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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默不作聲的音樂家

一位默不作聲的音樂家

「我雖然舉起手指來嚇唬她,但做還是照她說的做了。
「很遺憾,是歌詠協會!」他回答,然後猛勁地抽著煙斗,噴出大個大個的煙圈兒。「它們從來不對我的口味;永遠只有男聲在唱!這就像我一年到頭、年復一年都凈在低音鍵盤上彈似的!而且很快就跟啤酒座的氣味兒攪混在一起。——儘管這樣,我卻沒法不接受指導新成立的歌詠協會的提議。那裡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手工業者、商人、公務員,甚至還有一個更夫。他之所以被吸收入會,不但因為他是位正派人,而且因為他是個出色的男低音。這樣做是對的;要知道對於我來說,藝術是如此神聖,在它裡邊塵世的種種差別已沒有任何意義。
「『您病了嗎,少爺?』他問。
對此沒有什麼可反駁的。
「不,不,咱不能提出這個要求!不過她當然也去過的,只是現在她剛剛生過一場大病。她已經開始練習莫扎特的作品,而且生有一到好嗓子!——不過談這個眼下還太早,因為她才十三歲。」
草地吐放出甜美的芳香,
儘管這樣,他還是抬起頭來招呼我;我呢,作為回答,也說了句:
「也對!」他頗有幾分尷尬地回答,把頭上的灰氈帽一連提了幾次。「我也算幸福,也算幸福!我那不過是心血來潮罷了;平常我心裏明白,人是不好胡思亂想的啊!」
「如此地,節目就慢慢進行到了莫扎特的幻想奏鳴曲。路德維希·貝爾格爾的優美歌曲《帕塞耶的旅客主人》唱完了,觀眾的喝彩聲剛剛沉落下去,找便坐到了鋼琴邊;大廳中隨之鴉雀無聲,一派期待的氣氛。找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翻開譜子;接著,我的目光越過增架上沿,朝大廳內瞟了膘;只見那許多面孔全都木然地望著我,使我心中油然產生某種恐懼。幸好這當口我也發現了小安娜那雙褐色的明眸,它們睜得大大的,充滿了喜悅;霎時間,在我的感覺中,那可怕的多頭巨靈就變成了一個對我親切溫柔的小人兒。我於是勇敢地彈出一連串的和弦,宣告我的演奏已經開始;隨後,『啊,神聖的大師,我要把它們,把你金子一般的樂音,送進人們的心坎!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應該由於你而感到幸福!』這就是一剎那間我腦子裡掠過的思想;接著,我開始了我的莫扎特,首先是柔板。——我的確認為,我當時是彈得很好的,因為充滿我整個身心的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唯有作品本身的美,以及我想把自己理解這美的歡樂心情也傳達給他人的強烈慾望;可惜我的老教師從來不看演出,否則,我現在還認為,她是一定會稱讚我的。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提議。接著,我倆便並排坐在沙發上,面前擺著熱氣騰騰的酒杯;他沒有碰我敬給他的雪茄,而是把找長長的煙斗要過去抽了起來。——在試著呷了一口調合酒以後,他手裡拿著酒杯,沖它點點頭說:
在我面前的門上,貼著一張顯而易見是今天才換的新字條:
「『你瞧瞧,』我父親說,『只要你願意!』
「在離城很遠處有一條上山的大道,山頂上的一側臨著一道壁陡的深谷,深谷中奔騰著一條湍急的溪流,水聲一直在我耳畔鳴響。我記得很清楚,東邊的天上掛著一鉤殘月,沒有放出多少光明,但卻清晰地呈現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大地上一片晦暗。——我爬到山頂,發現臨著深谷,在一棵樹下有一塊大石頭,也不知為什麼便坐在石頭上面。時令還是三月初;找頭頂上的樹枝都光禿禿的,夜風一刮就相互撞擊;時不時地,有一滴露水掉到我的頭髮上,然後順著我的臉頰,涼颼颼地滾下去。可是在我背後的深淵里,水聲溫瀑,無休無止地,單調重複地,就像一支催眠曲,勾起人的睡意。
「這麼說,您也教聲樂埃?」我問。「要這樣,您就是本城唯一的聲樂行家!」
「您別這樣講!」我說。「我一直認為,和我們其他人比起來,您並不見得幸福少一點。」
「她們說得倒輕鬆;她們,一個是在崇拜中尋找自己的快樂的天真的小女孩,一個是幫助我學習的心地純善的老歌女,最後還有安娜那條身上現出黑花斑的小獵狗波利,我現在才發現這富生也靜悄悄地躺在門檻上;而這些,也許就是我需要的聽眾。——可明兒個,卻將面對著眾多的陌生人!
「不,」他說,「那年頭兒這些被稱作音樂學院的玩藝兒在咱們德國還沒有;我被送到一位出色的鋼琴教師家裡去學習,跟著他老老實實地學了幾年樂理和技巧。除我以外還有一個年輕人,他很快就搞到了宮廷鋼琴師的頭銜;可是,有時我坐在旁邊聽他演奏,心裏忍不住老犯嘀咕:你,克里斯蒂安·瓦倫廷,只要——是的,只要你的手指和思想能夠迅速協調動作,原本是會把這一切完成得更好的呀。您瞧,」他把自己的拇指與小指叉開在桌面上遠遠地卡了幾下,補充說,「問題不在這兒;這樣的手指完全符合要求。」
他抬起頭來。
「我不可以拿這本嗎?還是您自己捨不得它?我看出來,它是您童年時代的紀念。」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再在舊書店裡甚或只是在街上不期而遇,我倆便總要進通邊聊地走上一段。於是我就知道了,他在本城他的故鄉以當鋼琴教師為生,不過來上課的只是些中產階級的人家或者清寒的公務員家庭的孩子。他也並不隱諱,他的收入僅夠他租住著一間簡陋的房間,這房間在城外不遠處一位漂訪老闆的宅子里,他住在那裡已經好多年了。
「打什麼時候起您竟在議長家裡上起課來啦,親愛的朋友?」我問。
「『可這不是你好走的路啊,這麼荒涼,你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好似猜到了我的想法,又加了一句:
他沉默了。
我未能去幫助扎花環;冬天還沒有過完,生活就迫使我遠遠地離開了這座城市。以後,還有一回,通過一位共同的熟人,我得到了來自瓦倫廷的問候;還有幾次,當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盛開著紫羅蘭的草地;再往後,就什麼也沒有了。那位默默無聲的音樂家的形象,漸漸地,已完全消失在另外一些奔趨到我眼前來的新的形象後面。
演奏者們退了場,譜架也搬走了,然而觀眾席中的大多數人卻坐著發了愣;顯然,他們不知道該對剛才的表演採取什麼態度。——這當口,年輕的女歌唱家又登了台,手裡拿著一小卷樂譜。她臉上帶著狡黠的表情,彷彿充滿了勝利的自信,我不由得產生了疑心;她準是想用一首更加拿手的聲樂曲,未徹底打垮剛才那種現代的提琴康康舞吧。
「什麼什麼,我說朋友!」
時值深秋,我抵達時天色已晚。來火車站接我的是一位當地的愛好音樂的朋友,一見面他就向我宣布,今晚上有一場器樂演奏會;我必須馬上和他一塊兒去,時間已經非常緊張了。我憑經驗知道,對這樣的熱心人你是毫無辦法的;我於是把行李提單和途中使用的多餘物品統統交給一家旅館的接客人,隨後便坐上一輛出租馬車,以雙倍的車錢讓它把我們飛快地送到那座我從前已經熟悉的「博物院」去。路上我還得知,今晚清來了一位年輕女歌星,她不只在演唱古典歌曲方面堪稱一絕,而且還有那種異乎尋常的怪脾氣,就是總以某個完完全全不知名的人的弟子自居。
