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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夢湖

茵夢湖

他坐下來工作,可是思想集中不起來。他努力了一個小時仍不成功,便走到樓下的起居室里。室內空無一人,只有一片洒脫、陰涼的綠意;在伊莉莎白做針線的小兒上,放著她下午戴過的那條紅圍巾。他拿起圍巾來,心中頓覺一陣痛楚,又趕快把它放回去。他心慌意亂,不覺走到湖邊,解開小船,划著船到了對岸,把他剛才和伊莉莎白一塊兒走過的路全部重新走了一遍、等他再回家來時,天已經黑了。他在院子里碰見車夫;車夫正牽著拉車的馬上草地去,出門辦事的兩位剛剛到家。跨進走廊,他聽見埃利希在花廳中來回踱著。他沒進廳去見埃利希,只在外邊悄悄站了片刻,便輕腳輕手走上樓梯,回房去了、他在房中靠窗的扶手椅中坐下來,極力想象自己是在聽樓下園中紫杉籬間那隻夜寫的鳴囀,實際聽見的卻只有自己的心跳。樓下所有的人都已安寢,夜也如流水般逝去,只是他不覺得。他這麼坐了好幾個鐘頭,臨了兒,才站起來,把上身探出敞開著的窗外。夜露在密葉間滴答著,夜營已停止歌唱。漸漸地,東方出現一片黃色的光暈,驅開了夜空中的墨藍;一股清風隨之起來,吹拂著萊因哈德灼|熱的前額;就在這時,第一隻雲雀歡叫著,躍上了太空。萊因哈德猛地轉身走到桌邊,用手摸索鉛筆。鉛筆摸到了,他便坐下去,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幾行字。寫完,他取過帽子和手杖,輕輕拉開房門,留下那張字條,下樓去了。屋子裡還到處是一片朦朧昏暗;家裡養的大貓在草褥上伸著懶腰,萊因哈德下意識地伸過手去,貓便把自己的背聳起來。不過,外邊院子里的麻雀已在枝頭嘁嘁喳喳叫開了,告訴大家,黑夜已經遁去。突然,他聽見樓上一扇房門開了,接著又有誰從樓梯上下來;他一抬頭,伊莉莎白已站在面前。她一隻手撫著萊因哈德的胳膊,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無半點聲音。
「聽!」姑娘突然說。「敲鐘了。」
「明白了!」年輕人齊聲回答。
姑娘亭亭立路旁,
萊因哈德沉思起來;越走近別墅,他覺得呼吸也越困難。路左邊的葡萄園不見了,變成了一片很大的菜圃,一直延伸到湖岸邊。鸛鳥已經落到地上,正在菜畦間大模大樣地踅來踅去。「唬!」埃利希喝道,同時拍著手,「這長腳桿的埃及佬,它又來偷我的豌豆尖啦!」鸛鳥不慌不忙地飛去,落在菜圃盡頭一幢新建的房子上;這幢房子的牆壁全讓人工編結的桃樹和杏樹的枝條蓋住了。
「一個月前,埃利希已把父親在茵夢湖畔的第二個莊園繼承過來啦,您不知道?」
「萊因哈德,」他說,「我剛才去約你,你已經走了。你可知道,聖嬰已降臨到你屋裡啦。」
「一個字也沒告訴,親愛的萊因哈德;她想不到你來,她母親也想不到你來。我完全是偷偷寫信邀請你的,這樣她會更加喜出望外。你了解,我這人總有一些自己的打算。」
「從前它們就長在這兒,」萊因哈德回答,「也許是癩蛤蟆佔了咱們的先,要不就是黃鼠狼或者小山精什麼的。」
這些美麗的糖字大概會告訴你,是誰幫著做這些薑餅的;為你綉袖口的也是同一個人。我們這兒聖誕夜將變得非常冷清;媽媽總在九點半鍾就把紡車撿到屋角里去;今年冬天你不在家真寂寞得很哩。你送給我的那隻梅花雀,它上個星期天也死了;我哭得很傷心,我可是一直很好地照料著它的啊。下午,一當日光照著它的籠子,這小鳥便唱起歌來;你知道,在它唱得大起勁兒的時候,媽媽常常在籠子上擋一塊布,使它不再吱聲。這一下房間里更安靜了;只有你的老朋友埃利希現在不時來看我們。記得你有一次說過,他這人就像他身上那件褐色外套。每當他跨進門來,我都不由得想起你這句話,真是太可笑了。可你千萬別把它告訴我媽媽,她很可能不高興的。——猜猜看,我送給你媽媽的聖誕禮物是什麼?猜不著吧?是我自己!埃利希給我畫了一張炭精像;我沒法子,已在他面前坐了三次,每次整整一個鐘頭。這麼讓一個陌生人盯著自己的臉瞧啊,瞧啊,真叫我煩透了。我本不樂意這樣做,可媽媽她老嘮叨個沒完,說什麼這會使好心的魏爾納太太高興得要命的。
從前的一身清白,
「嘿,」伊莉莎白打斷他,「我都已經背熟啦;你可不該老講同一個故事喲。」
「魏爾納先生!」她發現萊因哈德后說,「哎哎,真想不到,稀客稀客。」
「不錯,」埃利希說,「是牧童卡斯帕爾;他趕著牛群回家來了。」
眼望著深深的谷底……
「從前,有三個紡紗女……」
「先生,您已到了眼前。不消半袋煙工夫,您就走近湖邊了;東家的住宅緊挨在湖邊上。」
紗翼閃閃晶瑩。
「我有一個秘密,一個美好的秘密!」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說。「兩年後,等我再回來時,你就會知道的。」
「可別就這樣還我呀!」他說。
她猛一哆嗦,忙說:「不,什麼也不要了。」說完就慢慢走出門去,只是腦袋仍轉過來,一雙眼睛傻愣愣地望著他。他喊出一個名字,但姑娘已經聽不見;她垂著頭,雙臂抱在胸前,走過院子,下坡去了。
伊莉莎白專心致志地聽著。「一位天使?」她問。「他該有翅膀的吧?」
青蠅營營飛舞,
「這可又叫人莫名其妙了!」埃利希說,「你跟睡蓮未必有一丁點兒關係嗎?」

