫時間穿過積雪的庭院,來請素不相識的我幫他超度那位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母親」。之所以做著同樣的傻事,那是因為姑獲鳥和羅剎這對鬼物,是真正的母子……
我沒好氣地揚了揚手裡的一疊簿本:「借寒假作業!」
這一刻,哽咽般的聲響溢出少年喉間,隔了幾秒我才分辨出那是乾澀的笑聲:「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那些都是你的魂魄留在石榴館的時候,軀體所乾的好事!若非你的行動越來越凶暴出格,最後鬧出人命驚動了白先生,我也不會去那裡找回你的魂魄壓制你的本能天性。要不是當是被這燃犀他們幾個揭穿,你那愛做夢的魂魄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肯回到軀體里呢,死心眼的傢伙!」
一看見這傢伙,我就像被看不見的針刺了一下似的,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這不是砂想寺的醍醐嗎?
「你們忘了我,我可記得清楚!」少年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凌厲,「——你們扯掉了我的寵物的翅膀,難道就這樣算了嗎?那可是我好不容易養大的寵物!」
不指望口齒不清的我能說明什麼了,冰鰭衝著一臉迷惑的醍醐搖了搖頭,無可奈何的指指我:「這笨蛋又惹上奇怪的傢伙了,好像還是可怕的『大傢伙』,你看又沒什麼辦法幫幫她?」
「像你這樣的東西為什麼還不消失呢!」我忍無可忍的大喊起來,「老天也不會放過食人鬼的,就算吃了我吃了冰鰭吃了所有的人,到頭來還是逃不過被消滅的命運!」
紛紛揚揚的細雪模糊了越來越透明的身影,唯有那露出單邊虎牙的微笑卻依然像烙印般灼痛我的眼底。輕輕的抬起手拂過我的眼瞼,從雪之下淡薄的嘴角逸出破碎的句子:「對不起,火翼。還有……」
「不要一直吵個不停了!他們不是來供養你們的!」醍醐冷不丁的擂著與主殿隔鄰的那面牆大聲咆哮起來,嚇得本來就在門口猶豫不決的我連忙跳出屋外。前庭里雪已經積起來了,主殿的檐下映著一片瑩光,照亮了骯髒殘破的塑料窗戶紙,透過窗欞我一下子就瞥見在灰濛濛的殿內堆滿的稀奇古怪的東西……
「這倒的確是個問題……」醍醐沉吟起來,耳房被短暫沉默籠罩著,供養堂里的嘈雜聲不失時機地滲了過來。零零碎碎的喧嚷里,有一個音節被不停的重複著。這時,擁有比我更敏銳的耳朵,一直傾聽著彼岸之聲的冰鰭困惑的低語起來:「奇怪……那些傢伙們為什麼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都在說著……『牡丹,牡丹』?」
不……不對啊!
「怎麼跟你一開始說的不一樣啊,醍醐!」冰鰭大驚失色的高喊起來,疾步向他跑去。
「快逃啊,冰鰭!」此刻我不顧一切的打斷他的話語,因為被羅剎少年控制的醍醐已經在行動了——像是殺戮的傀儡一樣,砂想寺長大的驍勇少年緩緩地抬起右手,凝結著岩漿暗火的指尖在灼|熱的空氣中拉出一道絕然的斜線,猛地揮出,划向冰鰭的咽喉……
就這樣盲目的徘徊著躑躅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裡,這一帶一向陰山背後的,不知是因為雪又下得緊了還是因為臨近黃昏的關係,一不留神天色就昏暗下來,漸漸的,家家戶戶的灰瓦都已漂浮起裊裊的炊煙。
「是什麼啊?」冰鰭湊過去也想看個清楚。
看情形不妙,醍醐也就不再堅持,悄悄放我和冰鰭進了寺門。他帶領著我們穿過漫長的迴廊,來到左廂一座獨立的偏殿院落中。正中央那破敗的禪堂蒙塵積垢,像是好久都沒人出入的樣子,排門上卻貼著嶄新的朱紅封印,那種其面的反差似乎在強調,有什麼不可接近的東西正禁錮在這扇門中。
惡鬼也好,魔物也好,都不會流血吧……所以,即使大朵大朵鮮艷的紅牡丹盛開在那個人的身上,雪地間依然沒有留下半點痕迹。留在眼中的殘像告訴我羅剎少年根本沒有躲避也沒有反抗,就好像主動迎向那甘美的死亡……
實在看不下去了,我有氣無力的轉過頭來——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偏殿應該是存放供養之物的地方。還真「熱鬧」啊。即使隔著貼了封印的大門,在耳房裡都還能聽見它們七嘴八舌的響動。這些愛作祟的傢伙怎樣都不會讓人覺得舒服自在吧,也就只有醍醐這種在靈魂深處豢養著貔貅猛獸的「火珠」,才能無動於衷的住在這種地方。
「白先生?」牡丹嗤笑著,將冰凍似的目光掃向醍醐,「現在的他早該衰弱到手無縛雞之力了吧!否則也不會讓自身難保的你勉強行動。不用慌,等我收拾了你們就去收拾他……」
也許並沒有人並去刻意埋葬,但這段往事在香川的確已經被塵封淡忘。我怎樣也想象不到自己生長的恬美家鄉竟然有如此慘烈的往事,這座寧靜而安閑的城市,竟然曾經是互相血食的羅剎之城!
寒海棠?我做的……通草寒海棠嗎?
「心裏想著怎樣也要說聲謝謝,所以就追著你過來了,請千萬不要見怪。」那位婦人似乎有什麼為難的事情似的,吞吞吐吐的解釋道,「知道這樣很失禮,但有件事我不知道拜託誰才好,所以無論如何還得麻煩你幫忙——今天是我的獨生子『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的丈夫……是個很無情的人,他說什麼也不准我做法事超度死去的兒子。我正在家裡一籌莫展卻又碰到了你,真是謝天謝地!這裡是我積攢的私房錢,無論如何都請你幫忙請了僧人吧……」
這些慢慢暈染開的群青花瓣是溫暖的,溫暖地滑過眉眼,撫摸著面頰,將我的視野都染成一片濃青色。這藍花飄散著淡淡的腥甜,如同輕舔鋒利刀鋒的舌上體會的那種腥甜……
「你在我的牙齒上動了手腳!」在屏障似的細微雪霧包圍下,牡丹停下動作回過頭來,冷冷地怒視著醍醐。
居然嚇唬我,難道不知道「燃犀」都是被嚇大的嗎?論起看透黑暗的能力,我可比他這個凶暴的武鬥派「火珠」要強多了——雖然感冒抵抗力弱,被一堆不足道的雜鬼精魅附在身後,可在那戶人家我卻根本什麼也沒「看見」,哪裡有可能會跟來什麼尾隨者!
羅剎少年悠然的點了點頭:「人們避諱這件凶事,丟掉了那兩顆牙齒,永不再提起我的名字,而只是稱呼我——『牡丹』。」
漣漪似的波動一瞬間蕩漾過姑獲鳥的身體,帶起陣陣青色的微光,生著肉翼的婦人形象霎時間變得透明。身為「燃犀」的我曾無數次看見這種只有在彼岸眷族身上才會出現的狀況,也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的是什麼——姑獲鳥就要消失了,遭到致命重擊的妖怪,已經失去了繼續存在下去的力量,即將就此在這個世上消失……
一瞬間,殘酷的惡意凍結在少年眼底:「也配說我是惡鬼?別忘了,你不過是我這惡鬼用妖氣豢養成的姑獲鳥!」
原來這就是我們那天在桃葉津石榴館看見這個羅剎惡鬼的真正原因!可是淚痣婦人卻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說辭,她的嘴角扯出一個艱難的冷笑:「即使如此,我也絕不要同惡鬼為伍!」
這位婦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她不是已經在牡丹手下消散無跡了嗎?
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醍醐一直不離身的獸牙吊墜啊,怎麼好端端的,又被放到封印供養物的禪堂里去了呢?我不由得狐疑地看著他:「這不是你的護身符嗎?管不管用啊,拿它來糊弄我!」
這少年也不看我,只是微微垂下頭去:「剛剛你好像有些不太清醒的樣子,我再說一遍吧:今天是我媽媽『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父親是個冷酷的人,他蠻不講理的不准我辦佛事超度死去的媽媽。這是我打工掙來的錢,請你幫我請一些和尚念個經什麼的,也算讓我盡一下做兒子的孝道。」
那婦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溫柔而哀傷的笑容。仔細看來,她的面孔就像從內部煥發出瑩光般蒼白,因此淡雅的五官給人的印象並不強烈,反而是眼角邊一點點陰翳被忠實地強調出來——即使隔著滿天的風雪,我還是清楚地看見這位婦人的眼梢生一顆美麗的小痣,恰恰就在淚水流過的位置,看起來既嫵媚又幽怨……
堅固……而有韌性的紙張,難道會是——錢?
對方無可奈何的苦笑起來:「真是不可靠啊,我媽媽的法事,還指望著你呢……」
「你還真了不起啊,火翼!」醍醐朝我露出了威脅的冷笑,「居然幫羅剎鬼造出那麼大的魘獸,害得我必須去閉關修行才不至喪失心智,沒法壓制牡丹之牙,所以不得不把它單https://read.99csw.com獨封印起來。」
隔著紛紛揚揚的大雪,羅剎鬼那精緻到近乎神經質的容顏略略有些模糊,令我一瞬間覺得胸口被某種苦澀的團塊給梗住了,連呼吸都因為不知名的疼痛而變得艱難,更不要說回應他的話語。
羅剎少年放手了?為什麼要放開我?這沒有問出口的呼喊梗在喉間,回到軀體中的意外漫長的路程中,我無法發出半點聲音,只能回頭朝向視野中越去越遠的面影。這一刻,原本撲向我的岩漿火河繚繞著包圍了那纖細的身影,淹沒了那漸漸模糊的容顏。由此開始,這邪念漩渦以驚人的速度朝著一個原點崩塌流逝,像通過某個微小的罅隙被吸入無底的深淵。
想到這裏一陣寒意突然漫過我脊背——為什麼只有一行腳印?死靈以及執念製造的幻象固然無法留下足印,用雙腳走路的必定是有實體的東西。可是倘若來我房間的訪客中果真的有一個是人類的話,那一進一出,雪地上應該……應該留著兩行腳印才對!
好在從中元開始這砂想寺來的煞星便銷聲匿跡了好個月,讓我們兩個過了幾天清靜日子,沒想到舊曆年剛過他居然又跑上門來,還大大咧咧的佔據火盆邊一大半位置,都把冰鰭擠到角落裡去了。
就算可以確定那悲傷的母親是死靈也沒有任何幫助,因為現在重要的卻不在這裏,重要的是另一個「存在」究竟是什麼!這近乎亂真的偽裝成人類的彼岸眷族,它究竟是怎樣可怕的「東西」……
丟下那幅小影,我返身拔腿就跑,剛轉過頭,腳步卻一下子僵住了——雪……什麼時候下得這麼大了?