「請您仔細瞧瞧這所住宅!從前,我父母在世時,我們就住在此地;房子是咱們自己的,可在父親死後不得不賣掉。」
「請您拿另一本吧,」他說,「我請求您,那一本的字跡要清楚得多。」
我們於是交談起來;我告訴他,我去年到過書里寫的那個地方,很高興地在作者頌揚的那個古堡旁邊的一處岩頭上,看見了他本人的一座半身像。但是他一點兒不滿意。
「嘿嘿!」他說,「這對於一個老單身漢來說已經挺好,可不能胡思亂想嘍!要是不給洗漂的布蓋著,從我的窗戶望出去,就可以看見那片美麗的綠色草坪;小時候,我幫家裡的女用人搬沉重的布籃去漂房,就在草坪上玩兒過;當年人家常從一棵蘋果樹上搖果子下來給我吃,而今這樹還仍然立在原處。」
我們抽著煙,談著話,海闊天空、天南海北地談著。
「回到家,我把花環掛在父親房裡;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當時獲得了對他盡這些小小的義務的允許,我真感到非常幸福。
「喏,喏,春天總會再來的嘛!」
「有一年,我本來有機會去裡邊上上課,」他重新開了口,「可是我不願傷自己的心;我怕什麼時候在裡邊的樓梯上會碰上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一個沒有出息的可憐人。」
於是我興高采烈地歌唱,
「對他,您已經了解得這麼清楚?」我笑嘻嘻地問。
「從城市方向傳來的腳步聲離我越加近了;除此而外,我還聽出像是一隻小狗奔跑似的細碎的聲音。我不再懷疑,是她,以及陪伴著她的小獵犬波利;如此說來,在這個世界已,還有一顆心沒有把我忘記!我激動得心都快從喉嚨里蹦出來似的,也不知是因為高興,抑或出於害怕,害怕我該不會發生了錯覺吧。然而這時,像從黑暗中射出的一道亮光,已經傳來她可愛的嗓音:『瓦倫廷先生!是您在那兒嗎,瓦倫廷先生?』
呆了一會兒,我告辭出來,在外面看見他的房門上用圓形膠水紙貼著一張小紙條,紙條上以瘦長瘦長的音符抄九*九*藏*書著莫扎特一首資美詩中的幾小節譜子;後來在我反覆去看望他時才發現這張紙條不斷更新,抄在上邊的要麼是某位作家的語錄——多數情況是如此——要麼是某一部古典樂曲中的幾個小節。有一次我問到他這個稀罕的舉動時,看見他臉上又漾起那孩子般的純真爽朗的笑意。
「確實!」他注視著我,淡藍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臉純真的孩子般的笑意,給他那平素並不怎麼好看的面孔增添了美麗的光輝。「您也喜歡這本書嗎?我很高興;它,我可是百讀不厭啊!」
「安娜用兩條柔嫩的胳臂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小腦袋靠在我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在德國北方的一座城市裡,我們兩人不相聞問他一起生活了許多年;這個生著一頭稀疏的金髮和兩隻淡藍色眼睛的瘦小男人,在經過我面前時,我常常視而不見,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舊書店裡碰見了他,從此開始了我們的友誼。我們兩人都收藏圖書,雖然各自按各自的方式。在我跨進店堂時,發現他手裡捧著豪夫的《李希滕施坦》的插圖本;他身子靠在櫃檯上,看上去正讀得津津有味。
「然而我無法彈。一股我從未體驗過的絕望情緒向我襲來,伴著一些自我憐憫;我不禁神思恍惚,喪魂落魄。在鋼琴對面掛著您新近在我房裡見過的那張我母親的畫像。我現在還記得,我把雙手伸向它,懵懂幼稚地反覆呼喚著:『啊,幫幫我吧,母親!我親愛的母親啊,幫幫我吧!』隨後我把頭埋在雙手裡,傷心地痛哭起來。
他正忙著把長煙袋掛到我剛才替他從那兒取下來的鉤子上去。隨後他轉過身來,臉上重又漾起那沉靜的、孩子般的微笑,模樣看上去俊了許多。
能在大地上行走,啊,真歡暢!
少頃,我正藉著煤氣燈的明亮光線觀看大廳中樸素而色調雅緻的牆壁,那位女歌星已經出現在舞台上,也不過是一個皮膚白皙的姑娘,兩邊的太陽穴分各拖著一條深色的辮子。樂隊奏出《唐·璜》第二幕中艾爾激拉詠嘆調的過門。只見她舉起手中的譜紙來,唱道;「ln gualieccessi,onumi!」我立刻覺得,我一輩子還從未聽見過這樣既樸實無華又感人肺腑的歌聲;旁邊的老紳士不住地使勁點著腦袋;這真是能將世間的一切痛苦化為動聽的音響的藝術!可不一會兒,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樣,歌聲終止了,而且正當我們側耳傾聽,如醉如痴的時候,大廳中響起一陣陣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喝彩聲,以及零零落落的掌聲;可也並非所有的人都叫好。一個坐在我們前排的年輕人轉過他那梳得光光的頭來,問我身旁的老紳士:
「『什麼事,孩子?』
他搖搖頭。
「轉瞬間,我便偎依在我父親的懷裡,這在我一生中是破天荒的一次。我感到他想對我講什麼,然而他只是輕輕地撫摩我的頭,用懇求的目光地視著我。『我可憐的孩子!我親愛的孩子!』他嘴裏能吐出的話,就是這麼多。我合上眼;我覺得,彷彿生活中的一切困苦,從此都不能再將我侵害。——儘管我母親已經死了,我卻總是忘記一切人都會死,一切東西都會變。
「譜子從譜架上掉到了地上,我默默地將它們抬起來。我雙鬚髮燒,胸部憋悶,彷彿血液要從嘴裏往外涌一樣;可是我仍然坐直身子,把顫抖的兩手撫在琴鍵上。我父親也重新坐到我旁邊,沒有講一句話,沒有交換一下眼色,我們又繼續彈起那奏鳴曲來。我現在仍記得很清楚,我後來還經常問自己,是不是那巨大的痛苦創造了奇迹,使我的力量在短時間里蘇醒了呢?——突然,我彈得是那麼輕鬆愉快,彷彿譜子自動轉變成了曲調,鍵盤上壓根兒不再存在需要我這笨拙的手指去敲擊的白鍵和黑鍵似的。
「您正在讀的可是本好書啊。」
「對了,我的朋友,」我說,「還有一點您一定得告訴我;這褐色的飲料不是也能助人談興嗎?您那塊紫羅蘭盛開的草地後來怎樣了?春天的陽光是否還照著它,抑或它像許多美麗的所在一樣,也已變成了馬鈴薯地?」
在向女主人致意以後,我便由我的朋友介紹給了她,這時她把胳臂搭在小女孩的頸項上,把她輕輕樓了過去。她那審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剎那,接著便向我伸出手來。
「您當真想要?真這樣,它就算適得其所——再好不過!」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回頭四顧,好像一定能在觀眾廳中的什麼地方找到他本人,發現他的蒼老、可愛的面孔,以及那仍然掛在嘴角上的孩子般的微笑似的。——這是一個錯覺,我的老朋友並未來聽由他少年時代的詩所化成的如百靈的鳴唯一般甜美的歌聲,可是在觀眾的臉上,都洋溢著寧靜的喜悅,而我自己呢,更像跟著我們默不作聲的大師,去了他那紫羅蘭盛開的草地上一樣。
她把一塊白色撒花檯布鋪在按發小几上,將端來的東西全部放整齊,兩隻藍白色的咖啡盞很快便擱在一把朋茨勞地方產的彩釉陶壺旁邊;然而經瓦倫廷一示意,她立刻送來了第三隻。這情況仍未逃出我的眼睛,雖然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讓寫在小書的白色扉頁上的一首詩給吸引住了;詩句還是幼稚而帶孩子氣的,可詩中卻透露出一股像春天的呼吸一般的清新氣息。
我知道:我的。心善良又美麗!