姑娘亭立路旁

「沒錯兒,一直走,」農民回答,同時提了提頭上的圓帽子。
「走,伊莉莎白,」萊因哈德說,「我知道有個地方草莓挺多;絕不能讓你啃光麵包。」
「瞧你這悶悶不樂的樣子。」
「從哪個莊園?」
接著萊因哈德又讀母親的信;兩封信都讀完了,便重新慢慢疊起來,放在一邊。這當兒,一股強烈的鄉愁襲擾著他,使他在房中來來回回踱了好半天,嘴裏低聲響咕著,臨了兒,含含糊糊地吟出下面這首詩:
「伊莉莎白!萊因哈德!」這當兒從園門邊傳來家裡人的喚聲。
從前所愛的一切,
她點點頭,親切地望著他。
說罷,他又另外抽出一頁。
萊因哈德剛掏衣袋,伊莉莎白已搶在頭裡,急急忙忙把自己錢包中的一切全倒在了討飯姑娘攤開的手中,然後飛快轉身走了;萊因哈德只聽見她抽噎著,跑上樓去。
天色更加暗了;只在潮對岸的樹梢上,還掛著一片泡沫狀的紅霞。萊因哈德展開紙,伊莉莎白伸手按住紙的一頭,也跟著看那歌詞。只聽萊因哈德念道;
伊莉莎白髮現本子一頁頁全寫滿了字,便問:「你又在編童話了嗎?」
碧草吐放芳馨;
「這隻不過是個故事,」萊因哈德回答,「實際上壓根兒沒有什麼天使。」
明朝,唉,明朝
「別,」萊因哈德告訴她,「壓根兒沒啥好怕。這裏美極了。坐到那邊的樹蔭下去;讓咱們歇一歇。咱們一定能找到其他人。」
「好,」老先生說,「可是,你們瞧,我下面還有吶。咱們老年人在一生中已經奔波得夠了,現在就留在家裡,就是說留在這兒的幾棵大樹下,削削馬鈴薯,生起火來,擺好餐桌,等到十二點再煮煮雞蛋。為此你們每人都得把自己採的麥子分一半出來給我們,這樣我們也好事用一點飯後果。喏,各奔東西,老老實實把你們的收穫帶回來吧!」
是她鑄成了大錯;
如今得統統忘記;
「獅子?有沒有獅子?有,在印度;那兒的異教祭師把它們掛在車子前頭,駕著它們拉的車穿過沙漠。等我長大了,我要親自去看看。那兒比咱們這裏美好不止一千倍;那兒壓根兒沒冬天。你也得跟我一塊兒去。你願意嗎?」
伊莉莎白親切地望著他。「你太好了,埃利希!」她說。
「我去去就來。」
接著,便一問一答,順利地寒暄開了。母女倆坐下來做她們的針線活兒;萊因哈德享用著為他準備的飲料;埃利希點燃他那隻結實的海泡石煙斗,一邊坐在客人身旁吐煙圈兒,一邊和他談話。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
「我不想喝,」姑娘回答,仍坐著一動不動。
他溫柔地握著妻子的小手。「這會兒咱們總算把他給逮住啦,」埃利希說,「咱們不會馬上放他走的。他在外面流浪得太久了,咱們要讓他重新習慣自己的故鄉。你瞧,模樣這麼高雅,簡直叫人認不出來嘍。」

