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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騎者

白馬騎者

「晚安!」他笑著回答。
「喏,卡爾斯滕,怎麼樣?還想過去瞧瞧嗎?」長工問。
「豪克·海因大堤將屹立著!一百年後仍將巋然屹立!」
兩人默默地站了好半天,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島上那影影綽綽地移動著的東西。月亮高掛空中,照耀著廣闊的淺海區,潮水正在慢慢上漲,開始沖刷熠熠閃光的海岸。在茫茫的海上只響著輕輕的水聲,一點兒聽不見羊叫馬嘶;堤后的沼澤地中也一片寂靜,所有的牛馬都已在圈裡。萬物都不再活動,只有那個被他倆當作白馬的怪物,還在耶維爾斯島上游來游去。
他一會兒把小女兒抱起來,一會兒又牽著她讓她自己走;暮色漸漸增長,遠方的一切都消失在霧靄朦朧中。可是在目力能及的前邊,淺海的洶湧潛流崩開了冰殼;正如豪克在年輕的時候曾見過的那樣,從冰的裂隙中升起滾滾的水霧,在旁邊又出現了一些古怪怕人的形象,跟小丑似的亂蹦亂跳,相互碰撞,攀然間又膨脹開來,變成猙獰可怖的龐然大物。
「過去吧,太太!」約翰勸她。「來!」他邊說邊扶她倆從地上站起,領著她們回到房中。
「上帝保佑,瞧那姑娘!臉白得跟個死人似的!」
豪充氣得眼睛里噴出火來。
「水!洪水!」病人喃喃著。「抓住我!」她突然高叫起來,「抓住我喲,豪克!」接著,她的聲音又低沉下去,恰似在嚶嚶啜泣,「在海里?到海上去了嗎?啊,仁慈的主,我再也見不到他啦!」
「快,白馬!」豪克大喝。「這是咱倆最糟糕的一次出行!」
「怎麼回事呢?」他自己問自己。「難道艾爾凱說得對,他們全體都真的反對我?怎麼連這些工人和貧窮的人也一樣,我的新堤不是將給他們中的許多家帶來福利嗎?」
「先生,我和尼克爾斯,我倆看見白馬騎士衝下沼澤地去啦!」
她的胳臂終於沉下來,木床輕輕嘎吱一聲;老婆婆斷了氣。
「今年完不成就明年,這主要取決於咱們自己!」豪克回答。
這傢伙是誰?他想幹什麼?——到了這節骨眼上我才猛然想起,我既未聽見馬蹄聲,也未聽見它粗重的呼吸;可那馬和那騎手是緊挨著我身邊走過去的啊!
就這麼成天跟風啊水啊打交道,一個人在荒涼的海邊上消磨著光明,豪克慢慢長成了一個又瘦又高的大小夥子。一年前他已行過堅信禮,隨之性情就完全變了;而這變化說來又和一隻白色的安哥拉老貓有關。這隻貓是特琳·楊斯老婆子的兒子航海去西班牙時給她帶回來的,後來他在海上出事死了。特琳住在村外大堤上的一所小屋子裡。每逢老婆子在房裡忙這忙那的時候,她這隻模樣古怪的雄貓總躺在屋門前曬太陽,眼睛追尋著一群群從空中飛過的野鴨子。豪克一走來,這雄貓就衝著他喵喵喵地叫,豪克也向它點點頭;他倆都知道對方所希望的是什麼。
溫凱把警在額頭上的淡黃色頭髮攏開,重新怯生生地望著海上。
「是啊,」牧師說,「為什麼不讓近些年實實在在乾著堤長工作的人來頂這個缺呢?」
這些話也很快傳得家喻戶曉。在一個小小的教區里,又有什麼能不家喻戶曉呢?不久,豪克自己也風聞了這件事。可他什麼也沒說,甚至對自己妻子都如此;只是偶爾地緊緊摟住她,把她貼在自己胸前,說:
「成,艾爾凱;明兒個我可以參加!」
「恐怕是那些老朽的骨頭垮了架吧?」伊文說,說完又不聲不響地抽起他的煙來。
老教員仍穩坐在自己座位上,嘴上掛著輕蔑的,或者說甚至是悲天憫人的微笑。
「她快死了!」堤長回答。
「還有這本?」兒子又問。
當他說頭兩句話時,艾爾凱溫存地把丈夫的手拉過來握在自己的雙手裡;可等他說到最後一句,她臉上卻露出不快之色。
「這些狗!」他大叫一聲,眼睛射出怒火,活像要叫人狠狠鞭打他們一頓。
「這個!」他指著豪克說,「奧勒·彼得斯想把他說成個小娃娃,不夠格,可其他所有人都反對。耶斯·漢森講,他爸爸有牲口有地。『不錯,有地,』奧勒·彼得斯反駁說,『可是只用十三輛小車就可以推走。』臨了,奧勒·亨森站起來吼道:『你們都靜一靜!我問你們,誰是咱村裡最了不起的人,你們說說看!』這一下大伙兒全不吭聲了,都像在動腦筋;隨後一個聲音嚷道:『還不是堤慶唄!』接著其它許多聲音也跟著嚷起來:『就是嘛,對我們來說當然是堤長!』——『那麼,誰又是堤長呢?』奧勒·亨森又大聲問,『你們可得好好想想啊!』——這當兒,有誰突然吃吃吃地笑了起來,接著又有個人跟著笑了,最後鬧了個哄堂大笑。『喏,那就請他進來吧,』奧勒·亨森說,『你們總不打算給堤長吃閉門羹吧!』我想,他們這會兒一定還在笑;可奧勒·彼得斯的聲音卻聽不見了!」小夥子結束了自己的報告。
長工們站在坡道口,等著東家歸來。
「走,咱們回去吧!從這兒看過去活靈活現,在那邊卻只剩下一些白骨頭——這事太蹊蹺了,不是你我鬧得明白的。只是別聲張,這樣的事可不好拿去到處亂講!」
老人從袋裡掏出他的嚼煙,扯下一塊來塞進嘴裏。
「瞧那在這海邊每天傍晚都發生,但不是總能叫你看見的景象,」姑娘回答,同時放開手中的鐵環,使它在牆上碰出了噹啷的響聲。「有什麼事嗎,豪克·海因?」她問。
「晚上好,艾爾凱!你這麼眼睛睜得老大的在瞧什麼呢?」
「這倒不假!」小個子教員說,「看來咱們在這件事情上想法不完全一致。」講到這兒,他那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高傲的微笑。
孩子凝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說:
酒杯斟滿了,聽眾們又全轉過大多是木無表情的面孔來望著他,他於是繼續講起來。——
妻子握著他的手說:
「怎麼樣?」老堤長問跨進房來的女兒。
堤長站起身。
「嗬嗬,摔著你了嗎,伊文?」豪克說著便準備從地上扶他的長工起來。
「什麼什麼,你說?」
本世紀三十年代,十月里一個天氣異常惡劣的午後——當初的講故事人這麼開始道——我騎著馬行進在北弗里斯蘭的一道海堤上。我走了一個多小時,可左邊仍是一片遼闊無際的不見任何牲畜的荒涼沼澤;而右邊呢,近在腳下就是波濤滾滾的大海。從堤上望去,本來可以望見淺海中的無數大小島嶼;可眼下除去那不斷咆哮著衝擊堤岸,激濺起骯髒的水花來把我和我的馬身上都澆濕了的灰黃色濁浪以外,便什麼也瞅不見。淺海外邊朦朦朧朧,迷迷茫茫,分不清何處是水,何處是天。儘管空中已升起半個月亮,但卻經常讓飛馳的烏雲給遮蓋住。空氣凜冽,我的手凍水了,幾乎連馬韁都捏不穩。也難怪一群群被風暴驅趕著從海上飛回大陸來的海鷗和烏鴉,邊飛邊不住地發出嘎嘎嘎和呱呱呱的怪叫聲。暮色已經十分濃重,我連自己坐騎的蹄子都不再分辨得清。一路上,我沒碰到過任何一個人;能聽見的,唯有那些幾乎用自己長長的翅膀擦著我和我忠心的牝馬飛過的鳥兒的哀鳴,以及狂風的怒吼和大海的喧囂。坦白地說,我心中已不止一次地產生出要找個安全地方避一避的渴望了。
新倉房在波上靠里一些;老太婆坐在窗前看不見堤后的大海。一天,豪克來她房中,她便伸出自己彎彎扭扭的手指指著下邊的沼澤地說:
「這回他們又得敗在咱們手下吶!」教堂村的一名選手得意地說;他們比對手佔先了至少五步。
第二天,特德·海因領著兒子跨進堤長寬大的房間。房裡的四壁都鋪著瓷磚,這兒聯成一艘鼓起風帆的大船或者一個在海邊垂釣的漁夫,那兒嵌成一頭躺在農舍前邊反芻的公牛,都叫人賞心悅目。在這永久性的壁飾之間,有一張眼下關著門的嵌進牆壁裡邊的大床,一個壁櫥;透過壁櫥的玻璃門,可以看見各式各樣的瓷餐具和銀餐具。在通往裡屋的門邊的牆凹里,擺著一隻罩著玻璃的荷蘭報時鐘。
慕地,豪克腦子裡出現了那些可怕的挪威海怪的形象。一個老船長曾經告訴他,挪威海怪脖子上沒長腦袋,而是扛著一大團海草。然而他仍舊不肯離開,兩腿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壩頂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面前暮色中那一幕怪誕的滑稽劇。
「哪本也沒講,老爺!」那漢子回答,同時從喉嚨里進出一串冷笑。「這道理咱們的爺爺都已經了解,他們該比老爺您更多地懂得一些教義吧!最好用小孩,沒小孩用狗也成啊!」
「因為你們都是宣過誓的委員,就必鬚髮表自己的意見,不能我怎麼說怎麼好呀,雅可布·邁因!要是你們的意見更好,我就放棄自己的意見。」
「什麼地方?」小傢伙加重語氣重複道。「在咱們的馬廄里!自從在那邊島子上見不到它以後,它就進了咱們的馬廄。東家總是親自喂它,該不是沒有緣故的吧。我非常清楚嘍,伊文!」
「看清楚了,伊文,我站在跟前嘛!一隻蹲在馬骨頭後邊過夜的該死的老鷹突然叫著飛起來,嚇了我一大跳,我接二連三地抽了好幾個響鞭。」
堤長伸手指著他,提高了嗓門對我講:
是的,他們倆工作都夠多的;不過,最重的擔子,仍然落在丈夫的肩上。一個又一個禮拜日的下午,常常在人家都休息以後,豪克還和一位能幹的土地丈量師一起坐著,專心致志地要麼計算,要麼繪圖;剩下他一個人也是同樣地干,而且經常干到半夜以後。幹完才輕輕模進與妻子同住的卧室——自從豪克當家起,起居室里那間又粗又笨的床就取掉了——他的妻子呢,為了他終於能得到休息,就閉著眼睛裝睡,其實心仍怦怦地跳著,一直在等著他。進屋后他有時也吻吻她的額頭,說幾句溫存的話;接著便躺下來,可往往一直要躺到雞叫頭遍才睡得著。冬天,他頂著暴風跑到堤上,手握著鉛筆和紙,站在那兒不斷地畫,不斷地記,風不止一次刮跑了他頭上的帽子,使他灰色的長發圍著他灼|熱的面頰飄來飄去;只要冰還沒有把路封死,他就常駕著船,帶著一名長工到淺海里去,在那兒用測錘和長竿測量他還沒有把握的水流的深度。艾爾凱總是為他提心弔膽,但只有當他重又回到家中,才能從她那緊緊與他相握的手,或者從她那一貫十分寧靜的眸子里射出的熱烈目光,感覺到妻子多麼為他擔心。
「可是東家,」豪克用當兒對主人的稱呼喚了一聲堤長說,「奧勒他可讓我先去喂牛犢哩!」
大伙兒回答不認識;只有一個說:
「走吧!」長工說。
「真的,真的,伊文!你只瞧瞧,它完全跟匹馬似的在吃草哩!可誰把它弄到那島上去的?咱們村裡可沒這麼大的船啊!沒準兒只是一隻羊吧?彼得·歐姆講,在月光下十塊土坯看上去就有一座村子大。不,不!瞧,它還在跳——肯定是一匹馬啊!」
「可是那新型堤壩!」第三位委員又挑起另外的話茬兒來,「它靠海的那一面不會寬得沒個邊嘛!這麼多材料到哪兒去找?何年何月才能完工?」
「是的,」小個子教員回答,「我衷心希望能好好地睡它一夜!」
「嗬,在什麼地方?」
「沒什麼,艾爾凱,你剛才講得對。」
包括你的知識和本領;
父女倆又心平氣和地走回家去。
「並非總這樣,艾爾凱;這匹馬頂多隻有四歲,你仔細瞧瞧好了!它是給餓成了這個樣子,遭了主人的虐待。咱們的燕麥會使它壯起來;我準備親自餵養它,免得他們給我把它撐壞啦。」
艾爾凱伸手把警拉在那胖小子眼睛上的鬈毛攏開,然後偷偷地把自己不出聲的小女兒緊緊摟在心口上。
「『賣唄!』說時還狡黠地沖我點點頭。
艾爾凱一頭撲在丈夫懷裡,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場;如今她不需要再獨自忍受她的痛苦了。她突然抬起頭來望著丈夫笑了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后便跑出門去,把女兒從特琳·楊斯的房間里抱回來,讓她坐在自己懷中,一個勁兒地逗她,吻她,直到她終於結結巴巴地叫著:
「這種事由上帝去安排吧;不過咱們現在都還年輕,到那時也不會老,有足夠的時間去享受自己的勞動果實的。」
「敢情是那檔子事兒,」店伙操著土話回答說——我後來才知道,這種德國土話與弗里斯蘭語一起在本地已經流行一百多年了——「堤長跟委員們連帶其他一些有關係的人通通都在!還不是為了那洪水!」
「你們講得對,我想我確實勝利了!」
「掘——開——新——堤!」
豪克望著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滿信任。
「是的,豪克,」妻子說。「我明白,你必須去。」
「這傢伙和他的白馬都站住了,回答說:
「你知道的;不需要我告訴你。」
突然,那隻大貓的兩隻后爪變得軟耷耷的了,豪克往回走了幾步,把它扔在老婆子的屋門前。貓一點也不動彈,豪克才轉過身走回家去。
溫凱默默地看著那白色的皮毛,然後跪下來,伸出小手去像孩子們經常摸弄活貓活狗似的輕輕撫摸著。
「我的孩子!啊,艾爾凱,我忠實的妻子!」豪克對著風暴嚎叫。突然,他面前又有一段堤崩塌了,海潮隨之轟鳴著漫涌過去,豪克看見馬頭和車輪在下面可怕的洪水中浮了幾下,最後終於旋轉著沉沒了。白馬騎士孤單單地立在壩頂上,兩眼獃滯,對周圍的一切已視而不見。「完了!」他低聲自語說,然後把馬帶到邊沿上;在他腳下,洪水氣勢洶洶地喧囂著,吞沒著他故鄉的田園。他家裡的燈光仍在閃亮,可是對於他已經失去了意義。他挺直腰板,猛刺了一下坐騎的軟肋;那白馬一下子直立起來,幾乎仰面翻倒過去。豪克拚命勒住了它。「上!」他又像經常要鼓勵白馬急馳時一般大喝一聲。「上帝啊,把我帶去,但寬恕其他的人吧!」
「可不是嘛,堤長,」海因老頭說,同時便坐在主人對面靠牆根擺著的一條長凳上。「聽說您生了您那個小工的氣,並和我兒子說妥啦,讓他頂替他的位置。」
十月里,萬聖節前夕。白天猛颳了一整天西南風,晚上天空掛著半個月亮,濃黑的雲濤飛馳著,翻卷著,大地上雲影和夜霧混雜在一起,格外昏暗;風暴眼看就要到來了。在堤長的房間里,吃剩的晚餐還擺在桌上;長工們到廄里照看牲口去了,女僕們必須樓上樓下檢查一遍,看門窗是否都已關嚴,免得風暴刮進來損壞裡邊的東西。豪克和妻子並排站在窗前,他剛剛把麵包吞下去。他已到堤上去過了,是中午過後不久就步行去的,叫人在堤上顯得薄弱的地方集中了一些木尖極和裝滿粘土或泥沙的草袋。他還在各處安排了守堤的人,以便哪兒的堤開始受到潮水損壞,就趕快在哪兒打上木樁,然後把草袋堆到前面去。在西北角新舊堤壩銜接點,他布置了最多的人力,並指示他們非萬分緊急絕不可離開指定的地方。做完這一切,他才在一刻鐘前渾身透濕、頭髮蓬亂地回到家中。眼下他聽著那把用鉛條嵌起來的玻璃窗撼動得嘩嘩響的颶風,望著窗外的沉沉夜色出於神。壁上玻璃罩里的鍾正好打八點。站在母親身旁的小溫凱嚇得哆嗦了一下,把她的小腦袋藏在母親的衣稻中。
「太陽升起時我就回來啦!」
「先生,是女僕安娜·格萊特出去了,她剛送烘籠進來。」
「在那個池塘,在楊森的地旁邊,就是豪克·海因大堤開始的地方!」
「這樣,」豪克不由得輕輕抽了一口氣,「怪不得她常到坡地上去搬粘土和石塊!可這樣一來,她不是要把路給擋了嗎?——她有沒有得到批准?」
「坐到我這兒來,孩子,」老人家聲音微弱地說,「靠近點!別害怕,在我身邊只有上帝的黑天使,來召喚我到他跟前去。」
「你這本領是從哪兒學的,艾爾凱?」
「這就是說,」豪克駁斥他道,「新圍地與你不相干,因此壓根兒不應該存在。這可得怪你自己喲!請想想,為了保住舊提,如果說我們不得不打些排浪柵的話,那麼,新圍地茂盛的翹搖帶來的收益卻會多得多!」
豪克抓住她的雙手,痙攣地握在自己手中,說:
「你幹嗎給她把貓打死了呢?」
「這不是咱乾的,堤長。可不管誰幹了,他都做得對;您這堤想要立得住,就必須築進去一個活東西!」
遠方響起一聲沉雷。
「不會的,溫凱,你爸爸管著它,不讓它出來;爸爸是堤長。」
小女兒一動不動地躺在父親懷裡;豪克覺得,悶熱的空氣似乎使她呼吸困難,便低下頭問她:
「我明白,」他說,「你還想講什麼!」
可豪克卻掙脫身子,重新退到房中,大聲說:
老堤長的一對眼睛越鼓越大。
「海怪!海怪,我怕!」她透過爸爸的指頭縫聲音顫抖地說。
「沒準兒是,伊文,」小夥子回答。
「可不,」他回答,「只不過,我相信我們東邊這兒眼下還是安全的;但在另外那邊就不保險了,那兒的堤壩多半還是照老樣子築的;咱們的主壩可在上個世紀就已改建過啦。——剛才我們在外面凍得慌;您想必也是一樣吧,」他接著說,「不過咱們還必須在這兒堅持幾小時;我在堤上派了可靠的人,有情況他們就會來報告的。」
到了這會兒我才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問道:
每次他從下面的沼澤地跑上來,工人們老遠就聽見他那馬喘粗氣的聲音,誰都得更帶勁兒。
堤長的長條形住宅在一道高高的土崗上,屋前有一棵大梣樹;在村裡這棵樹算是頂高項高的了,所以從老遠就看得見。第一任堤長,即現在這位堤長的祖父,年輕的時候在宅門的東邊曾種過這樣一棵樹;可頭兩次栽下去,都枯死了,他於是在結婚的那天早上又栽下第三棵樹苗。這棵樹苗一天天地枝繁葉茂,長成了一株樹冠如蓋的大樹,如今仍與往昔一樣在不斷吹拂著的海風中發出沙沙的喧聲。
他倆還這麼胡扯了一會兒。最後,由領頭的做出決定:豪克不得重扔。
「千萬別剔除,我求您,」我告訴他,「請您只管放心,我自會有區分真偽、辨別好歹的能力!」
「亂七八糟?還用說,特德,真夠亂糟糟的哪!那做鬼不給牛犢飲水,自己卻吃飽喝足了鑽進草堆睡大覺,渴得滿圈牲口一整夜地叫啊,叫啊,害得我第二天補了大半天瞌睡;這樣子下去行嗎?」
「他還是當小長工好些,」老頭子嘟囔說,「我這兒記帳的事少不了他啊!」
「豪克!你來了嗎?」她抬起頭來望著小夥子,驚喜地叫著,「我可是沒看見你跳舞呀!」
接著到來的是一個不安的夜晚,豪克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安穩。
「是的,孩子。它們也全跟我一樣地活著,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當然哪,親愛的主無所不在!」
豪克仍舊站在那兒,用他銳利而深邃的目光掃視著綠色的海岸;然後他又往回走,一直走到面前的大片灘頭也為一條狹窄的牧地代替的地方。在這兒,一股巨大的海水緊貼著堤根橫流而過,把整個牧地和大陸分隔開來,形成了一個漲潮時就會被淹沒的孤島;一座粗陋的木橋通到島上,以便農民牽著牧放的牲口、駕著裝草料和穀物的車輛來來去去。眼下是退潮季節;金色的九月的陽光,閃耀在那塊寬約百步的牧地以及從中橫過的水溝上;就連目前,大海仍不停地把它的水灌入溝中。豪克把這情況觀察了一陣以後,自言自語地說:「可以把它堵住!」說完他就抬起頭來;這當兒,在他腦子裡已出現一條從南到東的長長的弧線,打他腳下開始,截過面前的水溝,沿著孤島的邊沿一直延伸,最後又在另一端截過水溝,連接到大堤上。這條豪克在想象中畫出的線可就是一道新的堤壩啊;說它新,是因為它的截面設計前所未有,至今僅僅存在於豪克的腦子裡。
「好,」小夥子回答,「就這樣!我將帶上我的鞭子!」
「這屋子太空曠啦,」他說,「可以邀請閣下到我房裡去嗎?我就住在這所屋子裡;請相信我,我了解海邊的氣候,對於咱倆來說,沒什麼值得擔心的。」
豪克穿好斗篷;艾爾凱取出一條圍巾來,仔仔細細替他圍在脖子上。看上去她還想說什麼,然而顫抖的嘴唇不聽使喚。
「說得好,豪克·海因!上帝將幫助你取得成功!」
「為什麼?」聰明的弗里斯蘭小夥子稍稍沉吟了一下,問。
「是的,艾爾凱。我已經告訴你,從總堤長那兒得到的好消息使我滿心高興,整個人都感到飄飄然了。我就這麼騎著馬出了城,走在碼頭後邊的大堤上;不想迎面碰見一個衣衫襤樓的漢子,說不清楚是個流浪漢呢,還是個補鍋匠或者別的什麼。只見此人身後牽著一匹白馬。走近了,這馬昂起頭來,凄凄然地望著我,活像有求於我似的。再說,我正好口袋裡也有的是錢,便喚住那人問:『喂,老鄉,你把這匹駕馬牽到哪兒去?』
說起這孩子,她話少得出奇;一般懂事的小孩那種滔滔不絕的問題,她很難提;而一提問題,又多半叫人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儘管如此,她那張憨厚可愛的小臉幾乎總帶著滿意的表情。她如今已有兩個小夥伴,對她來說也夠了。每當在院子里玩兒,那隻死裡逃生的小黃狗總圍著她跳來跳去;而不管小狗跑到什麼地方,小姑娘也總跟在旁邊。另一個小夥伴是只赤咮鷗,它被取名叫克勞斯,小黃狗被叫做佩里。
「這麼小的尺寸在咱們準備給姑娘戴的戒指裡邊准有!」
「你說得對,」豪克應道,「行,艾爾凱,我可以等——但只願有個期限!」
「諸位是在這兒守堤吧!」我開始跟領頭的漢子搭訕,「外邊天氣太惡劣,壩上也許會出問題哩!」
