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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戲子波勒

木偶戲子波勒

「烏拉!卡斯佩爾完蛋啦!洛特完蛋啦!好戲收場啦!」
「難道你不害怕嗎?」
「是些可敬的人啊,這滕德勒一家!」一次我聽見父親說,「裁縫旅店的老闆今天騰給他們一間更像樣的房間;他們每天早上都準時清帳;只是,那老頭子說,他們要的吃的卻少得可憐。——而這個嘛,」我父親補充說,「卻使我比旅店老闆更喜歡他們;他們可能在省錢以備急需,其他的流浪藝人可不是這樣。」
「喂,可別動我的木偶啊!」
這一切我也是在一瞬間看見的,牧師的第二鍬主跟著就倒了下去:「所以你應該再變成泥土!」——當土塊從棺木上滾下時,卡斯佩爾也從花堆中掉進坑底,被泥土埋起來了。
「在這個箱子里,」麗賽回答,舉起小拳頭敲了敲一口放在角落的大木箱,「那邊的兩個已經穿戴好了,過去好好瞧瞧吧,他也在那兒,你的朋友卡斯佩爾!」
她搖搖頭。「我不放心我父親!他那麼不聲不響,怕是受不了這樣的恥辱啊。」
他一聽大為生氣。「誰教你說這蠢話的?」他嚷叫著從座位上跳起來。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答話,他又已經坐在我旁邊。「得了,得了!」他沉思著說,「其實,生活所給予我的,就數它最最寶貴。——讓我講給你聽吧,咱們大概還有時間。」
「卡斯佩爾呀,卡斯佩爾,」我自顧自地說,「瞧你吊在那兒多可憐!」
「準是有個親人在裡邊,」師娘從她的靠椅上同樣看清了眼前的情況,說,「可對面那老壞蛋沒有心肝。」
然而,當時在我們城裡,生活著的已不是我童年時代那些善良而好奇的青年了;這其間已經歷過所謂哥薩克的冬天,在手工業學徒中間尤其滋長了一種惡劣的放蕩不羈的習氣;就連當年可敬的市民中的木偶戲愛好者,如今也已把心思用到了別的事情上。可儘管這樣,要是沒有那個黑鐵匠和他的兒子們在場,一切也許仍然會順順噹噹。
「有人沒安好心,」他說,同時親切地拉住了我們的手。「讓我們以自己的方式來看待這件事吧!誠如你們對我講的,死者在自己年輕的時候雕成功這個小小的人兒,並用它為自己爭取到美滿的婚姻,後來,在自己的一生中,他都用它去使那些工作之餘來看戲的人們愉快開心,有時還讓這個小丑嘴裏說出令上帝和世人一樣愛聽的至理名言。——我自己就曾看過他的演出,在你們還是孩子的時候。——現在儘管讓這小小的傑作隨它的大師去吧;這正應了咱們《聖經》上的話!你倆可以放心,好人都能從自己的辛勞中得到安息。」
離窗口不遠,在布景擋著看不見那些亂跳亂舞的木偶們的地方,立著一口大箱子;箱蓋開著,上面胡亂扔著一些毛毯,估計是用來裹木偶的。
我抬起頭,看見那個矮小的黑頭髮的漢子也在對面頂樓的窗洞里向我揮動雙臂。我朝他點點頭,心想,這些個木偶戲藝人,他們可真是些可親的人啊!
看守在掩著的門前的走廊里踱來踱去,已經嘩嘩地把鑰匙串搖過幾次了。我極力安慰老人,要他在過堂時提出讓我作證,須知我在這兒是頗有點聲譽的。
果然,幾小時后監獄的大門打開了,老滕德勒被看守喊口令般的聲音驅趕著,走到了我們眼前。正是擺午飯的時候,因此師娘在他也坐上桌子以前怎麼也安靜不下來;但是他對那些上好的飲食幾乎碰都沒碰,不管師娘怎麼使勁勸他。他仍舊寡言少語,坐在女兒身邊就像心不在焉似的,只是時不時地,我發現他抓起她的手來輕輕地撫摸著。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鈴兒的丁當聲;我對這聲音是太熟悉了,聽著它,我又回到了遙遠遙遠的童年。
「這回算是有救了,」我的父親大聲說,「不過……」他舉起手指來朝我點了點,表示警告;我受的懲罰也就結束了。
我的老婆接了我;
「這會兒能坐在暖和的房間里,喝杯熱咖啡是夠愜意的,」師娘說,同時給我滿滿地斟了第二杯熱咖啡。
「不錯,今天晚上,」我自言自語,「今天晚上——頭等座位!」
這時候麗賽也醒了,已被她父親抱在懷中。我看見,她用小胳膊摟住父親的脖子,一會兒湊近他耳朵急急忙忙地說些什麼,一會兒溫柔地望著他的眼睛,一會兒又下保證似地點著頭兒。緊接著,木偶戲藝人也拉住我父親的手。
我望著父親的臉,看見他高興地擠了擠眼睛,於是放下心來,知道風暴即將過去;當他進而答應明天貢獻出自己的技藝來修理那個受傷的木偶時,滕德勒太太的義大利草帽甚至也可愛地動起來了,我這就更加有把握,我們兩家都已經太平無事。
「對不起,老師,」瓦格納說,「我不能僱用這個年輕人,必須馬上送他進醫院去!」
過了一年,約瑟夫老爺又找到了別的事來干;他把整個花園都管了起來,栽花種樹,收穫果實;禮拜天,他總穿得乾乾淨淨地在花壇間團來踱去,一會兒修剪薔該叢,一會兒給丁香和紫羅蘭綁上親手削制的小撐木。
一聽這樣的吼聲,平素我總情不自禁地會站起來的。我竭力睜開眼睛,發現父親和滕德勒夫婦站在箱子眼前;滕德勒先生手上抬著盞明亮的馬燈。我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是不成,仍然酣睡著的麗賽妨礙著我,把她小身軀的整個重量都壓在我的胸脯上。然而,當一雙骨節粗大的手伸過來準備抱她出去,我一眼看清偏在我們上邊的乃是滕德勒太太那生硬的面孔的時候,我又猛地抱住我的小朋友,差點兒沒把那女人頭上戴的義大利舊草帽給拽下來。
他們真是些極好的人啊,保羅森和他那演木偶戲的麗賽!
「就你獨個兒在這裏嗎,麗賽?」
可老先生只是狡黠地笑了笑,不肯作出任何解釋。
「這是我的報應,」剛好站在我們頭頂上的女人又嚷開了,「為什麼我要容忍你今晚上又演這出褻瀆上帝的戲呢!我天堂里的父親最後幾年再也不演它了啊!」
「仁慈的聖母瑪利亞啊,保佑我們吧!麗賽!——原來她像這個樣子!可是,」她繼續說,「你和那個老壞蛋有什麼關係?」她抬起手來指著對面的監獄,「保羅森可是告訴過我,你是誠實人家的孩子喲!」
「聽聽,夥計,」一個在我前面趴在欄杆上的小裁縫對旁邊的人說,「這可是戲里沒有的呀;我熟悉這齣戲,前不久在賽弗爾斯村才看過。」
「你用得著嗎?」加布列爾問。
天慢慢地黑了;可越到後來麻煩越多,因為要一直挨到開鑼前五分鐘,父親才准許我離開;他說,鍛煉鍛煉耐心是必要的,這樣我到了戲園子里,就會老老實實地獃著啦。
我身子一哆嗦,著著實實給嚇了一跳。
「反正,我的朋友,一個有智齒的用人我絕對不能要,」瓦格納說。「智齒這東西只有我們學者才配長。可你還有個侄兒,他也到我這兒來謀過差事。也許,」他轉過臉去衝著浮士德博士,「請閣下容我……!」
很快,另一出更嚴肅的戲劇也落了幕。我們的老爹肺病複發,眼看已經命在巴夕。他躺在病榻上,非常耐心,對我們任何細小的關照都滿懷著感激。
限期終於滿了。浮土德與卡斯佩爾雙雙回到了故鄉。卡斯佩爾已當上更夫;他在黑暗的街道上進巡著,高聲地報著時辰:
講故事的人沉默了;在他那富於男性美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寧靜而幸福的表情,好似他方才所講的一切雖已成為往事,卻並未喪失。
師傅微微一笑。
「聽我講,小麗賽!我在柜子里掛著一件挺好的大衣,還是我當大姑娘那會兒穿過,現在我的身材已沒當時苗條啦;再說我也沒有女兒,沒法改出來給她穿。趕明兒你就來吧,麗賽,它會使你有一件暖和的大衣的。」
已經打了七點。今天是禮拜天晚上,打靶場內更加座無虛席;這次我是站在離地板五碼高的後邊,在只花兩個先令的廊子上。白鐵罩子里的油脂燭發著光,城裡的樂師和夥計拉起小提琴;帷幕徐徐升了上去。
演出的晚上到來了。我在家裡還有些賬冊需要整理,所發生的事情是事後聽我妻子和老亨利講的;他們倆陪著我岳父一起上市政廳去了。
麗賽和我無所事事地在戲檯子上東站站、西爬爬了一陣以後,我倆又肩並肩地趴在窗台上。——變天了;一堆烏雲升起來,就要遮住空中的月亮;下面的園子里,看得見無數的葉子從樹上紛紛飄落。
「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親愛的瓦格納,」他說。「可別用這等雞毛蒜皮的事情來煩我,我要鑽研我的魔術!」
大廳的門碰上了;隨後是下樓梯的聲音,再后我們聽見他們在外面街上如何鎖死了大門。
我乒乒乓乓地衝下樓去。
可得當心那班娘兒們啊,
念完「我們的聖父」,人們紛紛散去了;這時老牧師才走到一直還獃獃望著基坑出神的我和麗賽面前。
滕德勒先生拽住韁繩,那棕色小馬便站住了;我把自己小小的禮品給麗賽遞到車上去,她把它們放到了旁邊的座位上。可是,當我與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地把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的一剎那,我們兩個可憐的孩子便哇的一聲哭出來了。這當口滕德勒先生卻猛一揮鞭。
「麗賽!」我呼喚著。
我們仍然坐著。我們就那麼一句話不講地獃獃坐了約莫一刻鐘。幸好這時我突然想起,我口袋裡還有兩塊夾臘腸的麵包,是我在來的路上,用死藝百賴向母親要來的一個先令買的,後來看戲看得入了迷給完全忘記了。我塞了一塊在麗賽的小手裡;她一聲不響地接著,好像理所當然地該我張羅夜宵似的;我們吃了一會兒。隨後就啥也沒有了。我站起來說:「讓我們到舞台後邊去吧,那兒會亮一些;我想,外面一定有月亮!」麗賽溫順地任我牽著,穿過那些橫七豎八的板條,走到了大廳里。
「怎麼啦,麗賽?」我說,「現在不是一切又都好了嗎?」
馬脖子底下掛的小鈴檔丁零丁零地響著,他們就這麼慢慢走過來了。等走到咱們家的門口,馬車突然站住。「喂,孩子,」車上的女人朝著我大聲問,「裁縫住的客棧在什麼地方?」
好心的老太婆在胸前合起掌來。
十一點鐘,我口袋讓梨子塞得脹鼓鼓地從校園裡跑出來,正碰上城裡那位胖胖的喊話人從前面走過。他用鑰匙敲打著一隻亮鋥鋥的銅盆,扯起他那啤酒嗓門兒高聲喊道:
不,一點不要。她眉開眼笑了。「謝謝,謝謝你,好人!啊,爸爸見了才叫高興哩!」
「對嗎,爸爸,」麗賽大聲說,「要修好了,媽媽也不會再抱怨。」
我大起膽子與地搭訕,問:
於是,在十月里一個刮大風的午後,我就站在城外的一處高高的土丘上,目光哀戚地一會兒瞅瞅那向東通往一片荒涼曠野的寬闊的砂石路,一會兒充滿期待地回首張望,瞧瞧那在低洼地中煙箱霧罩著的城市。瞧著瞧著,一輛小小的敞篷車就駛過來了,車上放著兩口高高的箱子,車轅前套著一匹活潑的棕色小馬。這次滕德勒先生坐在前面的一塊木板上,他身後是穿著暖和的新大衣的麗賽,麗賽旁邊是她母親。——我在客棧門前已經和他們告過別;可隨後我又趕在前面跑到了城外,以便再看看他們所有的人,並且已經得到父親同意,準備把那本魏森的《兒童之友》送給麗賽作為留念;此外,我還用自己節省下來的零花錢為她買了一包餅乾。
「唱俄國歌!《漂亮的敏卡,我得走啦!》」