「對於她的這種傲慢表現,老歌星多半不屑答理;眼下她也是默默地裹緊頭上的紅色被巾——這條被巾即使在屋子裡也從不離開她的肩膀——莊重地,鼻子翹得高高地,向她自己的閣樓走去了。
我在他小小的藏書中搜尋著,很快就找到了那兩本肖多維基版的畢爾格爾詩選,從兩本當中我隨便地替自己抽了一本出來。我欣賞著詩選的封面畫,看見偉大的敘事謠曲詩人頭披十七世紀的蓬鬆鬈髮,正在市集廣場上唱歌彈琴;與此同時,我耳畔迴響著的卻是舒伯特的即興曲,一個端著咖啡具和糕點盤的女傭走進房來。
「就一座半身像?」他說。「像這樣的人物,完全應該塑座全身像嘛!您在嗤笑我?」接著,他用同樣謙遜和氣的語氣補充了一句:「當然當然,我的情趣也可能不是很高的。」
「從那以後,我還在家裡度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父親再不曾對我發過火,待我的慈愛溫柔可與任何母親媲美;接著,春天也到了,春光是那麼秀麗和明媚,是我有生以來從未見到過的。——在市區背後的灌木林和城垣之間,有一片荒地;那兒曾經是一個花房,如今已完全沒人管理。從前在那兒栽培了許多花草,現在能見到的只有紫羅蘭;春天一到,它們小小的花兒便已盛開。即使後來,在灌木林中的荊棘地上撒滿了雪白的小花,抑或群芳俱已凋謝,小樹叢中僅僅還只有紅鶸和黃鵐在竄來竄去,我也經常去那裡。我長時間地躺在草中,周圍是如此靜謐、肅穆,能聽見的唯有樹聲和鳥語。——然而,我從未見過這個地方有像那年春天那麼美。蜜蜂兒也跟我一樣,早早地就來到了野外;千萬朵從茂草和苔薛中探出小腦袋來的紫羅蘭,匯成一片藍色的光霧,蜂兒們在霧中穿梭遊動,營營嗡嗡,聽在耳里宛如優美的音樂。我摘了滿滿一手帕的紫羅蘭;在這花香檢郁和陽光燦爛的境界里,我彷彿已是個享受著極樂的聖者。我坐在草中,掏出一小段身上總帶著的繩子,像小姑娘似的動手編一個花環;在我頭頂上的藍天里,一隻百靈鳥放開了歌喉,盡情歌唱。『你可愛的、美好的主的世界啊!』我這麼想著想著,竟情不自禁地做起詩來。誠然,那隻不過是用一些陳舊的韻律,表現一些幼稚的思想,可是我在吟詠著它們的時候,心裏卻非常非常快樂。
「我不能不告訴您,因為您否則很難相信,這張高貴的臉曾經屬於我親愛的母親;然而事實確實如此。」
「我這麼坐了多久,我已經不記得了。我早已聽見外面過道里有腳步聲,但是仍然一動不動,儘管我知道,前邊房子里除我以外再沒有任何人;終於,外面有人敲起門來,我才走過去開了門。是一個我認識的手藝人,找我父親想談點業務。
「您要能看見她微笑該多好;而這畫卻是死的!」
「墓地,從大廳方向傳來嘈雜的人聲;我不知道,只是我剛才沒有注意到呢,或是眼下才突然爆發出來的;不過反正一聽見這聲音,我身上便打了個寒戰;它趕著我奔出房間,奔出大樓,光著腦袋,沒穿大衣,頭也不回地跑啊跑啊,跑到了大門外的街上。先穿過城裡一條一條兩旁長著古老的菩提樹的林蔭道,再走上寬闊的光禿的公路,我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去,漫無目標,不假思索;使我腦子發著高燒的只有對世界的恐懼,對人們的恐懼。
我這麼想著,推開了房門,看見瓦倫廷身旁的鋼琴前邊坐著個小姑娘;她抬起頭來用一雙大眼睛注視著我,身上還滿是孩子氣。
「我選擇的曲目為莫扎特的幻想奏鳴曲,當時它還沒有讓無數的音樂神童們彈濫。在上課前後的清晨和黃昏,我都坐在琴旁加緊練習;每當我如此一個人把身心都沉浸到作品里的時候,我常常覺得看見大師在對九九藏書我點頭稱許,並且清清楚楚聽到了他的聲音:『很好,很好,親愛的瓦倫廷!我就是這麼設想的,完全正確!』
「現在是本地的樂團表演了!」找朋友從另外一邊咬著我的耳朵說。
「我?」他應道。「啊,太好啦!您覺得呢?我像是講了許多話;您了解,兩個人面對面,酒又那麼好!」他幾乎是在竊竊私語,彷彿必須請求我原諒似的,而與此同時,淡藍色的眼睛卻望著我,流露出無法形容的誠摯感情。
「也許,」我插斷他的話頭,「您是對自己要求過於嚴格了吧;粗心一些的人,從來不會感到手與腦之間有什麼問題的。」
「我剛才上完了我的最後一堂課,」他說,「給住在後院的那個教員的女兒上完了最後一堂課。她也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也是個音樂天才。」
女歌星用她那沉靜的眼睛望著我。
老紳士眯縫著眼睛盯住他。
「你認為咋樣,叔叔?嗓子很美,可有點特別,看來是自己練的!」
後來,年輕的女歌星我再也沒見過。但願她一些年前已經做了幸福的母親;待到黃昏降臨,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周圍已充滿夜的靜語氣氛,這時她或許又會把鋼琴打開來,給自己的孩子們唱她那久已故去的友人譜寫的歌,她的歌聲甜美得宛如百靈的鳴囀。
「聽了這話,一雙小胳膊把我抱得更緊。——在黑暗的曠野里,萬籟俱寂。小狗也乖乖兒地躺在我們的腳邊。要是此刻有誰瞅見我們,他一定會以為我們在這兒結下了終生之盟。其實呢,卻僅僅是一次訣別。」講到這兒,沉靜的男子凝視著他剛才端在手裡的酒杯,好像他青春時期的舊夢將從林底重新顯現出來似的。——透過一扇敞開的窗扉,送進來一聲從空中飛過的鳥兒的啼叫。
「她走後,小安娜把雙手往背上一背,在我跟前像只枝頭上的小鳥似的顛顛身子,扯開嗓子又唱起來:『施瓦本的小妞兒,巴伐利亞的小妞兒,唷嘿!』——這聲唷嘿呀,真像只閃光的球兒似的飛到了空中!——隨後她用她那雙褐色的眼睛望著我,誠心誠意地問:『這可真有意思,不是嗎,瓦倫廷先生?』
「好,」他說,「這下我算喝出膽量來啦!我願意把它講給您聽;我甚至覺得,我又可以給您彈彈我的莫扎特似的!」
他抓住我的雙手,蒼白的臉頰微微泛起了紅暈。
正想得出神,他本人已站在我面前,手裡牽著那個苗條而略顯蒼白的小姑娘;她的一頭揭發很有光澤。
參加聚會的客人很多,我很快發現,凈是一些趣味很高雅的音樂愛好者;昨天那位崇拜莫扎特的老紳士也在場,我自然和他親切地握了手。
他差不多是感激地望著我,說:
我們已如此地交往了相當長的時間,但對他的身世我並未得到更多的了解。一個秋天的傍晚,藉著剛剛點燃的街燈的亮光,我看見他從一所大宅子的門道中走了出來。在一天緊張的工作之後,我也只是想上街來遛達遛達,散一散心,所以便叫住他;他呢,一認出我也親切地點了點頭。
她滿臉通紅,大聲應道:
「啊,這個我沒想過!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了;好像是理所當然,好像他今天仍然在細心地指導著我;我太感激他啦!」
