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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影人

雙影人

他兩眼呆視前方,有好一會兒工夫。「您不覺得,」他然後問,眼睛卻仍然沒看我,「您不覺得,咱們可以把這新建立的友誼再加深一步嗎?」
第二天後響,約翰想找份工作的希望又落了空,兩人於是再去躺在昨天那個地方。流浪漢不吭聲,約翰從地里連根拔出革來,摔去打那些從近旁飛過的燕子。
「可吃的不是參議員太太禮拜天的湯啊!」
約翰站在床前,渾身顫抖。孩子到底生下來了。接生婆向他轉過臉:「給你添了個閨女,不用去當兵嘍!」
「瞧你就不害臊!」約翰衝口道。
漢娜了無生氣,一任丈夫擺布;直到從約翰眼裡滾下一顆顆熱淚來,掉在她的臉上,她才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把淚水從他的臉上抹去。
高貴的婦人卻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您的道理講得很好,」她說,「只不過,我倒從未吃過這類胡思亂想的苦頭。而且,在我父親死後收養我的這些人,是一個孩子所能指望的最好的人了,他們就是我丈夫的父母。他們當時在去溫泉的途中,在我們城裡停了幾天。」
埋葬了妻子,約翰孤零零地往回走灘也不曾來陪伴他,那老鄰居給死者做了棺木,送她到墓地后,使自個地回家去了。
約翰獃獃地坐著。再過不多久,他就要做父親啦。他嚇了一跳,彷彿突然又看見自己穿上了囚農。「對,對,」他高聲道,「我馬上去了就來!」
「不會有誰來的。」
這時可傳人站起身來。「謝謝您,老鄰居;錢我肯定還您,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還您。因為我必須自己安葬她,要不上帝也饒不了我的!」
我搖搖頭:「您可以稱它為詩;您還可以稱它為愛與同情,就像我在我的兩位主人身上很快發現了的愛與同情一樣。」天已經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了,但我仍感到他向我投來友善的目光。「我感謝您,親愛的朋友,」他接下去說,「不過我妻子的父親——關於他的事誠然我聽到的很少——他在我印象中卻從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可老婆婆卻嚷起來:「你說什麼,約翰?」一邊用手杖往地上戳。「這不是乞討!這是我過去的主人和他們的朋友理當給我的;我是一個上了年歲的僕人,他們可不能見我餓死不管呀!」
「你說什麼,漢娜?」
——我無心刨根問底,便收住話頭,只讓他把去林區的路更詳細地向我講了一遍。
約翰搖搖頭;「嗯,孩子,只要過去發生的事能不再者是發生就好了!」
——我漸漸醒悟過來:眼下我是遠離故鄉,站在林務官家敞開著的窗前。月亮升起在對面的林消上,照耀著房舍;我聽見草地里又傳來了鵪鶉的啼叫。我掏出表來一瞧,已經午夜一點過了!桌上,殘燭所剩無多。在一種如夢似醒的狀態下——從年輕時起我便有此毛病——我回顧了一個人的一生;它的結局,在出事的當時,對我一直還是個謎。這當兒,我卻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我彷彿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不幸者的屍體,還低縮在可怕的深淵里。在我今天聽到女主人的名字后,我便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有一次,從那陰森森的井底,還傳出他活著時的聲音,並且傳到了一個活人的耳朵里;可惜這人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在可憐人失蹤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一個朋友家串門;這時他的兒子手拎著捕蝶網兜,面無人色地衝進房來。「有,有,有鬼!」他嚷著,一邊還不停地東瞅西瞅,好像家裡仍不安全似的。「你們甭笑,我親耳聽見來著!」——原來,他剛才在硝皮房那口枯井旁的馬鈴薯地里,捕捉黃昏時喜歡出來飛的鬼臉蛾;冷不丁,在離他不遠的麥地里,他聽見在喊自己的名字:「克里斯蒂安!」他從未聽見過如此低沉嘎啞的聲音,嚇得掉頭就跑,身後卻有什麼跟著追趕,要來抓他似的。
「唔!」老處|女道,「市長先生,您總是有這種古里古怪的念頭。可我想,咱們在這兒呆得夠了;花環的味兒太濃,油燈老在冒煙,我這頭髮和衣服又該臭好幾天了。」
「去找您,格里滕太太,找您救我老婆的命!」
我吹熄蠟燭,卻讓窗戶做著,以便所有生命的氣息與音響都能來到我的身邊。睡意產生得比我預想的快,而且夢裡只出現了一個歡樂的場面:晨光朗照的故鄉的大道上,一輛馬車轆轆駛來,但見在兩位慈祥的老人中間一個寬敞的座位上,坐著小小的克里斯蒂娜,她快活地向我點著頭,經過我的身邊,穿過城門向郊外駛去。
「遵命,」憲兵道,接著便是一個向後轉,出門去了。他考慮得如此周密的對約翰·幸福城的判斷,竟遭到了駁斥,使他暗暗懷恨在心。因此還在當天,他逢人便講開了這件可疑的事兒,並且添油加醋。首先聽他講的是一些工人與手藝匠,他們接著又傳給用人和老媽子,最後老媽子再報告給老爺和太太,不多時便鬧了個滿城風雨,人人都在講文策爾又與約翰·幸福城勾結起來,正在醞釀著危險的陰謀了。儘管第二天文策爾便獲得釋放,隨後又從一處官府給支到另一處官府。從此銷聲匿跡,可約翰臉上卻留下了魔鬼的印記。他原指望在下邊城裡某團的活計能幹完整個夏季,甚至於他個幾年;要知道東家一再地誇獎他勤道利落哩。誰知這時人家卻帶來口信,叫他不用再去了。他到別的人家去問有無工做,得到的都是冷冷的拒絕。好不容易總算在鄰村找到了點掙錢很少的農活,但做不多久也就完了。他垂頭喪氣,尤其是不忍心看女兒的臉蛋。小茅屋中已經窮相畢露;只有聰敏的老婆婆不斷想出新的借口,才把自己「趕羹」的收穫分給小姑娘一些。
他走了,我便照他的吩咐去做。透過敞開的窗戶,傳來花園中的鶯啼,左近森林里金翅雀的啁啾,以及樹梢頂頭藍天上的鷂鷹的鳴叫,一聲一聲,漸漸遠去,漸漸遠去,最後便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幾乎是懷著恐懼地走上前去;那是一個穿著制服的士兵的像片,跟鄉下小夥子在服役期間寄回家去的那種像片毫無兩樣。頭部還馬馬虎虎看得清楚,正是那張我僅僅見過一次、卻終生難忘的工人約翰的臉,只不過還未帶絲毫苦悶與負疚的表情,大胆的鷹鉤鼻子下面蓄著兩撇小黑胡,目光嚴峻,卻也流露出對未來的信心。這不是約翰·幸福城;這是約翰·漢森,是一直還活在自己女兒心中,她昨天還為他采來永不凋謝的千日紅編花環的那個人。這一位約翰,還跟後來的「觀影人」沒有任何關係。我真是恨不得對我高貴的女主人說:「驅走你腦子裡的幽靈把!那個幻影與你親愛的父親,他們本是一個人啊!他失過足,受過苦,但卻是一個人!」
第二天早上,老瑪利肯醒得很遲;她從床上看見爐子里已噼噼啪啪地燃著火,心想這下她那幾個銀毫子就用不著花掉啦。約翰站在屋子中央,默默望著女兒在一分舒舒服服地穿衣服,不時地還把小手伸到爐壁上去拍兩下。「哦,」她高興地嚷著趕快縮回手,「可燙著哩!」
市長沉吟了片刻:「唔,唔——約翰·幸福城,還可以想象。」
「我冷咧!」小女兒又說。
這兩種意見,還在一次聚餐會上進行了辯論。「喏,您看呢,市長先生,」讓市長邀來做客的從前那位啤酒廠主的老姨姐問他道,「您有何高見?」
這當兒,我聽見主人說著話,穿過背後通花園的房門走進來了。我眼睛離開裝飾著花環的照片,轉過身去迎接他們,接受他們早晨的問候,聽他們對我遲遲起不來床說打趣話。
小姑娘滿懷同情,溫柔地望著他,儘管心中英名其妙。「仁慈的上帝也不能幫幫忙嗎?」她住生生地問。
「真的嗎?就算是吧!我當然記得,不過,那可是危險多於好玩呢!」
女人沉默了,這可是她從未想到過的。她答不出話來,美麗的腦袋裡卻翻騰開了。這當兒,丈夫的目光還盯在她身上,壓迫著她,像是要化她為烏有似的。喜地,她產生一個念頭,一個使她呼吸都停止了的念頭,可她仍忍不住說了出來。「倒還有別的營生好乾咧!」她道;見丈夫不吭聲,又繼續往下說,「咱們可以紡羊毛;你在那裡頭干過六年,也可以教教我嘛!」
她又連連地點頭:「是的,我回憶起,在小時候聽到過您這個姓氏。」
約翰頭也不抬。「這樣倒好,你今天就只需要一個人挨凍,」他說,同時把孩子冰冷的小腳捏在自己的大手裡。
約翰沉思地望著她;小女孩從他的懷中溜下地來,把自己的布娃娃舉到老人面前。「瞧瞧!」她說,「這是我的!」同時把小腦袋連連點著,加重說話的分量。
他佇立著,側耳靜聽,似乎夜空中將有一個聲音回答他似的。隨後,他提起口袋。徑直向前跑去,越跑越遠,越跑越遠。這當幾,高聳的麥芒刺著他的臉,他幾乎也感覺不到。半點星光也沒有,完全看不見路;他穿過來穿過去,就是找不著出去的路徑。驀然間,他回憶起十年前當監工的那會兒,這一帶他走得多熟呀。當年,他的妻,一個十六歲的姑娘撲到他懷裡來的那個地方,離這兒不會很遠吧!他陶醉在甜蜜的回憶里,繼續往前走去。他的腳每跨一步,麥穗都發出均勻的刷刷聲;一隻鳥兒,也許是一隻鷓鴣或彩鵐,扑打著翅膀從他面前飛起,他也壓根兒沒有聽見。他只顧這麼走啊,走啊,好像要永遠走下去似的。
「那井怎麼啦!」她問。
「您應該認識他啊,」她喊道,「您認識了他,就會更愛那些被稱作小人物的人!在我還不滿三歲那年,母親就去世了,我只有他唯一一個親人,可在我八歲上,我突然又失去了他。」
約翰卻慢慢說:「我現在明白了,我是個廢物,我對不起你呀!」
約翰的情形不一樣呀;當一隻無情的手,硬要來揭他生命中的瘡疤,或者只要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他那兩條有力的胳膊便自然而然地軟了下來,自衛尚且不能,更別提報復。
「醒醒吧,克里斯特爾!」他呼喚道,「你想去那兒幹什麼喲?咱們的客人自己不是也離開了嗎?留在這裏吧,這裡是你的家——再過八天,你兒子就回來過暑假啦!」
他倆湊得更攏,談話變成了咬耳朵,而且不時他還去一個人到堤壩頂上望望風;只是連人影兒也不見一個罷了。夜幕降臨,兩人摸黑回去,走進地窖;一張張桌旁還坐著喝得醉醺醺的吵吵嚷嚷的人們。
「只陪你從這條路走上去,」文策爾說,「你肩上可是扎著誠實的象徵嘛;它興許也能幫助咱恢復恢複名譽咧!」
喪葬費多數尚未償還,其他債務又逼上來了,加之又出現了沒有活兒乾的時期。
「唉,」老婆婆回答,「這我就得從頭說起了:你知道,我住著屠戶尼森的一間小房,橫豎不過六步寬,可倒也乾乾淨淨,誰都能進得去的!」
後來,他到底找到活兒幹了。在上文提到過的出城向北去的大路邊,緊靠盧特恩市長的魚池,幾百年前立過三條腿絞架的那塊離城相當遠的地方,有大片大片未立界柵的荒地,如今讓城裡一位做著大買賣的市民用來種苦笑了。他為此雇著五六十名婦女和年輕姑娘,眼下她們正開始在這廣表的田地里鋤去作物之間的野草。走在環城的大道上,你遠遠就聽見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宛如推動磨房的小溪發出的喧囂;不時地還騰起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響徹整個空際。驀地,一切又悄沒聲息:原來適才呆在田地另一頭的那隊女工中的監工,這會兒又踱回來啦。只見他一言不發,只用陰沉沉的目光掃了大伙兒一通。這位監工便是約翰·幸福城。人家覺得,他特別適合干這差事;再說,在這荒郊野地里,他也不會對誰有危險的,而且,統計結果證明,這一考慮完全正確,要知道,如今野草被消滅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迅速和徹底。
「我再不打你了,」他說,「隨你以後怎樣把惹我都行!」他以溫存而卑屈的目光,俯視著她。
「祝你幸福,約翰·幸福城的女兒!」我低聲喊道,「但願他留給你的,只有他的別名中的第一個詞,只有『幸福』;這幸福將忠實地伴隨著你,因為它在你們那裡適得其所!」
「皺紋——不,別說了,約翰。我剛才想,橋工們今天過節,其他人都去了,可他們沒有邀請你。」
「爸爸,我想,我也可以去討飯!」
這會兒,他又和藹地朝老婆子點點頭。「真是窮人跟窮人打堆啊!」他說,「您找我什麼事,馬利肯?」
這樣倒又過了相當久,因為那女子雖是穿著破衣爛社長大,卻年輕而且純潔。他們一起住在出城向北去的那條大路盡頭的一所茅屋裡;前面一間小小的卧室歸他夫婦二人佔用,她母親勉強在狹窄的廚房中鋪了一張床。約翰的老東家已經了解到,他比別的監工多做了一半的事,加之市長替他說情,便將他長期雇傭下來,儘管經常有人去勸東家趕走這個坐過車的傢伙。因此約翰一直有活兒干,他妻子也常常如此,飢緩的憂愁便沒有來攪擾這個小小的家庭。屋前還有一塊園子,國內長著些女貞樹,繁密的枝葉一直伸到大路邊。夏日傍晚,妻子常靜坐國中,等著丈夫下工回來。丈夫一出現,她便飛也似地迎上前去,強迫他在長凳上坐下。可他從不習慣與妻子並排而坐,總是把她抱在懷中,像抱一個孩子似的。「來吧,」他說,「我並不很累。我所有的不多,我必須把自己的一切都抱在懷裡。」有一天傍晚他這樣說。這當兒,她凝視著他,用手指撫摩他的額頭,像是想從他額頭上抹掉什麼似的。「越來越深了吶!」她說。