這一瞬間的徹悟讓我不由自主地發自內心地脫口而出:「一定是這樣的。因為我喜歡雪之下,即使是假的也喜歡,即使是騙我也喜歡,即使是會吃人的羅剎鬼也喜歡。」
「當然是春天啊!」現在的我終於可以答對雪之下的問題了。沒錯的,四季里最強的就是春天——冬天擁有強大而鋒利的爪牙,可以用凄冷苦寒迅速的葬送一切;但春天卻能用那小小的獠牙,一口一口的把嚴冬吃掉,所以,很厲害呢……
——我跑進了血與火的幻境之中。只是跨出了一步,便已被冷兵器時代血肉橫飛的戰場包圍,殺戮和死亡近在咫尺卻無法接觸,異常真切卻沉默無聲。那種真實中滲透著疏離,疏離中有摻雜著真實的不可思議感受,讓我前所未有的體認到,所謂的歷史所謂的往事,它的真面目就是如此吧。
我……是不是說了殘酷的話呢?可是如果不否定抹煞牡丹的存在,那即將被抹煞被消滅的就是我啊!明明可以看見對方眼裡漆黑的悲哀,但我卻清楚地了解到他的悲哀存在於無法觸及的遙遠之處,我無能為力——那巨大而深沉的悲哀就像殘冬那鉛水般的壓抑雲層,我所能觸及的,僅僅是雲層間輕快飄落的春雪,即使如此還在擔心它是否會凍傷指尖……
「誘餌嗎……」牡丹從生了淚痣的眼角回望了我一眼,目光中瞬間閃現出犀利的冷光。
一陣蒼青的疾風卷挾雪粒旋轉著吹起,如同屏障般霎時隔開痛下殺手的羅剎少年。不顧身上突然爆起的青白火花,淚痣婦人猛地抱緊我騰空而起。只覺得腳下一虛,天旋地轉的感覺霎時降臨。我只看見自己的雙足慢慢離開被藍血染得一片斑駁地面,但這卻並不是平穩的飛升,而是身不由己的隨著垂死掙扎般的歪斜搖撼的升向半空。
我並沒有回答冰鰭的問題,只是微笑著,轉頭眺望向周遭如慢慢融化的冰層般的空間夾縫。
和這位高大健壯的武力派少年有關的記憶幾乎沒一件是好事,遇上幽靈怪物算是家常便飯,身陷囹圄危境也不是沒有過,最糟糕還不在這裏——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出現,幾乎動搖了我和冰鰭之間原本牢不可破的信任和牽絆。
目不暇接的混亂中,我終於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那是因為淚痣婦人背後猛然蓬開一對蝙蝠翅膀形狀的青灰肉翼。能夠扇動的也只有其中之一而已,另一半翅膀牽連著經絡,早就腐爛萎縮了。這令人毛骨悚然讓我反射性地收回視線,卻看見擁抱我的手上生著的,青色的指甲……
隨著這低沉的自言自語,就好像時間驟然停止一樣,雪花奮不顧身的狂舞姿態驀地滯住,隨即以一種近乎抒情的悠揚姿態,緩慢悠然的篩落下來。轉眼變得寧謐幽雅的天地間,傳來牡丹近乎溫柔的低語:「吶,火翼,聽我說——你覺得一年四季里,哪個季節最可怕呢?」
「只是個影子而已,就已經讓你這樣動搖了啊!你拜託火翼幫你找寺廟做法事超度這個亡靈,她找的恰好就是我們砂想寺!」醍醐握著左手,控制緊閉雙眼的死靈,「也就是說,這魂魄恰巧被我們寺里好好照顧著呢,不過很麻煩啊……人類只要被羅剎惹上,就沒法得到解脫。我也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會對當過羅剎幫凶的她做出什麼來!」
無暇顧及跌撞的痛楚,我仰視著昏暗的天空中慢慢降下的羅剎惡鬼,他一踏上地面便輕盈地步步走近,看也不看我,就一把扯起姑獲鳥的頭髮迫使她面向著自己,那薄薄的唇邊露出一個凍結似的微笑:「為什麼要妨礙我幫助她呢,就因為她是人類的關係?別忘了我才是你的孩子啊!」
這樣說著,被羅剎少年控制住的我,艱難地抬起不聽使喚的手臂,探向已經近在咫尺的邪念漩渦。這巨大火輪的源頭本就來自我的狂想餵養出的魘獸,此刻它近乎乖順的回應著這呼喚,從岩漿中瞬間扭結出一條火流,諂媚般迫不及待的朝我指尖臣服而來……
「媽媽!」我聽見了牡丹毫不猶豫的這樣呼喊著,一直張口閉口說著「豢養的寵物」、「沒用的東西」的他,在驀然重逢的瞬間,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就呼喊姑獲鳥為——媽媽!
醍醐的動作反射性的一滯,火貔貅的身形也隨之頓住,佔據了這片空間夾縫的赫赫烈焰霎時暗了下去。只是一瞬間的迷惑與猶豫,就足以減弱他的魂象所散發出來的銳利威脅……
可是……牡丹呢?誰又替牡丹想過呢?只要認定他是邪惡的就好了,只要不做和他相同的事情就好了,只要消滅他就好了,而牡丹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完全可以不必考慮,因為他是孑然一身居住在空無一人的國度里、堆山填海的屍骨之上的,孤獨的羅剎魔王。
零星散落的記憶碎片,慢慢在我的心中拼成傷痕纍纍的圖畫,此刻這圖畫的主角就在眼前慢慢蹲跪下來,輕輕扯住我的衣領,懶洋洋地笑著:「喂,火翼……那顆獠牙,我的另一半『本體』……就在你身上吧!」
「未免太大意了吧!」難得醍醐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他不屑的哼了一聲轉向過頭,「不管那麼多了,火翼你不是去過那戶人家嗎,直接把錢還到那家去不就萬事大吉了?」
閉上眼睛那些幻影還是存在,遮住耳朵也無法切斷聽覺,浸透毒素的圖景和語句就這樣直接灌進我腦海中,燒灼著神經,侵蝕的靈魂……
「你是傻的嗎?」愕然的表情浸透了對方的面孔,唇邊那微微露出的單邊虎牙,強化了那種可愛到讓我覺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感覺。所以語言再也不受控制了。
——吃人不僅僅是牡丹一個人的罪孽,可是只有他,只有他被剝奪了人類的名字,被當作罪的化身焚燒埋葬!
這一刻,不易覺察的痙攣掠過魔性少年眼角,隨即他發出嘆息似的輕笑:「那又怎樣?反正真正的名字,我早就忘記了。」
「剛剛實在太謝謝你了,受你諸多照顧,我才能變回現在的自己。」這一刻,響起了婦人帶著悲傷而慈祥笑意的聲音,「你真的是個溫柔的人,一直在幫我。如果不是你那麼說又那麼做,我恐怕會神志昏亂、意志消沉下去吧,也許還要讓往生的兒子不停地擔心也說不定……」
「對不起,我走錯門了……」這樣想著我已不自覺地走上了檐廊,向她欠身賠禮。因為距離拉近,這位嫻雅的婦人的慈祥悲切的眼神更加清晰起來。知道這種哀慟是根本無法安慰的,可是我還是努力的傳達著:「請……請節哀,如果一直這麼傷心的話,往生的人也會放心不下的……」
「反正這不是我真正的臉,吃掉你的魂魄血肉話,我也可以輕易的變成你的樣子……」這用陰森的語調訴說出的恐怖內容,令我陡然間反應過來,不顧一切的轉身就逃,可是在坑坑窪窪的積雪間怎麼加快步伐都是徒勞。
「直到今天你還是沒什麼警惕心!」冰鰭的語調焦躁起來。
靠牆邊擺著金箔剝落的漆繪梳妝櫃,一個領口左衽的美人正從滑出的抽屜里探出半個身體,對著暗跡斑斑的鏡子描眉畫鬢;她不遠處的博山爐不知怎麼的居然足有鐵鍋的大小,蓋上的群仙雕像正在推杯換盞,縱聲大笑,可那細細的座子卻被地上滾來滾去的手球撞中,突然間翻到了;手球自己滾動已經不足以引起我的驚訝了,讓人納悶的倒是軟綿綿的緞子和棉花做成的布球,是怎麼把那麼大的銅香爐給撞翻的啊?沒想到那手球猛地彈到半空就停住了,仔細看它居然不是憑空躍起,而是被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腿腳撐起來的……
「對,就是牡丹。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稱呼我嗎?」少年微微眯起明媚的雙眼,令他淡漠的唇角看起來格外薄情,「那是因為化身為羅剎餓鬼的我,在沾滿人血的時候,就好像全身都盛滿了這種紅花……」
「你這光頭混蛋!」我再也不能抑制心中的怒火了,「為什麼是我,反正羅剎要吃強大的魂魄血肉恢復元氣,你和冰鰭為什麼自己不去!」
「怎麼突然說這個?」不理解我為什麼突然提出這不相干的問題,冰鰭和醍醐異口同聲地訝然應道。
一瞬間,某種寂靜的清光霎時留轉過眼前——北斗形的七盞桅燈,水晶宮似的神座樓船金輝氤氳,次第掠過又漸漸遠去,在腦海中的混沌黑暗裡遠逝為一點小小的微明。然而這點微明執拗地對抗著幽黯的侵蝕,逆著時光的水波溯洄而來,曳起一點點珊瑚色的薄光……
我連問了兩遍「誰啊」都沒有回應,十有八九是冰鰭這小子又想趁我頭暈腦脹的時候耍花樣,變著法子偷懶不抄作業吧。下決心不理他,可是敲門聲卻綿密而固執的響個不停。
一瞬間,濃濁的烈焰呼嘯著涌過貔貅的肌體,令那猛獸發出震耳欲聾的凄厲哀嚎。伴著這個趨勢,那幻獸的行動霎時間瘋狂暴躁,它沉聲哮吼著,朝羅剎惡鬼的方向猛撲而來……
這一刻,姑獲鳥的動作驀地停住了。她抬頭審視著我,眼神里有著幾分困惑,幾分陌生。只是須臾之間,徹悟的微笑便緩緩浮現在她嘴角,仰望著我的眼睛,這異類露出和人類母親如出一轍的溫柔表情:「你不必管我的……我這麼做不是為了救你,而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造更多的罪孽……」
「我怎麼可能傷害你呢?欠你們兄弟的,一定會償還……」取回神志的醍醐那輪廓鮮明的臉上一片蒼白,卻還努力擺出滿不在乎的洒脫笑容。他身體緩緩傾倒向被縛住手腳的冰鰭肩頭,隨即不可控制的慢慢滑向流竄著火舌的大地,火苗竄上了他的衣擺,霎時燃燒起來——已經再也無力抗拒這混濁的烈焰,醍醐眼看著就要被那連接天地的邪念漩渦捲入……
「去見白先生?你去見能寂師父幹什麼?」醍醐愕然的瞠視著我。
視野中遠遠近近的,怪異的死灰色從積雪裡隱隱透出,平坦的地面也呈現出不自然的凹凸。我微微的眯起眼睛辨認那薄雪下隱藏的事物,明明應該是很熟悉的形狀,為什麼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呢——淡淡的殷紅從灰白的球狀、圓柱狀和枝狀物體內部浮現出來……
牡丹又是怎麼知道我做過寒海棠的呢……
伴著這毫無波瀾的話音,那白蠟般的、充滿了拒絕意味的修長五指裹挾著一陣凌厲的氣流,劈開雪之簾幕直奔我眼前而來——會被撕裂的!此刻這個念頭充斥腦海,我甚至失去了閉上眼睛逃避危險的本能。
「你這妖怪……就是姑獲鳥的幫凶吧!」我脫口而出。
「你就進來吧,不能放人家清靜一下嗎……」我惱怒的嘟囔著,拽過被子擁緊沉重的腦袋,轉身朝著床里。
「等等啊,拜託至少把門關上嘛……」忘記了不聽使喚的嗓子,我下意識的抱怨起來,沒想到微弱的聲音像掙脫蛛網的飛蟲一樣突然從喉間逸出,壓在身體上的無形重負也像是霎時被移開似的,我趁勢轉過頭微微睜開眼睛——奇怪了,房門好好的關著呢,完全看不出有人來過的樣子呀。
可是對方的話語卻驀然切斷了我的思緒:「喂,燃犀!我拜託你的事情辦得怎麼樣呢?」
「雪之下!」我握緊拳頭大喊起來,卻感到掌心一陣刺痛。慢慢的舉起手攤開五指,一枚潔白的獸牙躺在我早就被割傷的手心,雖然從骨質內部滲透出的淡淡殷紅已經不見,但鋒銳的齒尖卻沾染著一點新鮮的血跡……
這話是沒錯啦——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直接把錢往哪戶人家一丟,也算是撇清關係了。可我始終還是有些躊躇著:「十八家在城南,那麼遠……我一個人去那種人家,說不定還被什麼奇怪的傢伙跟著,萬一再碰上不好的事情可怎麼辦啊……」
控制不住的驚呼脫口而出,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返回了軀殼之中。撐起還有些僵硬的身體,我奮力向奔跑過去,卻只看見眼前的光之雲團旋轉著散去,呈現出令人思緒凍結的景象——醍醐的左肩雖然還血跡未乾,那兇狠有力的右手指尖卻浸透殺氣,呼嘯著貫穿了少年的胸口。
「妖怪?我才不是那種沒用的東西。」那少年好像頗覺意外似的,失聲笑了出來,「彼岸世界不是只有妖怪哦,就像人間奇妙的存在,並不僅僅是像你這樣的『燃犀』一種!」
就在這一剎那,暗火的利爪倏地在眼前揮過,我只覺得被某種不可思議的巨大衝力正面擊中,整個人身不由己的向後飛去。脫離地面的一瞬間,我卻看見「自己」像被抽掉體現的木偶一樣,僵硬地頹然倒下。濁火像擁有生命的掠食者一樣,貪婪的猛撲向倒地的「我」,卻被繚繞不散的金色輝光化成的半圓障壁遠遠彈開……
冰鰭頓時皺起纖細的眉頭:「別胡說!我在堂屋抄作業,根本沒注意到有人進來!」
奇怪,是來找我的客人嗎,怎麼聲音聽起來這麼陌生呢?家裡人怎麼都不招呼一下就讓她一個人進來了,這麼失禮的事情從前可沒有過啊。我努力想轉過身看來人一眼,可突如其來的眩暈使我手腳一陣發軟,一時間竟動彈不得。
胡亂的披上冬衣,我一下子推開了臨門的窗格子,只見廂房外的小天井裡,一行幾乎被白雪遮蓋的足跡從角門慢慢的延伸到房門口——是一行……只有一行!