驀地,他像是回答我似的;「等著瞧吧,好兄弟,今晚上等著瞧吧!」
一天,城裡一位老先生在我家做客,家裡人於是把一件我新近車制的、的確相當成功的作品拿出來請他看。
「嘿,嘿,滕德勒先生,」我父親也說,「這個就已經是藝術。而且——請你講一講,當我兒子乾的蠢事突然在演出中間暴露出來時,你們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想出了補救辦法。」
我自然清楚,來人並不屬於這家同業公會的客棧理當接待的客人;可事實上也常常有其他的更使我喜歡的人們上那兒投宿——這在我今天想來似乎有損這一受人尊重的行業的體面。在對面的三樓,那兒如今衝著大街的仍是一些木頭圓孔,而沒有裝玻璃窗,從前就一直住的是各種各樣的街頭樂師、走繩藝人或者馴獸者,全是到咱們城裡來賣藝的。
約瑟夫老爹已經忍無可忍,不顧駝背麗絲的懇求,爬到了演木偶戲的檯子上。——迎接他的是雷鳴般的掌聲、笑聲、跺腳聲;也許,老人家把腦袋伸在布景中,兩手狂揮亂舞,發泄著自己的義憤,那樣子看上去是夠滑稽的吧。
「她還會去哪兒!」妻子嚷嚷著回答他。「這個犟東西,還不是跑回旅館去了唄!」
「瞧這個小傢伙,」遇上這種情況她多半會對丈夫說,「你該不會吃醋吧,保羅?」
你瞧,孩子——保羅森又開始講他的故事——老滕德勒當時對我和麗賽的婚約非常滿意;他懷念和他相識的我的雙親;他對我也懷著信任。再說,他也厭倦了流浪生活;是的,自從他感到有被人混同於那種墮落下流的遊民無賴的危險以後,他心裏便越來越渴望有個安定的家。我好心的師娘卻表示不贊成;她擔心,一個四處流浪的木偶戲藝人的女兒即便再願意,也成不了一個有根有基的手工業者的般配的妻子。——喏,如今我的師娘她早已不這麼想啦。
過了一會兒,他又講起來:
「聽好了,」我又開始說,「請你幫個忙;在你們的木偶中有一個叫卡斯佩爾的,我非常想在近處看看他。」
然而生活里的任何事情都有個期限。滕德勒一家的全部劇目已經演完,打靶場的木偶戲台拆掉了,他們又做好了繼續上路的準備。
真的,在這空蕩蕩的大廳中是冷起來了,我也感到驚颼颼的。「過來!」我說,「咱們把毯子裹在身上。」
「波勒,」他道,「看你心裏不滴出血來才怪噗;也許治你病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你看個夠。」說著,他便把手伸進背心口袋,掏了兩個先令出來給我。
突然,卡斯佩爾開始在舞台上哀嚎起來,腦袋和胳臂都軟沓沓地耷拉著;瓦格納學士重新出現在檯子上,問他幹嗎這麼大哭大叫。
「嗯,保羅,如果我這個都不樂意,」她沖我搖著她的黝黑的腦袋,「那,那我永遠不會再樂意什麼了!」
我努力勸阻他,可他老是不肯罷休。我和麗賽商量,臨了兒到底不得不依了他。老頭子自然最希望不過的是麗賽仍像婚前一樣地在劇中演女角;但是我和麗賽商量好,裝作聽不懂他的暗示;要知道,對於一位市民和手工業師傅的妻子來說,那是萬萬不行的。
「女婿,」他用手一連撓了好多次他那短劍般豎著的白髮,終於尷尬地說,「我可不能老是這麼眼睜睜地在你們家白吃飯呀!」
薄暮時分,當我終於回到家裡時,我的感覺是城裡的人彷彿已全部死絕。這,就是我平生所嘗到的第一次離別的滋味兒。
我正準備read.99csw•com登上市政廳前的石階,突然上面一大群人衝著我湧來,叫聲笑聲亂成一片。
「是的,麗賽,現在我該怎麼辦?」
母親死後,她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接替死者,跟父親學習在木偶戲中扮演女角。這其間,還得張羅著為母親舉行葬禮,做頭一批安魂彌撒;事畢,父女二人便拋下親人的新墳,重新踏上旅途,照常去全國各地演他們的戲:《失蹤了的兒子》、《聖女格諾維娃》以及其他等等。
「抓住這隻手,帶她回去,這樣你又有家啦!」
這位北國男子的妻子卻膚色黝黑,嬌小玲現,說話也帶著明顯的南方口音。關於這個女人,我母親總愛講,她那對黑眼睛簡直可以把湖水澆干,要知道她年輕的那會兒才叫美哩。——莫看她如今頭髮里已經滲進了一些銀絲,當年的風韻卻並未完全喪失;也許是出於年輕人愛美的天性吧,我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抓住一切機會,在某些細小的事情上為她效勞,以便贏取她的好感。
「請原諒,我打斷了您的禱告;可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
「別了,孩子!要乖乖兒的,代我感謝你的爸爸媽媽!」
「主啊,身份證已經叫村長給收去了!」
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好主意。當時,我的一個老伯伯在城裡的市集廣場邊開著一家布店,他的那位老店員是我的好朋友。
他在房間里一個勁兒地走來走去。「要是我親愛的爸爸現在看見我,」他大聲說,「他老人家才叫樂哩。他總是告訴我:『卡斯佩爾啊,好好乾,要有出息!』——瞧,這會兒我不是有出息了嗎?我一扔就會把我的東西扔出老遠去!」說著他做出一個要使勁扔背囊的樣子;背囊倒確實順著提線迅速飛到了穹頂上,可卡斯佩爾的兩條胳臂卻仍然緊緊貼著身子,不管怎麼抽風似地抖來科夫,始終還是抬不起一點兒來。
我問保羅森,黑鐵匠是誰,我怎麼在城裡從未聽人談起過這個人。
「保羅,保羅!」我突然聽見自己母親的聲音在下面的屋子裡叫起來。
「歡迎卡斯佩爾唱歌!」
第二天,我們剛起床就發現有人在我們的門上用粉筆寫了「木偶戲子波勒」這幾個字,顯然是來嘲罵我們的。我卻不動聲色地把它給擦了;後來,當它在公共場所又幾次出現的時候,我便發出了堅決的警告;人們知道我是不開玩笑的,從此也就不吭聲了。——而今給你提起這個綽號的人,想必並沒有什麼惡意,所以我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我輕輕地從凳子上爬下來,同時已聽見麗賽走回大廳的聲音。
我高高興興地跑回屋裡,依照母親的吩咐取來她的大被巾,用它仔仔細細地把剛出院的卡斯佩爾包裹起來,免得街上的孩子們再像他來時那樣大呼小叫地跟在旁邊跑;他們這樣做雖然出於好心,可於木偶的康復不利。隨後,麗賽抱著木偶,滕德勒先生奉著麗賽,在千恩萬謝之下,父女倆便順著大街,朝打靶場走去。
我一跨進師娘房間,老太太就沖我嚷起來:
「嗯,當然是!」她回答,同時含情脈脈地瞅了瞅自己的丈夫。「好好瞧瞧吧,孩子!要是你瞧不出來,這兒的這個人——他可知道得太清楚啦!」
我手裡的筆已經停了好半天;這時我趕緊跳起來,跑到車子旁邊。「賭,就在你們跟前,」我說,同時指著那所面前有棵修剪成四方形的菩提樹的老房子;這所房子你知道,它眼下還立在對面。
「他不過只是盡他的職責罷了,」我說,腦子裡仍然想著自己的心事。
「能知道麗賽在哪兒就好啦!」我聽見滕德勒先生大聲地沖在對面吹燈的妻子說。
大箱子中間那個嬌小的女孩站起來,從退了色的斗篷的兜頭下探出小腦袋,張著她那雙大眼睛來打量站在車下的我;可那漢子只嘟囔了一句「坐下別動,丫頭!」和「謝謝你,孩子!」隨後就給他的小馬一鞭,把車趕到我指給他們的那所房子前面去了;與此同時,那位系著一條綠圍裙的胖胖的客棧老闆已經迎著他走來。
我正準備離開窗口,那女子又從街上走回來了。她停在監獄門前,一隻腳已經猶猶豫豫地踏到了聯結著門檻的石階上;可隨後她一扭頭,我便看見了一張年輕的臉,一雙黑色的眼睛;這眼睛正帶著孤苦無告的神色,掃視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她似乎到底鼓不起勇氣,再去對抗那獄吏的氣勢洶洶的拳頭。慢吞吞地,她又朝前走了,一邊走一邊還不住地回過頭來看那緊閉著的大門;顯而易見,連她自己也不知該走向何方。當她轉過監獄的牆角,折進通往上邊那座教堂的小街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摘下門后挂鉤上的帽子,跟著她追去。
「先生們,我求諸位靜一靜!靜一靜!」
然而我白白地等待;麗賽她沒有回來。
我只笑了笑。
「你自己會瞧見,沒有卡斯佩爾你怎麼混得下去!」她氣勢洶洶地瞪了丈夫一眼,說。
我可看出,我母親早已等著聽這句話;她於是道:
我從未聽說過自己的朋友有這樣一個綽號,就問它是什麼意思,也不考慮這樣做是否有些唐突。
戲終於收場,我又坐在家裡的起居室里,不聲不響地吃著我的好媽媽重新替我熱好的烤肉。父親坐在靠椅上,抽著他那每晚必抽的煙斗。「喏,孩子,」他開了腔,「它們跟活人一樣嗎?」
「瞧,」麗賽若有所思地說,「烏雲飄過來了!我慈愛的老姑媽不能再從天上看下邊啦!」
回憶到這兒麗賽又痛哭起來;老太太重新替她斟滿咖啡,想以此止住她的眼淚;她卻一點兒不肯喝。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繼續往下講。
這當口,我發現沉重的院門突然從裏面推開了一掌寬,與此同時,一個小小的黑髮的腦袋也從門縫中深了出來。
「你說那個小丑嗎?」麗賽問,好像考慮了一會兒。「喏,行啊;只是得快一些,要不爸爸就回來啦!」
「好小子,好小子!」她連聲嚷著,往後退了一步。我呢,則從箱子里爬出來,簡單明了地,無所顧忌地,講了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
從那天晚上起,我們的約瑟夫老爹就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告訴他誰是罪魁禍首,說人家那麼干與其說是衝著他,不如說是衝著我的,那麼干也沒有用處。在未經我們知道的情況下,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全部木偶送到一個公開的拍賣場;它們一個個在孩子們和收破爛兒的女人的歡呼聲中,很便宜地就賣掉了;老爺子再不願見到他的木偶。——可惜,他為此選擇的辦法卻太糟糕;一當春天的陽光再次照進大街小巷,那些賣出去的木偶又一個接一個地從黑暗的內室跑到光天化日下來:這兒一個小姑娘抱著聖女格諾維娃坐在門檻上,那兒一個小男孩正在教浮士德博士騎他的黑貓;有一天,在打靶場附近的一個花園裡,普法爾茲伯爵和那隻地獄里的麻雀更並排掛在一棵櫻桃樹上,充當著嚇雀兒的稻草人的角色。我們的老爹看見他的那些寶貝難過得要命,最後幾乎不再離開我們的家和園子一步。我看得清楚,他對那麼急急忙忙地賣掉木偶已感到內疚;我於是設法把它們中的這個那個贖了回來,交還給他,然而他並不因此感到高興:整個的班子反正是已經毀啦。不過,夠奇怪的是,不管怎麼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也打聽不出那個在所有木偶中最最珍貴的寶貝兒,那個絕妙的卡斯佩爾,藏到哪個角落裡去了。而沒有它,全世界的木偶又算得了啥呢!