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你將有兩年見不著我啦,當我再回來時,你還會像現在一樣喜歡我嗎?」
今朝啊,今朝read.99csw.com
「歡迎,歡迎,萊因哈德,好朋友!歡迎你到我們茵夢湖的莊上來!」
「那麼城市也就在咱們後面;只要朝著這個方向一直走,准能碰到其他人。」
怪只怪我的媽媽,
「要是全是這些,」老先生沖他們舉起滿滿一碗烤肉來說道,「那隻好留下讓你倆自己享受接。你們清楚咱們的協議;這兒是不養活遊手好閒的人的。」話雖如此,他到底還是經不起人家的再三懇求。接著便開飯了;大伙兒一邊吃,一邊欣賞著從杜松子叢中送來的畫眉的歌唱。
「喂!老鄉,」旅行者大聲招呼走在車旁的農民,「這是到茵夢潮去的路嗎?」
念著念著,萊因哈德感覺那紙微微顫抖起來;他剛念完,伊莉莎白已輕輕推開身後的椅子,一言未發便走到花園裡去了。母親的目光緊隨著她。埃利希想要跟出去,丈母娘卻說:「伊莉莎白在外面有事。」這樣就遮掩過去了。
「真叫安靜呀,」伊莉莎白說,「其他的人,他們在哪兒呢?」
埃利希停在廳門旁,眉飛色舞。
他抽出另一頁來念道:
如今只留下罪過。
依著媽媽的心愿,
他幾乎心醉神迷,
「這一來我就只缺鈴蘭一種了,」全部採集到的植物都分門別類整理好以後,伊莉莎白說。
「別作聲,」伊莉莎白說,「我好像聽見他們在講話。朝那邊喊一下吧。」
不識何處是歸宿;
「等等!」老先生再一次嚷起來。「我大概用不著對你們講:誰要是啥也沒找到,誰便啥也不用交;不過你們的小腦瓜地得給我好好記住,這樣他就甭想從咱們老年人這兒再得到什麼啦。喏,今天這一天你們受的教誨已經夠多了;要是你們再能找到草海,那日子就算過得不錯。」
「這兒准有草莓,」姑娘說,「空氣都香甜香甜的。」
「這兒來呀!」那邊應著。
「你們全給我過來,孩子們!」他喊道。「好好記住我要給你們講的話。現在你們每人分到兩塊麵包,當作早餐,黃油留在家裡了,佐料必須自己去找。林子里草麥多的是,當然嘍,只對能找到它們的人而言。誰笨拙無能,就只好啃光麵包;生活中到處都一樣。你們明白我的話了嗎?」
「你不舒服嗎,萊因哈德?」她走近他,問。
「想看看你的眼睛。」
街上暮色蒼茫;冬天的寒冷空氣使他灼|熱的額頭感到分外涼爽。從這兒那兒的窗戶里投射出來聖誕樹明亮的光輝,時時還可聽見屋子裡吹小笛子和小喇叭的聲音,其間夾雜著孩子們的歡笑。成群的流浪兒從一所房前跑到另一所房前,要不就爬到台階的欄杆上去,偷看一下窗戶裡邊那些他們享受不到的美好的一切。有時一扇房門會突然打開,斥罵之聲頓時驅趕著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使他們從明亮的房前逃進黑暗的衚衕里去。在另一所房子里則可能正唱著一支古老的聖誕夜之歌;歌聲中分明也有少女清脆的嗓音。萊因哈德卻充耳不聞,只匆匆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眼前的一切都一晃而過。走近宿舍,天已完全黑了;他磕磕絆絆地爬上樓梯,跨進自己房間。迎面撲來一股甜香,就跟聖誕夜走進母親布置起來的屋子時一樣,立刻在他心中勾起一縷鄉情。他手顫抖著點好燈,一眼瞧見桌上擺著一個大大的包裹;解開包裹,滾出來他十分熟悉的過節吃的棕色薑餅,其中幾個上面還用糖汁澆著他名字的頭一個字母;除去伊莉莎白,又有誰會這樣做呢!接著又發現一個裝著精緻的繡花襯衫的小包;包里還有一些手巾和袖口,最後是母親和伊莉莎白的幾封信。伊莉莎白寫道:
「在這一帶常常聽見有人唱,」伊莉莎白說。
又過了許多年。一個暖和的春天的下午,在一條傾斜的灑滿樹蔭的林間小道上,饅步走下來一位面色黝黑、健康結實的年輕人。他那一對嚴肅的灰眼睛急切地張望遠方,像是期待著這條單調的路終於會發生變化,而這變化卻遲遲不肯到來似的。終於從坡下慢慢爬上來一輛大車。
「永遠不會,」他說。她垂下手,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他穿過走廊,到了門口再一次轉過身來。地呆若木鳴般站在原地,兩眼失神地緊盯著他。他跨前一步,朝地伸出雙臂;但突然又猛一扭身,出門去了。外面的世界已靜卧在朗朗晨光中;掛在蜘蛛網裡的露珠給朝陽照著,晶瑩閃亮。他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趕去,那座寧靜的莊園便漸漸落在後面;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遼闊廣大的世界。
一切都將逝去!
「一個意外?」萊因哈德問,「對誰是個意外?」
「你們聽見了吧?就是這麼口口相傳的啊。」
伊莉莎白不解地望著他。「這是石南,過去我常常在林子里來它,」她回答。
年輕的人們也感到受的教訓夠多了,已開始成雙成對此地離開。
「是的,好久不見了,」他應著,除此再也說不出話;他一聽見她的聲音,心上就感到一陣隱隱的疼痛;再抬眼看她,她仍那麼亭亭立在他的面前,幾年前在故鄉對她道再見的時候,她不也是這個樣子嗎?
「好了,走吧,」她說,「這就是咱們的籃子。」
兩人隨即走進樹林,越走越遠,越走越深;四周潮濕而幽暗,不見一線陽光,不聞一點聲響,只在頭頂上看不見的空中,偶爾傳來幾聲鷹隼的鳴叫。接著面前又出現一片密得不能通行的叢莽,萊因哈德不得不走在前頭開路,這兒折斷一根亂枝,那兒挪開一條野藤。一會兒他卻聽見伊莉莎白在背後喚他的名字,便回過頭去。「萊因哈德!」她喊。「等等我呀,萊因哈德!」萊因哈德看不見她;定睛看去,才發現她還遠遠地在和一些小樹糾纏不清,她那稚嫩的小腦瓜兒,只勉強高出叢生的羊齒植物一丁點兒。他只好又退回去,把她從亂糟糟的荊棘和灌木叢里領出來,到了一片林中曠地上;這兒開著一朵朵寂寞的野花,花間有一隻只藍色的蝴蝶在翩翩飛舞。萊因哈德從她漲紅的小臉上抹開汗濕的頭髮,想給她戴上草帽,伊莉莎白卻不肯;後來他請求她,她終於還是同意他給她戴上了。
回到在上,他們在住宅前看見一輛磨刀人的小車;一個披著滿頭黑色鬈髮的漢子用力踏動砂輪,嘴裏哼著一支吉卜賽人的曲調;一隻鏈子掛著的狗躺在一旁喘著粗氣。門廊上站著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子,凄凄惶惶的神氣,模樣兒原本挺俊,她伸出她的手向伊莉莎白討錢。
姑娘皺起了額頭。「留下吧!」她柔聲懇求,親切地望著他。
「喏,伊莉莎白,怎麼樣?」他說,「想不到吧!永遠也想不到吧!」
我真不願意!
叫我怎奈何!
姑娘搖搖頭。「再見!」她說。萊因哈德上了車,馬就開始走動。
伊莉莎白把草帽上的綠緞帶結攏來,持在手腕上。
「我在家裡有一箇舊本子,」他說,「我曾經在裡邊寫下各式各樣的詩句;可我已好久不再這樣做啦。在這個本子中間,也夾著一朵石南花;不過只是朵已經枯萎了的花。你知道又是誰把它送給我的嗎?」
第二天下午,萊因哈德和伊莉莎白一道去湖對面散步,一會兒穿過樹林,一會兒走在高高的伸入湖中的堤岸上。伊莉莎白受埃利希委託,在他和母親外出期間陸萊因哈德去觀賞周圍的美景,尤其是要讓他從對岸看看莊園的氣派。眼下他倆正從一處走到另一處。伊莉莎白終於走累了,便坐在一棵枝葉婆娑的大樹下;萊因哈德站在對面,背靠著一根樹榦。這當兒,墓地從密林深處傳來杜鵑的啼叫,萊因哈德心中猛然一驚:此情此景當初不已有過嗎?他望著她異樣地笑了。「咱們去采草毒好嗎?」他問。
外邊園子里和湖面上的暮色漸漸合攏,夜蛾子嗡嗡叫著從敞開的門前飛過,花草的芳香一陣濃似一陣地灌進廳中;從湖上飄來一片蛙鳴,窗下的一隻夜營放開了歌喉,花園深處有另一隻在與它應和;月亮也從樹后探出臉來了。萊因哈德久久凝視著幽徑間伊莉莎白的倩影悄然隱去的地方;最後,他捲起稿紙,向在座的兩位道了別,便穿過房子來到湖邊。
「……這時候已經是夜裡,」他講,「你知道嗎?四周漆黑漆黑的,獅子也都睡覺了。可不時地,它們在睡夢裡打著呵欠,還吐出紅紅的舌頭;那個人嚇得直哆嗦,以為是快天亮啦。這當兒,他周圍突然一下變得亮堂堂的,抬頭一瞅,一位天使站在他面前。天使對他招招手,然後就照直走進岩石中去了。」
「可這真是你嗎?」埃利希在細細地端詳了他老同學那嚴肅的面孔后說。
我另選了位夫婿;
兩人隨即鑽進小屋,坐在剛釘成的凳子上九*九*藏*書。伊莉莎白從圍裙中掏出錦葵籽來,把它們串在長長的線上;萊因哈德於是講開了故事:
大伙兒請求某因哈德,要他念一念今天下午剛從一位住在鄉下的朋友那兒收到的幾首民歌。他於是走回房去,不一會兒就拿了個一頁一頁都像抄寫得挺整潔的紙捲兒來。
「你會遲到的,」伊莉莎白說,「聖母教堂的鍾已經打過十點了。」
提琴師正奏出快速的結尾,大學生們的桌旁又來了一個人。
年輕的人們扮出各式各樣的調皮樣兒。
一聽這話,埃利希笑逐顏開,模樣顯得越發快活。「是的,親愛的萊因哈德,」他一邊說,一邊又握了握老朋友的手。「你知道,在上次分手以後,我就辦成功了那件大事。」隨後他搓著手,興高采烈地嚷道:「這將是一個意外!她想不到你會來,萬萬想不到!」
萊因哈德撥旺壁爐中的火,把已經積滿灰塵的墨水瓶放到桌子上,然後坐下寫信,寫給他母親,寫給伊莉莎白,寫了整整一個通宵。剩下的聖誕節美餅擱在他旁邊一動未動;可是伊莉莎白縫的袖頭卻扣上了,跟他那件白色粗絨外套配起來再合適沒有啦。他就這麼坐著寫呀寫呀,直寫到冬日的陽光照在結著冰花的玻璃窗上,從他對面的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而嚴肅的面孔來。
兩人都不再言語,只默默地,肩並肩地,向著湖邊走去。空氣變得悶熱起來,西天升起一片黑雲。「雷雨快來了,」伊莉莎白說,同時加快步伐。萊因哈德不出聲地點點頭;兩人便沿著湖岸疾走,直到他們的船前。
說話間,他們已走到驛車旁;時間剛好還夠。萊因哈德再一次拉著姑娘的手。「再見了!」他說,「多加保重,伊莉莎白。別忘了我啊!」
「你要幹什麼?」姑娘問。
姑娘安坐綠蔭。
隨後,他把椅子也移到桌前,拿起一本攤開的書,專心致志地研究起他年輕時就已下過功夫的學問來。
「請吧!」老先生沖他倆喊。「把手巾里的和帽子里的都抖出來,倒出來!讓大伙兒瞧瞧,你倆找到些什麼。」
伊莉莎白抓住他的手。「我怕哩!」她說。
萊因哈德沉默了半晌,然後握住她的手,鄭重地注視著她那孩子般的眼睛,說:
兩人踏上歸途,草責不難備再找了;伊莉莎白已經很疲倦。終於,從樹木間傳來大伙兒的歡聲笑語,不多時又看到鋪在地上當餐桌的耀眼的白布單,只見上邊堆著的草莓多不勝計。老先生上衣扣眼裡塞著一條餐巾,正一邊繼續對小年輕們發表道德演說,一邊使勁兒地切一塊烤肉。
他抓住她的雙手;她任他抓著。母親馬上又進來了。
風息靜寂無聲;
七年過去了。萊因哈德為了升學就要離開故鄉。伊莉莎白沒法設想,她從此有一段時間將完全見不到萊因哈德。使她高興的是,他有一天對她講,他將像從前一樣為她把童話寫下來,附在給母親的信里寄給她;她呢,也得回信告訴他,她是否喜歡它們。動身的日子眼看到了;可在這之前,羊皮面精裝的小本子里又增加了一些詩,只不過對於伊莉莎白仍是個秘密,雖說這個本子是由於她才存在,那漸漸已寫滿半本的詩中的大部分,都是因為她才產生的。
「嗯,」她應著。隨後,他放開她的手,加快步伐,走過最後一條街。分別的時刻越來越近,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開朗,腳步快得姑娘幾乎跟不上。
在你這樣的年齡,我親愛的孩子,真是一年跟一年都不一樣,因為青年時代絕不會變得貧乏單調的。我們這裏也起了些變化;要是我一向對你了解得不錯,你乍一聽見想必會難過的。昨天,埃利希到底還是得到了伊莉莎白的同意;近三個月來,他已兩次向她求婚,兩次都遭到了拒絕。伊莉莎白一直下不了決心,可她現在畢竟還是這麼做了。她仍然非常非常年輕啊。婚禮很快就要舉行,到時候她母親也要跟他們一塊兒搬走。
姑娘坐在草叢,