屋門上的鈴兒響了,瑪利肯提著瓦罐走進來;約翰便抓起帽子,又去上工。
「不,約翰,感謝上帝和我放世的父親,這個我不再必要了!可是克里斯琴卻到該學的時候了!我老婆子港可以教她;從前我可是我爸爸最好的學生呀。」
「咯,孩子,你可知道,爸爸給實著哩!」
「我是說,」他講得很慢,卻非常清楚,「我是說,你去別人家,向他們討六個芬尼,或者更少一點,三個芬尼,或者討一塊麵包。」
其中有個因為好酒貪杯而遭到開除的人,還仍然留在店裡,繼續大吃大喝,要把剩下的幾個錢花完了事。他與約翰都閑得無聊,因此常常攪在一塊兒,要麼躺在城外的海堤上,要麼蹲在晦暗的地窖里。外來漢給約翰講各種稀奇古怪的流氓和罪犯故事;這類事兒他知道得不少,而且多半都是他親身參加過的,只是由他講出來結局都很愉快罷了。
她沉默下來,我們在林間的小路上慢慢走著。
約翰放聲大笑。
「嗯!」孩子呵著手。
「唔,」他沉思著,以誠摯的目光望著我,「真是一首詩哩。您到底不僅僅是位律師!」
約翰敘述了經過,乾巴巴地不帶一點兒感情,如同講著別的什麼人的事兒;只是講完后又撲到死人身上,帶著恐懼觀察那張如今活像在他面前睡著了的女人的臉,伸出他的大手,生怕犯禁似的輕輕地,顫顫抖抖地撫摩著那完全沒了生氣的臉龐。「多美啊,哦,多美!」他喃喃著,「可就要被釘在光光的木板中啦,跟所有的窮人那樣,被釘在光光的木板中啦!」
「要我老伴把娃娃照看幾天嗎?」沙木匠問,「您家可再沒別的人啦!」
市長搖了搖頭。他冬天借過一筆小款給約翰,約翰一開春便給他還回來了。「不,洛倫茨,」他說,「你別給我找這人的麻煩;我比你了解他,再說他眼下又有活干,才不願把工作搞丟哩!現在去帶文策爾來吧!」
時間是早晨。接生婆就住在同一條大路邊上。約翰跑到她家,拉開門衝進去,看見一個胖老婆子正坐在房裡喝早上的咖啡。「嘿,是你!」她悻悻地說,「我還以為至少是位公務員呢!」
她抬起頭來,用明亮的眼睛望著我。「我的父親叫約翰·漢森,」她說。
「瞧你倆走得才慢哩!」克里斯蒂娜太太出來迎接我們說,「你們都快把我給忘了吧?」
這樣便談妥了。「可愛的小姑娘!」老婆婆嘴裏不住地念叨著,拄著拐杖,走出小房,沿著漫長的大道,如她原來往的地方去了。
「漢娜,親愛的漢娜!」丈夫喊著。這當兒她又伸出另一隻手,抱住他的脖子。
她點點頭。「您只管講吧!」她說。
緊接著,他突然向我轉過臉來。「您可別生氣呀,」他說,「如果我請您不要再對我妻子提她父親的話。在你們身後柔軟的泥沙路上,我走了已有好一陣子;夏日的微風,給我送來了你們相當多的談話片斷,剩下的部分我一猜也就猜出來了。要是我早知道你倆是這麼近的鄉親——恕我直言——我就會放棄邀請您來做客的樂趣了。真正的樂趣啊,我說;不過眼下這樣更好,咱們相互更了解啦。」
「今兒個不勞駕兩位騎士,」她回答,姿態優雅地向我們鞠了一鞠躬,「今兒個我去過姑娘們那兒,知道這裡有個地方可以採到好花,把我的花環扎得更完美!」
我們握了握手,接著,我便聽見他穿過走廊下樓去了。可是,在我的腦子裡,往昔卻不肯安息。我走到敞開的窗前,眺望著池塘,以及那躺在黑色鏡面上的如月光一般皎潔的朵朵睡蓮。池塘邊上的菩提樹已經開花,夜風送來縷縷清香;從林中,傳來一隻不知名的鳥兒的啼鳴,一會兒一聲,一會兒https://read•99csw•com一聲。然而,這生機勃發的夏夜,沒有能吸引我的注意;在我眼前,卻輪流地反反覆復出現兩個荒涼的地方:在我故鄉城郊的曠野里,在從前建過一間硝皮房那兒,有一口井欄業已腐朽的廢井,兒時我一個人捉蝴蝶去過那裡,曾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呆住了;與此交替的另一個地方,是出城向北去的大路盡頭那所小茅屋,草蓋的房頂,上邊總長著大叢大叢的艾蒿,那麼低矮,一伸手就可摸著,小屋整個搖搖欲倒,小得僅能容下一間卧室與一個小小的廚房罷了。小時候去郊遊回來,我總愛默默地站在屋前,心裏幻想著,如果能獨自住在這小太國的房子里,既無父母,也沒有老師,那該多美呀!稍後,我已是中學生,那裡又多了一層情況:從那所小小的屋子裡,常傳出來吵鬧聲,使過往行人都停了下來,有好多次我也站在人群中間。一個男人洪亮的嗓門在詛咒著,謾罵著,同時可以聽見沉重的毆打聲,以及罈罈罐罐被摔碎的聲音,其間也隱約可聞一個女人輕輕的嗓泣,但從來不曾呼救。後來,一天黃昏,我看見一個粗魯的小夥子一腳踢開門,衝出房來,漲紅著臉,黑色的鬈髮技散在額頭上。他把長著個大鷹鼻的腦袋往後一揚,悶聲不響地打量著周圍站著的人;他的目光射到我身上,使找覺得他似乎在衝著我喊:「給我滾開,你這穿得漂漂亮亮的少爺!我按自己的老婆,與你有什麼相干!」
她望著他,這時才發現他兩眼冒著怒火。突然,她害怕起來,逃到牆角里,身子縮成了一團。「別打喲,約翰,」地嚷著,「為你自己著想,別打我啊!」
那位目光陰沉的監工——姑娘而今便在他手下從事誠實的勞動——他沒準兒也與我有了同樣的感受吧。他發現,自己常常不是去監視那些做婆娘子活兒,而是一個勁兒地把眼睛盯在這位眼下快滿十七歲的少女身上。反過來呢,她可能也以火辣辣的目光偷瞧過他;要知道唯有她一個人,才不畏懼約翰那雙眼睛啊。可這個臉上時時反映出心靈痛楚的漢子,對於她這樣的姑娘來說,也許是最危險的吧。
「不想回答嗎?」他溫柔地問。
「不,約翰!」她懇求道,低沉的嗓音聽起來是那樣溫柔,「你可以打我!只是有一點,你昨天犯了,今後可不能再犯!你別打咱們可憐的孩子!你打他,會使我恨你,會使我心裏,約翰,最最難受的呀!」
她攥著小拳頭揍他的臉。「放開我,」她嚷著,「要不我就喊啦。別以為你可以欺負我!」
「睡著啦——可把我折騰了一個鐘頭!」
他是位五十上下的體面男人,留著一頭灰白色短髮,大鬍子上邊瞅著你的是一雙和善的眼睛;談吐時不時微微帶著幽默,看得出是個內心閑適的人。他點著一隻獵人用的短煙斗,向我談起了剛才那個小夥子:年輕人在他家裡學了幾年林務,眼下被他引薦到一位老同事和朋友那邊深造去了。我想起他對年輕人的勸告,便問他為何討厭詩人,他卻笑著搖了搖頭。
「大老鷹嗎?」我問。
我確實知道這支歌——弗賴里格拉特不也曾通過如此平凡的事物來抒發自己的愛國激|情嗎?——不過,眼前引起我注意的,卻是老先生那突如其來的激動。「以後那些年,忍冬花還一樣香嗎?」我低聲問。
「一個囚犯的女兒!」他啼咕著,隨即跪倒在床前,「求上帝收她回去吧!」
「我母親還在世時,」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父親的情況就記不那麼准了。對那時的他,我只有一個凶暴可怕的印象,我再怎麼想,也鬧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這「等等」卻已是半個小時;約翰獃獃坐在哭喊著的產婦分,一動不動;老婆婆呢,卻在廚房為格里滕大娘再熬一杯咖啡。「她什麼時候都可能要喝哩,」老婆婆自顧自地叨叨著,「得把她服侍得高高興興的呀!」
這並非出於憐憫,而是她們壓根兒就沒想到。即便偶爾提到他早年的過失,她們也更多地看著是不幸,很少認為是犯罪;須知,在她們的一生中,是與非常常溫在一起,幾乎是無從分辨的。婦人還在小姑娘時,就有過一個很者的老頭兒做她的朋友;他也因犯了與約翰同樣的罪,被判服苦役,有幾年鎖著鐵鏈從車裡出來推過小車。像別人講自己年輕時的冒險故事一樣,他也滿不在乎地給小女孩講了自己的遭遇。他當時住在鄰近的一個村子里,常常趕著一匹白色的瘦馬往城裡運沙子,在家時便刻木屣與鐮刀把兒。每次趕車經過,他都像老祖父似的對坐在門檻上的快活的小女孩講幾句慈愛的話。天長日久,只要白髮老人在大路上趕著破車進城,小漢娜便留神起來。老人當時送給她的那雙小木屣,一直還放在小閣樓上,不久前她才為女兒找了出來。——「老爺子不知這會兒到哪兒去啦?」她在揩去木屣上的灰塵時自言自語說,「過去他可是經常來的呀!」說完便把木屣小心翼翼地並排放到了一起。
「那你幹嗎不學洗衣服呢?你母親可是會哩;她給老爺太太家干過活兒。你要是會,現在就可以給咱們掙錢,省得像這樣坐著挨餓,不更好嗎?」
「可咱的老婆也不比他的差!」
這一來小屋裡又住了三口人;可是現在裡邊那麼安靜,使一班好事之徒與遊手好閒的人再無熱鬧可瞧,一個個都掃興而去。只是在夏天,有時還可以在小屋前面看見一幅動人的景象,但已不能使他們再停下腳來。那是一個穿戴樸素、然而總是乾乾淨淨的小姑娘,懷中抱著一個布娃娃或者一點別的什麼玩具,坐在小屋的門襤上,太陽光照得她褐色的頭髮亮閃閃的。每當城裡的鐘樓報告正午到來,她便急忙把布娃娃朝門檻上一放,向著城裡的方向跑過去幾個人家——老瑪利肯只允許她走這麼遠——探著小腦袋往大路上張望。過一會兒,她又小心翼翼地轉回家門口,一邊卻不住地扭頭往後看;她心不在焉地把布娃娃拿到手裡,但不多會兒又呆不住了。終於,她發出一聲娃娃才有的無比幸福的歡叫,飛一般地撲到下工回來作短暫休息的父親懷裡。接著,約翰便托負著自己這小小的安慰,經過鄰居門前,向家裡走去;這當兒,老婆子也閃著快活的小眼睛,守候在門邊了。「快進來,約翰,快進來!」她喊著,「馬鈴薯我已給你煮好了;從附近麵包鋪買的一小罐牛奶也擱在桌子上!」說完,她便繫上一條幹凈圍裙,提起瓦罐子,進城「趕羹」去了。
約翰朝小女兒點點頭;「要是你想留她,克里斯蒂娜,你就告訴她,讓她明天來吧!」
「這樣還能過多久呢?」市長喃喃著,趕上了其他的人。
把腦袋貼在他心口上的孩子聽見了他的心跳。「爸爸,」她說,「是什麼在你身子里怦怦跳動呀?」
「行啊,行啊,克里斯琴,」老婆婆高聲說,「我坐在你旁邊;睡吧,孩子,世界太冷啦!」約翰則奔出房門,到了院子里低矮的工具棚中,插上門,摸黑挫利手鋸,在棚內的磨刀石上磨利斧頭。
「自然嘍,市長先生,他倆呆在一塊兒就夠叫我疑心了,何況還是晚飯前後,又在城外;通常這時候是誰也不到那兒去的。」
「聽上帝安排吧。」
「我也這麼想,」她說,同時遞了一杯咖啡給我。咖啡散發出股股香味兒,使我無心他顧。婦人站起身來,去窗前丟了一把麵包屑,隨後又回到座位上。窗外,從屋頂上潑刺刺地飛下一群鴿子。如陣雨驟降,再加上那些從屋前的菩提樹上竄下來的麻雀,那景象實在熱鬧。
約翰停下來,從他身邊退開:「你自個兒往左拐,要不我就把你打翻在地!」
可老婆婆仍然只有腦袋與手杖頭伸進了屋。「約翰,」她說,「你願意要一個老婆子嗎?我想借你的一張空床棲棲身哩!」
約翰望望四周,只有他和她倆:那個大個子女工一見監工就已溜之大吉,其他婦女也都遠遠地在地西頭幹活兒。他的目光又落到懷中的少女身上。
他們全走了,留下窮人們繼續作樂;只有市長還停了幾分鐘;這當兒那年輕的一對兒幸福地跳到他面前來了。那位十七歲的少婦,眉開眼笑地望著丈夫的眼睛;他更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雙眸,忘記了身邊的一切。
這情景沒有任何人看見,然而,在後來他倆雙雙死去以後,卻傳了開來。
「眼下她可不成啦,」她回答說。
「我想不會;不過,您儘管放心,我一定保持緘默,雖然我不明白其中的原由。」
到了工作的地方,那個大個子婆娘極力躲開他;然而也只有她才發現,監工的一雙眼睛在望著她的醜臉時卻笑著吶。「滾開!幹嗎老瞅著我!」可他又自言自語道,「你就是那條無意間把幸福趕進我懷抱里來的獵狗呀!」
「一點兒小事,」約翰回答,「這張桌子得搬開,搬到那邊角落裡去。」
兩人一起踱到園中,可採到的酷栗子少得可憐;只是老婆婆講的苗菲婭公主祖母的故事,卻使小女孩忘記了一切,連腹中的食慾也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我想明天吧!」
「你怎麼啦,太太,」林務官嚷道,「我覺得一位律師不是也挺好嘛!」
他轉過身,正好看見小女兒直直地坐在小床上,用兩個小拳頭把被角塞在嘴裏,張著一對大眼睛瞅著他。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誰知小女兒卻把頭一揚,兩條小胳膊往後一伸,小屋裡使整個兒充滿了幼兒尖利的哭聲,好像她要以自己的大聲嚎啕,來驅走那難以忍受的不幸。約翰不禁駭然,但他沒有工夫多想,他這會兒哪裡還能顧上孩子呢!他穿過黑暗的園子,奔出籬門。「漢娜!」他喊著,越喊越響,「漢——娜!」可他能聽到的,只有從夜空中掉下來的雨滴打在一處處園子里樹葉上的刷刷聲,以及從背後城裡傳來的各種車輛的喧鬧聲。驀地,他想起那口井,恐懼油然而生:「她自殺了怎麼辦!」他順著大路奔去,一直到了地頭。他突然被絆了一下,地上發出一點人聲。「漢娜!」他喊道,「漢娜,你還活著?感謝上帝,你還活著!」他真想對著黑夜狂呼,以表示自己的歡欣,可是他不能夠,他的心急跳著,就像要炸開了似的。他把妻子像嬰兒似地抱起來;雨下得更大了,他便脫下身上的衣服來把她裹住,然後將她輕輕地貼在胸口上,慢慢走著,走著,頂著傾盆大雨向自己的家走去,好似生平頭一回與自己年輕的妻子單獨在一起。