「您對了,保羅森,」他用他那中氣不足的嗓音說,「這次的確不是賊;真正的賊他們剛剛送來了;您的老頭今天就會釋放。」
「我琢磨,你該是有自己的頭腦的;這個小夥子已經詳詳細細告訴我,你們曾經怎樣一塊兒坐在箱子里;我才不會這麼輕易讓你從我家中走掉哩!」
「嘿,師兄,」我父親正在檢查木偶的內部結構,說:「要是咱們兩個機械師一塊兒還修不好這個傢伙,那就太糟糕啦。」
「還冷嗎,麗賽?」我問。
很快,我們便行進在黑暗的大街上,滕德勒先生拎著燈在前面開道,我們,兩個孩子,手拉著手緊跟著大人。
「是誰在呼喚我?」從左邊的穹頂上傳下來一個可怕的聲音。
「在她死以前,我曾住在她家裡。」
轉眼我倆已站在門外。看啊,它沿著大街慢慢爬上來了,那輛載著兩口高高的箱子的小車,就像我在故鄉無數次地盼望的那樣。一個年輕的莊稼漢走在車旁,手執韁繩和馬鞭,只不過,那鈴銷兒如今已掛在一頭白色的小馬駒脖子上。
「嗯,嗯,保羅森,這樣做就對啦!」我好心的師娘說,「只管去吧,我這就來熱咖啡!」
麗賽馬上站在我旁邊,溫順地任我把她裹在一條毛毯里,臨了兒看上去就像只大煤蛹,只是上邊還露出一個極其可愛的小臉蛋兒。「我想,」她說,一對疲倦的大眼睛直盯著我,「我們可以爬進箱子里去,裡邊暖和!」
她笑眯眯地搖了搖頭。
「是的,麗賽,」我垂頭喪氣地回答,「我相信是我弄壞了他。」
Fauste,Fauste,illseleTfiUindaffillsrUSea!
「棕色小馬,」麗賽回答,「它有一天倒在了車前;父親立刻去村裡請來了獸醫,可它再也沒能站起。」說時,淚水從她的眼裡掉了下來。
基地,我頭頂上響起的一陣笑聲,把我驚醒了;也許,使我醒來的還有那突然射著我眼睛的亮光吧。
「不,好朋友,」瓦格納回答,「那是屠宰場。在那兒人家將替你把智齒從肉里割出來,這樣你的痛苦也就解除啦。」
她大笑起來:
記得當時在我家的大門旁放著一張白色的小長椅,靠背和扶手都是綠色的木條拼成的;坐在椅子上,順著長街望去,一邊看得見緊底下的禮拜堂,另一邊則可一直望到城外的莊稼地。夏日黃昏,我的父母親勞累了一天就來這地坐一坐,休息休息;而在這之前,長凳多半為我所佔據,好讓我在戶外的清新空氣中,一邊完成學校的作業,一邊東張西望,欣賞那令人神清氣爽的景色。
在一片混亂之中,幕布突然落了下來;是老亨利降下了它。
小時候,我的車工活兒做得很不賴,而且,在這上頭花的工夫也許還多了一點,以致影響了我的學業;因為至少有一次,副校長在發還我那並非毫無錯誤的作業時,突然莫名其妙地問:我沒準兒又是車了一顆縫衣機上的螺絲什麼的,準備送給妹妹作為過生日的禮物吧。不過,在這件事上我還是得多於失;就由於學車工的緣故,我結識了一位不平凡的人。此人即是精車工兼機械師保羅·保羅森,他也是咱們城市的市民代表。不管看見我做什麼,父親都要求我做得像個樣子;應他的請求,保羅·保羅森師傅便教會了我做我那些小玩藝兒所必須的手藝。
「孩子,」講故事的人轉開話題道,「你只有再長好幾歲,才會慢慢明白,姑娘的一雙黑眼睛在說這些話時將怎樣望著你!」
「喏,瞧瞧好一個鳥窩!」我聽見父親的嗓音說;隨後,他又稍微嚴厲地吼了一聲:「快給我出來吧,孩子!」
「好朋友,」瓦格納說,「讓我瞧瞧你的嘴巴!」
「喏,不怎麼樣!」說完她開始大聲痛哭起來。「可是等回到家……回到家我就會……會挨鞭子!」
「唉,我的爸爸可好啦!」她抽泣著說。
這其間,女人已經給那黑頭髮的小姑娘穿上一件退了色的紅衣裳,把她的辮子像頂花冠似的盤在圓圓的小腦袋上。
爭吵聲在空蕩蕩的大廳里迴響著。我也蹲到麗賽旁邊;我倆手拉著手,一點聲息不出,就像兩隻小老鼠。
滕德勒太太藏在大草帽底下的臉仍然無動於衷。
「我不能離開我的父親哩,保羅。」
「麗賽!麗賽!」我大聲喊叫起來。
「那結果會怎樣呢?」
不,母親坐在旅館里補木偶的衣服,只有麗賽獨個兒在這裏。
終於決定了公演日期。這次一切都要儘可能講究點;楊子不再是打靶場,而是過米伽勒節時舉行中學生演講比賽的市政廳;再有禮拜六下午我們的好市民們在打開自己剛收到的小小的周報時,上則大字廣告就會跳進他們的眼帘:
「我想幫助您,」我又開了口,「您只管告訴我,您打算上哪兒去!」
當她這樣講著的時候,我彷彿看見我的故鄉在黑暗的深淵中對我放射著光明,我彷彿看見了我母親慈祥的眼睛,我父親堅毅而誠實的面容。
幸好——或者你也可以說:不幸——當時城裡有一個名聲挺不錯的女人,她曾經在劇團里唱過詞,所以對這檔幹事並非毫無經驗。這個因為腰肢傴僂而被人叫做駝背小麗絲的女人,馬上接受了我們的聘請;緊跟著,每當夜晚和禮拜天的下午,約瑟夫老爹的小房裡便鬧騰開了。在一扇窗前,是老亨利在釘舞台的支架;在另一扇窗前,老木偶戲藝人站在從天花板上掛下來的景片之間,正與駝背小麗絲一幕一幕地排戲。每次排練后他總是說,駝背麗絲這個娘兒們機靈極啦,甚至麗賽也學得不如她快;只是她唱起歌來不怎麼樣,瓮聲瓮氣的嗓子總是提不高,要演必須唱歌的美麗的蘇珊娜就彆扭。
「不錯,不錯,」我心裏想,「特別是那樣一雙能把湖水燒乾的眼睛!」
「當然要演,每天晚上都少不了他!」
麗賽腋下挾著小包袱,我倆手牽著手,離開了布店;到了我家附近,她便放開我,穿過大街,向著裁縫公會的旅店奔去,跑得頭上的黑色髮辮也飛起來,拖在了頸后。
我的功課在那一段時間是做得再好不過了,因為我感覺到,父親的眼睛比以往更加嚴厲地監視著我,我只能以加倍努力為代價,才能換得與這些木偶戲藝人交往的權利。
這就是我父親當初曾說過的積蓄;現在,當他兒子重新開業的時候,這錢來得正是時候。自然,我岳父是把自己的全部財產都交出來了,從此就指望著孩子們的關照;不過,儘管如此他仍閑不住,而是重新找出了自己的刻刀,在作坊里幫著幹些活兒。
第二天上午,我正出門準備去見刑事檢察官先生,監獄看守極拉著早晨穿的拖鞋就朝著我走來。
「可你的爸爸媽媽……」
「保羅!」她突然大叫一聲;這聲音就如從心底里發出來的縱情歡呼。「保羅!是的,是仁慈的主派作來幫助我的!」
「那沒有哪個旅店老闆會讓你進門的,」我說,「這你自己也清楚。」
「那是家酒館嗎?」卡斯佩爾問。
浮士德博士威嚴地把頭一轉。
那還用說!為了今天晚上的演出,還得給西格弗里特騎士裁一件新馬甲呀。
「我把一些秘密告訴他了,老婆子。他現在想看看,你是否真的還是那個演木偶戲的小麗賽!」
我果真抓緊麗賽的手,說。
可是,她的手卻在我手中劇烈顫抖;我只是懇求她:
有一天午後,我也坐在那兒——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在九月里剛剛開完我們米伽勒節的大年市以後——正在做數學老師布置的代數練習,這時卻發現順著長街從底下爬上來一輛奇怪read.99csw•com的車子。那是一輛有兩個輪子的架子車,由一匹野性的小馬駒拉著,車上載了兩口很大的箱子,箱子中間坐著個金黃色頭髮的女人,塊頭兒大大的,臉上木無表情,旁邊還有一個九歲光景的小女孩,生著滿頭黑髮的小腦袋活潑地不住轉來轉去;車旁走著一個身材矮小、目光愉快的漢子,他手握韁繩,黑色的短髮從綠色的鴨舌帽底下伸出來,就像一柄柄利劍。
「好的,好的!」我急不可待地叫起來,彷彿他是答應給我什麼最好玩兒的東西似的。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他邊說邊合起掌來。「是的,是的,小麗賽和小保羅,他倆那會兒在一塊兒玩兒來著!——小保羅!您就是小保羅?啊,我完全相信:那活潑的孩子的善良的小臉還沒有變!」他激動地點著腦袋,頭上短劍般的白髮也顫動起來。「不錯,不錯,我們再沒到你們那兒的海邊去;當初可還是好時光,我的老婆,偉大的蓋塞爾布萊希特的閨女還和我在一起!『約瑟夫,』她總是講,『人的腦袋上要是也有根提線,你就會對付他們啦!』——要是她今天還活著,人家就不會關我進監獄。你仁慈的主喲,我可不是賊呀,保羅森先生!」
她微微抬起頭來。「叫我說什麼呀!」她道,「你自個兒清楚,是你把小丑給擰壞了。」
「可是保羅,咱們是流浪藝人,你的那些老鄉們會怎麼講呢?」
她用黑眼睛望著我,顯出疑慮的神氣。
木偶們連同全套舞台道具,都存放在廂房頂樓的一個貯藏室內。只有禮拜天下午,他才一會兒把這個,一會兒把那個拿進他的小房間,整理它們的提線和關節,擦拭擦拭,或者把什麼地方修理一下。這時候老亨利常常銜著短煙袋站在旁邊,聽他講木偶們的故事;而木偶差不多是個個都有自己特殊的遭遇的。不是嘛,現在已經知道,那個雕刻得十分可愛的卡斯佩爾,當初在麗賽的爸爸向媽媽求婚的時候,還為自己年輕的製作者當過媒人哩。為了使某些場面更加生動具體,老爺子講著講著就動起提線來;我和麗賽往往也站在院壩中,透過葡萄藤蔭蔽著的窗戶往房裡窺視;可裡邊的兩個老小孩多半玩得忘乎所以,非得等我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才會發現我們這些觀眾的存在。
