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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綠葉

一片綠葉

但和平不是天賜的,
「村子里的鍾打十點啦。」
好幾次,加布列爾聽見窗前的櫻桃樹里有些什麼響聲。現在他往外看去,正好看見有兩隻靈巧的小腳在樹枝間不見了,接著,有兩三隻鳥兒呱呱地叫著飛出了園子。遠處,大約是從樹林子里,傳來了斧頭砍樹榦的單調聲響。
「那咱們就要給咱們的槍上好子彈!因為這表明,樹林和它那美好的一切,都已經落在敵人手裡了。」
加布列爾伸手抓住掛在他頭頂上的一根枝條,摘下了一片綠葉。
「你大概以後就再沒有去過吧?」
「這麼說,你也常到那邊去嘍?」加布列爾問。
「請你再告訴告訴我……為了什麼,你必須打仗啊?」
通過沼澤和原野的道路——
「她是個小無賴。她每次都放跑了它們。」他說。
蕾齊娜頭也不抬地繼續摘著。
「清楚得多咧。這麼說,你準是一位教書先生的小孫女呷?」
在他身旁,小路的邊上,有一個爬滿了草萄藤和叢生著野薔薇的小土崗——一座這裏原野上很多的野墳。他登上土崗,從上面再一次眺望那無邊的原野;但除了樹林邊上有間孤零零的土屋——適才看見的炊煙就是從它的屋頂上升起的——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從堅硬的泥地里拔起一叢野草,注視著上面星星一般的小花;然後,他卸下肩上的步槍,在溫暖的草叢中躺了下來,一隻手托著頭,眼睛出神地凝視著遠方,直到他的思想像輕煙一般,慢慢地在那灼|熱的、微微顫抖的空氣里飄散開去,飄散開去。
姑娘用手摸了摸頭,好像驟然打了一個寒噤似的。
「是我,爺爺。」
我們熱愛和平;
出發的時刻已經來臨。
他們還站在樹影里;然而,在瀰漫在樹林處的皎潔的月光映照下,他把她的整個身形,以及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金黃的辮子,為著趕路方便,已像花環一樣盤在頭上。這時,在加布列爾眼中,她變得那樣的嫵媚純潔,那樣的高貴尊嚴;當她指著外面月光照射的地方,告訴他如何走的時候,他禁不住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蕾齊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順從了客人的要求,從他們剛才走的小徑上轉下來,橫穿進樹林里去。樹林里沒有任何人走的道路;地上爬滿了樹根,不時絆住旅人的腳;長得矮一些的樹枝,一會兒打在他臉上,一會兒桂住了他的槍。樹林里黑沉沉的,姑娘在裡頭跑慣了,很敏捷地穿行在枝權中,一會兒加布列爾連她的影子都見不著了。只有當他突然被看不見的刺扎著,忍不住發出一聲叫喊時,他才聽見她在前面幸災樂禍的笑聲。終於,她停了下來,把手伸給掉在後面的加布列爾。他們這麼繼續走著。從遠處,傳來了撲哧撲哧的聲音。加布列爾聆聽著。
啊,我這條小蛇真可憐!
他吻了那蛇,接著,奇迹發生了。美麗的公主把他摟在懷裡,可是——奇怪得很——她的頭上竟流著兩條金黃的辮子,身上也穿著只有鄉下姑娘才穿的那種緊身背心。