妻子聽了點點頭,讓他去了。另外,進城見總堤長的次數也不少。在這一切以及為家務和農事操勞完以後,經常還接著熬夜。在工作和業務關係以外,他幾乎與別人斷絕了一切交往,就連跟自己的妻子燈交道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喂。豪克,進屋來一下,」堤長喚小長工。「喏,這下你可以讓我瞧瞧,看你究竟能不能算賬啦!」
說完他便躍上馬背;只見那白馬高舉前蹄直立起來,然後就像一匹戰馬沖向戰場,馱著它的騎手奔下土坡,消失在黑夜和呼嘯的狂風中。
「反正一樣!」老婆婆說。「不過您是不相信的,豪克·海因;您大概還想說我的舅公是個騙子吧!」說完她到灶頭前,把雙手伸到灶孔吐出的火苗上去。
「上帝啊,是的,我承認,我把提長的職責履行得很壞!」他突然對著風暴大叫起來。
「但願不使你不高興,」小夥子回答。「你父親不是把他的小工辭掉了嗎?所以,我想來你們家幹活兒。」
「請原諒,」他對我說,「我們得出去看看那禍害想上哪兒去!」說完就帶著送信的漢子出了房門,其他人也紛紛起身跟著他走了。
「現在亮一些了,」長工打破了寂靜,「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死羊的骨頭閃著白光!」
「你怎麼啦,豪克?」她望著他陰鬱的臉,說,「可並沒出什麼新的問題啊!咱們現在這麼幸福;我覺著,你眼下跟他們所有人也相處得挺好了嘛。」
「我想,」老海因沒聽明白最後一句話,牛頭不對馬嘴地應對這,「那小子肯定把您的廄里搞得亂七八糟了。」
「你再看看吧!那只是些可憐的飢餓的鳥兒!你瞧,那隻大的張開了翅膀,它在抓捕游到冒氣兒的冰隙中來的魚。」
「爸爸,你老人家要是還有什麼話,就只管講出來吧!」
豪克轉過身來狠狠地瞪著他:
馬涅斯老頭把白髮蒼蒼的腦袋沖她伸過去,像是先得看清楚究竟是誰在講話。
「弟兄們只管豁出命去扔,」他說,「耍嘴皮子咱不當回事兒!」
「您好,堤長!」老海因發出問候。被問候的那位慢吞吞地轉過臉來望著他。
小溫凱在黑暗中追著他跑了一百來步,就讓土堆給絆倒在地上了。
「你在這兒瞅什麼喲,這麼專心?」小夥子問。
老頭子點了點頭,同時又拿出另一本破爛不堪的小書來。
「好!」老婆婆等了一會兒說,「夠啦。今天你同樣還可以坐在它身上;你爸爸也許就為這個才打死它的吧!」隨後她把孩子抱起來,放到矮凳上。發現孩子坐在那兒既不吭聲,也不動彈,只是獃獃地望著她,老婆子便搖起頭來。「你這是懲罰他啦,上帝!是的,是的,你懲罰他啦!」她嘀咕道。可是,她像是一下子又可憐這小女孩了。只見地伸出那瘦骨嶙嶙的手去撫摸溫凱稀疏的頭髮,使小傢伙的眼睛里微微發出亮光,似乎這樣做使她很喜歡。
「不是我能夠這樣,孩子。」豪寬嚴肅地告訴她,「可我們走在上面的這道堤,它卻能夠保護咱們不給淹著;這堤呀,是你的爸爸想出來的,讓人建造的。」
終於,當姑娘把襪子提起來,露出整個鳥的花樣的時候,他才細聲細氣地朝桌子對面問了一句:
他在老堤長的椅子里坐下來,雙手緊握兩邊的扶手。
「你的舅公,特琳?你剛才不是還講是你的親身經歷嗎?」
春天來了,堤壩工程重新開始。為了保護即將建成的新閘,在大堤西側築起了一條向內向外同樣呈半月形地鼓著的護堤,封住了缺口;與水閘一樣,主堤的高度也越來越快地增加著。可是,堤長的擔子並未減輕;去年冬天耶維·馬涅斯老爹死了,補選進委員會裡來的正是奧勒·彼得斯。豪克並未設法阻止這事發生;結果,他不但再不能從自己妻子的老教父嘴裏聽到親切地拍著他肩膀說的鼓勵后,反而常常要遭到新委員的明槍暗箭,吹毛求疵,和他進行許多無謂的爭論。因為奧勒在村裡儘管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對修堤建閘一類事卻不甚在行;再說豪克這個「動筆桿的長工」,很久以來就一直擋著他的道。
「喏,你們好生想想,想好了再相信咱們提長吧!他那算盤可是精著哪。他本人佔有的份子最多,還想方設法把咱的也給買了去;這下倒好,他倒決定要來建什麼新圍地啦!」奧勒拚命嚷嚷。
小傢伙搖搖頭說:
視察也過去了。可緊接著,豪克還遇見一樁令他滿意的事。一天,他騎著白馬在新堤上慢慢走著,不知不覺墮入了沉思。也許他腦子裡突然出現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這片沒有他便不存在的圍地,這片澆灌著他的汗水和夜以繼日的辛勞的困地,到頭來卻要用一位公主的名字來命名,叫做什麼「卡洛琳娜新圍地」呢?可事實就是如此,在所有有關文書上都寫著這個名字,而且有幾份還印成了紅色的尖角花體字。想著想著,他一抬頭看見迎面朝自己走過來兩個長工,一個落在另一個背後約二十步光景,手裡都拿著干農活兒的工具。
眼前,他彷彿已看見洶湧的怒潮長驅直入,用含著鹽鹼的泡沫蓋住了綠色的牧草和白色的翹搖。他猛刺了一下白馬的軟肋;白馬長嘶一聲,飛馳過堤壩,衝下堤坡,向著堤長家所在的土丘奔去。
「您講得啦!」一位委員說。
姑娘從頭到腳地打量著他,說:
「她可不還養著鴨子並且賣鴨子嗎!去年春天,你弄死了她的安哥拉老貓,她屋后的鴨圈中老鼠就翻天啦;眼下她正準備在屋子前面新砌一個圈。」
「啥也沒有!在快上岸之前,我還看見它來看,可後來,我到了島上——鬼知道這畜生藏到哪兒去了!——月光夠明亮的;我走到那兒一看,除了幾頭死羊的骨頭一無所有;再往前一點,仍舊躺著那具馬髑髏,腦袋又長又白,月光射進了它僅剩一對空腔的眼窩。」
「可是,是誰否認上帝的萬能,是誰在那兒講,『我知道,你並非想做什麼就能做到什麼』——我們大伙兒不都了解這個禍害嗎?他像塊大石頭似的壓在我們教區身上——他背離了上帝,去找上帝的敵人做他的安慰者,找罪孽的朋友做他的安慰者,因為人無論如何總得有個依靠啊。可你們,你們得當心一個像他那樣祈禱的人;他的祈禱就是詛咒!」
豪克說得確實不錯;他在堤長家中呆了一些時候,對世界的了解,或者說對他周圍那個小天地的了解,是清楚得多了。倘使他能像過去那樣單靠自己的力量應付一切,而不曾顯示出卓越的智慧來,他的日子恐怕還會更好過一些。因為在堤長家裡有一個人,豪克在他看來是不順眼的;此人就是大長工奧勒·彼得斯。他幹活兒倒挺能幹,一張嘴卻十分厲害。對於他來講,先前那個懶惰但又蠢又壯實的小長工倒更合意一些;他可以不動聲色地把大桶燕麥放到那小子的脊背上,隨心所欲地把他呼來喝去。眼下這個豪克更加安靜,但智力卻勝他一籌;大長工想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嗎?沒門兒!而且,這小子盯著他的那模樣就夠特別的。而大長工呢,也會找出一些對他那尚未長結實的身體有害的重活兒來讓他干,並說什麼:「嘿,你要是看看尼斯那壯小子怎麼干就好了,才叫容易哩!」遇上這種時候,豪克總咬緊牙關,雖說吃力,卻好歹都把事情做完。幸好經常有艾爾凱自己,或者由她搬出她父親來制止這樣的情況發生。
「別胡思亂想,像你現在一樣繼續愛你的孩子吧;你應該相信,她是懂得的!」
「怎麼樣,艾爾凱!」他問。
「可為什麼呢?我這可憐的母親究竟作了什麼孽呢?」
豪克考慮到了一件東西,雖然這東西要到將來才派得上用場,可他仍想用它私下裡使自己高興高興。因此在接下來的那個禮拜天,他就進城去找老金匠安德遜,請他重重地打一隻戒指。
「呸!」艾爾凱大聲咋了一口說,「但願這匹白馬別帶給你它舊主人的什麼晦氣才好!但願它在你手裡長得壯實,豪克!」
說完,豪克轉身走了,似乎把一切全拋在了腦後。事實上,那隻死豬必定還搞得他心神不定;因為他到村口以後並沒有回家,而是沿著堤壩朝南邊城市的方向又走了很久。
當年秋天,縣長兼總堤長老爺前來視察,特德·福爾克爾茲老堤長又請他到家裡用早餐。
可這當口,老婆子突然動了動嘴唇,迸出一聲沙啞的呼救似的喊叫:
「海堤壓根兒不中用,爸爸!」豪克回答。
他一邊向圍地走去,一邊大聲叫喊,彷彿想讓堤后整個沼澤地的人都聽見似的。而在豪克耳里,這無異於一首獻給他的讚美詩;他在馬鞍上挺了挺身,目光堅定地掃視著他左邊的茫茫原野,一夾腿,胯|下的白馬便飛跑起來。他輕聲地反覆念著:「豪克·海因圍地!」「豪克·海因圍地!」好像它從來就叫這個名字,永遠也只能叫這個名字似的。那班人儘管跟它搗蛋,儘管心裏不願意,臨了兒不是還得用他的名字嗎?而那位公主的名字——它不是很快就只能在故紙堆中給蟲蛀了嗎?——他那白馬邁著驕傲的步伐;他的耳畔不斷迴響著:「豪克·海因圍地!豪克·海因圍地!……」在他自己想來,這道新堤簡直稱得起第八個世界奇迹;在整個弗里斯蘭,不是沒有可與它媲美的嗎!他讓他那白馬像跳舞似地漫步前進;他覺得,他正置身於所有弗里斯蘭人之中,比他們都要高出一個腦袋;他的目光俯視著自己的同胞們,既嚴厲,又帶著同情。
「帶著吧!」
艾爾凱急忙趕到廄舍里,把父親的話對大長工重複了一遍;奧勒這時正在忙著收拾日間用過的馬具。
一天傍晚,他這麼走進父親房中,正在擦拭他那些測量儀的老頭子就發話了:
「可我說,你是來叫我的吧?走,咱們得回去了!在這兒看來看去還是那麼回事。」
「有一點兒吧!」他回答。
「海堤怎麼啦?」
「不是什麼智慧,大人;我只想講真話!」
豪克慢慢地跟著走了上去。
日間勤幹活,
逢著吃早飯的時間,工人們一堆堆蹲在地上哨麵包,他便騎著馬去巡視空無一人的工地,發現哪裡活兒幹得馬馬虎虎,目光就變得十分嚴峻起來。他有時也到工人面前,給他們解釋工作必須怎樣做,工人們儘管也拍起頭來望著他,耐心地繼續啃自己的麵包,可是他卻從來聽不到有誰表示贊成,或者哪怕隨便發表一點看法。一次在快吃完早飯的時候,他發現有一處工地的活兒子得特別乾淨利落,便跑到一堆在旁邊吃飯的工人前,跳下白馬,興緻勃勃地詢問那地方的活兒是誰乾的。不料工人們卻惶恐不安,眼陰明郁地望著他,好半天才勉勉強強說出幾個名字。他把自己那安靜得像頭綿羊似的白馬交給一個人牽著,這人雙手捧著韁,目不轉睛地瞅著那對如往常一樣始終盯在自己主人身上的馬眼睛,樣子害怕得要命。
兩人轉過身,並排著往回走去。一路上誰都不言語;在他們旁邊,整個沼澤地一派死寂。
可她卻回答:
「喏,上去吧!」長工解開船后說。「我留在堤上一直等你回來。你必須從東邊靠岸,那兒經常總是好停船的!」
太太一叫,女僕便跑到院子中,從屋裡看得見她的裙子如何給風吹得亂飄亂飛。可她剛一取掉挂鉤,狂風就從她手裡刮掉護窗板,把它猛地一下砸在窗戶上,好幾塊玻璃都碎了,飛濺到了房裡,一支蠟燭隨即被風刮滅。豪克不得不親自跑出去幫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護自板一扇一扇關上。當他們拉開門回房來時,一股風隨之竄入,壁櫥里的杯盤刀叉丁丁當當響成一片。在他們頭上,屋樑和椽子也顫抖著發出嘎嘎嘎的聲音,彷彿狂風要揭掉屋頂似的。但豪克沒有回房裡來;艾爾凱聽見他走過曬壩,朝馬廄去了。
「明天早上四點,全都給我上工地。月亮一定還沒落,咱們正好和上帝一起把工作結束!另外還有一件事!」他把已經轉身準備走的監工們喚住,從斗篷下拽出那隻顫抖著的小狗來,問:「你們認識是誰家的嗎?」
這當兒豪克站在門柱旁,兩手插在衣袋裡,正仰著腦袋觀察對面的窗框。
「上馬吧,東家!」長工說。「這畜生像是瘋了,韁繩差點兒沒斷掉!」
「你千萬別以為,豪克,我因此有什麼不高興,」姑娘想了想說,「這本來就是男人的事嘛!」
豪克放慢腳步,邊走邊想:「她可並不那麼蠢啊!」
講完這一長串話,老頭子心裏的負擔全九*九*藏*書沒了,便把身子靠到椅背上,眯縫著眼睛,滿懷期待地瞅著房門;這當兒,艾爾凱正好端著一大缽烤鵝走進來。豪克面帶微笑地站在堤長旁邊。
「是的,孩子,還有幾句話,」說著,老人就把雙手從被蓋上伸了過來。「當你還是個半大娃娃時,就上堤長家扛活去了;那時你腦子裡想的是,有朝一日也要當個堤長。這想法傳染了我,我漸漸也認為,你是塊當堤長的好材料。可是,要干這麼個大的差使,我能給你的遺產卻太少了啊!——在你當長工這些年,我省吃儉用,想把——想把給你的遺產增加一些。」
不多會兒,身軀瘦長的豪克就登上了兩邊種著蘿蔔和圓白菜的高岡,看見堤長的閨女正閑立在自己家的低矮的門旁。在房門兩邊的牆上,各有一個鐵環,是給騎馬來訪的客人控馬用的。姑娘細瘦的一條胳膊隨隨便便地垂著,另一條伸在背後,像是抓著牆上的鐵環。她這麼站在那兒,似乎正眺望著堤外的大海,看夕陽如何靜靜地沉入萬頃波濤之中。一抹金色的餘暉,正好照在姑娘黝黑的臉龐上。
「是啊,」老太婆應道,「是啊,我要像你腿腳那麼年輕,就好嘍,堤長!」
有時他帶回來一大把黏土,進門后就坐在如今已對他聽之任之的老頭子旁邊,湊著油脂燭暗淡的燭光提出各式各樣的堤壩模型,把它們放進水盆裏面,試圖造成給波浪沖打的樣子;不然就取出他的石板,在上面畫他所設想的堤壩臨海一邊的剖面圖。
「嗬嗬,」嚎克嚷道,「真來了哪!」於是扭轉馬頭,往回走去。「喏,咱們這就回媽媽那兒去吧!」
「不,豪克,讓我講吧:這個我在結婚多年後給你生的孩子,她將永遠是個孩子。仁慈的上帝啊,她是個低能兒!我必須把這個告訴你。」
「說吧,豪克,你怎麼想就怎麼說好了!」姑娘對他講,「我想,我們會相互理解的!」
「好,好,」堤長應著,「那就讓我再給你來杯酒吧。」
「嗬——!嗬——!」突然響起一陣吆喝聲;這聲音來自十多條喉嚨。堤長看見自己周圍儘是憤怒的面孔和握緊的拳頭,他明白了,這些人的確對他是不友好的。一剎那,他想到自己的堤壩,心中猛然一驚:此刻要是所有的人都扔下鐵鍬,他可怎麼辦?——接著他又朝堤下望去,又看到了耶維·馬涅斯老爹的那位朋友。只見他正在工人中間走來走去,一會地沖這個陪陪笑臉,一會兒友好地拍拍那個的肩,一會兒又對另外幾個講著什麼。工人們慢慢地又一個接一個操起工具來;不多時,大伙兒又緊張地干開了。——他還有什麼要求呢?水溝必須堵住,小狗已經安全地藏在他的斗篷底下。他突然果斷地轉過馬頭去對著旁邊的一輛車,威嚴地吼道:「乾草!那邊棱上!」趕車的工人迅速執行他的命令;只聽麥秸悉悉索索掉到洞中,人們又從四面奔上去,七手八腳地把草扒開。
「該死啊!該死啊!」她舉起一條細瘦的手臂來衝著豪克,大聲詛咒道,「讓魔鬼把你抓了去!你這個成天在海邊閒蕩的廢物,你害死了它;你可知道你連給它放尾巴都不夠資格哩!」她撲在雄貓身上,扯起圍裙來細心地擦著仍從貓嘴和貓鼻孔里往外淌的血,擦完重又開始哭罵。
豪克低下頭來吻了吻她,說:
在大海和沼澤地上面,又鋪展著最燦爛明凈的天空;新圍地重新牧放著肥壯的牛羊,遠看顯得斑斑駁駁,牛群不時發出華叫,打破了曠野上的寂靜;雲雀不住地在高空鳴呼,但只有在工地上的歌聲停下來的短暫間歇里,人們才聽見它們的歌喉。工程沒有一天因壞天氣而中止;還本上漆的新閘門的桁架已經豎立起來,而且一次也不曾需要臨時堤壩的保護;上帝看來非常照顧這項新工程。每當看著豪克騎著白馬從堤上回家來,艾爾凱也總眉開眼笑,不止一次拍著光亮的馬頸項說:「嘿,瞧你真變成匹寶駒啦!」豪克呢,常常一下馬就從妻子懷裡接過那小東西,讓她踩在自己胳臂上跳跳蹦蹦。要是這時白馬也拿它那褐色的眼睛望著孩子,豪克準會說:「來吧;你也該有這個榮幸!」說著便把溫凱——小女孩就叫這個名字——放到馬鞍上,牽著馬在坡上的院子里兜起圈子來。還有那棵老梣樹也沒受歧視;豪克讓孩子坐在它柔韌的枝丫上,扶著她一蹺一蹺地玩兒。母親倚門站著,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可孩子卻不笑,她那一對中間長著個秀氣小鼻子的眼睛,微顯獃滯地望著前方;她爸爸遞給她小樹枝,她也不知道伸出小手來抓。豪克沒留意到這種情況,他對小娃娃的事一竅不通;只有艾爾凱,每當看見和她同時坐月子的那個女僕抱著藍眼睛的小溫凱,她就會難過地說:
「很糟,很糟,豪克;水溝裡頭老鼠太多了。上帝保佑,得找另外的活路啊!」她一邊念叨,一邊擠進人群中去,又兜售起她的燒酒和蜜餞來了。
「海有腿嗎?它能跑到堤外邊來嗎?」
「上帝身邊!」小女孩重複著,然後沉默了片刻,好像必須認真捉摸捉摸這句話;臨了兒又問:「在親愛的上帝身邊好嗎?」
堤長站起來,對在座的所有人說道:
「還不是堤壩的事兒!」他心不在焉地說,「我得去找找那些委員們。」
「還有你呢,艾爾凱!」他說。
豪克異常平靜地回答:
「只管解纜吧,伊文!」
「怎麼不算數!扔了就扔了嘛!」
「狗!我要那狗!」他咆哮著。
可她又愣住了,好像並未弄懂自己提的問題。
然而不久閑話就出來了。——在一個禮拜天做完彌撒以後,一夥比較年輕因此也不那麼沉得住氣的地主在教區酒館里喝開啦。三四杯一下肚,便開始品評區里和上頭那些大官——還不是品評是上和政府,那年頭兒人們的眼睛還望不到這麼高——特別講到了本地區的財政開支和負擔。他們越講越覺得一無是處,尤其對新的堤壩費用更是一肚子火:所有的池塘,所有的水閘,本來好端端的,現在突然都需要修理;大堤上也總發現一些新的地方必須把幾百幾百車的土填進去,真是鬼才曉得是怎麼回事!
「沒那麼便宜,奧勒,」堤長反駁說,「那股水流又出現了,雖然不再是從正北方沖向舊堤,卻仍從西北沖向它!」
「還有哪兒?豪克·海因圍地唄!」
老婆婆不吱聲了。小姑娘抓住她的一句話,問道:
「嗬,嗬,」豪克自言自語說,「這下耶斯·哈德爾斯就快把自己那幾千畝地讓給人家,自己去養老啦!——可艾爾凱究竟上哪兒去了呢?」
老頭子一聽害怕了;豪克被提升成了大長工,但儘管這樣仍一如既往地幫著料理堤上的事。
「能讓它戴著嗎?」
「嗨,哪兒的話,堤內的大道寬著哪!上帝保佑,堤長才不管鴨圈鵝圈這樣的小事哩!」
「情況怎麼樣?他沒敢吧?」
在上次比賽後過了一年,奧勒·彼得斯便辭去堤長家的差事,與福莉娜·哈德爾斯結了婚。果不出豪克所料:老頭子被打發養老去了;如今騎著那匹黃色母馬跑下地的已不是胖小姐福莉娜,而是洋洋得意的新姑爺。據人講,他每次回村時也是一下子就衝上堤坡。豪克升任了大長工,他的位置則由一個更年輕的小夥子接替。起初提長可不願意這樣做。
一位老大娘提著烤餅和燒酒擠過人群,來到他跟前,斟了滿滿一杯酒敬給他。
「幹嗎不能呢,老師!」堤長回答,「那些老娘兒把這類故事才記得清楚啊!」
孩子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但直到到了坡上的家門口,她才把小腦袋從父親懷裡伸出來。接著,當媽媽艾爾凱在房中管她摘下小風帽和小圍脖時,她站在媽媽跟前還像個小木偶不出一點兒聲音。
「不錯,」她說,「你得到了比賽的勝利。」
豪克扔第一次時運氣不佳:在他甩開手臂,正要把球送出去的一剎那,太陽從一直遮住它的雲層中突然探出頭來,把強烈的光線直射到了他眼睛上。木球沒有滾出多遠,就停在水溝上的冰棱前。
我還沒來得及向老闆定酒菜,一隻冒著熱氣的酒杯已經推到我面前。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艾爾凱!其它一切都是多餘的。」
「『這可不一定!』他說。『這是匹挺不錯的馬,少說也得值一百塔勒哩。』
「哎,怕什麼,一頭大畜生罷啦!鬼曉得是誰把它趕到那島上去的!你瞧你瞧,還朝咱們伸它的脖子哩!不,是低下頭去吃草!可我想,那上頭沒草可吃呀!到底怎麼回事兒?」
堤長瞅了瞅窗口,外邊天還沒有黑下來。
「沒事兒,東家,沒事兒。可這匹白馬只有魔鬼才騎得!」
女兒獃獃地仰望著他,沒有回答。他慈愛地撫摸著女兒的小臉蛋兒,說:
艾爾凱卻從內衣下拽出一條黑帶子來,帶子上系著一枚亮光光的金戒指。
「我想,」他侵吞吞地開了口,接著又停了一停,「我想,在咱們地頭正對面向西延伸的那一片海灘可以圍起來,造成一勞永逸的可耕地。洪水已經好幾十年沒有侵擾咱們,可一旦再漲一次大潮沖毀舊堤,美好的一切統統都得完蛋;只有哪個老懶鬼才能讓這種情況一直拖到今天。」
他離開門口,擠進舞場裡邊去;想不到,他突然就站在了艾爾凱面前。她正與一位年紀大一些的女友坐在屋角里聊天。
「克勞斯!」她喊著。「我的克勞斯在哪兒?」
「知道,堤長;可您別為這事難過,」老海因回答。「常言道,再旺盛的家族,到第三代也會衰落嘛。您的祖父,我們大家還記得,他可是一位保全了鄉里的好人啊!」
牧師張開嘴巴想要反駁;這當兒已在屋裡站了好久的艾爾凱突然走到他們面前。
他定了定神,想起這是在漲大潮,只不過他自己從未見過它來勢如此兇猛罷了;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她們都安安穩穩坐在高高的土丘上,在自己堅固的房子里。可是他的堤——他胸中突然充滿了自豪——大伙兒所謂的豪克·海因大堤,眼下它就會向世人證明,堤壩究竟該怎樣個建法才是!