「等等,等等!」我高叫著衝下土丘。
「我不知道,爸爸,」我繼續在碗里舀著說;我的腦子還完全亂糟糟的。
「請代我問候你的家,當你回到了故鄉,」臨別的那天晚上,麗賽送我到門口說。「我眼前還看見那所房子,那門前的長凳,那園中的菩提樹;啊,我永遠不會忘記它們;在世界上我再沒有找到過那樣可愛的地方!」
我問麗賽,她有沒有帶身份證。
「感謝上帝,」我心裏想。「他還是好好兒的,還跟上個禮拜天在美麗的格諾維娃城堡中一樣地歡蹦亂跳!」說也稀罕,上午我在腦子裡還當他只是個不怎麼樣的木頭人,可現在一句台詞剛出口,他又恢復了全部的魔力。
現在她已不像當初和適才孤苦無告時那樣講家鄉土語,家鄉話的影響在她已所剩不多;因為她父母親儘管沒再到咱們濱海地區來,卻多半仍在德國中部一帶停留。幾年前母親已經死了。「別拋下你的父親!」她臨終時還挨著女兒的耳朵囑咐,「他那顆心好得像個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是混不下去的啊!」
「那我也留下!」
「瞧,那鮮紅的多漂亮!」麗賽說,一邊衝著一塊法國印花布點著腦袋,非常想要的樣子。
「你怎麼一個人到這兒來的?」我問。「出了什麼事?你的父親在哪裡?」
「跟我走吧,」我勇敢地說,「包你一個錢不花,麗賽!」
我想起剛才那咋啦一聲。「嘿,沒什麼事兒!」我自己安慰著自己,跑下旋梯,穿過後門,到了外邊。
「嗯,保羅,我聽見啦。」
「困了嗎,麗賽?」我問。
台上的演出停止了;從布景中間傳出來老木偶戲藝人顫抖的喊聲:
在上午只掛著兩個木偶的那條鐵絲上,我看見今晚登場的整個班子。那兒掛著臉頰瘦削蒼白的浮士德博士,額頭上長著角的麥菲斯托胖勒斯,三個黑毛小鬼;在生著翅膀的蟾蜍旁邊還有兩位卡斯佩爾。在慘白的月光中,全都紋絲不動,我覺得簡直就像一些死屍。幸虧頭號卡斯佩爾的大鼻子又耷拉到了胸脯上;不然,我相信他一定會拿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的。
而你瞧,我們不是就憑勇氣和誠實的勞動挺過來了嗎?
這時從戲台那邊傳來卡斯佩爾第二的喊聲:「戲演完啦!瑪格麗特,咱倆最後跳個舞吧!」在同一剎那,我們頭頂上便響起雜沓凌亂的腳步聲,人們乒乒乓乓爬下看台,向著出口涌去。走在最後的是城裡的樂師和他的夥計們;我聽見他的大提琴撞在牆上發出的嗡嗡聲。隨後便慢慢安靜下來;只有在前邊的舞台上,滕德勒夫婦還在談話和忙碌。一會兒他倆也走進了觀眾席,像是先吹熄了樂台上的燈,又在吹兩邊牆壁上的燈;大廳里越來越黑了。
「我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她聲音暗啞地說,說完又低下了頭。
我踱向窗口。我的思想已飛回故鄉;但不是飛到我的親人身旁,我在那兒已沒有親人,我已嘗夠了生離死刑的滋味兒。我的母親還容我最後親手替她老人家合上眼睛;幾個禮拜前我的父親也去世了;在當時來說是相隔那麼遙遠的情況下,我甚至沒能回去替他老人家送葬。但是,父親的工場還等著遊子去接管。雖說老亨利還健在,並且得到行會師傅們的同意可以把營業繼續維持一段時間,再說我自己又答應過師娘,要再堅持幾個禮拜等她的兒子回來才走,可是,我的內心再也得不到平靜,父親的新墳不容我繼續滯留在異地。
可是我沒吭聲;麗賽的抱怨並非沒有道理。——他們不得不返回村裡去;馬車和車上裝的東西全給村長扣下了,老滕德勒還奉命跟隨騎著馬的警察,步行到城裡投案去。儘管警察一再地驅趕她,麗賽仍遠遠地跟在後面,滿以為至少可以陪父親蹲蹲大牢,直到仁慈的上帝使真相大白。誰料人家卻認為她沒有嫌疑;監獄的看守理所當然地把硬往裡鑽的姑娘拒之門外,因為她絲毫沒有在他那所房子里棲身的權利。
我說出自己故鄉的名字,然後道:
麗賽仍然想不通,她說,這個懲罰比真正的小偷將來肯定會受到的所有懲罰都更嚴重,但是,她馬上又補充說,她也並不希望小偷受到多麼嚴重的懲罰,只要她善良的父親的冤屈能夠昭雪就成;唉,他多半是熬不過來了呀!
果真不錯,就是卡斯佩爾。
那是個陰晦的秋日,一片片黃葉已經從樹上飄落下來,在我頭頂上的空中,一群向海上飛去的水鳥在發出鳴叫;周圍看不見一個人影,聽不見一點人聲。我慢慢穿過野草凄迷的小徑,來到了一片隔在園子和樓房間的石砌院壩上;院壩並不寬。——真的!那樓上果然有兩扇朝著院子的大窗戶;可是,在那些用鉛條嵌起來的小小的窗玻璃背後,卻黑洞洞的啥也沒有,一個木偶都看不見。我站了一會兒,在周圍的一片寂靜中,不禁心驚膽戰起來。
「散步?」她拖長了音調重複著我的問話。「嘿,你呀——真叫聰明!」
只是我自己腦子裡在嘀咕呢,還是卡斯佩爾真對我這麼說了呢?我不知道。
我轉過臉來,麗賽已經不在跟前;她準是跑到了大門口,監視父親是不是已經走回來啦。——這當口我聽見她在大廳門邊喊;
新婚後的第一個早上,約瑟夫老爹放了兩個口袋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大的一個口袋裡裝的是哈爾茨礦區鑄的銀幣,小的一個口袋裡裝的是克萊姆尼茨地方鑄的金元。
接著,我們手拉著手,就像兒時一樣,向著我好心的師娘家走去;她從窗戶里已經看見我們。
「得,得,費瑟爾!」滕德勒先生從對面喊:「你真是個怪人。這齣戲一直很叫座;再說,我看對於世上那許多不信神的人也是一個教訓和儆戒!」
我多高興聽見人家稱讚我的這些朋友們呀!是的,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就連滕德勒太太現在也從她那義大利大草帽底下親切地向我點頭,當我晚上從她的售票口旁邊——我已不需要票——溜進大廳里去的時候。——每天中午我放學回來才跑得叫快哩!我知道,在家裡一定能碰見小麗賽,她要麼在母親廚房裡幫著做些這樣那樣的小事,要麼坐在花園裡的長凳上讀書或者做針線什麼的。不久,我也把她爭取來當了我的幫手;在我覺得已經把事情的奧妙了解得差不多以後,便決心一不做二不休,也要建立一個自己的木偶劇團。首先我開始雕刻木偶;滕德勒先生的小眼睛里閃著善良而俏皮的光芒,給我以挑選木料和刻刀方面的指點與幫助;沒過多久,從一塊木頭板子里確確實實也誕生出了一個卡斯佩爾似的大鼻子。然而,那小丑穿的黃布大褂我卻很不感興趣,因此,麗賽必須用又去找老加布列爾要來的碎布頭兒,縫製各式滾金鑲銀的小斗篷小短襖,以備將來讓上帝知道的其他那些木偶穿戴。老亨利也時不時地從作坊里來我們這兒看看;他銜著一根短煙袋,是我父親的夥計,從我記事之日起就在我們家裡了。他從我手裡奪過刻刀,三下兩下就使這兒那兒有了個樣子。可是我想入非非,甚至對滕德勒那位項抓隊的卡斯佩爾也不感到滿足;我還要創造一些嶄新的東西;我為我的木偶想出三個從未有過的、靈活之極的關節,使它的下巴能左右搖擺,耳朵能來回移動,下嘴唇能上下開闊;喏,它最後要不是由於關節太多而未出世就早早夭折了的話,準會是個聞所未聞的大好佬哩。而且非常遺憾,不論是普法爾茲伯爵西格弗里特,還是木偶戲中的任何別的英雄,都未能經我之手得到愉快的新生。——對於我來說,比較成功的是建造了一個地下室;天氣冷的日子,我和麗賽坐在裡邊的小板凳上,藉著從裝在頭頂上的一塊玻璃透進來的微光,我給她念魏森的《兒童之友》中的故事;這些故事,她真是百聽不厭。同學們因此譏諷我,罵我是女孩子的奴隸,怪我老眼木偶戲子的女兒混在一起,不再和他們玩耍。我才不管他們哩;我知道,他們這麼講只是由於嫉妒,可有時把我惹急了,我也會很勇敢地揮起拳頭來的。
「浮士德,浮士德,別聽他的!」從右邊傳來另一個溫柔的聲音。
正當三個渾身黑毛的魔鬼在火雨中從天而降,前來捉拿可憐的浮士德的一剎那,我覺得自己腳下的一塊木板動了動。我彎下腰去,準備把它挪好,卻聽見下面的黑窟窿里似乎有點什麼響聲;側耳細聽,就像是一個孩子在啜泣。
昨天,他們就這麼走進了一座有教堂的大村子,在那兒作午間休息。父女二人吃過簡單的午餐以後,滕德勒就倒在桌邊一條硬邦邦的長凳上,酣睡了半個小時;麗賽這時則在外邊喂他們的馬。少頃,他們又身上裹著毛毯,冒著酷寒,重新上了路。
