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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賽奇

普賽奇

母親無意間講了一句使兒子大為震動的話;他沒有回答她,他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來,想答也無法答了。不過,就在當天傍晚,他向那北海之濱的城市發去一封信。
在腦子裡,他重複著前幾天與母親進行的一次對話:
在中廳的一尊維納斯像前,他停住了腳步;那美神從一隻正好張開來的巨蚌里向外張望,第一次看見了世界和陽光。然而,他的目光儘管停留在豐腴的女神身上,卻對某位沉醉於感官之樂的藝術家的這一造物視而不見;他自己恐怕也說不清楚,他為何停在了這個對於他是如此陌生的形象前。他自己的作品在旁邊的后廳里;他來只是為了看一看,他無意之間在這作品中可能泄露了自己多少秘密,也許還為了——藉著大理石的雕像向他那生活中的普賽奇再一次告別吧。可是驀然間,他感到他的作品在這靜謐的大廳中又活起來了,是的,穿過敞開的廳門,他確乎聽到那美麗的石像在呼吸。
姑娘已把自巴赤|裸的雙腳蟋縮到沙發棱上,讓它們舒舒服服地曬著溫暖的陽光。
「您是說就像小姐剛才衝下堤坡那樣嗎?」說著,老太太用自己粗硬的手掌撫摩著漂亮的少女的腦袋,姑娘抬起頭來望著她。「是啊,是啊,真是太像啦!——不過有一次,有一天早晨,瞧她跳得還不夠高!小丫頭帶著她的小椅子、小桌子,還有全部的布娃娃,坐在六尺高的花園圍牆上。牆邊立著一株彎彎扭扭的老接骨木樹,她又把自己的全部家什搬了上去,當然還有她自己;臨了兒她就那麼坐在上頭,在當時剛剛開放的花朵中間,就像在涼亭裡邊似的。」
不過此他眼下已不再只有他們倆。從入口處傳來的腳步聲越加近了,轉眼間中廳里已出現挽著胳臂的一男一女,男的已上了相當年紀,女的仍然挺美。
「一個女人!——一個小女孩!」
「事情就這麼繼續著。昨天的舞會仍然黯淡無光,只是像往常一樣喊起了陣陣塵灰而已。——據說,她只在一些很親密的人的小圈子中露面,而我,很遺憾,卻不屬於這些圈子;是的,人家講自從夏末以來她就不曾離開過母親的住宅和花園;從某一天起,在大堤和海灘上,就少了一位非常年輕而勇敢的女游泳者。
可是她到底放心不下,就像只不知怎麼竟孵出來一隻小鳥的母雞似的,把腦袋探出房門已經好多次,這會兒乾脆跑到了岸邊上。通向木筏的棧橋已經完全淹了,搖搖晃晃的木板房似乎已與陸地沒有任何聯繫。眼前是一片綠色的洶湧的海水;對面的灘頭地被海浪吞沒了,海岸在她眼中僅僅成了一條模模糊糊的綠色花邊。
「想必也是從法瑪的鐵房子中傳來的吧,因為管浴場的老卡蒂不像是個多嘴多舌的女人;可是他們知道了,真的知道了;他們四處談論,誰都在談論;只有你的名字——也許當時大海的咆哮聲把它給掩蓋住了——似乎還沒有從那鐵房子里傳下來。人們用鼻子在空氣中嗅來嗅去,耳朵神得老長,幾乎恢復了能夠活動的原始狀態,然而還是一無所獲,真使我有理由幸災樂禍,暗自高興。
年輕的姑娘坐起來,頭倚在老太婆的手上,目光陰鬱地凝視著前方。
老太太這當兒卻拉著普賽奇的一雙小手,仔細地端詳著她,驚異地端詳著她,目光越來越親切,深受震動的姑娘最後終於偎在慈母的懷中。
然而姑娘仍舊不答應;她就是希望一個人走。
「現在瞧,卡蒂太太,那邊!這會兒他不再尋找她了;他已經把她托在自己的手上!」
「或者乾脆講,它們是讓風給趕至]那兒去了!可我,卡蒂,卻不吃這一套!」
從通向城市的堤壩上走來的果然是個女人,不,是位姑娘,是的,簡直還是個含苞待放的少女;冒著狂風和寒冷,她迅速地走近了。扁平的草帽早已從她頭上刮落,她抓住帶子將它提在手中;閃著金光的發誓讓風吹散了,飄散在帶著青春氣息的脖子後面;她越走越快,黑色的眸子注視著遠處。當她看見仍然站在棚屋前的老管理員瘦削的身影時,便飛快地衝下堤坡,越過灘頭,奔到了她的面前。
老婆子一下撲上去,熱淚進流地吻著姑娘的手、臉頰和胸部,一吻就沒個夠。
「你怎麼啦,弗郎茨?」
姑娘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雙手摟住青年的脖子,兩眼正視著他的眼睛。「啊,太幸福了,原來你就是雕它的藝術家!」
畫家驚疑地望著他,說:
他們被展現在眼前的遼闊洶湧的大海迷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只見大海在陽光照耀下不斷地澎湃著,喧騰著,一浪接著一浪地滾滾而來,隨後化成無數白色的泡沫。空中響徹狂風呼嘯和大海激蕩的喧聲,不時地還夾著一隻只從面前掠過的水鳥的啼叫。一座巨大的浪峰猛地撞碎在兩個年輕人站的木筏上,將水花濺了他們一身。
「這兒吶!上帝保佑,這兒!」堵婆子急急忙忙地涉水跑過搖搖擺擺的棧橋,回到了岸上。「啊,我的上帝,原來是您,男爵先生!唉,那小姑娘,那小姑娘!」
男爵沒有搭腔;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的海面。又過了幾秒鐘——這時海上傳來了一聲悶雷——他再次抓住老婦人的胳臂:
對於第一個問題藝術家避而不答;對於第二個問題卻高興地說道:
正午時分,冬日的陽光變得明亮一些了;這時房外有誰突然用一根指頭輕輕敲起門來。——他沒有聽見;耳朵和眼睛全沉而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啦;他要使它脫離混沌,得見天光。
「阿普琉斯怎麼講那則優美的故事來著?——普賽奇,可憐的輕信的公主,向妒嫉她的姊妹們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說她的情人是個巨靈,只在月亮發出紫色光輝的夜晚才來與她幽會。在那些壞女人的唆使下,一天晚上她端著燈,藏著劍,來到了熟睡的情人床前,一下認出他竟是眾天神中最顯英俊的一位,驚喜得不禁哆嗦起來。小手裡的燈晃動了,一滴滾油燙醒了酣眠的愛神阿摩爾,他憤怒地掙脫公主柔弱的臂膀,飛到了空中。在一叢柏樹梢頭,他喝罵愚蠢的愛人,罵完便重新展開雙翅,飛向看不見的太空。——啊,甜蜜的普賽奇!當你的眼睛在茫茫空際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你耳畔突然響起潺潺的水聲,你於是縱身一跳,投身河中;你想在冰冷的水下結束你那稚嫩的生命!