老人

何似林中女神。
「這兒吶!這兒吶!」孩子們邊回答,邊手拉著手朝家中跑去。
萊因哈德從口袋裡掏出個羊皮封面的白色小本子,說:「這兒有一技鈴蘭,給你,」說著就把那枝半乾的花從本子里取出來。
復活節到來時,萊因哈德回到了故鄉。返家的第二天一早,他便去看伊莉莎白。「瞧你長得多大了啊!」他對笑吟吟地迎著自己跑來的姑娘說。嫵媚苗條的少女臉刷地紅了,卻沒有說什麼;他握住她伸出來表示歡迎的手,她也輕輕地想抽回去。他莫名其妙地望著她;過去她可從來不像這樣啊;彷彿他倆之間變得有些生疏了似的。他在家裡已住了一些時候,而且每天都上她那兒去,但情況仍未改變。每當他倆單獨呆在一起,談話就常常中斷,使萊因哈德覺得怪難受的,只好想方設法硬著頭皮找些話來說。為了假期里有個消遣,他便把自己上大學頭幾個月勤奮學得的植物學知識搬出來,教給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從小習慣了對他言聽計從,加之本身也挺好學的,便高高興興地跟著學起來。如今他倆每周都要去田野或荒原遠足幾次,中午背回來一個個裝滿花草的綠色標本箱;幾小時后萊因哈德再上伊莉莎白家,和她一塊兒對共同採集來的標本進行分類整理。
伊莉莎白羞怯地瞟了萊因哈德的臉一眼。「只是我們好久不在一起的緣故,」萊因哈德說。
喝過咖啡,母親仍坐下來統線;萊因哈德和伊莉莎白則走進隔壁房間,整理他們的標本去了。兩人先數花蕊,並小心翼翼地把葉片和花瓣展開,然後從每種花中各挑兩朵出來壓在一部對開本的大書中,讓它們慢慢變干。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四周一派寧靜;能聽見的只有隔壁房中母親搖動紡車的嗡嗡聲,以及壓低了的萊因哈德的聲音,他要麼告訴伊莉莎白菜種植物所屬的門類,要麼糾正她的拉丁文植物名稱的發音。
森林多麼靜穆,
用我的驕傲歡樂,
房門開了,一道亮光射進屋中。「您來得正好,布里基特,」老人說,「請把燈放在桌上吧。」
「伊莉莎白!怎麼,你還沒告訴她我要來嗎?」
「啊,呸,萊因哈德!」女孩說,同時獃獃地望著他的臉。當萊因哈德不高興地瞪她一眼以後,她又怯生生地問:「幹嗎他們總這麼講呢?媽媽,阿姨,還有在學校里?」
現在道路陡直地通向山下,下邊的橡樹很快又投下綠蔭,但同時也把面前的湖給遮住了;只偶爾在樹枝的空隙里,才能看見一點水光。不一會兒又登上一座緩坡,兩邊的樹林一下子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牽滿葡萄藤的小丘,夾道兩邊還有一些開了花的果樹;只見成群的蜜蜂在花間鑽來鑽去,營營嗡嗡。一個穿著棕色大衣的很有氣派的男子迎面走來,快到旅行者面前時突然揮動帽子,聲音洪亮地叫道:
「我們還會回來嘛,」萊因哈德著起急來,「你乾脆說,願不願意跟我去?不去我一個人去,去了再不回來啦。」
「沒,連個影兒也沒有,那只是回聲。」
「你好,埃利希,感謝你來歡迎我!」對方回答。
此處山丘之旁,
棕發沐浴日光,
萊因哈德莞爾一笑:
萊因哈德卻講:「它們壓根兒不是作的;它們自行生長,從空中掉下來,像遊絲一般飛過大地,飛到這兒,飛到那兒,成千上萬個地方的人都在同時唱著它們。在這些歌謠中我們能夠找到我們自己的經歷和痛苦,彷彿我們大家都參加了它們的編寫似的。」
「梅花雀沒這本領,」坐在扶手椅里紡線的母親說。「它是您的朋友埃利希今天中午派人從他莊園里特地為伊莉莎白送來的。」
幾天以後的傍晚,全家人又跟往常這時候一樣聚在花廳里。廳門大大敞開著,夕陽已經沉落到湖對岸的樹林後面,天馬上就要黑了。
姑娘笑了,猛地轉過頭來。「給我!」她說,黑色的美目直視著萊因哈德的眼睛,慢慢飲盡了剩在杯中的酒。隨後她便撥出一個和弦,用低沉深情的嗓音唱道:
萊因哈德壓根兒還沒想到往回走。「等等,看一下風從哪兒吹來的?」說著,他把手舉到空中,然而並沒颳風。
「那是釀酒房,」埃利希說,「是我兩年前才蓋的。農莊的房子先父已添蓋成了;住宅更是在我祖父手上建好的。如此一點一點地繼續增加嘛。」
吉卜賽女郎嬌笑著用腳尖踢了踢他。
「我的眼睛跟你有什麼相干?」
「還不到采草莓的時候,」她回答。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九-九-藏-書
「可是,你的草莓究竟在哪兒呢?」臨了兒,她停下來深深喘了一口氣,問道。
「你怎麼啦,萊因哈德?」她問。
換來了痛苦煩惱;
聖誕節到了。還在下午,萊因哈德就和幾位大學生一起,坐在市政廳地窖酒店一張古老的橡木桌旁。牆上的燈點著了;地窖中已變得光線昏暗。但是客人們都不大花錢,幾名侍者只好倚靠牆柱鬧立著。在屋角里,坐著一個拉提琴的老人和一個彈八弦琴的模樣俊俏的吉卜賽女郎;他們也把樂器抱在懷中,沒精打采地望著前方出神。
此刻啊,此刻
「找到了飢餓和口渴!」萊因哈德回答。
熠熠如同鎏金。
伊莉莎白怔怔地望著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這人真怪,」她說。
晚秋的一天午後,從城外傾斜的大道上漫步走下來一位衣冠楚楚的老人,看樣子是散完了步準備回家去;在他穿的那雙眼下不再時興的帶銀扣的鞋上,已經撲滿了塵土。他腋下夾著條細長的金頭藤手杖,神態安詳自如,時而瞅瞅周圍的風景,時而望望面前山下靜卧在落日餘暉中的城市,他滿頭銀髮,奇怪的是一雙眼睛卻依然黑黝黝的,恰似那業已逝去的青春韶華,如今全都躲藏在他的這雙眼睛里。他看上去頗像個異鄉人;過往的行人很少有誰跟他打招呼,雖然他們常常情不自禁地要注視一下老人那雙嚴肅的眼睛。終於,他在一幢帶三角牆的高大樓房前停下來,掉頭再望望下邊的城市,然後就跨進門廳里去了。門鈴響過以後,房裡能看清門廳的一個窺視孔上的綠色帘子拉開了,出現了一張老婦人的臉。老人舉起手杖來向她致意。「怎麼還不點燈!」他講話微帶南方口音;女管家放下了窺視孔上的布簾。老人走進寬敞的過道,來到一間在四壁的大橡木櫃中擺著各式瓷器花瓶的客廳,穿過一道正對面的門,進入一條小走廊,這兒有一道狹窄的樓梯,通到后樓的卧室去。他慢慢爬上樓,打開一扇房門,走進一間不大不小的房間。房中舒適而寧靜,有一面牆幾乎全讓書架給遮住了,另一面牆上則掛著一幅幅人像畫和風景畫;一張鋪了綠色檯布的桌子上,隨意攤著幾本翻開了的書;桌子前面,立著一把配有紅絨坐墊的結實笨重的扶手椅。老人把帽子和手杖放到屋角里,然後就在扶手椅中坐下來,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像是散步走累了,想要休息休息。他這麼坐著,天便漸漸黑了;終於,月光透過玻璃窗射進屋來,落在牆頭的油畫上;明亮的月光緩緩移動,老人的眼睛也跟著一點一點轉過去。這當兒,月光正好照著一幅嵌在很樸素的黑色框子里的小畫像。「伊莉莎白!」老人溫柔地輕輕喚一聲;喚聲剛出口,他所處的時代就變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這一天便如此過去了。話說回來,萊因哈德還是找著了一點兒什麼;雖然不是草每,卻也生長在林中。回到家,他便在自己那精緻的本子里寫道:
「當然是我,埃利希;你也是老樣子,只不過看上去比先前更加快活就是了。」
「伊莉莎白!」他喊,「伊莉莎白!」女孩應聲跑來,頭上的鬈髮在風中飄動。「快,」他說,「咱們的房子已經全部完工啦。瞧你跑得多熱;趕快進去,咱們可以坐在新板凳上。我將給你講個故事。」
「我還替你辯護過哩,」她停了一會兒說。
萊因哈德猶豫不決。「不能啊,」他說。
「我?」他應著。「我打算去看看睡蓮;結果一無所獲。」
萊因哈德放下手中的酒杯,抓起帽子。
萊因哈德一上來念了幾首提羅兒山區的民謠,念著念著不時也哼出幾節詼諧的曲調。所有人的興緻都漸漸高了。