而現在,不像我拿著醍醐的護身符「牡丹之牙」,冰鰭可是毫無防備的一個人回去了的。那個不知是什麼的險惡異類,此刻應當還潛伏在家裡,像慣於狩獵的掠食者那樣,正磨牙礪爪,耐心地等待著獵物歸來……
得到了護身法寶,我正準備向目的地進發。可剛出寺門冰鰭就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我這才注意到,自己一時情急不由分說拉他來這裏,竟沒等他加上出門的大衣服。頭頂是間或飄落一兩片雪花的天空,身邊是呼嘯而過的凜冽北風,冰鰭一身居家衣服還硬撐著裝作沒事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是說不出的伶仃可憐。
——冰鰭早就說過人類和異類永遠都是平行read•99csw•com線,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可過於天真的我卻偏要到抉擇的關頭,才不得不接受這個鐵則。
可我必須說下去,否則也許就永遠都來不及了:「香川城毀滅和雪之下消失,哪個更可怕呢?明明知道不應該,但是……但是我更害怕後者。我已經失去雪之下一次了,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度失去……」
「你和姑獲鳥長得一模一樣,就是因為依賴著她的血肉生氣才存在的關係吧!」我實在不能接受這令人髮指的殘酷言論,「看到這張臉你怎還能下得了手?」
「那你就……試試看啊!」嘴角露出漠然的冷笑,羅剎少年用像是拂去撲面揚花那樣的姿態,輕輕揮動手臂。霎時間,岩漿的漩渦隆隆轟鳴著,從半空中威壓下來。
幻境正在消散,這一刻,漸漸稀疏的雪花降落在恢複原狀的名叫「十八家」的青石板小巷中,這裏雖然曾埋葬著劫後餘生者的記憶與罪孽,但此刻炊煙安詳的繚繞著,每家每戶的廚房裡傳出溫馨而歡快的鍋碗瓢盆之聲。
然而雪地上只有前往我房門口的腳印,卻沒有離開的足跡。難道說那個「人」進到房間之後就沒有再出去,那麼他去了哪裡呢?就好像……消失在我家庭院里一樣!
——食人的羅剎少年被人們稱為「牡丹」……那麼,在火焰里留下的那兩枚利齒也就應該是……「牡丹之牙」!
一瞬間,熾烈而純粹的金色光芒逆侵著捆綁住冰鰭身體的火之繩索,發出清脆的噼啪聲消解了羅剎加諸的束縛,隨即氤氳開來,瀰漫成與籠罩住我軀殼的光壁相似的小小半圓形穹隆。
「我看……你是根本沒弄清狀況吧!」含著嘲諷的笑意,羅剎少年再一次這樣說道。為什麼總是這樣說我呢?
「倒提醒我了!你們等一下。」醍醐頓時露出白亮的犬齒,恍然大悟的笑了起來。他轉身跑出耳房,只聽得隔壁供養堂的大門發出艱難的吱嘎聲,隨即在一陣騷動和翻箱倒櫃的轟隆聲之後,身上還掛著蜘蛛網的醍醐握著一個小漆匣回到了我們面前。
「你果然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會這樣對待我的人。所以……」彷彿幻聽般,不易覺察的嘆息飄過耳邊。鉗制住我的手出乎意料的放開了,還沒反應過來,我已被一股莫名的拉力牽引著,向倒在雪地中的軀殼飄去……
對方的五官就如描畫一般,眉梢眼角沾染著還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身為男人這一點的少年特有的冷淡與怠惰。一瞬間他微笑起來,反射著白雪的微弱天光照亮了眼角一粒小小的陰翳,隨著這絲笑意,凜冽的春寒里霎時蕩漾起三月盡頭的芬芳。也正是因為這份和暖的溫煦,使我一瞬間忘記了眼前的詭異和兇險,不自覺地沉浸入與春光將要別去時相似的,那種懷戀與寂寞的心緒之中……
可是我還在牡丹的身邊啊!電光石火間,灼|熱的炎光已迎面而來將我吞沒,與不知身在何處的失重感同時降臨的,是如同沸騰一般的思緒。只覺得成群的脫韁野馬呼嘯著賓士而過腦海,捲起遮天蔽日的風暴,已經無法思考的我,只看見黃金龍蛇的巨大脊背突然從白熾的烈焰中央凝結而起,它的首尾尚且隱沒在這片蠻橫霸道的光明之中,因此隆隆轟鳴著扭動軀體,似乎掙扎著想要破繭而出……
「火翼,我並不是說……」
——人們總是最快丟掉最凄慘的記憶。那十八戶人家決定把往事封印起來開始全新的生活。大家像害怕打破瓷器一樣努力維持著眼前的平靜,可不知從哪天開始,這些人家養的雞鴨無緣無故變成了一堆帶血的羽毛,他們沒太在意,或者根本是刻意不去注意。但這種事不斷持續著,後來漸漸輪到看家狗了。人們這才有點害怕,但他們還是安慰自己:曾經那麼繁華的不夜城毀於兵燹,一定還有不少戰死者化作羅剎餓鬼在廢墟上遊盪吧。可是讓他們真正害怕的事不久就發生了,一戶人家的男主人突然失蹤了,找到他的時候……他的心臟已經……
眼前的少年魔物,曾經憑依在新生兒的體內來到人間?一瞬間夢魘的神座船飛駛過我腦海,霎時拉伸扭曲成祖父的燭陰魂象。那神光煊赫的黃金龍蛇咆哮著擊穿黑暗,一下子吞沒了漂浮在半空中的,生有犬齒的新生嬰兒……
於是持續觸犯禁忌使少年化身羅剎餓鬼,淪為最恰當的祭品,他別無選擇,其他人同樣也別無選擇!可就算時過境遷,就算千百年過去,如今的我卻還是對牡丹做了同樣殘酷的事情!
難道是說,我無意中供養了另一顆牡丹之牙,羅剎殘存的一半本體,所以雪之下還沒有完全消失?
我被他敲得一個踉蹌,只聽耳邊嗡的一聲銳響,就好像有什麼急速飛去似的。反射性的回頭看去——空無一物的天井裡,只有雪花紛紛揚揚的篩落著……
「可是我聽起來就是那樣!況且我也不一定非要變成爺爺那樣的『燃犀』不可!」
聽到這一席話我反倒小小的鬆了口氣——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房前中庭里那行只進不出的詭異足印就是眼前這魔性少年留下的吧,原來他一直跟著我而並沒有潛伏家裡。此刻至少可以確定冰鰭是安全的,而擁有「牡丹之牙」保護的我可不怕彼岸世界的傢伙!
我……的確說了殘酷的話!
醍醐露出了譏笑我們這些外行人的神情:「怎麼不能?這可是『牡丹之牙』!」
想到這裏,我緩緩的點了點頭:「我想問白先生真相……」
可是少年的養母,一位眼角生著淚痣的嫻雅婦人卻堅持說兒子決不是羅剎,為此甚至不惜和所有人翻臉敵對,大家也只好作罷。然而那天之後,就再也沒人看見過那位婦人走出他家大門。等到人們按捺不住闖進那戶人家的時候,他們看見曾經那麼堅決,那麼固執的保護著孩子的母親,已經在他養子的利齒間,變成了羅剎血肉的一部分了……
更讓人彆扭的是,醍醐的房間就是這怪異的殿堂緊隔壁的耳房,屋裡除了書架、書桌、衣箱和一張板床之外什麼陳設都沒有,整潔得好像隨時都在等待衛生檢查一樣,實在沒法跟他本人那種大大咧咧的外表聯繫在一起。
雙手染滿了同類鮮血的猩紅,齒頰殘留著同類骨肉的腥甜,這就是和牡丹所作的同樣的事情——為了自己的目的,殘酷的掠奪著、傷害著身外的一切,無論是他人還是他物……
他是……那個「兒子」,長淚痣的婦人的兒子!可是那中年女子不是說自己的孩子已經過世了嗎?
少年從生著淚痣的眼角朝我投來一個不可捉摸的視線:「真沒看過這麼遲鈍的燃犀啊……本以為你一看見我的臉,就該認出來了。」
「雪……之下?」這個名字脫口而出的那一刻,記憶中的少年和眼前牡丹的面影驟然重疊,就如同兩段旋律奏鳴成完滿的樂曲,又如同散亂經緯編織成綺麗的錦緞,難怪牡丹知道我的名字,難怪他總是說我弄不清狀況——因為他和雪之下,彼此就是對方本身。
就在這時,身後冷不防傳來了戶樞轉動的咿呀聲,我吃了一驚反射性地回頭看去,卻原來是凜冽的北風吹開了一扇虛掩的黑漆大門。只是這一瞥就足夠讓我鬆一口氣了——這麼巧!從半開的門扇內眺望過去,正是那戶居喪人家陳設樸素的天井呢!
岩漿漩渦遲滯緩慢但卻不可抗拒的捲動,地面的火流急不可耐的轉動著被吸引上去,形成一輪燃燒的障壁。天地間霎時昏黯下來,籠蓋四野的黑暗卻毫不平靜地隱約蠢動,散發著幽光的星火煙雲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的飛集過來,迫不及待的投身入那翻滾的熔岩之中,只是眨眼間,那漩渦十倍百倍的膨脹開來……
破碎的慘叫從我喉間逃逸而出,明知道倒下只會離可怕的東西更近,可是我還是不能控制的跌坐在地——白皚皚的積雪之下堆積的,那是不計其數的,殘破的屍骨啊!