「您還從來沒給我講過您的青年時代哩。在您父母親家裡也有人搞音樂吧?」
「同樣,在舉行音樂會的前一天晚上,我也坐在鋼琴旁,就像她的一個聽話而且專註的學生似的;甚至連從樓梯上傳到我耳里來的細碎而熟悉的腳步聲,也沒能打擾我;是的,卡特琳娜夫人要躡手躡腳走進來的小安娜退出去的嚴厲的手勢,我也視而不見。——可是小姑娘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慢慢地向我靠近,不多會兒,她已胳臂妙在圍裙里,身子倚在琴上,站在我的旁邊;我感到,她睜著一雙褐色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我滿懷激|情地繼續彈奏著、彈完了,只聽見安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真美啊!』她說。『我的上帝,瓦倫廷先生,您真了不起!』——老太太把她那戴滿戒指的手撫在我的頭上,像是對我進行祝福。『親愛的,您一定會獲得大大的成功!』話音未落,我嘴裏已經塞進來一塊薄荷糖。
「您看樣子還不知道吧,」他說,「我暗地裡是個胡亂花錢的人哩!」
「我呢,很難為情地回答:『是的,安娜,就是我!可你怎麼來這兒的?』
當藍色的光震裊裊升起;
我念了又念;原來就是那首吟詠開滿了紫羅蘭的草坪的小詩!整個瓦倫廷都在詩中,如我了解的他那樣,他小時必定就是這樣。
「在媽媽過生日的時候,」她低聲回答,「可離現在還遠著哩,伯伯。」
「然而這能幫我什麼忙!——加之當天我就得知,我的老同學也要來城裡當音樂教師了。看來他的藝術生涯並非一帆風順的;不過人家到底有我所缺少的東西。我心裏明白,我非走不可了。
「他沒有回答,把捂著眼睛的手放下來,同時輕聲喚著我的名字。
「可是您缺一本吶!」他說。「附有長長的預訂者名單的《畢爾格爾詩選》!能在那些古老高貴的名字中找到自己曾祖父的名字,真乃一件快事;您想必也能在裏面找到您的先輩的名字的。」他望著我,臉上帶著誠摯的笑意。「這詩選我湊巧有複本;您不想暫且從我那兒拿一本來瞧瞧嗎?」
「那是另一回事;就算您說得對,我也不能自己進行控制。——我在回故鄉定居以前,曾在另一座城市裡當過相當長時間的音樂教師;由於那兒的人沒要求我開音樂會,我的工作也許還完成得不錯。當時儘管到處一樣,工資卻十分微薄,我仍然在幾年中就積攢了一小筆錢,以應將來的需要;不管是為了一個老單身漢的孤獨的晚年,還是為了……」
「還必須講一件事!後來,在父親的遺物中,我發現了一個寫著我的名字的存摺,裡邊有一大筆錢;從日期可以看出,第一筆款子他正是在那既不幸又幸福的一天存過去的。當找在父親的遺囑旁邊見到這個存摺的時候,心裏真是大為震動;幸運的是,迄今我並不需要依靠他的幫助。」
「好,再來一遍,看你是否已經有把握!」
隨後,我們談起他最心愛的作曲家;他像向我作解釋似的,便在琴健上不時地彈奏幾下,一會兒是這個樂章,一會兒又是另一個樂章;可當我請他繼續往下彈時,他卻顯得挺尷尬,極力設法規避;臨了兒,我變得急躁起來,他才戰戰兢兢地道:
「我的父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對這些事一點兒不懂;他是個辦事嚴謹的人,在城裡當律師,富有威望,業務繁忙。還在十二歲時,我便死了母親,從此單獨和父親生活在一起;比我年長的哥哥姐姐都已經離開了家。父親除了他的卷宗和一批精選的歷史書——這些書木論他怎麼督促我,我仍讀不進去——便只有一個愛好,即是音樂;是的,我恐怕可以說,我主要就是由他教會的。——也許,由另一個人來教會好一點。——請您別誤解我的意思!對於他那充滿著慈愛地付出的許多辛勞,我心裏始終銘記著,對他懷著感激之情;不過,每當我腦袋不好使的時候,他卻很容易不耐煩,很容易發脾氣,可這隻會使我完全暈頭轉向。想當初,我吃的苦頭真叫不少啊;今天我自然明白,責任也不在他;以他那樣的聰明機敏,的確無法理解我這裏邊是怎麼回事;在他看來,我身上有著天生的惰性,唯有猛烈地搖撼,才能使我清醒。然而有一天——我眼看就要行堅信禮了——他到底明白了過來。啊,我的好父親,這一天的情況我永生永世不會忘記!」他把兩條胳臂伸向前方,隨後又慢慢沉下,繼續說:「記得我們是坐在起居室里的鋼琴前,練習克勒斯蒂的四手聯彈奏鳴曲。在頭一天晚上,我念和聲學里很困難的一章,一直念到了深夜,因此如我已故的母親總愛說的那樣,第二天『腦袋瓜兒就變小了』。彈到奏鳴曲中的迴旋曲,我的腦子裡已經昏昏然,指頭兒的動作也就一錯再錯;只聽這時父親一聲大喝:『怎麼搞的?你已經彈了二十遍了呀!』——他把譜子猛地掀了回去,我們又從頭開始彈迴旋曲;然而沒有用,我老是在那個討厭的地方給卡住。父親騰的一下跳起身,推開了身後的椅子。——我不知道在其他家庭里情況怎麼樣,我父親儘管脾氣十分急躁,我卻從來沒有挨他打過。他當時很可能心上還有別的什麼不痛快的事;須知我差不多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他仍然發了那麼大的火。
「可這兒!」我指著翻開在諸架上的《四季》的總譜,說,「這樣的東西你的學生是彈不了的吧。」
「可安娜?」我問。「她後來怎麼樣了?」
「我覺得,」我壓低嗓音說,「昨天晚上至少我跟您是去過了。」
「我知道,叔叔;可頓音在這兒不是好聽得多嗎!」
「奏鳴曲彈完了,由於這次異常成功,父親隨即又放了另一個樂譜在架子上,讓我單獨彈。——一開始我也勇氣十足,可是,由於父親沒有一起彈,而是站在一旁緊緊地盯著我,我很快就心慌意亂,雖然竭力想保持那突然降臨到我身上的自信心,但白費勁。沒準兒這產生於痛苦之中的奇迹,它壓根兒就管不了多久吧!我重新又像處在雲霧包圍中,舊有的恐懼湧上了心頭,思緒卻迅速飄散,宛如一群飛鳥,已經消失在離我遠遠的灰九-九-藏-書色的空際。
「我?您大概是在開玩笑!不,他家的課是萊比錫來的那位年輕的博士在上。您是認識他的呀!一位卓越的音樂家!新近他給我示範地彈了一個多小時;我向您擔保,一個非常傑出的年輕人!」
「當你疲倦地回到自己的蝸居時,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問候嗎!」他誠懇地說。
百靈在高高的天空歡啼:
可這是什麼呀?我知道它,它從前不是曾經寫在我的畢爾格爾詩選的雪白扉頁上嗎?是的,它是我那位老樂師克里斯蒂安·瓦倫廷的詩句。我的上帝啊,我已經早把他給忘了!