「這個嗎?從住在堤上的特琳·楊斯那兒學的;她會的花樣兒可多哪。從前,她在我祖母家裡幫過工。」
「謝謝你來瞧我,艾爾凱!」豪克這麼招呼地說。
一天,不知是他的醫術戰勝了病魔呢,還是仁慈的上帝聽了豪克的禱告,給了病人一條生路,總之,當老大夫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倆竟聊天起來啦。老大夫眉開眼笑道:
「咦,什麼話!豪克一定得重扔;讓咱們瞧瞧,看你那張嘴到底有多厲害!」
「我的天!咱們弄這麼匹老白馬來幹啥喲?」——要知道,當豪克牽著它走到屋前,在神樹下收住韁的時候,她發現那可憐的畜生甚至連腿也是瘸的。
「把圍地淹掉?——哪個魔鬼叫你們這樣乾的?」
「你說在哪兒?」
「誰被吸收了?」
偶爾,當豪克和艾爾凱的目光落在這棵僅僅由於同樣的缺陷而生長在一塊兒的四葉草上,他們望著小女兒眼睛便會格外溫柔起來。可當他倆轉過身去時,臉上卻都僅僅留著一點沉痛;各人又都默默地隱忍著,相互間從來講過一句安慰的話。後來,一個夏天的上午,溫凱同老婆婆帶著兩隻動物坐在倉房門前的大石頭上,她爸爸媽媽正好打面前經過。堤長身後跟著他的白馬,韁繩搭在他胳臂上。他想到堤上去看看,適才親自去地里把馬牽上來。妻子挽著他的手,走在他旁邊。太陽照得暖洋洋的,幾乎可以說有點悶熱,偶爾從東南偏南刮來一股一股的風。小姑娘大概坐在那兒感到不舒服吧,她把海鷗從懷中抖下去,一邊伸出手來拉父親的手,一邊嚷:
十一月末,當暴風和大雨突然襲來時,剩下要做的僅僅是封閉緊靠舊堤的一道深澗了。這道深澗在新圍地北側,兩邊聳立著高高的壩壁,海水就是通過它底上的溝穴灌進圍地中來的。眼下必須把深澗填死,否則一場已經開始的暴風雨就可能毀掉整個工程。雖然在乾燥無雨的夏季,這工作要容易做得多,但眼前仍屬非完成不可。而為達到這個目的,豪克更傾注了全力。大雨如注,狂風呼嘯;可他那騎在矯健的白馬上的瘦長身影,卻時而在這兒,時而在那兒,不斷從那些緊張繁忙地工作在深澗邊上的黑壓壓的人群中突現出來。人們看見他眼下正在指揮那些從很遠的灘頭地拉來粘土的馬車。剛好到達的一些車輛擠在一堆,爭先恐後地想把上卸到深澗中去。透過刷刷的雨聲和呼呼的風聲,不斷傳來今天要在現場親自指揮一切的堤長斬釘截鐵的命令。他按號碼把大車一輛輛喊上去,喝退其他硬往上擠的車。他嘴裏只需吐出一個「停」字,洞下的工作立刻不再繼續;「草!倒一車草!」他沖壩頂上的人喊,準備在上邊的麥秸立刻就傾倒下來,誰在潮濕的粘土上。洞邊的人當即跳下去,一邊把草扒開,一邊衝上邊嚷,叫人家當心別把他們給活埋啦。隨後又駛來另一些馬車。這當兒豪克已上了壩頂,從白馬背上俯瞰深澗,看工人們在底下如何刨的創,挖的挖。接著他又抬起頭來遙望海上;風颳得更猛了。他看見提根上的水位慢慢往上爬,海浪打得越來越高,他還看見,風如何颳得工人們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雨如何淋得他們簡直就跟落湯雞似的,工作變得非常非常之困難了。「加油呵,夥計們!堅持到底!」他衝下面的工人們喊。「只需再高一尺,就不怕這場洪水啦!」暴風雨咆哮得儘管厲害,卻掩蓋不住人們勞動的聲音:噼里啪啦傾倒粘土進澗中的聲音,車輪滾動的轔轔聲,從上往下推麥秸的嚓嚓聲,仍繼續響個不停。在所有這一切聲音當中,不時地傳來一隻小黃狗尖和刺耳的哀鳴聲;這畜生冷得抖抖索索,像丟了魂兒一樣在人和車中間竄來竄去。驀然間,在深澗中響起這小狗的絕望慘叫;豪克往下一看,發現它讓人給扔到澗里去了。一股熱血頓時衝上他的腦袋,他勃然大怒地衝著下面的大車吼道:
「艾爾凱!」堤長敞開嗓門叫著,「你在哪兒呀,艾爾凱!——去告訴奧勒,叫他自己喂牛犢,豪克要在這兒核帳!」
要知道,這隻安哥拉老貓可是它主人的心肝寶貝啊。它是她的夥伴,是她那個水手兒子給她留下的唯一紀念。後來,他為了在風暴中幫助母親搶收海菜,淹死在附近的海邊。豪克一邊走,一邊用手巾揩胳臂上的鮮血。他剛走出不到一百步,耳畔就聽見從小屋傳來的哭喊聲。他轉過身來,發現老婆子已哭倒在屋前的地上,抱在紅頭巾外的白髮讓風吹得亂飄亂飛。
兒子是個話不多的人;他默默地望著父親,只說了句:
「什麼事?」堤長高聲問。
「唉,但願仁慈的上帝保佑保佑咱們喲!」安娜嚷起來。「你們知道,那邊那個,住在坡上的,住在那個齊格爾村的老瑪利肯,我和她每次總一塊兒站在轉角的藥房旁邊賣咱們的黃油來著,是她告訴我的,而且伊文·約翰也這麼講,『那會帶來禍害的!』他說,『一個叫全北弗里斯蘭都遭殃的禍害,相信我,安娜!』而且,」——說到這兒她壓低了嗓門兒——「而且,歸根到底,堤長他那匹白馬也不對勁兒哪!」
「喏,怎麼回事,卡爾斯滕?」他問。
從堤長的住宅所在的土丘往北走大約五六百步,站在大堤上當時可以看見在離岸約一千來米的淺海里有一個小島,它離對面的沼澤還稍稍遠一點,本地人稱它為「耶維爾斯沙丘」,也叫「耶維爾斯島」。在蒙克的祖父一輩,島上綠草如茵,因此還被用來牧放過羊群;但後來在漲潮季節接連讓海水淹過幾次,草都衰敗了,也就不再當作牧場。如此一來,除去海鷗之類在岸邊飛行的鳥兒和偶爾停留的一隻魚鷹以外,其它生物在島上便絕了跡。在月色清朗的夜晚,從堤上看去就只能見到一片片或濃或淡的霧氣在那兒緩緩飄動。而在明月從東方照著島子的時候,有人說還能看見一些被淹死的綿羊和一匹死馬的白骨;可這馬是怎麼去到那島上的,自然又難都說不清楚。
白馬在門外引頸長嘶,在狂風的吼叫中聽起來就如聲聲號角。艾爾凱送丈夫走到院里;那株老梣樹嘎吱嘎吱叫著,快要散架一樣。
「我怕我的事情很不妙哩;我還不到十八歲。他們要是不讓交額洗證就好了!你,豪克,你的大長工準保把你給剔掉!」
他果然悄悄地尋找起新的東家來,萬聖節后就辭了工,轉到奧勒·彼得斯家幹活兒去了。在這兒,他那關於堤長家的鬼馬的故事可算找到了虔誠的聽眾;胖婆娘福莉娜和她的糊塗老子——前堤壩管理委員耶斯·哈德爾斯聽得又驚又喜,隨後又把它講給了所有對堤長心存怨恨的人,以及對這類故事感興趣的人聽。
我稍一遲疑,然後也跟著趕過去。可到跟前一看,緊貼著壩基只有一片閃著幽光的死水。——那是海嘯衝決堤壩以後,在壩內的沼澤地里留下來的一個水塘,大雖說不挺大,深卻是夠深的。
「你這叫亂彈琴吶,」對方的聯絡員沖奧勒嚷,「你大概神經不正常吧!什麼太陽、月亮、還有星星,它們對咱們可都一個樣,而且一直在天上嘛!自己扔得糟糕,扔糟糕了的全得重數!」
小傢伙戰戰兢兢地抬起白馬的絡頭,然後急忙一把抓住棕馬的韁繩,像是要它來保護他似的。豪克呢,卻摟著妻子進房去了;妻子已為他燒好咖啡,麵包和黃油也都端到了桌子上。
「嗬,」老頭子發出一聲冷笑,「看樣子你沒準兒會當上堤長哩;到那時你再去重築它吧!」
這樣,那些迷信的胡說八道在堤長家裡就未佔上風;可在其餘的人家則不然,而且隨著夜晚越來越長,情況也越來越嚴重。所有的人心上都壓著一塊大石頭,誰都暗暗對自己講:一場災難,一場巨大的災難,就要向北弗里斯蘭襲來了。
馬涅斯老頭笑嘻嘻地揭下黑絨軟帽,露出他的滿頭白髮。
幾個星期以後,修堤的線插出來了,定做的車輛大部分也已交貨,堤長就把村裡的地主們——他們同時也就是將要圍出來的新地的佔有者——統統召集到教區酒館里,向他們提出分配給各個人的勞務和費用的計劃,聽取他們可能提出的異議,因為新境和新閘建成后,舊堤的維持費就減少了,他們對新堤的建造便不能不承擔一部分義務。制訂這個計劃花了豪克老大的勁兒;要不是總堤長給他弄到一個聽差和一位書記,他是不能這麼快就訂出來的,儘管他現在又夜以繼日地工作。每天深夜,當他困得要死地摸到床上時,他妻子已不像前些時候那樣假裝睡著了等他;扎紮實實地忙了一整天家務,夜裡她睡得也像在古井底下一般沉,怎麼吵也吵不醒了。
老頭子直搖頭,然而說道:
「可是出月亮時我也到堤上去過;耶維爾斯島上也毫無動靜了!」
「你可千萬別聽那些老娘兒們的胡說八道,特德·海因。你只是不了解我的閨女艾爾凱罷了;她算起賬來比我本人快三倍還不止哩!我只想告訴你,你的豪克除了在地頭乾乾活兒,還可以在家裡寫寫算算,這對他只會有好處而無妨害呀!」
委員們圍在桌子四周,漫不經心地瞅著桌上的圖紙,漸漸說起話來;不過瞧那德性,也純粹是為了說說而說說罷了。當談到聘測量師時,一位較年輕的委員就講:
「還有我哪!」豪克笑著補充說。「既然如此,就牽它上地頭去吧!」
太陽終於沉落到大堤後面,從下往上射起來道道紫紅色霞光;不時地有一群群烏鴉從壩頂上飛過,身子在一剎那間似乎變成了金色。黃昏降臨了!沼澤地上的黑壓壓的人群朝著大木桶的方向慢慢移動,離背後的黑色村舍越來越遠了。這當兒,只要好好奶一下,水球就可以達到目標。輪子又到沼澤地的選手們這邊;大伙兒報豪克去扔。
可是年輕的堤長卻笑嘻嘻地從他騎著的棕色閹馬上跳下來,說道:
豪克哈哈大笑,一把奪過馬韁來,這畜生立刻又親親熱熱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磨蹭開了。工人中有的畏畏縮縮地在一旁瞅著白馬和它的主人,有的裝出漠不關心的神氣,只顧默默地啃著自己的麵包,時不時他還扔一塊給在頭頂盤旋的海鷗;鳥兒們記牢了這個吃食的地點,有時幾乎就把自己長長的翅膀擦到了工人們的腦袋。堤長心不在焉地瞅著乞食的海鷗,看它們如何用喙兒迅速而敏捷地捕捉拋到空中的麵包屑;過了一會兒,他便跳上馬鞍,對那些人瞧也不眼地走了。他聽見,人家在背後似乎講著嘲諷他的話。
「他不敢這麼干,豪克,」姑娘勸他說,「他只是個打短工的兒子;你父親卻有牛有馬,而且是全村最聰明的人!」
豪克捲起衣袖,露出血糊糊的胳臂。
「是的,剔掉了!」豪克怒吼一聲,一腳把路上的一塊石頭踢得老遠,「不參加就不參加!」
正要出廄門的艾爾凱仍然聽見了他的話。
「嗬——伊!」他拉開嗓門朝著夜霧願俄的海灘喊叫;可灘上的黑影根本不理睬他,而是繼續乾著它們的奇怪勾當。
「孩子,」老婆婆回答,「她是水妖,是壞東西,所以得不到永生。」
有少數人已經準備同意豪克的意見。
「向著你唄!你不是也神魂顛倒了嗎!」
「拿出耐心來,艾爾凱!」有一次,他覺得妻子像是不打算再放他走了,便說。「我必須自己先把情況摸得一清二楚,才好提出建議來啊!」
眼下一群想要參加比賽的年輕人正站在教區小酒館的門外,眼睛瞅著旁邊聳立著的石砌教堂塔尖,腳凍得不住地在地上踢踏。牧師養的鴿子不像夏天可以到地里找吃的,此刻都成群地從養活它們的農家倉房和草堆中飛回來了,鑽到了塔頂下的窩裡;在西邊的海面上,抹著一片金色的夕照。
「這跟咱們屁相干!」另一個說。「再見,伊文,你要不想走,我可自個地回去啦!」
「好久以前了。不過我已經成年,馬涅斯教父,」她回答。「當時我爸爸身體已很衰弱;由於我了解他,便沒拿這事去煩地的心。眼下他到了上帝身邊,會明白地女兒找到了一個穩妥的丈夫。本來我打算在守喪的一年內都不講這件事;可現在為了豪克,為了堤內這一大片土地,我不得不講啦!」她轉過臉來望著總堤長,補充道,「大人,請您原諒!」
她慢慢抬起黑色的眼睛來望著丈夫,兩人相互注視了幾秒鐘;但幾秒鐘叫人感覺長得沒完沒了。
「水,爸爸!水!」
「不必吧,」我說,「和您的豪克在一起,我不會打瞌睡的。」
可他並不只那天晚上才親自喂這匹白馬,而且從此以後天天如此,眼睛時刻注意它。他想讓妻子看看,他做了一筆合算的交易;至少不能出現任何差錯。——沒過幾個星期,那馬的架勢確也威武起來了;身上的亂毛漸漸褪去,換出了一身光滑潔白的毛皮;有一天豪克牽它到場院里遛腿兒,跑起來已經噔噔噔的。豪克想起了賣馬的那個流浪漢,不禁自顧自地嘀咕起來:「這小子不是個傻瓜,就是個無賴;馬難是他偷來的!」——而且還有,這馬如今在廄里只要一聽他的腳步聲,立刻就會轉過頭來,像迎接他似的衝著他鳴叫;而他也發現,這畜生就跟阿拉伯人所講究的那樣,臉上是沒有肉的,並且有著一對明如閃電的褐色巨眼。接著,豪克把它牽出原來,給它配上了一副很輕的鞍子。可等他剛剛一騎上去,這畜生就如歡呼似的長嘯一聲,馱著他扔鬃奮蹄,衝下土坡,上了大路,向著海堤飛馳而去。它背上的騎手卻坐得穩穩噹噹的;直到登上壩頂,它才放慢了速度,頭偏向大海,四蹄輕捷得好像踩著舞步。豪克拍了拍它,撫摸了一下它那發光的脖子;可它並不需要多少這樣的愛撫,就已對它的騎手百依百順。豪克騎著它在堤上住北走了一段以後,便輕輕輕過馬頭,返回自己的田莊。
「一定辦成,一定辦成,尊敬的總堤長大人,」老頭子笑呵呵地回答。「這種烤鵝肉吃了難增加力氣!是啊,感謝上帝,我精力一直挺旺的!」說時他在屋子裡環視了一遍,看豪克有沒有在場;然後便神情莊重地補充道:「我希望,上帝會保佑我再這麼好好地予他一些年。」
可豪克並沒聽見人家怎麼談他,這時候艾爾凱正好進屋來,手腳輕巧地收走了桌上的殘渣剩骨,在經過他面前時漆黑的眸子還瞟了他一下。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姑娘身上。「主耶穌知道,」豪克喃喃自語說,「她才一點也不蠢哪!」
「讓我告訴你吧,艾爾凱,」豪克提起話頭,「告訴你我是怎麼買到這匹馬的。我在總堤長那地呆了大約一個鐘頭;他告訴我很好的消息——我的設計這兒那兒雖然還得修改一下,但主要部分,即大壩的新型截面,卻獲得了批准,再過幾天就要下達建造新堤的命令!」
話說有一天豪克又從海邊走回家去,肩膀上搭著他的上衣,手裡卻只提了一隻死鳥;可這鳥的羽毛五顏六色的跟緞子一般漂亮,而且閃著金屬似的光澤,在豪克也還見所未見。雄貓發現他走來,又跟往常一樣喵喵喵地叫開了。然而這次豪克捨不得用自己的獵物——它很可能是一隻錦雞哩——去滿足那隻饞貓。
「唔,」長工哼了一聲,然後問,「你看清楚了?」
「我必須去,艾爾凱。」
小傢伙默默地點點頭,搖著船,帶著他的鞭子,闖進月夜裡去了。長工慢慢踱回堤跟前,爬到了他們剛才所站的那個地方。不一會兒,他就看見小船在一條寬寬的水流盡頭的黑色峭岩邊停住了,緊接著,船里的一個矮矮的人影便跳上了岸。——聽,不是小傢伙打響鞭的聲音嗎?但也可能是正在上漲的潮水的喧囂。在離小傢伙登岸處往北幾百步遠的地方,他又看見了被他們當成是一匹白馬的怪物;而此刻!啊——小傢伙的影子正衝著它走去!突然,那怪物抬起頭來,像是愣住了似的;同時傳來小傢伙甩響鞭的嘛啪聲——這次聽得非常清楚。可是——怎麼搞的?他沿著來路退回去啦!那邊的怪物繼續遊動著,聽不見一聲嘶鳴;在它的頭頂上,時時飄過一條條白色水霧似的帶子。長工目不轉睛地看著,完全給迷住了。
豪克沒有回答;他突然感到,他背心口袋裡的戒指彷彿動了一下似的。可還在他克制住對這種下意識衝動的不快以前,艾爾凱又講了:
大伙兒把勝利者團團圍住;可他呢,卻只伸出手去握他旁邊的那隻手。甚至當人們對他喊:「還站著幹什麼,豪克?你的球掉在桶里啦!」他也只是點點頭,一步都不肯離開原地;直到他感到那隻小手也緊緊握著他的手時,才說;
可另一個已站在通下圍地中的便道上,轉過頭來回答說:
說著豪克已走出門去;艾爾凱趕上他,握了握他的手。豪克·海因,這位一貫獨斷獨行的堤長,現在竟急於要聽聽那些他從前認為不值一顧的人的意見了。在酒館里,他碰見奧勒·彼得斯跟另兩位委員以及一個沼地村的地主在一起玩撲克。
「人家把咱們關在門外,就是不讓咱們聽嘛!」
「溫凱不想再看了;可你是什麼都辦得到的,爸爸!」
「你就儘管整理吧!」他說,「我也高興能這樣。」
「聽著,卡爾斯滕,」伊文在離開那幽靈出沒的小島很遠以後才說,「你可一直被認為是個好樣兒的;我想,你一定很願意親自過去看個究竟吧!」
艾爾凱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問:
「你說得有道理,豪克!」老婆婆一邊回答,一邊照他的話辦,「有道理!對於我這麼個老婆子來說,這樣也更好些。」
「髑髏怎麼啦?」長工問。
誰料那老貓卻步步緊逼過去;豪克站住腳瞪著它,手裡提著自己的獵物,那貓也站住了,但卻舉起一隻爪子。看起來年輕人對他的貓朋友的脾氣還未摸透;因為一當他背轉身去準備離開,他便感到手中的獵物猛地一下子給拽掉了,同時有一隻尖利的爪子插|進了自己的肉里。一股野獸般的狂怒頓時使小夥子血液沸騰;他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強盜的脖子,把它高高地舉在空中,使勁地捏得它眼珠子都從聳起的亂毛中突露了出來,全不顧這畜生有力的后爪已把他胳臂抓得血肉模糊。「嗬伊!」他大吼一聲,把手握得更緊,「咱倒要看看,看咱倆誰個堅持得更久一些!」
他很快吃飽喝足了,然後站起身來,和妻子一起在室內踱步。夕陽的斜暉照在牆壁的瓷磚上,顯得挺有生氣。
「還成,」他苦笑了一下說,「不過,我必須自己拚命干,他們能不拖後腿就算萬幸!」
聽到這兒,他激動地抓住她的手;她也任他抓著。兩個年輕人在沉沉的暮色中相傍而立,好半天才鬆開手,依依不捨地分別了。——突然颳起一陣風來,梣樹的葉簇發出沙沙的響聲,屋子正面的護窗板更是嘩啦嘩啦的。風過後,夜幕就慢慢合攏來,遼闊的平野上萬籟俱寂。
他壓根兒想不到去和他過去的同學玩一玩什麼的;他們呢,對這個幻想家似乎也不感興趣。冬天到了,嚴寒已經降臨,他卻仍然走到他往年在這時候從來不曾去過的大堤上,直到堤外的淺海灘也讓一望無垠的冰雪蓋住。
「再這麼下去不行了,艾爾凱!快叫一個女僕來;颶風對玻璃壓得太厲害,必須把護窗板關上!」
那是在三月末的一個晚上,住在特德·海因小房裡的農民和年輕堤長家的長工幹完活兒,並排著站在大堤上,望著對面膜俄月色中幾乎無從辨認的小島出神。突然,他們像是發現了什麼稀罕的東西。農民把兩手插|進衣袋裡,渾身哆哆嗦嗦。
「住手!住手!你們在這兒搞什麼鬼名堂!」
豪克呢,對這些風言風語一點兒不知道;這些天,他聽見看見的只有他的妻子,就連那初生的嬰兒也似乎不存在於世界上一樣。
這其間堤長家裡也有了一件喜事;在婚後第九個年頭,一個嬰兒終於呱呱墜地!它是個小丫頭,跟所有新生兒一樣,紅通通的嫩皮,滿臉皺紋,足有七磅重;只是那哭聲顯得頗為異樣,令她母親不十分開心。更糟糕的是第三天,艾爾凱突然發起高燒來,一個勁兒地說胡話,連她的丈夫和那個老收生婆都全不認識了。豪克看到嬰兒下地時的狂喜一變而為憂愁;從城裡接來的大夫坐在產床邊上,摸了脈,開了處方,但看上去仍是一籌莫展的樣子。豪克直搖頭,嘴裏南咕著:「他也沒辦法;只有上帝能給予幫助啊!」他默默祈禱上帝,但上帝似乎也並未聽見他的禱告。老大夫離開以後,豪克獨自站在窗前,望著外面飄飄的雪花出神。這當兒,病人又在夢中發出驚叫,他於是自動地合起掌來,本身並不清楚這樣做是出於虔誠,還是僅僅為了使自己在巨大的恐怖中不致喪失理智。
這時,房間里吵得更厲害;可接著便慢慢安靜下來,站在屋外的小夥子又聽見繞過教堂塔尖輕輕吹來的東北風的嘯聲。那個在門上偷聽的人出來了。十八歲的小年輕趕緊問他:
妻子憂心忡忡地望著他:
暮色中,在大堤投下來的陰影映襯下,那隻刷著白正的木桶顯得分外清晰。
光陰荏再苒,新堤建成已經三年過去了。工程經受住了時間考驗,維修費用是微乎其微的;而在圍地內,到處都盛開著白翹搖花,人走在這片無災無害的牧場上,夏風拂來,便會淹沒在甜美醉人的香霧裡。現在,就到了把迄今只是理想中的份額落實下來,分派給有關的人一定數量的永久性地產的時候啦。豪克沒有偷懶,在分配之前又弄到了幾份地。奧勒·彼得斯躲到一旁不吭氣;他從新圍地里啥也搭不到。自然,分配會上並非沒有麻煩和爭吵,但是畢竟分下來了。很快,這一天也被堤長拋到了腦後。
另一個小夥子看見鴿子都歸巢了,便忍不住走進屋去,把耳朵貼在 廂房的門上偷聽;這當口從房裡正好傳出來七嘴八舌的聲音,堤長家的小長工也擠到了他身邊。
「這可不是我願意的,艾爾凱,尤其對你,」豪克怯生生地說,同時把一個牛腦袋從面前推開,「來,紅花,會讓你吃夠的,只是別連草杈都給我一起吞下去!」
「讓咱倆齊心合力堅持下去,」她說。
他不做聲了,但耳朵旁邊卻通的一聲震響,原來是提長朝桌上猛擊了一拳。
「你有足夠的勇氣嗎?」他妻子問他。
姑娘點點頭,立刻打聽:
「是你嗎,艾爾凱?」小夥子問。
艾爾凱卻仍跑回屋去,為女兒拿來一條小圍脖和一頂小帽子。
「我說海堤!」
過了聖馬丁節就是冬天,各種各樣的修築堤壩的工程都該結帳啦。這時候大長工與小長工之間的矛盾仍然沒有緩和。
「安靜點,孩子,爸爸抱著你,水不會掩著你的!」
「我會抓住她;再說今兒個天這麼暖和,海這麼高興,她會看見它跳舞的!」
堤長豪克·海因騎著他的白馬直奔大堤。因為連日大雨不停,狹窄的小路已經又滑又軟。然而爛泥粘土似乎都阻擋不了白馬飛速前進,它仍像急跑在夏天結實的平地上一般。烏雲在空中瘋狂奔逐,下邊的沼澤地黑影憧憧,變成了一片潛藏著不安與恐怖的黑包荒漠;堤外的海嘯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可怕,彷彿想要把其名聲音統統吞沒。
「是啊,一個人要是沒點正經事乾乾,心裡頭就悶得慌。」
霎時間,豪克的胳膊像鋼澆鐵鑄似的有了力量;他微微彎下身子,把木球在手中掂了幾掂,然後猛一揮臂——兩方的觀眾中一派死寂,所有人的眼睛都跟著飛行的木球,可以聽見它劃過空氣時發出的吱兒吱兒聲。突然,在離投擲點很遠很遠的前方,一群從堤上飛來的驚叫著的銀白色海鷗遮住了它;但也就在這一瞬間,人們聽見遠處的木桶發出了「空通」一聲。
傍晚——當時是九月頭上——一切都如她希望的那樣就緒了,她便拉住豪克的手,用黑色的眼睛望著他說:
「我是說,艾爾凱,那樣一來,今天這一天對於我就反倒不圓滿啦。」
這一晚艾爾凱沒有再跳舞;當兩人走回家去的時候,便你拉著我的手,我拉著你的手。夜空中繁星閃爍,沼澤地里一派寧靜;從東方刮來的陣陣夜風,仍夾帶著料峭寒意九九藏書。可兩人慢慢走著,既未包頭巾,也未裹披肩,彷彿春天突然已經降臨。
正是漲潮時節。父女倆到了堤上,日光被大海反射到小女孩的眼裡,旋風捲起排空的巨浪,不斷地向前湧來,擊打在岸邊上發出嘩嘩的喧囂聲。女兒嚇得用兩隻小手抱住父親握韁的拳頭,把白馬驚得一下子竄到了旁邊。小姑娘仰頭望著父親,淡藍色的眼睛凄凄惶惶地大張著,連聲喊:
「好在咱們沒有孩子;要有,那些傢伙沒準兒還會要咱們拿他去當犧牲哪!」
終於,太陽和春風喚醒了冰封的大地,最後的準備工作也完成了。要呈報總堤長以便他拿到上頭去請求批准的種種文書,其中包括為促進公眾福利以及政府稅收而在上述海灘建造新堤的建議——要知道不出數年就可增加近千畝良田啊——都已謄寫清楚,並連同一大批附件:有關地段目前和將來的變化對比圖,一系列水渠和閘門的設計方案,以及其它諸如此類的種種圖表,統統捆成結結實實的一捆,最後蓋上了堤長的大印。
小船靠岸的聲音驚醒了他;很快,他就看見小傢伙的身影出現在堤下的夜色中,向著他慢慢爬上來。
「喏,上帝保佑你,孩子,」父子倆一跨出門,老海因就對兒子說,「但願他能使你懂事起來!」
「這就好啦,我的溫凱,」——孩子顯然沒聽出她爸爸的話音中包含著多少內心的激|情——「好啦,就在我身上來暖和暖和吧!你可是咱們的孩子!咱們唯一的孩子啊!你愛我們……」豪克的嗓音暗啞了;小女兒也把自己的小腦袋溫柔地貼在他滿是胡茬兒的臉上。
「那也同樣會很動聽,艾爾凱小姐!」
牧師用手指了指正屋,豪克正在裡邊慢條斯理地對兩位年長的人解釋著什麼。
「噓——!」其他女僕發出警告。
「你說得對,爸爸。可我聽說,堤長把他的小幫工給趕走了;這活兒我準保能幹下來!」
「我也看不見!真怪啊!」長工說。
「感謝您,為了今天這個晚上!」我說。「我想,咱們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吧!」
艾爾凱格起頭來仰望著他,眼裡充滿著詫異:
「豪克,親愛的,我好啦!再也不離開你啦!」
「說得不錯,」豪克應道,「舊堤是在三十年前才決過一次;上一次又往前推三十五年,再上一次更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最近三十年來,堤雖然那麼陡,那麼不合理,卻仍立在那兒,連最大的洪水也沒把咱們怎麼樣。可是要知道,新堤將會一百年又一百年地保護我們;使我們不遭洪水的危害啊;因為它朝向大海的一邊是如此平緩,使海浪頭去了衝擊的對象,所以就牢不可破。這一來,你們就給自己和你們的孩子們開拓出了一片安全的土地;就為此,上邊和總堤長才支持我的建議嘛!而為各位自身的利益計,我看你們也應該認識到這點才是!」
「唉,馬爾登老兄,我們那兒就是這個樣子,一點辦法也沒有:從前老頭子當堤長靠的是他爸爸;現在,這一位靠的是他老婆啊!」
「你今天這是向著誰呀,竟跟丟了魂兒似的?」
「它嚷嚷,溫凱害怕!」
豪克望著姑娘淡然一笑。
「先進你屋裡去,特德·海因!待會兒有得你看的!」老婆子目光異樣地瞪了瞪他。
一路上他思緒如麻,惶驚不安,跨進門就倒在圖符里。等艾爾凱牽著溫凱走進來,他又陡然立起,舉起小女兒來吻了又吻。隨後,他給了小黃狗幾下子,把它趕出去。
「甭開玩笑,伊文!我現在已經知道啦;我不能告訴你,它在什麼地方!」
從一小部分與會者中傳出來噴噴稱讚之聲,站在他們中間的耶維·馬涅斯老爺子更是大聲歡呼:
至此整個情況應該說是好的。只不過在終日忙忙碌碌的生活中,他感到包圍著自己的卻是一片孤寂,久而久之,他心中便對世人生出了反感和隔閡;只有對自己的妻子,他始終還是老樣子,而且一早一晚都要跪在他小女兒的搖籃旁,彷彿他永恆的幸福就在這裏。可對待傭人和工人,他卻變得嚴厲了;從前他還能輕言細語指出那些笨拙者和拆爛污者的過失;現在動不動就訓人家,嚇唬人家,弄得艾爾凱事後常常悄悄地去給人說好話。
這其間,教員已從火爐背後踱了出來,挨著我坐在長桌邊上。
一些年過去了。如今在特德·海因的房子里,住著一名健壯的長工和他的老婆孩子;年輕的堤長豪克·海因搬到了岳父的住宅中,與妻子住在一起。夏日,門外那棵大樣樹仍如以前似的風一吹過就沙沙作響;只是眼下擺在樹下的那條長凳上,傍晚時分人們多半只見到年輕的主婦獨自一人做著手工。小兩口一直還沒有孩子;丈夫又忙著別的事,沒工夫來門前閑坐。當初他儘管幫著老堤長幹了木少事,但有些事連他也認為還是暫時不碰為好,就拖了下來。如今他可得一件一件把它們全清理掉,因此非猛干不可;再說他自己的那份地加進來以後,農事經營也繁重了,並且他力圖省掉一個小長工。這麼一來,小兩口除去禮拜天一道趕彌撒,通常都只在吃豪克匆匆張羅的午飯時以及一早一晚見見面。生活是無休無止的辛勞,但也令人滿足。
小溫凱深深嘆一口氣,抬起暗淡的眼睛來問父親:
「不,艾爾凱,」他應道,「現在誰也不反對我;只不過,要保護全區的生命財產不受我們的主的大海的侵襲,是個責任重大的職務啊。」
人們很少講話。只有當扔出一個特別好的球時,年輕的男女觀眾才會歡呼起來,老年人中也許有誰從嘴裏拔出煙斗,用它敲敲扔了好球的小夥子的肩膀,說幾句誇獎的話,諸如:「好樣兒的,正如查哈里阿斯所說,你這一扔可以把老婆都扔出窗外去!」——或者:「你爸爸從前也扔得這麼棒!願上帝讓他獲得永生!」等等,等等。
「就一次,而且僅僅是個影子;可這並不等於說先前沒來過。」
壞天氣持續了兩天多。經一位待我特別好的親戚的挽留,我住在他靠近北海的農莊里早過了歸期。今天說什麼我都不能再呆下去,在城裡還有事等著我辦。從那地方進城得往南走好幾小時;不管我表兄和他殷勤的妻子如何花言巧語,不管他們自己栽培的佩里納特種和洛朗德·理查德種蘋果如何鮮美可口,我還是在午後動了身。「瞧著吧,」我表兄站在大門口,衝著已經上路的我喊,「你走不到海邊就會回頭的;房間咱們給你留著哪!」
經過艾爾凱從中幫助,豪克得到了辭工回家去的允許,只不過老堤長沒有讓他馬上走。如今,堤長家已新雇了兩個長工。——再過了幾個月,特德·海因死了。臨終前,他把兒子叫到病榻前。
「總堤長老爺誇獎了東家!」
夏季和秋季就這麼過去了;工程一直進行到十一月末,隨後就讓嚴寒和大雪給阻止住啦。堤壩尚未竣工,人們決定暫時不封閉圍地。新堤已高出地面八尺;只在西側臨海一邊準備建閘的地方還留著一個缺口;另外,上面老堤跟前的水道也還沒有動。這樣,潮水仍可像三十年來一樣地流經圍地,不會在困地里或新堤上造成大的損害。也就是說,這人的雙手的勞動成果,眼下是託付給了偉大的主,由他保護著,直到春天的溫暖陽光給它以最後完成的可能。
「來,」她說,「咱倆和好吧!你今天的表現比上次捏死我那老貓好得多啊。」
小溫凱的兩眼死死盯著地上,屏住呼吸,恰似正凝視著一個可怖的深淵。也許真是如此吧。父親長時間地注視著她,彎下腰來端詳她的小臉;但從這臉上絲毫也捉摸不出她那神秘的靈魂的活動。他抱起她來,把她兩隻凍僵的小手插|進他自己的一隻厚羊毛手套中。
全桌的人哄堂大笑,表明奧勒這兩句話說得夠俏皮。
眾人遲疑著,他便驅馬衝進他們中間:
他用馬刺猛刺了一下胯|下的坐騎,這畜生就瘋了似的沖了堤坡去。對於他過去的小工給他身上蒙的那一層神秘色彩,這位騎白馬的人一無所知。幸喜人們還沒有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沒有看見他的瘦臉上那對獃滯的眼睛,沒有看見他的斗篷如何在身後飄動,以及他那白馬如何風馳電掣地狂奔!