可是醍醐卻再也不解釋什麼,只是慢慢朝前一步,這從容的動作卻蘊藏著無法言喻的殺氣,突然間他爆發出雷鳴般的咆哮:「你逃不掉的,牡丹,這裏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這團巨型火球隨即騰空而起,旋轉著緩緩凝結,隨即連帶著緋紅的天空一起迴旋著裂開,化作碩大無朋的暗惡岩漿之漩渦,它的中央再度呈現出幽邃而黑暗,冰冷而靜默,其止境處不可知的空間深淵。
「算了……」冰鰭再也不想繼續辯解,他垂下眼瞼,無可奈何的輕輕嘆了口氣,須臾間卻又抬起頭正色說道,「『六七回煞』也就是靈魂回來確認自己已經死去,告別親人,了無牽挂的升天的日子。既然如此,你乾脆就去請來師父們超度亡靈,這樣一來那傢伙也就不會再來纏著你了。」
「你可以丟下她不管嗎,牡丹?」逆轉的情勢下,砂想寺長大的少年一點也不慌亂。他前踏一步,揚聲呼喊著攤開手掌,一團巨大的螢火從掌心盈盈飛出,漸漸舒展成人的形狀。
露出白白的犬齒,醍醐的表情像獵食成功的猛獸般冷酷而無邪,他攤開五指,毫不留情的傾側手掌,一堆毫無生氣的蒼白的粉末和雪花一起紛紛揚揚的撒落下來。
我頓時一個激靈——難怪從十八家一回來就看見冰鰭和醍醐窩在火爐邊鬼鬼祟祟的樣子,原來是商量算計著讓我作誘餌引蛇出洞啊!這下我連危險也拋到腦後了,怒不可遏的大聲喊道:「冰鰭,難道早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才故意讓我去十八家那邊借寒假作業!這一切都是你跟醍醐串通好的嗎?」
可是為什麼是兩疊鈔票呢——既然那對母子要我幫忙舉行法事,那就應該有人已經往生才對,可為什麼兩位訪客都留下了延請僧人的香資?
「石榴館?桃葉津的石榴館?」我訝異地重複著這民居旅店的名字。那個小鎮上暮春傍晚的記憶是清晰的,因為就在石榴館狹窄的閣樓里,我和冰鰭還有醍醐曾經碰到過紅衣女孩的生魂,曾經拆穿過姑獲鳥的偽裝,可是卻根本不曾碰到過眼前這個人啊?
對了!一瞬間我反應過來——不太一樣的地方,是灰塵和蛛網!
兩疊鈔票,卻僅僅只有一行足跡;兩個人進入我的房間,卻僅僅只有一個人的雙腳踏過這片積雪……
「都跟你說了我不是什麼『雪之下』!」羅剎少年用罕見的激烈語氣打斷了我的話頭。
「我走的是人來人往的大街,應該不礙事吧?」我可能真的受了寒,不僅頭越來越重,而且連喉嚨也疼起來了。冰鰭與其在意這種枝微末節,還不如體諒體諒人家的辛苦呢。靠著几案,我費力的接著解釋道,「更何況我又不是特意去弔唁的,只是走錯了門而已,犯不著那麼緊張的。」
冰鰭和醍醐說得沒錯——我太沒有警惕心了。忽視本應嚴格遵循的規矩禁忌,直接從居喪人家歸來的我果然讓不好的「東西」纏上,這「東西」決不僅僅是邪魅濁氣那麼簡單,它甚至能躲過醍醐這一關,一直跟到了我的房中!
一瞬間,不可思議的色彩爆裂開來,無瑕的天地間驀地盛開出大朵大朵的幽藍花朵,像極了絢爛的牡丹……
「彼此彼此!」砂想寺的勇悍少年緩緩地邁出沉著的步伐:「你不也下了套,用『魘』來侵蝕我嗎?」
我戰戰兢兢的伸出手,紙張粗糙的質感停留在指尖,彷彿在誇示著自身的存在。這實實在在的物體絕不可能屬於夢境,它們是從哪裡來的?難道片刻之前真的有人穿過滿天的白雪,來拜託我幫忙超度他故去的親人?
醍醐緩緩的收攏五指,那婦人魂魄的影像消散了,他的語調甚至有些無賴:「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應該是說我和你手裡的那個人才對吧!」
鵝毛大雪就不斷的從天空中降落下來,就好像那水色的蒼穹深處,有一座冰冷的玉山崩塌了似的,它化為齏粉的殘骸無可奈何的墜向大地,層層的堆積起來,湮滅了無聲的哭泣與詛咒……
冰鰭魂魄的輝光包圍著自己也守護著醍醐,像一葉扁舟要對抗洶洶來襲的滔天濁浪,但他卻牢牢的支撐住受傷的同伴,毫不畏懼的仰視著強大的敵手:「要自尋滅亡嗎?就別妄想了,誰會便宜你這惡鬼啊!我會持續的詛咒你,因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了我最重要的人,就算你現在抹煞了我的存在,這詛咒還是會纏繞著你,讓你繼續存在永遠不得解脫,我憑著燭陰的魂象起誓!」
「砂想寺是修行的地方,怎麼能為了錢而幫人做法事呢?」聽完我的敘述,那勇武的少年擺正身姿把那疊鈔票推了回來,「這件事我會立刻拜託師父們的,但是這個你還是還給人家吧。」
突然間,狂暴而灼|熱的疾風從我身後席捲而出,噴薄而出的暗紅強光一瞬間從頭頂掠出,迅猛的撲向眼前的羅剎少年。
薄雪覆蓋下的屍山血海一下子消散,天地間驟然鋪滿翻卷的灼紅火流。虛幻的炎海中央,赫映出猛獸形的赤紅光焰——紛披的鬣鬃長尾正是曼舞的烈火,威武的身形卻像燒紅的岩塊,雖然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但它全身卻輝映著不可接近的狂暴氣焰。
難道是錯覺嗎?燃燒的視野里,淡薄的細雪再度如無數白色羽蟲般混亂地飛舞起來,密密地織成一片白紗簾幕,飄浮在我的面前,這看似柔韌但卻牢不可破的屏障,一下子彈開了激射而來的炎流。
在暖洋洋的床上躺下,眩暈的感覺頓時好了許多。可就在我迷迷糊糊剛有些睡意的時候,偏偏突然響起剝剝啄啄的敲門聲。
「你說讓我進來,我就進來了。門也幫你關上了。」似乎發現我睜開眼睛,那個人開口了,這語聲意外的清朗低沉,明顯是少年的嗓音。
「也是……羅剎的本體嗎?」往事的殘片漸漸連成一線,我下意識的喃喃說道。
看來我是在做夢啊!也許那悲傷婦人的姿影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有所思也就有所夢了。我在心裏暗暗嘲笑著自己,擁好被子準備繼續補眠,可怎樣也無法踏實的沉入夢鄉,那是因為某種奇怪的沙沙聲極近地響在耳邊,好像……好像一疊堅固有韌性的紙張正摩擦著我的枕頭一樣……
這是一幅遺像寫生。如此說來——死掉的是那位婦人才對!不知道自己已經往生的迷路亡魂,是我曾經親眼看見並努力安慰的,在檐廊下默默流淚懷念著她的「亡子」的婦人!
「砂想寺不就在旁邊嗎?你早一點過來就好了,醍醐乘著雪小一點剛回去,不然一手一腳拜託他倒是方便。」冰鰭的態度就好象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那樣,這也許就是彆扭的他不動聲色的溫柔與包容吧。
已經……完全超出理解範圍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下意識的握緊縛在手腕上那顆「牡丹之牙」,希望能從被守護的感覺中尋找到一絲支撐下去的力量。護身符那冰冷乾燥的觸感多少喚回了一些鎮定,我突然間反應過來:「這……不會就是你自己的經歷吧?」
我……又對冰鰭遷怒了。這幾個月來,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意識到自己的不可理喻,我反射性地搖了搖頭,片刻的沉默后終於猶豫的開口:「我不認識師父,而且都事到臨頭了怎麼來得及找啊……」
仔細回想起來,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感覺在看見居喪的中年婦人時,也曾油然而生隨即又隨風而去,只是那時的感受淡薄如水又稍縱即逝,微弱到讓我無從捕捉,無法分辨。
「沒關係的,我去去就回來!」看他的樣子都自顧不暇了,我還能指望嗎?
是血,這些幽藍牡丹是鮮血飛濺成的!一瞬間被驚恐的暈眩左右,幻景在我眼前倏地展開——就在近距離中,眼角生著淚痣的婦人朝我張開雙臂,她的微笑是那麼寧九-九-藏-書靜與安詳:「不要怕。只要有我在……就決不會讓你有事的……」
「名字」是與人終生相連的符號,某種程度上說它甚至可以代表某個人的本質,等同於某個人的存在。遺忘了作為人類時的「名字」,就表示眼前的少年已徹徹底底蛻變成名叫「牡丹」的羅剎惡鬼!
不是這樣的!太過複雜的事情我並不明白,但此刻我的心裏,有一個念頭卻無比清晰。努力的尋找著表達的語言,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樣一句:「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可是我們能做的不是審判牡丹,而是和他一起贖罪啊……」
「拜託我的事情?」
似乎怕我離開她的懷抱會遭遇到什麼不測,妖鳥那生了青指甲的五指急切地伸來,卻一下子穿越了我的手腕——這怪物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不能再在人世間維持固定的實體。
冰鰭也嫌惡地蹙起眉心,拈起獠牙仔細察看:「火翼說得沒錯,我也覺得這東西除了噁心之外,看起來完全沒什麼特別之處,完全不像你說的那樣……」
這傢伙平時都別彆扭扭的,有時候還故意不給我好臉色看,今天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細心丁寧、依依不捨起來了?雖然覺得挺瘮人的,我還是握緊住那枚獠牙朝他搖了搖手:「知道啦,你就快點回家等我吧!」
看著銀藍色的星光不斷從這怪鳥指尖飛出,帶走那急速流失的妖力,明知道冰鰭兄長的死與這瘋狂而兇殘的妖怪脫不了干係,明知道她的身上纏繞著無數的冤魂罪孽,我還是忍不住低下頭慢慢朝她伸出雙手:「要逃一起逃。你可能沒有看見——我已經長大了呢,所以這次……換我來保護你吧!」
「那又怎樣!」淡然地回應著我的話語,這位嫻靜的婦人閉上了眼睛,她變得透明的臉龐上露出了那麼慈愛,那麼幸福的微笑,「傻瓜……哪個小孩子不是吃父母的血肉長大的呢?」
「那個時候……你出現在門口安慰我的時候,我就覺得看來只能拜託你了。」少年眼角一抹悲傷的笑影和飄雪的檐廊下那張面孔上的如出一轍,難道我在居喪人家碰見的人,不是他的母親而是他本人嗎?
這是冰鰭的語聲!伴著這話音,冰鰭的身影伶伶俐俐地浮現在醍醐身邊,他慌張的扯住對方的衣袖:「你說絕對不會有危險我才答應的……」
「居然聊這麼久,火翼你要和羅剎喝茶嗎?」伴著不耐煩的粗暴聲音,熟悉的人影從強光彼端緩緩浮現出來——那是醍醐!難道眼前所見真的是他的魂象,為什麼只是數月不見,這貔貅竟沾染上了這種難以言喻的暴虐感覺?