突然,遠方的地平線上,發出了一點微弱的閃光;雷雨眼看就要到來。他停了片刻,心想:黃昏時他已看見烏雲。這時他一下辨出了東西南北。他轉過身,加快腳步;他想趕緊回家去,回到他女兒身邊去。可是突然,他感到腳下有點不對勁兒,踉蹌了一下;他還未回過神來,後腳又跟上去了。這一腳卻完全辟了個空。——只聽一聲劃破夜空的慘叫,他恰似讓大地給吞沒了。
幸福又悄悄走在他們身旁,他還不曾完全趕走它。
「約翰!」她在嘴被鬆開,重新吸了一口氣后說,「只管摟我吧,約翰!雖說我很疼,特別是在心裏,可過後你得吻我,吻得我死去,要是你能夠的話!挨打時是疼的,但過後卻更甜了!」
我差不多嚇了一跳。「我可沒想叫您難過喲,」我說,「只是『大熊』客店的老闆從登記簿上知道了我的故鄉。他告訴我說,咱倆曾是同一個城市的孩子!」
老處|女仰著頭,茫然望著講話的人。「那他就別思索唄!」她終於說。
可約翰卻心事重重地走開了。傍晚收工時,他走過無人的曠野,忍不住又在井邊上停住腳,揀起一塊塊小石頭來扔進那深淵里去。地跪下來,身子探出井沿,側耳細聽,彷彿那下面藏著一個可怕的秘密,他必須聽個明白似的。
可妻子卻沒有住嘴;結果你一言,我一語,誰都越說越激烈,越說越控制不住自己。
第二天早上下地,對面的多數女工都到齊了,約翰腦子裡卻還轉著隔夜的念頭,直到一隻烏鴉突然叫了一聲,才把他驚醒;這鳥兒是由於他的到來,被嚇得從腐朽的井欄上噪叫著飛走了。這當兒,約翰抬頭朝前望去,剛好瞧見那個纖弱的褐發少女,高擎著雙手沒命地向枯井奔跑,後面跟著另一名寬肩膀的女工,一個已經養過三胎私生子的婆娘,正在追趕她。剛才這婆娘刺少女說,她拿眼睛吊漂亮監工的膀子,他是準會給勾上的;其他娘兒們便鬨笑:「上,大姐,給她的醜臉吃吃耳刮子!」姑娘這時也極為生氣,就著著實實地揭了這婆娘一通老底兒,這下子她便攥起草鋤,發瘋似地趕起腳步輕捷的女孩子來了。
我仍想著她最後的幾句話,腦子裡漫漫出現了一個狂暴小夥子的影子;他,我是太熟悉了,可又叫不出他的名字。「就連孩子們,」我終於提起話頭,眼睛盯著她靈巧的雙手,「他們有時也會想到那不可見的四處遊盪的死神,感受著恐怖的襲擊,因而膽怯地伸出手去,緊緊抱住自己心愛的人不放;再說——您一定清楚地知道,社會給孩子們的都是些怎樣的父親——無怪乎您的想象力,要給自己記憶里的空白填補上這個可怕的印象了!」
「什麼?」老婆婆嚷道,「誰不許你?」
「很對,很對,市長先生;不過,他們當初一塊兒蹲過監獄,眼下又很快攪在一起,這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步。」
——這樣,比起一般窮苦孩子來,克里斯琴就早幾年學到了這些困難的東西,而且學得比較容易。而今,在小屋前停下來的已是與從前不同的人了:老太太們,退休教師,都沉思著,帶著慈祥嘉許的表情,俯視著坐在門檻上的女孩。她全不顧額前的褐色髮捲掉到了眼睛上,目不轉睛地低頭念著課本,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嘴巴把一個個黑色的印刷符號拼成清脆的語音,小小的食指在課本上一個字一個字地移動。
我們繼續聊著。可每當那張可愛的女性的面龐朝著我時,我都忍不住要細細打量它,想從中找出自己熟悉的特徵來。縱使有幾次,我於一瞬間彷彿也認出了過去的一個小姑娘的臉蛋,但末了還是不得不對自己說:「不,你不認識她;她,你從來沒有見過!」後來,我仔細聽她的口音,也聽不出家鄉的人們總要念混的幾個相似的母音或輔音;只是偶爾,我發現她把另一個輔音前的S也濁化了,這個毛病在我本人自然是早就丟掉了的。
「這就怪嘍!您是幾時離開故鄉的?」
「好吧,」我笑著說,「我也沒有必要隱瞞自己的身份。」接下去便告訴他們,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律師,並說出了自己的姓名。這當兒,林務官太太突然把臉轉向我,露出了驚愕的表情。我覺得,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好一會兒。
「咱在母牛路背後碰見他,那個約翰·幸福城與他混在一起,」憲兵報告說。
——姑娘們中間,有一個我認識,就是笑聲如銀鈴般的那個。從前,她常常到我家的門道里來,立在去地窖的台階上,向家人乞討東西。有時候,我碰巧從房裡出來,她便張著褐色的大眼睛望著我,默默地望著我,滿含著希望。只要我口袋裡有一個銀幣,我也難掏出來擁在她手心裏。我還記憶猶新,每當觸著她那小手,我都感覺到一種甜蜜的快意。我常著了迷似地痴痴立著,久久盯住台階上的那塊地方,雖然小姑娘業已悄然離去。
「那我們倆在這兒等著你,」林務官對已經跑去的妻子喊道,同時以深沉的、充滿愛憐的目光護送她,直到她消失在不遠的林中。
這時孩子多半聲音顫抖地問:「夜裡媽媽來過嗎?」
從外界最先闖進睡夢裡來的,是一個男子的渾厚而和藹的聲音,像在送別什麼人,那麼叮嚀了又叮嚀,囑咐了又囑咐。我微微睜開眼:在離我不遠的桌旁,坐著一位上了點年紀的紳士,看穿著像位林務官。在他對面,坐著個年輕人,也穿著件綠色外套;他正是在對這個青年講話。一抹淡紅色的落日餘暉,已經映照在室內的牆壁上。
屈斯特爾一瑪利肯順著手杖蹲到地上的女孩跟前。「嘿,太好啦!」她說,「沒準兒就是彭菲娜公主吧!是的,我認識她;當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我見過她的祖母;我可以給你講她的故事吶!只要你爸爸不趕我老婆子出去!」
「約翰!」屋裡的產婦叫著,「她還沒來嗎?」
「好的,爸爸,」她用自己的小朋睛緊緊抱住父親由脖子,「可在你生病和餓了的時候,我也願意去討飯的!」
「你自己明白。這可是挺好玩的哩,你自己說過。」
瘦弱的囚徒看樣子讓這漢子的盛怒給嚇住了,怪笑著,提了提破帽子道:「再見,約翰先生,你今天對老朋友可是不客氣啊!」他把手插|進褲兜,往左穿過市政廳的拱門,出城去了。約翰提心弔膽地繼續走自己的路;他彷彿覺得,這一來全完了。離著家門還有幾所房子,女兒就迎上前來,把身子倚在父親的手臂上。「你怎麼一聲不響,爸爸?你病了嗎?」走了幾步后,她問。
我因此很晚才從樓上下來。我看見女主人坐在屋前菩提樹蔭里的一條長凳上,手中做著針線。「給咱保羅做的,」她抱歉似地說,把活計擺到了一邊,「可不經他穿啊九_九_藏_書,這個野小子;而且還不止野哩!——瞧您睡得多熟,太陽都快下山了!」
漢娜哆哆嗦嗦地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丈夫的手,像是不想讓他離開。「不,約翰——別叫大夫——你沒有罪——可是——他們要把你——關進監牢的!」
這當兒,我彷彿聽見身後的泥沙路上傳來了腳步聲,便轉過頭去,發現林務官已經走近。
這樣熬到了八月底的一天晚上;父女倆整整一個白天都沒吃一口東西。約翰坐在女兒床邊,孩子已經困得不行了。他望著女兒可愛的小臉蛋,獃獃地坐著,頭腦里害怕得不知該想什麼好。突然,在孩子睜開眼來看他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竟喊出聲來;「克里斯蒂娜!」接著停了片刻,「克里斯蒂娜!」他又喊,「你不可以去討飯嗎?」
她微笑著,把頭靠在他肩上:「弗朗茨·阿道夫,我們剛才談起了我們的故鄉——你可知道,他是我的鄉親啊——只是我們都想不起當時對方的情況來了。」
「甭問啦!您快跟我去吧;我老婆難產,等著您去幫助。」
老婆婆放下手裡的勺子。「來,孩子,來吃一點!」她喚道,「吃了對你身體有好處!」
在當時那封信里,林務官就是這麼寫的。此後,儘管我們每年都有幾次書信來往,但世事蹉跎,我卻未能再去。而眼下,在我書房左邊牆角里的兩把椅子上,已擺著我那隻整理好了的旅行手提箱。屋外的園籬邊,忍冬花又在飄香了,屋內也一切收拾乾淨,準備一個禮拜不再辦公。須知,明天我將去我的朋友那裡,去約翰·幸福城的女兒和我可敬的林務官那裡——這已確定無疑。他在我答應去后寫來那封信,歡欣之情躍然紙上。「我們滿懷喜悅地期待著您,」他寫道,「您現在來可正是時候。我們的兒子也考完試回來了;他媽媽如今愛他愛得幾乎入了迷,常常細細地端詳地的臉,想從他臉上找出這點那點像她父親的地方。快來吧,我們眼下就只差您這位朋友啦!」
約翰克在自己房中,默默環顧著那空空的四壁;這下倒是清靜了,可幸福如今又到何處去了呢?——在那張小小的梳妝桌上,其他一些壞碟的旁邊,擺著一對草草地畫耷玫瑰花樣的咖啡盞,是他在幾年前結婚那天早上買的。他目光落在上面,眼前似乎還看見當時很滿大道的秋天的金色陽光。他晃晃腦袋,那可是早已成為過去了呀!屋外大道上,仍如往常一般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可小屋裡卻靜得怕人。就連牆角里掛著的印花布簾兒,也是紋絲不動,猶如一切都已死去。他受不了這寂靜,便走上去拉開布簾;這時漢娜的一件緊身衣掉到了地上。這還是她親手掛到那兒的呀!一陣劇痛鑽心,他抬起衣服來,踉踉蹌蹌地倒在一把椅子上,用手蒙住了臉。
——約翰·幸福城再沒有回來,再沒有來看他的女兒。警察當局多方查找他的下落,結果仍然蹤跡杳然。他的失蹤,成了小城裡人們好幾天的話題。一些人斷言:他逃走了,以便同他的同夥文策爾會合,然後隨他飄洋過海,到那個盜賊們都過得挺舒服的地方去;至於船錢,他們在去漢堡途中自有辦法弄到;而那個小東西嘛,也盡可由老瑪利肯代為照看的。另一些人則認為:他到水間外面的海堤上,到從前他與文策爾商量作案的地方去尋了死,後來一退潮,就漂到海上去啦。
「你沒有!你沒有,約翰!」地嚷著,「是我壞,是我刺|激你,是我橫豎找你的碴兒!」
「那就算咱倆都幹了活兒好吧,」約翰不願意多講。
「請允許我,尊敬的夫人,」我終於開了口,「請允許我打破這林中的靜寂,因為我急欲對您說點什麼,向您提出一個問題。您一定理解,一個在異地的人,總是會在心裏暗暗思念自己的故鄉啊!」
憲兵還未走攏,他便掏出一個小本本遞過去,那傢伙於是官派十足地讀起來。文策爾又伸出手去準備要回他那寶貝;憲兵卻不動聲色地把它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你還沒有來警察局報到咧,」他斷然道,「跟我走!」同時很快地瞥了約翰一眼,讓囚徒走在頭裡,自己跟在後面,手按著刀柄去了。
「原由嘛,」他回答,「我願用一句話告訴您:我妻子的父親,他誠然叫約翰·漢森;可人家都只管他叫約翰·幸福城,即用他年輕時蹲過監獄的那個地方的名字來稱呼他。我妻子既不知道這個綽號,也不了解產生這個綽號的那段往事;而我呢——我想您會有同樣的想法——也不願意她什麼時候再知道這個。因為要是那樣,她孩子般地崇敬著的父親,就和經常出現在她幻覺中的那個可怕形象吻合起來了,而且遺憾的是,這又並非純屬幻想呀。」
那是一個秋天的黃昏,孩子大概已滿周歲;她躺在出生時父親就為她做的那張小床里,額頭冒著一顆顆汗珠兒。漢娜無聊地坐在旁邊,小腳向前伸著,一支胳膊垂在靠椅背後。孩子老睡不著,平時承擔帶孩子這個重擔的老婆婆風濕病又發了,起不了床。「你倒是給做個搖籃好不好!」她向丈夫高聲說;他剛疲倦地收工回來,把工具撂在屋角里。
他沒有回答;我們沉吟地並肩走著,一直回到家中。
「沒啦,誰也沒啦,」說著,約翰眼裡帶著懇求憐憫的目光,瞅著站在身旁的小女兒。「問她自己吧,鄰居。」他說,然後便垂下了頭。可是突然,他感到從下面向他伸來了一雙小手;他馬上便把孩子舉起來,把她的小腦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他彷彿覺得,一股活下去的勇氣的暖流,又涌回到了他的心中。「不,鄰居,」他說,「謝謝您!我的女兒不願意離開我;她知道,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是不好受的呀。」
幾隻鳥驚得飛上了天空,接著一切又歸於寂靜,曠野里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唯有麥浪發出單調的沙沙聲,以及那億萬隻小蟲咬噬著植物根莖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空氣越發沉悶,一場大暴雨終於釀成;接下去,大地的一切其他聲響,都淹沒在隆隆的雷聲與嘩嘩的雨聲中。
「怎麼?」約翰打聽她,「他現在把您給趕出來啦?」
世人對他愈來愈懷敵意;每當他需要他們幫助時,每當他有事去找他們時,他得到的回答都是對他早年失足的譴責。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而要換上其他任何人,都可能聽不下去。也許會有人講:「你有兩條粗胳膊,拳頭也挺大,幹嗎忍氣吞聲,幹嗎不叫他們住嘴?」是的,確實有一次,一個碎嘴子水手罵他妻子叫花婆,約翰就把這傢伙打倒在地,險些地砸碎他的腦袋。後來,在法庭傳訊時,多虧那位對約翰懷有好意的市長,才好不容易把事情給抹平了!