「喏,」卡蒂欣慰地說,「這不需要您做,小姐;媽媽會料理好一切的。」
「你還願意聽下去嗎,弗郎獲?」畫家問。「這樣的胡說八道有的是。」
誰知小姐還是不樂意。
「不,不,她正在海浪中絕望地掙扎!可惜只是特里頓的老爸爸一個人才有能征服大海的螺號!」
她從腰裡掏出一隻假金殼的大懷錶來,用手指指著錶盤上的數目字。「這樣壞的天氣只有一個人可能來,不過她來的時間已經過了;馬上就會持續漲潮半個小時,而這個人,她總是連第一次退潮也等不及的。」
然而沒有回答,甚至裡邊連一點響動也聽不見;只有海浪的刷刷聲和嘩嘩聲,單調地、不斷地在她的耳畔響起。
「像是,但並非水妖!」
「你看來把這很當回事哩。」
「是的,是的,」老婦人喃喃道,「只可惜我太傻了點兒!」
眼前,那胸脯寬闊的游泳者的身軀從白浪洶湧的大海中顯現了出來,沒過一會兒,就可以看見他慢慢地,然而也很沉穩地爬上了傾斜的海岸。在他懷裡,靠在他胸口上,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個青春的軀體;這軀體尚未具有婦人家的豐|滿,卻已經不像小姑娘那樣瘦削;一個活生生的普賽奇的形象,如果世間什麼時候真的有過普賽奇的話。不過她那小小的腦袋往後耷拉著;一條胳臂沓無生氣地垂在旁。——正午的太陽光從高空直射下來,照在兩個熠熠生輝的人體上。
年輕人點點頭。
「全陪著我遊戲!」
雕塑家異常沉靜地聽著。他背靠窗口,抱著手臂,就像個做完工作安下心來歇口氣的人一樣。在房門旁邊的一個角落裡,立著仍然沒有完成的威嚴的瓦爾庫萊;在酒神歡樂的隊伍邊上,牧神還在吹他的笛子;朝陽照得室內亮堂堂的;可是見不到任何一件新作的影子。
「在此情況下,她乾脆騰身而起,遠遠飛去;可到了什麼地方,這點連對我,法瑪至今都尚且不肯透露。」
她頭往後仰,一雙美目像星星似的沉了下去。他不放過她,狂熱地歡呼著抱起她來;他把嘴湊到她嬌小的耳朵邊,用欣喜得顫抖的嗓音,輕輕地說出了僅僅在遠離她的情況下所考慮過的話:
「卡蒂,」她叫著,「卡蒂,我直到現在才能來;我已經擔心你回家去了啊!」
「媽媽!」她又喚了一聲。「嗯,嗯,卡蒂,不能讓她那樣做;無論我怎麼求她,她仍然會那樣做的。——卡蒂,你永遠不許對她講;答應我,向我起誓,卡蒂!」她摟住了蹲在旁邊的老婦人的脖子。
「就跟在神話里一般啊!」青年男爵屏息凝神地望著眼前的光景,喃喃地說。——「可現在,卡蒂太太,快下岸邊去,把姑娘接過來!我跑回城裡請大夫,可能用得著他。」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小姐,咱不同https://read.99csw.com你爭。——可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常常是怎樣擔驚受怕,當我在您外祖父家裡,在老市長家裡——當保姆的那會兒;您那媽媽呀——她不會見我的怪的——當初就跟小姐您現在完全一個樣!」
她倆進去的那半間棚屋,此刻看起來倒是挺舒適的。自然裡邊的牆壁也只是光木板;但正對著門擺了一張鋪著彩色軟墊的小卧榻,榻旁緊靠那些存放游泳救生器械的格子箱,立著一個木架,架上有棕色的咖啡壺、筒子、罐子和咖啡杯;中午的陽光透過朝向城市的小窗射進來,整個房間都顯得溫暖、明亮。
「黃頭髮,卡蒂?——太感謝你啦!」
「我啥也不知道;就算知道,這檔子事兒也絕不會從任何文人口中泄露出來的!」
老婦人已經抓住沖北開向大堤的棚屋門準備關上,這時她最後朝城市的方向瞅了一眼,不禁立刻用雙手捧住了腦袋。
「你問能否在不被認出來的情況下接近她,當時海浪的力量——抑或還有別的什麼力量——是否使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閉得緊緊的,這些誰又講得清楚呢?你反正相信好啦!我要大聲地向你道出你自己的那句格言:要虔城並且尊敬神們。
「這才叫好哩,卡蒂!今兒個此地既沒有小娃娃,也沒有老奶奶;今兒個我是這片浴場的唯一的女王,只有我以及我頭頂上飛翔的鳥兒!瞧那隻銀色的海鷗多麼美呀!烏拉,卡蒂,真叫痛快!」
還有第三者耳聞了這一對話。一位年輕畫家,咱們雕塑家的朋友,隨即就來到他的工作室里,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彙報。
「我再也不放你走;我絕不把你再交給任何天神!」
少女不再挑逗她的老朋友;這時她不只是小小的耳朵,還有那微微張開的嘴兒,以及那雙黑黑的眼睛,都像在傾聽著老婦人的故事。
「房間和朋友的手都已準備好迎接你!可是,弗郎茨,現在好好聽著!——你大概仍然很清楚,因為你自己也讀過奧維德是不是——在世界上的某一個地方,在土、氣、水三者被分開來的山嶺旁邊,在一座孤零零的峰巔上,立著法瑪的鐵房子;這所房子有無數的人口;這些人口日日夜夜都敞開著;房子裡邊從來不會安靜,沒有任何一個角落是默默無聲的;在所有廳堂的天花板上,都像有無數看不見的小蛇在迅速賓士,老是悉悉索索的;房內永遠有竄進竄出的聲音在喧囂,在轟鳴;再輕柔的耳語,再微弱的嘆息,哪怕遠在萬里之遙,最終也會傳到這裏,在它鳴響的牆壁間反射來反射去,成倍地、成十倍地放大,最後送進世界貪婪的耳朵里。
少女猛然向她伸出手來。「看在上帝分上,卡蒂,別說了!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永遠不想!」
老太婆搖著腦袋走回棚屋中。她那小寶貝兒至少把鞋襪留在沙發前了;她把它們整齊地放到一旁,然後從一個長頸瓶中倒一些水在一隻小鐵鍋里,點燃了酒精爐。
他退回到屋子中間,雙手下意識地從工作台上抓起一團柔軟的黏土,隨後又取來一根平放在旁邊的小木棍。
「我的主啊,小姐,這叫您害怕了嗎?」
「卡蒂,」姑娘重新開了口,「他不該死,不;但我死!——啊,我可憐的媽媽!」這時淚水大顆大顆地從她合攏的眼睫毛中間擠了出來。「卡蒂!我沒法感謝他!永遠沒法,永遠!啊,我真不幸!」
「看在上帝分上,孩子,你怎麼這樣怕那位年輕的先生!——他馬上就會從木筏里出來,只要咱們稍等一會兒,他就難趕在咱們頭裡進城去了。」
「受洗!」他不勝驚訝地重複著。「真稀罕,你還受過洗!」
「我清楚知道,」——年輕公務員在信里說——「我清楚知道,你會到我這兒來的。——自從你的大理石雕像離開了你安靜的工作室,放到公眾面前去展覽以後,它就不再是她,而和其餘的所有雕像一樣,僅僅只是你的藝術的一個創造。於是,你現在便向有生命的她伸出了你的雙手;這一發展是如此自然,任何人都可以預先將它告訴你。
「本來滿可以呆在家裡啊,」老婦人瞅見他倆消失在木筏子的一道門裡,又嘟嘟囔囔地說,「可跟我不相干;我這就回家去!」
然而小姐不想徑直回城去;小姐打算走穿過圍地的那條遠路。老婆子於是說:
在對面的大堤上還站著一個人,只不過未引起姑娘的注意,儘管在正午明亮的天幕下,那人的身影顯得十分高大。看得出是個女的,頭頂上戴的是太太們大約在三十年前熱衷過的那種大檐帽。
「怎麼,不讓我看嗎,弗郎茨?你又開始了一件新作?往常你可沒這樣神秘啊。」
她搖著自己的小腦袋瓜,金色的頭髮掉在了前額上。「不,你先猜!」
「你有什麼好猜的?活像人家連名字都沒有一樣!」
「可是,卡蒂,難道她從來不規規矩矩地走路,就像我和其他人一樣?」
「普賽奇!甜蜜的、金髮的普賽奇!」他的嘴唇顫動著,抓住姑娘的雙手。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和話語聲,她還未能從深沉的思緒中掙脫出來,房門開處,已經跨進來兩對男女。年紀較大的一對她完全不認識;而在這兩人背後,那個臂彎上挎著個俊俏姑娘的青年——她的老眼不可能欺騙她——可正是她的兒子啊!