這當兒,門外響起了馬蹄聲,艾爾凱一下樓住丈夫的脖子,在瞬間彷彿她再也不能放開他似的,但也僅僅是瞬間。
豪克臊的一下子臉紅筋脹。不過確實選到了一隻挺合式的戒指;他急忙接過來,付了現錢,心怦怦跳著,鄭重其事地把戒指揣進了背心口袋裡。他就這麼每日每時地把它帶在身上,心裏既充滿不安,又懷著驕傲,彷彿那隻背心口袋專為準備來藏這戒指似的。
「主,我的上帝,千萬別給我奪走她啊!你知道,我不能沒有她!」——接著他便像墮入了沉思,壓低嗓門繼續說:「我現在知道啦,你並非永遠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你也不是萬能的啊;你是極端智慧的;你必須按照你的智慧行事——主啊,你哪怕只對我發出一聲嘆息也行,讓我明白你的意思吧!」
「唉,爸爸,抓走你鴨子的是奧特爾,不是她!」艾爾凱插|進來說。
「那就把牲口都牽進廄里去;可別喂它們,我自己馬上就來!」
「水不會淹著我,」她聲音顫抖地說,「不會的;你講呀,爸爸,水不會傷害咱們。你能夠講的;你講了,水也就不會傷害咱們啦!」
「『喂,究竟想賣多少?』
長工忽然轉過身來望著他:
「魚!」溫凱重複著。
「他看來是挺開明的!」
「你是堤長的孩子嗎?」特琳·楊斯問;孩子像是點了點小腦袋,她於是繼續說:「那就坐在我這矮凳上!從前這是只安哥拉貓——這麼這麼大!可你爸爸把它給打死啦。它要還活著,你就可以把它當馬騎。」
遠遠傳來的車輪滾動的聲音驚醒了她。她睜眼一看,馬車一輛接一輛地進了村,朝著她的家駛來。她直直身子,再定睛看了看遠方,然後就像來時一樣穿過馬廄,退回已經布置得肅穆莊嚴的內室里去。裡邊也闃無一人;只能透過牆壁,聽見女僕們在廚房中嘀嘀咕咕的聲音。宴席擺在那兒,顯得如此寂靜,如此孤孤單單;窗戶之間的那面鏡子蓋上了白綢,火爐兩邊的銅環也一樣,屋子裡沒有任何東西再閃亮發光。艾爾凱看見她父親最後睡過的那張嵌在牆裡的大床的兩扇門開著,便走過去把它們關上;在大床門上畫著的玫瑰和丁香當中,寫著兩行金字,艾爾凱無意識地把它們念了出來:
「嗯!我說豪克,」他嚷起來,「你了解艾爾凱這丫頭嗎?」
「這位是咱們的老師。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能給您講得最精彩,雖然只是按他的方式,而不能像我家裡的老管家婆安捷·福爾梅爾絲講得那麼活靈活現。」
「你那些鴨子現在怎樣?」在她已持著籃子轉身走了以後,豪克又大聲問她。她只是搖搖頭,拍了一下手,沒再轉過臉來。
「沒事兒,艾爾凱,」丈夫回答,「只是堤上和閘門有些地方要修理。你了解,我總是在夜裡來考慮這些問題。」——豪克再沒講什麼,他希望保留自己行動的自由。他下意識地感到,對於眼下軟弱無力的地來說,妻子敏銳的洞察力和堅強的意志乃是一種障礙;他情不自禁地想避開這種障礙。
「他是這樣,艾爾凱;只不過,他討福莉娜所得到的,還夠不上使他成為提長啊!」
堤長不理睬他,說:
說完,堤長又將自己笨重的身軀靠回到椅背上,在椅子里翻動了幾下,很快又無憂無慮地睡著了。
要是再來一次狂潮——一次像1655年那樣吞沒了無數生命財產的狂潮——要是這樣的狂潮像它已來過多次的那樣又來了……豪克突然渾身一陣寒慄——這舊提,它是經不住這樣的衝擊的!那麼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只有一個辦法,唯一的一個辦法,也許還救得了舊圍地和圍地里的生命財產。豪克感到自己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他那一貫十分冷靜的腦袋也開始眩暈起來;他沒有把這唯一的辦法講出聲,可在自己心中卻大聲叫喊著:你的圍地,豪克·海團圍地必須犧牲掉!新堤必須戳穿!
被叫到號碼的豪克從人群中走出來;他身材瘦長,在典型的弗里斯蘭人的長臉上,一雙灰色的眼睛直視前方,往下垂著的手中握著木球。就在這當口,他在耳邊聽見了奧勒·彼得斯那刺耳的聲音:
這時他腦子裡又湧現了另一些數字:這片灘頭地屬於全村共有,各人按其在村中土地的大小或其它合法收入的多富而分別佔有一定的份額;他開始把他因本人的地產而占的份額,因承繼岳父的地產而占的份額,以及因婚後才添置的地產而占的份額三者加在一起,心中隱隱約約已對將會得到的好處感到喜悅,彷彿看見他自己的羊群不斷在增加。所有的數字加在一起也真夠可觀的,因為他把奧勒·彼得斯的全部份額都買過來了。這傢伙運氣不好,在去年部分地段遭凍時,他最好的公羊給淹死啦。可那次水災夠奇怪的;就豪克記憶所及,連潮頭最高的時候不是也才淹著那些邊沿地帶嗎。而一旦他想象中的新堤完工,又會圍出多少富饒的牧地和莊稼地,又會創造多大的價值啊!豪克感覺有些飄飄然了。但他馬上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好看一看眼前的現實:在他前面是一片沒有堤壩保護的灘頭,一群骯髒的綿羊正在最靠外的岸邊慢慢移動著,吃著草,誰知往後一些年這兒將遭到怎樣的風暴和洪水的襲擊呢?而對於他來說,還會有一大堆的工作、鬥爭和不快!可儘管如此,當他走下堤壩,循著小路越過沼澤,向他家所在的土坡走去的時候,他彷彿已經帶回來了巨大的財富。
「一定得這麼辦!」他自言自語著。「干他六年,使這些傢伙再不能講我是靠著老婆當上堤長的!」
「你瞧又來啦,」長工說。「下午我到過這兒,島上並沒有馬;相反,我卻清清楚楚看見地上的馬的白骨。」
「你的罪孽,堤長!」人群中一個聲音沖他喊道,「你的罪孽啊!你就帶著它接受上帝的審判去吧!」
「可是,」她繼續說,「奧勒·彼得斯自己不也討了個有錢老婆嗎?」
「是的,是的,特德。可你說我又有什麼氣好生呢?我們這些沼澤地的農民,上帝保佑我們,是自有對付的辦法啊!」他說時便操起擺在面前的餐刀來,用刀背輕輕敲著那隻可憐的鴨子的遺骸。「這是我最心愛的鳥兒,」他十分舒泰地笑了笑,「是我一手把它養起來的!」
「我是罵我自己,艾爾凱。不過,在這之前我也于了不少別的事呀!」
我很快搞清楚,旁邊這位殷勤的人正是堤長。我倆攀談起來;我於是開始對他講自己在堤上的奇遇。他聽得十分專心;我突然發現,周圍談話的人全都不做聲了。「白馬騎士!」座中有一個人失口叫了出來;這一下其餘的人也都驚慌失色了。
艾爾凱瞪大燒得通紅的眼睛,目光茫然地四處瞅著,像是個絕望的落水者。
日子一天天過去,新鋪的草皮不斷抽芽上長,已透過蓋在上邊的草簾現出綠意;這時候,或步行或騎馬從旁邊經過的豪克也越來越不安了。他常把眼睛轉到別處,或騎著馬走在緊貼內側的邊沿上;有幾回,他本該去那兒巡視,卻臨時變卦,讓長工把已裝好鞍鐙的馬牽迴廊里去;反過來,當他在那兒無事可做的時候,卻又說走就走,突然步行前在,好像只是為了迅速而不為人留意地離開自己的家;有時他走著走著又半路折回,鼓不起勇氣重新去觀察那個不祥的地方;臨了幾,他又恨不得用手把那段堤整個扒開來,要知道它就像一個在他體外獲得了形象的良心上的內疚,時時刻刻出現在他的眼前。然而,他的雙手事實上已不可能再去碰它了,而且對任何人,甚至連他妻子在內,他都不能再提它。就這樣到了九月。一天夜裡,起了不怎麼大的風暴,最後風向突然轉為西北了。第二天上午,天氣陰沉沉的,豪克又趕在落潮時騎馬到了堤上。當他的目光掃過淺海區的一剎那,心中突然一驚:面前,朝著西北方向,他又發現那條讓潮流沖成的鬼壕溝,而且變得更深更顯眼了;任隨他怎麼拚命睜大眼睛,壕溝仍然一個樣子。
「是的,爸爸!」兒子回答。
在大門外站著的另一個小夥子迎著豪克,對他講:
「特琳·楊斯!」——冷不防從廚房門口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喚,把老婆子嚇了一跳。是豪克·海因站在門口:「你又在給孩子胡謅些什麼?我不是告訴過你,叫你把你那些故事記在心中,要不就講給你的雞呀鵝呀聽嗎?」
然而誰也不肯動手,只有一鏟一鏟的泥土仍在朝那哀叫著的小狗身邊飛去。這時他猛地一刺胯|下的坐騎,白馬長嘶一聲,衝下堤來,所有的人全閃到旁邊。
我站在他身邊往外張望。這兒的窗戶剛好臨著大堤的邊沿,可以清清楚楚看見,情況果然如他所料。我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你的克勞斯在倉里,它在那兒挺暖和的。」
「走,溫凱!」他說,同時把自己的傻女地位到身邊,「跟爸爸到堤上去;到那兒我給你看有趣兒的東西!只是咱們得走著去;白馬送到鐵匠鋪打掌去啦。」隨後他就牽著孩子回到卧室,艾爾凱給小女兒圍上了厚厚的羊毛頭巾和被巾。不一會兒,父女倆就沿著舊堤朝西北走去,經過耶維爾斯島,直到面前出現幾乎是一望無際的淺海。
「什麼什麼?」他問。「你這是講些啥啊,孩子!」
「是比你的房子和田地更貴重的東西,」老婆子回答,然後又匆匆趕她的路。當她看見老海因的家已近在腳下的時候,便轉到大堤斜坡上的羊腸小路,徑直往村中插下去。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長工和小卡爾斯滕一起站在民舍門口。堤外晚霞已經消散,堤內的沼澤地里更是暮色沉沉。遠方偶爾傳來一聲受驚的牛的哞叫,或者一隻遭到鼬鼠和水鼬的襲擊而性命垂危的雲雀的哀鳴。長工倚在門柱上抽他的短煙斗;夜色濃得他連自己吐出的煙也看不見了。到此為止兩人還未曾搭話。可小傢伙有點什麼憋在心中;只是不知道如何對這位沉默寡言的同事講起才好。
「學什麼來著?」姑娘反問。
「『可別賣給我啊!』我打趣地大聲道。
不知不覺間,他已來到海堤上,往南朝進城的方向走出老遠一段去了;坐落在同一方向上的海堤邊的村子,早已消失在他左邊。他仍然不住地走啊,走啊,眼睛盯著緊臨海水的寬寬的灘頭。這當口誰要在他身旁,一定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在多麼緊張地絞著腦汁。他終於停住了。在他面前,寬寬的灘頭已經消失,變成了緊貼堤下的窄窄的一條。
這第二本書是一部荷蘭語的簡明語法。小夥子得到它時冬天才開始不久,等到他家園子里的刺萄終於又成熟起來的時候,這本小冊子已大大幫助了他,使他完全能讀懂當時廣為流行的奧伊克里德幾何教程啦。
到了岡上,他朝著她走去,同時說:
這當兒兩人都露出了笑容,而且相互把手握得如此之緊,要換個場合姑娘一定會疼得叫起來的。
然後,兩人慢慢爬上土丘,向著東家的房子走去。
「阿門,艾爾凱!」豪克嚴肅地笑了笑說,「對,咱倆都有的是工作啊!」
夜來睡覺香。
「等一等,老師!」堤長壓低了嗓門說。
「艾爾凱,艾爾凱!」他呼喚著,「睜眼看看我吧,我在你身邊呀!」
艾爾凱把手撫在他的胳膊上說:
冬季里曾漲過幾次潮,只不過都未造成什麼影響罷了。僅在另一邊離岸不遠的小島上淹死了一群羊,捲走了一塊灘頭地;在這邊和新圍地附近造成的損失簡直微不足道。只不過昨天夜裡風暴更兇猛了,現在堤長必須親自到堤上來看著整個情況。他從東南角出發已將新堤巡完一遍,一切都完好無損;可是走到西北角新堤與舊堤銜接的地方,他發現新堤雖然還好好的,舊堤在從前水道接觸和流經的地方卻被衝掉了老大一塊草皮,壩體中還留下來一個潮水激成的空穴,穴內露出田鼠刨成的橫七豎八的通道。豪克下馬來仔細察看堤上的毛病:顯而易見,這種由田鼠打成的暗道一定還有很多很多。
姑娘的兩眼繼續盯了一會兒地面,隨後慢慢抬起來,把一道深沉有力的目光射到豪克的眼睛中,使他如夏日里感到清風的吹拂一樣,頓時心曠神怡。
「這兒有什麼聚會嗎?」我向他打聽。要知道,我此刻清清楚楚地聽見從門內傳來嘈雜的人聲和酒杯相碰的丁當聲。
「喂,等著我!」豪克聽見落在後面的一個喊。
會場中響起一陣訕笑。
幾個星期以後的一天,總堤長陪同上邊的專員們參觀來了。在堤長家裡,舉行了自特德·福爾克爾茲老堤長出喪以來的第一次盛大宴會,本村的堤管會委員和有重要關係的人也全部應邀出席。宴會以後,客人們和堤長家的車都統統套好了馬。艾爾凱由總堤長攙扶著,登上了那輛棕色閹馬拉的輕便馬車;隨後總堤長也跳上去,抓住韁繩:他今天要親自為能幹的堤長太太駕車。一行人就這麼興高采烈地下了土坡,拐進大路,沿傾斜的便道駛上新堤,在新堤上繞著剛開拓出來的圍地轉了一大圈。當時正微微地刮著西北風,在新堤的北側和西側,潮水不斷湧來;但顯而易見的是,那平緩的堤波已經使水衝擊的力量小多了。政府專員們的口裡不停地發出對堤長的稱讚;這一來,那種開始時還從本村某幾位委員嘴裏聽得見的懷疑論調,很快便完全窒息。
豪克獃獃地凝視著面前的景象;這不就是一次新的要吞沒一切牲畜和人的太古洪荒嗎?這當兒,他的眼睛又感到一線燈光的閃耀;仍是他剛才看見的那燈光,它始終還在那兒亮著,還在他家所在的高丘上亮著!這給了他勇氣,使他敢於去看腳下的舊圍地。他看清楚了,在湍急狂亂地飛瀉著的洪流下面,被淹沒的土地還只不過一百來步寬,旁邊清晰可辨的是那條直抵堤下的大道。而與此同一時刻,他還看見了一點別的什麼:一輛大車,不,一輛二輪輕馬車,正向著堤壩狂奔而來,車上坐著一個女人,是的,還有一個孩子。而且——那在呼嘯的狂風中隱約可聞的不是一隻小狗尖利的吠聲嗎?全能的上帝啊!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兒,是她們倆!馬車已經快到堤下,而咆哮的潮水也已向它涌去。「艾爾凱!」一聲喊叫,一聲絕望的喊叫,從豪克胸中迸發出來。「艾爾凱!回去!回去啊!」他叫著。
「她會禱告嗎?你講的什麼呀?她是誰?」
「幹嗎呢?我又沒有撒謊!」她說。
「我想,艾爾凱,我得到的是更寶貴的東西!」
講故事的教員停了下來,環視著四周的聽眾。窗外傳來一聲海鷗的啼叫,走廊上有誰在跺腳,似乎想把粘在他那沉重的皮靴上的泥土蹭掉。
可是,事情並未解決,儘管奧勒·彼得斯沒再開腔,其他人也是到吃晚飯的時候才散。到了第二次會議上,一切才定下來,而且是在豪克自己答應下個月在原該他出的三輛車以外再出一輛車以後。
「可真是哩!毫無惡意,堤長;不過一句俗話罷了。」說時,瘦高個兒特德盯著那位身價頗高的胖者頭,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氣。
「唉,耶維爾斯島!」老婆子喃喃著。「唉,我只不過想看看它,看看我那孩子當初去見上帝的地方!」
「嗯,」長工回答,「骨架既然散了,也就站不起來了!」
「喏,有什麼事嗎?」
「可別臉紅啊,豪克,總堤長誇獎的,正是你自己啊!」
「好,再好不過。」
「這就是豪克·海因的故事,」我的主人又開了口,「我是盡自己的了解,一五一十地給您講出來了。當然,要讓咱們堤長家那位管家婆給您講,必然又是另一個樣子;你於是會聽到:洪水退去以後,耶維爾斯島上又像從前一樣出現了一具死馬的白骨,在月光下又會站起來跑跑跳跳。而且據稱這次是全村的人都親眼看見了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豪克·海因和他的老婆孩子都在這次洪水中喪了生;我在上邊的公墓里連他們的墓穴都未找到,他們的屍體讓退走的潮水卷著通過缺口,進入大海,在海底上漸漸化成泥土——他們就這樣比其他人更早地得到了安息。然而,豪克·海因大堤在一百年後的今天仍然屹立著;明天,您在進城時要是不怕多走半個小時的路,就可以騎著您的馬從它上面走過。
豪克聽得直搖頭:
「是誰乾的?是誰把這小畜生扔下去的?」
然而,在月亮又缺了、夜晚變得黑暗起來以後,卻發生了另一件事。
「一定堅持下去!」
熱淚湧進了她的眼眶;丈夫卻把她緊緊摟在懷裡,說:
「為什麼?」女兒問。「這樣好嗎?」
「滾!我認識你,奧勒·彼得斯!」姑娘昂了昂頭,答道。可那傢伙把臉一轉,裝作沒有聽見。
可是小傢伙仍然想不通:為什麼這匹白馬是匹鬼馬,它就不可能活蹦亂跳的?正相反,正因為它是鬼馬,所以才格外活潑吧!所以,他每次在天快黑的時候走進廄舍——夏天裡白馬有時也關在裡邊——那畜生猛地向他扭過頭來,兩眼像電光似的射向他,他都會嚇得魂不附體。「見鬼!」他過後嘟囔說,「咱倆絕不能在一塊兒呆下去!」
父親點點頭:
豪克隨即大步走進屋中:此刻,他關心的不再是誰是堤長這個問題。他腦子裡翻騰起伏的思緒,恐怕在當時是誰也不會了解的——
「我不是來瞧瞧的;我要把你這地方整理整理,讓你在自己家裡生活得像個樣子!你父親只知道他的數字和圖,顧不上自己的生活,死神來了更把一切搞得亂糟糟的。現在我要把這個家弄得稍微能住人一點!」
「請原諒!這白馬騎士是怎麼回事?」
身軀肥碩、看樣子很容易中風的堤長,坐在長桌頂端一張鋪著五顏六色的軟墊的圈椅里,一雙大手疊在肚皮上,鼓著圓圓的眼睛,正心滿意足地盯著面前擦得發亮的桌子上的一隻瓷盤;盤中是一隻吃剩的肥鴨的骨渣,旁邊躺著叉子和刀子。
「可你樣子看上去悶悶不樂的哩!」
「我壓根兒不跳舞,」豪克回答。
「回頭見!」農民轉過臉來嚷了一聲,沿著堤壩朝家裡走去。伊文忍不住瞟了他遠去的身影好幾次,但到底還是讓好奇心給留住了。這當兒,從村子的方向朝著他移動過來一個矮而壯實的黑影,原來是堤長家的小長工。
「這樣的孬馬咱們圈裡還從沒養過一匹哩!」
突然間,馬蹄下進出一聲垂死的慘叫。他勒住韁繩,調頭一看,只見一群白色的海鷗,嘎嘎嘎地怪叫著,一半是飛,一半是受著狂風的驅使,緊貼地面從他旁邊竄過,想在陸地上找一個藏身之所。它們中的一隻,讓烏雲之間暫時透過來的一束月光照著,躺在路邊已給馬蹄踩死。騎手恍惚看見,它的脖子上有一條紅綢帶在輕輕飄動。「克勞斯!可憐的克勞斯!」豪克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
安娜講著講著突然不吱聲了;女僕們全沒發現,太太早已站在廚房中。
豪克從寧靜的家中來到這裏;可在剛才他聽見這些總算還有節制的話語背後,卻藏著他怎麼也不會看不到的頑強的敵意。他呢,卻感覺自己似乎已沒有從前那種與之對抗的力量。
「兩本都拿去吧!」父親特德·海因說,「它們不會對你有多少用處的。」
各位也許會問,是什麼東西使這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相互同情的呢?也許——他倆都是天生的數學愛好者,姑娘不忍心看見一個與自己同樣稟賦的人給做粗活兒毀掉吧。
她從他懷裡抬起頭,用自己那黑黑的眼睛久久注視著他。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牧師先生!」
「快罵夠了吧?」豪克對她喊道,「罵夠了就讓我告訴你:我願意賠你一隻貓,一隻以吃老鼠肉、喝老鼠血為滿足的貓!」
「變天也拉不住咱們!」說著便把女兒抱上馬鞍。媽媽艾爾凱還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手擋著陽光,目送父女倆上了大道,朝著海堤馳去。特琳·楊斯坐在石頭上,枯萎的嘴唇囁嚅著,聽不清叨叨些什麼。
這時候,豪克猛地轉過身,把老收生婆從床邊推開,一下跪在地上,雙手抱住妻子,把她緊緊摟在胸前。
安娜沒法子,只好服從主人的命令,結果那天沒能去參加聚會。
直到夜幕掩蓋了一切,他才慢吞吞地走回家去。從他身後不斷傳來扑打翅膀的聲音和刺耳的尖叫;可他既不回頭,也不加快腳步,所以很晚才回到家。據說,他從來沒把這件事告訴他父親或者別的任何人。直到許多年以後,在相同的季節和相同的時間,他帶著一個上帝使她成了他累贅的傻女兒到堤壩上去,又看見在外邊的海灘上出現了同樣的情況,他才告訴她,那只是些蒼鷺和烏鴉,它們在冰隙中叼魚吃,被霧氣籠罩著就顯得又大又嚇人,所以根本用不著害怕。
「不行,小長工這樣的娃娃絕不能吸收!」
「並不很怪,伊文。等等,我記不起在怎樣的晚上,人家說白骨也會站起來,就跟活了似的!」
「這可不行!」他過後總大聲說。「絕不能由於你的懶惰而把咱們的堤毀了!」
「不,我是說,他誇獎了堤長!」
艾爾凱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手裡。
「我也是,」小傢伙邊說邊伸長脖子;可突然,他像恍然大悟似的猛拽起長工的衣袖來,湊近他耳朵說道,「伊文!那原本躺在地上的馬骨頭到哪兒去了?我看不見!」
「這目標也許太大了吧,要不要把它換成一隻灰色的瓦罐子?」
「你們在這兒講些什麼啊?」艾爾凱低聲說。「可別讓東家聽見!」當女僕們一齊爭著要告訴她時,她又適:「沒必要;我已經聽得夠多了。干你們的活兒去吧,這會對你們更有好處!」說完她便領著安娜回房間去,讓她結趕集的賬。
「講吧,講吧,老師,」在座的幾個年紀輕一些的人同時叫著。
「這樣子,我們仍舊是孤孤單單的啊,」她又說。
「那就請唄!」老頭說。這個怪老婆子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哩。
「為什麼?」父親問。
第二天,新堤壩最後竣工了。這時風已經停息;在圍地和大海的上空,一群群海鷗和鷸鳥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從耶維爾斯島方向,傳來遲遲尚未南遷的千百隻野雁的啼鳴;籠罩著遼闊沼澤地的白色晨霧慢慢散盡了,一輪金色的太陽升起在秋日的晴空中,輝耀著人類的雙手的新創造。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特德·海因?我不正好就是第三代嗎!」
「眼下可沒有哩,伊文。」
「等一等好嗎,豪克?」她低聲問。
「啥時候——這我總可以問問吧,艾爾凱·福爾克爾茲,是我抱你受的洗嘛——啥時候你就訂了婚來著?」
「這鞭子真帶勁兒!」長工說。
在上世紀中葉,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在一七五零年的前後,此地曾經有過一位堤長;對於築壩和修水閘一類的事情,他比一般的農民和地主是要懂得多一些,但遠遠還不夠,因為那些有學問的人寫的有關書籍,他只讀過很少一點點。他的知識都是自個兒捉摸出來的,而且是從小就開始這麼做的。您肯定聽說過,先生,弗里斯蘭人都長於算術;也許人家還對您講過咱們法萊托夫特村的漢斯·摩姆遜吧。這摩姆遜是個農民,卻會造指南針、航海鍾、望遠鏡和管風琴什麼的。喏,後來那位堤長的父親,他就是這麼個人,只不過比較地不足道罷了。他有幾小塊沼澤地,種著油菜和豆子,也養了一頭奶牛。秋天和春天,他常去地頭比比量量;寒冬一到,當從海上刮來的西北風把他的窗板搖得嘩嘩響的時候,他就坐在屋子裡,不停地刻呀,鑿呀。兒子多半也坐在旁邊,常常放下正在讀的課本或聖經,觀察起父親怎樣測量和計算來;一看出了神總把小手插在自己的滿頭金髮里。一天晚上,他問父親,為什麼父親剛剛寫下來的那個算式就正好是這樣,而不能是另一個樣子,並且隨即講出了自己的想法。可父親不知怎麼回答他好,搖了搖頭說:「這個我對你講不清楚;反正就得這樣,是你自己錯了。要是你一定想弄個明白,咱們閣樓上有一口木箱,箱子里有一本某個叫奧伊克里德的人寫的書,明天你上去把它找出來讀讀好了!」
但這一切,都只發生在一瞬間,只像一個幻像似的,打他眼前一閃便過去了。
「行了!行了!上帝保佑!」
豪克笑著回答:
第二天早上,在朝陽投射到遼闊荒原上來的燦爛金光中,我沿著豪克·海因大堤,騎著馬朝城裡走去。
春季里有一天,豪克按照老習慣躺在大堤上離海水很近的地方,周圍是海灘上生長的石竹和散發著香味的苦艾,太陽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頭一天他已到山丘上去揀了滿滿幾口袋小卵石;如今是退潮時節,海灘都已裸|露在外面,不斷地有一些灰色的小水禽在灘上竄來竄去,一遇這種情況,豪克便會突然掏出一塊石頭來扔它們。他從小就開始練習這種本領,所以多數時候都有一隻被打中的鳥留在水坑裡。可是他並不是每次總能去把它拾回來;豪克已經考慮過把那隻雄貓帶上,訓練它像獵狗似的去叼回獵物。只不過在海灘上這兒那兒也還有結實的地方或者沙堆可以踏足,他因此仍然自己跑出去撿他的獵物。每一次,當他回村經過小屋門前時,蹲在那兒的貓都饞涎欲滴地對他叫個沒完,直到蒙克把獵取到的鳥扔一隻給它。
吃完飯,又從屋角里取出一些陶土煙斗來點上,請客人們抽。艾爾凱忙著一杯一杯給客人端咖啡:在今天這樣的日子什麼都不能節省。總堤長、牧師和滿頭白髮的耶維·馬涅斯委員,三個人一塊兒站在起居室中已故主人的辦公桌旁邊談話。
溫凱的眼神又茫然了,似乎並未完全聽懂;接著便把她那異常小的腦袋藏在父親寬大的上衣下。
在旁邊的火爐背後,坐著一個矮小瘦削的人,背背微微有些佝僂,穿著一件破舊的黑褂子,肩膀上已經洗得發了白。對於其他人的交談此人不曾插過一句嘴,但他那幾根稀疏的灰白頭髮底下的一對仍然生著黝黑睫毛的眼睛,清楚地表明他坐在這兒不是為了打瞌睡。
堤長的突然出現,嚇得眾人停住手中的工具;由於read•99csw.com順風,他的話也給他們聽見了。外邊的風非常厲害,人給它颳得經常踉踉蹌蹌的,所以工人們全緊緊擠在一起,他們全站在豪克左邊,說話的聲音給風一刮就散開了,他只看見幾個人在拚命地向他打手勢,卻一點兒不明白他們想告訴他什麼。他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那道已挖成的豁口,然後再看了看腳下的水位。儘管這兒堤坡平緩,潮水也漲到離壩頂不遠了,激濺起來的水花已經淋到白馬和騎手的身上。只須再干十分鐘——他看得分明——潮水就會涌過豁口,將這片新圍地,豪克·海因圍地整個淹沒!