「『爸爸!』我輕輕喚了一聲。
安靜了一會兒;隨後便是一串圓滑音,我彷彿清楚地看到,十根纖細的手指從鍵盤上飛快地掠過。
「第二天晚上,我在踏進音樂廳時心情是比往常緊張一些;大廳里擠得滿滿的,甚至連好些女士也沒佔到座位。不過我們用來開頭的合唱,按照不太高的要求是非常成功的;因為儘管男高音削弱了,我們仍然擁有可以今某些大歌詠協會羡慕的實力,特別是我們擁有守夜人和我們的大胖子中學校長這一對兒厚實的男低音;哪兒聲音單薄,哪兒出現了漏洞,他們就在哪兒填進去。大廳中掌聲雷動;小城市的唱歌的市民和聆聽的市民休戚與共,心心相印。
是的,就是那位老樂師!——他的名字叫克里斯蒂安·瓦倫廷。——有不少個黃昏,正當我在我的爐火眼前想入非非的時候,他那裹著件破舊黑呢外套的瘦削身軀也晃晃悠悠地經過我面前;爾後,跟我在此地默默無聲地、心不在焉地接待的其他所有顧客一樣,他又漸漸從我的視野里消失,重新隱沒到他剛才從裡邊浮現出來的濃霧中去,這時候,我心中常常感到一些震顫,好似我必須伸出手去抓住他,對他講一句充滿溫情的話,使他在歸途中不再感覺到太孤寂。——
「有一天,我剛彈完柔板,突然卡特琳娜夫人站在房門口,從她那唱破了的女高音嗓子里發出來尖利的笑聲,叫我聽著十分討厭。她繼續笑著對我講,剛才那些鼓勵我的話語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扯開喉嚨滿懷激|情地喊出來的。隨後,她又用自己那戴滿戒指的瘦骨嶙嶙的手拍拍我的臉頰,說道:『喏,喏,caroamico,大師儘管已經不在人世,她的女弟子卻站在您面前,她要為您叫:Bravo,bravissmo!不過眼下還有點地問題!咱們得把它搞清楚。』
他連連點頭。「我們就完了!」說著,又回到了他的學生身邊。
「是的,」他說,「這就是我親愛的瑪麗;我們這是好久以來第一次重新一塊兒度過禮拜天下午,而且,確確實實,您也來參加,這令我非常高興,非常高興!」
「不是嗎,命運對我還挺不錯?——可是現在得向您道晚安,別忘了來取畢爾格爾的詩!」他戴上他灰色的禮帽,走了。
「不錯,」我說,「是您吧?我們曾經一塊兒度過了一個禮拜天的午後?」
「是的,是的;可它,我也只是讀讀而已;在不間斷的基礎訓練中必須有這樣的東西;——真了不起阿,一個人竟能寫出所有這一切來!」他一邊講,一邊興奮地在那本大譜子里翻來翻去。
果不其然,演出的是提琴四重奏,一位當代的大師作的曲;可是儘管演奏者們技術老練,一絲不苟,卻缺少藝術靈魂;觀眾席中已經出現倦怠和無目的的東張西望。我身旁的年老的莫扎特崇拜者也已幾次用黃綢手帕捂住嘴,把呵欠突然發作引起的痙攣克制了下去;終於,連那第三樂章,雖然是了節拍,也順順噹噹地從我們面前溜過去了。
「我搖搖頭,說:『我去問一下,看成不成。』
等我們趕到時,音樂會已經開始;我們不得不靜候在緊閉的大廳門外,直到《赫布里頓序曲》的餘音散盡,廳門重新打開了。我朋友塞了一張剛剛弄來的節目單在我的外套胸袋裡,拉著我走進擠得滿滿的大廳,一眨眼工夫,也不知道怎麼就給我們變出來兩個座位。我身旁坐著一位白髮老紳士,線條細膩的臉上生著一雙黑色的眼睛。「好,莫扎特!」他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把手掌交疊著,放到一塊攤開在雙膝上的黃綢子手帕上。
「可時候不早了,」他突然站起身,從袋裡掏出只大金錶來看了看,說,「早已過了一般市民上床的時間!我的漂染匠老兩口會怎麼想呢?」
夜,一片靜寂。在黑沉沉的大地和黑洞洞的天穹之間,酣睡著的人類,帶著他們不可解的命運之謎。
她向我投來親切的一瞥。
「於是,我重新彈起了柔板;她呢,則站在我身後,輕聲地指點著,解釋著;您不會相信,在這個老婦人心中竟蘊藏著如此豐富的音樂!——然而,一當她忍不住在大庭廣眾中發起歌癌來時,聽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想笑得要命;唯獨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她那只有在獨自一個人時尚能發揮出來的藝術才華,使我心中充滿了對她的憐憫;不能說是憐憫,因為她不需要憐憫,而是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恐懼;要知道我通過這件事所看到的,幾乎就是我自身的悲劇。——她自然壓根地想不到這一切,所以仍然披著她那飄飄的紅紗巾,像個驕傲的女王似的站在屋子中央,扯開嗓門兒唱出她那些偉大的詠嘆調。是的,我必須承認,每當找倆單獨在一起時,我出於虛心求教的熱忱,所聽見的更多的是她的心靈的歌唱,而不是她那隻破嗓子的歌唱;因此她希望表達的,以及我很快就學會聽出來的,在我看來也幾乎總是恰到好處。
音樂會繼續進行。
「哦不,也就這些;不過,這樣一位音樂家必定也是個好人!」
「我把頭倚在潮濕的樹榦上,聆聽著溪水的誘人的曲調。『是啊,』我心想,『睡去吧!只要能睡去就是幸福啊!』——與此同時,從深谷中也像有聲音傳上來,對我發出呼喚:『啊,下邊,在下邊有你涼爽的安息地!』這呼喚漸漸地和上了舒伯特的甜蜜而哀傷的曲調,一陣緊似一陣地向我心頭裝來。幸好這時候,我聽見在遠處響起了腳步聲;我驀地跳起,恍如大夢初醒。不,我可不是舒伯特歌里唱的那個多愁善感的小磨工,我是一個幹練的講求實際的好人的兒子,我眼下還不應該想到這樣的事!