天邊晚霞已經消散,他才漫步踱回城中,走進坐落在大街上的東家住宅。第二天清晨,使女工們驚異的是,地里來了一個木匠,圍著那眼古井造了一圈欄杆。這欄杆雖則粗糙,可結實倒挺結實哩。
弗朗茨裝作沒有聽見;約翰便去扯他的衣袖。「幹嗎?」燒火工半轉過臉來喝道。
這當兒孩子從帔巾下探出小腦袋來,說:「爸爸,明天可就是聖誕節啦,咱們房裡該會暖和一點了吧?」
但是,儘管如此,幸福仍然與他一塊兒住在那所寒愴的小屋裡,即使他經常臉色陰沉,沉默寡言,把幸福給嚇得飛走了;然而過後它又總是再飛回來,與年輕的父母一起坐在嬰兒的小床邊,向著他們微笑,使他倆的手不知不覺又握在一起。幸福尚未完全消失。孩子慢慢長大,老婆婆逐漸把帶外孫女的事承擔起來,漢娜不時地也去乾乾活兒,幫助掙一點錢。可後來,不知又是誰的過錯,使幸福更經常地飛走,以至弄得他們沒有這位可親的女伴陪同,長時間地悶坐在冷冷清清的家裡了。是女人的任性,還是他倆那久已沉睡的乖戾脾氣,在他們享受了愛情的巨大歡樂之後如今又慢慢蘇醒過來,變得越發不可控制了?抑或是文關心中那無法贖免的負罪感,使他的壞性子又表現出來了吧?然而,真正的原因是:在很久以前,他那位老東家突然死了;約翰好不容易才忍著內心的苦痛,坐到大路邊上去做起錘碎石的活兒來。
約翰雙手一把抓住嚇壞了的孩子,抱起來貼在胸口上。「我不能啊!」他聲音嘎啞地結巴著:「是我——是我殺死了她呀。」他還想說,這時卻有人敲門來了。
老婆子打量著激動的丈夫,像是在盤算去這一趟如果還不至於一無所獲,那又到底能掙到幾個錢似的。「你只管頭裡走!」她說,「我得先喝完咖啡。」
「那又是怎樣的呢?」我問。
我們又談開了。當我們慢慢走近林務官的鄰宅時,巨人般高大的橡樹已經給路上投下濃黑的陰影,空中也充滿了悶熱的夜氣。一群獵犬跑來迎接我們,不吠也不叫。從池塘背後暮藹升騰的草地里,不時傳來鵪鶉咕咕——咕咕的啼叫。到處都是一派和平的田園景象。
「笑什麼!」文策爾道,「這可是掉腦袋的勾當啊!」
大夥笑著散開,各人尋找自己的舞伴去了。約翰從聽到的片言隻語中,也明白了話里的意思。他緊閉嘴唇,繼續與自己年輕的妻子跳著,自始至終只與她一個人跳。
對於這些話,當時我未加註意;眼下回憶起來,卻不寒而慄。迎面吹來濕潤的夜風,令我感到愜意;特別因為這風是來自今天,而不是來自那過去。我後來聽說,那口井在幾年前被填起來了。「上床吧!」我輕聲對自己說,「而你,我的靈魂,也該安息啦!」
這時那口枯並重新出現在他眼前。「你在我床上暖和一會兒吧,」他急切地說,「在那裡你會睡著的;過一下我再喚醒你。」
「我去城裡討口!」她回答,口氣是那麼倔強,那麼帶刺兒,「去討口也比這會兒強!你娶了一個叫花婆,你自己是知道的!」
約翰站著未動。「你這嘴臉叫我高興不了,」他說。
可當他瞪著她,像要想知道她是否把這可怕的話當真時,她又突然叫道:「不,不!別這麼做!別這麼做!——咱們的孩子,約翰!——這麼做太造孽啦!」說著,便急忙遮住自己裸|露的胸部。
孩子又問:「媽媽好看嗎?」
她任父親擺布,身子與他貼得更緊;約翰希望她快點睡著,可是不成。他把最後三塊木炭小心翼翼地塞進爐子里,但屋裡仍舊冷得要命。這當兒門鈴響了,過一會兒老瑪利肯走了進來。她舉手擋住自己的小眼睛,屋裡晦暗的光線使她老眼發花;接著她向父女倆點了點頭。「我相信,」她說,「你倆在一塊兒可以互相暖和暖和!咱一個人就沒這麼美嘍。你瞧,約翰,怪我從前不會生孩子。只有一回,卻是個死胎,那當然不算數。」
市長點點頭說:「唔,唔——您說得不錯……,不過,他自己並不幸福,而且永遠也不會幸福。」
「是啊,是啊,」他高聲道,「從大路邊上的塵土裡,我親愛的父母替我撿回了這個小姑娘;如今,每天清晨,我醒來瞅見她那寧靜的臉龐兒,看著她酣睡在自己身邊,或者從枕上向我點頭問安的時候,我就打心眼兒里感激他們。好啦——晚安!讓往昔的一切,也安息了吧!」
第二天早上我走的時候,夫婦倆一直送我到了林中小徑接上大道的地方。「我會寫信給您的!」林務官說。「我平素不是個愛寫信的人,可這次情況不同,我一定要寫信給您;我們必須儘力把您抓牢,使您以後再來看我們。」
文策爾心不在焉地望著海上,那兒恰好有一面白帆在緩緩移動。「我?」文策爾道,「我有什麼要對你講來著?」
過道里的壁鍾敲了十下,我們站起身來。林務官點著一支蠟燭,同下午一樣送我到后樓上的客房中去。
他仍久久地坐在床邊,坐了幾個鐘頭,直至月色西沉,他認為所有的人都睡了,才悄悄地摸出卧室,到了院子外面。空氣鬱悶,只偶爾有一絲兒風;大地上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約翰可是把路模熟了的,單憑腿碰葉莖時的感覺,他已知道終於到了馬鈴薯地里。他再朝里走了一段,因為他覺得彷彿四處都有眼睛在盯著他。一忽兒,他彎下腰在苗叢下刨起來;一忽兒,又嚇得縮回了手。其實使他受驚的不過是地里常有的小生物罷了;一隻手腳蟲,一隻癩蛤蟆什麼的,從他手上跳過。他帶來的小口袋已經裝滿。他站起來,把袋子提在手裡掂了掂;然而一轉念……他已經把口袋倒提著,準備再把馬鈴薯全部抖到地上,只是一隻手還捏住底下的袋口罷了。他腦子裡如像裝著一架天平,七上八下,搖擺不定。末了,他慢慢地自語說:「我不能呀,仁慈的主!我的孩子!她可要吃苦了;讓我救救她吧!我也是個人啊!」
「我與林務官太太?這我真是毫無所知;是您第一個告訴我的。可是,我也並未告訴林務官,我的故鄉在哪兒呀。」
「我想,最好把它除掉!」過了片刻又說,「我總覺得,你多會兒會掉下去的,漢娜,你那麼任性——不能讓它再這樣做著。」
說話間,她與約翰到了那所小小的住房前。進屋后,她便去看產婦。「老婆婆呢?」她問。「難道你們什麼也沒想到準備嗎?」接著,便一五一十數出了一大堆人家在這種場合總要為她準備的東西;他們便儘其所有地為她拿了來。
「大著咧,少爺!我剛才看見有一隻飛進那口枯並去了——天曉得井下有什麼東西——可它的翅膀太長,在狹小的井口裡張不開,老打在井壁上,別想一下子出得來。可惜我們當時沒有棍子接它,而且沖你飄來一股臭味兒,好像那畜生剛剛啄食過死屍似的!」
——十四天後,收到了林務官的第一封信,我花了很長時間丟下案捲去讀它。「我還必須解除您對我的諾言,」他寫道,「因為在您走了的那天晚上,我就把她父親的故事對我的克里斯蒂娜講了,原原本本地如我從您嘴裏聽到的那樣講了。您說得對,那才是他的本來面目,雖說後來變成了另一個樣子,但卻並非他女兒想象中的那個變幻無常的『雙影人』。即使夫妻之間,這件事也不能相互瞞著啊。儘管結果她大哭一場,使我幾乎害怕起來,甚至擔心該不是她父親的天性又在我柔弱的妻子身上蘇醒了吧。然而,她很快又恢復了本來的模樣;而眼下——我的朋友,林子邊上的忍冬花又開了,而且開得我從未覺得過的那麼香!約翰·幸福城的像片周圍,如今換上了一個圓圓的玫瑰花環;他女兒在他身上不只有了一位父親,而且有了一個完整的人。——克里斯蒂娜讓我轉達她對您的感謝與問候,但我無法按她女性的方式用筆表達出來;我只請您把它想象成最最熱誠就是了。」
「我不開玩笑,親愛的小姐,」市長回敬道,「我很同情這種人:他摟在懷裡的幸福倒是實實在在的,可仍然於他無所幫助,因為他在自己內心深處,苦苦思索著一個謎;這個謎,那位被他摟在懷中,他習慣地叫她做幸福的年輕女子,也幫他解決不了,世界上任何其他人,也幫他解決不了。」
「你跟魔鬼一塊兒住去吧!」約翰說。這當兒,他抬起頭,正好瞧見一個憲兵從岔道上朝他踱來。約翰指了指憲兵;文策爾卻說:「咱不怕他,咱有證件。」
「可有時候,恥辱還不算最可怕。——不,不,」他大聲喊著,一把摟住了女兒。「別哭,啊,別哭,我的孩子!你不要去乞食,永遠也不要去乞食!我們寧肯吃得再少一點!」
這樣一位獲得了善終的老人,他曾經也是個囚犯。這個事實既未令他本人不安,也未使漢娜不安。
約翰嚇得連腳心都涼了。「文策爾!」他失聲喊出。「你打哪兒來?」
「寧可今日早死去,強似將來受苦凄。」
林務官向我沒來諒解的目光。「我們這兒也有同樣的迷信,」他說,「不過沒關係,您現在是與朋友在一塊兒,雖說是新交。」
這當兒他就把女兒緊緊按在心口上說;「對於找她是人世間最美的人!難道你都不記得了嗎?她去世時你已三歲了呀!」講到最後一句,他突然說不下去了,手腳發起冷來。他能如此滿不在乎地談起她的死嗎?他可不願欺騙自己親愛的孩子啊。——可小姑娘在沉默片刻后,又悲傷地說:「爸爸,我真的一點也想不起媽媽的模樣兒來了!」
「她明天或後天就會睡得好一些的,」丈夫仍好言說道。「要是還不成,咱們就再弄個搖籃!」
這當兒,他一下抓住我的手,緊緊握著,使我差點兒叫出聲來。「忍冬花的芳香將永留人間,」老人湊近我柔聲說,「永遠不會消散——只要她還活在世上!」他遲疑了一會兒補充說,同時給自己斟了一滿杯澄清的酒,一飲而盡。
「以前我們從來沒錢去照相;我們也沒想到自己會死呀!」約翰回答;他的聲音哆嗦起來,「但死神卻時刻跟著我們,你只要伸一伸手指頭,他就來啦!」
「不,我要你留下!」孩子嚷著,伸出手去拉老婆婆枯瘦的手指,布娃娃都險些兒掉了。
約翰從梳妝桌的抽屜里取出一個很粗糙的黑麵包,切下兩片來,掰開了泡到分成兩小碗的牛奶里。然後,他們就和著一點兒鹽,吃熱氣騰騰的馬鈴薯。木匠鄰居的貓兒溜了進來,在女兒的小腿上磨贈;克里斯琴便丟一個蘸了鹽的馬鈴薯給它。可那貓只是嗅嗅,用舌頭舔一舔,隨即便用爪子把馬鈴薯球兒播得滿屋亂滾,樂得父女倆大笑起來。「貓兒不愛吃馬鈴薯,」約翰說,「這傢伙嘴刁著哩!你覺得好吃https://read•99csw.com嗎,克里斯琴?」
「您就清說出來吧!我該知道什麼呢?」
「約翰,約翰,我快死啦!」她突然大叫。
「聽我講,」她隨後說,「你住到我們家來吧,住到我與我母親那所小房子里來吧;你付一半房租!」說完,又抬頭望著他,吻他。隨後,她把滿頭鬈髮的腦袋一揚,從那鮮紅的嘴唇間進出了一串清脆的笑聲:她是何等地驕傲啊!「好啦!」她高聲道,「我先走,可你得馬上跟來。呆會兒你瞧瞧,看我是不是所有女人中最俊的一個!」
有一天,克里斯琴跑進廚房,看見老婆婆正坐在爐子邊上,一勺一勺地從罐子里舀著,吃得津津有味。廚房中飄著一股怪美的氣息;而孩子中午又只吃了不多一點兒,臉上還明顯地流露著食慾。
三十年後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那不是鬧鬼,他聽見的也不真是喊「克里斯蒂安」,而是井底下的那個人,在絕望與思念中,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在呼喚著自己女兒的名字「克里斯蒂娜」呀!