他讓加布列爾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下,隨即對他聊起自己養蜂的事來:他從小就愛養蜂,眼前這座短籬,還是他七十多年前建的;後來,他就靠養蜂,靠蜂兒們帶給他的上帝的恩賜,維持著一家的生計。隨後,老人又講到了他的兒女和他的孫子,以及孫子的孩子們;然而與此同時,他卻一刻也沒忘記提到他的蜂兒。老人的話,就像一股潺潺的細流;隨著他那娓娓的講述,一代人的寧靜的生活接著另一代人寧靜的生活慢慢地展示出來。加布列爾把頭托在手掌里,一邊聽,一邊看著此時還三三兩兩地從葉牆那邊飛過來的蜜蜂。從園子那邊的房間里不時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間或,也有一隻小花雀鑽過葉叢,用好奇的眼光朝他窺視。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姑娘重又從外面走了進來。她用手倚著門,悄悄地聽著祖父的故事。她那鮮艷的少女的臉兒村在葉簇之中,看上去就像一幅嵌著綠色框子的動人的圖畫。
「就跟她爸爸一樣,成天樂呵呵的。」老人說,同時把身九*九*藏*書子靠到椅背上。
他掏出擦槍布來,準備擦掉槍上的銹跡;我則坐在背囊上,仔細讀著他的全集,也就是作為我們戰地圖書館全部藏書的那本樣子十分古怪的日記。儘管我已經翻閱過不少遍,但每遍都能在裏面發現一些過去忽略了的新東西;這次也是一樣,我的眼睛被夾在裡頭的一片樟樹葉子吸引住了。樹葉旁邊寫著一首詩:
加布列爾把槍倚在牆角,然後和她一起走進窗外的菜園。一跨出門,他們就到了一棵高大的櫻桃樹的葉頂下;櫻桃樹的枝幹一直伸到了屋頂上面。窄窄的菜畦之間,一條筆直的小徑穿過園子,然後再通向一片不大的草坪;在這草坪當中,又有四四方方的一小塊被櫸樹枝條編的短籬隔了開來。籬門非常之矮,雖然關著,加布列爾仍能從上面望過去,看清裏面的情形。走近了,他看見對面的葉牆上,在樹蔭的半明半暗之中,掛著一個木製的蜂房,蜂房上齊整地疊著兩行草編的蜂巢。旁邊的矮凳上,坐著一個當地農民打扮的老年人;陽光照著他完全白了的頭髮。一個繩子編的護臉具,一隻空籃子和其它一些養蜂的用具,擱在他身旁的地上;他手裡拿著根草莖,好像正在細細地觀察。定睛望去,加布列爾才發現草莖四周爬滿了蜜蜂,而其中有一些正從葉片爬到老人的手掌上去。
樹林和草原,
「到其他村子大概很遠吧?」他說。
在月光下的憧憧樹影里,
年輕人再沒有說什麼,兩人一言不發地繼續往前走著。眼前,山毛櫸和橡樹葉簇的輪廓,已經清楚地從模糊一片的樹林里顯露出來;不多時,他們就走在籬笆外邊的樹蔭下,一直走到了園籬的門前。這兒已是草原盡頭;午後的陽光里,立著一間小小的土屋。低矮的茅草屋頂上,有一隻小貓在曬太陽,見他們到來,便從屋頂跳到地上,然後把身子在半開著的門邊擦著,發出鳴鳴的叫聲。他們走進一間窄小的前屋,屋裡的四壁上掛滿了空著的蜂房和一些種菜的用具。蕾齊娜打開靠牆角的一扇門,加布列爾從她肩上望進去,裏面是一間小小的房間;但除了一架黑森林造的舊式有擺鐘,和在火爐的銅球上嬉戲的陽光以外,房裡就什麼也沒有了。
「算起來,他該是我的曾祖父了,」她回答說,「已經老得沒法想象。」
「蕾齊娜!……我叫加布列爾!」
他搖搖頭。「先讀讀後面一頁吧。」
「蕾齊娜,我走了,」他提高了聲音說,「但願我能再來!」
「村子後面熱鬧一些!我媽媽和村長也常跟爺爺講,可他就是不願意離開這兒;他說,村子里房子挨著房子,怪悶氣的。」
「晚安!可是,我將來到什麼地方找你呢?」
姑娘終於回來了。她把手搭在加布列爾的槍上,說:
加布列爾站住了,身子靠在一根樹榦上;他聽見灌木叢中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他聽見姑娘拍手;然後,一切都消失在遠方了。四周靜了下來,只有那夏夜的神秘音樂,在他的耳朵里變得越來越清晰。他屏住呼吸,傾聽著,傾聽那千百種微妙的音響,時隱時現、此起彼伏,一會兒飛到了不可思議的遠方,一會兒又近在眼前。他想象不出,這如此美妙地流逝著的,究竟是那些穿過樹林向草地奔去的清清泉水呢,還是這黑夜本身。此刻,在他的腦海里,離家那天早晨和母親告別時的情景似乎已是遙遠的往事。