第二幕更加精彩。在城堡里的僕人中出現了一個穿黃布褂子的老兄,名字叫卡斯佩爾。如果說這小子還不算活蹦亂跳的話,那就永遠不會有什麼東西是活蹦亂跳的啦;他不住地逗著樂子,觀眾笑得連大廳都抖動起來;他的鼻子大得像條香腸,中間必定還裝著關節,因為在他發出愚蠢而滑稽的大笑的時候,那鼻頭還會左右搖動,彷彿他自己也樂得不可開交似的;同時他的嘴巴也張得很大,下巴頦碰得咔啦咔啦直響,就像一頭老貓頭鷹在打咕嚕一樣。常常只聽一聲「來哉!」他便已經跳到舞台上;然後他轉向觀眾,先只用他的大拇指與觀眾攀談;他這大拇指意味深長地轉來轉去,恰似真的在講:「這兒沒有,那兒沒有;你得不著,你啥也沒有!」臨了兒再加上他那對斜視的眼睛,真正太富於誘惑力了,以致不多會兒工夫,全場的觀眾也凈都變成了瞟瞟眼。我更讓這可愛的傢伙完全給迷住啦。
「我等我爸爸,」她回答,「他回旅館取繩子和釘子去了;他在做今晚上演出的準備。」
「去!別逗我!——不是的,咱只想買點零頭布!」
我懷著狂跳的心,從觀眾中間擠過去,從側面爬下了看台。我很快鑽到看台下的空洞裡邊,順著牆報站直身子往前模去;因為幾乎毫無光線,我到處都碰著支在裡邊的木條木柱。
「啊,麗賽,理解我吧!」
可是還沒等我回答,她已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想必是已經從我的目光中看出,我仍然有勇氣吧。
「我是問,」我說,「你的母親在不在樓上?」
「上賣布的那兒去唄!」
「不行,要卡斯佩爾的閨女唱歌!」
她張大黑黝黝的眼睛望著我。
然而浮士德與惡魔立下了誓約。
「你必須替我服二十四年役,然後我就把身體和靈魂都給你。」
麗賽以她忠實的女兒的眼睛看得不錯。他倆一在小客棧里安頓下來,老人就已在作繼續上路的打算——他現在不願再在此地拋頭露臉——誰料這工夫卻患寒熱病起不了床啦。我們不得不馬上請來醫生;然而病卻拖得很長。我擔心他們會陷入困境,便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幫助麗賽,可她卻說:
說著我們就走進樓里,跑上陡斜的旋轉樓梯。——大廳里黑得幾乎什麼都看不見,開向院子的窗戶全讓戲台給遮著了,只是這兒那兒地從幕布的縫隙中射進來一條條光線。
在這所古老的監獄里,空氣似乎也被囚禁起來了,我一踏進長長的走廊,迎面便撲來一股濁氣;走廊兩邊是門挨著門的單人牢房。在差不多到了頂頭的一扇門前,我們停下來;獄交抖接著一大把鑰匙,想要找出需要的一把;門嘎嘎響著開了,我們跨了進去。
「喏,不是嗎,」保羅森又開始說,「現在你也肯定知道,誰是麗賽了吧?」
這其間,我已扯了扯麗賽的衣服,領著她順順噹噹地溜進了咱們家的花園裡。我和她就坐在眼下也替咱倆遮著前的菩提樹下,只是當時那邊那些花壇里沒開紅色的丁香花,不過我清楚地記得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九月的午後。我的母親也從廚房裡走了來,開始和木偶戲藝人的小姑娘拉話;要知道媽媽也是有自己的一點兒好奇心的。
我抬頭望去,看見上面正是黑鐵匠那個息子的醜臉。他們馬上不吱聲了,擦著我身邊跑出門去;我心中已經明白,罪魁禍首是誰。
「可再過一小時天就黑了;這樣的鬼天氣,您是不能再呆在大街上的!」
她問小姑娘叫什麼名字,是不是一直就這麼從一個市鎮流浪到一個市鎮的——嗯,她叫麗賽——這個其實我已對媽媽講過好多遍啦——這是她的第一次旅行,因此嘛她的標準德語還講得不怎麼好。——她是不是念過書呢?——當然,她去念過書;不過做針線卻是跟她的老姑媽學來的;老姑媽也有這麼個花園,她們也曾坐在花園中的長凳上;現在呢她只能跟母親學,母親可嚴厲啦!
麗賽只得先喝;在喝的時候兩顆晶瑩的淚珠滴到了杯子里;隨後老太太才允https://read.99csw.com許她講話。
我無計可施,只好滿足於與她輪流在夜裡守護病人,或在晚上他感覺稍好時坐在病榻旁陪他一個半個小時。
「唉,親愛的先生,」他說,「我並不是什麼機械師;這個稱號只是我連同木偶一起承繼下來的。論職業,我原本為貝爾希特斯加登的一名木刻匠。可我已故的岳父——您大概聽說過他——卻是著名的木偶戲藝人蓋塞爾布萊希特;我老婆蕾瑟爾至今仍以有這位父親為榮哩。卡斯佩爾身體里的機關就是他造的;我不過刻了一下面孔而已。」
他搖搖頭,說這一切都不夠;何況那筆小小的財產的一部分還是他當初在我們城裡賺的;眼下行頭還在,所有的劇目也仍然記在他的腦子裡。
明日,星期六晚上七時,在市政廳,機械師約瑟夫·滕德勤親自演出帶歌唱的四幕木偶劇:《美麗的蘇姍娜》。
我很快就贏得了保羅森師傅的好感;除了規定的學習時間,我有時晚上去看他,他也非常高興。隨後我們就要麼坐在作坊里,要麼在夏天——須知我倆一直交往了好多年——就坐在他家小園子里那棵大菩提樹下的長凳上。從我倆的談話中,或者更確切地說從我這位大朋友對我講的話中,我學到了許多東西,想到了許多東西;這些東西在生活中儘管如此重要,我後來甚至在高中課本中卻也找不到一點蹤跡。
我突然想起,無論對於對面那個老看守,或是對於刑事檢察官先生,我都是個少不了的人;他們一個靠我替他維修紡紗機,一個靠我替他磨那把寶貝摺疊刀。通過前者,我至少可以去探視關在牢里的人;在後者面前,我至少可以為滕德勒先生出個擔保,也許還促使他加快案子的辦理。我請求麗賽忍耐忍耐,自己隨即動身到對面的監獄去。
「是的,親愛的先生,」他說,「為了應付這種情況,我們總是準備著一些噱頭兒。就說這傢伙,他也有個侄兒,就是卡斯佩爾第二,聲音和他一模一樣!」
「保羅森太太!」我回答。「好像我沒有先見之明似的!可她講話總還帶點南方口音,細細的眉毛底下一雙眼睛仍舊漆黑漆黑的啊。」
「再見!再見!」麗賽大聲喊著;小馬開始邁步,它脖子底下的鈴兒又了當了當響了起來;我感覺到她的小手從我手裡滑出去了。就這樣,他們又繼續漂泊,在那廣闊而遙遠的世界上。
我仍然一個勁兒地望著對面,心想:「她沒準兒還會點點頭吶。」
十二點啰!十二點啰!
這麼又鬧了好一會兒。突然扔來一塊大鋪路石,不偏不倚地直衝著舞台飛去,一下子打中卡斯佩爾的提線,小木偶從老藝人手中滑脫,掉到了地上。
滕德勒先生不響了。——整個大廳里似乎還只有一盞燈這著。夫妻二人慢慢朝著出口走去。
「在監獄裡頭,保羅。」
「啊,沒關係,一點沒關係!」他尷尬地應著,樣子十分謙卑,「我早已忘記了。」
「我要陪著你!」
「喔,喔,」老先生應著,「在木偶戲子波勒家裡!」
「是的,是的,」我提高了嗓門,「我差不多相信,我就是他派來幫助您的!」
喊完他清了清嗓子,又神氣活現地邁步朝著與我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跟在他背後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為的就是多聽幾次那令人歡欣鼓舞的通知;要曉得我還從來沒有看過戲,更別提木偶戲。——當我終於轉身往家裡走的時候,墓地發現有一件小紅衣服朝我移動過來;果不其然,真是那個演木偶戲的小姑娘。她儘管衣服退了色,但在我眼裡仍像童話里的人物似的,身上裹著美麗的光輝。
然而我抱怨得太早了;那兒,在布景和牆壁之間繃著的一根鐵絲上,掛著兩個漂亮的木偶;由於它們是背朝著我,我沒有認出是誰來。
隨後,在鏟下最後一鍬土時,牧師念出了令人感到安慰的祝願:「願你能從泥土裡獲得再生!」
「唉,親愛的上帝,」卡斯佩爾哀叫著,「我這個可憐蟲怎麼這樣倒霉呀!您說『智齒』嗎,學士先生?咱們家可還從來沒誰有過這玩藝兒啊!如此說來,咱這卡斯佩爾家族算是完嘍?」
我告訴他,我剛才碰見了他的麗賽,這下子他才瞪大兩眼望著我。
「快點兒,快點兒!」她一邊叫喊,一邊就拽著我穿過黑暗的場子,向外面的旋梯走去。「我原本是不該放你進來的,」她繼續說,「管他呢,這下你該高興了吧!」
我的朋友不再做聲,眼睛盯著墓地上那些大樹背後的晚霞出了神;我呢,卻早已看見保羅森太太那張親切的面龐,正探出我們又重新靠近的花園門,在朝我倆張望。當我們向她走去時,她大聲道:
「請原諒,老師!」浮士德的弟子瓦格納走進屋子。他請求允許他雇一個幫手于那些粗笨的家務事,以便他能更專心地學習。「有一個叫卡斯佩爾的年輕人前來應徵,」他說,「看樣子人挺不錯。」
保羅森知識廣博,不僅是在他那個小小的行道中為人稱道而已,對於手工業未來的發展他也具有遠見,以致眼下在宣布又發現了什麼新的科學真理的時候,我常常就突然想起:這不是你的老保羅森早在四十年前就說過了的嗎?