姑娘在他懷裡掙扎著。「放開我!」她嚷道,「你要把我怎麼樣?」
店主笑起來。「哎呀呀,如此說來先生您自己還壓根兒不知道嘍?」
「快三十年了吧。」
——這是深深銘刻在孩子心中的那段時光的一支插曲;在這之前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已朦朧不清了。今天,那位曾經就是這個女孩的婦人對我談起來,還稱這是她童年生活的黃金時代。
漢娜終於醒過來了。「約翰!」她的嘴唇間發出了聲音,可聽去卻像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一次,他倆又躺在城外堤壩上的草叢中閑扯,周圍只聽見西風的呼嘯與海鷗的鳴叫。這當兒,小夥子突然心血來潮,決定也親自去冒冒險。他伸出筋肉強健的胳膊,晃了晃拳頭,眼睛里幾乎噴出火來。「見他的鬼!」他嚷道,「既然沒有正經活兒做,那就乾乾這個唄!」
「是的,」市長若有所思地說,「他甚至會變得妄自尊大,有朝一日說不定又會成為罪人;要知道這個謎就叫;我怎樣才能恢復失去了的尊嚴呢?——他永遠解不開這個謎。」
「再少一點嗎,爸爸?」小女孩疑慮地問。
約翰在下邊城裡為人種菜園。一天傍晚,他扛著鐵鍬從一條衚衕里轉出來,準備走上大路回家裡去。他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女兒,規在她總是到大路上來迎他,雖說已不像從前那麼熱烈;要知道到秋天她就要滿七歲啦。驀地,從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像是想趕上他似的。約翰不禁一愣:「是誰這樣走路來著?」——一段不愉快的回憶向他襲來,不過他還想不確切;他只是覺得,身後有什麼禍事在緊追著他。他沒有扭頭,和加快了步子,因為這時路上還很亮。誰料身後那人也走得更快了。約翰還在極力思索:這到底是誰啊?——冷不丁,一條瘦胳膊挽住了他的手臂,一張頭髮剪得挺短、生著一對銳利的小眼睛、鬍子利得光光的蒼白的囚徒的臉盯住了他。
冷不防,她一把抱住約翰的脖子,憋得他這個壯實的漢子也險些兒喘不過氣來。「願意,我願意,」她喊道,「你比誰都美!咱們快離開這並吧!我可不讓你躺在那下面,你呆在我懷裡更好一些!」她邊說邊吻約翰,直到自己也透不過氣來。
第二天,我去登臨狐塔,此外還爬上爬下遊覽了一些別的名勝,直到大後晌才回到客店那間寬敞、然而卻空蕩蕩的休息室里。我又熱又困,便在冰涼的爐子背後揀把靠椅坐下來,面前擺著一瓶英格海姆酒。壁上時鐘嘀答嘀答地走著,一群蒼蠅在窗前營營嗡嗡,我得著上帝的恩賜,也打起嗑兒來,不一會兒便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喏,」店主道,「那自然沒有。再說他也未看過旅客登記簿;要知道這可不像報紙什麼的,誰都可以來翻翻!」
臉色陰沉的約翰看見姑娘正好朝著井口衝去,便兩步跳到了快要垮掉的井欄前。「她要打死我!」少女叫著,一頭撲進他的懷裡,使約翰都幾乎站不穩腳跟。
可愛的小姑娘猝然間失去了母親,而今每天下午都由老婆婆領著,蹣跚地走在大路上,著實引起了城裡人們的同情。這同情雖然不久便告消失,卻也幫助約翰找到了工作,而在往常,他是不會有活乾的。加上多半是做包工,他力氣大,手又巧,收入便也不壞。一個夏日的傍晚——孩子這時大約五歲多一點——約翰下工回到家中,把一周來的工錢盡數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清點,然後撥出一份來做房租。這時老瑪利肯站在一旁,把桌上那許多錢瞅了又瞅,最後說:「也分一點給我吧!」約翰驚異地抬起頭,她便笑吟吟地補充道:「你以為,約翰,我也想向你乞討嗎?」
「不,瑪利肯;可您要多少呢?」
然而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突然使一切全完了。
「哎呀呀,您與林務官的太太是同鄉啊!」
不久,四十年代那個可怕的冬天到了。飛鳥被凍僵,從空中往下掉;森林里,鹿子凍得硬邦邦的,倒在給雪壓彎了的大樹中間;腹內空空的窮人們,為了免於同樣的命運,只好鑽進薄薄的被窩;屋裡升不起火,因為工作也讓嚴寒給凍設了。
我們並肩走在小徑上,穿過高高的楓樹林;落日的餘暉從旁邊斜照過來。我們的談話完全停住了;不時地,我偷眼看她的側影,仍然無所發現。
她仰起臉來望著丈夫,眼裡流露出幸福的神情。「我只說說罷了,弗朗茨·阿道夫!」她柔聲道。
「他不許我!」孩子悄聲說。
老人那麼懇切地望著我,我很愉快地答應了他,明天就去。他笑著直搖我的手:「一言為定!太好了!太好了!」隨後,他向自己的獵犬打了一聲唿哨,再一次摘下那頂插著根老鷹毛的便帽朝我揮了揮,便騎上一匹黑馬,高高興興地去了。
除此而外,我還明白了另一件事:在出事的幾天以後,我童年時的一位老朋友,一個工人,到枯井旁的地頭去幫著割了幾天麥子。一天傍晚,他對我說:「呆會兒咱們可以去抓一隻老鷹!」
「等等!」這時他取出一條漢娜披過的羊毛巾,蓋在女兒身上。「這是你媽媽的帔巾,」他說,「瞧你的小腳有多冷。」
「不打緊,約翰,床單我自個兒有,這你甭操心!」
「嗯,爸爸,」孩子應著,同時把小嘴湊到他嘴上,「可你一定不要離開我。」
我極力回憶,卻想不起這個人來;漢森這個姓在我們那裡多得如海邊的沙子。「我認識一些工人,」我回答,「小時候還經常到一個工人的家裡去玩來著,而且對他和他賢慧的妻子——他們給了我一些我現在還認為是極好的影響——我至今仍懷著感激之情。不過,您可能說得對,我確實不知道令尊的名字。」
他的話正合我意;在兩周來的旅途中,今天算是我第一次與人推心置腹地傾談。不過,我仍未馬上回答;我考慮,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這當兒,她卻面無人包地把自己的臉湊過去;約翰抓住她的雙肩,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彷彿先得弄弄清楚,這是否是她本人;隨後便猛地一下把她推開。女人身旁的椅子被撞翻了。孩子發出一聲尖叫。漢娜撞到了爐子上,嘴裏發出微弱的呻|吟,慢慢滑下地去。
「唔,唔,」她回答,「我喜歡怎麼喝,就怎麼喝。」
孩子害怕了,放下了一直拉著父親衣角的手。
「是嗎?」文策爾應道,同時從褲兜里掏出幾個馬克來。「咱打算在你這兒住一個禮拜,約翰!對我來說要找個住處可真不容易啊!」
淚水從女兒眼裡滾落下來。「爸爸,你幹嗎問這個?你不是常說,討飯是可恥的嗎?」
「怎麼啦?」他問,「孩子不是好好的在小床上睡了一年了嗎?我當初做的時候,你自己就挺喜歡嘛!」
——第二天早上,我到下面主人房裡會得很遲;棕色的獵犬從起居室門前的草褥上跳起來,搖著尾巴迎接我這客人。我走進屋,裡邊一個人影也沒有;只見女僕推開側門,探進腦袋來瞅了瞅,好像奉命專門等我到來然後好去報告,瞅一眼后便匆匆地走了。我趁空觀看牆上的油畫,畫上清清楚楚可以認出兩代人來;在一面牆上,是施特茨克與老里丁格爾的狩獵畫與動物畫;在另一面牆上,沙發的上方,我卻看見盧本斯那幅把耶穌取下十字架的名畫,以及分別掛在這畫兩邊的路德與梅朗赫通的畫像。沙發側面,在窗戶旁邊沒有光線的牆角里,在往昔的陰影中,卻掛著一張退了色的照片。一個千日紅花環,跟我們昨天在林中散步時約翰的女兒採的那種花一樣,投準兒就正是她編的那個花環吧,圍繞在黑色的像框上。
「瞧,你最心愛的花兒!」林務官嚷起來;「只是你會把鞋弄髒的;讓我們男人去為你采一束來好嗎?」
約翰把自己對木匠鄰居許下的謊言兌了現,分文不差地償清棺木錢,到底算是自己把年輕的妻子埋葬了。
「可美了它們!」林務官笑道,腦袋向窗口歪了一歪,「自從咱們保羅去魯拉上學以後,她就再也改不了拿麵包屑去喂那些飢餓者的習慣了,不管是一個乞丐也好,還是那些偷食上帝馬槽里糧抹的雀兒也好!」
——第二天,約翰沒有見到他怕的那個人;他也沒有從城裡經過,而是繞著城外的菜園子到了做工的地方,後來又同樣地走回家。可傍晚,卻看見那傢伙朝他家走來,約翰一眼便認出了那張而今又長出了胡茬的蒼白的囚徒臉。
「漢娜!」他又輕輕喚著,「留下啊,可別死喲,漢娜!我去請大夫,馬上,馬上就回來!」
「您打算什麼時候離開此地?」他問。
回到家,他發現妻子在床上痛得直叫。「是你嗎,約翰?請來了嗎?」
「我想我不會弄錯,」我開口道,「今天早上,當我說出自己的姓名時,您顯然吃了一驚。您過去聽見過它嗎?我的父親,至少在本鄉吧,可是個有名的人哩。」
「我們今天請他來做客,這不就更好了嗎?」他應道,同時握住我的手,「至於當年的事兒,那可老早就已經過去了啊!」
老婆子氣得臉紅筋暴。「這樣,這樣!」她嘟囔著,把握著勺子的手撐在膝頭上。「是的,是的,我相信是這樣:他不許你和我一塊兒吃我討來的湯!」她本來還想說什麼,但話到舌尖又吞了回去;不能讓孩子聽見啊。「來,」她說著把罐子放到一邊,「我飽了;咱們到園子里去,沒準兒還能給你摘到幾顆醋栗子哩。你是個幸孩子!你要永遠聽爸爸的話;聽話你就會一切都好!」。
儘管窮愁潦倒,債務逼迫,這所狹小的茅屋仍然是他的家,是他的城堡,因為生活在這裏的兩個女人,誰也不去揭他的瘡疤,只有在這兒他才得以倖免。
「哦,您怎麼會這樣想呢?」我追問道。
約翰走了;他看出來,他講的每一句話,都只能使老婆子更不耐煩。
「那就讓上帝幫助你!」約翰大吼一聲,舉起了拳頭。
市長正坐在他那間市政廳的辦公室里,憲兵便走進去,向他報告獲釋的囚犯文策爾的事。
就這件事,使好樣兒的士兵約翰蹲了六年監牢,並得了約翰·幸福城這個雅號。怪就怪在判決一下來,城裡有些有聲望的人竟對被告表示同情。他們特彆強調的是:約翰把劫獲前參議員的一隻金錶,在作案的次日就送給了鄉下一個準備行堅信禮的表弟。自然,這件禮物隨後便成了逮他的物證。「可惜這小夥子,」有人說,「可惜他成了個壞人!瞧他這般行事,不是滿有資格當一位將軍嗎!」另一些人表示:「是啊,他就像那類俠盜,作案主要是為了練技藝,錢倒在其次喲!」
父親目光茫然地望著她;女兒卻懷著期待地一直站在他面前。這時約翰抱起她,一邊極力鎮定自己。「你拿的什麼,克里斯琴?誰送給你的?」
約翰恰似腦袋瓜上挨了重重的一擊,臉色陡變,神氣伯人,嚇得孩子趕緊用兩隻小手抱住了媽媽。
她向幹活的地方跑去;約翰緊跟著姑娘,神魂顛倒。誰要是這會兒碰見他,想要他做自己的朋友,誰就會毫不猶豫地投進他的懷抱;這個危險的人,眼下變得活像個孩子了。他張開臂膀,又輕輕把少女摟在胸前,就像摟著幸福的化身似的。這個少女帶給他幸福;她恰似一隻小鳥兒,眼下正在他面前的田野上飛奔。「還需有活兒干,」他高叫道,同時向空中伸出了強健的雙臂,「咱們可不能沒有活兒子啊!」
「打你也呆過六年的那地方來,約翰!咱後來又試過一次。」
他走後,店主人湊攏來說:「是個好人吶,這位林務官老爺;我早料到你們會交上朋友的。」
「嗯,孩子?」他抬起頭來。
揭發少女呢,卻總有本事一次又一次地和自己默不作聲的情人會面。「笑啊!你幹嗎不笑?」她對約翰悄聲說,同時使對方望著她那雙笑吟吟的褐色眼睛。
她沒有回答,有好一會兒工夫就跟沒了生氣似地靠在他胸前;他只感到,她肢體的掙扎漸漸變得無力了。
「討飯!」孩子被這個詞兒嚇住了。「討飯嗎,爸爸!」她重複著,「你是說……」孩子的眼睛一下子激動地盯住他。
老婆扭過頭;在她聽來,這話過分生硬。「沒幹嗎!」她用同樣的語氣回了一句,「給孩子穿衣服唄。」
「挖苦了又怎樣!」她咧著嘴,露出雪白的牙齒來衝著丈夫喊道。
我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接著我們便往回走去。我沉浸在一幕又一幕湧現在腦海中的往事里;當我再抬起頭來時,婦人早已走在我身邊,手裡又開始編花環了。「請原諒,」我說,「我常常犯這樣的毛病,往往由於突然想起什麼,便忘了眼前的一切。小時候在家裡,每當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哥哥便要提起民間那個古老的傳說來,說道:『別碰他,他那隻老鼠又從嘴裏跳出來啦!』可我向您保證,以後一定把它管得更牢。」
「那你自個兒搬唄!」年輕人道,隨即便踅到另一些技在一起的工人中去了。「他要你做什麼?」工人中的一個問。
事實上,搖籃不過是少婦用來出出悶氣的借口罷了。只聽她那好看的嘴裏發出一聲冷笑,說:「這個怪種我一個人管得了嗎?」
「不,不,克里斯蒂娜,別再想這個!」
「我只是想,肯定很有意思!」
然而,約翰生來手快,眼下在火頭上就更快了。女人把手按在太陽穴邊的深褐色鬈髮上,帶著驚懼的眼神瞪著他;他的手只輕輕地擦到了她的額頭。她未出一聲;可是,約翰耳朵里卻彷彿聽見了凄厲的喊叫:「可悲呀,你;你把自己的幸福給打碎啦!」
「這我就無以奉告了,先生,」他回答,「不過,林務官老爺的先父母,那對老牧師夫婦當年趕著車帶這個不滿八歲的小妞兒來我店裡的情景,在我就還像發生在今天一樣吶。」
「不過,」我稍稍猶豫后說,「那時城裡的所有人家,我自信都認識,可就是不知您是哪一家?」
他微微一笑。「老相識吶!」
「您還打算學寫字念書嗎?」