她含笑點頭。
我的心從未像這樣戰慄,
「僅僅為這個嗎,好朋友?您這話我可不相信。」
「上帝保佑,瓦倫廷!」我說。「到那會兒允許我也一塊兒去幫著扎花環嗎?」
第二天,我的第一個念頭自然就是去找她,從她那兒打聽我那幾乎被遺忘了的朋友的消息;然而,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務的拖延,使我未能如願。這時候,又是昨天那位堅決拉我去聽音樂會,散場時卻把我忘恩負義地撇下了的朋友,來幫助了我。晚上,在他家裡,我碰到了她。
「我東奔西走,考慮尋找補救的辦法;誰料小安娜早已為我作了決定:『讓人把您的鋼琴抬到大廳里去,您自個兒彈點兒什麼!您平嗎只能把自己美好的音樂才能浪費在我這個傻丫頭身上,還有咱們樓上那位老太婆身上呢!』
這節詩出自《汪茲貝克信使報》;它,我很熟,可我的朋友瓦倫廷這次作了點小小的篡改;老阿斯穆斯在詩里本來只是講他自己的病好了。
「我很樂於相信!」我回答;要知道他這時站在我的面前,臉上又像我經常看見的那樣閃耀著親切的光輝。
「誠然,有一點我也可以放心:那位被請來試奏城裡教堂的新管風琴的著名演奏家,他的抵達日期安排在舉行音樂會後的第二天。是的,我樂於承認,在使他推遲到達這件事上,我自己確實也要了一點點小聰明。
你照亮了我的。心底!
可愛而美麗的主的世界,
「我相反,」我說,「我還不滿意;您必須再給我講講!不過,」我輕輕地補充說,「您先給您那心愛的學生把課上完!——準是她對吧!——我呢,則趁這個空子去您書架上找畢爾格爾詩選。」
「喏,喏,也可能搞音樂是我真正的天職,然而,我的腦力真是差得要命,啊,您想象不出來,它常常是如何地妨礙我!——當我第一次在鄉村教堂里聽見管風琴的演奏時,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大人們怎麼哄我也哄不住。這並非由於音樂的力量;要知道,在我頭頂上冷丁里響起的門鈴聲,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這是由於我自己的可憐的腦袋瓜兒,還在我是個小孩子時,它就表現出是那樣遲鈍。」他停了半刻;我聽見他連聲嘆氣,像是想克制住內心的悲哀似的。
我倆正好走出了那些在談話時無意識地選中的僻靜衚衕,重新轉進一條大街。這時候,我從旁偷偷打量這個漸入老境的男子,誰知他卻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說:
「我沒有忘記!我的老朋友和老師還經常談起您,特別是當春天到來的時候;您不是想和咱們一道上他那開滿紫羅蘭的草地上九_九_藏_書去嗎?」
可另一個稚嫩的異常清亮的嗓音回答:
「『我非常擔心,您病了。我的上帝,您幹嗎不回家去呢?』
他連連點頭。
「啊,別這麼要求我,我已經多年沒彈啦。」
「當然,」他回答。「要不,我為什麼成了音樂家?」
而這,也是對死者的很好的紀念。
你照亮了我的。心底!
「從前在家裡總是除夕晚上喝這玩意兒,小時候有一次我甚至醉得夠嗆,此後許多年都對這種高尚的人造飲料抱著反感。可眼下——眼下又覺得很對口味兒!」他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然後把酒杯擱在桌上。
「『不,安娜,』我回答,『我沒有病,說病只是撒謊;在處於困難境地或者害羞時,我們情不自禁地就會撒謊。我呢,只是做了一件上帝拒絕給我能力去做的事。』
她唱完了,大廳中鴉雀無聲。可隨後,卻爆發出暴風雨般的、經久不息的喝彩;旁邊的老紳士不知啥時候抓住了我的手,眼下十分熱烈地握著它。「唱出了真情!唱出了靈魂!」他搖晃著白髮蒼蒼的腦袋說。我呢,趕緊從口袋裡扯齣節目單;果真不錯,上面印著我老朋友的名字,而且在兩個地方:首先是和年輕女歌星的大名並列在一起,她自稱為他的學生;然後是作為作曲者,在剛才那首激動四座的歌曲的旁邊。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啊,」她說,「可他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真的,真的!那片草地原本屬於一位古怪的老頭兒,後來卻歸了我,也就是說,我用白花花的銀子,把這塊沒用的地皮從他的遺產中買過來了。——你說不是嗎,瑪麗?」他沖自己心愛的學生點了點頭。「咱倆了解它的價值,咱倆還知道,在難過生日的時候,一定得上那兒來紫羅蘭去!」
我的朋友站起來,可愛地、這次也有幾分尷尬地微笑著。
可是隨後,當他看見我手裡拿著寫有詩的那本書時,臉突然像個小姑娘似的緋紅了。
「『你再自個兒彈彈吧!』他平靜地說,說完就離開我;我聽見他朝自己在樓上的房間走去。
「當時我住在一位裝訂書籍的師傅家裡,」他又開始說,「這人附帶還開著一間舊書鋪;啊,那會兒真讓我搞到了不少好書!每當我捧著本古董,像拾到了金珠寶貝似地爬上樓去時,如果有誰笑話我的話,那便是訂書匠的親閨女自己。姑娘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做安娜;可她對書卻不感興趣,她喜歡的是唱歌,唱民歌和歌劇中的詠嘆調——上帝知道,她那雙耳朵是從哪兒聽來這一切的!而且,她還有一副好嗓子!住在同一所房子頂樓上的『卡特琳娜夫人』一直忿忿不平,這小丫頭竟然不肯跟她當徒弟。『Monsieur Valentin!』一次安娜在經她長時間規勸后仍對地嬉皮笑臉,她便大聲向我抱怨,『您看這丫頭!幸福找上門來,她卻用自己的小腳把它險開;以後您會……是的,孩子,是的,人不知不覺就老啦!別看我眼下站在您面前是這個樣子,我要願意,當初本可以嫁位候爵、公爵什麼的哩!』
話音未落,已同時向我伸過兩隻手來:一隻細長、美麗、稚嫩,另一隻——我知道它是一隻忠誠的手。
我知道:我的心善良又美麗!