終於,由於天氣開始轉涼了,老人才站起身來。「咱們進屋裡去吧,」他說,「天黑啦,蜂兒都已回窩去啦。」
「我和爺爺就住在那兒,你可以先和我們一起吃晚飯;然後我再給你指路。」
說完,他踱到門底下,加布列爾就跟著蕾齊娜穿過院子。他們走到了草評上,月光直射著他們的臉。一條小徑通過院子;院子里聲息全無,只有一隻夜蛾子,在蜜蜂們沉睡的王國里嗡嗡地飛著。在他們前面千來步的地方,就是那個黑絮絮的、神秘的樹林。當他們走到潮濕的、一直鋪灑到草地上的陰影邊的時九九藏書候,加布列爾看見了一架用松樹榦做的短梯子,從矮樹叢中通到一片林地上。他們撥開樹枝,爬上梯子,進入樹林裏面。他們沿著一條增隴中幾乎看不見的小路,緊挨著樹林的邊緣斜行著;因此,透過稀疏的小樹和灌木叢,他們能看見樹林外月色中的草地。蕾齊娜在前面開路。月影穿過樹權,灑在黑色的葉片上,宛如一滴滴明亮晶瑩的水珠;不時有一線亮光射著姑娘的頭,使它一下子從黑暗中顯現出來,但很快,就又在黑暗裡消失了。加布列爾一聲不響地跟著她,聽到她的腳踩著隔年落葉的沙沙聲和甲蟲們鑽著樹皮的聲音。沒有一絲風;只有樹葉與樹葉摩擦,發出一些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爆裂聲。走了一程,忽然從樹林的黑暗處竄出一個什麼東西,在他們旁邊跑著。加布列爾看見它那兩隻忽閃忽閃的眼睛,問:
「你的母親?你真有母親?」
「是你嗎,蕾齊娜?」老人問。
「是小船兒,」她說,「渡口就在下面。」
姑娘張大了眼睛。
這當兒,姑娘走了進來,把圍裙里的一堆紅櫻桃倒在桌子上。
她搖搖頭。
夏風拂過草原,吹醒了一條在離他不遠處的塵土裡曬太陽的小蛇。它伸展開盤蜷著的身體,慢慢地滑過堅硬的泥地;野草擦著它帶鱗的身軀,發出索索的聲音。睡著的人轉過頭來,似醒非醒地望著從地頭邊溜過的那條蛇的小眼睛。他想抬起手來,然而不能;那小生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就這樣躺著,在清醒與入夢之間。終於,彷彿隔著一層紗幕似的,他看見一個模糊的少女的身影朝他走來,她幾乎還是個孩子,但身體十分結實,金色的頭髮編成了兩條粗大的辮子。她撥開草蔓,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這時,那小蛇的眼睛離開了他,不見了;他再也看不見什麼,接著就做起夢來。夢境里,他重又成了小時候經常裝扮的那個童話里的漢斯,為拯救中了魔法的公主,此時正躺在蛇洞前面。蛇從洞里爬了出來,唱道:
「你應該把這些小偷關起來才是。」加布列爾瞥見窗框上掛著一個空鳥籠,就這麼說。但姑娘卻暗暗使眼色制止他;老人拿著刀子,威脅地向她比劃著。
讓它將來幫我回憶,
「你講呀!」她終於說。
「請你別對爺爺提起這個,」她說,「他不會相信的。」
戰爭開始了,
他們一同吃著簡單的晚餐;加布列爾不時地透過小窗朝園子里張望。老人戴上眼鏡,用刀尖從牛奶里挑出一隻小蟲子來,輕輕放在桌子上面。
那夜鶯的歌喉是多麼甜美,
「蜂兒也跟人一樣懂事的,你對它們只要有耐心就行。」
「可是,如果她終究來了呢?」我說。
她用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說:「我將永遠留在這個地方。」
她點點頭。