「火翼,怎麼花這麼長的時間啊?」冰鰭及時打斷即將進行下去的無聊爭吵,我揉了揉被冷風吹痛的額角,皺起眉頭——怎麼會耽擱那麼久的呢?是因為走錯了路啊。
「看見了嗎,這就是我的供養!」牡丹擒住我飄浮在半空中,傲立在濁氣的漩渦之下,從眼角掃視著因巨大的衝擊而單膝跪倒在地,一時無力反抗的醍醐,以及進退兩難的冰鰭,得意笑容流露在他眼角,「貪婪、仇恨、怯懦、懷疑、嫉妒……只要這些污穢在香川城裡繼續存在,我就會繼續存在並且不斷強大!你們拿什麼贏我,拿什麼審判我制裁我?」
眼前的存在的確不是區區的小妖怪這麼簡單,而是比它們更可怕千倍萬倍的食人鬼啊!幻象中的祖父曾經念誦過的這個名字,此刻就如彈丸一般飛出我喉間:「難道你是……羅剎!」
為什麼他敢碰到我?明明我擁有可以威懾那些傢伙的「牡丹之牙」啊!若說姑獲鳥能接近我是憑著她一貫的執念和最後爆發的狂氣,並且這獠牙的威力加速了她的消逝也未可知,但這少年卻好像感應不到這護身符的存在,一舉一動始終都是那麼從容不迫……
本來和那同學就不太熟,而他家所在的那條陰暗小巷「十八家」里又都是差不多的房舍。記得明明是從掛了同學家名牌的大門進去的,可是我偏偏走到了不相干的院落,更糟糕的是那戶人家雖然沒在門上糊白,但看陳設就知道正在居喪期間:大冷天的,堂屋也沒有張起隔罩排門的,迎面的條案上別無他物,只擺了一幀飾有黑紗的照片。
下意識的後退一步,卻不小心絆到了什麼圓滾滾的東西,我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坐下來,目光則隨著身體的搖晃飄向了遠處……
身後遠遠地傳來少年得意的大笑:「別白費力氣了!你還想往哪裡逃呢?難道不知道這裡是『十八家』嗎!」
看這情形,我又被不幹凈的「東西」跟上了,擁有強大的貔貅魂象的醍醐,仗著自己是鬼見愁「火珠」,很輕易的就驅散了這些不識相的魑魅魍魎。
難以置信的凝視著眼前交錯的刀光劍影,我完全無法移動腳步。少年穿越幻象,緩緩的走上來停在我身邊,從生著淚痣的眼角投來含笑的視線:「是不是很有趣呢,溫室里長大的『燃犀』,這才剛剛開始呢……」
「快逃!我會攔住他的,快點逃啊!」從青白的唇間吐出毫無意義的語句,漸漸煙消雲散的姑獲鳥徒勞地奮力催促著我。
我根本看不出哪裡有趣!為什麼要笑呢——訴說著如此慘烈凄涼的身世,為什麼羅剎還能笑得出來?可是那真的是笑嗎,這失控的大笑分明就是少年用盡全部身心的慟哭!
沒力氣再和他們磨嘴皮子,我狠狠地瞪了醍醐一眼就退回後院自己的廂房裡去,反正作業借來任務就已完成,從現在開始我要好好睡一覺,這是對付受寒感冒最靈的良藥了。
——醍醐那本應賜與死亡的右手,竟在最緊要關頭改變了方向,毫不遲疑地鍥進了自己的左肩,黯惡的火刃爆裂著從後背穿出,鮮血頓時如霧一般噴涌而出。憑藉最後一點意志力,他用這種苛烈的方式,強迫自己擺脫羅剎的操控。
「火翼不可以!」一片失控的混亂中,冰鰭清晰的呼喊像冰涼的凈水瞬間兜頭澆下,意識驟然冷卻。虯曲的黃金龍蛇幻象尚未完全結成,凝固的趨勢便猛地停住。
我默默的凝視著全身染滿倦怠的暮春氣息的少年,凝視著他絕望的笑臉,凝視著他格外柔媚的眉眼和異常冷漠的嘴角。一瞬間,這近在咫尺的容顏扭曲了,似乎隔著某種躍動的鬱金色霧靄,一陣濃黑的煙氣曼舞起來,瞬間變得激烈——伴隨著沉悶的噼啪聲,少年白蠟似的皮膚漸漸染上腐朽的焦黑,慢慢融化,剝落……
「是冬天嗎……」對方和緩的語調就好像是某種蠱惑,令我不受控制的說出這個答案。最可怕的當然冬天,一片肅殺,萬物凋零,蕭條寂寞的死一樣的冬天。
「給我住手,醍醐!」就在這時,冰鰭撕裂般的呼喊切近了一觸即發的空氣之中,「如果火翼有什麼不對,你就做了和羅剎一樣的事情!」
那是一盞做成牡丹花形狀的燈籠,是誰的手將它輕輕提起,昏暗的忘川之水反射著微光,像星星的碎片般不斷從燈座下紛亂的滴落著。又是誰的容顏,被那溫暖的緋紅色光芒照亮……
「錢我就放在這裏了。真不好意思,你不舒服我還拜託你這麼麻煩的事。」並沒有留意到我的混亂,少年有些歉疚的淺淺點著頭,「不能報答你什麼,但是……我會永遠記得你的好的。」
這個世界上明明有數十億的人存在著,可是為什麼最想見的那個人卻偏偏不在呢?既然如此,自己繼續停留在人世間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如果做什麼就可以挽回的話,哪怕付出再高昂的代價也要逼迫時光倒回,好彌補過錯。可是現在卻什麼也做不到,只有哭泣而已,有時甚至……連哭泣的資格都沒有。
「他們以為這樣做就萬事大吉嗎?未免太天真了。」少年自顧自地說著,嘴角露出輕蔑的嗤笑,「和罪孽一樣,羅剎的怨恨不是普通火焰所能凈化的。所以我的屍灰里留下兩顆曾經啃噬過人肉的獠牙,怎麼也無法毀傷一絲一毫。那就是罪孽和怨恨的結晶……」
這個被化為狂氣的母愛支撐著的妖怪——也許它只是覬覦著「燃犀」光芒吧,將我當成了她已經不在人世的孩子吧。如果當時沒有祖父的保護,被帶走的我一定沒有什麼好下場:要麼像冰鰭的兄長一樣夭折,要麼像石榴館的紅衣女孩一樣沉睡。可無論是幻境中還是我即將喪命于魔物少年手中的緊要關頭,這身上纏繞著無數孩童冤魂的淺薄固執的妖怪卻一再地伸出手,用她的性命挽救了身處危境的我……
輪廓朦朧的側臉散發著說不出的熟悉與親切,眼角的小小陰翳像月面上的暗影,印在如同從內部煥發出微光般蒼白的臉龐一角,那是一粒淚痣,片刻前我還在那居喪婦人的臉上看見過。雖然此刻因為角度的問題我望不分明對方的容貌,只是覺得……如果是中年女子的話,這張臉未免太年輕了吧,乍一看簡直就和我年齡相仿。
從外面回來我草草抖掉肩膀上的積雪,推開到了冷天才會裝在堂屋口的雕花隔罩排門,卻意外的發現一個剽悍背影正局促的縮在火盆邊,似乎嫌火苗不夠溫暖他高大的身體似的,一個勁的摸著自己剃得只剩髮根的後腦勺。
「是因為喜歡吧。」凝視著羅剎少年的眼睛,一瞬間醍醐灌頂的徹悟像一道光照入靈魂深處——就是因為喜歡吧。這漫長而又短促的一年以來,那些不明所以的動搖,那些無法想通的困惑,那些微不足道卻又深達肺腑、甜蜜中交織著哀傷的微妙感觸,一切的一切,這從未產生過的搖蕩心緒,此刻全部都迎刃而解了。
醍醐的臉色驟變,劈手來搶那枚獠牙。一直站在他身邊最近處的冰鰭卻以罕見的敏捷動作出手阻攔:「適可而止,你的任務不是已經完成了嗎!」
「啊啊啊!」我閉上眼睛捂著耳朵,發出毫無意義的哭喊。
最大一場雪總是在立春以後降下來的。雪花以一種和春天相稱的明快節奏不停的飄落著,但云層卻像凍住的鉛水一樣輝映著陰鬱的天光,這樣的蒼穹依然保留著隆冬的沉重感。
我一下子睜開眼睛,在近距離的視野里,一隻手正百無聊賴的丟下一疊鈔票!
——醍醐語焉不詳的說,我和羅剎之間有著不可取代的因緣牽絆,那是因為只有我遇見過比任何人都溫柔,也比任何人都孤獨的「牡丹」。
還真想不到這親切周到的婦人竟會是遺忘這種小節的人,居然任病人房間的門大開著。
我認識這輝煌的顏色,也熟悉這熠熠的光芒——那是燭陰魂象的光焰,是冰鰭所擁有的,與我相同的魂魄之光!
「為什麼要殺了她?為什麼一定要殺了她!她明明……明明是為了你才……」原本只是在喃喃自語,但話一出口,就變成了朝向羅剎惡鬼的不顧一切的質問。
真是丟臉,怎麼能背對著客人呢……
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難道……我們曾經見過面嗎?在什麼時候又有在什麼地方相見的呢,我的腦海中完全沒有屬於他的記憶啊?
個性彆扭的冰鰭剛碰上醍醐時也著實針鋒相對了一陣,可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陡然就要好起來,這種要好又和男孩子之間明朗果斷的交情有著微妙的差別,似乎包含著什麼必須將我排斥在外的秘密似的。由於種種原因我無法去深入探究這秘密的內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持續下去,久而久之我和冰鰭的心一定會因此而走上分歧的道路,並且漸行漸遠。
「管他呢,反正我已經看開了,是餓鬼就要吃人嘛!」片刻間牡丹臉上已經換回了澄明的笑意,漫天亂雪間,他俯下身看著我,「不過不甘心的是……明明人人都做過和我一樣的事情,為什麼,只有我被稱為羅剎呢!」
即使說著如此殘酷的事實,如此傷人的諷刺,我卻還是可以從羅剎少年的臉上看到雪之下的影子。這世界上明明有數十億的人,有的很溫柔,有的很強大,每一個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光芒,可是我不想放開的,卻偏偏只有這個影子而已。
可是抹煞了吃人鬼就能斬斷罪孽了嗎?其實仔細想想,那些人其實是想通過抹煞牡丹的存在來抹煞自己曾經犯下的罪行吧。當無比潔凈的高熱火焰燃起,食人鬼少年便成了一個化身,一個象徵——他是化為人形的罪錯與邪惡,從頭到腳都刻滿恐懼與冤魂的詛咒。倖存下來的人如此期望也如此確信著:只有將他消滅,殘留在齒頰間甘美血肉的誘惑才不會復甦;只要將他消滅,殺戮的往事吃人的往事便會隨之一同凈化。
這幾個月醍醐銷聲匿跡,原來是要對抗魘獸寄生侵蝕的關係,而這個怪物竟是我用狂想和生氣豢養出來的一頭!可是這怪物不是早已經墮入空間深淵了嗎,雪之下為了封印它,甚至以自己為代價,可是他的付出竟被羅剎鬼如此輕描淡寫的踐踏了!