瓦倫廷臉上閃現出一絲得意的、甚至是有些狡黠的微笑。
他點點頭。
他點點頭,隨即便跟我順著大街走了下去。
「誰就會一起唱我的歌曲!」
「您也去了音樂會?啊,我太高興了!」接下來是短時間的沉默;她呢,向仍然偎依在身旁的小姑娘俯下身去。
於是又彈了一遍,彈得非常沉穩。
「嘿,上帝保佑!」他回答。「只不過對於她,由於她父親訪不起真正的大行家,我也倒樂意嘗試嘗試,要是上帝借我以天年的話。——從前,我曾和一位唱得倒了嗓子的老歌星住在同一座公寓里,她在莫扎特時代演過角色,甚至還為向大師本人表示感謝而演唱過。而今,她那副可憐的老嗓子自然不比吱吱嘎嘎的門樞更好聽;是的,一個莽撞的小姑娘——她是我當初的房東的女兒,」他壓低嗓門加了一句,「這冒失鬼甚至宣稱,她那嗓子難聽得就像咱們公寓里的公雞叫一樣。她總叫好心的老太太做『卡特琳娜夫人』,可卡特琳娜夫人確實懂得什麼叫唱歌,而我跟她兩人,也真正一塊兒排演了不少次可怕的二重唱。她一唱起來永遠都沒個夠;我呢,久而久之,便了解了她的整個演唱方法。『注意了,Monsieur Valentin!』她總是說,同時踮起腳尖,把一隻手的手指尖插在她那通常並不怎麼乾淨的帶面網的軟帽里,『那位偉大的Maestro就要求這樣!』說罷,從她那條幹癟的老嗓門兒里便會進出莫扎特的某一詠嘆調的幾句花腔來,真是準確異常,音調的婉轉自如常常出人意外。——要是在她看來我學得不錯,她就會從口袋裡掏出自己那個總是裝得滿滿的水晶小糖盒來,用自已枯瘦的手指拍一塊薄荷糖塞進我嘴裏。——願上帝賜給她安息,我這年老的女友!」說到此,他的嗓音突然變得柔弱了。「誰知道呢!從老太太這最後的努力中,也許還有一個年輕人會得到某些好處,因為,」——說著他用手指破了破自己的額頭——「我把它們全藏在這裏邊,那位不朽的大師教給他的年輕女歌星的全部歌唱技巧。」
後來,我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的情趣絕不能說低。不過,正如他在音樂方面仍然喜歡的是海頓和莫扎特,他在文學方面愛好的也只是烏蘭的明朗得像春天一般的詩歌,或者還有霍爾蒂的寧靜得像墓園一般的詩作;通常,我發現在他的桌上翻開著的,都是這樣的作品。
光明,就像天國里一樣,
「滑音,不是頓音!」這時響起了我朋友的語聲。
我抬起頭來,只見樓上一長排寬大的窗戶里燈火明亮。
「可他本人呢?」我問。「我們的瓦倫廷老師,他本人怎麼看?」
「桌上燃著一支結著長長的燈花的蠟燭;房間的四壁光線灰暗,周圍是一堆一堆的黑糊糊的外套;整個景象夠凄涼的啊。——記得,我小時也曾經這麼坐著,可還不像現在這樣完全絕望;我而且感覺出,現在我的眼眶是乾的;也不會有誰來敲門,對我說,我父親叫我去。是啊,我如今已是一個大人——『我的可憐的孩子,我的親愛的孩子!』——那曾經講這話的人,他已經去世好久了啊!
大地是這麼美,這麼
「從那天起,在安娜的小腦袋裡我就成了個無所不能的音樂天才,而且,久而久之,這種幼稚的崇拜也迷惑了我本人,使我變得十分自信起來。一次,她剛剛離開我,我就坐下去,認認真真地估量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還有必要給您曉叨什麼呢?那小姑娘,那小丫頭,她突然之間佔據了我的整個腦子。然而,這當口時興起歌詠協會來了!」
「第二天早上,卡特琳娜夫人自然從她上面的閣樓中來到了我房裡。老太太激動得什麼似的。『而且是在這些小城市的人面前!』她吼叫著。『不,Monsieur Valentin,您壓根兒出不來台!您瞧,這樣——當年我就是這樣走上台去的!』說著,她一抖紗巾,便以一位女皇的姿態,站在我的跟前。『我倒想看看,看誰敢來擔任我喉嚨!甚至在咱們的大師面前,我也只有一點點發抖。』
差不多過了十年,一次,在旅途中,我到了德國中部的一座相當大的城市;這座城市的樂團在遠近一帶都享有名聲,不僅僅因為它本身的表演出色,還因為它的領導能夠在財力相當有限的情況下,每次都為音樂會從外地請來一位傑出的音樂家。
她康復了!叫我怎能不讚美上帝;
大約八天以後,我又走在前往漂染匠的寓所的路上。還離得老遠,我已聽見從那裡飄來的鋼琴聲。「嘿,」我暗忖道,「今天總算碰上他在滿懷激|情地彈他的莫扎特啦!」可是當我進了樓門,站在我朋友的房間外面時,才聽清裡邊彈的是舒伯特的即興曲,而且並非出自一個男人之手。
「我已經彈到小快板的最後一頁,突然從觀眾席中這兒那兒地傳來了耳語聲。我大吃一驚:他們沒有聽!這全怪我,不可能怨莫扎特!——在開始彈快板時,我已經感到不痛快;特別惱人的是,在第二段還有個地方,我怎麼練也沒完全把握住。不過,我到底還是鎮定了下來;有的人本來只聽得懂吹喇叭嘛,他們跟我不相干!使我分心的唯有一件事:那位大胖子校長在我彈奏的過程中不斷地逼近我,不知安的是什麼壞心。他要麼是想來擦拭擦拭銅吊燈,讓光線更多地落到我的琴鍵上,要麼甚至打算替我翻譜紙,而這一點我是絕對不容忍任何人來插手的。我加快速度彈完了第二面,免得他那胖手指早早地來動我的樂譜。果然奏了效,胖校長像中了邪似地站住不動了;我已https://read•99csw.com經翻了譜紙,充滿勇氣地向著那棘手的地方彈去;——可就在這節骨眼上,我聽見下面廳門嘎啦響了一聲,就忍不住抬了抬眼,只見所有的聽眾都把腦袋轉向了後邊。重新響起一陣耳語,而且比前一次更厲害;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呼吸也幾乎停止了。冷丁里,我聽見耳畔傳來一個清清楚楚的聲音:『我原以為他明天才來哩;沒想到他今天就到了,太好啦!』——這麼說,他到底還是來了!——對於我,這無異於當頭一律,打得我暈頭轉向。——在這樣一個人面前,在這樣一位大藝術家面前,我還能演奏什麼喲!——這會兒他可能站在或坐在下面的什麼地方呢?——他的兩眼一定是從那千百張臉中,死死地盯著我;而眼下,我感到他正側著耳朵,在捕捉著我所彈出的每一個音符吶!——恐怖的念頭一個追著一個,從我腦子裡閃過;我的指頭突然麻痹了似的,可仍舊勉強又彈了幾個小節;接著,我的身心便整個墮入一種無可奈何的漠然狀態,很奇怪地退回到那久已逝去的年代。我一下子恍惚覺得,鋼琴又擺在我父母起居室中的老位置上,我的父親也突然站在我身旁,我呢,不是去擊琴鍵,而是想抓住他那似隱若現的手。
他笑著直搖頭。
苗條的小姑娘這時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用胳臂摟住他的脖子。
「『有人想找你談話。』
「『瞧您這模樣兒!』她低聲說。『帽子不戴,大衣也沒穿!』