「快乾加緊干,白馬騎士來啦!」
撲克牌都擺在桌上不動了。
「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議,奧勒,」他說,「只不過我擔心,我明天看見的情況還和今天一個樣。」
「『先生,給三十個塔勒就牽去吧!』那傢伙說。『還有籠頭都白送給您!』
「你這是把我關進牢房啦,堤長!耶維爾斯島究竟在哪兒啊?在那頭紅牛或者黑牛後邊是不是?」
「真的嗎?——那好,」在小夥子使勁與他拍了一下手表示說話算話以後,長工又講,「明晚上咱們把船解開;你划著去耶維爾斯島,我一直站在堤上等你。」
「這不是故事,」她嘟嘟囔囔地說,「這是咱舅公給咱講的。」
「是的,是的,孩子,」他說,「在那邊小柜子最上頭的一個抽屜里,放著一份文書。你知道,安捷·沃勒爾斯老婆子有五畝五分沼澤地;可她光靠這點地的租金養不活自己那把老骨頭,因此我每年聖馬丁節都給她一筆錢,在手頭寬裕時甚至還多給這個可憐人一點。這樣,她便把地過戶給了我;一切都按法律手續辦好了。——眼下她也離死不遠,得了我們沼澤地的人常得的惡症;往後你不需要再付給她錢啦!」
「嗬,後來呢?」
豪克這當兒才發現,艾爾凱用一雙機靈的眼睛望著他,輕輕搖著腦袋。
妻子目光陰鬱地望著前方,自語著:
可是艾爾凱臉上很快恢復了血色。
「別怕,溫凱!不是水妖,也不是海怪;世上沒有這樣的怪物;是誰給你講這些的?」
在走下樓去時,我在過道上碰見堤長;他來取一張遺忘在店堂里的地圖。
「不行,堤長。可是,換上我這小子,您就不用擔心啦。」
這麼凝視了很久很久以後,他要麼慢慢地點點頭,要麼用手在空中畫一條平緩的弧線,彷彿他想給那海堤變出一面不這麼陡內斜坡似的。直到暮色四合,一切生物都在他眼前消失,他耳中僅剩下轟然作響的海潮聲的時候,他才站起來,穿著幾乎濕透了的衣服走回家去。
「不,艾爾凱,你的教父耶維·馬涅斯老爹是個好人。我真希望他能年輕個三十歲就好啦!」
誰知女兒卻站出來表示異議:
話說豪克繼承了父親的遺產;不久后,賽捷·沃勒爾斯也病死了,使他的產業又有所增加。可自從他父親去世,或更確切地說,自從他臨終前對他講了那一席話以後,從少年時代就在豪克心中播下的種子便發芽開花了。他反反覆復地告訴自己,等到要選新堤長時,那就一定該是他。可不是嗎,他父親是全村最聰明的人,對這些事很在行,他都這麼囑咐他還會錯得了!還有虧他為他掙來的那份沃勒爾斯的地產;這塊地將成為他豪克爬上堤長職位的第一塊踏腳石!因為,當然哪——一個堤長是必須有一些土地的!——可他父親那些年一個人硬撐硬挨,節衣縮食才為他弄到這點地啊!他自己也能這樣干,他能掙得更多的產業;要知道,他父親已經耗盡了精力,而他呢,卻還能苦於許許多多年!——自然,他要這麼硬幹下去,要像他在幫助老堤長管理堤壩時那樣嚴厲無情,村裡是不會有誰對他友好的。再說他的老對頭奧勒·彼得斯,這傢伙最近也繼承了一份遺產,當起闊人來啦!豪克的面前閃過一張又一張面孔,全都拿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他對這些人也恨之入骨,竟下意識地伸出兩條胳膊,像是想抓住他們似的;要知道,這些人竟企圖把他從一個唯有他才配擔任的職位上擠掉啊。——這樣一些想法死死纏著豪克,叫他怎麼趕也趕不去。如此一來,在他年輕的心中除去誠實和愛情以外,也滋生著嫉妒和仇恨。只不過,他把后兩種情感深藏在內心中,甚至連艾爾凱也絲毫不曾察覺。
「謝謝你,爸爸!」豪克說,同時朝著閣樓上自己睡覺的地方爬去。到了上邊,他坐在床沿上久久地思索,父親為什麼要那麼嚴厲地追問關於艾爾凱的事。誠然,他認識她,認識這個十八歲的身材苗條的姑娘,她長著一張黑黑的瓜子臉,鼻子高高的,一雙眼睛顯得十分倔強,兩道濃眉幾乎連在一起。可他還不曾跟她搭過一句話呀。喏,他要真到老特德·福爾克爾茲家去了,他倒真想好好留意一下這個姑娘,看她究竟是怎麼個人。而且他想馬上就去,免得別的什麼人把位置給搶了;是的,這會兒不是天還沒完全黑嗎?於是,他穿起禮拜天穿的乾淨上衣和他最好的靴子,高高興興地走出了家門。
豪克伸出手來握著她的手,彷彿他倆之間用不著再講任何別的話。可艾爾凱仍輕輕說道:
誰知老頭子卻遲遲疑疑地說:「讓我來給你出個主意吧,」他邊說邊朝自己的小錢櫃走去,從抽屜中掏出一枚銀幣來,「喏,你講是豪克打死了你這畜生,我呢,知道你不會撒謊;拿著,這是一枚克里斯蒂安四世時代的老銀幣,拿去買一張硝過的羊羔皮來蓋你的老腿!而且,等我們的母貓很快下崽以後,你還可以來把最大的一隻挑去;這兩下加在一塊兒,總抵得上你那隻老弱的安哥拉公貓了吧!現在你馬上給我把這畜生拿走,帶著它去見你的鬼去,可是管住你的舌頭,別講它在我這乾淨的桌子上躺過!」
「晚安,豪克!」姑娘輕盈地跑上土丘,消失在房中。
母親艾爾凱卻叫起來:
「走,伊文,」他說,「那不是好兆,咱們快回去吧!」
然而就在這當口,從堤壩上朝我迎面竄過來一個黑影。我一點聲音也沒聽見;但在那殘月投射下來的暗淡光線下,我越來越清楚地辨別出是一個人。不一會兒,他已走到我跟前;我看見他騎著一匹馬,一匹又瘦又高的白馬。黑色的斗篷在他的肩膀上飄動;在與我擦身而過時,我只覺得他那蒼白的臉上有一對目光灼灼的眼睛在盯著我。
二月里,天氣仍然非常寒冷,人們在緊靠外海的凍結的淺灘上,發現了一些被海水衝上來的死屍。把他們運回村時,有一個年輕女人在場;事後她對老海因嘮叨起這件事:「你以為他們的樣子還像人嗎?」她高聲道,「不,像海鬼!腦袋這麼這麼大,」她遠遠地分開兩手來比劃著,「黑得發紫,腫得就像剛烤出來的麵包!看上去已經讓蝦子給咬過,娃娃們一見就嚇得尖叫起來!」
艾爾凱的預感果然成了事實:復活節后的一天早上,家裡人發現特德·福爾克爾茲堤長死在了自己床上;從臉相看,他獲得了善終。近幾個月來,他已多次表現出活得不耐煩的樣子;甚至他最愛吃的烤鵝和鴨子,嚼在嘴裏都不再有滋味。
「白馬!白馬,約翰!快點!」——艾爾凱聽見他喊。隨後,他又走進屋來,頭髮蓬亂,灰色的眼睛卻炯炯發光。「風向轉了!」他嚷道,「轉成西北風了!狂潮即將到來。這不是一般的風——這樣的颶風咱們還沒經歷過!」
「今幾個你到底推了多少車土?」他沒好氣兒地問,因為他看出來,修堤壩這件工作並沒能使他兒子停止動腦筋。
「我嗎?我只是被您剛才的祈禱嚇了一跳;靠這樣的祈禱您是救不活誰的喲!」
過了一會兒,當老海因還在他那狹小的房間里衝來撞去的時候,豪克跨進門來了。他把那隻色彩斑斕的大鳥放到桌子上,發現擦洗得雪白的桌面留下了清晰可辨的血跡,順便似地問了一句:
「得不到永生!」小姑娘重複著,然後從小胸部中發出一下深深的嘆息,彷彿她也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似的。
「可是這麼白費勁兒幹什麼?新堤用不著比老堤高嘛,」又有一條嗓子嚷起來,「我說,那老堤不是好端端地立著已經三十多年了!」
「血!是你搞出來的血!」父親站住了。
「先生,您這馬,它這麼一動不動,準是要出禍事吧!」
她在丈夫面前彎下腰來,滿懷憂慮地望著他;然後一邊站起來,一邊嘆了一口氣。
「誇獎東家?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伊文使勁地擦著自己的臀部說:
空蕩蕩的屋子裡只剩下我和教員兩個;沒掛帘子的窗戶再沒有坐在前邊的人的脊背擋著,透過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情況,只見狂風驅趕著烏雲在空中飛奔。
「嗯,奧勒,」豪克回答,「我到堤上去過了,情況很糟糕啊。」
「京斯!京斯!幫幫我!幫幫我!你可是在水裡……上帝寬恕別的人吧!」她邊喊著,邊沖閃光的大海伸出了兩條骨瘦如柴的胳臂。
過了一會兒,在快走近東家的住宅的時候,豪克看見艾爾凱一個人站在坡腳下。月亮已經升起,把它的光輝灑遍了矇著一層白霜的廣闊的原野。
老婆子一邊聽,一邊已伸手接過銀幣,揣在自己抱子底下的口袋裡。隨後她把死貓照舊塞進枕頭套,扯起圍裙角來擦了擦桌子上的血跡,朝著門外走去。
在他左邊,近在馬蹄底下,就是翻滾的海水;在他前方,舊圍地淹沒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座座高丘看不見了,高丘上具有故鄉特色的房舍也看不見了:暗淡的月光全然消失;穿過濃黑的夜幕,只從一個地方射來一線燈光。而在豪克心中,這燈光簡直成了莫大的安慰;這燈光必定是從他自己的家裡射出來的,恰似地的妻子和女兒對他發出的問候。感謝上帝,她倆還安全無恙地坐在那裡的高坡上!其他人顯然都逃到上邊的教堂村去了,村裡閃閃爍爍的燈火比他見過的任何時候都多,是的,甚至在高高的夜空中,也許是在教堂的鐘樓上吧,也有一盞燈在放射光明。
又過了半年,豪克開始對艾爾凱談起他父親體弱多病的情況,說光是夏天由東家放他回去幫幾天忙,已經解決不了問題;父親苦挨苦撐著,他不能一直看著不管。——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薄暮中,兩人站在家門前那棵高大的梣樹下。姑娘抬起頭,獃獃地望了一會見樹頂的枝丫,然後回答說:
「當然帶勁兒!」小夥子回答。「可你得當心,我還給皮條里辮了一些釘子哪。」
豪克站在高高的壩頂上,極目四望;死屍再也沒有了,唯有淺海區的巨大浮冰,被底下看不見的潛流推擁著一起一落地波動。
對於老海因來說,這已不算什麼新鮮事兒。
這人同樣拉大嗓門沖他喊道:
十月間,西側的新閘已經豎立起來,牢牢夾在從兩邊合攏來的主壩中間;主壩的臨海一面緩緩地傾斜下去,壩頂卻高出平時的潮頭達十五尺左右,眼下僅在水道出入的地方留著缺口。站在大壩的西北角上,可以放眼眺望耶維爾斯島外的淺海區。當然,在壩頂上風勢也猛得多,颳得人頭髮亂飛,一不留神,就會把人的帽子掀掉。
「你幹啥,卡爾斯滕?」長工迎著他問。
「可天會變的,」她說。「現在去吧,早去早回啊!」
「咱這張嘴可管用啦!」奧勒大聲回答,然後朝教堂村的聯絡員走去,東拉西扯地說開了。只不過,他的話一點不像平日似的有針有刺,咄咄逼人。艾爾凱皺著眉頭站在他旁邊,一雙眼睛憤怒地瞪著他;只是她一句話也插不上,對於比賽婦女們毫無發言權。
「好好,就這樣行啦,」雅可布·邁因說。
「可也不是所有人吧?」
「想不到我們這兒也有你們這些鬼東西!可你們休想嚇跑我!」豪克斬釘截鐵地說。
豪克用犀利的目光注視著她,問:
「不,不,大人!我過去幹什麼現在仍讓我幹什麼吧;這樣沒準兒我還能多湊幾年熱鬧!」
老人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又說:
堤長抬起眼睛來瞅瞅他,點著頭說:「是的,是的,特德,」然後又把臉轉向老海因,「你的豪克不會妨礙我夜裡休息的;村裡的教員早告訴我,這孩子喜歡寫寫算算,不肯去蹲酒館。」
「來,」小夥子拽住豪克的衣袖,把他拉得靠到門上,咬著他耳朵說,「你在這兒可以聽清楚,他們對你有多高的估價!」
「嗯,」小傢伙應著,可仍然有些膽戰心驚,「是的,我希望這樣做,伊文!」
「明天的天氣會好的!」小夥子中的一個說,同時很快地踱起步來,「可真冷!真冷!」
「艾爾凱!」小夥子溫柔地喚著她,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豪克於是把新堤的設計圖攤開在桌子上。
「問題也就在這裏!」豪克怒沖沖地回答。
「去的,先生;咱倆都非常非常虔誠!」
「是的,是的,他會這樣,堤長;您老說得完全對!」老海因說。接下來,他開始對僱用合同討價還價,把兒子昨晚沒考慮到的幾個條件加了進去,諸如,到秋天他除去幾件亞麻汗衫以外,還應該得到幾雙羊毛襪子作為工資的補貼;開春父親自己地里活兒緊,他得回去幫八天忙,等等。堤長痛痛快快地把所有條件全答應了下來:豪克·海因看來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人。
「只是別忘記給我貓崽啊!」臨出門她還轉過頭來嚷了一句。
老頭子不再吱聲。只是心事重重地把嘴裏的嘴煙在兩個腮幫之間頂過來頂過去。
「這是一些可怕的日子,而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很久很久啊,」艾爾凱常常一邊暗自嘆息,一邊乾著家務。
小傢伙痴獃呆地望著他;悠然間,在這從來不知畏懼的傻膽大的臉上也出現了恐怖的神色,長工看在眼裡,便急忙說:
「來,先看看我,豪克!怎麼回事兒,你的眼睛怎麼沒精打來的?」
「我知道,」豪克點點頭說。
「爸爸,你能夠的!你不是什麼全能夠嗎?」
長工照主人的話做了,雖然顯得有點不好意思那馬也規規矩矩跟在他背後。
「一切順利,先生們,」總堤長說,「咱們總算隆重地把老堤長安葬啦。可現在問題是,從哪兒去找一位新堤長呢?我考慮,馬涅斯,一定得由閣下來承擔這個光榮職責了!」
「便宜?你不是不知道,最便宜的往往是最貴的!」聰明的妻子反駁說。
「怎麼啦?你兩個怎麼啦?」其他聽見車輪滾動迎出來的傭人們問。
安娜衣服沒換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廚房。
在一個相當長時期,這就是對堤長夫婦給予她的幫助的報答;可後來,情況一下子突然變了。一天早上,溫凱的小腦袋伸進她那半掩著的門往裡瞅著。這時正手握著手坐在木頭椅子上的老太婆問她:
「我感謝你,艾爾凱,」他說,「我對這事不大在行;人家會笑你的;那樣反倒……」他頓住了,只是用自己那灰色的眼睛深情地望著她,彷彿他不得不讓它們來代自己述說藏在心中的話。
我向大伙兒問了好,並請他們允許我和他們一起呆一會兒;他們很客氣地表示歡迎。
「真的,堤長,」他在上上下下把老頭兒打量過一通后說,「我真的想過,您比從前一下子年輕了好多啦。您這次提出的那些建議叫我很興奮,要馬上能全部辦成就好了!」
聽了這話,小夥子突然向她伸出手來說:
「敢拍拍手嗎,艾爾凱?」
「嚷嚷什麼!嚷嚷什麼!豪克出問題了吧!我早這麼想。」
在下邊沼澤地的家中,艾爾凱已在正房和起居室里擺好喪宴;陳年的葡萄酒已搬到桌上,並在為總堤長——他今天也不會缺席的——和牧師預備的座位前,各放了一瓶。一切準備停當了,艾爾凱便穿過馬廄走到門外。她路上沒遇見任何人,長工們駕著兩輛馬車送葬去了。她站在門前,身上的喪服在春風中飄蕩著,遙望著最後幾輛馬車爬上對面的墓地。不一會兒,從那邊傳來雜亂的人聲,接著又一片死寂。大概人們已將靈樞放進坑中;艾爾凱下意識地合起掌來,口裡念道;「主要你重新化為泥土!」她覺得,從墓地那邊也傳來了同樣的禱告聲。接著,她滿眼淚珠,捧著的雙手垂了下去,更加熱誠地祈禱著;「我們在天的聖父啊!……」禱文念完了,她仍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在偌大的一所住宅面前,如今她已是唯一的主人!想到這裏,死與生的念頭在她心中鬥爭開了。
「要是你想看它,」豪克回答,「你就得坐在院前的格構底下,打那兒你看得見整個大海!」
「在什麼地方?」堤長問。
艾爾凱在過道上碰見他,問:
「住嘴!少宣傳你那些異端迷信!」豪克沖他喝道。「我看要是把你給摔下去,堤更不會漏水哩!」
艾爾凱只好開開門讓她出去了。可當她重新關上房門以後,便猛然抬起頭來望著自己的丈夫;從她那往常總是帶給丈夫安慰和勇氣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哀痛。
一串淚珠順著姑娘的臉頰滾下來。
「什麼什麼?你這小年輕叨咕些什麼?」堤長完全坐直了身子;艾爾凱也丟下手中的活計,一心一意聽他們講話。
「繼續加油!」教堂村的選手們歡呼;他們的聯絡員把黑木棍從地里拔|出|來,被叫到號碼的選手走到那個位置上,繼續把球向前扔去。奧勒為看清比賽情況,不得不打艾爾凱跟前經過。她趁機在他耳邊嘀咕說:
「上帝啊!決口啦!舊堤決口啦!」
我這兒打算講的故事,還是整整半個世紀以前,我在我那太外婆斐得遜老參議夫人的家裡得知的。一天,我坐在她的扶手挎旁,專心一意地讀一本用藍色硬紙裝訂起來的雜誌,記不清是萊比錫的什麼「文匯」呢,或者是《漢堡帕普文匯》。回想起那位八十開外的老太太不時伸出手來撫摩她曾孫我的腦袋的情景,我現在還不禁感到陣陣寒慄。她自己和她的那個時代都早已進墳墓了;後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尋找那份雜誌,可始終沒有找著。所以,我既不能擔保自己講的一定是事實,也不願在有誰提出異議時站起來進行辯解。我能肯定地告訴諸位的只是,從那以後,儘管並沒有任何外界的刺|激在我心中喚起對它的回憶,我卻再也忘不了這個故事。
「是嗎?為什麼呢,艾爾凱?」
「奧勒·彼得斯,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是在誹謗我;可儘管如此,你仍然這樣做,因為你也知道,你向我沒的污水總會有一部分粘在我身上的!事實是,你當時自己想賣掉你在灘頭上的牧地,而我養的羊群又正好需要它。如果你還想知道點什麼的話,那我告訴你,正是你在這酒館里對我作過的污衊,說我豪克全靠老婆當上了堤長什麼的,才把我給提醒了;我現在要讓各位看看,我憑著本人的能耐大概也可以當堤長,因此嘛,奧勒·彼得斯,我就幹了這件我的前任本來早就該乾的事。你儘管怨恨我好啦,奧勒,因為你的份子歸我所有了——可你聽一聽呀,不是有夠多的人眼下還打算賤價出讓自己的份額,說什麼要承擔的義務太重了嗎!」
可在豪克心裏,老婆子最後一句話卻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上帝寬恕別的人吧!」「上帝寬恕別的人吧!」——「這老巫婆她想講什麼?難道人臨死時便成了預言者?……」
小姑娘卻不聲不響地走上去,睜大眼睛久久地、漫不經心地望著她。
「反倒什麼,豪克?」姑娘低聲問。
「我沖他哈哈大笑。
「噢,您不用害怕,堤長!」講故事的小老頭兒回答,「我不曾得罪他,也沒有理由得罪他,」說時抬起他那雙機靈的小眼睛來瞅著堤長。
「就這樣,艾爾凱,我拍了一下他伸出來的那隻簡直就像鳥爪子似的黑手,算是成了交。白馬於是歸我所有;我想是夠便宜了吧!奇怪的是,當我騎著它正要離開時,身後卻傳來一陣笑聲。我回頭一看,正是那個流浪漢;只見他叉開雙腿站在路上,倒背著手,沖我狂笑得像個魔鬼!」
「很好,親愛的,」他的上司站起身來道,「讓咱倆舉起這杯酒,祝您成功!」
在豪克當上長工后的第三年冬天,一月里人們慶祝一個在當兒叫做「踩冰日」的節氣。海風住了好些天,持續的嚴寒把一小塊一小塊土地間的塘沼和水溝都凍結起來,使堤內的地變成了水晶似的又硬又光的一大片,正好可以當滾球場。接著又輕輕地颳了一天一夜東北風,這下就算萬事齊備啦!去年,住在沼澤地東邊坡地上的教堂村的人得了勝,今年接受了邀請準備再來比個高低。參加比賽的雙方各派出九名賽手,並且已從中推選出一位領隊和幾名聯絡員。所謂聯絡員的任務,就是在比賽中發生爭執時與對方辦交涉,因此總得選那些精於此道的人來充當,尤其喜歡選那種既頭腦機靈、又能說會道的小夥子。堤長家的大長工奧勒·彼得斯,他就算這種人中的頭一個。
進屋以後,她又說道:「把你這隻裝煙草的舊匣子和筆呀紙呀搬下桌子去——真不明白你老有什麼好寫的?——對了,現在再把桌子擦擦乾淨!」
「不,不要生氣,豪克!我相信,你是不會這樣就離開我們的!」
艾爾凱搖搖頭:
「還有那巨大的費用呢?這你考慮過嗎?」
這麼繼續幹了一小時,就已是傍晚六點過了;沉重的暮色籠罩了一切。當雨停下來的時候,豪克把監工們喚到馬前,吩咐道:
耶維·馬涅斯老爺子坐下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藍色手帕,揩去了額頭上的一顆顆汗珠。他在村裡仍被視為一位具有不可侵犯的權威的明智長者,與會的委員們既然不想附和他,就繼續保持沉默。豪克·海因卻開始發言;但大伙兒發現,他的臉變得煞白煞白的了。
「不知道,卡爾斯滕。可那真是一匹馬嗎?」
死亡將吞噬一切,
「停下!我命令,」豪克又吼起來,「把狗給我弄上來!在咱們的工程里不應該夾雜任何一件罪惡!」
「嗯,」小姑娘應著,拍著小手,臉上帶著傻笑,「爸爸什麼都能——什麼都能!」隨後,她驀地轉過身去,叫著:「讓溫凱到特琳·楊斯那兒去,特琳·楊斯有紅蘋果!」
「嗬!」小夥子壓低了嗓門說,「一匹馬在走來走去——一匹白馬——想必是魔鬼騎的吧——一匹馬怎麼上得了耶維爾斯島呢?」
艾爾凱激動得緊緊摟住丈夫的脖子。
「不算數!不算數!重新扔過,豪克!」本隊的同伴對他喊。
「可瞧你這軟弱無力的樣子,豪克!——不過,對於我們來講,一雙機靈的眼睛比兩條結實的胳膊更有用!」她一邊說,一邊用近乎沉鬱的目光盯著豪克;但豪克一點不示弱。
豪克搖了搖頭回答:
「請講吧,艾爾凱小姐!」總堤長回答。「從漂亮姑娘嘴裏產生的智慧,任何時候都是動聽的!」
「成了嗎?」
「大塊頭奧特爾?」老頭子氣呼呼地嚷,「難道我連胖丫頭福莉娜和大塊頭奧特爾還分不清!別管,別管,豪克,四隻鴨子——至於你還胡謅的什麼草呀坑呀,我和總堤長老爺在我家用過早點后出去巡視時就經過了那些地方,壓根兒沒見什麼革和坑。你們兩個啊,」他沖豪克和自己女兒意味深長地把頭點了又點,「感謝上帝,他沒讓你們來當堤長!一個人嘛只有兩隻眼睛,可他得像有一百隻眼睛似的事事留心!——把加固堤壩的開支找出來好好複核一下,豪克;那班傢伙經常總算得很馬虎!」
父親怔怔地望著他,喉頭連連動了幾下,臨了兒子自顧自地踱出門去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兒子才好。
「可是東家,」他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又開了口,「這麼你佔一點我佔一點倒是挺愜意,您自己不肯過問,負責維護堤壩安全的專員會不痛快的!」
月亮從高空俯瞰著大地,但在下邊的堤壩上已了無生氣,唯有一片已經很快將舊圍地幾乎完全淹沒的茫茫洪水。只是豪克·海因家所在的那道土丘還突出在水面上,從那兒發出的燈光也仍然在閃亮。上邊教堂村的房舍一幢一幢地變黑了,僅剩下教堂鐘樓上的一盞孤燈,仍向洶湧澎湃的大海投射出閃爍顫抖的光。
「可惜呀,」他們說,「這小子根基差了些;否則日後又會出一個過去那樣的好堤長。他老子就這麼幾垧地,不行啊!」
「喏,約翰,」豪克在跳下馬時喊道,「把它騎到地頭上去,讓它和別的馬在一起。騎在它背上活像坐搖籃一般舒服!」
「您瞧見了吧,」堤長湊近我耳朵悄聲說,「他仍舊挺自負的哩。他年輕時,在大學里念過神學,只是由於一樁失敗了的婚事,才留在故鄉當了小學教員。」
第二天晚上也在這個時候,長工坐在廄舍門前的大石頭上,小夥子一邊抽著響鞭,一邊向他走來。
豪克於是坐下了;對他來說,幫助艾爾凱的父親工作就像過除夕一樣有意思。秋季的視察開始以後沒過多久,他已幫著完成了相當一部分工作。——
「原諒我,豪克,」她說,「我有時是個怯懦的女人!」
總堤長老爺卻握著姑娘的手道:
老婆子抬起頭來氣呼呼地望著堤長,從身邊推開了小女孩。
「水閘修得怎麼樣了?」
「這回還沒有。」
「我說,東家,」豪克繼續講,「開春后您可已經對堤壩進行過例行的巡視了;但儘管如此,彼得·楊森直到今天仍未把他開那塊地上的梭葉草鋤去,夏季一到又會有一群群金翅雀來這兒歡蹦亂跳啦!還有緊挨著,也不知誰在靠外邊的堤坡上掘了老大一個坑,天氣好的時候總有數不清的小娃娃在裡邊打滾——但願上帝保佑別發大水才好啊!」
「奧勒!奧勒·彼得斯!」沼地村的小夥子們齊聲叫起來。「奧勒在哪兒?見鬼,他藏到哪兒去了啊?」
「大人,」說時她那胸脯激動得劇烈地一起一伏,「我的教父耶維·馬涅斯老爹剛才告訴您,豪克只有二十畝地產;這在眼下當然是不錯的。不過,他很快又可以稱我父親的這些地——這些如今歸我所有的地產,是他自己的了。這麼兩下加在一塊兒,對於一位堤長來說總該夠了吧!」
豪克搖著頭安慰她:
「嗬嗬,豪克,」人群中有誰喊道,「真不賴,就像天使長米歇爾親自扔的似的!」
豪克氣得通紅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那照著他的慘淡月光,也不可能把他的臉變得更蒼白了。他的兩條胳臂無力地垂下來,壓根兒忘記了手裡還握著馬韁。不過這也是一瞬間的情況,他很快又挺起腰板;嘴裏重重嘆了口氣,然後一聲不響地勒轉馬頭,白馬便喘息著,馱著他在堤上往東馳去。他那雙銳敏的眼睛迅速地四面張望,腦子裡卻翻來覆去想著同一些問題:他到底有什麼罪孽要到上帝面前去交待?——掘穿新堤?不錯,他要是不叫停下來,他們也許已把它掘穿了;但是——還有一點,還有一件他深感內疚的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而且早在去年夏天,當時要是奧勒·彼得斯那張狗嘴不反對的話——問題就在這兒!只有他豪克一個人看出了舊堤的發發可危;他本當不顧一切地把它重修一下。
我不是不知道,先生——教員中斷了自己講的故事——人家說漢斯·庫姆遜也有過這樣的經歷。不過,早在摩姆遜生出來之前,我們這一帶就已流傳著豪克·海因,也就是那個男孩的故事了。您想必也了解,啥時候只要出現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人家就把他的前人可能做過的一切,好也罷歹也罷,統統一股腦兒加在他身上。
施蒂娜往往粗手重腳地把自己身邊的胖兒子推搡幾下,得意地說:
席對面坐著牧師太太,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叉子,轉過臉去對她的鄰座說:
姑娘的臉一下子緋紅了。
牧師太太一直盯著艾爾凱的眼睛,發現它們現在在那金緞花邊軟帽底下閃著光,猶如兩朵黑色的火焰。席上鬧得越來越厲害,她卻什麼也沒聽清;她也不再掉轉臉去對鄰座講話。要知道處於萌芽狀態的姻緣——她覺得席對面正是這麼回事——在開花結果時就必定帶給她丈夫一筆進款,因此她總是看在眼裡喜在心頭的。
說話間,那畜生耷拉著腦袋站在樹底,鬃毛從頸子上紛披下來。艾爾凱趁丈夫呼喚長工的空子,走過去圍著它仔細看了看,看完直搖頭:
「您平嗎這樣奇怪地瞪著我,勒福凱太太?」