「連目標也不看就胡亂攻擊,我看你離發瘋也沒多遠了,火珠!」故意輕快的呼喊著醍醐的雅號,少年將散漫的笑意輕易換成了殘酷冷笑,「謝謝你為我解決了大難題——加在她魂魄上的封印終於鬆動了。」
「我大約已經明白了,火翼。」打斷了我顛三倒四的敘述,冰鰭收起紙筆,徐徐站起身來,「所以……我才總是提醒你謹慎一點凡事照規矩辦,可你還是一錯再錯。」
這一刻,焦急的語聲從貔貅暗火的陰影里傳來:「醍醐,你不要胡來!雖然這傢伙現在只有一半本體,可火翼到底還在他手上!」
焦熱狂暴的暗火翻卷流竄在我周遭,頭頂的空間深淵卻漆黑冰冷,這龐大的邪念螺旋,像失控的巨輪即將賓士出這時空的夾縫,長驅直入香川城裡,將阻擋在前方的一切碾碎為齏粉……
藍色的光點已漸漸地從淚痣婦人的身體中散逸出來,這個一向習慣於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妖鳥並不回應少年惡意的提問,卻只是抱緊我發出喃喃的語聲:「胡說……我明明一直都在石榴館陪著那孩子的,從來沒招惹過別人家的小孩,也從來沒見過什麼白先生和訥言!」
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道謝的時候,醍醐的扯開大嗓門一疊聲的抱怨起來:「真是的,都是八百年前丟的東西了,這種天氣寺里偏要派我出來找,說是今天這日子因緣最深,一定能找到!我可看不出來有什麼緣分——剛出門就碰上大雪,幸虧已經在你家附近了……」
「都跑到火翼房間里啦?」醍醐揚起了刀削般凜冽的眼角,「冰鰭,你家的門戶還真謹嚴啊!」
「如果這座城市消失了,你也就不存在了吧——因為持續供養著你的邪念和罪孽也就不存在了。」冰鰭並不掙扎,淺茶色的眼睛像琥珀的火焰在燃燒,「你在追尋著最徹底的滅亡吧,既然沒人能銷毀罪孽和怨念凝成的獠牙本體,就乾脆讓存在的根源消失……」
我瞥了一眼躺在醍醐掌心的小匣,看起來根本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一般的供養物周圍都或多或少的飄蕩著無法言喻的異樣氣息,可這匣子看起來卻和一般的首飾盒沒有任何區別。
「討厭的東西全都消失掉就好了,那就從你們開始吧!然後,就是這座讓人噁心的城市了……」羅剎少年的語調和神情,像極了丟開厭倦的玩具的任性小孩。
為了對抗突然降臨的睡意,我用力握緊手中的獸牙,鋒利的齒尖漸漸刺破了掌心的皮膚。然而那一點點疼痛依然無法阻遏思緒慢慢向混沌滑去,朦朧的腦海中只能感受到溫熱血液漸漸沾濕掌心的粘膩觸感……
帶著冰冷的拒絕意味的,蒼白而細緻的手,我沒來由的覺得這是一雙用來觸摸虛無之永恆的手,它彷彿生來就不是為接觸鮮活生命而存在的……
若這行腳印應當屬於那對母子中的一人,而另一個,必read•99csw•com定是等待超度的亡魂!
茫然抬起頭,即使在此刻我的思緒還是失控地飄遠了——為什麼就算在生死關頭,就算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瀕臨崩潰,我還是沒來有的覺得他的笑容,就好像不經意吹過的令人懷念的春風……
「你這和尚還真閑啊!」明知道被砂想寺僧人撫養長大的醍醐,最怕別人這樣稱呼他,可是被吵得頭痛的我故意壞心眼的諷刺著。醍醐果然立起了威武的濃眉,神情霎時兇狠起來:「跟你講多少遍不準叫我和尚!」
我反射性的轉頭四顧,這到底是哪裡?再怎麼看也不像人間的樣子啊,明明持有「牡丹之牙」,為什麼我也會被卷進這此岸和彼岸間的空間夾縫呢?
「那麼我就進來了。」隨著輕微的門響,陌生的溫柔語聲在我背後響起,那是成熟|婦人的嗓音,「你不舒服嗎?不用起來招呼我,只要聽我講就行了。」
可還沒來得及細想,遮住耳朵的手便被少年用力扯開了,他似乎對我的走神相當不滿,故意擺出了惡狠狠的表情:「搞不好這就是你在人間最後的記憶了呢,燃犀,這麼心不在焉可不行!」
可是不對啊?我見過「火珠」醍醐的貔貅魂象,那分明是凜然聖潔、犀利輕靈的白金色,可眼前的貔貅卻散發著沉重而危險的戾氣,就好像剛從奔流著的熔岩火河中躍出,還未及抖落身上燃燒的塵滓。
「未免太卑鄙了吧!所有的事和這笨女人一點關係也沒有,你要把她怎樣!」看著淚痣婦人的靈體,牡丹終於失去了一貫的怠惰悠閑。
牽絆嗎……某種幽暗的光華驟然閃過我腦海深處,帶起一片微弱的火花——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被埋藏在心之灰燼的深處,它確確實實的存在著,但我卻無從得見,只能體會到那種存在帶來的,與依稀舊夢類似的黯然感觸……
「不要過來!」醍醐咆哮著,從刀削似的眼尾投去烈火般的視線,「敢妨礙我的話就試試看!我只知道完成白先生交付的任務——消滅羅剎決不讓他再度血洗香川,為此搭上一兩個燃犀又算什麼!」
也是在這樣下雪的天氣,曾經固若金湯如今卻風雨飄搖的城池終於被攻克了。戰勝方的官員檢點劫後餘生的人口,將這些毫無血緣關係的男女老幼聚集起來重新組成家庭,總共就組成了十八戶人家而已。一座花團錦簇的香川城最終只剩下這十八戶數十口人——他們重建家園的地方,因此而被稱為「十八家」。
所以冰鰭才向我跑來,與我共同進退,這固然是因為「燃犀」的牽絆與默契,同時也是他用自己的生命作賭注,阻止醍醐被執念和殺戮之心左右,化為第二個羅剎惡鬼!
「那個人不是你的兒子,他只是吃你的生氣和血肉的妖怪而已……」我不知道此刻說出真相是善意還是殘酷,但卻控制不住。
——這口是心非的魔物,為什麼永遠在說著殘酷的話,卻做著自相矛盾的事情,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就能獲得抵達他心底的魔法……
「怎麼,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嗎?」身後響起的,只是輕柔的盈盈笑語,落在我耳中卻如驚雷一般。
那個至今仍在世間徘徊的往生者,那個假扮成人類的往生者,是誰?
我照顧誰、幫助誰了?對了,應該是那位眼角長淚痣的婦人,也就是走錯路誤入的居喪人家的女主人吧,她怎麼會跑來找我呢,又是怎麼找到我的家的呢?
如果不是頭疼、身體又沉重,我早就一下子跳起來了;但是現在卻只能沿著那隻蒼白的手,慢慢的移動視線……
伴隨著剛猛的吼聲,熾烈的魂之貔貅再度猛撲過來,我甚至可以看見那被前進趨勢撕裂的空氣翻卷著雪花,又在那幻獸身後漸漸合攏。眨眼間,凌厲的爪牙已撲至牡丹面前,眼看著就要將他撕裂……
「還好?你好像還沒搞清楚狀況吧……」生著淚痣的少年揚起了纖長的眉毛。哪裡容我弄清狀況,他陰冷的耳語早已隨著寒風倏地掠過頰邊:「嬰兒身體實在太脆弱,需要的成長時間也太長,真是相當的不保險呢。所以我得吸取前次失敗的教訓——要獲得持久的血肉之軀,還是直接『吃掉』來得比較快!」
「你……是誰?」凝視著眼前的不速之客,我控制不住地低聲囁嚅著。
為什麼這一次偏偏不是謊言和騙局……
是貔貅,橫掃千軍不可一世的凶暴幻獸貔貅!
「可是還給誰呢?」這不是給人出難題嗎,我不由得低聲嘟噥著,「我根本就不知道到我房間里來的那對母子中,哪個是人,哪個是『那種東西』啊……」
更重要的是,此刻這異類的表情卻是如此的沉靜,褪去了往日那種瘋狂而恐怖的失控感,姑獲鳥的面孔看起來甚至有一分令人安心的慈祥。
「不對,你再想想……」在溫煦的勸誘里,我的意識漸漸開始模糊……
原來是他!這個少年就是突然出現在洋館正門前,以霸道的緋光之刃壓制了強大的貔貅魂象,接應從醍醐手中撿回一命的姑獲鳥,帶著它一起消失在青疾風裡的那道陌生人影。經過了大半年的時光,當時尖銳的危機感早已淡忘,沒想到那時的他居然在這裏和我狹路相逢!
天旋地轉的失重感砉然掠過腦際,我聽見了從自己口中發出的驚叫,這聲音一瞬間將意識拉回到現實中——周身被綿軟的被褥包裹著,背後的觸感又堅固又溫暖,原來我整個人還好端端的躺在自己床上呢。
我努力追索著掩映在紛亂雪花中的回憶,奇怪了……我在那個庭院中碰見的到底是清俊少年還是嫻雅婦人呢,為什麼僅僅是不久前的記憶,現在回想起來卻一下子就變得如此的模糊?
冰鰭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走過來想看我手裡割破的傷口。我反射性地將那枚獠牙換到另一隻手裡藏在身後,這才攤開掌心。冰鰭的眉心微微的抽搐了一下,語調中卻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淡:「就算得到供養沒有徹底消失,那傢伙也一定不再是原來的他了……」
想起身和她打聲招呼問個清楚,但感冒可能越來越嚴重了,此刻我連轉一下頭也力不從心,更別說坐起來開口說話了。
「是我用自己的力量把這女人餵養成姑獲鳥的,所以怎麼處置都是我的自由吧!」化成少年的異類發出不屑一顧的嗤笑,原本就很冷淡的嘴唇邊那薄情的氛圍更濃了,「而且她實在是個沒用的廢物——也不知什麼人把我的本體送去砂想寺供養,害我好久沒法自由行動。十多年前我驅使她去取回,她卻只搶了一半出來;讓她幫我找宿主,她卻偏偏去招惹白先生和訥言,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少年就好像成功地捉弄了同伴一樣,得意地發出一連串爽朗的笑聲,但拉開我手的動作卻那麼殘酷:「不要辜負了我的親切嘛,好戲正要開場啊!」
永遠記得我的好?這句話說得未免太重了吧,我怎麼受的起啊!逆光里我獃獃的看著少年的剪影移向門口,返身從外面關上隔扇,這才想起來他拜託的事情實在是難以辦到,不拒絕可不行。於是我一把抓起枕邊的鈔票,慌忙起身去追趕那背影,可是卻猛然一腳踏空……
十八家,我當然知道這裡是十八家!可它只是城南的一條平凡小巷啊,為什麼從羅剎少年的口中說出來,卻隱藏著某種陰森慘烈的複雜況味。
不看不要緊,一看我可著實被瘮得不輕——那是一顆白森森的獠牙,可能原本屬於什麼嗜血的猛獸吧,但又比一般的獸牙要小。這枚利齒雖然並沒有散發出險惡的濁氣,但卻有著咄咄逼人的銳利線條,最可怕的是從蒼白骨質的深處沁出的殷紅痕迹,就像欲雪的黃昏慢慢湧出的陰鬱彤雲……
——這是青指甲的姑獲鳥啊!