「好吧,小姐:憑著主的名義!——其實,就是不起誓我也會什麼都不講的。」
「是的,我是不喝,卡蒂;可你呢,你上哪兒去喝你那一杯呢?」
雕塑家一聽又默不作聲了。
「你千萬不要像以往一樣,雕完這件馬上又開始那件!」
「可小姐,您在游泳后不是跟那三位老夫人不一樣,一點兒咖啡不喝嗎?」
只是在自己的內心中,他無聲地說了上面的一席話。——外面的天邊,朝霞已經消散,緊跟著壯麗的日出到來的是一個灰色的白天。那吹著笛子的牧神和其他所有塑像一樣,這時都已沉浸在冬日蒼空下的凄冷光線中;只有藝術家自己的臉上,仍留著一暈朝霞的紅色餘暉。適才,一幅幅五光十色的畫面從他的眼前掠過;然而,從所有這些畫面中間,只有一個形象默默地、令人感動地凝視著他,彷彿懇求他賦予自己實體似的。——他的雙手一刻不停地工作著,那一堆不成形狀的黏土已經變成一位少女的小小的頭顱;緊閉的雙眼,豐|滿的微微張開的小嘴,都已歷歷可辨。
老太婆大叫了一聲。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可不,猜猜看!」
「你應該去旅行旅行,弗郎茨,」母親說,「工作這麼緊張,你太累啦。」
年紀尚輕的藝術家的名字為眾人傳誦著;在他的作品前,始終簇擁著一大堆讚賞者;那班好奇的人一有機會抓住他,便有問不完的問題。
八月里的一天上午,陽光燦爛;可是氣候卻異常惡劣,西北風猛刮著,白沫翻湧的巨浪讓狂風和怒潮驅趕著,衝進一直通到城市跟前的兩道大堤中間的寬寬的海峽里。岸邊上,相隔著一定的距離,掛著兩隻供游泳者小憩的木板搭成的筏子,這時筏子更是顛簸跳蕩不已;城裡的人們多半已在談論即將到來的風暴,在海濱似乎意見也完全一致;須知那平常是如此熱鬧的浴場,今天已完全沒有遊客。只是在離城最遠的那隻木筏旁邊,在一幢匍匐在凸岸上的小棚屋跟前,立著管理浴場的老婦人那瘦骨嶙峋的身軀;她頭上戴的大軟緞帽已經退了色,長長的帶子在海風中獵獵飄動;她兩隻手緊緊地拽著身上的羅紗裙子。她無事可做;婦女和兒童們用的游泳帽和浴巾都安安靜靜地躺在棚屋內的格子里。
說到此,年輕的藝術家的兩眼興奮得閃閃發光,就像對面那位美麗的少女的眼睛,也因為充滿對母親的熱愛而閃閃發光一樣。
「不對;你要說:生生死死永遠不!」
母親幾乎有些不高興了。
他的目光停在仍然對他合著眼瞼的甜蜜的臉龐上。這當兒,她輕輕地眨動了一下眼睫毛,先還猶猶豫豫的,隨後就越來越信賴地注視著他;她可愛的臉上的表情也逐漸明朗開了。
「好,好,小姐,只要您安安靜靜的,我就保持緘默,緘默得像座墳墓。」
「媽媽,」兒子說,「這就是我的秘密!雖然姑娘硬說自己叫瑪利亞,但你一看就知道她是普賽奇,真正的普賽奇,找的普賽奇;通過她,而今我和我的作品都將活起來啦!」說著他興高采烈地抬起頭,望著面前那尊遲遲完不成的作品,繼續道:「還有你,瓦爾庫萊,她也將使你解除魔魔!」
老婦人又拿起亞麻毯,開始拭於她濕淋淋的長發,不時地還用自己那粗硬的手,輕輕地撫摩姑娘雪白的額頭。
聽見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她笑了,然後對他柔聲道:「老市長夫人還講過,我是倒著受的洗。」
「你沒準兒還會問,赫庫芭跟我有什麼關係吧?——這找不知道;我相信,她有一天突然使我著了迷,但是……」九_九_藏_書
「可別忘了你說的話啊,卡蒂!」
「我想是的!」
「我將從展覽會上撤回我的普賽奇,」他神情陰鬱地說,「然後,媽媽,我就去旅行,但是不去北方的濱海城市。」
「那孩子今天大概也會喝一杯的,」她說,從水架上拿下一隻棕色的小壺,把紙袋裡的咖啡通過插在壺上的漏斗乾乾淨淨地抖進壺中。
白費力氣!在那唯一出得去的門檻上,站著這個既英俊又可怕的男子,很久以來,地甚至在思想里也拚命想逃避他啊!他這會兒雖然也如她一般采若木雞,卻已經向她伸出了自己的雙臂。
「我想不可能,小姐。當您從堤上來時,他和另一個年輕人已經在木筏上。後來他也隔你遠遠的,並且很快就回城裡去了。」
最後一句話剛出口,面前的海水已經高高地激濺起來,接著,在離木筏一丈多遠的地方,浮上來藝術家生著褐色鬈髮的腦袋。他用兩條有力的胳臂撥開巨浪,向前迅速游去;在他眼前,唯有一片水光,熠熠生輝;他游不幾下就將胸部抬起來一次,銳利的目光同時掠過白浪翻滾的海面。
年輕姑娘的嘴唇喚出聲來,年輕姑娘的眼睛也望著她,明亮而富有活力。「卡蒂,我並沒有淹死!」
他抓住她的胳臂,二話不說,一下子使她來了個大轉身,然後用手指著遠遠的海面。
「難道不是對你而是對別的什麼人,媽媽,我首先揭開了我的普賽奇的罩布嗎?讓她再繼續遮蓋著在這兒呆一段時間,直到我弄清楚她是否已獲得恰當的造型。如果沒有……」他欲言又止;然而母親的雙臂已經將自己魁梧的兒子抱住。
「親愛的弗郎茨,」——他今天又讀道——「你可以相信我,我是信守了我們的誓約的。不論是對俗人還是教士,我都沒有泄露你所做的事;找徹底扼殺了自己想要探聽你搭救的女子是何許人和叫什麼這一類好奇心;是的,甚至有一天,謎底似乎近在眼前,我只需跨過一道花園籬笆,就可以揭開它了,但我仍咬緊牙關自己走自己的路,雖說不無猶豫。——人家那方面也不聲不響,就連我們那個管理浴場的老巫婆,她想必也中了什麼魔法,嘴巴閉得緊緊的,就像打了七重封印似。——然而儘管如此,帷幕卻在我一點沒插手的情況下,在我面前自動地升起來了。
這當兒姑娘轉過頭來,兩人的視線於是碰到了一起。剎那間,他們當中彷彿亮起來一道耀眼的閃電,那個望著他的姑娘,她那美麗的面龐也驚愕得活像變作了大理石。她微傾著苗條的身體,像是企圖逃跑,可是仍垂著手,站在那兒動彈不得;只有兩眼開始四處巡視,好像在尋找逃路。
「不,卡蒂,得好好向我起誓!講:憑著主的名義,我願保持緘默!」
在藝術家家裡的工作室中,這時有一個矮小的老太太在那許多塑像和模型中踱來踱去。儘管她手裡提著撣發布,在周圍的那些像上這兒撣一樣,那兒抹一抹,但卻不像真有什麼事要做的樣子。終於,她在工作台旁的圈椅上坐下來,口中吐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這樣的嘆息啊,是大孩子,甚至最好最好的孩子也會在母親的心中引起的。老太太望著前不久立著兒子最後一件作品而今卻空曠了的地方,若有所思。