終於,在聖靈降臨節的鐘聲響徹四鄉的日子里,修堤工作正式開始了:一輛輛馬車從海灘上拖來粘土,傾倒在築壩的線上;同樣數量的空車朝著相反的方向奔去,以便重新裝上粘土;成群的男人揮動鐵鍬和鎬頭,把卸下來的土挪到確定的位置上,並且刨平;一滿車一滿車的麥秸被運來推在地上,不只用於覆蓋沙和鬆土這些比較輕的材料,還編成草簾,用去保護個別已經建成的地段上的草皮,使它不受海浪的咬噬。監工在工地上來回巡視,一遇風暴就張大嘴巴,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指揮人們採取措施。堤長經常也來工地視察;現在他只騎他那匹白馬了,這畜生馱著他來往飛馳,一會兒在這裏迅速而堅決地發著指示,一會兒在那裡誇獎幹活兒好的工人們,要不就把某個懶惰或者笨手笨腳的傢伙毫不留情地解僱掉。
「就為這個,」他說,「這畜生想搶走我的鳥!」
長工凝視著漆黑的夜空,吧嗒吧嗒地抽了半晌煙斗。
「你不舒服?」豪克問。
聽了這幾句話,豪克更不能把自己的惶恐不安明說出來啦。
他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望著她回答:
堤長向一名工人招招手,讓他走到馬前。
艾爾凱於是動起手來:仍然擺在桌上的繪圖板彈掉了灰塵,被撿到閣樓上去;繪圖筆、鉛筆、粉筆被收攏來,集中放進小櫥櫃的一隻抽屜里;然後喚來年輕女佣人,由她幫著把整個房間里的傢具擺設都調整了位置,這一下房間就顯得明亮寬大了。艾爾凱微笑著說:「這種事只有我們女人才辦得到!」豪克呢,儘管心中帶著喪父的哀痛,眼裡卻閃著幸福的光芒,在需要的時候也親自動手幫助艾爾凱一下。
「謝謝,老媽媽,」他說,「可我不會喝這個!」說時,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新銀幣來,塞在老大娘手中。「請收下並且自己把酒喝掉,特琳;這樣子咱倆就算和好啦!」
「我感謝您,耶維·馬涅斯老爹,」豪克說,「感謝您來出席委員會,並且講了上面的話。你們其他各位委員先生,希望你們把建新堤這件事——它當然由我來努力承擔——至少看成為不可更改的;因此,就讓我們來對眼下必須進行的工作作出決定吧!」
「你在壩上搞什麼鬼?不淹死你才怪哩;今兒個潮水漲得這麼猛!」
過完新年,堤長家又遭了不測;沼澤地流行的寒熱病把豪克本人給撂倒了,使他差點兒進了墳墓。後來,他在艾爾凱的精心護理下好不容易起了床,可是幾乎變成另一個人啦。瘦骨嶙峋,沒精打來,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叫艾爾凱看著十分憂慮。終於,到三月底,他才有了要騎著他的白馬再到堤上去走走的願望。那是在一天午後;早上還露了露臉的太陽早已躲到濃雲背後。
小傢伙還不想離開,直到長工強使他轉過身去,拖著他上了路。
小姑娘嚇得緊緊摟住自己的父親,拉起他那大手來擋著自己的小臉。
「總堤長閣下,」他說,「這角色叫我還能演幾天呢?還在已故的特德·福爾克爾茲接任堤長那會兒,我就當上委員,到今天已經四十年啦!」
「可憐的貓!」她低聲說,說完又繼續對那皮毛表示愛撫。
「我說,馬爾登,你這是什麼毛病,怎麼兩條腿哆哆嗦嗦像站不穩似的?」豪克大聲問。
「爸爸!爸爸,我的爸爸!」——豪克聽見身後傳來孩子哭叫的聲音。
臨比賽的頭天晚上,一夥選手聚在坡上小酒館的廂房裡,討論決定是否接收幾個最後才來申請參加比賽的人。在這幾個人當中也有豪克;雖然他對自己的奶球技術很有信心,一開始卻沒有打算參加,他擔心在隊里地位顯赫的奧勒·彼得斯會使他遭到拒絕。他不願意去碰這個釘子,可艾爾凱偏偏在最後一刻使他改變了主意。
再說還在三月底,修建新堤的命令就由總堤長轉下來了。豪克立即召集管理委員們進行磋商。一天,全體委員都聚在高地上的教區酒館里,聽豪克宣讀有關各種文件的要點,包括豪克遞的申請,總堤長向上打的報告,以及上邊對於整個工程,其中特別是對他建議的新型堤壩的審批意見;也就是說,新堤不像從前那麼直上直下,在靠海的一邊將漸漸地傾斜下去。可是,與會者聽著聽著,臉上並無絲毫喜色,簡直連一點滿意的表情也沒有。
接下來老頭子啥也沒有講;他又開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走了好一會兒才站在兒子面前,久久地目光茫然地望著他。
兩天以後,荷蘭裁縫家裡又在晚上秘密聚會,由一個虔誠的宣講者——他是一個讓堤長從工地上開除了的制拖鞋的工匠——給會員們解釋上帝的品格。他說道:
從上衣底下發出來一點點顫抖的稚嫩的聲音:
「喜——啊,喜歡;東家,怎麼能不喜——喜歡呢?」
「你講得又誠懇又聰明,艾爾凱·福爾克爾茲小姐。我感謝你使事情得到了很好的澄清,並希望將來也像今天一樣,當然是在更愉快的情況下,到你家裡來做客。不過——由一位這麼年輕的姑娘支持起來的堤長,到底是有些稀罕的啊!」
老海因非常好奇,因此她要求什麼就趕緊做什麼。臨了兒,老婆子才拎著藍格子枕頭套的兩角一抖,把那隻大死貓倒在了桌子上。
「隨他們去;為你現在的地位,他們誰會高興呢!」
牧師也附和著他。
矮小的教員鄭重其事地講完這幾句話,便站起身來傾聽著窗外。
艾爾凱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這些傢伙想幹什麼?它們該不是那些淹死了的人的靈魂吧?」豪克暗忖著。
老委員輕輕搖了搖頭,嚴肅地說:
「滾開!」豪克吼了一聲,重又站好了架勢。豈知奧勒這傢伙卻把腦袋向他逼得更近了。可冷不防,還在豪克本人作出反應之前,從背後就伸過來一隻手,抓著這個死皮賴臉的傢伙猛地一拽,拽了他一個踉蹌,逗得同村的小夥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這隻手並不粗大;豪克回過頭來一瞅,看見艾爾凱正在他身後整理衣袖,通紅的小臉上一雙濃眉緊緊地擰在一起。
一陣可怕的颶風號叫著從海上撲來;迎著它,白馬和騎士沿著陡窄的便道直衝上大壩。到了上面,豪克猛地勒住馬。可大海在哪兒?耶維爾斯島在哪兒?堤外的海岸又在哪兒啊?——https://read.99csw.com在他眼前唯有一道高過一道的浪峰,一條深似一條的波谷,爭先恐後,前推后擁,向著夜空狂嘯,向著陸地猛衝!浪峰的尖頭戴著白色的王冠,身體發出千百種怪聲,恰似世間的野獸全在一起齊聲嚎叫。白馬用前蹄蹴踢著地面,鼻孔沖喧騰的大海出著粗氣;豪克呢,卻突然感到,好像此時此地,人類的力量已化為烏有,黑夜、死亡、毀滅必將統治一切。
「可是,」豪克接著說,「咱們的海堤壓根兒不中用!」
特德·海因點點頭。老婆子撫摸著死貓的皮毛繼續說:「可是這個寶貝兒,當我冬天坐在紡車旁幹活兒的時候,它就來蹲在我腳跟前,用它那一雙綠幽幽的眼睛瞅著我!當我覺得冷,便鑽進被窩裡去,你瞧,過不多會兒,它又會跳上床來,躺在我快凍僵的兩腿上。我倆擠在一起真叫暖和,好像我那小心肝寶貝兒還活著似的!」老太婆一邊回憶,一邊抬起頭來望著站在桌旁的老特德,眼睛里閃著殷切期待的目光,希望他能對自己的話表示贊同。
「而且還有……」豪克又說。
豪克正想回答,可她已經跑出因門;豪克手提草杈獃獃站著,只聽見門外一下子騰起一片咯咯咯嘎嘎嘎的雞鴨亂叫聲。
可是當他的目光繼續沿著新堤移動,他再也笑不起來了:在西北角上,擠著擁著,不停地蠕動著的,那是什麼?——毫無疑問,那是一大堆人!可他們想在那兒幹嗎呢?對他的新堤幹什麼呢?——不等腦子轉完,他已猛刺胯|下坐騎,白馬便馱著他疾馳而去。颶風是從旁邊刮來的,幾次差點把他連人帶馬掀進圍地中;只不過馬和騎手都老有經驗,知道如何前進。豪克已看清楚,有好幾十個人在一起拚命乾著,而且在新堤上已經挖出一道豁口。他猛地一下勒住馬,大喝道:
聽說自己曾使特琳老婆子和她的小鴨遭了鼠害,豪克心裏挺不好受,所以對修鴨圈的事就不想再講了。
「不,豪克;當我一個人做他助手的時候,咱們不曾受過誇獎。我會的也不過寫寫算算;而你卻了解本來該堤長自個兒了解的外邊的一切。是你把我變成個無用的人了!」
「啊,真的嗎?」
「那麼,我就得離開你們家,」他說,「再也不能來了。」
第二天下午,大堤東邊寬廣平展的野地上擠著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人群一會兒靜悄悄地站著不動,一會兒——當人叢中扔出來的木球兩次滾過了已被中午的太陽揭去白霜的地面以後——又一窩蜂朝著球滾動的方向涌去,漸漸地離身後那些低矮的長條形村舍越來越遠了。雙方的選手都站在場地中央,四周圍著在附近一帶居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了年紀的男人們穿著長袍,嘴裏多半叼著根短煙袋,神色怪嚴肅的;婦女們包著頭巾,穿著短祆,拖娃帶息的有的是。午後的斜陽透過細瘦稀疏的蘆葦叢,照在人們身後結著冰的水溝里,反射出亮晶晶的閃光。天氣冷得要命,可比賽卻進行得很緊張,所有人的眼睛都緊跟著那飛滾的木球移動,要知道今天全村的榮譽都系掛在它身上啊。雙方的聯絡員都手執帶鐵尖頭的木棍,浴池村的根於是白色的,教堂村的是黑色的。在球停住不再滾動的地方,聯絡員便以棍子作為標記;與此同時,人叢中要麼發出一片低聲的讚歎,要麼從對方的人口裡響起陣陣訕笑。誰的木球首先滾到終點,他就為本隊贏得了比賽的勝利。
剛剛把特琳·楊斯在上邊的教堂旁安葬完畢,各種各樣的天災和怪事便在北弗里斯蘭出現了。人們驚慌失措,謠傳越來越厲害。可以肯定的是:在復活節后的第三個星期日,教堂塔尖上的金雞讓一陣旋風給刮下來了;而且,大熱天里還下了一場雪,密密麻麻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積在地頭上足有拳頭厚,確是過去誰也不曾見過。再說九月過去后的一天,大長工和女僕安娜分別運著麥子和黃油進城去趕集,回到家從車上爬下來時真叫嚇得面無人色。
「這是對咱倆的考驗!」豪克說。「你們在這兒是安全的;洪水還從來沒有哪次漲到過這幢房子跟前。祈禱祈禱上帝,求他也與我在一起!」
「聽見了,」豪克回答,「可我並沒有淹死!」
「你大概從提上來吧,堤長?」奧勒一邊繼續發牌,一邊問。
「什麼都不了解,爸爸;就只有教員對我講過的這一點點。」
他再刺了一下馬肋,白馬長嘯一聲,把風暴和海潮的吼叫都蓋過了。緊接著,堤下奔騰的洪流中撲通一響,白馬在水中掙扎了幾下。
為了逃避愛妻的進一步追問,他脫身走了,到廄舍和倉房中東站站,西站站,好像必須親自去檢查一切似的,實則對周圍任何東西都視而不見。他只是努力想使自己的良心安定下來,想使自己相信,他心中的內疚只是一種病態的過度擔憂的表現。
可當豪克把事情的原委對他講清楚以後,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豪克的肩膀說:
「這麼說,」臨了兒他又開了口,「你是想你可以在堤長家幫著算算賬嘍?」
「我只想著我父親,」她說,「相信我,他很難沒有你啊!」接著,她像是又鼓了鼓勇氣,繼續說;「我經常感到,他的日子看來也不多了。」
兒子挺直身子站在父親面前,對父親的口才感到非常驚訝;他可是第一次聽見他這麼講話啊。
「停下!快停下!」——要曉得潮濕的粘土正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啊。
「一切都過去了!」他說。「我們的老師大概使您相當滿意吧;他是一位開明的人!」
豪克宣讀完他的計劃,並把另一些自然是三天前就已在教區酒館中公布出來的文書攤在桌子上。儘管在座的有一些嚴肅正派的人,他們對堤長的認真努力懷著敬意,在冷靜地考慮了一下后便表示服從堤長公平的安排。但另外大多數人卻不這樣,他們有的是自己或者他們的父輩已經把灘頭地上擁有的份額賣掉了,因此抱怨連天,不肯負擔用來開拓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新圍地的費用,根本不考慮事成以後他們舊有地產的負擔也會漸漸減輕;有的雖然將會從新圍地中分到好處,卻偏偏大喊大叫,說是寧肯把自己應得的份額賤價出讓,也不願承擔不公平的攤派,承擔了就根本活不下去。奧勒·彼得斯滿臉怨恨地倚在門框上,這時更出來火上加油。
「很好,很好,豪克,」他大聲對自己過去的長工說,「你想到來看你的老朋友!走近點兒,再近點兒!」豪克走到他的椅子前,他用他那雙圓滾滾的手抓住豪克的手,繼續說:「喏,喏,孩子,別難過,我們大家誰都免不掉要死的,何況你父親並非一個壞人!——我說,艾爾凱,這就去把烤鵝端上來吧,咱們也該加點兒油啦!工作多得很嘍,豪克!秋季視察即將開始;修堤建閘的賬目堆積得有山那麼高;西邊的一段新近又出了問題——忙得我一塌糊塗,昏頭昏腦;可你,感謝上帝,卻年輕得多。你是個好小夥子,豪克!」
「這很怪你們那位聰明的堤長,」住在坡上的一個地主說,「他一天到晚都在動腦筋,然後便啥事都來插一手!」
「我得再到上邊酒館里去一趟!」他說,同時抓起剛剛才掛在門后衣鉤上的帽子。
在五月里的一個傍晚,天氣卻仍像十一月一樣,從窗外傳來海浪不斷撞擊著堤壩的聲音。
「太太,現在我可以很欣慰地告訴您:今兒個乃是我這個醫生的節日;您的病情曾經非常嚴重,現在可好了,您又回到了我們活人中間!」
「混賬王八蛋!」他像野熊似的突然大吼一聲,把豪克幾乎嚇呆了。「必須罰款!把這個胖豬給我記下來,豪克,非罰她款不可!去年夏天,就是這丫頭抓走了我三隻鴨子!記呀,記呀,我說,」當兒看見豪克還在遲疑,便重複道,「我記得,甚至抓走了四隻!」
「當心啊,堤長!」這人悄聲地勸他說。「他們中間沒個對您好的;那狗就讓它去吧!」
「我想過,艾爾凱;我們在那兒獲得的利益,將大大超出所用的經費,何況節省下來的維修舊堤的錢可以抵去它相當一部分。而且,我們將自己動手干,全村有八十輛大車,年輕勞動力也不缺。你至少不是平白無故地讓我當上堤長的吧,艾爾凱!咱要讓他們瞧瞧,咱真正是個堤長!」
「喏,溫凱,」艾爾凱輕輕搖晃著她問,「你喜歡大海嗎?」
我一邊想著這件怪事,一邊繼續趕路;可還沒等我多想一會兒,他又從背後趕了上來,在越過我走到前面去的當兒,我覺得他那飛起的斗篷好像還擦到了我。然而跟上次一樣,也是無聲無息地就走過去了。接著,我發現他在前邊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最後,我彷彿看見他的影子突然順著堤壩的里側走下去,消失不見了。
由於有堤壩擋著海風,塘里的水紋絲不動,完全沒有被那個騎白馬的人攪動過的跡象;我連他的一點影子都再也看不見。可是,我卻看見了別的什麼使我喜出望外的東西。原來在我前邊,在壩內的淤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幾點燈火在向我眨著眼睛。它們像是從那些長條形的弗里斯蘭式農家住宅中射出來的;這樣的住宅,總是單獨地建在一座座或多或少地高於平地的土丘上。而近在我跟前,在內堤的半坡上,也坐落著一所同一類型的大房子;它朝南的一面,房門右手邊的所有窗戶都燈火明亮。我看見窗里人影晃動,甚至覺得聽見了他們談笑的聲音,雖然我耳畔有狂風在吼叫。我的馬兒已自動順著堤壩往下走,把我一直馱到了那所大房子的門前。我一眼看出,這是一家酒店,因為在立窗前架有一根根橫木,橫木上掛著許多大鐵環,是給來此停留的客人們拴牛拴馬用的。
「他像三十齣頭吧?」總堤長打量著這個介紹給他的人,問。
月亮跟昨天一樣高掛在東邊的天空,撒下來一片銀輝。兩人很快又到了外邊的大堤上,眺望著大海中那霧氣繚繞的耶維爾斯島。
於是大家就對這兩位丈量師展開了討論,決定把任務交給他倆去共同完成。接下去訂做大車、收購麥秸以及其它等等問題的討論情況,也差不多如此,弄得豪克很晚才騎著他當時仍然騎的那匹棕色閹馬,筋疲力盡地返回家中。但等他一坐在那把他的前任——這位前任身體比他重,日子過得卻比他輕鬆——遺留下來的老圈椅里,他的妻子就來到他的身邊。
「諸位別害怕;這並不僅僅是沖咱們來的。公元一八一七年,他們那邊也出了問題,但願這次他們已做好一切準備!」
「是啊,艾爾凱,我自然也這樣問過,問過那位唯一能知道為什麼的主;可你也知道:萬能的上帝不給人任何回答——也許,因為我們理解不了他的回答吧。」
可她搖搖頭回答:
兒子深為震驚,一邊緊挨著床邊坐下來,一邊說:
「把圍裙兜起來!」他沖她大聲說。安娜不假思索地照主人的吩咐做了,他便把那隻渾身污泥的小狗扔進她的衣兜里,「把它送給小溫凱,讓它做她的夥伴!不過,先把它洗一洗,使它暖和暖和;你這樣做上帝也會高興的,這小畜生幾乎快凍僵啦。」
這還是祖父遺留下來的啊!——她瞅了瞅壁櫥;壁櫥幾乎空空如也,但透過玻璃門仍可看見那隻精緻的高腳杯。父親生前總是津津樂道,說這是他年輕時在一次賽馬會上贏得的獎賞。艾爾凱把獎盃取出來,放在總堤長的餐具旁邊。接著她便走到窗前;她聽見馬車爬上坡來了。馬車一輛接一輛停在房前,客人們紛紛從車上跳下,神情比剛才來時歡快得多。他們搓著手,聊著天,一窩蜂擠進屋子;頃刻間全坐上了擺著熱氣騰騰的美撰佳肴的筵席。總堤長和牧師坐在正屋裡;豪克同奧勒·彼得斯以及其他一些小地主則在起居室中入了座。席上頓時你一言我一語,十分熱鬧,好像死神從不曾使這房裡變得冷清怕人似的。艾爾凱眼睜睜望著她的客人,默默地帶著女僕在席間轉來轉去;在喪宴上可不能有任何差錯啊。
我聳聳肩膀:
但風暴和洪水是無情的,它們的喧囂聲淹沒了豪克的喊聲;狂風還抓住他的斗篷,差點兒沒把他從馬上掀下來。馬車仍一個勁兒向洶湧的洪水跟前猛衝;突然,他看見妻子向他伸出了雙手。她看見他了嗎?是對他的想念,和為他的生命的擔憂,驅使她離開了那所安全的房子的嗎?此刻——她是在對他喊出最後的囑咐嗎?——這一系列問題閃電似的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他還來不及回答,耳朵里就天塌地陷般一聲轟響,其它一切聲音,他對妻子的呼喚也罷,妻子對他的囑咐也罷,都統統消失了。
「什麼而且還有,小夥子!」堤長問,「難道你還沒講夠?」從語氣可以聽出來,小長工的話已叫堤長很不開心。
「沒關係,艾爾凱,反正非常便宜!」
他只好回家去了。但過幾天,他又在一個傍晚來到壩上。壩前淺灘的冰層已經迸裂,從裂隙中升起一團團水汽來;暮色蒼茫中,水汽和霧據奇妙地交織在一起,變成一面將整個海灘都籠罩住了的紗幕。豪克定睛看去,只見在霧幕中有一些跟人一般大小的黑影在來來回回移動,樣子很是威嚴,可舉止卻怪異怕人,鼻子和頸項部長長的,走著走著突然跟小丑似的胡蹦亂跳起來,大個兒的跳到小個兒的身上,小個兒的也沖大個兒的撞去,最後都越長越大,失去了任何形狀。
老婆子氣呼呼地沖地點點頭,嚷道:「是的,是的,上帶作證,是他乾的好事!」說時便舉起她那患風濕關節炎的彎彎扭扭的手來指眼裡的淚水。「沒有孩子,沒有任何有活氣兒的東西!」她訴苦說,「你不是不知道,一過了萬聖節我們老年人夜裡躺在床上腿就凍得慌,就睡不著,耳邊只聽見西北風把我們的窗板颳得嘩啦嘩啦響。我不高興聽這西北風,特德,要知道它是從那淹死我兒子的海邊上刮來的啊!」
「為什麼我沒聽說;也許,也許它是直著穿過牧地,海水的衝力太猛了吧。」說到這裏她回憶起了一件事,嚴肅的眼睛里閃動著近乎狡黠的笑意,說,「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次聽長工們講過這條水道她們認為,要想在那兒築壩,除非扔一個活人下去當犧牲,讓他一塊兒堵住水才成;說在一百多年前築另外一邊的堤壩時,就扔了一個花大價錢從他母親手裡買過來的吉卜賽娃娃下去!可現在還有哪個母親肯賣掉自己的孩子呢!」
豪克又抓住妻子的另一隻手,把她溫柔地拉到自己面前:
從這以後,小溫凱每天都到老太婆房裡來,並且立刻自動坐在安哥拉老貓皮上。特琳·楊斯呢,就遞給她一些隨時都準備著的肉屑和麵包屑,讓她扔在地板上;這當兒,那隻海鷗就嘎嘎叫著,張開翅膀,從不知哪個角落裡跑出來吃食了。頭一回看見這來勢洶洶的大鳥,小姑娘嚇得叫了起來,但很快也就習以為常了。而今,她的小腦袋瓜只要探進門縫,這鳥就迎著她衝上去,並且飛起來蹲在她腦袋或肩膀上,直到老太婆上去解圍,給它東西吃。從前,特琳·楊斯不容許任何人哪怕用指頭碰一碰她的克勞斯;現在呢,卻心甘情願地看著小姑娘慢慢把她這鳥兒給完全奪過去。它現在任隨小姑娘捉它;她抱它到處走,還把它裹在圍裙里。有不少次,小黃狗在院子里圍著她跳跳蹦蹦,想要竄起來攻擊這隻它嫉妒的鳥兒,小溫凱總會大聲說:「不抱你,走開,佩里!」同時用小胳膊把海鷗舉得高高的,結果鳥兒便掙脫身子,飛了土坡去了。這以後,小黃狗便歡蹦亂跳地來討好,極力想取代克勞斯的地位。
風號叫著,雨刷刷刷地抽打著大地;工人們把鐵鍬插在地上,有的更遠遠地扔到一邊。豪克彎下腰來問老人:「您能替我牽住馬嗎,哈克·延斯?」——哈克·延斯剛接過韁繩,他已跳下坑去,抱起那隻哀叫的小狗,迅速爬出坑來,躍上馬背,一陣風似的又奔到堤上去了。他的眼睛掃視著站在大車旁邊的人們,厲聲追問:
「溫凱要去咯!溫凱要去咯!」
「是的,東家,」豪克接著說,「您知道那個胖姑娘福莉娜,就是哈德爾斯委員的千金嘛,每次她去地頭趕她父親的馬,只等她那肥腿一跨上老黃馬的背,就忽地一下,順著堤壩的斜坡往上沖!……」
小夥子果然推小車去了;可誰知他仍舊把奧依克里德教程時時帶在口袋裡,別的民工都去吃早飯或晚飯了,他卻坐在底朝天的小車上念他的書。秋天漲了潮,築壩工程常常不得不停下來,他這時也不跟其他人一塊兒回家去,而是雙手抱著膝蓋,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坐在臨海一邊的斜坡上,望著那舐噬壩壁草皮的濁浪出神;海潮越漲越高,最後沖刷到了他的腳,水沫濺到了他的臉上,他這時才往上移一移,然後又照樣坐在那裡。他既聽不見海浪的嘩嘩聲,也聽不見在他頭頂和四周飛來飛去的海鷗和其它海鳥的啼叫;他沒注意到,鳥兒的翅膀經常差一點掠到了他,並用黑色的小眼睛對著他的眼睛瞧;他也看不見,茫茫無際的、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夜色已經慢慢鋪展開來;他坐在那兒唯一看得見的,只有潮頭不再上漲時一次又一次重重擊打著同一塊地方的浪花,看著它們如何終於把那陡峭的壩壁上的草皮沖刷掉。
驀地,艾爾凱黑色的明眸光芒四射,朗聲叫著:「豪克!豪克!你在哪兒?」當丈夫應聲奔進房來,撲到她床上的時候,她就緊緊摟住他脖子,繼續說:
豪克微微笑了;艾爾凱卻繼續問:
「別自作聰明,卡爾斯滕,」他說,「咱們的白馬?你看看它那活蹦亂跳的勁兒,啥時候還有過更活的馬喲!看不出你這個機靈小夥子,怎麼竟跟老娘們兒似的迷信哩!」
「你知道,從前我是你爺爺的女佣人,」她說。「後來,我又不得不餵豬;可她比所有的豬都更聰明——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月光明亮的晚上,他們突然叫人把閘門關起來,於是她再也回不到海里去。啊,她叫得真兇,還用像魚鰭一樣的手抓自己頭上又硬又亂的頭髮!是的,孩子,我親眼看見的,親耳聽見了她的叫喊!在一塊塊莊稼地中間的溝渠里全是水,月光照在上面,像銀子似的閃閃發亮;她就從一條水溝游進另一條水溝,舉起胳膊和手——如果那也算手的話——來亂打,使人老遠就聽得見她的聲音,彷彿她想要禱告似的。不過,孩子,這些東西根本不會祈禱。我那會兒坐在房門前一堆運來建房子的木頭上,看得見整個沼澤地;那水妖還一個勁兒地在溝里游啊,游啊,胳臂高高地舉起,也跟銀子和鑽石一般亮晶晶的。最後我瞅不見她了;剛才一直無聲無息的野雁和海鷗什麼的,這當口又重新發出唿哨,嘎嘎叫著,從空中飛過。」
驀地,對於她的沉默像產生了嫉妒似的,豪克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長長拖著的桌布底下抓住了她的手;她呢,也並不聲張動彈,而是充滿信賴地緊緊握著豪克的手。大概她近來突然遭受到一種孤寂感的襲擊吧?她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一天天地在衰老啊。——豪克想不到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可在他把那枚金戒指從口袋裡掏出來的當兒,他的呼吸卻幾乎停止了。他一邊把戒指套到她的小手的無名指上,一邊聲音顫抖地問:
「它會站住的!」豪克低聲自語,同時好像笑了。
老人沖我會心地笑了笑,說:「好,我這就開始講啦!」
姑娘出去后,堤長又開了口:
「沒淹死,」老頭子失神地盯著他的臉,過了好久又嘀咕一句——
「幹嗎藏起來呢,溫凱?」父親輕聲問她,「是你還害怕嗎?」
一切聰明人去世了,
她是可能這樣問的,因為和去年一樣,那隻海鷗今年也沒再飛回南方去過冬。父親沒有聽見她的問題;母親卻抱起她來,對她說: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邀請:因為在這大屋子裡,我身上已開始覺得冷起來。我們端著燈爬上樓梯,來到他住的閣樓中。他的卧室儘管也朝著西面,窗上卻掛著深色的厚毛毯。在一個書架上滿滿地擺著書,旁邊掛著兩位老教授的相片;桌前立著一把高背椅。
「你這下瞧見啦!」她嚷道,「是你家豪克害死了它。」說完就傷心地哭起來,邊哭邊撫摸死貓厚厚的皮毛,把它的爪子並在一起,低下頭,使自己的長鼻子靠在貓腦袋上嘀嘀咕咕地湊著死貓耳朵說一些溫柔的話。
「真的?」伊文問。「這恐怕只是老娘兒們的迷信吧。」
「我也不想叫你這麼做,豪克;我想,你自個兒會有正確主張。」
「正是這樣,爸爸,我能行的,」兒子回答。他說這話時嘴角周圍很嚴肅地抽|動了一下。
年輕人的臉刷的一下通紅。
堤長腦子裡立刻湧出一大堆新的麻煩和工作:不僅有必要加固這兒的舊堤,而且還得把它外側的傾斜度也改得平緩起來;但最要緊的,是必須建造新壩或打一些防波柵,把那條重新又變得危險起來的潮流排開。豪克騎著馬沿新堤再一次走到西北角,到那兒后又往回走,但眼睛始終盯著他旁邊沒有水的淤積地上那條清清楚楚的壕溝。白馬急於前進,不耐煩地噴著鼻息,舉起前蹄來猛擊地面;主人卻死死抱住它,希望走得慢一些,想以此抑制內心越來越厲害的不安。
「嗯,親愛的,」豪克回答,「往後工作會非常艱巨;不過我想,上帝正是為此才讓咱倆碰到一塊兒的!好在我們的農莊眼下已管理得有了條理,大部分事情你可以承擔起來。你只要設想一下,再過十年——咱們那會兒又會有大片新的田產啦。」
特德·海因在一旁看著這情景,嘴裏說:「怎麼,是豪克打死了它?」他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這個哭哭啼啼的老婆子。
「下一次!」他沖那畜生嚷道,「今天的歸我,明天的歸你;這一隻可不是好當貓食的!」
但是在一位老委員看來,這並不完全行:這位老先生有個內侄,據稱在整個沼澤地也找不出像他那樣的丈量師;沒準他比堤長的父親,比已故的特德·海因還要高出一頭哪!