「火?」變調的聲音顫抖著從我喉間散逸出來,「這,這是火嗎?難……難道你,是被燒死的嗎……」
「他吃不下我!」這樣說著,醍醐露出了不可捉摸的微笑,「至於冰鰭,他和這餓鬼之間,並沒有那麼深的牽絆。」
「知道真相又怎樣,知道真相就可以讓那個傢伙再次出現在你的面前,對你說出沒來得及說完的話嗎?」了解我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樣的冰鰭斷然截住話頭,「不要異想天開了!難道你感覺不到嗎——餘下的這一半本體上,已經沒有羅剎的存在感了。他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想再見他?你是要找遍全世界嗎?況且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一定能找到的!」
伴隨著門樞轉動的低啞吱呀聲,打扮幾乎就跟小沙彌一模一樣的醍醐不耐煩地探出腦袋,一看見我們就擺出毫不掩飾的嫌惡表情:「你們兩個一定要給我添麻煩嗎?都說了別走大門!隨便放外人進來,被師父罵的可是我啊!」
就在我辨認出來的那一刻,那疊紙錢像障眼法突然消失一樣瞬間腐朽下去,伴隨著細小的喀嚓聲慢慢粉碎,變作層層疊疊的灰白餘燼。這異變直嚇得我一下子丟開手,鈔票和紙錢灰燼一起從指縫間滑落,張皇的飛舞之後,像肥胖的蛾灑著磷粉,凌亂的棲在地面上……
不過我可不是為了看這種西洋鏡才來砂想寺的,怎麼能為一點小事浪費時間!此刻就算再對醍醐疙疙瘩瘩,也只能放下心中的芥蒂了——我一把拖住他舉起那疊來歷不明的鈔票,結結巴巴地講起不久前發生的一切來。藉著冰鰭不時插|進來的說明解釋,醍醐好不容易弄明白了我在說什麼,他原本不耐煩的表情也漸漸平靜下來,不斷輕輕點著頭,似乎是相當感同身受的樣子。
「為什麼偏偏要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呢?」這陌生的少年並不回答我,只是緩緩低下頭,用嘆息般的語調輕訴著。
雖然警鈴一直響在腦際,雖然心跳的聲音亂成了一團,可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像被什麼蠱惑一樣,我慢慢走上前去,徑直丟下一直攥在手裡的錢鈔,拿起那幀相框,已經朽爛鬆動的黑紗裝飾頹然掉落下來,在條案上激起一層小小的塵埃微風。我屏住呼吸,用有些顫抖的指尖擦去玻璃上厚厚的浮灰,盤著髮髻的婦人的肖像朦朧地浮現出來。
「護身符?你說得倒很輕巧啊!」醍醐瞥了我一眼,發出不屑的冷笑。
只要一說話,大量的藍色液體便會從淚痣婦人的嘴角湧出來,沾濕蒼白的面頰,那是因為少年冷酷的手貫穿她胸膛心髒的位置。從我的角度看去,那母子二人酷肖的容顏彼此重疊著——如果這位婦人不出現,那麼此刻在天地間染出鮮紅牡丹的,應該是我的血吧……
果然如此!眼前的「少年」果然是被「燃犀」的光芒引來的,比亡魂妖怪更可怕的魔物!可又是為什呢,他所說的話語聽起來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熟悉感。這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如此直接,直接到竟能令我一時間忘卻恐懼,不自覺地尋覓著被忘卻之灰燼覆蓋的蛛絲馬跡。
就在聽到「姑獲鳥」這幾個字那一刻,難以抑制的悲傷與驚愕從淚痣婦人那近乎透明的面孔上擴散開來,藍色的血淚隨即湧出眼眶;像在海水中崩潰下去的沙之雕像,從翅翼開始,她的身體正細微而迅速的一點一滴消失。這被喚出真名的女怪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卻依然用變調的嗓音悲鳴著:「我不是姑獲鳥……我才不是!」
已經永遠都再聽不到了嗎——這次不是謊言也不是騙局,那個又寂寞又任性的魔物,那個比人類更像人類的魔物,那個我最喜歡的魔物……真的已經不在了,哪個世界里也不存在了。
已經再也不是怪物姑獲鳥了,此刻的淚痣婦人完全有資格做任何人的母親!
如此說來……婦人也好少年也好,剛剛那一切全都是夢了?睡意全消的我一邊想著,一邊慢慢坐起身來。喉嚨已經完全不痛了,頭也不再像剛剛那樣暈成一鍋糨糊。看來小睡一陣之後風寒邪祟是去除了不少,可是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如釋重負的輕快,落入眼中的東西卻驚得我驟然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枕邊,整整齊齊的放著……兩疊鈔票!
這樣的念頭令我突然笑了起來:「對了,一年四季,哪個最強大呢?」
這一刻,被某種近乎狂暴的焦躁催迫著,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不顧一切地朝羅剎少年的虛像伸出雙手,卻一下子穿越了那炎影般的殘像,即使努力去捕捉,人類的指尖也再不能無法接觸到消失中的靈體了……
「知道怕了?再也不說還好我沒跟著冰鰭了?對對!就是這樣,自私自利,不顧別人才叫人類嘛!」羅剎少年突然間又興高采烈起來,像得到糖果的兒童一樣笑得那麼燦爛,「別擔心,我會讓你和那個冰鰭搭伴上路的。我會把你們的軀殼魂魄吃得乾乾淨淨,然後重新融合成自己的血肉,畢竟當年姑獲鳥只帶走我一顆牙齒半個本體,幻化出的不完整的軀體……」
滑過我脊背的寒意瞬間蔓延到指尖,我顫抖著抬起手掩住嘴角——難怪那時冰鰭沒有注意到任何人進入我家,這果然不是因為他太大意,而是因為來找我的根本沒有一個是人類,他們不需要登堂入室,只要跟隨在我身後便能直接進入房間!
「為什麼不會呢,不然我為什麼會被叫做羅剎鬼呢?」少年發出水晶撞擊般明亮的笑聲,「至於被我的養母,我看她可憐,沒完全吃掉而是很好心的養著她,想不到居然養成姑獲鳥了,實在是太有趣啦!」
倘若沒有記錯,那破損的半邊翅膀應該是在暮春時節的石榴館被扯壞的吧,而施以這重創的,正是身為「火珠」的醍醐所放出的貔貅魂象。
醍醐卻在一邊不懷好意地笑道:「火翼啊,你知道為什麼從居喪人家出來后,要繞道去人多的地方嗎?那就是怕還沒離開的死靈盯住你啊——繞道去人多熱鬧,生氣旺盛的地方,那傢伙就沒法跟在你背後纏住你了!」
鮮血飛濺開來。同時傳入我耳中的還有冰鰭絕望的悲鳴,用泣血一般的聲調,他呼喊著醍醐的名字。
六神無主的我慌忙穿好衣服,抓起這兩疊錢就向堂屋跑,冰鰭正藉著火盆的暖氣抄作業,聽見我的腳步他應聲抬起頭來,卻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火翼,你怎麼拿著那種東西啊?」
「你以為我會讓你得到活生生的獵物嗎!」醍醐的語調中滲透出帶血的殺意,呼應著他的語調,兇猛的貔貅發出震耳欲聾的長嗥。
我的話讓醍醐縱聲長笑起來:「那你準備怎樣,放著惡鬼繼續去吃人,讓他頭一個先把你吃掉?」
不久之前誤入這扇大門時,這戶人家的陳設雖然樸素簡陋但卻整潔明凈,可是現在映入我眼帘的卻是一派塵封的景象:定睛看去,掛滿塵埃的蜘蛛網如迷陣結滿堂屋各處,從隔罩上方的雕花格子里垂落下來的部分,則像若有若無的薄墨色帳幔一樣,一直蔓延到中庭下的几案中央,那幅黑紗裝飾下的泛黃舊照片上……
「我讓你從白先生和訥言手裡撿回一條命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呢?找來一個又一個小替死鬼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呢?」羅剎少年不屑地冷笑著,如此淡漠的訴說著血腥的往事,「說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也不想想自己配做誰的母親?」
不……消散的應該是姑獲鳥吧。被羅剎控制犯下罪孽的那個部分應該已經接受了制裁,如今殘存下的是曾經一度滯留在石榴館的普通純粹的亡靈吧?就在我還在思忖其間的可能時,羅剎少年的呼喚已經響起……
所以那對母子留下的錢里,只有一疊是冥錢,另一疊則是人間的紙幣,所以我房前的雪地上,才會只留下一行腳印……
一錯……再錯嗎?這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語,卻徹底的撕裂了我一直拚命維持的若無其事的表象。緩緩地低下頭,我努力的深呼吸平九_九_藏_書復紊亂的氣息:「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說呢?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做不到又有什麼辦法?」
我頓時恍然大悟,反手指向早已空無一物的條案方向:「難道……難道你就是畫上那個女人的『兒子』?」
「不愧是燃犀,眼睛可真好!」少年連嘲諷的笑語都是那麼清朗,「說得沒錯——人們立刻就抓住我毫不猶豫地把我給燒死了。記得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雪,鋪天蓋地的一片白,真的很乾凈呢。我的殘骸……就被覆蓋在這場大雪之下……」
沉浸在對那驚鴻一瞥的素凈容顏的回想里,我勉強的回答冰鰭:「我……中途走錯了路。撞倒別人家去了,那好像還是服喪的人家。」
我目不轉睛的凝視著牡丹,直到看見他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時,才發現自己正無法控制,反覆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魘?是由狂氣進化成的魘獸嗎?」這熟悉的詞彙讓我不由得脫口問道。
我也不知道能寂師父能幫助我什麼,可是他因該知道一切——雪之下的事也好,祖父的事也好,甚至發生在我自己身上卻不為我所知的一切,他應該都了如指掌。
一瞬間我有些困惑——牡丹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做這樣作繭自縛的事情呢?他不會不知道在小事上橫生枝節,只會在緊要關頭授人以柄!
那是普通的幽靈,可能因為力量太微弱了吧,呈現出即將消散前的半透明狀態——嫻雅的短髮婦人低垂著眼瞼,端正的眼角有著一粒美麗的細小淚痣,這容顏和牡丹如出一轍。再沒有幽藍的指甲,再沒有蒼青的肉翼,也再沒有瘋狂而凄楚的表情,此刻的淚痣婦人看起來,如同所有對孩子慈祥到溺愛的母親的縮影……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牡丹?」恍惚中無法遏抑的鈍痛蔓延上喉間,淹沒了眼角,帶起一股苦澀的熱流,我甚至沒有意識到對方話里的意思,只是握緊掌心的那枚利齒,「不,不對,牡丹……不是你的名字啊。」
「冰鰭你先回去吧!」我連忙將不自覺地瑟瑟發抖的他推向巷角,「我已經有了『牡丹之牙』了,不用跟著也沒關係,連你也著涼感冒那可就糟糕了!」
那是我的軀殼吧?原來正面承受了貔貅猛擊的,是我的靈魂!
慌忙轉過身抬起視線,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秀頎的身影。掩埋著無邊屍骸的冰封天地之間,唯有這個存在是如此的鮮活奪目,彷彿即時將二者同時放置在天平兩端,也會保持住那種危險的平衡——這一刻,我強烈的感覺到自己正面對著主宰這死寂世界的年輕君王。
「你到底是誰?」甚至懷疑眼前的只是個幻象,陷在混亂迷宮中的我,只能反覆地詢問著這毫無結果的問題。少年淡淡地笑了起來:「你見過我的……就在石榴館。」
可是已經不必去詢問了,因為此刻,答案就在我眼前……
這局促的堂屋像一個淺匣,盛滿薄弱的幽暗,只有朝向天井的那一面迎向過於眩目的雪光,這不自然的明亮模糊了對面的景物,隨即像啃噬似的一點點地消解著我身邊的牆壁、頭頂的仰塵、腳下的地坪,只是片刻間,包圍著我的建築物便無聲無息的消失了蹤跡,天地驟然間轉換成為白茫茫的無垠空間。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醍醐剽悍的五官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黯淡神情,他猛地從對方胸口抽回手,伴著虛無的鮮艷紅花轟然綻放,少年的身體像盛夏驕陽下的黑沉沉水底的倒影一般,剎那間變得異常清晰通透,那種鮮明的光影甚至超越了實像,但終究如海市蜃樓般不可觸摸,稍縱即逝……
「的確不是做夢……有一對母子剛剛到我房間里來,他們之中有一個不是人!他們還要我幫忙辦『回煞』的法事……」大吃一驚的我,幾乎連一句周全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然後,眼前的羅剎少年也會漸漸虛弱衰亡,最終連一點痕迹也不會留下吧?這對他來說,是懲罰還是仁慈呢……
就在此刻,從冰鰭的魂魄之光幻化的金色穹隆里,眩目的強光噴薄而出,再度鋪天蓋地的煊赫輝映,一塵不染的白金貔貅此刻浴火重生,如離弦之箭般猛撲過去,散射的電光瞬間吞沒了包圍著羅剎少年的、強弩之末的邪念漩渦。
離天黑還有一陣子,雪也漸漸停了,跑得快的話,時間足夠我從砂想寺出發打個來回。可糟糕的是到了城南,一進十八家那條小巷子我就懵了——這裏院落格局都差不多,而當時我是誤打誤撞闖進那戶居喪人家的,現在特意去找還真找不到了。我總不能挨家挨戶的敲開門,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地方吧!