「這樣的職責咱可不想盡,」師娘頂了我一句,幾乎有些生氣地倒在椅背上。
「嘿,你呀!——我可不是告訴過你嗎!」
當老先生表示讚賞的時候,我父親便告訴他,我可是在保羅森師傅家裡當學徒已差不多快一年了哩。
「真的不要錢嗎?」她惶惑地問。
我明白這個道理;與荒涼冷清的大廳比較起來,那兒甚至是個僻靜宜人的所在,簡直像間小密室。我們兩個可憐的小傻瓜很快就用毯子包裹嚴實,緊緊相偎地坐在大箱子里,背和腳都抵在箱壁上。遠遠地,我們聽見沉重的廳門的門樞在嘎嘎直叫;可在這兒,我們卻既安穩,又舒適。
「可我們沒走多遠,」麗賽講道,「從後面村子里就趕來一個騎馬的警察,衝著我們大喊大叫,說是酒店老闆櫃檯里的一包錢被人偷走了,而當時唯有我那無辜的父親在房裡!唉,我們遠離故鄉,沒有親友,沒有榮譽,誰都不認識我們!」
「保羅,」她大聲說,「你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你的話。」
接著又是冬天,約瑟夫老爹在禮拜日重新從頂樓的巴藏室里把他的木偶搬了下來;我想過,往後的一些年頭他就會這麼安安靜靜地,在時而種種花草時而玩玩木偶中度過去吧。不料有一天早上,我正一個人坐在起居室吃早餐,老人家卻表情異常嚴肅地走了進來。
「一定讓他跟咱們一塊兒去,麗賽!在後屋,那兒空著兩間房間,他可以居住和工作;老亨利的卧室就在旁邊。」
第二天中午,我放學回來,在我家的作坊里碰見了滕德勒先生和他的小女兒。
談話開始令我覺得有些尷尬了;可忽然,膝德勒先生善良的臉上閃爍著木偶戲藝人所有的機智的光輝。
「這叫什麼話!」女人叫起來。「她就是該受懲罰嘛;她明明知道,那個奇妙的木偶還是我故去的父親傳下來的!你永遠也甭想再修好它;而第二個卡斯佩爾只能勉強代替一下!」
「孩子,孩子,」師娘說,同時向我招手示意,「快別講這些造罪的話!」
我儘管轉著這樣一些自我陶醉的念頭,可時不時地耳朵里仍響起那木偶身體中發出的咔啦一聲,一整天,我想盡了辦法,也沒能使現在從我內心裡發出的這個聲音安靜下去。
「上帝保佑!」她說,「我真不知道外邊喊喊嚷嚷的是什麼東西!可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呢?」
保羅森站起來,我們於是信步走去,來到了花園背後的環城林蔭道上。我們只遇見很少的人,眼下已是晚待的時候。
我真叫有眼無珠啊!我竟又見到了她,我兒時的伴侶,那個演木偶戲的小麗賽!自然,她眼下已成長為一位窈窕美麗的少女,在她童年時總是笑吟吟的臉上,最初的歡樂的光輝消逝以後,如今只留下了深深的愁苦。
「麗賽!」我失聲叫道。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說:
「你挨鞭子,麗賽!」我覺得這下子完了。「你的父親真這麼凶嗎?」
當我朝著箱子走去時,聽見麗賽在窗口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
「是啊,是啊,」他微笑著說,高高興興地抬起眼來望著天花板,好像能透過它看到遙遠的彼岸的那個世界似的,「一點不錯,我是從來不會對付世人,可到了天上和天使們在一塊兒總會好一些,至少,無論如何,麗賽,我也能在那裡找到你的母親。」
「你從來沒問過,保羅,」老爺子說。「可咱們麗賽並不是窮得連一點陪嫁也沒有的!再說,我反正也用不著了。」
麗賽沒有回答,只讓我握著她的手,用自己善良的眼睛望著我。
害癱病的老獄吏正在大罵那些無恥的娘兒們,說她們總是沒完沒了地要求去牢里看自己的賊丈夫或賊老子。可我不准他這麼稱呼我的老朋友,除非法院「依照法律」加給他這樣的稱呼,而且我敢保證,此事絕不會發生;終於,在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了一陣以後,我們一塊兒爬上寬大的樓梯,到了樓上。
「可是,你們又在這兒幹嗎呢?」我繼續追問,同時越過院壩朝著她走去。
「你是去散步嗎,麗賽?」
這當口,有誰敲起門來。
他若有所悟地微笑著,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聽著,保羅,」他隨後說,「你不能常進戲園子;鬧不好,那些木偶最後也會跟你一塊兒進學校去的。」
我重新爬上路旁的高丘,目不轉睛地遙望著在滾滾塵土中駛去的小車。鈴兒的丁當聲越來越弱;有一會兒,我還看見在木箱中間有一塊白色的頭巾在飄動;最後,一切都漸漸消失在灰色的秋霧中。這當兒,一種像是死的恐怖似的感覺突然壓在我心上:你再也見不到她啦,再也見不到!
我們用岳父在園子里親手種的花把他的棺木蓋起來;花環之多大大增加了靈樞的重量。人們把他的棺木抬到公墓里,那兒靠近圍牆已挖好一個墓穴。在棺木放下去后,我們的老牧師就走到墓穴邊上,講了一番安慰和祝願的話。老牧師一直是先父母的忠實朋友和顧問;我的堅信禮就是他主持的,麗賽和我結婚也請他行的婚禮。在墓地周圍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彷彿一位老木偶戲藝人的葬禮也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熱鬧好瞧似的。事實上的確也發生了一點特別的情況;只不過知者不多,僅有我們站在近旁的人才發現了吧。當老牧師按照風俗操起準備好的鐵鍬,鏟了第一鍬上往下扔的剎那間,從出家門起一直靠在我胳膊上的麗賽突然痙攣地抓住了我的手。土掉在棺木上發出嗵嗵的聲音。「你是泥土所捏成!」牧師剛剛才念出這一句詞兒,我就看見越過眾人的頭頂,從圍牆邊上朝我們飛來一個什麼東西。我一開始以為是只小鳥,可它卻很快往下沉,剛好落到墓穴中。由於我站在稍微高一點的土堆上,一轉頭,正好瞅見黑鐵匠的一個兒子在公墓的圍牆後邊蜷下身去,隨後便逃跑了;我突然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麗賽在我旁邊尖叫一聲,老牧師再次舉起的鐵鍬也滯留在空中。我往墓穴中一瞧,便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在棺木頂上,在鮮花和土塊之間,部分地已經讓土蓋住了,坐著他,我童年時代的老朋友卡斯佩爾,那位小小的滑稽大王。——不過他眼下樣子一點兒不可笑,而是悲哀地把大鼻子垂在胸脯上,舉起那條拇指十分靈活的胳臂來指著天空,彷彿要向世人宣告,在世間所有的木偶戲演完以後,那上邊就有另一齣戲將要開場了。
麗賽高興得臉蛋兒通紅,轉眼間已吻了我母親的手,搞得我母親反倒十分不好意思起來;你知道,我們這地方的人不大懂得那一套愚蠢的禮節!——幸好這時兩個男人從作坊里走來了。
前排座位上幾乎完全沒有人,中間也坐得稀稀落落的,只有在最後的廊子上才人頭挨著人頭。——當演出面對老這樣一些觀眾開始以後,一上來一切倒也正常;小麗絲記住了自己的台詞,念起來順順溜溜。可隨後卻來了那支倒霉的歌!不管她怎麼賣力使勁,也沒能使嗓音變得柔和一點;正如約瑟夫老爹先前所說,她唱得真是瓮聲瓮氣的。突然廊子上有人大叫一聲:「唱高一點兒啊,駝背麗絲!唱高點兒!」當麗絲聽從人家的呼喊,拚命去爬那無法達到的高音階時,大廳中更爆發出陣陣狂笑。
「喏,」她大聲道,「要遲到了,數學教員會狠狠罰你的!早已打過七點,難道你不曉得?」
我們生活得和和美美,心滿意足;我的營業也一天好似一天。對於我們的婚事,故鄉的好人們熱熱鬧鬧地談論了幾個禮拜,可是正由於眾口一詞地認為我這樣做是發了瘋,沒有持不同意見的,失去了火上澆油的對立面,談著談著也就沒勁兒了。
師傅默默地伸過胳膊去樓住她。隨後大伙兒就走進屋去,慶祝他倆的結婚紀念日。
「你想給自己扯一件新衣服嗎?」我又問,真叫夠傻氣的。
臨了兒,「晚安,保羅!啊,我真想睡覺!」說完,麗賽就跑開了;我壓根兒沒有發現,我們已經走攏家門口。
此後的一些年,每當秋天又來到,每當候鳥又飛過我們城市的花園上空,每當對面的裁縫旅店跟前的那些菩提樹又開始飄下黃葉,這時節我便會常常坐在我家門外的長凳上,心裏想著,那輛由棕色小馬拉著的敞篷車終於又會像當初一樣,順著大街,丁零丁零地從下邊爬上來了吧。
「我就是那個淘氣鬼,他當時擰壞了您的奇妙的卡斯佩爾!」
「買零頭布,麗賽?」
「喏,你現在還有勇氣嗎,保羅?」
「可是,」我問,「那位滕德勒老先生又到哪兒去了呢?」
「麗賽!」我腦子裡一閃。「有可能是麗賽!」我所乾的壞事又整個像塊大石頭似的壓在了我心上;現在哪兒還顧得上浮士德博士和他下不下地獄喲!
我的心停止了跳動;報應來了不是!我恨不得逃走,可又感到羞恥。要是麗賽因為我受到打罵怎麼辦!