「你應該講:他本人夠不上當堤長!」艾爾凱邊說邊使丈夫轉過身去對著鏡子,因為當時他倆正好站在房中的兩扇窗戶間。「瞧,」她說,「鏡子裡邊這位就是堤長!只有誰管得了堤長的事,他才配有這個稱呼!」
這是前任堤長福爾克爾特·特德遜的墓;如今在它旁邊又新挖了一個坑,準備把他的兒子,已故的特德·福爾克爾茲堤長埋進去。這當口,送殯的隊伍已從下邊的沼澤地出發;從本教區的各個村子集中了無數的馬車,打頭的是一輛巨大的靈車,由堤長家兩匹毛色光亮的黑馬拉著,已經來到坡下。在強勁的春風中,馬鬃毛和馬尾巴不住地飛。教堂周圍的墓地里已擠得水泄不通;就連圍牆上也蹲著一些大娃娃,懷裡還抱著小弟妹。人們誰不想開開眼界呢。
「是的,是的,跟我屁相干!可那邊,那對面,情況比咱們這兒還要可怕得多哩!不只蒼蠅多得出奇,不只下雪,還落了血雨啊!緊接著,在禮拜天一大早,牧師端起他的洗臉盆來一瞅,裡邊竟有五個惆髏頭,都跟豌豆那麼小;這下去瞧稀奇的人才叫多喲!八月間,鋪天蓋地飛來些紅腦袋毛蟲,樣子十分伯人,麥子也好,麵粉也好,麵包也好,不管碰到啥全吃個精光,你拿火燒也趕不跑它們!……」
腳下轟隆隆一陣巨響從幻夢中驚醒了他;白馬不肯再往前走。怎麼回事?——白馬猛地往後一跳,他也感覺出來,面前的一段堤塌下去了。他睜大眼睛,晃了晃腦袋,使自己不再想來想去;他發現自己站在舊堤前,白馬的兩隻前蹄已經踏上去了。他下意識地把馬拉了回來。這當兒,裹在月亮身上的最後一件雲衣也脫掉了,與柔和的星光一起照臨可怕的人衰。在豪克面前,一股洪水翻卷著,咆哮著,奔騰而過,傾瀉進下邊的舊圍地里去。
「不知道,爸爸,」豪克回答,「大概和其他人差不多吧,有那麼六七車。可是——堤壩一定得築成另一個樣子!」
長工抬起胳臂,一聲不吭地指著島上。
姑娘的黑眼睛掃視了一下周圍,像是看看有沒有不相干的人在旁邊聽,然後她才開了口。
「喏,我可無所謂;你就去試試你的運氣吧!」
就在同一瞬間,屋裡的廂房門猛地拉開了。「豪克!豪克·海因!」一個愉快的喊聲傳到了寒冷的夜空中。
小夥子的面孔一下子燒得然紅:
「是的,上帝保佑!」豪克說,「他確實挺蠢;不過他的閨女艾爾凱可是會算呀!」
三個男人面面相覷。隨後,牧師笑了起來;老委員「唉唉唉」地直嘆氣;總堤長摸著自己的額頭,像是要作出什麼重大決斷似的。
「聽,豪克,」小夥子對他說,「他們不排爭論你哩!」接著,他倆便清清楚楚地聽見奧勒·彼得斯扯開尖利的嗓子嚷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艾爾凱與他一邊往裡走,一邊問,「你想幹什麼喲,豪克?」
「老爺,你給我當心!」人群中一個漢子怒喝一聲,掄起鐵鍬向他胯|下狂蹦亂跳的白馬砍來。誰知白馬飛起一蹄,鐵鍬就脫出他的手,再踢一下,他便倒在了地上。然而也就在這瞬間,從其餘的人中突然發出一聲恐怖的嘶叫;這樣的嘶叫,是只有從突然面對死神的人的喉嚨中才能迸發出來的!轉瞬間,所有的人,包括堤長和他的白馬,都呆住了;唯獨有一個工人,像路標似的一動不動地伸出手臂,指著西北角新堤與舊堤銜接的地方。四周只聽得見呼呼的風聲和轟轟的水聲。豪克坐在馬上轉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看則罷,一看眼睛頓時變大了:
講故事的教員不做聲了。我伸手去端已經擺在面前好半天的一滿杯酒。但我並沒能端起酒來飲,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桌子上。
「風這麼大!她會掉下去的!」
豪克執拗地望著他父親。
「嗬,快講呀!哪兒出了事?」女僕們大聲催促地。
他嚷完以後,會場上一派死寂。堤長站在攤著文書的桌前;只見他昂起頭來,目光朝著奧勒射了過去,然後說:
「聽見沒有?我說你會淹死的。」
這當兒,後邊伸過一隻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跟耶維·馬涅斯老爹還在世似的;豪克扭頭一看,卻是老人的一位朋友。
可豪克卻告訴他:
「織鳥兒呀,」豪克說。
豪克仔細一瞧,認出是特琳·楊斯。
「您說什麼,堤長?」幾位委員一起嚷起來,「排浪柵?多少道呢?您總喜歡怎麼費錢怎麼子啊!」
上帝知道,先生!——講故事的教員又轉了話題——這世界上足以擾亂一個基督徒的虔誠心靈的怪事多得很哩。不過豪克這小夥子既非笨蛋,也非傻瓜。——
事情也就這樣下去了,所以,他眼下也不再吭聲。然而,人家對於他卻不肯保持緘默;他剛才祈禱的話很快挨家挨戶傳開了:他竟否認上帝是萬能的!而不是萬能,又何以成為上帝?他是個不信上帝的人;看來那匹鬼馬的事到底一點不假!
「是嗎?」他用自己那雙機靈的小眼睛瞅著我,等我在他的靠背椅中舒舒服服地坐好了便問,「嗬,咱們剛才講到哪兒啦?——哦,哦,想起了!想起了!」——
「是嗎?是嗎?」總堤長非常驚訝,連聲問道。「而您是否也認為,他是接替老堤長職位的合適人選呢?」
比賽繼續進行,黑白兩根根子交替著不斷向前挪動。輪到豪克扔第二次時,他的球一下子滾得老遠老遠,那隻刷上白灰當作終點的大木桶已經清晰可見。如今他長成了個結實有力的小夥子。再說從前當娃娃的時候,他已每天練習算算術和扔石地了嘛。
可是豪克仍然沒有準備跳舞的樣子。
「走,到咱們家裡吃晚飯去;我答應過爸爸一定帶你去的;吃完飯你要回來就隨你的便!」
「對,伊文,髑髏怎麼啦?已經壓根兒不在那兒了,白天也好,月光下也好,我跑到堤上去看過足有二十次!」
小姑娘茫然凝視遠方,又問:
「您是否跟咱們家的安娜一樣,也經常去那個荷蘭裁縫家裡參加秘密集會呢?」
一聽這話,奧勒頓時滿臉惱怒,瞪著她忿忿地說:
「你得知道,」過了半晌姑娘才又開口,「今天上午我去看過你父親,發現他坐在椅子里睡著了,一手捏著繪圖筆,一手拿著繪圖規,面前的桌子上攤著一張畫了一半的圖。——他醒來后,吃力地和我拉了半小時話。我要走了,他戰戰兢兢地拉著我的手留住我,好像擔心這是最後一次似的;可我……」
我將自己的馬掛在一個鐵環上,然後把它交給了在門口迎接我的店夥計。
「我說,你得了什麼毛病,卡爾斯滕?」堤長沖他喝道。「不喜歡我這白馬怎麼的?」
「說得對,德特勒夫·溫斯,」另一位委員接過話茬,「春耕眼看就到;這下卻又來修一條幾千米的長堤——所有的活兒通通只好扔下唄!」
「當初,耶維·馬涅斯曾向它那位建造者預言,說他將得到孫子們的感謝;而事實如您所見卻並非如此。因為,先生,世道就是這樣:人們給蘇格拉底喝毒藥,把我們的主耶穌釘到十字架上!時至今日,要如法炮製自然是不十分容易了;不過,把一個專橫霸道的權貴或者陰險頑固的教士說成聖人,把一個聰明能幹的漢子說成鬼怪——僅僅因為他高過我們一頭——卻是司空見慣的事。」
「怎麼搞的?」
「我?——不幹啥,」小夥子回答,「只是東家叫你去一下,伊文·約翰!」
「孩子?——啊,我把你給忘了,溫凱!」她叫道。「上帝寬恕我吧!」同時慈愛地把孩子緊緊摟在胸前,雙膝跪到地上,「上帝啊,還有你——耶穌,求你們別讓我和我孩子成為寡婦和孤兒吧!仁慈的主啊,請你保護他;要知道只有你和我,才真正了解他啊!」
人們接著都往回走,艾爾凱與豪克被擠開了,讓人流卷著走上了通往教區酒館的大路。在經過土丘上的堤長住宅時,他倆都溜了出來。艾爾凱走進自己房中;豪克則站在屋后廄舍門前的高處,目送著慢慢向酒館走去的人群。在那兒,布置有一間供大伙兒跳舞的屋子。夜色漸漸籠罩了廣闊的原野,四周一片寂靜,只在他身後的廄里時時傳來牲口動彈的聲音。一會兒,他覺得已從高地上的酒館中傳來豎笛的吹奏聲。突然,他聽見在屋子的轉角處有衣裙寨奉作響;接著,一陣輕捷堅定的腳步走下坡去,上了通往酒館的大路、朦朧中,他看見一個遠去的人影、是艾爾凱,是她也去跳舞啦!一股熱血衝上豪克的腦袋;他是否應該追上她,跟她一塊兒去呢?然而,在姑娘們面前豪克卻不是英雄;他這麼站在那兒考慮來考慮去,艾爾凱早在暮色中走得沒有影兒了。
驀地,從扶手椅中響起一串如雷的鼾聲;兩個年輕人禁不住交換了一下眼色,相視著微微一笑。接下來,鼾聲不那麼重了,屋裡顯得如此安靜,能談談話兒倒也不錯,只可惜豪克不知道談什麼好。
「這個您也不用操心,」艾爾凱把話接了過去,「我準備在結婚前就把財產移交給我的未婚夫。再說,我還有那麼點子虛榮心,」她笑了笑,補充道,「希望能嫁給全村中最有錢的男人。」
「我能夠什麼來著,溫凱?」
當他倆踏進堤長那寬敞的起居室的時候,護窗板已經關好了,桌子上點著兩支蠟燭。老頭子想要站起來,但沉重的身軀不聽使喚,剛欠起一半又墜回椅子里去了。
「不多啊;只是比你在家那會兒總算多了點兒。但願夠供你在塵世上受用!」
「是的,這樣好。」
「可不,馬爾登,」坐在他對面的奧勒·彼得斯連忙接過話頭,「你說得完全對,這小子鬼名堂可多啦,凈想討總堤長的好兒,結果咱們就遭了殃!」
同樣的情形在以後的一些晚上又重演過。豪克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睛,每當和老堤長坐在一塊兒時,總不放過機會向他指出修堤工程中這樣那樣的疏忽和漏洞;而堤長呢,也不能老是閉著眼睛不看事實。如此一來二去,管理工作便有顯著起色。那些過去在老糊塗的鼻尖下肆意搗鬼的人,現在突然受到做戒,不好再偷懶耍滑,胡作非為了,於是都既驚訝又氣憤地四齣打聽,這災難是怎麼發生的。大長工奧勒就抓住機會,把真情盡量地散布出去,使這夥人都來恨豪克和他的負有罪責的父親。而另外一部分沒遭受打擊或者對堤壩本身很關心的人呢,他們看見小夥子推著老堤長往前跑都喜笑顏開,打心眼兒里高興。
「這麼說,特琳·楊斯帶上她的死貓來過了?」
他回到家,艾爾凱拉住他的手問:
「去,去,你有老婆,可以鑽進你那熱被窩!可我的房裡也跟外邊一樣,有的只是東北風!」
「就是他,」牧師說,「這個高高的弗里斯蘭漢子,他長著一對聰明的灰眼睛,鼻樑突出,腦袋上有兩個旋兒!從前他是老堤長的長工,現在已經自己當家,雖然年紀還輕了點兒!」
「還不滿二十四,」馬涅斯委員插|進來說,「不過牧師先生講得對,近幾年老堤長所提的築堤建閘方面的所有好建議,全都是他給想出來的;老人家到最後確實是一點不中用了。」
由於我對他最後的話未置一詞,教員又想繼續往下講。誰知這時在那些迄今一直靜悄悄地聽著,除去吞煙吐霧就無所事事的人們中間,卻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先只有一兩個盯著窗口,接著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頭轉了過去。透過沒掛帘子的窗戶,可以看見颶風驅趕著彤雲飛奔,窗外的天色時明時暗。而我也彷彿覺得,那個瘦長瘦長的人騎著他的白馬一晃而過。
豪克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可接下來,他一瞅著空子便溜到堤上去了。也說不清楚他是想再發現一些屍體呢,或者僅僅是那如今籠罩著海灘的恐怖氣氛在吸引著他。他一個勁兒地跑啊,跑啊,直跑到唯獨能聽見海風的呼嘯和疾飛而過的大鳥的哀鳴的壩頭,然後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他左邊,是大片空曠荒涼的沼澤地;右邊,一望無際的海灘上這兒那兒閃動著浮冰的微光。那景象,叫人覺得整個世界都給一塊白色的屍布裹起來了似的。
「好,可愛的姑娘,」總堤長過了好半天才說,「可是,你們這兒對於夫妻間的產權問題是怎麼規定的呢?我得承認,我一下子給搞得糊塗起來,對這事沒有把握了!」
「至少它自己會這樣,只要我能夠親自養它!」豪克說。隨後,他就如剛才告訴小長工的一樣,到馬廄里去了。
https://read.99csw.com你們幹嗎讓他蹲在你們脖子上啊?」另一個說,「這下自作自受,可不是!」
下葬后的第二天,艾爾凱來到他家。
站在窗前的父親冷不丁兒地開了口:
隨後,兩人又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堤長一家就如此安安靜靜地生活在一起;要是沒有這個孩子,也許還會是一大欠缺哩。
「媽——媽,我親愛——的媽媽!」
「噢,沒什麼,我只覺得這兒人太多了。」
「別急躁,豪克,這可是一樁關係著生死的工程啊。而且幾乎所有的人都將反對你,誰也不會對你的辛勞和操心表示感激!」
「好的,爸爸,」兒子回答,「這件事我也考慮過。」
可對方的聯絡員跳出來表示反對:
「『喏,別把下巴頦兒笑掉啦,』他說,『又不要您來付錢!不過嘛,這馬我實在是不需要了,它在我手裡會毀了的;可一到您家,要不幾天就會變個樣!』
聽著兒子感激的話語,老人安然睡去了。他沒有什麼再操心的;幾天以後,上帝的黑天使就使他永遠合了眼。豪克於是繼承了父親的產業。
「我得去接著干我的活兒了,」她說,同時用手輕輕摸著他的臉頰,「你也干你的吧,豪克!」
姑娘的臉頰陡然升起一片紅雲,同時垂下了眼瞼。
「情況並不怎麼糟糕,」豪克鬆了一口氣,對自己說,「昨天你完全是庸人自憂啊!」
「你好,特琳!你那口袋裡裝著的是什麼新鮮玩藝兒?」
「那麼來吧,」姑娘最後說,「堤長在屋裡,讓我領你過去!」
我現在給您講的那一年——歇了一會兒,我好客的主人繼續說,是一七五六年;在本地區,這一年將永遠不會被人忘記;也是這一年,豪克家死了一個人。九月底,在騰給特琳·楊斯住的那間庫房中的小屋子裡,快滿九十的老婆婆已經奄奄一息。按照她的願望,人們扶她起來坐在床上;她的兩眼透過那幾塊用鉛條嵌著的窗玻璃,凝視著遠方。在那兒的天空中想必是一個稠密的大氣層之上疊著個較稀薄的大氣層,因而產生了迴光返照現象;此刻,堤壩頂上呈現出的一線海水,被映照得亮閃閃的,宛如一條銀帶,光芒甚至射進了小屋中,叫人眼睛都睜不開;還有耶維爾斯島的南端也歷歷可見。
堤長點著頭:
卡爾斯滕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把鞭子在空中抽得啪的一響,說:
「你本來就該讓它原來怎麼流就怎麼流嘛!」奧勒說。
「我決不給他們!」艾爾凱說,同時恐怖地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身子。
「你們奉命什麼?」
「你想找耶維爾斯島幹嗎呢?」豪克問。
奧勒·彼得斯笑了起來。
堤長和委員們都轉過頭去望著房門。
「我早就知道了,」豪克回答,同時緊緊握著妻子的手;她正企圖把自己的手抽回去。
可奧勒就在跟前。只聽他道:
總堤長怔怔地望著他說:
豪克召集委員們開會,破天荒地在毫無異議的情況下便把要做的工作決定下來了。堤長感覺自己虛弱的身體里力量又在增加,心裏便恢復了鎮定;沒過幾個禮拜,一切都乾淨利落地完成了。
「你說得不錯,」豪克若有所悟地說,「不過……喏,艾爾凱,我必須去看看東邊的水閘,最近門又關不上了。」
「這也夠啦,」長工說,同時把小傢伙拽到自己面前,指著對面的小島讓他看。「那兒,瞧見了嗎,卡爾斯滕?」
「我們奉命掘開新堤,先生,以免舊堤崩掉!」
「我們將會很快有另一條水閘,另一些閘門和一道新堤!」
「要這樣,豪克也會走掉的,爸爸!」
果不其然,一眨眼天空中便烏雲密布,使我周圍昏黑一片;狂風號叫著,就像要把我連人帶馬推下堤壩去似的,我腦子裡不由得一閃:「別當傻瓜啦!還是回到你表哥那溫暖舒適的家裡去吧。」——可緊接著我又想起,往回走的路比我離眼下的目的地還更遠一些哩。無奈何,我只好把大衣領子豎起來護住耳朵,硬著頭皮往前趕去。
她搖搖頭;兩人隨即又不講話了。
「快給我滾,要不叫你們見鬼去!」
「是的,太太,孩子跟孩子就是不一樣峻;這小東西還不滿兩歲,就曉得去我房裡偷蘋果吃啦!」
「掙這麼多財產來給誰喲?」她說。「你想必打算再討個老婆吧;我是不會給你生孩子了。」
「你說得對,豪克,今後不論發生什麼事,咱倆都一起承擔。」說完,艾爾凱紅著臉從丈夫的懷裡掙脫出來,溫柔地問,「你不是想給我講你那匹白馬嗎?」
「我想我也是沼地村的;而你大概只為艾爾凱·福爾克爾茲那小妞兒扔吧!」
「全部就這些?」
「這不算缺點,馬涅斯;你因此對業務更熟悉,幹起來不會有困難嘛。」
「奧勒答應這就去喂,」艾爾凱咬了咬嘴唇,答道;隨後就坐在豪克對面一張做工粗糙的木頭椅上。這樣的椅子,是在冬天的晚上由家裡人湊湊合合敲打成的。艾爾凱從抽屜里取出一隻白長襪來繼續織者;白長襪上織了一些紅色的鳥兒,腿長長的,大概是鷺鷥或者鸛鳥吧。豪克坐在她對面,心思完全用到了賬目上;堤長躺在自己的圈待里,眯縫著眼睛,睡意朦朧地瞅著豪克的筆。在豪克面前的桌子上,如堤長家一貫那樣點著兩支油脂燭;而那兩扇用鉛條加固了的窗戶,裏面既關嚴了,外面又裝著護窗板,所以任隨風怎麼狂嘯,屋裡都一個樣。算著算著,豪克偶爾也抬起頭來,朝那織著鳥的花樣的襪子或者那張文靜的小臉兒瞅一瞅。
「你打算幹啥啊,豪克?天馬上就黑啦!」
豪克輕輕掰開女兒的手。說:
可老委員直搖頭:
「堤長您既然已經考慮過,那您自個兒一定知道誰最適合。」
「不錯,豪克,你確實幹得夠多的了!」
「她怎麼啦?她幹嗎這樣,爸爸?」小姑娘悄聲問,把自己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了父親的肉中。
堤長捉摸了半天,突然在扶手椅中坐直了身子,模樣變得有些傻愣愣地問:
當老頭子發現,他兒子既不喜歡牛也不喜歡羊,對蠶豆開了花這類使沼澤地的每一個農民都樂不可支的事情幾乎視而不見的時候,心裏就不免嘀咕開了;這麼小小一塊地,要說養活一個農民和他的小子還湊合,可要養一位半吊子學究跟他的僕人就不行,照此下去他自己不是也休想過好日子了嗎?於是,他就把自己這個大小子送到堤上去,讓他和其他民工一起在那兒推小車,從復活節一直干到聖馬丁節。「這樣總可以叫他忘掉他那奧依克里德啦,」老頭子自言自語說。
「孩子,太太!」長工大聲對她喊,「抱住了啊!」同時就把小溫凱塞進她懷中。
「海不是嚷嚷,它只是在喧囂,在咆哮!」
「可不,可不,毫無疑問。不過,您總不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吧;在對岸那邊,正如我早已說過的,堤壩又塌啦!」
只見小姑娘張大眼睛,說道:
豪克回到家,正碰上安娜走出門來;見她穿著一身於凈衣服,豪克腦子裡立刻一閃:她又要到荷蘭裁縫家裡參加秘密聚會去了。
可豪克回答:
「要永遠忠實於我啊,艾爾凱!永遠忠實於我!」
「可是,他要真這麼幹了呢?」
他大吃一驚;這一切在修建新堤時也該注意到才是;當時忽略了,今天還能不出問題!——牲畜還不曾放到地里來,草生長得異常地慢;極目望去,到處空無一物,一片荒涼景象。他重新騎上馬,沿著海岸走來走去。眼下正趕上退潮,他清清楚楚地看見潮流在灰色的淤積地中衝出的一條新壕溝,從西北方一直抵到了舊堤上;新堤呢,由於坡度平緩,卻抗住了潮水的衝擊。
姑娘用她那黑眼睛嫣然一笑地望著豪克。
「忠實於你?不忠實於你還忠實于誰呢?」可過一會兒,她明白了丈夫的話,又說,「是的,豪克,我們是相互忠實的,而且,並不僅僅因為我們相互需要。」
這其間,特琳·楊斯老婆子也朝著同一方向從提上趕來了。她懷裡像抱嬰兒似的小心翼翼地抱著一件用藍格子的舊枕套統著的東西,白髮在徐徐的春風中飄動著。
「不錯,豪克;可惜你剛才不在裡邊!」
「你怎麼啦,豪克?」因替丈夫擔憂也失眠了的艾爾凱問。「心裏憋悶就講出來吧;咱倆可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啊!」
「看樣子你挺累啊,豪克,」她用小手輕輕把掉在丈夫頜頭上的長發攏上去,說。
一個頭戴水手帽的高大漢子跨進門來,回答道:
「大人允許我也講一句話嗎?」她衝著總堤長說。「我只是希望,誤解不要造成錯誤!」
這當兒,他又瞅了瞅旁邊的新圍地,只見四周海水翻騰得像開了鍋似的,但在圍地裡邊卻異常寧靜。從白馬騎士胸中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歡呼來:
在木床的腳旁,趴著小溫凱;她的手緊緊拉著站在旁邊的父親的手。在垂死者的臉上,剛好也開始迴光返照;小姑娘屏住呼吸,獃獃地望著這張並不好看,但對她卻十分親切的臉上出現的奇異而不可理解的變化。
「堤長是個大笨蛋,笨得就跟一隻填飽了肚子的母鵝!他之所以能當堤長,就因為他的老子和老子的老子都是堤長,並且有那麼二十九塊地。每逢聖馬丁節一到,該對修堤和建閘的費用進行結算了,他就用烤鵝、蜜酒和安餅把村裡的教員喂得飽飽的,然後坐在旁邊看著人家畫出一串又一串的數目字,不時地點著腦袋發出讚歎說:『哎呀呀,老師您真會算!願上帝保佑您!』可要是教員啥時候幫不了忙,或者不肯幫忙,那他就只得自己坐下來算,結果是寫上又擦掉,擦掉又寫上,急得他那個大笨腦袋瓜紅通通的直冒熱汗,眼珠子鼓得像玻璃球,彷彿他那僅有的一丁點兒聰明就要從眼中進了出來。」
突然間,房裡似乎一下子變得十分寧靜;他只聽見輕輕的呼吸聲,走到床前一看,妻子已安安穩穩地睡著了。只有收生婆睜大眼睛惶恐地盯著他;同時傳來開門的響聲。
「要是一旦不成功可就更糟!」艾爾凱嚷起來。「我從小就聽說,那條水道是堵不得的,因此誰也不敢去碰一碰!」
艾爾凱臉色蒼白:
「死!」小姑娘重複著,看樣子莫名其妙,因此竭力思考起來。
「為什麼,豪克?」姑娘一邊站起身,一邊繼續說,「願意和我跳嗎?我沒有接受奧勒·彼得斯的邀請,這傢伙不會再來了!」
「快坐下吧,豪克,」老頭子說,「別磨蹭;涼了可不好吃嘍!」
「你還要到壩上去嗎?」
就這麼在酒館中說說還不算,在上上下下的村子里也很快傳開了;豪克本人也聽見了這件事。氣憤之下,他眼前又見過一張張居心險惡的面孔,耳畔同時聽見了比那酒館中更令人難堪的訕笑。
「我可是愛她的,她用小胳膊摟住我的脖子,緊緊偎在我胸口上;就算有誰給我世間所有珍寶,我還不願失去這幸福哩!」
姑娘停下來,點點頭:
「為什麼?」一條粗嗓門在下邊問,「該不是為救那條該死的畜生吧?」
「可那會兒你恐怕還沒有生出來吧?」豪克問。
十月底,修堤的工作已經結束,可往北一直走到海邊上去仍舊是豪克·海因的最大樂趣。萬聖節前後,秋冬之間的大風暴多半開始咆哮了,弗里斯蘭於是唉聲嘆氣起來;唯有豪克一個人像今天的小孩子們盼聖誕節似的盼這討厭的日子。每當潮水到來,你都準保能在最外邊的堤壩上找到他,孤零零地一個人,不怕風再狂,雨再大。海鷗嘎嘎嘎叫著,潮水猛衝著壩壁,在退回去時把壁上的草皮整塊整塊地撕下來,帶回海里,這當兒,要是有誰在旁邊就一定能聽見豪克的狂笑。「你們全不中用,」他衝著咆哮的大海高叫,「就跟人們也一點不中用一樣!」當他終於離開荒涼的海濱,沿著堤壩走回家去時,天常常完全黑了。隨後,他那高挑的身子就出現在父親那蘆桿蓋的小屋的前面,溜進低矮的房門,消失在小屋裡。
長工伊文·約翰把哭叫著的孩子抱回母親身邊;艾爾凱身子靠在樹榦上,失魂落魄地瞪著吞沒了她丈夫的黑夜。在她頭上,樹枝讓風颳得嘩嘩嘩響。驀地,一剎那,風也不再狂吼,海也不再喧囂,使她渾身一驚;她覺得,彷彿一切都是為了毀掉他,一當把他抓住了,便立刻無聲無息。她的膝頭哆嗦著,頭髮散開了,在風中飄來飄去。
「你抱的是什麼喲,特琳大娘?」路上一個農民問她。
伊文哈哈哈笑起來,雖然聲音里同樣流露出恐怖。
豪克把妻子放回枕上,然後雙手痙攣地絞在一起,喊叫著;
「你這是在罵你自己哩,豪克!」她過了一會兒說。
「啊,上帝,我怕已經很快了!別這麼講吧,豪克,你這是在想我爸爸死哩!」她邊說邊把另一隻手擱在胸口上。「在那以前,」她說,「我把你的戒指藏在這兒;你不用擔心在我活著的時候會把它收回去!」
「喏,怎麼樣,溫凱?」
「您又開玩笑,堤長,」從火爐背後傳出來教員有氣無力的聲音,「您怎麼能把您那蠢婆娘和我扯在一起!」
「到這時,我才從自己的棕色闊馬上跳下來,走過去看了看白馬的牙口,發現它還很年輕。這馬呢,又像哀哀求告似的望著我。我於是大聲問:
等趕上她的可能性已不存在以後,豪克才循著同一條路朝酒館走去。到了教堂旁邊的高坡上,站在酒館外面,他立刻被擠在門口和過道里的人們的吵嚷聲以及小提琴和豎笛的演奏聲給淹沒了。他不聲不響地擠進「會場」;裡邊地方不大,人都塞得滿滿的,使他很難看清一步開外的情景。他靜靜地站在門邊,觀察著興奮的人群;在他眼裡他們一個個都像傻瓜一樣。他不用擔心有人還會想到今天下午的比賽,想到在一小時前是誰贏得了勝利。人人都只盯著自己的姑娘,都摟著她在盡情地旋轉。他的眼睛也只尋找一個人,並且終於找到了!她正和她的堂兄,那位年輕的委員跳著舞;可一眨眼又看不見她了,從眼前晃過的只是另外一些他摸不關心的姑娘,有沼澤地的,也有高地上的。突然間,小提琴和豎笛聲戛然而止,一輪舞就算結束了;但緊跟著又開始了新的一輪。驀地豪克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想看一看艾爾凱對他是否守信用,是否會與奧勒·彼得斯一塊兒跳著舞打他面前經過。想到這兒,他幾乎叫出聲來;要真那樣——是的,要真那樣他又怎樣呢?然而,奧爾凱看來根本沒參加跳這一輪舞。終於又結束了,接下去跳的是一種剛在本地時興起來的快兩步。瘋狂的音樂一奏出,小夥子們都急不可耐地衝到姑娘面前,牆壁上的燈光顯得更加閃爍不定了。為了認清那些跳舞的人,豪克把脖子伸得幾乎脫了臼;可瞧,那第二對,那男的不正是奧勒·彼得斯嗎?然而那女的又是誰呢?一個寬肩膀的沼地村的小夥子站在她前面,擋住了她的臉。人們繼續狂舞著,奧勒·彼得斯同他的舞伴從人叢中轉了出來。「福莉娜!福莉娜·哈德爾斯!」豪克幾乎叫出了聲,隨即便鬆了一口氣。可艾爾凱,艾爾凱又在哪裡呢?難道她沒有舞伴,或者她為了不跟奧勒跳,因此也就拒絕了其他所有的人?——音樂再次停下來,隨後又開始跳一種新的舞;但他仍然看不見艾爾凱!這時奧勒又從對面跳過來了,胳臂里接著的仍舊是那個胖福莉娜!