約翰已和自己年輕的妻子翩翩起舞。她靠在他臂彎里,跳得熱起來了。約翰滿懷喜悅,眼睛瞟著站在一旁的黑壓壓的人群,可他們與他何干呢?——他與自己的舞伴跳著跳著,不小心碰在一張突出到舞池中的大像木桌的稜角上,漢娜發出一聲驚叫、本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約翰還是去招呼那位年輕力壯的燒火工;「幫咱把桌子搬搬,弗朗茨!」
「沒有,克里斯蒂娜,那只是夢啊!」
她看來聽得很專心;我覺得,她那孩子般的明眸又濕潤了。
九月里的一天傍晚,在大堆棧的一號打包場上,正進行著從下午就開始了的「苦笑啤酒節」的慶祝活動。所有在酒廠幹活的人:車夫啦,燒火工啦,蒸餾工啦,以及其他種種名稱的工友,全聚到這兒來了。屋樑上,到處掛著翠菊、黃楊葉和秋天裡的其他花葉編成的花環。大伙兒剛才已經坐在桌旁,也就是在大木桶上放的幾塊木板旁邊,吃了一頓;眼下他們又在喝著咖啡。花環之間的各式吊燈都點著了,昏暗的場地上,奏出了一隻木笛和幾把小提琴的樂聲——這可是年輕的姑娘們早就伸長脖子在盼著的吶。
「您好,您好,歡迎,歡迎!」那我已經聽熟的男子的聲音喊道。他走出大門,奔下台階,繞過水地走來,但並非獨自一人:一位嬌小得活像個小姑娘的婦女,挽著他的手臂;到了眼前我才看出,她也肯定是快四十的人了。她對我表示歡迎,可差不多只是重複著丈夫已經說過的話;然而,她那微微張著的嘴邊的善意表情,卻久久留在文靜的臉上,不容你對她的真誠有絲毫懷疑。接著,我們一同朝家裡走去,這時我才發現,她是那麼完全地靠在丈夫的手臂上,彷彿想對他說:「你托負著我的生命,而你也樂於為此;你的幸福與我的幸福,是分不開的啊!」
老人一去,他的兩眼便淚如泉見他跪倒在死去的親人眼前。「幫幫我呀,孩子;我太難活下去啦!」他嚷著;小女兒卻睜著一雙大眼睛,仰望著他。
「您瞧,」他對我叫道,「我不是又把您找著啦!可你,克里斯蒂娜,」他抓住妻子的手,歪著頭,盯住他的眼九-九-藏-書睛,「你看來心事重重,你這是怎麼啦?」
「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娜;不過咱們求求他看!」
「我的家庭您不會認識,」婦人答道。
「真是哩,」老處|女大為驚異地說,「您對這個約翰·幸福城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看法!」
克里斯琴卻後退了一步,擺了擺小腦袋:「我和爸爸已經吃過啦。」
孩子怯生生地挨過來。「媽媽死了嗎?」過了一會兒,她問;看見父親點了點頭,又問:「你幹嗎不哭?」
婦人安詳地放下呷了一口的咖啡,說:「僅有一個乞丐嗎?我倒認為還有上帝與他在一起哩!」
我高興地答應了他們。隨後夫婦倆與我握別;我停下來,目送他們遠去:妻子的身體緊緊靠著丈夫,丈夫用手臂輕輕摟著她的腰,很快到了一個轉彎的地方,我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你老婆怎麼著?」接生婆問。
「床單都賣啦,瑪利肯。」約翰應道。
老婆子笑開了。「放心吧,你們這號子人才不會這麼就死掉的!」
誰不知道呢,那些我們稱之為「工人」的人們,其不幸往往就在於他們的生活全憑著兩隻手!激動中,言語不濟了,自然便伸出手來,好像這也跟幹活兒似的,只要動動手就行了。結果,常常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鬧出大亂子來。而且只要多會兒開了頭,便一發不可收拾;因為這種人的多數,雖然也並非壞人,卻都是在盲目地過日子,眼睛只盯住今天明天,全不知道從以往的經歷中吸取教訓。
「他辦事去了,得耽擱一會兒。他叫我向您致意,咱倆也好進一步認識認識——他這麼對我說——同時去那楓樹林的小徑上遛達遛達,走您與他上午沒去過的那一邊;待會兒他上那裡來找我們。」
「瞧你閑得無聊,竟破壞起堤壩來啦!」那人取笑他。
——他們回到家;這時要是老瑪利肯還未入睡,或者被開門的鈴聲驚醒,她就會罵約翰;深更半夜不該帶孩子出去,鬧不好會害了她的小命的。
誰想到,當我接下去對她說出我故鄉的名稱時,她的眼珠一下便瞪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盯住我的眼睛,淚水奪眶而出,明亮的眸子也變得模糊起來。
我打聽她丈夫。
「我爸爸,」孩子仍然輕輕地說。
這當兒,他接下去說:「讓我坦白地告訴您吧:除去您的人品以外,還有另外一點兒什麼使我對您產生了良好的印象;您的嗓音,或者更確切地說您講話的方式,激起了我的這個願望;它使我覺得親切,可我又……」他不再解釋下去了,而是突然拉住我的雙手。「答應我吧,」他說,「我的林區離此地僅一個多小時路程,在橡樹林之間——允許我向我老伴報告您這位貴客幾天後的光臨嗎?」
我們走著,誰都不再吭聲。我們抬起手來,把伸到路中間的楓樹枝撥開。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像是想講什麼,可好半天才遲疑著說了出來:「我現在想給您,我的鄉親,再講一個情況。說來奇怪,但它的確又經常發生。我總覺得,從前,當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我有另外一個父親——我怕他,躲著他,他老是對我很兇,還打我和我母親……這是不可能的啊!我自己清人去查過教堂里的婚配登記簿,我母親只有一個丈夫。我們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挨凍受餓,可從不缺少愛。還記得在一個冬天的夜裡,在一個禮拜天,我那時大概六歲。我們勉強把午飯對付過去了,可晚上呢,已經沒有任何吃的了。我實在餓得慌,而爐子差不多已涼啦。這時,父親用他那雙好看的黑眼睛望著我,我便向他伸出小手;轉瞬間,我就給裹在一塊破舊的毯子里,抱在這個壯實的漢子胸口上了。我們穿過一條又一條黑暗的街道,走啊,走啊。頭頂上,星星全都亮了;我的眼睛一會兒瞅著這顆,一會兒瞅著那顆。『在那上邊,住著誰呢?』我終於問。父親回答:『仁慈的上帝住在那兒,他不會忘記咱們的!』我又望著那些星星,它們都靜悄悄地、慈愛地在俯瞰著我哩。『爸爸,』我說,『再求求上帝吧,求他再給咱們一小塊麵包,今天晚上已經沒有啦!』這時,我感到一顆滾燙的淚珠掉在我臉上;我想,這是仁慈的上帝他哭了吧。——我記得,我後來躺在小床上,肚子仍然餓著,但卻安安穩穩地,睡熟了。」
「從哪兒弄?」她追問。「前些時有好木材,你就該把搖籃做了!」
約翰咒罵了一聲。「你昨天不是要給咱講什麼嗎,文策爾?」他問。
他跪下去,自己也不知道對妻子說了些什麼。他求她原諒,他把她的手從臉上拉開,他吻她。然而,他的妻子毫無反應;狂怒中,她偷眼覷見那開著的房門,冷不防掙脫他的懷抱,沖了出去。他只聽見,她砰的一聲隨手關上了門。
「你的意思,洛倫茨?」市長問。「這個約翰·漢森如今已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和自己的女兒老老實實地在過日子。」
皺紋變得更深。「甭提啦!」他說,「甭再提這個;我反正也不會會的,」說著,他把自己的妻子接得更緊。「這樣最好,」他說,「就咱倆在一塊兒。」
「唉,約翰,好朋友,」文策水沖地喊,「咱知道,你想躲開我。你還真生我的氣嗎?」
「唔,那會兒我還在家裡,後來咱們很多人就不得不漂泊他鄉了。」
她瞪著我,可我僅僅回答:「您會發現很多東西都變啦!」林務官卻抓起她的手,輕輕地搖著。
「可您沒準兒會突然想起他來呀!」
我這時卻在想:原來如此!我的鄉音竟還這麼重,因而就無從改變了嗎?可是近三十年來,故鄉所有和我門戶相當的年輕姑娘我都認識,就從未聽說有哪個嫁到南方這樣遠的地方來啊。「您弄錯了吧,」我對店主說,「林務官太太做姑娘時叫什麼名字,您知道嗎?」
可過了一會兒,粉筆便在他手指間折斷了,捏得粉碎;他茫然地瞪著老婆和女兒。「你在幹嗎呀,漢娜?」他終於問。
躺在一旁的那位老手,剛才講故事時只是盯著天空中飄動的浮雲,這會兒從側面覷了覷約翰。「真的嗎?」他神秘地說,「——喏,這可是挺好玩的哩!」
這裏還須補充一點。在離城更遠的曠野的盡頭,活兒已經做完的地方,有一口枯井。不知打哪個年頭起,井旁的硝皮房就不存在了。三根木樁上懸著幾塊朽木板條當作井欄,是什麼也擋不住的。約翰·幸福城很清楚這並的情況:井口非常狹窄,井壁上長滿了青苔與亂草。約翰睜大眼睛往下望,草叢擋住了視線,他怎麼也看不到井底;不過並肯定是很深的,因為有一天傍晚,約翰獨自在野地里遛達,在經過井邊時甩了一塊石頭下去,過了好一陣才聽見石頭落在硬實地上的響聲。「只有上帝曉得底下是些什麼,」他嚼咕著,「水是沒有,癩蛤蟆和其他烏七八糟的東西倒會有的是!」他情不自禁地加快步子朝家裡走去。
約翰沒有回答,一隊工人打堤上走過來了。流浪漢站起身說:「走,約翰,這伙子人認識咱們;跟著一塊兒回去吧!」
若木工了解約翰的為人,相信他的陳述。老人知道沒有更多的話好講,他對約翰是責怪多於同情。「靜一靜,約翰!」他怒沖沖地道,「我給你老婆也像前些時給她媽那樣做到壽木;錢等將來你有活兒幹了再還我,要是你辦得到的話!」
年輕人走遠了,我也已使自己完全清醒過來。老人卻仍佇立在窗前,額頭貼在玻璃上,像是想再看一看那漸漸遠去的人。我喝完瓶里剩下的英格海姆酒,正好林務官也轉過身來,便互相打了個招呼,就跟各自都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工作似的。很快地,由於室內再也沒有其他人,我倆便促膝談起心來。
這就是約翰·幸福城,我尊貴的女主人的父親;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本來的名字叫約翰·漢森。
她搖搖頭。「原因不在這兒;原因是:我的搖籃——」她遲疑了一下說,「也許我根本就沒有搖籃吧。我出生的那個家,是一個窮工人租來的茅屋,我便是他的女兒。」
那是在幾年前的一個盛夏,每一天都是名副其實的烈日當空;我途經耶拿,跟當年馬丁博士一樣住進了那家古老的「大熊」客店。我和店主人已不止一次地談過了當兒的風土人情,也在旅客登記簿上填寫好了自己的姓名、身份以及住址,即我的出身地。
「您要這空床幹嗎呢?」
「怎麼回事!您這是幹什麼來著?」他慌張地問。
我點點頭。「理解了;我這會兒無疑已經知道,這個約翰·漢森是誰。」
——那是家裡還有點收入,日子過得還算湊合的時候,只是漢娜的母親生病沒過多久便故世了。漢娜痛哭了一場;約翰精打細算著勉強安葬了岳母,結果所掙的一點錢花了個精光,除此還欠了一些債。——在屋前的園子邊上,有一棵多年的老神樹;從前,禮拜天的早晨,小兩口兒常在樹蔭下坐坐。可在一年多前,由於日子難熬,約翰便把它砍了,準備拿那筆直的樹榦去賣點錢。據老婆婆說,這樹還是她丈夫親手栽下的哩。不過,那樹榦一直還躺在院子里,只是那宜人的樹蔭卻沒有了。眼下倒算派上了用場;鄰居那位木匠把它打過去,為老婆婆做了一副蓋子高高的壽木。這樣,老婆婆就體面地——這是她臨終時還焦心的事兒——被送入了墓穴。
這時他多半會自言自語地說:
突然,她蹲下身子,摘了一把那種喜歡長在貧瘠沙地上的淡紅色千日紅,然後,我們繼續往前走,她就開始用千日紅編起花環來。
我們繼續聊了一會兒,他給我講了不少有關森林與狩獵生活的趣事;他的有些話,使我斷定他是一位過著嚴謹而安靜的生活的人。天完全黑了下來;屋裡已經擠滿旅客,燈也點上了;這時林務官便站起身。「我本來很願意再坐一會兒,」他說,「只是我的妻子對我又該望眼欲穿啦。眼下家裡就咱們倆,兒子到魯拉上林學院去了。」他把煙斗插|進衣袋,喚起那條躺在屋角里我一直不曾發現的棕色獵犬,隨即伸手給我。
我終於醒來。我睡了很久,懷錶上的短針已指到五點,該趕緊寫信了,因為六點鐘便要差人送進城去。
父親下工回來,她便鄭重其事地給他看,今天她在黑板上和書里又有了多大的進步。接下去便吃簡單的晚餐;晚餐后,父女倆有時到室外的星空下,走上大路。如果那兒太吵,他們便踱進小小的園子,或者到通地頭的小徑上去遛達。這時約翰常常把女兒抱起來,輕言細語地給她講自己白天的經歷,講他在幹活時僅僅想到的事,不管她懂還是不懂。他沒有任何別的親人,可永遠地沉默卻是誰也受不了的呀。偶爾,孩子也把小腦袋湊上來,笑眯眯地對他點一點頭,但有時候,她卻害怕起來,請求道:「別講啊!別講這個,爸爸!」他不明白,這個女孩乃是他新的幸福,乃是對他失去了安慰的安慰;要知道,他對於死去的妻子,是既想念又負疚,常常見欲心碎。夢中,那早已化為泥土的美麗容顏還來驚擾他,使他突然從床上坐起,對著黑夜呼喚她的名字,直到終於清醒過來,意識到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地成為過去。夜裡孩子也有時叫媽媽,哭著伸出小胳膊找她。第二天傍晚,他抱著女兒走在寂靜的街道上,便告訴她,他在睡夢裡常常是多麼幸福,醒來卻又多麼可怕。
對方跳起來說:「你不可惜自己的腦袋嗎?」
「那麼從前,你與你媽單獨過的時候,根本沒有孩子讓你穿戴,你又該幹些什麼呢?」
「還沒有;她等等就來。」
約翰點點頭說:「不錯,我知道,您會乞討。」——同時卻悲哀地輕聲自語道:「我老婆小時候也同樣子過啊!」
——是的,只要上帝的陽光明天早上還讓我醒來,我一定去!