姑娘兩手抱著膝頭,一動不動地眺望著草原遠方。周圍一片靜寂;只聽得見睡覺的人的呼吸,偶爾從空中或沼澤地里傳來的一兩聲鳥叫,和綠毯似的無際的青草在微風中搖動時發生的一片柔和的沙沙聲。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來,她向他俯下身去;長長的辮子落在他的臉上。他睜開眼,看見一張年輕的臉在自己頭上晃動,但仍然像在夢裡似的,他說:
加布列爾走進籬笆里去。蕾齊娜拾起地上的空籃子和其它不再需用的東西,送回房間里。老人輕輕拂去了手上的蜜蜂,說:
加布列爾猛地跳了起來;一種難以忍受的若有所失的感覺攫住了他,眼前這個無憂無慮的寧靜環境他再也待不下去。
當他們走進房間的時候,只有屋樑上還剩著一點點夕陽的餘暉,戀戀不捨地未曾離去;窗台上,紫羅蘭已經散發著晚來更加濃郁的芳香。一張鋪著粗桌布的桌子,放在兩扇窗子之間;桌面上,擺著切得整整齊齊的黑麵包片、黃色的奶油和盛著鮮牛奶的玻璃杯。老人在臨窗的一張靠椅里坐下來,請加布列爾也在他對面的一條凳子上人坐;蕾齊娜呢,則走進走出地張羅著。
「那是什麼?」
第一一三頁
看樣子是個大學生,或者是位年輕的大夫,在橫過草原的小路上走著。那枝他用皮帶持在read•99csw•com肩上的步槍,似乎使他越來越感到沉重;他一邊走著,一邊不時地把槍從肩上取下來拿在手裡,或者從一個肩上換到另一個肩上。他脫掉了帽子;午後的太陽把他的頭髮曬得發燙。在他周圍,到處都是六月里草原上繁生的各種小動物,全都生氣勃勃,有的跑到他的腳前,有的在亂草叢中爬著,閃著光,或在他的眼前成群地飛旋,一步不舍地緊跟著他。草原上開滿了野花,空氣里瀰漫著各種各樣芬芳的氣息。
「就為了這片土地,」他說,「為了你,為了這片樹林——為了這兒不出現陌生的東西,為了你不聽陌生的語言,為了使這裏的一切永遠像它現在的樣子,像它應該是的樣子,同時,也為了我們生活著,能夠呼吸到純潔、甜美、神聖的故鄉的空氣。」
如今,他又把它藏在背囊里,帶到前線的戰壕里來了;它在黑夜的戰鬥里陪伴著他,也成了戰爭的參加者;在它的最後幾頁上,畫滿了掩蔽體和碉堡。
「我們到院子里去吧,」姑娘說。
為保衛我們的祖國,
於是,他們一起走出短籬;老人小心翼翼地給那扇小小的籬門上了栓。
然而在我的心的深處,
我合上日記,抬起頭來望著土屋外麵灰色的天空。加布列爾朝我走來,把那管擦得烏亮的槍靠在我肩上。槍枝光閃閃的,似乎正對我眨著眼睛。可我呢,卻只顧想著適才讀過的故事,問加布列爾道:
果然,划槳的聲音不久就更加清楚起來;接著,濃密的樹木也稀疏了,他們能自由地望出去,看清躺在他們腳下的月色中的大地柔和的輪廓。草地上蓋滿了銀灰色的露珠;通向渡口的小路宛如一道黑色的線。月光反射所形成的橋樑在水面上輕輕地顫動著;划離對岸的小船兒,黑影般地闖進這一片亮光之中。加布列爾向彼岸眺望,但看見的只是煙靄朦朧。
戰鼓召喚著我們,
「你這人真傻!」姑娘從地上跳了起來。「我怎麼會沒有母親?只是她在幾個禮拜前和村長結婚了,所以我才跟我爺爺住在一起。」
那可愛的樹林是多麼青翠。
獻出自己的生命。
天色逐漸暗下來,窗前的樹木給房間里投下了濃黑的陰影。加布列爾就告訴老人,他明兒一早就得趕回城裡去,同時請老人給他指路。
姑娘迅速地仰起頭來望著他;黑暗中,他看見她那兩隻明亮晶瑩的大眼睛。
這時候,他才完全清醒過來。
「總有將近一小時路程。」老人回答。「全靠上帝的安排!自從她母親改嫁以後,這小姑娘就和我住在一起。」他用手指指門上的一塊擱板;擱板上,除了一些零碎東西,還放著一堆保護得很好的書。「全是她爸爸留給她的,」老人說,「可是,她生來不是讀書種子,在家裡一會兒也靜不下來。只有禮拜六晚上,那小討飯的弗里茨來的時候,她才能安安靜靜地和他蹲在火爐後邊,聽他講女巫的故事,一講開就沒個兀。