一封信

伊莉莎白坐到一棵枝葉扶疏的山毛櫸樹蔭下,側耳諦聽著四方;萊因哈德也在離她幾步遠的一個樹墩上坐下來,默默地望著姑娘。太陽當頭照著,正是中午最熱的時候;一些青色的小蠅振翅停在空中,給日光照射得發出金色的閃光;包圍著它們的是一片細柔的嗡嗡營營,時不時地也從密林深處傳來啄木鳥叩擊樹榦的冬冬聲,以及生長在森林里的其它鳥兒的鳴囀。
將帶給我以孤寂!
萊因哈德把手罩在嘴上,喊道:「喂,到這兒來呀!」
她有金色美眸,
「這是些古老的音調,」萊因哈德說,「它們沉睡在密林深處;上帝知道是誰把它們找出來的。」
萊因哈德走到市政廳地窖酒店附近,聽見從下邊傳來吉卜賽女郎的歌聲和提琴的伴奏聲;這時地窖的門咣當響了一下,一個人影步履踉蹌地順著寬大的、燈光暗淡的石階爬上來。萊因哈德間進房屋的陰影中,加快步伐走了過去,一會兒便跨進一家燈火輝煌的珠寶店。他在店裡選購了一個小小的紅珊瑚十字架,然後循原路而歸。
唉,要是沒出這事,
召喚他回歸故土!
「去!」她說。「你也不中用;你們全都不中用!」
一支古老的歌又在他耳中震響,他幾乎停止了呼吸;一會兒以後,他便轉身回房去。
「伊莉莎白呀。」
在他們面前橫著一條小溪;小溪對面又是森林。萊因哈德把伊莉莎白抱起來,涉水到了對岸。然後走了一會兒,兩人又出了陰森的密林,來到一片林中空地上。
萊因哈德端起一杯酒站起來,走到她跟前。
在離宿舍不遠的地方,他看見一個衣衫襤樓的小女孩站在一幢樓房的大門前,正拚命地想打開那扇門。「要我幫助你嗎?」他問。小女孩不吱聲,只是放掉了沉重的門把手。萊因哈德已經替她把門打開,但又說:「不行,人家會起你出來的;跟我走!我給你吃聖誕節的薑餅。」說完便重新把門關上,牽起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靜悄悄地跟著他,來到他房中。
唉,縱使乞食荒郊,
「願意,」伊莉莎白回答,「可媽媽也得一塊兒去,還有你的媽媽。」
萊因哈德不得不丟開三個紡紗女的故事,講起一個被人扔進獅穴中的可憐人的故事來。
一天下午,萊因哈德又跨進地房裡來,準備和她一起整理標本。這當兒,伊莉莎白正站在窗前,把一些新鮮的好縷草搭在一隻他從未見過的鍍金鳥籠上去。籠里蹲著一隻金絲雀,一邊拍打著雙翅,一邊嘰嘰喳喳地從伊莉莎白指頭間啄草吃。當初,萊因哈德的那隻鳥兒也曾掛在這裏。
接著兩人就走到一塊兒,相互握手。
「這個我不知道,」他回答。
姑娘多麼聰穎;
「茵夢湖!」旅行者失聲呼出。他彷彿已經到了目的地似的,因為他一動不動地站著,視線越過腳下的樹梢,久久眺望那在平明如鏡的湖水中輕輕晃動著別墅倒影的地方。後來,他突然又開始前進。
「我曾經了解它,」萊因哈德回答,「可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也比今日好!