妻子使低下頭,去吻那隻剛剛才揍過她的手。
可是在盛怒過去后,大家都精疲力竭了,丈夫與妻子又摟在一起,緊緊偎依著,吻著,像是要這樣置對方于死地似的——這情形外面的人便全然不知道了。「啊,漢娜!死吧!」有一回,粗野的丈夫喊道,「我與你一塊兒死!」這當兒,從妻子的紅唇間吐出了一聲嘆息;她神志恍惚地瞅了瞅激動的丈夫,把已被撕破的內衣從肩上扯下來,露出雪白的胸部。「好的,約翰,拿刀來,打這兒刺進去!」
婦人先走進屋去;我與林務官便在大門前台階旁的石凳上坐下,他的手下人一個接一個走來,或向他報告當天的事務,或接受第二天的指示。獵犬在人中間鑽來鑽去,也有獵獾犬與獵鷓鴣犬,領頭的是一條嗅覺特靈的赤褐色良種狗。林務官沒有工夫與我談下去。接著,我那鄉親出現在敞開著的大門邊,邀我們去進晚餐。我們在一間舒適的房間里坐下來,喝著一瓶上好的陳年哈爾特酒,林務官便扯起他那條赤褐色愛犬的歷史來:它從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手中被買過來時,還是條小狗,可對付起此地異常兇猛的野獸來卻表現得很出色。接著,又講開了狩獵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可是有一次,在談話的間歇里,克里斯蒂娜像從長時間的沉思中清醒過來似地說:「那所小茅屋沒準兒還在吧,它在大路的盡頭,門上有一個樹節疤眼兒,每天傍晚,我都湊著它往外瞧,看父親下班回來了沒有。——我多麼渴望再去那兒看看呀!」
透過圓圓的大眼鏡,老人默默地瞅了他好一會見。「咱早知道,」他過後說,「你配不上這個老婆;你不用辯白——你只告訴我,是怎麼出事的?」
——我們又一塊兒度過了一個美麗如春的夏日。但到傍晚,我與林務官帶著他忠實的獵犬又去林中散步時,便再也忍不住了。我對他講了一切,把昨天夜裡的回憶以及自己感受到的每一細節,都告訴了他。
約翰一下跳起來,衝出房去,半道上碰見了接生嬰。「怎麼樣,」她大聲問道,「生了嗎?你這是上哪兒?」
約翰把孩子抱在懷中,像是正在思索,為什麼人家在這種時候不可憐可憐窮人,給他們一點活兒做。他還不知道,人家對他的憐憫早已完了。長時間沒剪的頭髮,茸拉在他深陷的臉頰上;他用胳膊緊緊地摟著女兒。桌上,鹽罐旁邊,躺著兩隻盛了些馬鈴薯皮的瓦碟,說明中飯已經吃過。屋子裡半明不暗,冷氣森森,因為玻璃窗結滿冰花,日光幾乎射不進來了。「睡會兒吧,克里斯蒂娜!」約翰說。「睡覺好,睡覺比什麼都好。夏天總會再來的呀!」
「是的,」她強硬地說,眼睛直視著他的臉。
在歡樂的舞會進行中間,東家也領著幾位朋友來到了打包場;其中有那個曾對被判入獄的約翰表示同情的市長。這時,他的目光一直跟隨著這年輕漂亮的一對兒。
「走吧!」她又道,「你的小子不會下來晚了的!」約翰恨不得格死這婆子;然而,他咬緊牙關,他的妻子需要她呀。「咱求求您,格里股大娘,別這麼慢吞吞地喝喲!」
他沉默了半晌;隨後兩人便自不轉睛地對視起來。「我要把你怎樣嗎?」他接著說,「我不會欺負你的——我只不過希望討你做我的老婆,要是你願意的話!」
「沒有的事兒,親愛的先生,」他說,「剛好相反啊!我是一位鄉村牧師的兒子,我父親本身便是個詩人什麼的;至少有一首他作的聖歌,從前他印成傳單散發過,如今仍在我的故鄉傳唱著哩。人們在教堂里唱完《主指引道路》,便唱他這首歌。再說我自個兒吧——當我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就把烏蘭特的半數詩歌背得爛熟啦,特別是在那年夏天。」——講到這兒,他突然用手摸了摸自己微微紅了的臉,悄悄地把已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改變話題道:「那一年,樹林邊上的忍冬花真是從未有過的香啊!可有一次一頭小牡鹿,還有另一次——簡直不可饒恕——一隻野雁,一種多麼珍奇的獵物啊,竟讓我從槍口下放跑啦!——喏,小夥子的情況還沒如此嚴重;只是那邊的老頭兒一定會火冒三丈,要是咱們在打獵時多會兒也唱起『讓大地披上綠裝,讓萬木驕傲地生長』;你肯定知道這支美麗的歌吧?」
約鋪望著她,見她是那樣美,不禁心裏一酸:這是他的妻呀,僅僅是他的妻呀,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呀。
「此外,你還得留神,」我聽見老人說,「你是個好幻想的人,弗里茨,你不是還寫過一首詩嗎?可到了老頭兒那邊,千萬別再搞這玩藝兒!好啦,去吧,代我向你的新主人問好;到了秋後的狩獵季節,我會來打聽你的情況的!」
女兒望著他;他看上去並不很健康,可仍微笑著。「好,睡吧!」他說,同時把她的小胳膊從自己脖子上解開,把她放到床上。女兒呢,似乎也放寬了心,閉上眼很快便睡著了;只是小手還緊緊抓住父親的手,直到後來抬頭地慢慢鬆了,呼吸也更加平穩,完全睡熟才放開。
「是的,請您九-九-藏-書再來!」克里斯蒂娜高聲道,「答應我們吧、這樣與您分別才不會使我們太難受!」
他轉過頭,瞧見木匠鄰居走了進來。透過薄薄的板壁,老人聽見了爭吵聲,對女人的同情——如今她連這個也不需要了——驅使他朝這邊過來。這當兒,他看見死人,嚇了一跳。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如果您也出生在那裡,」她說,「那咱倆就是的。」
孩子邊嚼邊點頭,他便又從抽屜里取出點什麼來。「瞧啊!」他高聲道,「飯後甜食來啦!」那也只不過是刀尖上排了一點點乳酪罷了;他拿來刮在女兒的碟子邊上。「好,」他說,「用它就你最後一個馬鈴薯吧!」這時候,孩子的兩眼便閃著欣喜的光。
我們走進房裡,坐下來喝早晨的咖啡,為等我,喝咖啡的時間也推遲了。屋內的陳設,如一個中產者之家那樣簡樸;林務官坐在靠椅里,顯得十分愜意。「克里斯琴,」他用狡獪的目光掃了我和他妻子一眼,說,「我給你請來了一位貴客,雖然我連他的姓名和身份都還不知道。不過,在他離開我們的時候,他會告訴我們的,這樣往後咱們才能再見著他。總算得到機會與一位普通人交往了,而不再老是與某個樞密顧問大人或者少尉先生打交道,這實在令人感到欣慰。」
「婆娘!漢娜!」他吼道,「是你對我說這話嗎?——你?」
約翰把她要的數目遞給她。「您說得很對,瑪利肯。」他道。
約翰·漢森出生在鄰近的一個村莊里。在服兵役期間,他是個好樣的士兵,只不過在入伍之初,差點兒拿刺刀戳翻了那個喊他「德國狗」的丹麥連長,如果不是一位同伴有力的胳膊攔住了他的話。服役期滿,他回到故鄉,渾身牛勁兒卻無處使,連當個幫工的活兒也不是馬上找得到的啊。於是只好進城去,暫且寄食在一家地窖酒店的老闆那裡。酒店中進進出出的有各種各樣的外鄉人,一批被雇來修建水閘的工友也住在這兒。
猛地,她轉過身來。「吻我吧,約翰!」她叫道,像是感到了死亡的恐怖似的。可是,當他把嘴唇貼到她唇上時,他吻著的只是一個死人了。
站在市長身旁的,是東家太太的姨姐,一位已經有相當年紀的老處|女。「你瞧瞧,」她手指頭點著那對年輕夫婦,悄聲地說,「十個月前還在車裡紡羊毛,眼下卻摟著自己的幸福跳得有多歡啰!」
「不知道;他叫我幫助他!可他自己又沒少長胳膊!要不是在這兒還得幹活,咱早就走啦!」
至此一言未發的市長,這時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煙。「唔,」他道,「我有什麼好講呢?——這個約翰自從犯罪受到了懲罰以後,就像常有的情形那樣,變成了他親愛的同胞們逐獵的對象。如今,他被他們趕進了死亡;要知道他們對他是毫無惻隱之心啊。我又有什麼好講呢?倘若一定要我講的話,那就是:諸位現在可以放過他啦,因為如今他將受到另一位法官的審判。」
約翰只是目光陰鬱地望著她;老婆婆卻在他與小姑娘身旁蹲下來:「孩子,上帝的小天使!」她喊著,用溫暖的手撫摩小姑娘的額頭與臉頰,另一隻手卻伸進口袋裡,擺弄著參議員夫人除咖啡外還當作節禮給她的幾個銀毫子,這一點她剛才沒有提。「會的,會的,克里斯琴,不要擔心!我主基督降生時也是躺在溫暖的馬槽中的啊!」約翰仍未做聲;女兒的話使他心如刀絞。驀地,在他的腦海里閃現出曠野里的那口枯井;他彷彿看見木板井欄在雪地上閃著微光。應他的請求修建這井欄的老東家,已經死去多年;還有她,當年就是為了她才修井欄的,如今也已不在人世——誰還顧得上當時的那些事呢?從前,這些木板保護了他妻子;如今,它們又何嘗不可以暖和暖和他的孩子呢!——他感到熱血衝上了腦頂,心劇烈地蹦跳。
「約翰·漢森!」市長一本正經地更正道。
婦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挽住他的胳膊。我們又走了幾百米,來到林間的一座池塘邊上;我從未見過黃色的芬尾花開得像眼前的這般茂盛。
約翰猛地抬起頭來;「你想挖苦我是不是,婆娘?」
接著到來的那天夜裡,溫度計的水銀柱又降了好幾格。白雪覆蓋著田野,天空中寒星瑟縮——好一個沓無人跡的蠻荒世界。然而,那些住在出城向北去的大路邊,卧室朝著園子一面的病人或未能高枕安眠的人,卻聽見在無垠的寂靜中,遠遠地從城外傳來斧子的砍擊聲。說不定他們中還有誰從床上爬起來,貼著冰花閃閃的窗戶往外張望,儘管什麼也看不見。除此而外,就再沒誰去關心,是什麼人到這般時候還如此辛勤地在野外幹活兒了。
「不是都睡著了嗎!」
這當兒,虛掩著的門嘎的一聲開了;他的小女兒擠身進來,得意地把一個布娃娃舉到他眼前,這是木匠老婆的禮物。下葬那會兒,她就把孩子接了過去。眼下孩子可再也安靜不下來;她穿過園子,從後門溜進房中,讓她爸爸也看看自己的寶寶。
「只要八個銀毫子,拿去買塊小黑板和一本啟蒙課本!」
「他不能啊。」
午飯後,主人領我去後面樓上為我準備的房間里。「您不是想寫信嗎?」他說,「這兒有您必需的一切!從前我們的兒子住在這裏,倒是又清靜又涼爽呀!」他拉我到一扇窗前:「這下面您看得見我們花園的一角,花園前面圍繞著一灣池水,再過去是綠色的草地,最後便是高高的黑森林——它為您杜絕了一切塵囂!——您旅途中累了,靜靜地休息一會兒吧!」說畢便與我握手告別。
——幾個月後,孩子就要出世了。善良的老婆婆給忙得暈頭轉向:一會兒為產婦熱一罐湯,一會兒又翻出那幾件可憐巴巴的小衣服來瞧瞧,這是她近幾個禮拜用舊布片替自己盼望著的小孫子縫的。少婦躺在床上,男人坐在她身邊;他把工作丟到了腦後,耳朵里聽見的只有妻子的呻|吟;她緊緊地抓住他的手。「約翰!」她呼叫著,「約翰!快呀,快去找格里滕大娘!可得馬上回來喲,別丟下我一個人。」