「我們到了我的房間里,小安娜總是把晚飯給我送上來。我坐到鋼琴旁。『接著唱吧,安娜!』我說。於是,在我的簡單伴奏下,她唱完了那支歌,接下來便是第二支,第三支,我已記不清楚,安娜這麼一支又一支地究竟還唱了多少動聽而愚蠢的歌子。我只記得,我是越聽越沒個夠。——『不,真想不到,』可愛的姑娘嚷起來,『您怎麼也會我的所有的這些歌子?您可是明白,瓦倫廷先生?我們唱得全樓都響啦,卡特琳娜夫人在樓上一定用被巾把自己全部裹死了哩!』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必須承認,那時的練唱是進行得既嚴肅又熱烈的;當一個聲部試唱的時候,其他聲部都不吱不吭地站在那兒,把歌本規規矩矩地捧在鼻子前邊,在腦子裡默唱著自己的詞兒。這樣,我也成功地開過了兩次冬季音樂會,然而,就在快開第三次的前幾天,我們的第一男高音,一個能唱到高音b的稀世奇才,突然病倒了;這一來我們辛辛苦苦地練成功的好多個節目都完全沒法再演。
「這麼說,安娜就是您那心愛的學生的母親嘍?」
然而我堅持抓住不放。
「『可我,』那小丫頭卻回答,『還可能嫁給一位王子;如果他坐著一輛金馬車來,我就准嫁給他!而您,卡特琳娜夫人,也能像我一樣嗎?』說完,她就唱起一支那種僅僅押韻而無意義的詼諧歌曲來,唱得婉轉起伏,妙不可言,其流暢嫻熟得令人難以置信。『您瞧,夫人,這是天賦!』
由純凈的青春的嗓音托負著,那歌聲在整個大廳中迴旋;我不禁百感交集。難道這曲調也是他自己譜的嗎?——女歌者站在台上,下垂的手中捏著樂譜;在她年輕的臉上,洋溢著熱情和摯愛;此刻,她用難以言表的甜美音調,唱出了最後兩句;
我把身子探出敞開的窗戶,對他再大聲道了一個「晚安!」看見他跨出樓門,然後目送著他,直至他穿過路燈黯淡的街道,最後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
他笑了。
一刻鐘后,我們已待在我的房間里;他是應我的邀請,來分享我的晚餐的。當我忙著用酒精爐燒一小壺北方風味的調合酒的時候,他站在我的書架旁,帶著明顯的興緻觀賞著我那一排漂亮的肖多維基插圖本叢書。
她本人就站在旁邊,正與主人漂亮的小女兒親切交談;看得出來,後者剛才是把她當作崇拜的偶像接待的。
「幾天以後,安娜幫著我收拾好我那小小的箱子;從她的眼裡,灑下了不少同情的眼淚,有的就滴落在我的舊書上。臨了兒,反倒是我去安慰她。
可愛而美麗的主的世界,
「歌詠協會?」我驚異地問,同時利用這個間隙,為我朋友的杯里重新斟滿給予人活力的飲料;在我面前燃著藍色火苗的酒精爐上,這飲料始終是滾燙的。
「唉,淘氣鬼!」他又說。「等你自己寫得出曲子的時候,你才可以愛怎麼彈就怎麼彈。」
「可您幹嗎不讓孩子們上您住處去呢?它離此地也不遠呀。」
音樂會的其餘部分我沒聽多少。回到旅館,躺在那可恨的床褥上怎麼也不對勁兒,我一會兒就難過得像個釘在十字架上的人似的;只有那首歌曲的溫柔可愛的音調,透過窗外咆哮著的十月的風暴不斷迴響在我耳際,使我心中就像聽見孩子的語聲一般感到熨貼,直至我終於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夢中,那女歌手微顯蒼白的臉總在我閉著的眼睛前邊晃晃蕩盪。——這麼說他終於如願以償啦!衰老的卡特琳娜夫人的全部藝術,又藉著這個年輕人的銀鈴般的嗓音,重新唱起來了!要知道我一刻也不曾懷疑過,我是聽誰在唱,雖然那個倍加可愛的女孩的模樣兒,我已經回憶不起來,而且我也從來不知道,她姓什麼。這裏我也不準備說出這個姓,儘管當時它曾眾口傳誦,並且在音樂界的新老兩派中,引起過激烈的爭論。不過,也沒多久,它便被眾多的歌手的名字淹沒了;這些歌手都是在小範圍內感受著自己的苦和樂,不怎麼為人們所談論。
「『嗯,安娜……我大概忘記了,在走出來的時候。』
我的朋友不吭聲了,我於是又說:
「在節目單上,」我又提起話頭,「您稱自己為他的學生,這樣與一位老教師分享榮譽,可不是一般的女歌唱家所肯乾的呀!」
「往下發生的事情我幾乎不知道了。當我回過神來時,已經坐在舞台背後存衣間里的一把椅子上。我生病了——我覺得;我在存衣間里還這麼念叨著。
「找們新近的聚會您大概還覺得不錯吧?」我把手伸給他,問。
幸好我想錯了。台上甚至沒有伴奏的樂隊,只有樂隊指揮一個人坐在剛剛推到台口的大鋼琴前面。他先奏出幾個和弦,然後便開始彈既單純極了也悅耳極了的前奏,整個大廳突然都像眉飛色舞起來似的,接著便響起了富於魅力的柔婉的歌聲:
「誰的心忠實、虔誠、純潔,
「安娜怎樣了?」他重複著我的問題。「她變成了一個高傲的少女總會變成的那樣,變成了一位賢妻良母。當我們的卡特琳娜夫人從這個世界舞台上艱難地退下去時,安娜給了她所能希望的忠心的照顧,使她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後來,她雖然沒能嫁給一位王子——這點她還來得及向她的奄奄一息的女朋友認輸——卻仍然找了個善良的教員做丈夫。夫婦倆搬來這座城市已經好些年;剛才,在您碰見我的那會兒,我便正好從他們家裡出來。」
於是我興高采烈地歌唱,
「我跨過父親的房間時,他正站在一個大書架前;往常,我見到他要麼把這本或那本書抽出來,要麼在一本書中翻閱著,要麼把書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然而今天不一樣,他把一條胳膊肘撐在擱板上,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至於向何處去的問題,我未加考慮;這兒在我的故鄉,我雖說沒家沒宅,可在城外卻有我雙親的墓地。——到這兒以後,我把自己的家計從箱子中檢出來,才在我的樂譜底下發現了那個十分熟悉的水晶盒兒,裡邊滿滿的都是薄荷糖。——好心的卡特琳娜夫人,她說什麼還是把獎賞發給了我。」
「她已經站在我面前,把手搭在我的胳臂上。『我……我在城裡打聽,人家看見您出了城門。』
「是嗎,我的好侄兒,」他說,「你的耳朵真尖!」隨後,他很有禮貌地對我轉過身來,以近乎在嚴的口氣補充道:「這才是莫扎特啊,跟我年輕時聽過的一模一樣!」
「您可以和我一塊兒走走嗎?」我問。
接著,我們王人便圍坐在沙發的小几旁,喝禮拜日的咖啡;小姑娘斯斯文文地扮演著女主人的角色,一邊不聲不響地聽我們談話。
「聽見了嗎?」他說。「那天夜裡也就是候鳥的這樣一聲啼叫,催我倆動身回家去。隨後,一路上,我們始終手牽著手。
的確,一天下午我和他一塊兒散完步走進他的家,發現那間小屋子也真不壞;草坪上正好沒有晾布片,一派綠意直映窗中。在沙發背後的牆上掛著兩幅萊辛的著名風景畫,據他告訴我乃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物。在打開著的保養得很好的鋼琴上方,由一個扎得很密的千日紅花環圍繞著,掛著一幀側面女頭像,用粉筆畫的,畫法頗見功力。我站在前面仔細觀賞著,這時他走過來,幾乎是怯生生地開口道:
「我彈不下去了。『別打我,父親,』我叫起來,用兩隻手頂著他的胸部,『我缺少點什麼,在我腦子裡缺少點什麼;我沒有辦法!』
「我仰面望著父親,見他那麼嚴厲地瞪著我;我想我可能已經面如死灰了吧;我本來就很少有血色啊。
我早已發現,最後這句口頭禪在他無異於一根大門閂,用它可以把一切妄念和奢望統統關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