「什麼活東西?哪本教義問答里像這麼講過?」
一天,在開馬市的期間,豪克騎著馬進城去了。他進城並非為趕馬市;誰知在傍晚回家來時卻在身後牽著另一匹馬。而且這匹馬的毛亂糟糟的,身上瘦得每根肋巴骨都清清楚楚,兩隻眼睛死氣沉沉,深深陷在頭腔中。艾爾凱跑出門來接自己丈夫,一見這情形不禁失聲叫了:
「剛才有一位問,那麼多土從哪兒去弄呢?」他開始解釋,「你們瞧,在將來的新堤外邊,在靠近淺海的地方,還有一條空下來的灘頭地,往南北兩方一直延伸開去;我們所需的泥土就可以從這兒取。在臨水的幾面,我們築上結結實實的粘土,靠裡邊以及中間也可以填進沙子!——眼下首先得聘請一位土地測量師,讓他去給灘頭地上的新堤線插上標誌!曾經幫我制訂方案的那一位看來非常適合。此外,為了運送粘土和其它材料,還必須向幾家車鋪定做一些一馬雙杠的活動底兒的大車。我們還需要幾百車的麥秸,我暫時還說不清到底要多少,也許比這兒沼澤地自己拿得出的還多一點吧,用來在攔斷水道和權用沙子充粘土的內側滲進壩體里去!——讓咱們先合計合計,怎麼首先辦到這一切;然後,西邊靠海的那道新閘門還得交給一位可靠的木匠去做。」
「批准什麼?」他問,鼓著眼睛一會兒瞪著豪克,一會兒瞪著艾爾凱。「見鬼,究竟要批准什麼?」
這當兒,女友給一個小夥子請去跳舞了,豪克才放開嗓門兒說:
艾爾凱在旁邊侍候他倆用早餐;當兩隻酒杯丁當一聲碰在一起的時候,她偷偷笑著跑出了房門。隨後,她從廚房端起一碗殘渣剩菜,穿過馬廄,來到大門外喂她的鴨和雞。這當兒豪克正站在廄舍中,拿著一把草杈給那些因天氣不佳被早早牽回來的奶牛士飼料。可是一見姑娘,他就把杈子插在地上。
這會兒,小長工從屋角轉出來,突然一下子嚇得睜大兩眼,腳下也像生了根。
「請自便吧!」熱情的主人對我說,同時添了幾塊泥炭在仍然燃燒著的小火爐里;火爐上邊燉著一隻鐵鍋。「還稍稍等一會兒水就開了!然後咱們沖杯混合酒喝,它會使您提起精神來的!」
「情況看來有些變化,」他一邊說,一邊拉開羊毛窗帷;窗外月光變得更明亮了。「您瞧,」他接著說,「委員們回來了;不過他們已分散開,向自己家裡走去——對岸必定是決了堤,潮水已經落下去了。」
「特琳她也喜歡鳥兒嗎?」豪克問。「照我想,她恐怕只跟貓打交道哩!」
豪克擁抱了妻子,最後說:
豪克出了家門,可他沒走多遠,就把修閘門的事忘了。另外一個他考慮多年然而並不成熟的想法,過去一度讓繁忙的事務給擠到一邊去了的,這會兒突然重新闖進他腦子裡,使他就像長上了翅膀似的迅速有力地向前邁去。
「下次吧,延斯!已經很晚了;我還得在這兒刨刨地哩!」
「喏,馬涅斯,」牧師又開了口,「我想現在你這個教父也不會反對我為這位年輕堤長和老堤長的閨女行婚配了吧!」
「烏拉!豪克烏拉!」沼地村的人們頓時歡呼雀躍起來;入群中七嘴八舌地嚷著:「豪克!豪克·海因贏啦!」
可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來到新舊堤壩銜接的地方,發現他派在這兒護堤的那麼多人這時一個都不見了!他再往北朝舊堤上看,那兒本也安排了少數人守著,同樣一個人影沒有。他騎著馬走了一段,仍然碰不見任何人;只有風暴的呼嘯和大海的咆哮,震得他頭腦發昏。他調轉馬頭,回到銜接處,視線掃過新堤的外側;很明顯,這兒的波浪要慢得多,也不那麼兇猛,彷彿面前是另一個大海。
「豪克·海因堤長,」他說,「你這又要花費咱們許多力氣和金錢啦;我真希望,你能等上帝召我去安息以後再來辦這件事。不過嘛——你是對的,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能說你不對。我們真是每天都得感謝上帝,感謝他儘管我們疏忽懶惰,卻仍然把村東那塊灘頭地給我們保留住了,沒讓狂潮巨浪給吞掉;現在可是再不能這麼得過且過,而必須自己動手,憑自己的知識和能力去保住它,光靠上帝的耐心已不成了!我自己,各位鄉親,是個上了年歲的人,修堤和決堤都見過不止一次。可豪克·海因憑著上帝賜予他的智慧設計成功並已為你們爭取到上峰批准的新堤,各位在活著的時候是誰都見不到它會決口的;即使你們現在不願意感謝他,你們的子孫後代將來也不能不給他戴上榮譽的花冠哩!」
「你知道,特德,上帝不肯賜我兒子啊!」
金匠怔怔地望著他;不過,這些小鄉巴佬的異想天開與他無關,因此說:
特德·海因老頭正好站在家門口看天色,瞅見特琳老婆子氣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把手杖頭深深戳進泥中,便問:
「我已經訂婚了,馬涅斯教父,」她說,「喏,訂婚戒指在這兒,而豪克·海因就是我的未婚夫。」
「我說,伊文!」他終於開了口。「你知道嗎,耶維爾斯島上的馬髑髏……」
「成啦,艾爾凱,」年輕的堤長對妻子說,「現在你給它祝福吧!」
「不,先生,不是魔鬼;奧勒·彼得斯委員來過,是他命令咱們乾的!」
夏天慢慢逝去,南遷的候鳥已飛過頭頂,空中再聽不見雲雀的歌聲;只在倉房外的打麥場上,偶爾有幾隻來揀麥粒,還時時可以聽見它們驚叫著飛走的聲音。一切都凍硬了。一天下午,恃琳·楊斯跑到堤長的住宅中來,坐在廚房裡靠著灶火的一架木樓梯上。最近幾個禮拜,老婆子像是活得年輕了,很喜歡到廚房裡來看艾爾凱忙這忙那。自從有一天小溫凱抓著她圍裙把她拽來這兒以後,她再不講她那兩條老腿馱她不動啦。孩子這時就蹲在她身邊,睜大兩隻眼睛靜靜地望著從灶孔中吐出的火舌出神。她的一隻小手抓著老婆婆的袖管,另一隻插在自己那淡黃色的頭髮中。特琳·楊斯冷丁兒地給她講起故事來。
「這一來又可圍出一千畝左右土地,」他微笑著對自己說,「多是不算多,不過……」
老大夫從口袋裡掏出他的綢手帕來搭了揩額頭和臉頰,點著頭走出房間去了。
「我有,艾爾凱!」他急急地回答。
「我想是沒有;不過她以後還常到咱們家裡來呀。」
「沒有。我就拿這本可以嗎?」
「是的,伊文,再沒別的了。」
「那邊的人想必是打瞌睡了吧!晚安,堤長先生!」
「他才不敢!」
「願上帝保佑!」
伊文已經眼睛轉過去望著小島,嘴裏卻說:
「糟糕?——嗬,充其量不過重鋪幾百塊草皮;下午我也到堤上看過。」
——「請您注意,親愛的先生,」教員中斷了自己的故事,用他那對小小的眼睛和藹地望著我說,「我在此之前所告訴您的一切,都是我在這濱海地區執教近四十年來,從一些明智之土及其子子孫孫世代相傳的故事中概括出來的。為了使您理解這一切怎麼會產生下面那樣的結局,我現在還得把另一些說法告訴您,過去如此,眼下依然如此,一當萬聖節前後北風開始呼呼刮,整個村子便十分玄乎地講開了。」——
村子里於是隆重舉行了一次葬禮。在上邊教堂旁的公墓里,朝西有一座用鐵欄圍起來的墳墓。墓前種著棵白蠟樹,正對這棵樹立了塊寬寬的青石碑,碑上刻著腮幫子顯得格外結實的死者像,像下是這樣大大的幾行字:
父親嚴厲地瞪著他。
這是他女兒那隻鳥兒嗎?它認出了白馬和騎手,因而想來尋求他們的保護嗎?——這些問題豪克並不清楚。「上!」他又喊道;白馬已舉起前蹄,準備重新狂奔。可誰知就在這一瞬間,風暴突然停了,四周變得死一般沉寂。這沉寂不過維持了一秒鐘,接著風便更兇猛地吹刮起來。然而也就在這一秒鐘里,豪克耳畔驀地聽見嘈雜的人聲和驚慌的狗吠聲。他回頭一望村中,只見在偷射下來的月光里,一座座土丘上,一幢幢住宅前,人們正在已經裝得高高的馬車旁邊忙來忙去;同時,他看見另一些馬車飛快地駛向高地上的教堂村。一些剛從溫暖的廄舍趕出來的牛羊的叫聲,也傳到了他耳里。「感謝上帝!他們在救自己的牲口!」他心裏說;可接著,他驚恐地叫出聲來:「啊,我的老婆!啊,我的孩子!——不,不,洪水是淹不到咱們坡上去的!」
豪克激動地抓住父親的雙手;老人極力想坐起來,以便看清兒子的面孔。
「那麼我要!」堤長立刻接過來說。「別忘了:明天早上四點!」說完便策馬奔去。
「讓這個該詛咒的搖筆桿兒的長工見鬼去吧!」他抬起手中的馬韁朝身邊的栓馬樁上狠命地一抽,罵道。
「貓的事我算已經了啦,」父親最後說,「可是你瞧,豪克,這所茅屋太小太小了,已經住不下兩個主人。——是時候了,你得去找個活兒做做!」
一時間誰都不吭一聲;只見堤長的瘦臉上充滿怒氣,人們出於迷信,都十分畏懼他。終於,一個趕大車的枯牛似的魯莽漢子走上前來,一邊不慌不忙地把剛咬下來的一截嚼煙塞進口中,一邊對豪克說:
「是你嗎,特德?」堤長應著,聲音還顯得油膩膩的,「坐下吧;虧你大老遠地跑來!」
「去!你想講什麼?」她說。
「當真,它又出來啦!」
所有與會者都一下子不知說什麼好;這當兒,一個白髮老人吃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伙兒一看原來是豪克太太的教父耶維·馬涅斯,他是應豪克請求,同意繼續當他這個委員的。
「唔,唔,」一位老委員前咕起來,「這下咱們可熱鬧了;反對頂個屁用,總堤長給咱們這位堤長撐著腰哪!」
緊跟著,他就派人快馬加鞭將文書送進了城。
他這麼把它藏在懷中有一年多,是的,身上的背心也已換過一件了,可是仍然找不到使它得見天日的機會。不錯,他偶爾也在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想直截了當地去向自己東家提出這件事;他父親不也是本地一個有根有底的人嗎?然而,當冷靜下來,他心裏便明白,老堤長肯定會笑話他的小長工的。豪克和堤長的女兒於是只好照老樣子過下去;她也保持著做姑娘的矜持。只是兩人都心照不宣,恰似永遠手牽手地走在一起。
「這狗在村裡亂竄了好幾天,看樣子誰都不要它。」
「可不,可不,」老頭子說,「這本書還是我爸爸的哩,他老人家讀得懂。難道就連一本德國人寫的都沒有嗎?」
「喏,快講,你們到底想在這兒幹什麼?」他大聲問工人。
「可你什麼,艾爾凱?」豪克見她欲言又止,便問。
「我這是為咱沼地村扔!」他說。「可你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啊?」
「誰?」他問收生婆。
第二天上午,豪克又來到堤上,然而眼前的世界與昨天相比真叫大不一樣了。雖然又是退潮的時間,但新的一天還充滿朝氣,春天的燦爛陽光幾乎是直射著無垠的大海,無數白色的海鷗在海面上靜靜地飛來飛去;在海鷗之上的碧藍碧藍的高空中,幾隻看不見的雲雀在唱著它們永遠唱不完的歌曲。豪克不了解大自然有用自己的魅力欺騙我們的本領,他站在新堤的西北頭,極力想找出那條昨天叫他擔驚受怕的水流衝出的新壕溝;可是在從碧空直射下來的陽光的照射下,一開始這條壕溝壓根兒就不見了。直到後來,豪克舉起手去遮住耀眼的陽光,才發現了它。然而,想必是昨天黃昏時的陰影使他產生了錯覺吧,眼下的壕溝只顯出來那麼淺淺的一條;相比之下,那些裸|露的田鼠通道肯定給堤壩造成了更大的危害。當然啦,辦法還必須想;但這術過是小心翼翼地挖開堤壩,如奧勒·彼得斯所說的那樣鋪上一些新草皮,並用幾十張草簾蓋一蓋罷了。
「又出來啦?」長工抓住他的話頭詰問,「我可一直瞅著那邊的,它壓根兒就不曾離開過;你走上去的方向也是正對著這怪物的!」
「我這個長得不如你那個好啊,施蒂娜!」
「是嗎?」老頭子又問,「原來你因此打死了那安哥拉貓嗎?虧你沒幹出更糟糕的事來!」
第二天,年輕人果然爬上閣樓,很快找到了那本書;要知道家裡的書本來就不多嘛。可是,當他把書放到父親面前的桌子上時,老頭子笑了。原來這是一本荷蘭文的奧伊克里德教程,而荷蘭文雖說一半是德語,父子倆卻誰也看不懂。
兩人沉默下來,遙望著那慢慢沉浸到堤后海中去的晚霞。
「她還在死嗎?」
老頭子又在房裡走開了,邊走邊吐混雜著嚼煙的黑色唾沫。
自此,豪克就與世無爭地生活著,管理他的農莊,當他的堤長,關心著自己的親人;老朋友們都去世了,交新朋友吧他卻沒有心思。可在他的小家庭中,生活卻非常寧靜;連那不吭聲的小女兒,也不曾破壞它的安寧。
「就看見一次嗎?」
老頭子沖他一笑。「我說你是怎麼回事,孩子?你可不是呂貝克那個神童啊!」
「老師傅,請您量小指頭!」說著便把小拇指伸過去。
風暴又起來了;風在怒吼,雷在轟鳴,彷彿整個世界全要在轟隆隆的巨響中垮掉一樣。
「那,他晚上想請東家小姐跳舞時就得當心點兒!」她回答。——這一來,豪克才勇敢地沖她點了點頭。
我走進房去,只見在窗前的一張長條形桌子旁邊,圍坐著十一二個男人;桌上放著個盛調合酒的大陶缽。一位器宇不凡的漢子看來是這次聚會的主持者。
「也好,」老頭子轉過臉來對著我說,「我樂於從命;只不過,這個故事中有許多迷信的成分,要剔除吧又非常非常不容易。」
克勞斯是由一位白髮老人帶到這個家庭里來的;特琳·楊斯已滿八十歲,在村外堤上那所小茅屋裡再也熬不下去,艾爾凱於是向丈夫提出,可以讓她祖父的這位老傭人來他們家度幾天晚年,最後好好送個終。這樣,老太婆就給她和豪克半帶強迫地接到家裡來,住在新糧倉朝西北的那間小屋裡。幾年前,田產增加后,堤長在正屋旁邊不得不建了這座倉庫。如今,在老太婆隔壁還住著幾個女佣人,以便她夜裡有事隨時能去幫助她。在她房中的四壁前,擺著她的那些舊家什:一隻用糖果包裝箱做成的小櫥櫃,上方掛著她那死去了的兒子的兩幅彩色像,一架久已不用的紡車,一張帶幔子的異常乾淨的木床,床前立著個結結實實的矮凳,面子是用從前那隻安哥拉貓的白色皮毛蒙起來的。但除去這些,她身邊仍有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並且把它也一塊兒帶了過來:這就是跟她相依為命多年,一直由她飼養著的赤味鷗克勞斯。當然咯,當寒冬到來時,它也跟其它海鷗一道飛往南國,直等到海濱上苦艾草又吐放清香的季節,再飛回老太婆的身邊。
「你只管放心,爸爸;一切都會好的。」
「大人,」艾爾凱再次目光嚴肅地望著這位和氣的大官,回答道,「一個好樣兒的丈夫總該可以得到妻子的幫助吧!」說完,她便走到隔壁房中,默默地把手伸給了豪克。
「這些活兒你們可以在年底前趕完,」豪克說,「也不會說干就干,立即就動工嘛!」
小夥子卻根本不搭他的茬兒。「臨水的一邊壩壁太陡,」他說,「要是海潮來得比以往更猛些,我們堤內的人也會淹死的!」
「把指頭伸過來,讓咱量量!」老金匠說,同時抓住豪克的無名指。「嗬,還不像你們那地方的人通常那麼粗!」
「我想告訴你,堤長,」奧勒·彼得斯雙手撐在桌子上,說,「你那塊新圍地可是樁賠錢買賣;是你硬把它塞給了咱們!為修你那條寬堤壩,大伙兒吃夠了苦頭;如今舊堤因它而受到損害,你又要咱們把舊堤重新修過!——幸好情況還不如你講的那麼糟;它這次頂得住,將來也還會頂住!明天你再騎上你那白馬,去仔細看看吧!」
「這隻是懶漢們的借口!」豪克說,「為什麼就不能堵住這條水道呢?」
「他們全都走了,全都走了!」豪克自言自語說,「當然哪,有一些高坡上的房屋會遭毀壞,給海水淹過的土地今後幾年收成好不了,不少池塘和水閘也得修理!我們必須承受這一切啊;而我也願意幫助大家承受這一切,包括那些曾經坑害過我的人。上帝啊,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們人類吧!」
願上帝賜給他永生!
老醫生又來了;他每天來,有時甚至一天兩趟。一次,他在堤長家守了一個通宵,又開出一張處方,由約翰·伊文拿著飛馬進城抓藥去了。接下來,他的面孔變得開朗了一些,親切地對堤長點著頭說:
可當長工從它背上卸下鞍授,由小卡爾斯膝送回馬具間去的時候,白馬卻猛晃腦袋,在燦爛的陽光下引頸長鳴;隨後,它把頭靠在自己主人的肩上,任他輕輕撫摸。可是,一等長工想跨到它背上時,它卻猛地一跳竄到旁邊,站在那兒又一動不動,只是拿它那對漂亮的眼睛盯著自己的主人。
「合適倒合適,」耶維·馬涅斯回答,「只不過,他缺少人們所說的『立足的根基』啊!他父親過去有十五畝地;他眼下有近二十畝可憑這麼點兒地產還從來沒誰當上過堤長哩。」
豪克沒再說什麼。那年頭兒,分裂的秘密教會團體在弗里斯蘭也遍地開花;破落的手工業者或因酗酒被撤職的教員一流的人在其中起著主要作用;娼妓、老少娘兒們、形形色|色的懶漢和孤獨者,都積極熱心地參加他們的秘密聚會,在會上人人都可以當祭師。堤長家的女僕安娜和迷上了她的那個小長工,晚上沒事兒就常去參加這種聚會。自然艾爾凱也把對這種事的憂慮告訴過豪克;可他卻認為,在信仰問題上用不著去說服誰,再說他們也不礙著任何人,上那兒去總比蹲酒館還好一些哩。
「你們認識我嗎?」他吼道。「有我在,奧勒就沒資格發任何命令!快給我離開,回到我派你們的崗位上去!」
「要去就來吧!」父親回答。
小夥子伸長了脖子,聲音很低地說:
新年到來的時候,村裡舉行了一次婚禮;新娘子是海因家的一個親戚。豪克和艾爾凱都應邀去做客。宴席上碰巧有一位近親沒有來,他倆的座位就緊靠在一起。但只有臉上掠過的一絲絲笑意,流露出了他倆因此感到的欣喜。席上笑語聲喧,酒杯碰得了當直響;艾爾凱靜靜坐在那裡,顯得情緒不高。
「不知道,」艾爾凱回答。然而,豪克最後一句話說得太響,睡夢中的堤長一下子嚇得坐了起來。
「她已經死了!」堤長說著抱起了她的女兒。「她已經遠遠離開咱們,到親愛的上帝身邊去了。」
這當兒,那邊島上一個走來走去的東西卻像昂起脖子,向大陸探出腦袋。可是他們已經走下堤壩,到了拴船的地方,因此再也沒有看見。
「馬上,我馬上就去!」
「他們也許從十一月就泡在海里了,」他不經意地應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