「好啊,姑娘,」他吼道,「你是想咱倆都從這兒掉下去怎的?這也許倒是再好沒有啦!」說著便緊緊把她摟在胸前。
「為什麼?他看上去不是還挺神氣的嗎?」
「可不,可不,」老婆婆應道,「咱自有辦法對付;你別為我操心,約翰!老參議員夫人不是很喜歡聽從前的故事,聽那個哥薩克冬天的故事嗎?咱就給她講啊,講啊,約翰!今兒個他們給我喝了三杯熱咖啡,這樣又可以熬一陣子,只要冬天暖和一些就好啦!一她笑道:一你倆該跳跳舞哩!我從前就常這麼辦的;只是眼下我這腿再也跳不動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說,「可總覺得那口井……」
他於是把她抱得更緊,吻她,讓她講不下去。
「喏,」他把蠟燭放到桌上,說,「咱倆現在想法一致了,對吧?您理解我了嗎?」
「不可惜,文策爾;而且咱覺著,咱這腦袋長得挺牢靠。你就說說,怎麼幹才合算吧!」
三天後,一樁聞所未聞的大搶劫案轟動了全城,所有的警察都出動了,忙得不可開交。出事地點是凸出在大市場邊上的那所宅子,裏面住著前參議員萬茨伯格和一個老僕人。人們發現他的時候,這位瘦弱的老人被捆綁著,堵住了嘴,丟在床邊。自此好幾個禮拜,就再也不見老先生準時到外面來散步了,害得街上的一班小孩子再也鬧不準時辰,上學不是去得太早,就是去得太晚。過後,他終於又出來了,只是胳膊肘下少了一把綢傘,火紅的假髮上戴著的那頂高高聳起的氈帽更顯得顫巍巍的。老尼柯勞斯可更慘,他被一棒打昏過去,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使靈魂和肉體沒有分家。
「好的,漢娜,我也不打孩子,」他做夢似地說。
約翰眼睜睜望著這情形,頭腦似乎已失卻思維能力。可是,當他微微抬起頭來,便看見爐子的一顆螺絲釘上——黃銅螺帽已讓孩子托下去當了玩具——掛著一滴鮮紅的血液。他跪下去,雙手在妻子濃密的發間摸著;突然,他的手指德濕了,縮了回去。「血!」他叫道,恐怖地瞪著自己的手;接著,又繼續找,神色慌亂,呼吸急促,最後——他摸著了,嘴裏迸出一聲驚叫。在那兒,在螺絲釘扎進去的地方,鮮血直往外涌。深嗎?——他不知道扎了多深。「漢娜!」他把嘴湊到她耳邊,壓低嗓門呼喚;接著又響亮地喊了一聲:「漢娜!」
「沒有,」他應道,「她要先喝完咖啡。」他咬牙切齒,緊鎖眉頭。「她說你至少也該是個公務員的老婆!」
約翰沒回答。他把頭埋在女兒的小身子里;她覺得,她感到,她爸爸在無聲地抽泣。小姑娘指去自己臉上的淚水,沉思著躺了一會兒,然後把小嘴湊到父親耳邊。「爸爸!」她輕輕地喊。
小女孩嚇得把頭貼在父親胸前。「不,不,」他說,「不是這意思!你儘管把兩隻小手都伸出去好啦!仁慈的上帝在天上保佑著我們;他答應讓我們再見到死去的親人;只不過在這之前你必須等待。」
在出城往北去的大路盡頭那所小茅屋裡,這時一個可憐的女孩從睡夢中醒來;她適才夢見找到了一個麵包,可一咬卻是塊石頭。迷迷糊糊之中,她把手伸向靠牆的大床上去拉父親的手,但抓到的只是一個枕頭角;轉眼間她又靜靜地睡著了。
約翰立在門口,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雪漸漸融化;太陽露臉的時間越來越長;雪鍾花已經凋謝,紫羅蘭綻出大顆大顆的蓓蕾;鳥兒連同各種各樣的流浪漢,也一齊回來了;在他們中,也有某些個不受歡迎的人。
「可是,」我有點莫名其妙地應遵,「我向您保證,我對一個叫約翰·漢森的工人,真是一點影子也想不起來了。」
「嘿,那我把小床的腿鋸掉,」約翰說,「下面再裝四個輪子,這你就有搖籃了唄!」
約翰便是這麼個人。在失去了工作和收入的日子里,窮困與種種不順心的事刺|激著他的神經,手便又在自己老婆身上出起氣來;而老婆呢,也不比他冷靜。街上的一班無賴漢與小青年,這時就聚在小屋前,聽著裏面發生的悲劇,以此來開心。唯有一個人,就是鄰居那位老木工,才懷著一片善意。他走進屋去,要麼勸得鬥嘴的兩口子不再吭聲,要麼抱著一個輕輕吸泣的很乖的娃娃走出門來。「這種事與你無關,小天使,」老木工說,「和我一塊兒走吧!」邊嘀咕邊把孩子抱回自己家裡,到那裡便由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老婆婆,慈愛地從他手中接過去。
六年的牢獄生活終於過去。約翰必須蹲滿六年,因為在這段時間里,德國既無新王加冕,也沒太子降生。當他同服兵役時一樣,拿著品行良好證書釋放出來后,又回到城裡來找工作,可是誰又肯展一個坐過牢的人呢?加之他那對黑色的眸子現在射出凶光,有一股子叫人害怕的驁騖不馴的勁頭兒。「這小子看上去很危險,」有人說,「咱可不願意在黑夜裡單獨碰見他吶!」
「你是個傻瓜,約翰,」少女柔聲細語地說,「從今以後,我怎麼還會掉下去呢?要是沒有這些蠢婆娘在眼前,我早就飛到你脖子上來啦!」
約翰仍舊呆坐著;一彎月牙地升了起來,給室內撒滿清輝。漢子望著小女孩,墮入了絕望之中:叫他怎麼辦呢?上貸款處嗎?——可誰肯為他作保?——去找市長借嗎?——可誰在盛夏就開始借債呢?——去年冬天已經借過,他還確切地記得時間:在井欄的木板已燒完,房內又開始冷起來那會兒。市長當時倒是借給了他;只是老先生那雙銳利的眼睛,在瞅著他時是何等異樣啊。「拿去吧,省得你又生歹心,約翰!」他說。約翰身子底下的兩條腿便突然打起哆嗦來。難道市長已經知道那件事,或者僅僅是猜測呢?他這麼問自己。接著,他感到呼吸急促。他是個坐過牢的人,人家把啥壞事都算到他頭上;怪不得打那以後他就再沒有活幹了!他感到人們的疑心像飄懸在頭頂的烏雲一樣,壓迫著他。他縱然已經還清借款;可是,不——不能再去找市長!——在木匠家裡的菜園裡,還有幾畦馬鈴薯,看來完全被忘記了——然而約翰咬緊牙關:是在老人家的幫助下,他才得以埋葬了妻子的啊。這當兒,他的思路改變了方向,集中到了放火爐的那塊地方,集中到了淡淡的月光輝映著的黃銅螺釘上。「漢娜!」他凄然喚著,「你真的死了嗎!」在難以想象的悲痛中,約翰向面前伸出了又開五指的雙手。可一瞬間,他腦子裡的場景又換了,飢餓畢竟更加有力量。忽然,他眼前展現出一片馬鈴薯地,在曠野里那眼被他盜竊過的枯井旁邊。如今,那井已藏在高高的麥地中間。馬鈴薯還未來得及收,讓其他的農活佔了先。「只刨幾株得啦!」他喃喃著,「能吃飽一頓就行!」驀然間,他產生了那種被歧視者特有的執拗心理;「明天也許又會有活幹了——要沒有,就找仁慈的上帝去!」
女兒還未及回答,就有一隻手杖敲起門來,接著,一個老婦人白髮蒼蒼的頭,從門縫裡探進來了。她長著一對快活的小眼睛,朝父女倆點了點頭,沒牙的嘴始終張著。
「良心!」——他不禁一驚。誰也沒有說出這個詞兒來,可他卻似乎聽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耳邊。
上午,我隨林務官去周圍的森林里轉了轉。他領我看了他的主要林地,全長滿著原生的古橡樹以及才指頭兒般粗的幼樹。他還透徹地向我灌了一大套管理森林的學問。我們看見一頭有十四支叉角的牡鹿和一群小鹿;從一處爛泥塘里,一頭野豬探出顆大腦袋來,用細眯眯的眼睛瞅著我們。我們未帶獵狗。「千萬別做聲,自己走自己的路,」我的嚮導警告說,「不然咱們就別想平安無事地回家去。」
應我的請求,她又拿起了為兒子做的針線活兒。我們又聊了一些時候,卻仍不見林務官回來,她便站起身。「該走啦!」她說,臉紅了一下。
「會,漢娜,我要他來。」
老處|女瞪著市長。「這我可鬧不明白了,」她說,「這號人的感情不同於咱們。不過,自然嘍,您這位不可救藥的老光棍當又另有高見吧!」
「好啦好啦,老伴兒,」林務官大聲道,「我看出來,你與我相比是太聰敏了;咱們講和怎麼樣!」
老婆婆朝屋裡跨了一步,微微笑著,舉起手杖來嚇了嚇約翰:「才不咧!只是那破房子必須拆掉,而新房子我這號人就甭想住過去了。所以我才想起你這兒,約翰!雖然人家都不相信你,可我對你卻更了解!你給我過夜的地方,我便代你把房間收拾得跟我的家一般乾淨,你上工去了,我便幫你照看克里斯琴。」她把手指頭做了個小兔兒模樣,向小女孩和善地點點頭,小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我只需一個能放平這腦袋的安身處,」她補充說,「其他就什麼也不要了。說到我的一點點吃的,你知道,我自己就會張羅響!」
一個禮拜天的早上,漢娜給年已三歲的孩子穿戴完畢;所謂穿戴,也只是那麼套上去禮拜堂的可憐見的衣服罷了。約翰坐在桌旁,胳膊肘支在桌上,面前擺著早晨的咖啡,一隻手搔著黑色的鬈髮,另一隻手用粉筆在桌面上寫了一些數字。
老瑪利肯我沒有多想;我知道,她多年前便已永遠地安息在聖喬治養老院里了。
「放開我!」約翰說,「我不能讓人看見我和你在一起。生活已經夠艱難啦。」他走得更快,可另一個人卻總跟在他旁邊。
約翰把孩子放到地上,站起身,「又得勞駕您做一副棺木了,」他嗓子喑啞地道,「可我再沒有梣樹的樹榦。我是個窮光蛋啦,鄰居!」
第二天一大早,露珠兒還躺在葉片上,林中的雀兒剛剛發出晨噪,我便動身了。走了約摸一小時,便來到一片橡樹林邊;按照他們的指點,我轉入左邊一條穿過濃蔭的寬闊的馬車道。可不久,我就必須自行開路,同時眼前也出現了我那新交的家。隨後再走不到一刻鐘,迎面便傳來忙碌的人聲,打破了林中的岑寂。林蔭退去,面前現出一片清粼粼的池水;水池對面,在朗朗的晨光中,是一座古老而宏敞的鄰宅,大門洞開著,門前一溜石階,門上裝飾著一支巨大的鹿角。驀地,至少有六七條獵犬,大的大,小的小,一起狂吠起來;但聽得一聲唿哨,又突然全部不做聲了。
好也罷,歹也罷,約翰可還是得去坐牢,而不久以後就讓人們暫時忘掉了。
約翰認識這張臉,它正是屈斯特爾一瑪利肯老婆子,一個在我故鄉頗常見的那種乾乾淨淨的女叫花子。她是一位鄉村教師的女兒,年輕時在城裡當用人,嫁了一個小手藝匠。丈夫死後,她又靠正當勞動掙扎著過了一些年,可後來很快老了,窮了;眼下她只有一筆辛辛苦苦地積攢起來的送終錢,成年藏在身邊的皮包里,說什麼也不肯動用。至於必須吃的東西,她就日復一日地去向她從前幫過工的人家,或者這些人家的後嗣,或者其他肯給她施捨的人們乞討。在她去「趕羹」的路上——她自己這麼稱呼她的營生——約翰經常碰見她,而且每次都很和藹地給她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