林中

「可這時候也離得不遠了呀。」
「我還跟從前一樣好,相信我吧!你相信嗎,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他說,「在那一帶青山後面,留下了咱們的青春。可如今它又在哪兒呢?」
「哪兒?」小夥子問。
「準是,」伊莉莎白說,「葉子都還在這裏嘛;只是千萬別提小山精。走吧,我還一點兒不累;咱們繼續找好啦。」
「這麼晚您到什麼地方去了?」老太太大聲問他。
當驛車轆轆地轉過街角的時候,他最後一次看了看姑娘可愛的身影,看見她正慢慢地走回家去。
轉眼間向他跑過來一個模樣兒可愛的小姑娘。她叫伊莉莎白,看上去五歲光景;他自己年齡則比她大一倍。小姑娘脖子上圍著條紅綢巾,把她那雙褐色的眼睛襯托得更加好看。
「你不會再來了,」她終於說,「我知道的,別騙我,你永遠不會再來了。」
但我還是不相信;我想一定另有原因。
「哎,」埃利希說,「一聽不就聽出來了嘛,還不是小裁縫,小理髮匠,以及諸如此類的樂天的下等人。」
「可你說,」伊莉莎白又問,「獅子是不是也沒有呢?」
六月里,在萊因哈德離家的前一天,親友們決定再聚會聚會,組織了一次到附近森林中去的郊遊。大伙兒先乘一小時車,到了林子邊上;然後從車上搬下裝食物的籃子,繼續步行前進。首先得穿越一片樅樹林;林中空氣清涼,光線朦朧,地上撒滿了細細的樅針。走了約莫半小時,便出了幽暗的楓林,來到一片爽朗開闊的山毛櫸林中;這兒一切九-九-藏-書都是明亮的,翠綠的,從繁密的枝葉間不時投射下來一道道陽光;在人們的頭頂上,有一隻小松鼠不停地從一棵樹枝跳到另一棵樹枝。在一處曠地上,古老的樟樹的樹冠長攏來,形成一個綠葉拼成的透明的穹頂,大伙兒便停在下邊。伊莉莎白的母親揭開一個裝食物的籃子;一位老先生自告奮勇充當司糧官。
巨樹低垂長臂,
我如大夢初醒:
地上到處間雜地生長著一叢叢覆盆子和冬青,它們之間的空隙又被艾蒿和綠色的淺草填補起來,充滿在空氣里的濃烈的芳香是艾蒿發出的。
她無聲地點點頭,眼睛卻垂下去,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拿在手裡的那朵野花。兩人就這麼站了很長時間。當她再抬起眼來望他時,他發現她的兩眼噙滿淚水。
「瞧你說的!你滿屋子都已充滿楓樹枝和薑汁餅的香味。」
樹林靜悄悄地立著,給湖面投下大片的陰影;湖心卻灑著朦朧昏黃的月光。時不時地,林中發出一點兒颯颯的顫動聲;可這不是風,而是夏夜的噓息。萊因哈德沿湖濱走去,突然在離岸授一石遠的湖面上,瞧見一朵白色的睡經。他頓時心血來潮,想到近旁去仔細看看,便脫掉衣服,走進湖中。湖水很淺,鋒利的水草和石塊割痛了他的腳,他老走不到可以游泳的深處。後來,他腳下突然一下踩空了,湖水扯著旋渦在他頭上合攏來;過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浮出水面。他擺動手腳遊了一圈,直到弄清入水的方向。很快,他又發現那睡蓮,見它孤孤單單地躺卧在巨大光滑的葉子中間。他慢慢向前游去,偶爾把手臂抬出了水面,往下滴落的水珠便在月光中閃閃發亮。可他覺得,在他和睡蓮之間的距離老是沒變似的;回頭看時,夜靄中的湖岸知更加朦朦朧朧。可他仍不罷休,而是更加使勁兒地往前游去。終於,他游到了離睡蓮很近的地方,可以辨清月光下的銀白色花瓣了。但與此同時,他卻感到自己陷進了一面網中,確是光溜溜的草藤從湖底浮起來,纏住了他赤|裸的手腳。四顧茫茫一片黑水,身後又墓地聽見一聲魚躍,他頓時感到忐忑不安,便拚命扯掉纏在身上的水草,氣喘吁吁地急急游回岸邊。從岸邊回頭再看那睡蓮,見它仍和先前一樣,遠遠地,孤獨地,躺卧在黑黝黝的水面上。他穿好衣服,慢慢走回房去。在經過花廳時,發現埃利希和他岳母正在作明天出門去辦事的準備。
「您還不知道?」
死亡,唉,死亡
「我?」他也神不守舍地問,兩眼茫然地盯著她的眼睛。
第二天,萊因哈德便由埃利希領著各處走走,去看了田地、葡萄園、忽布園以及釀酒房。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條;在地頭和釀酒鍋旁工作的人全都有著健康和滿意的臉色。中午全家總聚在花廳里,其它時間則看主人的困與忙,也或多或少地共同度過;只有晚飯前的幾個鐘頭和上午,萊因哈德才呆在房間里工作。多年來,他就致力於按集所能得到的流傳民間的歌謠。如今他正著手整理自己的珍藏,打算可能的話在附近一帶再採錄一些,使其更加豐富。伊莉莎白不論何時總是那麼溫柔,親切;埃利希始終如一的關懷,使她報以一種近乎于謙卑的感激;萊因哈德有時也不免想,像伊莉莎白以前那樣活潑的小女孩,似乎不應該變成這麼一位沉靜的妻子。
「瞧,趕鴨子的回來啦,」年輕人發現萊因哈德和伊莉莎白從林中姍姍來遲,齊聲嚷道。
我是如此美麗;
「這您可壓根兒沒向我提過。」