「去吧!」她輕輕地說。「祝你晚安!」
過了很久,仍不見蕾齊娜回來;而月亮都已在園子背後升起來了。加布列爾就站起身,準備去向姑娘辭行。他走進菜園,可是哪裡也不見姑娘的影子。驀地,在豆畦中間,傳出了一點悉悉索索的聲音;在那兒,他找著了她。在她旁邊的地上,放著一個小籃,已經裝了半籃豆莢。
她鬆開了摟著他脖子的手。加布列爾踏進了外面的月光中;當他走到草地的盡頭時,他再一次回過頭來;他彷彿看見,在他們剛才分手的黑絮絮的林影中,姑娘那稚氣的、可愛的身影仍一動不動地站著。
「可你一人在這兒也寂寞吧,成天守著個老爺子!」
她仍在林邊的小徑上躑躅,
靜躺在陽光里。
「月亮就快出來啦,」老人說,「那才是夜裡趕路最好的時候。」
在那綠草如茵的原野上,
同時卻響起了德國搖籃曲的聲音。
「姑娘,再見了!」他說,同時把手伸給她read•99csw.com
「真的不太遠。」她說,一邊彎下身子去摘那靠近地面長著的豆萁之間的莢兒。
「那你呢?」加布列爾問,「你是不是也不相信呢?」
永遠不願來到這塵囂的世上。
我翻過來,念道:
「你別笑!」姑娘說,「關於他,我知道得比你更清楚!」
「第一百一十三頁!」他微笑了。
「爺爺從來不談這個。」她說,孩子般地仰起頭來望著他。
槍帶的碰擊聲使他清醒過來。
「還會飛起來的,」他說,「我們必須幫助那些在患難中的生命。」
我們的連駐守在第一道防線上;眼下,我們又躺在我們那間小土屋裡;外面儘管下著雨,裡頭仍然十分乾燥。
還站著我那。心愛的姑娘;
「是你爺爺?」他問姑娘。
「瞧你又來了!」他嚷起來。「不,它是碧綠碧綠的,就跟六月里的樹葉一樣!」
旅途中我將它採摘,
讓我們步伐整齊地走上戰場,
夏天的一片綠葉,
還像童話中一般,瀰漫著皎潔的月光;
可她卻退了一步,猶豫不決地說: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天色越來越暗;老人漸漸不作聲,只是透過昏暗的玻璃窗,凝視著園子。對著寧靜安詳的老人,加布列爾自己也無言了——在越來越充滿小屋的深沉暮色中,他只能模糊地看得見老人。這樣,房間里就更加寂靜;只有牆上那隻老鍾,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默默地看著她那一雙大眼睛,加布列爾茫然了。突然,他身旁矮樹叢中的樹葉沙沙響著,一隻夜鶯在裏面唱起來了。她站在他面前,一動都不動,連呼吸也細微到了幾乎覺察不出的程度;只有在她的眼睛里,在某個深不可測的地方,她那心靈還在激動著。加布列爾弄不明白,她幹嗎要那樣緊盯著他。
「那麼這片枯葉到底表示什麼呢?」
現在,那伴隨他來到這裏的自己的腳步聲也沉寂下來了,他聽得見的,只是草原遠處蝗蟲的唧唧聲,圍繞著花導的蜂兒們的嗡營,以及從望不到的高處傳下來的草原百靈的雞囀;於是,那無法克制的夏日的疲倦戰勝了他。他彷彿覺得,眼前有一群藍色的蝴蝶上下翻飛,同時空中有一道道玫瑰色的光線照射著他;石南花的清香,宛如一抹輕雲,覆蓋了他的眼睛。
空氣里的騷動漸漸平息下來,綠色的短籬中已是一片陰影。加布列爾朝姑娘望了望;老人仍舊慢吞吞地講著。自然,他有時也記錯了時間,把兒子的事當著孫子的講,又把孫子的事說成是重孫的事。這時姑娘就插|進來說:「您弄錯了,爺爺,那是我舅舅;您現在講的是我母親。」可老人卻嚴厲地回答:「他們的事我全記得;我的記憶還沒有壞到這步田地。」
「我迷路了,」他說,「在自己的故鄉迷路了。你得幫我找到路,你——你叫什麼來著?」
灰色的小臉,
再見了,親愛的母親!