雕塑家仍舊一言不答,卻輕輕地哆嗦了一下。不論在最初構思的時候,還是在未了趕著雕刻的時候,他都壓根兒沒有想到那可以是位老河神;河神的年輕的形象在他簡直就像現成地擺在面前似的。
「不過,已有上百隻笨拙的和陰險的手伸向你美麗的蝴蝶,妄圖把掉她翅膀上閃亮的光絕。
他不再往下念了;他讓信從手中慢慢滑落,站起身來,倒背著手,走到了他那陰鬱的北方的瓦爾庫萊面前。不過此刻,這尊塑像對於他不過只是個背景而已;在這個背景上,他看見慢慢地顯現出來另一個光明的形象。他徐緩地轉過身去,走到窗口邊。
「嗯,」姑娘笑嘻嘻地衝著木架點了點腦袋說,「樞密顧問夫人、參事夫人和男爵夫人,她們兜兒里通通有開你的咖啡罐和糖罐的鑰匙;瞧吧,它們面前現在自然是掛著鎖的,我們這些人就別想好事兒啦,卡蒂。」
「卡蒂太太!卡蒂·武爾夫太太!」他迎著狂風大喊。
他急步跨到門口,但沒有再往前走。在廳內支撐著天花板的一根大石柱前,倚著一位姑娘,一位仍然如待放的花|蕾般的少女,彷彿已經站立不穩似的,正兩眼張得大大地凝視著他的大理石群像;在姑娘身旁的地上,扔著一把陽傘,一頂涼帽。
「你知道,卡蒂,」她說,「媽媽小時候肯定很逗人喜歡的!我只要能見一見她當時的樣子就好啦!——媽媽她眼下仍然很有魅力,並且年輕,卡蒂!我相信,她今兒個還能從圍牆上跳下來呢!」
可是不,這兒必定也已經來了一位參觀者;在年輕的雕塑家隨手關上進口的廳門的當兒,一陣輕輕的、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正好消失在三進大廳的最後一進中。雖然他熟悉這地方就像自己的家一般,但同樣輕手輕腳起來,彷彿生怕一不當心,就會驚醒那在廳內打腦兒的回聲似的。
「我必須離開,恩斯特!我答應過我母親,至遲今天早上便回到她身邊去;再說——你是知道的,我的布倫希德也使我不安。」說時他用手挽了撓自己褐色的髦發,一雙灰色的眼睛炯炯發光,額頭皺了起來,彷彿又已開始聚精會神地工作似的。
「大風和大浪,
「我說弗郎茨,難道你完全不打算吃早飯嗎?」
他輕輕地把她放回地上,但仍用一條胳臂摟著她輕靈的身軀。
坐在噗嚕噗嚕叫著的咖啡爐前,老卡蒂很快又感到不安起來。暴風搖撼著棚屋的木板,經常地還從外面的空中傳送來一聲聲鳥兒的哀鳴,她在自己的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了。她又走到外邊,是的,她同樣脫去自己的鞋襪,涉水來到了木筏上;眼下她站在那些小小的更衣間前,一會地敲敲這間,一會兒敲敲那間。
「為什麼?——恩斯特呀!你說話的口氣,幾乎就像某位大批評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談伊美爾曼的《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似的。可時代與藝術家何干,是的,題材與他何干?——誠然,從我們凡人頭頂上的天空中,必須降下能夠啟迪心智的閃電,而它所照亮的事物,對於能看見它的人便是有生命力的,即便它已變成了石頭,酣眠在往昔的深深的墓穴里。」
「我喜歡冬天在鄉間閑逛;有一天,我看見奧林帕斯的帷幕突然飄起來了,就這樣幸運地得以一窺山中的奧秘。」
年輕的藝術家站在一旁,做夢似地歪著腦袋;他彷彿站在遠遠的北海之濱,聽著那驚濤駭浪的喧囂。他的愛人看樣子也跟隨他到了那裡;因為她突然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地望著他,說:
畫家發現他倆之間今天怎麼也談不投機,很快便告辭了。留下來的這位又踱到窗前,透過枝葉間的空隙,眺望著田野。眼下地平線上沒有冬天清晨的紅霞;在夏末正午的烈日映照下,天空單調得一片白亮。
兒子摟住了媽媽的脖子。他就這麼領她走出了工作室;她呢,則點點頭,溫柔地仰望著兒子的面孔。接著,母子二人走進舒適的起居室;在那裡,早餐已經為他擺好老半天啦。
「在我們城裡,有一位非常年輕的女土,大胆得像個男孩子,嬌媚得像只蝴蝶。雖說是隨同最後一季紫羅蘭才離開教室進入社會,我們的小夥子不少人在悶熱的夏夜卻已經做起夢來,夢想在冬天的舞會上能夠抓住她的翅膀;而我老老實實地承認——希望你也別生氣——我自己也屬於這些大胆的夢想者之列。我們的老市長夫人——對此我偶有耳聞——把這個女兒簡直當成上帝一樣,經過周密計算以後,她特意為她培植了一叢白色的菊花;今年運氣真不錯,白菊花剛好在舉行舞會的前一天盛開了。——可是在舞會上既見不到白菊花,也見不到那位金髮仙女本人;沒有穿著銀色繡鞋的小腳踏進舞池,只有一班凡夫俗子的女兒們漲紅著面孔亂跳一氣,為藝術家的眼睛不屑一顧。
跟常有的情況一樣,奉承話說完以後接著便會是吹毛求疵。人們發現雕像從整體來看還欠高雅,特別是普賽奇垂著的那條手臂顯得太有點自然主義。
「大慈大悲的主啊!人不該背地裡咒罵!我背地裡咒罵了,男爵先生,當我瞧見您兩位從堤上走來的時候!不該背地裡咒罵啊,不,永遠不,永遠不!」
持在他臂彎上的夫人嫣然一笑,說:
「可是,我的孩子,你企圖對我隱瞞什麼吧!」
「那兒!從婦女們用的木筏前邊過來了!快瞧!」他舉起胳臂,指著白浪滔滔的海面。
「永遠不!」他狂呼著,大廳的四壁間發出雷鳴般的迴響。「只要我還活在這個人世上,永遠不!」
她似乎嚇得猛一哆嗦,已經踏在九_九_藏_書矮籬旁邊板橋上的腳又縮了回來,身子像是站立不住似的抱住了籬柱。她像只讓暴風颳得失去了控制的鳥兒一般掛在那朽木上,嘴唇一動不動地張開著,只有兩隻黑色的眸子還有點兒生氣;它們就如著了魔一樣緊緊盯著遠方的黑影,看見它怎麼慢慢地消隱在城市的背景上。這時狂風從她嬌嫩的唇邊吹送了一聲嘆息到空漠的原野上,如此地微弱、輕柔,宛若一顆花|蕾綻開時發出的低吟一般。隨後,她躍過木板橋,猶如在夢裡似的朝前走去。時時地有撅著尾巴的公牛沖她跑來,可她視而不見,那些牲畜也只好站住,睜著大眼傻瞪著她,直到她走過去。
她羞怯地指了指大理石像,同時把腦袋靠在他的胸口上。
「為什麼不呢,卡蒂?你知道,我會游!告訴你吧,正是這樣才有意思哩!