還鄉

「離這裏還遠嗎?」
「可我媽媽會哭的呀!」
大伙兒坐到桌旁,伊莉莎白坐在萊因哈德身邊。
「我會這首歌!」伊莉莎白嚷起來。「唱吧,萊因哈德,我來和你。」接著,他們便唱起來;這首歌的曲調是如此神奇,叫你簡直不相信是出自人們的思想。伊莉莎白以自己微帶沙啞的女低音為萊因哈德的男高音伴唱。
萊因哈德把已經夾在胳膊底下的石板飛快往門后一擱,兩個孩子隨即衝進房前的花園,穿過園門,奔到野外的草地上去了。這突如其來的放假真令他倆喜出望外。萊因哈德在伊莉莎白的幫助下,已用草皮在這裏搭起一間小屋子,他倆打算在裡邊度過夏天的黃昏;不過目前還缺少坐的板凳。萊因哈德馬上動手幹起來;釘子、柳頭和必需的木板反正是準備好了的。這其間,伊莉莎白卻順著土堤走去,一邊走一邊撿野錦葵的環形的種子,把它們兜在自己的圍裙中,以備將來串項鏈什麼的。萊因哈德儘管破彎了不少釘子,到底還是把板凳做出來了;當他大功告成后跑到外邊陽光燦爛的草地上時,小姑娘已經走在離他遠遠的草地的另一端。
「嘿,」伊莉莎白的母親說,「您自己不也是一句沒問過您這位朋友的情況嗎?真是個又可愛又懂事的年輕人吶。」
「不是童話,」他回答,把本子遞給她。
你仍然屬於我;
「沒有,」萊因哈德說,「那只是野草散發出的香味。」
在花廳門前的陽台上,坐著一位身著白裙的身材仍如少女的夫人。她站起身,迎著他倆走來,可半道上卻像腳下生了根似地站住了,兩眼獃獃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客人。他微笑著向她伸過手去。
「在我們背後。聽見了?這會兒已是中午。」
兩個孩子就這麼在一起生活;他覺得她常常太安靜,她覺得他常常太急躁;但也正因此,便誰也離不開誰,課餘的時間幾乎總在一道玩兒,冬天在兩家母親並不寬敞的房中,夏天在田野上和樹林里。有一次,伊莉莎白遭到老師的責罵,站在一旁的萊因哈德氣得把石板猛地扔到桌上,想把老師的怒氣引到自己身上去。老師沒注意到他這舉動。可這一來,萊因哈德再也不認真聽地理課了,反倒在課堂上寫了一首長長的詩。他在詩中把自己比作一隻年輕的雄鷹,把教員比作一隻灰老鴉,伊莉莎白則是一隻白色的鴿子;雄鷹發誓一旦翅膀長硬了,定要向灰老鴉報仇雪恥。年輕的詩人眼含熱淚,在自己的想象里成了一位非常非常高尚的人。回到家中,便找出一個羊皮面精裝的小本子來,在裡邊雪白雪白的頭幾頁上,工工整整地抄下了自己寫的第一首詩。不久,他轉到另一所學校里,和那裡年齡相仿的男孩子結下了新的友誼,但這並未影響他跟伊莉莎白的關係。從他過去給她一講再講的童話中,現在他動手把那些她最喜歡的寫下來,寫著寫著經常很希望把自己的某個想法也添加進去;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能如願以償,於是只好怎麼聽來的就怎麼寫上。寫好後送給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則將它們珍藏在她那小柜子的一個抽屜里。晚上,她常常當著他的面把這些故事念給自己母親聽;萊因哈德在一旁聽著,心中感到極大的快慰。
當她轉過身去時,萊因哈德已慢慢登上地窖的台階。
渡湖時,伊莉莎白把一隻手撫在船舷上。萊因哈德一邊划槳,一邊偷看她;她的目光卻避開萊因哈德,茫然地望著遠方。萊因哈德的視線於是滑下來,停在她那隻手上;這隻蒼白的小手,向他泄露了她的臉不肯告訴他的秘密。在這手上,他看見了隱痛造成的輕微的抽搐;經常,在不眠的深夜,這樣的抽搐慣常出現在抱著自己傷痛的心口的一隻纖纖素手上。伊莉莎白感覺出他在看她的手,便慢慢地讓手滑到了舷外的水中。
月光不再照進玻璃窗,屋裡暗起來了;可老人依舊坐在扶手椅中,手握著手,獃獃地凝視著前方。漸漸地,在他眼前,那包圍著他的黑暗化成了一個寬闊幽深的大湖,黑黝黝的湖水一浪一浪向前涌去,越涌越低,越涌越遠;在最遠最遠那道幾乎為老人的目力所不及的水波上,在一些很大很寬的葉子中間,孤零零地飄浮著一朵潔白的睡蓮……
可他還是快不起來。終於,他好不容易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伊莉莎白打開了紙捲兒。「這兒有譜,」她說,「因此你得唱,萊因哈德。」
「在我媽媽面前。昨天你走以後,我們談了你很久。她說,你不如從前好啦。」
從到莊上的第二天起,萊因哈德傍晚總要沿著湖濱散步。湖濱的小路剛好緊貼在花園下邊;在花園盡頭一個突出的牆堵上,高高的白樺樹下立著一條長凳。伊莉莎白的母親喚它做「黃昏凳」,因為那地方正對著西邊,黃昏時分她們常坐在那兒看落日。一天傍晚,萊因哈德沿湖濱小路散步回來,突然遭到陣雨襲擊,急急忙忙躲到湖邊上的一株菩提樹下,但大顆大顆的雨點很快穿過葉簇,淋得他一身透濕。他索性走進雨中,繼續循原路而回。天完全黑了,雨下得也越來越密。在快到「黃昏凳」read.99csw.com的當兒,他覺得在斑駁閃亮的白燁樹榦中間,有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依稀可辨。那女子一動不動地站著;走近一點,萊因哈德似乎看出她的臉是朝著他的,好像正在等候什麼人。他相信這是伊莉莎白。可當他加快腳步,想趕到她跟前,然後和她一起穿過花園回房去時,她卻慢慢轉過身,消失在黑暗的小徑中。他莫名其妙,可又有些生伊莉莎白的氣;不過,他懷疑這是否就是她;他沒勇氣問伊莉莎白,是的,他甚至在回屋時沒穿過花廳,生怕看見她會從通花園的門走進來。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一塊大空場上;空場兩邊是農莊的房子,前面則為莊主的住宅,住宅兩翼緊接兩道高高的院牆,院牆背後聳立著一排排枝葉繁茂的紫杉,這兒那兒還有一樹樹盛開的丁香從牆頭探出腦袋。一些在烈日下幹活兒而滿臉熱汗的漢子走過空場,向兩位朋友行禮問安;埃利希則一會兒向這個發髮指示,一會兒向那個問問情況。隨後他們走到住宅前,跨進一道高敞涼爽的走廊,在走廊盡頭再轉入左邊一條光線睹一點的過道。在這兒埃利希打開一扇門,兩人便進了一間寬大的花廳。花廳兩側相對著的窗戶上都爬滿藤蘿,使廳里充滿一片朦朧的綠意;正中兩扇高大的玻璃門卻敞開著,不但引進來充足的春天的陽光,而且能讓人觀賞前面的花園;只見園內布置著一座座圓形的花壇,仁立著一排排高高的樹籬,中間伸展著一條筆直的大路,順著這條路望去,就能看見湖水和對面更遠處的樹林。兩個朋友一跨進廳中,迎面便拂來一股撲鼻的香風。

兒時

可你沒有守信用啊,萊因哈德。你沒有寄童話給我。我常對你母親理想你;她聽了總說,你現在事情多得很,顧不上這種兒戲啦。

茵夢湖

將帶給我以孤寂!
萊因哈德從上次回家以後沒再寫信給伊莉莎白,從伊莉莎白那兒也從未收到信。這封信也不是她來的;信上是他母親的筆跡。萊因哈德拆開信來開始念,馬上就念到了下面一段:
「他們答話了!」伊莉莎白高興得拍起手來。