此刻我已經來不及為隨便讓陌生男子進自己的房間這樣不謹慎的行為震驚了,因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擺在面前——這少年明明白白地說著他的母親不在人世,而他口中已經死去的媽媽剛剛還在我枕邊拜託我延請僧人,來為她夭折的獨生子做法事超度亡靈!
「恭喜你,說對了。」少年的瞳孔驀地劇烈收縮,近乎崩潰的殘酷笑容浮現在他唇角,「老天也憐惜我餓了這麼久,送了一對『燃犀』過來。既然如此,那就謝謝款待了……」
可是這移山填海無堅不摧的攻擊,卻第一次撲落了……
「可是……你一個人能行嗎?」冰鰭有些擔心地說道,那凍得發白的唇邊籠著淡薄的水汽。
——所以沒有什麼辦不到的吧,只要擁有溫柔堅定的心,因為世界是這麼遼闊!
殘冬的陰雲很快就要散去了,會隨著這場明凈細雪降臨吧——那強大而溫柔的春天!
我想也沒想就連忙跑上台階,一邊揚聲呼喊著「請問有人在嗎」,一邊走入那空無一人的寂寥中庭。
「這樣會讓我很為難的——獵物一次又一次地自投羅網,我就沒有讓再度讓她逃脫的理由了。」清朗的男聲悠然飄蕩在薄墨色的空氣里,說著如此殘酷的句子,聽起來卻偏偏有一種無法掩蓋的溫柔寂寞。
「你是說我不存在比較好嗎?可是,我已經存在了啊……」剎那間,微笑凍結在牡丹清秀的面孔上,他的手鬆開了,我卻連逃走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獃獃得看著彤雲一樣陰鬱的悲傷漸漸覆蓋在那蒼白的臉上,飛雪霎時間繚亂了他的容顏,「老天也不會放過我?那之前他在哪裡——那個時候我會殺掉親生母親,是因為我害怕,媽媽就要吃我了,我很害怕!從那天開始我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了……我很餓!真的很餓,我已經餓昏了!等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在吃了……等發現的時候我的嘴裏,已經滿是人類血肉的味道……」
這樣說著,他鄭重的將那疊錢幣放在我枕邊,起身走出了房間。
「為什麼要道歉呢,以為哀求一下我就會放過你嗎?」一瞬間的驚訝后,牡丹為難的笑了起來,就像安慰似的,他開始分散我的注意力,「傷腦筋呢,人類一害怕靈魂就會混濁隱藏,可你的明明很亮卻捉不住,難道是有誰動了手腳嗎……」
不等疑問在我心底成型,這一刻,似曾相識的語聲便已傳來,與其說是響在耳中,還不如說是直接抵達心底:「真想看一看啊,火翼你做的寒海棠……」
「實在是添麻煩了,但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了。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婦人哽咽不已的說完感激的話語,腳步聲便隨著衣袂悉簌的輕響漸漸去遠。不一會兒門傳出了輕微的開啟聲音,關闔聲卻再也沒有傳來。
回想起來,以牡丹的容顏出現的雪之下曾問過這個問題,當時恐懼萬分的我想也沒想就回答了「冬天」……可是現在,我知道正確的答案了。
「那你到底想怎樣呢,牡丹?」這一刻冰鰭站定腳步,緩緩地抬起頭來,他的回應是那麼冷靜,冷靜到甚至透出一絲悲憫,「既然如此,你根本沒理由也沒必要這樣對待火翼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穿過窄巷來到閑寂的寺門前,我用力的叩響門環,可是四周靜謐無聲,連敲門聲都像是被落雪的寧靜給吞噬了下去。就在我幾乎喪失耐心差點拔腿踢門的那一刻,惡狠狠的抱怨從厚厚的木門內沉悶地傳來:「這麼冷的天,誰這麼不識趣啊!」
不僅對人類殘酷,這少年對彼岸同類一樣冷漠無情,稱他為食人魔鬼羅剎真是一點也不過分!可是他卻還說得那麼心安理得:「不過她唯一的用處就是有血肉和生氣,還能不時找點小孩做補給,靠了這個只有一半本體的我才能撐到今天。不過現在這傢伙已經沒有用處了,反正她遲早也是死路一條,繼續存在一秒也只是忍耐一秒的痛苦……」
我用不友好的眼神瞪著醍醐比光頭好不了多少的腦袋,他卻滿不在乎的笑了起來,拍去我肩頭重新積起來的雪花后讓開了路。這可能是要表示親切吧,但是下手未免也太重了,別說積雪,連肩膀都快被他拍碎了!
「反正就是這個了!」醍醐故意不給他瞧見,將捏住匣子的拳頭直舉到我面前,「這東西很厲害,那些傢伙沒一個敢靠近它的。暫時借給你用吧。不過還了錢跟那家斬斷瓜葛之後就得還給我,被師父發現這東西不在的話,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雪之下」曾經說過自己和這個名字有緣,那是因為被烈火燒得只剩餘下一對獠牙的牡丹,就是被那溫柔的白雪包容覆蓋。
不過現在是沒空為留神這類小事的,因為從進入醍醐冷清的房間開始我就聽見某種奇妙的嘈雜聲,似乎非常遙遠,卻又像是迴響在耳廓里,這若即若離的聲音像一根絲線,不斷的牽扯著我的本來已很綳得很緊的神經。
因為一個寒假都閑耗掉了,如果不想剛開學就被老師罵的話,就只能趁這最後幾天快馬加鞭趕完作業。因為冰鰭是個在學校操場上都會迷路的大路痴,所以我們說好我出門去借而他負責抄錄。至於去哪裡才能找會按時完成寒假作業的乖乖牌,冰鰭說只能去「十八家」拜託住在那邊的一個同學了。
我連忙開口想拒絕,但疼痛的喉嚨連嘶啞的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聽得枕邊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想來那婦人已經將錢放在床頭了,我奮力轉身想把鈔票推回去,可四肢像是被壓住似的動彈不得。
已經轉身躑躅著走了幾步,冰鰭卻又突然停下來,回過頭朝我揚聲喊道:「喂,千萬要小心啊!」
而那一切,同樣也都是我想要知道,應該知道並且必須知道的!
還有什麼?請務必告訴我啊。可就從近在眼前的指尖開始,被我稱為「雪之下」的羅剎少年牡丹,一點點地迸散,飄旋成散發著幽微星光的亂舞雪花……
「你直接就回來了?」冰鰭不滿的提高了聲調,「不是去了那樣的人家之後,要繞道去人多的地方之後才能回家的嘛?」
露出單邊的虎牙,微微有些寂寥的笑著,即使被漫天飛雪包圍,那寂寞而溫暖的暮春的氣息依然繚繞不散——這一秒我究竟身在何處呢?為什麼那像樹木一樣生長在心底的容顏,以為再也看不到的容顏,會如此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
為什麼剛剛沒發現呢?那對母子留下的兩疊紙幣根本就不一樣啊——在磨舊的鈔票和我的手指間,還夾雜著一疊花花綠綠的冥鈔!
「我早說過今天是因緣最深的日子!」醍醐理所當然地瞥了我一眼,「因為當年羅剎就是在今天被燒死的,他一定會出現在自己的葬身之處。不看準這時機放長線釣大魚更待何時!」
已經知道我並不是她的孩子了嗎,已經不會再弄錯了嗎?這失去孩子的悲傷母親所化的妖鳥,經歷了太過漫長的歲月,明明早該在瘋狂中忘卻了自己亡子的真正容顏了。可是此刻取回了魂魄的她,卻清晰的說著捨身救我一命,是在為自己的孩子減輕一份罪孽——她深切地認定了眼前魔物少年才是自己的骨肉,說著冷酷的話卻做著相反的事情,那是因為她孤注一擲,罄盡此刻全部的力量,來阻止這孩子一步步墮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有時候會覺得,牡丹也好醍醐也好,甚至我和冰鰭,也許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的身體里都住著一頭羅剎吧,那是無法消除的罪業,而正因為不可避免的背負著罪,所以更要加倍努力的活下去。既然污穢的傷口永遠不會結痂,那又何須掩飾,就讓它開出純凈明媚的鮮花吧——這才是生者唯一能做的供養。
「還好沒跟著冰鰭……」我一時放心鬆懈,竟讓這句話溜出了嘴邊。
「牡丹根本就不是自己想化為惡鬼的啊!」這一刻,我無法控制的脫口而出,「醍醐你要站在什麼立場上制裁他呢,冰鰭你又站在什麼立場上指責他呢?明明我們都做過和他相似的事情,無論是大是小,錯就是錯罪就是罪!」
「除惡務盡啊!」醍醐激烈的語調里卻有著掩飾不住的猶豫,「更何況那傢伙得到了燃犀血肉的供養……」
「牡丹?」我不自覺地重複著這個艷麗的「雅號」。
「管用不管用,試試看不就知道了!」醍醐誇張地長嘆一聲,「而且不要一提到牡丹就想到嬌滴滴的花嘛!你難道不覺得嗎,『牡丹』這名字很霸道啊——陽剛的紅色。」
「啊,什麼?」我條件反射地抬起手,卻也禁不住露出與他如出一轍的驚愕表情……
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在心中糾結翻騰,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目不轉睛的瞪視著一臉淡然的牡丹。醍醐同樣將銳利的敵意投向這羅剎少年:「一旦牡丹之牙上沾染燃犀的血,我靈魂里的貔貅就會啟動——這是『白先生』布下的,用來捕捉你的羅網!」
一瞬間,冰鰭的腳步停住了,他遠遠的眺望著與自己牽扯複雜因緣的砂想寺少年,彷彿在審視陌生人一般。只是這樣遙望了片刻,突然間,澹定的笑容在他眼角緩緩綻開,突然間冰鰭轉向牡丹和我的方向舉步走來,一開始是猶豫的躑躅,隨即漸漸加快,漸漸果決。背向著醍醐,他的表情一片空洞的澄明:「搭上一兩個燃犀算什麼?那就試試看啊……如果你一定要做和羅剎一樣的事情!」
雖然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但令人眷戀的和煦溫暖已經飄蕩過冰冷的空氣真切地傳遞到眼前。這陌生婦人身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讓我一時不能斷然轉身離去——也許我明白她此刻的哀慟。
這句話讓羅剎少年的瞳孔瞬間劇烈收縮,唇邊浮現出一個不完整的惡意冷笑。他冷淡的輕點手指,暗火的繩索瞬間縛住了冰鰭的身體,與此同時,跌倒在地的醍醐突然間像被|操縱的提線木偶一樣,帶著空洞的眼神,他歪歪斜斜的站了起來,朝著冰鰭的方向一步步逼近。
我反射性的將握住獠牙的手壓在胸口,指尖的搏動一瞬間被我誤認為是殘留在羅剎本體上的雪之下的心跳。這小小的錯覺卻從另一個側面給了我勇氣,令決心脫口而出:「我要去見白先生!」
「可是……我也不想雪之下消失……」為什麼此刻的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再霸道也沒有你霸道……我在心裏暗暗的嘟噥著。不管它是牡丹還是玄牝,反正只要管用就好,拿著它去十八家還掉那些錢,早點和那古怪的人家撇清關係才是第一要務!想到這裏我一把搶過獸牙吊墜,拉著冰鰭就朝門外走,醍醐則在一邊千叮嚀萬囑咐,說絕對絕對不能弄丟了。
「不要會錯意了!」羅剎少年的臉上透著露骨的嘲諷,「別以為我是在救你——上元之夜放過你,是突然發現了有個可以供自己利用的燃犀,準備放長線釣大魚;中元之夜放過你,是為了帶走你培育的魘獸來牽制醍醐——訥言已經不在人世,只要壓制了這個戰鬥力超群的傢伙,白先生也好什麼人也好,都不足以成為我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