在離開他還相當遠的地方,海浪正戲耍著美麗光亮的金髮;一雙小手儘管時不時地仍在抓那動蕩的「水晶」,可同樣已經受著海浪的擺布。一隻海燕幕然竄進近旁的水裡,接著又騰起來,嘲弄般地發出一聲尖叫,便順著風箭也似的飛過海面去了。
外面又輕輕敲了兩下,隨後門便推開了。一個老婦人跨進房來。
「喏,聽好,」畫家接著說,「現在來了最後一張王牌;人家說那年輕河神就是你自己!——不,不一定正好是你本身,但像你卻一目了然!」
青年抱住自己的愛人,第一次吻了少女的小嘴。然後,他倆相互很輕很輕地湊著耳朵把自己的姓名告訴了對方,彷彿這是什麼秘密,連周圍的那些石像也不得偷聽。當她聽到他的名字時,大聲叫了出來:「啊,真美!你簡直不可能叫別的什麼!」他呢,卻彷彿在夢裡似地獃獃望著她,完全不理解,她怎麼竟叫「瑪利亞」。
他要去旅行,已經定下來;他感到一種獨自呆一段時間的需要,既離開母親,也離開朋友。他想到了史普里森林,想到了靜靜地穿流林中的干百條小河;在那兒的綠蔭下,他和自己的朋友,那位畫家,曾經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夏天。乘著一葉孤舟,在樹冠如蓋的赤楊的綠蔭下行駛,穿過兩岸絮語不斷的蘆葦,撥開水面上睡蓮的寬闊的葉片——他是何等地神清氣爽,心曠神信。他不知木覺間加快了腳步,在大街上矇著塵上的菩提樹下走去;明天,不,今天他已經可以動身。他只希望再去看一看自己的普賽奇,然後將撤回展品的其他種種手續交給一位熱心的朋友去辦。
「其他和我一起來這兒的人:我的舅舅和媽媽。我跟他們先在樓上的繪畫陳列室參觀,隨後一個人悄悄逃下來了。」
「這組像,」她說,「他們講它是所有雕像中頂美項美的。」她的聲音輕得叫人幾乎聽不見,他只好低下頭去就近她的嘴,聽她繼續道:「我必須在其他人到來以前單獨看看它。我受著某種恐懼的驅趕……不,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可我在這裏感到很害怕。」
冬去春來,接著春天又逝去了,夏天也已過完一半;城裡的大街兩旁,菩提樹矇著厚厚的灰塵,樹葉差不多都乾枯了。在這座城市裡,大自然早早地收斂了自己的光彩,而藝術卻將它輝煌的珍寶呈獻了出來。那是一個藝術展覽會之年,科學院大樓的大門已經為公眾敞開好幾個禮拜了。
太陽斜掛在天邊。展覽館的大廳雖然全開了,通常人們來參觀的時間卻還沒有到。只在樓上的繪畫陳列室里,這幅那幅作品前面站著兩三個外地來的參觀者;在樓下陳列雕塑作品的大廳里,似乎一個人還沒有。由於朝著西方,離窗口不遠的院子中又長著一些枝繁葉茂的栗子樹,室內光線不夠充足;在這些高高的陳列廳里,仍然保持著一派未被攪擾的清晨的安溫氣氛;那些大理石像便站在這岑寂的所在,顯得是如此沉靜、莊嚴、美麗。
「卡蒂,好卡蒂!」她說,用她的小手撫摩著老婦人滿是皺紋的臉。「那些牛不會把我怎麼樣的。你瞧,我渾身雪白,一塊紅布片都沒有!」說時用一雙小手扯扯她那夏天穿的薄紗裙。「再說地面都是結結實實的;我很快便會穿過去,從背後溜進咱們家的花園,這一來,你瞧,誰都不曾看見我,除了你老卡蒂;而你——你又是起過誓的!」
然而姑娘坐在那兒,赤|裸的臂膀伸向前方,一副無助而嬌媚的可憐樣兒,對於這窮老婆子的兩隻眼睛也有著巨大的魅力。
「是的,是的,您說得對!」老頭子這次暫且放過了他的獵物。
「小姐,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哩;我從來不曾見過這位年輕的先生;他想必是從外地來的吧。」
兩位年輕人都一樣英俊極了,只是相比之下,藝術家還略勝一籌;可惜除他倆以外沒有另一位藝術家在跟前,要有,他就可以從這兩個充滿青春活力的體態中吸取足夠的美,去完成自己未來的傑作。
「可它我早知道了呀!」他把她搭在額前的秀髮輕輕攏上去。「瞧那兒!那就是你呀!相信我吧,在這段漫長無邊的時間里,我天天都在和你對話。」
然而少女卻把手伸進自己衣服的開口裡,很快掏了兩個小小的紙包出來放在木架下面的桌子上。「莫加,」她說,「而且——煉製得好極啦!媽媽特意包好了帶給你的;她清楚,今天你必定是專為我一個人守在這裏。喏,快點燃你的酒精爐子,煮你的咖啡去吧;還有你的牡貓,也請代我問候它!」
「那好,首先——為什麼你那頭戴花冠的河神與普賽奇一樣,都年輕得令人驚訝?如果你捨棄這輕浮的少年,代之以一位拖著長長的水草鬍鬚的老河神,還讓十來只蝦子螃蟹在他的鬍子里爬上爬下,這樣的對比不是會產生更加動人得多的效果,並保證我們那些正派而可愛的觀眾感情不受刺|激了嗎?——你瞧瞧,弗郎茨,你這人的眼光是何等短淺,頭腦是何等簡單啊!」
「那咱們的評論到此也就只好宣告結束!」
「啊,尊敬的夫人,您知道得更多,請您講講吧!」
「是的,是的,小姐,連鳥兒們今天都飛到陸地上去了。」
在對面第二隻木筏上的大更衣間里,這其間那兩個青年男子也談了許多話。生著一頭褐色望發的大個兒是一位年輕的雕塑家,他三個月前才從義大利和希臘回到故鄉,回到德國北部最大的那座城市;數天前,他再往北走了一段,來到這座濱海小城,以便再見到他的朋友;他和他一起在德國南方上大學時結下了最親密的友誼。他們這次聚首的日子,還遠遠不夠他倆相互報告自己別後的經歷;他們的經歷太豐富,要談的話太多啦。
「喏,」老太婆說,「那我就隨您一塊兒走;我家裡反正沒誰等著,除了我的辛茨;可辛茨也不等著我,它自個兒睡在爐子底下。——您不能一個人走,要過那麼多棧橋,從那麼多牲口中鑽過。」
「生命危險!真的冒生命危險?——咳,我簡直沒想到!」
「您媽媽沒有忘記我。」過了一會兒卻問,「可是,小姐,媽媽她同意您來嗎?」
他做出想往下跳的神氣,可他朋友的手更快地把他拽了回來。
一把鑰匙插在門外的鎖孔里轉動了兩下,是藝術家自己走進工作室里來了。他身材修長,年紀很輕,生著一頭褐色的鬈髮,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然而不管是別人的或是他自己的作品,今天似乎都吸引不了他的視線;他漠不關心地從它們旁邊走過,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封放在工作台上的拆開了的信,隨後往旁邊的圈椅里一倒,便開始讀起來。不過在這封他昨天已經讀過不止一遍的信中,只有一部分為他所注意。
「你說些什麼呀,弗郎茨!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然而郵差尚未來過。