論原籍保羅森是弗里斯蘭人;他的面貌很好地體現出了這個部族的特點:在不甚稠密的金黃色頭髮底下,長著一個深思的額頭和一雙聰慧的藍眼睛;由於父親的遺傳影響,他的口音仍帶有一些故鄉語言的柔美,就跟歌聲一般悅耳動聽。
這我相信——保羅森回答說——黑鐵匠幾年前已經死在收容所里啦;不過當時他還和我一樣是師傅;人倒不笨,就是工作和生活方面同樣都弔兒郎當,白天掙的錢晚上便喝酒打牌全部花乾淨。他對我的父親已經有仇,不光因為父親的買主比他多得多,還因為他倆年輕時在一塊兒學徒,他由於對我父親惡作劇而被師傅開除了。從那年夏天起他加倍恨我,因為城裡新開了一家織布廠,儘管他拚命地拉生意,修配紡織機的工作還是交給了我一個人。自此,他和他的兩個兒子便不放過任何發泄自己怨恨的機會,對我進行種種挑釁。說起他那兩個兒九九藏書子,他們在他那兒學徒,干起壞事來甚至賽過了自己的老子。可我當時卻沒有心思去顧及這號人。
「哎喲,我的牙齒,我的牙齒!」卡斯佩爾嚷嚷著。
善良的孩子般的老人死了;我和麗賽都為失去他而非常難過。老亨利沒過幾年也步了他的後塵;在他還獨自活在世上時,每逢禮拜天下午便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彷彿想找什麼人卻又總是找不著似的。
「啊不;你不是也在這兒嗎!」
「您大概不認識我了吧,滕德勒先生,」我問。
「快喝點兒,」她說,「先定定神;瞧你的小手都完全凍僵啦。」
「唉,麗賽,」我說,「現在哪兒還有我的家喲!人去屋空,滿目凄涼啊!」
總算搞清楚了,卡斯佩爾不過是個真正的木偶;可是麗賽——她的口音是多麼動聽!她並且馬上就親親熱熱地領我上去看了她的木偶!誠然,她自己就告訴我,她是瞞著父親這樣做的,這不完全對頭。不過,就算不光彩,我還是得承認:這樣的秘密行徑我心裏並非不喜歡,相反,它倒使事情別有一番滋味兒。我想,當我穿過園子里的菩提樹和栗子樹,重新向著人行道慢慢溜達時,臉上一定帶著洋洋得意的微笑。
我一絲兒不敢動彈。我想:「要是麗賽是你妹妹,能夠一直留在你身邊,那該多美!」要知道我沒有姊妹;如果說,我對哥哥弟弟還不怎麼想的話,我可是常常幻想過和一個妹妹在一起生活的情景;真不理解我的那些同學,他們真有了姊妹妹妹,竟然還能和她們吵嘴打架。
「今晚上他又要演出嗎?」我問。
緊接著的一個禮拜天,我被保羅森夫婦邀請去吃晚飯,共同慶祝他們的結婚紀念日。時值盛夏,我動身又很早,走到時女主人還在廚房裡張羅著,保羅森於是就領我走進花園,我倆一塊兒坐在那棵大菩提樹下的長凳子上。這時我又想起了「木偶戲子波勒」這個綽號,它在我腦子裡不斷閃現,弄得我幾乎無法回答師傅的問話;終於,他批評起我的心不在焉來,態度可說相當嚴厲,於是,我只好硬著頭皮問他,那個綽號是什麼意思。
「來!」麗賽招呼我,同時把掛在側面牆邊的一條當擋子的睡毯撩上去;我們往裡一鑽,我就已經站在那神奇的殿堂前。——可是,從背後看去,在大白天里,這兒顯得是那樣寒酸;僅僅是一個用木板條釘成的框子,上面垂著一塊塊色彩斑駁的布片;而它便是聖女格諾維娃向我展示自己的一生,使我神往陶醉的舞台。
「我親愛的孩子,他已去了我們大家最終都要去的地方,」我的朋友回答。「在那邊的綠色基地里,他與我們的老亨利並排安息在一起;不過,隨他進墳墓的還有另外一位,還有我童年時代的一個小朋友。我很樂意給你講,只是咱們得再走開點兒;我妻子有可能正好來找咱們,而這件事我不願讓她再聽見。」
與此同時,提在他手裡正與美麗的蘇珊娜配戲的卡斯佩爾,就像得了痙攣症似的把自己靈巧的鼻子不住地甩來思去。
我這才明白過來,是那個老木偶戲藝人不讓他安靜;他已不能滿足於僅僅有他的朋友老亨利這一個觀眾,他必須再次在聚集起來的眾多的人面前,演出他的節目。
「這就是麗賽!」我在跨進房間時大聲說,「您想想,師娘,麗賽啊!」
「機械師兼木偶戲藝人約瑟夫·滕德勒先生,昨天從首府慕尼黑蒞臨本城,今晚特在打靶場大廳作首場表演。演出的劇目為:普法爾茲伯爵西格弗里特和聖女格諾維娃,四幕木偶劇,附有伴唱!」
喏,在一個禮拜天的午後,我和師娘坐在起居室里;起居室的窗戶正對著前面一所大監獄的正門。那是在一月里,氣溫表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外面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不時他還從附近的山裡刮來呼呼的寒風,把小冰塊卷得在鋪著石塊的路面上亂滾,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音。
一個禮拜以後,我就回到了這裏,我從山區回到了海邊,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我和亨利狠抓了一下營業,同時為約瑟夫老爹布置好了后屋中那兩間空著的房間。——又過了兩個禮拜,正值園子里的春花開始飄香的時節,從下面街上便傳來了鈴兒的丁當聲。「師傅,師傅,」老亨利叫著,「他們來啦!他們來啦!」接著,那輛載著兩口高高的木箱的小馬車便站在我家門前。麗賽來了,約瑟夫老爹也來了,兩人都眉開眼笑,滿臉紅光;整個的木偶戲行頭都跟他們一起搬進了我家裡,因為有過明確協議,這些東西必須陪伴約瑟夫度過晚年。反之,小馬車不幾天就賣了。
我鬧不清他的意圖何在,但仍間他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他不是也在作坊中幫忙嗎?我的營業現在有了更多贏利,不也主要是他在我婚後的那天早上交給我的錢所生的利息嗎?
「我嗎?——我在遛達著玩兒,麗賽!——可你告訴我,你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在演戲?」
「你的幫助我樂於接受,不過別擔心,我們還沒抬據到這種地步。」
「卡斯佩爾萬歲!」
另一個卻只是說:「別出聲,就你聰明!」說時還戳了他肋巴骨一下。  說話間,卡斯佩爾第二又已經出現在舞台上。他和他生病的叔叔像得簡直分不清楚,說起話來腔調也一模一樣;只不過他缺少那個靈活的大拇指,大鼻頭裡邊似乎也沒有關節。
「仁慈的主會幫助我,」我聽見她低聲說。
滕德勒先生輕輕撫摸著女兒黑色的頭髮,然後轉過臉來望著我父親,聽他解釋打算如何修理木偶。
保羅聽了微微一笑。然而,妻子的打趣話和丈夫的微笑,都清楚地表明他倆心照不宣,知道彼此是如何緊緊地心貼著心。
台上出現一間屋頂像穹隆似的哥特式房間。浮士德博士身穿黑色長袍,坐在一本翻開的大書前;他苦苦抱怨,他所有的學問都沒有用處;他衣裳破舊,負債纍纍,因此只好去找地獄里的魔鬼幫助。
午飯後,我站在家門前,心怦怦跳著,考慮是否可以大起膽子去向父親要錢買門票,以便今天就去看首場演出;說實話,能站在廊子上我已經滿足嘍,那兒兒童票只要兩先令。這當口,在我還沒拿定主意之前,麗賽就從街對面朝我飛跑過來了。「爸爸給的!」她說;我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她又跑了。可是在我的手心裏,已捏著一張紅色戲票,上面印著幾個大字:頭等座位。
「跟我一塊兒回去吧,麗賽,讓咱倆共同努力,在那現在無人居住的家中開始一種新的生活,美好的生活,就跟那兩位你熱愛的人所過的生活一個樣!」
這一切——我的朋友停了一會兒說——都使我們非常難過,但是我們兩個年紀輕輕,並未因此就死去。不久以後,我們的小約瑟夫也出世了,我們便有了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所必須的一切。年復一年地,只有那個黑鐵匠的大兒子還使我回憶起這些往事。如今他成了一個永遠到處流浪的幫工,破衣爛衫,潦倒墮落,靠同行業的師傅按行會規定給予他這種人的施捨過活,在經過我家時也同樣每次都要進來乞討。
我是在這所房子和這座花園裡長大起來的,從前,我勤勞的父母親就住在這裏,希望我的兒子將來也住在這裏!——我當孩子的時代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但當時的有些事情對於我還歷歷如在眼前,就像一幅幅用彩筆描繪的圖畫一樣。
那剛才還聽見的啜泣突然一下子沒有了,但在最靠里的一個角落上,我發現有點什麼在蠕動。我摸索著繼續朝前走,果然——她坐在那裡,身體蜷成一團,腦袋理在懷中。
接著便開始了一段對孩子們來說是最最幸福的時期。麗賽不只第二天下午,而是一連好多天都上我家裡來;她固執地請求,直到終於同意了她參加縫自己的新大衣。雖然交給她做的都是一些無所謂的活兒,可母親說小孩子就該鍛煉鍛煉。有幾次我也坐到她們旁邊,給麗賽讀一本父親在拍賣場上買來的魏森的《兒童之友》;她還從來不知道有這種有趣的書,聽得高興極了。「真有意思!」或者「嘿,世界上竟有這等事!」她一邊聽一邊常常發出驚嘆,做針線的手便停在了懷裡。有時她也仰起頭來,用一雙聰明的大眼望著我,說;「是啊,這些故事真不知編得有多好!」
接著,他倆便裹在魔鬼的奇異斗篷里,飛到空中去了。為卡斯佩爾從天上掉下來一隻長著蝙蝠翅膀的大蟾蜍。「要我騎著這地獄里的麻雀去帕爾馬嗎?」他大聲問。那畜生顫顫巍巍地點了點腦袋,他於是騎上去,飛到空中追趕先走的兩位。
「讓咱們堅強地生活在一起,保羅!」她低聲地說。
「其他木偶在哪兒,麗賽?」我問;我真巴不得一下子看見整個班子。
我的大朋友笑起來,我卻暗自決定,在回房去時要好好注意一下保羅森太太,看還能不能在她身上認出那個演木偶戲的麗賽來。
「這麼說,你也是樂意的呷?」
卡斯佩爾不聲不響地呆住了。——舞台背後騷動起來,傳出來壓低的、急促的談話聲;演出顯然中斷了。
顯然,他沒有留神聽我的話,而只機械地動著嘴唇,像在自顧自地講著別的什麼似的。