老人

差不多在兩年後的一天晚上,萊因哈德坐在燈前,桌上堆著許許多多的紙和書。他正等一位朋友來和他一起做功課。這時有人上樓來了。「請進!」卻原來是房東太太。「有您一封信,魏爾納先生!」說完她就走了。
她從標本箱中抽出一枝棕色的花。「我把你最喜歡的花放進去,」她說,同時把本子遞到他手裡。
「該不是我可憐的梅花雀死後變成一隻金絲鳥兒了吧?」他興緻勃勃地問。
很快到了寒假的最後一天;接著就是萊因哈德動身的早晨。伊莉莎白得到母親允許,送她的朋友到離家幾條街外的驛車站去。他們走到大門口,萊因哈德便伸出胳膊來給伊莉莎白挽著;他就這樣默默無言地走在苗條的姑娘身邊。離目的地漸漸近了,長時間的分別即在眼前,他心裏也越來越感到有一件事必須對她講一件與他未來生活的全部價值和全部幸福緊密相關的事,可他就是想不出那一句能使他獲得解脫的話。他害怕起來,腳步越放越慢。
「萊因哈德!」她叫起來,「萊因哈德!我的上帝,真是你!我們可有好久不見了。」
「不行,」萊因哈德說,「那時候她們太老了,不能跟著去。」
這樣,她便不僅僅再是一個受他保護的小女孩;對他來說,她已成為他那正青春煥發的生命中一切美妙迷人的情感的化身。
從大學生們坐的桌旁傳來開香按瓶塞的響聲。「喝吧,我的波希米亞寶貝兒!」一個闊公子模樣的年輕人把滿滿一杯酒遞到姑娘唇邊,大聲說。
「伊莉莎白,」他說,「我討厭這隻黃鳥。」
「聖嬰?」萊因哈德問,「他才不會到我那兒去哩。」
這當兒,伊莉莎白的母親胳臂上挎著個裝鑰匙的小籃子,來到廳中。
兩人在陽光明媚的草地上尋找起來,然而並未找著什麼。
「他們會許可的;你那時已真正當了我的妻子,其他人再不能命令你什麼了。」
萊因哈德目光灼灼地俯視著她。「我清楚,它們是不誠實的!」姑娘手托著腮,警惕地打量著他。萊因哈德舉杯到嘴邊。「為了你這美麗的、造孽的眼睛!」他說;說罷喝了一口酒。
「認識這種花嗎?」他冷不了地問。
本子里凈是詩,大多數都長不過一頁。伊莉莎白一頁一頁地翻著,像是僅僅在讀標題似的:《當她受教師責罵的時候》、《他們在林中迷了路》、《復活節講的童話》、《當她第一次寫信給我》等等,幾乎全是這樣一些標題。萊因哈德留心地審視著她,發現她翻著翻著,爽朗的小臉上就浮起一點點紅暈,到最後整個臉龐都變得通紅通紅了。他想看看她的眼睛;伊莉莎白卻頭也不抬,默默地把本于放到他面前。
「咱們碰運氣吧,」他說,「我自己都還沒念過哩。」
「你還想要什麼?」萊因哈德問。
母親坐在一旁起勁地做著針線。埃利希兩手握在一起,凝神地聽著。歌聲住了,萊因哈德默默地把歌詞放到一邊。葛然間,從湖邊傳來一陣牛群的鈴鐺聲,打破了黃昏的寂靜;大伙兒不由得側耳細聽,便聽見一個牧童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他想上前攔住她,但一轉念,停在了樓梯口。窮姑娘仍站在那裡,手拿著布施的錢發獃。
小姑娘差點兒沒哭出聲。「別這麼生氣呀,」她說,「我跟你到印度去就是。」
農民趕著車過去了;旅行者加快腳步,匆匆從樹林中穿過。一刻鐘后,左手邊的樹蔭突然消失;小路繞上一座山坡,坡前長著一些樹梢差點兒跟坡頂一般高的百年老橡樹;越過樹梢再往前看,便是一個豁然開朗的、陽光明媚的天地。腳下遠遠地躺著一片湖水,寧靜,湛藍,四周幾乎全讓陽光朗照的綠樹包圍著;樹林只在一個地方留著豁口,展現出背後遠遠的一帶青山。正對面的綠色樹林中間,像撒上了雪似的一片潔白;那是果樹正在開花。在高高的湖岸上,聳立著一座別墅,白牆紅瓦,給綠葉襯著顯得格外悅目。一隻鸛鳥從煙囪上飛起來,在湖面上慢慢盤旋。
死亡,唉,死亡
萊因哈德高興得忘乎所以,一把抓住女孩的雙手,拽著她飛跑到草地上。「到印度去啊!到印度去啦!」他一邊唱,一邊拉著小女孩轉圈子,使她脖子上的紅綢巾飄揚起來。唱著轉著,他突然放開小姑娘的手,一本正經地說:「不行,去不了;你沒有勇氣。」
「那就唱個歌好啦!」闊公子嚷道,同時扔了一枚銀幣在她懷中。姑娘慢慢舉起手來梳理自己的黑髮,老人則湊到她耳旁嘀咕著什麼;只見她將頭一昂,把下巴支在了八弦琴上。「為這號人我不唱,」她說。

依著媽媽的心愿

「知道什麼?」
「你想幹什麼?」姑娘倔強地問。
「萊因哈德,」她咬著,「咱們放假啦!放假啦!今天一整天不上學,明天也不上學。」
「替我辯護過?在誰面前?」
「這些歌是誰作的呢,這樣美?」伊莉莎白問。
「可我是不許可單獨出門的呀!」
他們還傾聽了一會兒,直到鈴銷聲消失在山丘上的農場背後。
他出門時沒吹滅的燈仍然亮著。「這兒,給你薑餅,」他說,隨手把自己的寶藏的一半都倒進了小女孩的圍裙里,只是捨不得給她任何一個澆著糖字的。「現在回家去吧,分一些給你母親。」小女孩怯生生地仰望著他;這麼和善的先生在她看來真是少見,使她完全不知所措。萊因哈德拉開門,端著燈為她照亮樓梯,小傢伙於是帶著薑餅迅速奔下樓,像只鳥兒似的飛回家去了。
遠方杜鵑歡唱,
隨後他走到寫字檯前,拿了一點錢又來到街上。街上這時已安靜多了;聖誕樹的燈光已經熄滅,流浪兒也不再成群結隊跑來跑去。夜風一陣陣地卷過空寂的街巷,老老少少都在自己家中團聚;聖誕夜的第二階段開始了。
母親出房準備咖啡去了;伊莉莎白背向著萊因哈德,繼續在那兒給她的鳥建涼亭。「對不起,清等一會兒,」她說,「馬上就好。」萊因哈德一改舊習地沒有回答,她驚訝地扭過頭來。突然,從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種她從不曾見過的苦惱。
伊莉莎白搖搖頭,緘默無言;隨後她站起身,兩人又繼續漫步。她這麼走在他身旁,他的眼睛總一次又一次地轉過來瞅著她;她的步態太輕盈啦,宛如被衣裙托負著往前飄去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常常落後一步,以便把她的美姿全部攝入眼帘。終於,他們走到一片長滿野草的空地上,眼前的視界變得十分開闊了。萊因哈德不停地採摘著地上生長的野花,一次當他再抬起頭來時,臉上突然流露齣劇烈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