姑娘苗條的身軀冷不丁地跳了起來,站在老太太跟前。
「你,卡蒂!別抱怨!」姑娘一邊舉起食指來威脅老婦人,一邊溫柔地望著她的眼睛。
一會兒,使女送一張訂貨單進來,他便急匆匆地問:「沒我的信嗎?」
「布倫希德!」另一位重複著,「我仍然想不通,你怎麼偏偏會雕她!」
「你真的今天晚上就想離開,在我眼前喚起了這麼多美好的幻象之後,又把我一人撇在我的公文堆中嗎?」
「別操心,媽媽!我不會開始任何新的工作的。」
「可是,你們這些男人啊,你們難道真的一點看不出來?」一位站在像前以這類談話為消遣的快活的女士眼裡閃著光,大聲說:「這條美麗的臂膀兒呀,它可才值得玩味哩!相信我,它有自己活生生的歷史,這整個雕像乃是一座紀念碑,沒準兒……」
老婆婆也跟著跑到門外,偶然若失地望著她的表演。「看在老天爺分上,孩子!今兒個您不打算游到筏子邊去吧?」
「小姐!咳,親愛的小姐,您倒是答應一聲啊!」
「不,不,別擔心我會說出她的名字!我了解你啊。不能讓哪怕僅僅一線強烈的日光射進你朦朧的幻想中;你的肉眼永遠不應該看見她!這樣你倆都感到安全,你保持著你藝術家的清高,她保持著她處|女的聖潔;這種聖潔——人心的矛盾真是一個解不開的謎啊!——你對我似乎也多有防範,其狂熱程度已近乎于自私。」
翌日清晨,隨著第一班開向北方的火車,一封簡短的報喜信便飛到了那大海之濱的古老城市。
「我?嗯,有可能——您知道,凡人窺視了神的容顏不會不受到懲罰呀。」
她正雙手抱起膝頭,準備繼續往下講,這時一股風掀read.99csw.com開了棚屋的木門;一隻水鳥長鳴著從屋前飛過;從下面岸邊傳來海水激濺發出的刷啦刷啦聲。
「可這並不成其為你今天必須離開我的理由呀!」
「嗬,它們已經等得不耐煩啦!」做公務員的那個青年說。「現在下吧,讓咱們也像那些特里頓一樣,去漫遊這綠色的水晶宮!」
「卡蒂!」
她無可奈何地掉頭朝岸上望去,不期然看見一個男子正奔向她的棚屋,並已隨即聽到了他的喊聲。
「孩子,孩子,」老婆子直嚷嚷,「快別造孽!——唉,小姐,他是個好青年啊;為了你甚至冒了生命危險!」
「可你!」他突然如大夢初醒似的端詳著她,問,「你美麗的普賽奇呀,你怎麼會剛好到這兒來了呢?難道幸福真的會自己從天而降嗎?」
「嗯,媽媽,而且我感到,它才是我真正要雕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還不能讓人看!你也一樣,我親愛的老媽媽!」
兒子深情地向她俯下身來,答道:
「然而河神懼怕比他更強大的甚至能灼于海水的愛神,便用自己的胳臂把你輕輕地託了起來,放到岸邊開滿鮮花的草地上。——神們不是常常變成人的形象嗎?——也許河神就變成了我的樣子;我只不過在夢中,才覺得我是我自己。啊,甜蜜的普賽奇!我絕不把你交還給任何天神!」
可他的朋友,那位藝術家,卻仍然望著遠處,好似根本沒聽見他講什麼一樣。
年輕姑娘的兩隻眼睛閃著光。
說話間,他們已經脫掉了衣服,走到了外面的筏子邊上,準備跳進海里去。
「人們議論紛紛。一些說,她還在搖籃中就許配給了一位遠方的表哥,這位表哥不喜歡她跳舞和游泳,前不久突然向未婚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另一些人乾脆講,她害了相思病。只有我,才清楚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就像遮擋著它的是一面透明的帷幕一樣。
「啊,你這騙人的卡蒂!」她大叫一聲,同時恐嚇地舉起了拳頭。「我現在才發現,你想用你的故事把我走在這兒,直到你的假金殼大懷錶走到一字上,然後我就只好回家見媽媽去啦!可這次,卡蒂!」——她在老婆子面前姿態優雅地行了個屈膝禮,就已經跑出門去,揮動小胳臂在空中做起划水的動作來。
「你必須習慣她這獨來獨往的脾氣;也許這會兒又讓樓上的哪張畫給迷住了吧。可那得救的普賽奇,她又在何處呢?」
「嗯,小姐,是叫……」
在展出的雕塑作品中,一組半個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像尤其引起老老少少、不同年齡的觀眾的注意。表現的是一個頭戴水草編的花冠的年輕河神,正從陡峭的河岸邊爬上來,懷中抱著一位美貌驚人的少女。儘管她腦袋往後耷拉著,閉著眼睛,人們走到像前時都彷彿在凝神傾聽,好像隨時都可能聽見她重新蘇醒過來,從充滿青春活力的胸中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似的。在展品目錄中,這組大理石雕像題名為:《普賽奇的獲救》。
年輕的藝術家望著自己的朋友,樣子既像在微笑,又像在沉思。「為什麼你自己不拿起雕刀或者畫筆來呢?現在接受自己命運的這一安排吧,就像你那家族的譜系必須接受你一樣!」
「可是,親愛的,您的眼神怎麼突然之間變得這麼憂鬱了呢?」
在水潭後邊,大堤便向西劃了一個弧形;很快,從這兒開始便有一條長著青草的羊腸小道,穿過道道水溝直插圍地的中央。走完這條小道,姑娘就只能翻過一道矮籬又一道矮籬,越過一塊塊沼澤地向城市走去。這當兒,在下邊大堤的開始處,她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遠遠地,只有差不多一隻小蒼蠅那麼大。
姑娘坐在沙發上,開始脫鞋和襪。老太太站在她面前,慈祥地看著她;但她沒有說什麼感激話,而只講:
他這麼把她抱在懷中究竟有多久呢?——誰能說得清!——一隻從房外栗子樹上飛下來的小鳥,撲的一下撞在玻璃窗上,給他們的耳際送來了第一聲外界的音響。
年輕的姑娘踮起腳尖,朝岸邊望了望。「當然啦,」她快活地點點頭說,「我必須在你的棚子里脫下鞋襪。」
「魚兒和鳥兒,
「其他什麼人?」他問。
老婆婆滿臉驚恐地瞪著她。「不過,孩子,你只瞧瞧,那筏子像個搖木馬似的額上簸下;加之過去的路已經淹在水下一腳深了哩!」
幾分鐘后,那個嬌美的軀體便已躺在棚屋內的睡榻上,齊胸蓋著老太婆的紅帔巾,一副軟癱無力的可憐樣兒。老婆子哆嗦著,強忍住大聲的抽噎,站在她面前,剛取來一塊亞麻毯子,正準備按照先是那位先生、后是這位先生的囑咐,對這青春的軀體採取種種急救措施。只不過在動手前她再一次彎下腰去,想看看自己的小心肝兒的臉。
「不會的,不會的,小姐;我起過誓嘛!」
年輕的藝術家搖了搖頭。
「謝謝你,卡蒂奶奶!可是剛才還有一個人。不是嗎?」