這當兒,他們聽見老人的腳步聲順著菜園的小徑走來。加布列爾迎上前去,向他道謝,告訴他,自己要走了。可是,當老人難備再一次告訴他該走的路的時候,蕾齊娜卻站起身來,平靜地說:
「戰爭?」蕾齊娜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問唱歌的加布列爾。
激動著我們的心靈。
「不遠了,」姑娘從加布列爾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說,「過了草地就是河邊,你不會再走錯的。」
加布列爾望著姑娘。她笑了,臉兒同時紅起來。當她發現加布列爾仍然盯著她的時候,就用手抓起她那金黃色的辮子,放在牙齒中間咬著,跑出了房門。加布列爾聽見她在外面關門的聲音。
一頭小鹿兒跳到路上。「那是我們的朋友!」姑娘喊著,箭也似的在小路上跑遠了;小鹿兒跟著她奔去。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加布列爾站起身來,對她說,他必須在明天天亮之前趕回小河對岸的城裡去。她用手指指前面的樹林,說:
「小鹿很聽話,我們還經常一起賽跑呢!」
加布列爾坐在她身邊,九-九-藏-書幫她摘豆莢。蕾齊娜不時地抖動籃子,籃子里眼看就裝不下了。夜色越來越濃;他們摸索著摘下幾乎已經看不見的豆莢;豆莢一次又一次地從塞得滿滿的籃子邊滑出來。但他們仍不停止,繼續慢慢地入了迷似地摘著。驀然間,加布列爾聽見一下巨大的響聲,那麼低沉,就像從地里鑽出來的一樣;他腳下的大地也幾乎感覺不出地輕輕顫動起來。加布列爾把耳朵側向地面,傾聽著。突然,又一下,再一下。城裡出了什麼事情,竟在深更半夜裡打起炮來?蕾齊娜卻好像什麼也沒聽見;她略微抬起頭來,說:
「公主,你的眼睛真藍呀!」
「蕾齊娜!」她說。
必須在鬥爭中爭取。
這時候,那旅人停住了腳步,瞭望這向四面延伸出去的無際的草原;草原上,滿布著閃閃發亮的紅色斑點,顯得凝滯而單調。只是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帶綠色的樹林,樹林的邊緣上,一縷白色的炊煙裊裊升入藍天。這,就是一切。
他吻了她。
她拉開門。
這是一本紀念冊之類的舊簿子,但狹長得卻又像本祈禱書,書里粗糙的紙頁都已經泛黃了。當他還在某小城上中學的時候,他就請城裡的釘書匠做了這個本子,以後便隨身帶著,走南闖北地到過不少地方。本子里時而是詩,時而又是日記,全都是因為受到外界的某種刺|激或內心的衝動而寫成的。在日記里,他本人喜歡以第三者的身份出現;也許是為了如實的描寫而不致傷著他那個「我」,也許——我是這樣想的——他感到有必要運用他的想象,以填補經歷中的某些空白。記的大多是些無甚深意的小故事,或者甚至連小故事也說不上;一次月夜的漫步,一次父母花園中的小鼓,常常就是全部的內容。而詩里呢,就更是有許多生硬粗糙以至押錯韻的地方。可是,由於我愛他,只要他許可,我還是經常喜歡翻閱這些詩和日記。
「非常非常藍!」姑娘說,「我母親的眼睛就是這樣的!」
然後,他把草莖放在蜂巢前面的草地上,向加布列爾伸出手來。
「不用了,爺爺,我送他到河邊去。」
「蜂王昨天又無緣無故哼了一個晚上,所以今天一早我又得守著它。」他說,同時轉過頭來,望見了來人。「只管請進吧,年輕的先生,你只管進來好啦,蜂兒今天已經停止采蜜了。」
「我爸爸是教師。」她說。「他在去年就過世了。」
「我嗎?戰爭跟我們女孩子有什麼關係呢?」
「不早了,蕾齊挪。」他說,一邊鑽過藤蔓向她走去。「我得馬上動身;我想在太陽出來之前趕到城裡。」
「我?不,我是不走那麼遠的。我總共只出過一次門;我爸爸有個妹妹在北邊,我們坐了整整一天車。可是我不喜歡那兒;人家說話我不懂,而且一開口總愛打聽:你是哪裡的人呀?」
加布列爾對這建議表示滿意以後,她就離開小徑踏上草地,朝樹林的方向走去。年輕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兩隻腳,它們是那麼輕捷,那麼穩當地跨過草叢,每邁一步,都把藏在前面野草里的蟋蟀驚得蹦了起來。就這樣,他們在那像金色的絲網一般灑布在野草尖兒上的陽光中走著;微風拂過草原,像呼吸一樣暖洋洋的,使他們周圍越發充滿了野花的香味。這時已經聽得見樹林里花雞的啼叫,和野鴿子在高大的樟樹頂上膽怯的撲翅聲。加布列爾一邊想著他將去的地方,一邊唱起歌來:
「葉子都已變成棕色的了。」我說。
於是,我又在那舊簿子里翻起來。還是詩!
「不,不是那位加布列爾天使!」
加布列爾點點頭。
老人點點頭,把手伸給加布列爾;可是隨後又拉住他的槍——好幾次,在房間里,他就注意地瞅了瞅它——要他等一等,然後狡猾地微笑著說:
夢境中,我重又踏上了
「晚安,蕾齊娜!」
「走吧,蕾齊娜,給我指路!」他說。
「鶇鳥又從林子里飛來了!」她說。
「咱們會再見的,年輕的先生;您一定能再來——要麼明天,要麼後天。」
「為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蕾齊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