老婆婆不住地搖腦袋。可姑娘已經跑出房門,像只受驚的小鳥兒似的飛快衝上鋪著草皮的堤坡,隨後又同樣迅速地從里側沖了下去。然而在下邊她卻站住了,彷彿感到這兒已經保險似的;但是在她臉上,適才面對著老太婆還表現出來的執拗勁兒已完全見不到。當她把沉思的小腦袋從胸前抬起來時,那一雙眺望著身旁一望無際的圍地的眼睛真是異乎尋常地嚴肅。周圍看不見多少東西;在遠遠近近地閃著光的水溝之間,廣表的綠色原野上只有這兒那兒地牧放著的小小牛群,以及從一塊圍地通向另一塊圍地的道道矮籬;這一切她經常看見,已經很熟悉了。眼下,她背向著城市,行進在那條從她右手邊的條條水溝和左手邊的高高堤壩之間穿過的小徑上。由於風從西北方來,她比在靠海一側時更加被颳得厲害。草帽有次被刮掉了,飛到了堤坡上,她現在只好提在手裡;她好幾次不得不停住腳,把猛烈飄動的手巾在下巴底下扎得更牢。接著,她住生生地回過頭去瞅身後,然而不見一個人影;只是頭頂上不時地有一隻海鳥朝著大陸飛去,或者一隻老鷹怪叫著從沼澤地中騰起。
母親想要安慰女兒,但同時又高興地抓起她的雙手,迫不及待地把她拽進了最後一進大廳;那兒,未婚夫正站在自己的作品跟前,默默地期待著。
新的一天來到了。
「媽媽同不同意我來?——媽媽可不像你這樣是個膽小鬼!你真該害羞才是,卡蒂,白長這麼大的個子!」
她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會兒,隨後便像兩個幸福的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眼下又到了冬天。——十二月清晨的第一抹紅霞掛在空中,把自己的光輝投射進一位藝術家朦朧晦瞑的工作室。室內到處立著古希臘羅馬雕像的複製品,以及藝術家親手創作的不多幾件原件;在一面牆上掛著一些表現酒神出巡隊伍的浮雕,另一面牆上掛著帕特隆神廟的內部壁畫;所有這一切大都還拖著深深的陰影,只有一位吹著笛子的牧神潘恩,臉頰已被朝霞映得紅紅的。在房門右邊,從仍然籠罩在那兒的朦朧光線中,突現出來一等北方女戰神瓦爾庫萊的塑像,黑色黏土塑造,巍然聳立著,比真人還要高大,一條胳臂發出警告似地指向天空,但僅僅只有上半身完成了,下半身還是一堆沒有成形的黏土,使已塑成的部分看上去活像從岩石中長出來似的。這位在此以陰鬱的目光俯視著那些歡快的古希臘形象的女性,多半就是可怕的布倫希德。
老太婆站起身。「我馬上就回來,」她說,「我只是去告訴另一位先生,小姐好好兒的,咱們用不著大夫了。」
「卡蒂,」她說,「卡蒂,我真希望,他已經死去!」
他的住宅坐落在那座北德第一大城的近郊,從那兒遠眺,視野相當開闊,越過叢叢樹籬和片片田疇,一直能看到眼下已完全淹沒在火紅的朝霞中的遙遠的天邊。一抹玫瑰色的霞光映照著年輕藝術家自身的臉龐,他一動不動地極目眺望,彷彿在那遠遠的地平線上,他正看見一點什麼東西打從他自己的內心深處無聲地滋長出來,漸漸地,漸漸地獲得了形象。
「啊,小姐,心肝寶貝兒,您真把我們給嚇死啦!要沒這位年輕的先生在!我這個老傻瓜喲,我在背後還咒罵哩,當我看見他倆從堤上走來的時候!」
「你要說:永遠不!」她的聲音傳到他耳里像輕輕的噓息。「不然,我今天就會害羞得死去的!」
「恩斯特來的!」他情不自禁地從壓抑的胸中喊了出來。信封掉到了地上;一雙眼睛貪婪地吞噬著朋友那熟悉的字跡。
她一把抓住飄到了眼睛上的帽帶,順著大堤朝城市的方向望去。一群拴在岸上的綿羊,被繩子儘力拽住,緊緊擠在一起,背衝著狂風;除此一無所見。——可是不然!在對面的堤上,走來了兩個男子,此時正順著大堤的外側,下到根據遊客們的組成情況而不得不留給男人們使用的另一隻木筏邊去;他們把隨身帶來的亞麻布浴巾舉在腦袋上,讓它們隨風翻飛;他們年輕的嗓音,他們爽朗的笑聲,都傳不到老婦人跟前來;風從他們嘴邊一下子就奪走了歡聲笑語,向著城市的方向吹去。
「是的,卡蒂!不過媽媽的頭髮今天比我的漂亮得多,不是嗎?她過去總是梳著兩條長長的、大大的辮子,對不對?」
「你別去,恩斯特!你知道,我游得比你高明,而且一個人就夠了。快跑去找棚屋旁邊那個管理浴場的老妖婆,告訴她該告訴的一切!」
「可是不成啊,小姐!」老婦人替姑娘把覆在前額上的金髮抹到腦後,又說。
「不是嗎,最https://read.99csw.com可敬的朋友,」一位上年紀的藝術保護者在展覽廳門口挽住他的胳臂,親熱得叫他再也無法脫身,「不是嗎,這是一個您還待在羅馬便已選中了的題材?可您又到哪兒去發現那個可愛不過的少女頭型的呢?」
老婦人點點頭。「當她跑跑跳跳的時候,它們飛起來才叫好看哩!」
老太太暈頭轉向地站起來;此時那漂亮年輕的一對兒已經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
她又大起膽子向他瞅了一眼,隨後就像個絕望的孩子似的把臉埋在手裡;她已經失掉了所有的勇氣。
這頂帽子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天邊上,直到那白色的衣裙已經從圍地中消失。
「瞧你說的!我反倒覺得,要真能這樣也許是再好不過了!」
「那是另外那位先生?他在找小姑娘?」
「我回家去吧,」她自言自語說,「這樣的鬼天氣誰都不會來了。」
老頭子狡黠地望著他。「您想跟我繞圈子啊。咯咯——那一窺必定是很長的吧!」
今天該可以收到回信了。這當兒門又重新打開。果然是一封信。
沒有回答,風也許早把她的聲音刮沒了;可這時從筏子旁邊傳來一陣擊水聲。老太太於是滿意地點點頭,一步一步走回棚屋去。
「別忘了呀,你時時刻刻仍在你媽媽我的心窩中!」——她拭乾眼裡的淚水,然後勇敢地抬起頭來望著自己的兒子。「不過你還是必須旅行去,弗郎茨!你最好去看望你住在北海邊上的那位朋友,他是個快活的人。他不是又來邀請你,催你快去嗎?」
並非錯覺啊,從那裡邊的確傳到他耳畔來了一聲輕輕的怨訴;這樣溫柔的聲音,他覺得平生只聽見過一次,可那是一頭扎鹿在大森林中發出來的。
在決定生死的天平上,小小的指針繼續擺動了一會兒,但也只是一會兒。
雕塑家微微點點頭。
老婦人過了一會兒走回來,發現她年輕的客人已經完全穿好衣服,正把一條白色的手巾包在腦袋上。然而好心的老太太不肯讓她這樣就走;咖啡還熱騰騰的,身上感到很冷的姑娘欣然飲了一杯。
「但是,」他的朋友打斷了他,「你必須在自己塑像的基座上刻一條註釋!為什麼去那麼古老的時代尋找素材?彷彿不是任何時代的現實生活,都有著自己豐富的內容似的!」
老太太挨著她在沙發上坐下來。「好,好,小姐;我已經給您講過多少遍了。可現在還經常看見她原來的模樣兒,您那媽媽,我是想說那個八歲或九歲的小丫頭。頭髮也黃得跟小姐一樣漂亮!」
姑娘點點頭,倒回到卧榻的硬實的枕頭上,像是想休息休息似的,把雙手疊起來墊在腦後。
「我嗎,小姐?我在家裡有的是苦蕒,就連那牡貓都可以分到一份哩。」
這時候姑娘的紅唇也啟開了。
她沒有得到回答,因為就在這一瞬間,她的女兒已經升到她的脖子上。
「我?我有什麼好猜的呢?」
「說不定!誰知道呢!」
「媽媽!」姑娘叫了出來。
「她在這兒吶,媽媽;她就是你的女兒!啊,你倆請別生氣,做我們的好舅舅和好媽媽吧!」姑娘的眼睛閃著光,張開嘴唇,喘著粗氣。
「可憐的普賽奇!」他自言自語說。「可憐的小蝴蝶!你竟敢離開自己的家園,離開百花盛開的草地,翩翩地飛到那遙遠而陌生的海上去。——不,弗郎茨!」這時彷彿他的目光已射進雲霞深處,「別再欺騙自己;你再也隱瞞不下去了!——普賽奇,那含苞待放的玫瑰一般的少女,那沉睡著的一切美的化身,那就是她本身!——海浪是多麼貪婪地吻著她呀!它們是怎樣高興地戲耍著她那蜻蜒羽翼般纖細的手臂呀!——難道真的是我,用這兩隻胳臂把她從海中托起來的嗎?」
「生生死死永遠不!——即使到了下界,在那些只能耳語的影子中間,我也願和你在一起!」
他又急促、懇切地作了一番指示,告訴老婦人首先該幹些什麼,然後就急急忙忙走了,連姑娘的名字也沒來得及打聽。
「小姐!」她呼叫著。「小姐!」
「你的女兒看來也不在這兒,」男的說,臉上露出不無憂慮的表情。
他說這話的語氣是如此特別,矮小的媽媽不由得挽住了他的手,說:
「喏,」老太婆說,「要是小姐肯等一等的話,咱倆可以一塊兒走。」
恩斯特發出一聲驚叫:
現在她面前出現了一片黑色的死水;數百年前海潮衝決堤壩,在這兒淤積了起來。然而眼下堤壩已從水塘邊上退開了,海水激濺到了姑娘匆匆走過的小徑上;兩隻灰色的鴨子在黑黝黝的深潭中央戲弄著水波,一眨眼又無聲地潛到了水下。
「啊你,媽媽!」年輕藝術家騰地跳起,急忙抓住身邊的一塊罩布,把他那剛雕成的作品蓋上。
「我當時是她妹妹的保姆,是你姨媽艾爾莎白的保姆,」老太太繼續講,「順便當然也要照看一下您的媽媽;可是誰又能一直管住這個野丫頭呢?再說那圍牆在大花園的頂下邊,我們並不每天上那兒去。——可今兒個,在玩得最痛快的當口,我們偏偏倒又去了。老市長還穿著他那花睡衣,頭上戴著尖兒耷拉下來的睡帽。他一直是這麼一位和和氣氣的先生。『走,卡蒂,』他說,『抱上艾爾莎白;我想讓你們看看我在圍牆邊上種的毛莫去!』——可我們看見了什麼喲,小姐,我們看見了什麼喲!」——姑娘點了點頭。——「那小不點兒坐在足以摔斷人脖子的圍牆上,周圍掛滿了鮮花,就像個童話里的公主似的;她正用一柄小勺在手上端的一隻小碗里攪著,然後把碗湊到嘴邊,做出真在喝什麼的樣子,還神氣十足地沖對面的大布娃娃點著小腦袋瓜兒;這布娃娃也坐在小桌子旁邊的一張小藤椅里。——我渾身一哆嗦,差點兒沒把您的小姨娘艾爾莎白掉到地上;市長先生毛髮倒豎,睡帽也給項了上去;他穿著自己的漂亮睡衣站在那兒,目瞪口呆,一聲也不敢吭。——她自己終於發現了我們。『啊,爸爸!——爸爸,還有你卡蒂!』她驚異地說,非常可愛地扭過小脖子來望著我們。——可爸爸只是無聲地一個勁兒向她把手。——『你這是做什麼呀,親愛的爸爸?要我下來,到你那兒來?——馬上,馬上!可是接住,爸爸!』——我們還沒看清楚,她就已經把自己的小杯子、小勺兒什麼的通通扔給了市長先生;而他呢,一句話不說,只是儘可能地去接住那些玩藝兒。隨後,小桌子上空了,她才抱起在娃娃,像個踩鋼絲的演員似的三腳兩步跨到花園的圍牆上去,啊——上帝啊!我和市長先生還有艾爾莎白小阿姨一起叫起來——突然那抱著大市娃娃的小淘氣自個兒往下一縱身,端端正正落在市長先生培植毛茛的花壇中間!」
這一下便打破了沉默,爆發出一陣幸福的、爽朗的笑聲;牧神吹出的笛喜變得十分曉亮了;窗外的太陽輝煌燦爛,這太陽仍如荷馬時代一樣高懸空中,又一次照臨一對年輕而幸福的情侶。
「嗯,嗯,媽媽,」他應道,「有可能。」
母親站在讀信的兒子面前,注視著他激動的臉龐,已經有好一陣了。直到這時,他才慢慢地抬起眼來望著她。
但是正說著,她那微微有些蒼白的臉上又閃電似的掠過一絲舊日的高傲神氣。「可你叫什麼來著?」她大聲問。「我的天,我甚至連你名字還不知道哩!」
「只要你虔誠並且敬仰諸神!——然後就只需把重新蘇醒的生命提升到光明的境界中,而且我想你也該承認,我曾經有過幾次心明眼亮的時候,我的雙手也是夠堅強和聖潔的。——可是問題正在於,」他繼續說,同時他的朋友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以增強他的自信,「我現在擔心,我這次看得不正確,或者,我回故鄉的時間還太短,北方可怕的瓦爾庫菜還總是讓古希臘歡快熙攘的眾神從我眼前趕路;甚至從這兒北海的綠色濁浪中,我還看見時時浮現出俄底修斯的女救星洛科特亞的形象。——饒了我吧——我再也對你講不出什麼道理來啦!」
「再給我講講吧,卡蒂,」她說。
「兩人!我們兩人!」說著,她像在夢裡似的合上了眼睛;可儘管這樣,她仍瞥見一張俊美的、蒼白的臉,年輕男子的臉,在膽怯而溫柔地俯視著她。
「你說什麼?像我?」一直靠在窗台上的木頭人突然變活了。他開始不安地在自己的工作室中奔來奔去,激烈地申辯著,是的,甚至從鼻子到眼睛,企圖一點一點駁倒所謂相像的說法。
「記住,一定得清管浴場的老卡蒂也來參加咱們的婚禮!」
「我的聖母瑪利亞啊,」她叫起來,「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那兒來了一個女的,那就是她來啦!」
「全是我的夥伴,
老太太直搖頭。「瞧小姐您想些啥呀!不過,當初那小丫頭的確是每天每日都會鬧出點新鮮事兒來的!」
「喏,小姐,你們兩人不是都可能淹死在海里嗎?」
姑娘越過綠色的灘頭地走向岸邊,美麗的頭顱轉過去對著狂風;輕薄的裙子在赤|裸的小腿上翻飛。
「咱們今天不必爭論,」他的朋友說,親切地抬起頭來望著他。「可——這閃電何時才能亮起來呢?」
「塑在一位愛人的墳頭上?」
「不,不,別講他的名字,卡蒂!」她用自己冰冷的小手捏住了老太太的嘴。「我只要你講,他是否認出了我,可不可能認出我?」
「不是黃頭髮嗎,小姐?——喏,反正很漂亮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