「既如此,滕格勒太太,」我父親等我講完以後說,同時做了一個很通情達理的手勢,「您大概會允許我單獨來和我兒子了結這件事了吧。」
說得是——叫我怎麼能不動呢。我輕手輕腳地爬上旁邊的一條長凳,開始一根一根地扯起那些線來;先是下巴頦兒啪啦啪啦動了,接著胳臂便舉了起來,臨了兒那根神奇的大拇指也開始靈巧地轉來轉去。這玩藝兒一點兒不困難;我壓根兒沒想到演木偶戲竟這麼容易。——只不過胳臂僅僅能一前一後地動;而在新近演過的戲里,卡斯佩爾顯然曾經把胳臂向兩邊伸,是的,他甚至還用它們抱住過腦袋吶!我於是猛拽所有的線,還企圖用手搬彎他的胳臂,但是不成。搬著搬著,木偶的身體內忽然咋啦一聲。「且慢!」我想,「快快住手吧!你這樣會闖禍的!」
她把自己的小腦袋靠在我肩膀上,已經閉上眼睛。「我的好爸爸在做什麼呢?……」她嘴裏還喃喃著;隨後,我從她平勻的呼吸聽出來,她睡著了。
「我真想不通!你倆有什麼事要商量這麼久了快進屋吧!上帝的恩賜已經擺上桌子;碼頭總監也早等著了,還有約瑟夫和老師娘來的信!——可你幹嗎這麼瞅著我,孩子?」
我立刻跑出家門,到了街上才明白過來,離戲開演還有整整八個鐘頭,夠我等的呢。不過我仍然跑到花園後面的人行道上。站在打靶場敞著門的牧地前,我彷彿受著什麼東西的吸引,不知不覺便走了進去;沒準兒有幾個木偶正從樓上的窗口往外張望吧,我想;要知道戲台就擺在房子的后牆邊啊。不過,我先還得穿過牧地的凸起部分,那兒長滿了茂密的菩提樹和栗子樹。我心裏有點害怕,正在那裡腳根不前,突然一頭掛在旁邊的大公羊往我背上猛抵一下,我便往前踉蹌了約二十步。著啊,我一看四周,已經站在大樹底下。
「棕色小馬哪兒去了?」我問麗賽。
「可是還得滾邊吶,」老爺子說,隨即拿來各種金銀花邊的頭子,以及一小塊一小塊的綠色、黃色綢緞和絲帶,最後再添上一塊相當大的棕色天鵝絨。「儘管拿去吧,孩子!」加布列爾說。「這個可以拿去當你的格諾維娃的皮袍子,要是舊的一件已經退了色的話!」說著,他就把那一大堆漂漂亮亮的東西捆成一包,塞在小姑娘的腋下。
「啊不,」她回答,同時把小胳膊緊緊抱在一起,「只是有些冷!」
「他們會大講特講,麗賽!」
戲又順利地演下去,我心上的大石頭也落了地;不多會兒,我便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魔鬼麥菲斯托胖勒斯穿著火紅的斗篷,額頭上長著角,出現在房中;浮士德正用自己的血,在與他簽訂罪惡的誓約:
於是又引起新的哄堂大笑。
我終於趕到了打靶場。大門敞開著,各種各樣的人都往裡涌;那年頭兒大伙兒還樂於去尋這種小開心,因為上漢堡的路程太遠,能去見大世面以致瞧不起家鄉的小玩藝兒的人畢竟不多。——我爬完橡木旋梯,一眼瞧見麗賽的母親坐在大廳的門口收票。我親親熱熱地走到她身邊,心想她一定會像個老朋友似地招呼我;誰料地木獃獃地坐著,伸手接過我的票,一聲不吭,彷彿我跟她們家絲毫沒有關係似的。——我懷著頗有點受了委屈的心情走進大廳;廳內一片嘈雜,等著看表演的人們全都壓低了嗓門在聊天,再加城裡的樂師也領著三個夥計在演奏。我的眼睛首先注意到的,是大廳前邊掛在樂隊席上方的一面紅色帷幕。帷幕中央畫著一張金色的七弦琴,琴的上方交叉地立著兩支長號;而當時尤其令我覺得稀罕的是,在長號的嘴子上還各掛著一個面具,這邊一個陰沉沉的,那邊一個笑呵呵的,但眼睛都只有兩個空洞。——最前面三排已經坐滿了,我擠到第四條長凳上,在那兒發現有我的一個同學坐在自己父母親旁邊。在我們身後,座位便逐漸高上去,直到最後那條只買站票的所謂廊子,離地板差不多已足有一人高。那兒似乎也已經客滿;我看不十分清楚,因為只在兩邊牆壁上掛著的白鐵罐中點著不多幾支油脂燭,光線微弱,加之粗笨的木橡頂棚也使廳內變得幽暗。我的鄰座要給我講一件發生在學校里的趣聞;我不明白,他怎麼還有心思去想這檔子事;我眼睛看見的,只有那在舞台和樂地的燈光照耀下顯得十分莊嚴的幕布。這當兒它輕輕顫動起來,幕後那個神秘的世界業已開始活動。又過了一瞬,墓地傳出一響清脆的鑼聲,觀眾席上的嘈雜聲冥然而止,帷幕便迅速升起了。——我只往舞台上一瞅,時光彷彿就倒退了一千年。我看見一座有著望樓和弔橋的中世紀城堡,兩個一尺高的小人兒站在院子當中,激動地談著話。一個人蓄著黑鬍子,頭戴飾有羽毛的銀盔,身披綉金斗篷,下身穿著條紅褲子,這就是普法爾茲伯爵西格弗里特。他正要去征討信奉異教的摩爾人,因此吩咐身穿藍色綉金短襖站在一旁的年輕管家戈洛,要他留在城堡中保護伯爵夫人格諾維娃。可是不忠心的戈洛裝模作樣,恰似拚命反對自己的好主人單槍匹馬去投入這場惡戰。他倆在爭論時不住地轉動腦袋,胳臂也一下一下地猛甩猛揮。這時弔橋外邊傳來一陣微弱的、拖長的喇叭聲,跟著美麗的格諾維娃便穿著天藍色長裙,從望樓后奔了出來,一下抱住丈夫的肩膀:「啊,我最最心愛的西格弗里特,但願殘暴的異教徒別殺死了你啊!」可是她毫無辦法;喇叭聲再次傳來,伯爵挺直身子,威嚴地跨過弔橋,離開了院子;外面一支隊伍開技的聲音清楚可聞。如今刁惡的戈洛成了城堡中的主宰。
如此地我還鄉的日期便臨近了,而我的心情也隨之越來越沉重。甚至看見麗賽我就感九-九-藏-書到難過;她很快又要跟隨父親流浪到廣闊遙遠的世界上去。要是他們有個故鄉多好!將來叫我到何處去尋找他們呢,如果我想送給他們問候和消息的話!我想到了我們第一次離別後的十二年——難道,又要熬過長長的十二年才能再見,或者到頭來永生永世再也見不到了嗎?
列位君子聽我說,
「麗賽,」我悄聲說,「咱們會被關在裏面哩。」
「隨他去!」她回答,「我沒有辦法,我不想走!」
他們除了一個當時在外地的兒子,便沒有別的小孩;也許部分地就由於這個原因,老兩口才這麼喜歡我吧,特別是保羅森太太,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相信,我長的這個滑稽的小鼻頭兒,和她的約瑟夫真是太像啦。我不想隱瞞,她還會做一種非常對我口味、但除她以外城裡誰都不知怎麼做的麵食,並且也時不時地邀請我上她家吃飯去。——這樣,保羅森師傅家對我的吸引力就夠大啦。我父親呢,也樂於看見我跟這位好樣兒的市民交往。「可注意別叫人家討厭!」這就是他有時唯一想起提醒我的話。然而我相信,我的朋友從來也不覺得我去的次數太多,因而感到厭煩。
驀然間,我彷彿聽見了我母親的聲音:
「當然吶!給木偶做衣服只要零頭布就夠了;這樣費不了多少錢!」
從我的位置,可以透過一扇窗戶的頂上幾塊玻璃看到樓外。月亮又從剛才遮擋著它的雲幕後邊浮遊出來了;慈祥的老姑媽重新可以從天空俯瞰人間,我想,她準是很喜歡這麼做的吧。一道月華照在靜靜靠在我臉旁的那張小臉上,漆黑的睫毛宛如綉在面頰上的絲制花邊,紅紅的嘴兒輕輕地呼吸著,只是時不時地還從胸中發出一兩聲短促的抽泣;就連這也很快沒有了;天上的老姑媽目光是何等地溫柔啊。
「是嗎,想得妙!她如今已當了老闆娘,再不幹這營生啦!」
我彷彿今天還聽見她的話音。
她當然清楚。師娘於是拉著她的手,高高興興地搖著說:
「麗賽,」我又問,「你怎麼啦?你說句話呀!」
「麗賽!」我柔聲道。
浮士德和藹地點點頭,回答:
她點點頭。
這時候對面監獄的門已經關死了;那個年輕女子肩上只披著一件短翹翹的小大衣,頭上裹著一塊黑頭巾,正沿著結了冰的街道慢慢走去。師娘和我都呆在自己的位子上、默然無語;我相信——要知道我現在也動了惻隱之心——我們兩個都感到必須給人家幫助,只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只點了點頭,沒有改變姿勢。
可不是嗎,第二天早上,當我站在自己樓上房中的窗前,正準備繫上書包的時候,對面的一扇木板窗推開了;那個長著利劍似的黑色短髮的矮個子男人探出腦袋,在新鮮空氣中舒展著雙臂;隨後他轉達臉去對著身後黑洞洞的房間,我於是聽見他喊「麗賽!麗賽!」——接著從他的腋下就鑽出來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周圍紛披著黑色的頭髮,長長的有如馬鬃一般。父親抬起手來指了指我這邊,一面笑一面扯她那黑緞子似的頭髮。我聽不明白他對她說些什麼,想來不外乎是:「你瞧瞧他,麗賽!還認識嗎,就是昨天那個男孩?——可憐的傻瓜,他馬上就得背上書包上學去!——你真是個幸福的小丫頭啊,只需要讓咱們的褐色馬拉著,在全國各地逛來逛去!」——至少,小姑娘是滿懷同情地瞅著我;在我鼓起勇氣向她友好地點頭致意時,她也點了點小腦瓜兒,神氣十分嚴肅。
「可悲啊,可悲啊,你可憐的靈魂!」天使的嘆息聲輕得像微風;而同時,左邊卻響起咯咯咯的狂笑,笑聲響徹了整個大廳。
我抱著胳膊,站在那兒端詳著我親愛的無所不能的小丑。只見他由七根線系著,吊在鐵絲上晃晃蕩盪,腦袋耷拉在胸前,大眼睛盯著地上,紅鼻子伸著就像條寬寬的鳥喙兒似的。
然而我真幸運,教員正趕上今天收穫梨子,半個學校的同學都集合在他的果園中,用手和嘴在為他幫忙哩。直到九點鐘大伙兒才汗流滿面地坐到位子上,高高興興地拿出了石板和代數書。
十二年過去了。像當時的許多手藝人的兒子一樣,我先在數學專科學校結了業,然後又在正規中學讀完三年級,末了就回家跟自己父親當了徒弟。這段時間,我一邊學手藝,一邊還讀了不少好書。現在,又經過了三年的漫遊,我終於落腳在德國中部的一座城市裡。城裡的人篤信天主教;在信仰這個問題上,他們是一點不懂得開玩笑的;當他們唱著讚美詩、舉著聖像在街上遊行過來的時候,你要不自動脫下帽子,他們就會給你把帽子打脫;除此而外,他們倒都是些好人。——我幫工的師母是位寡婦,她的兒子也在外地幹活兒,為的是取得行會規定的漫遊三年的資格,好將來申請當師傅。我在這個家裡過得挺不錯;她希望人家在外地怎麼待她兒子,她就怎麼待我;不久,我們相互之間已如此信任,營業幾乎全掌管在我的手中。——如今,我們的約瑟夫又在她兒子店中工作;他寫信來講,老太太經常如此嬌慣他,就像祖母對自己親生的孫子一樣。
我把這一切全憋在心裏,在家裡不敢提木偶戲一個字。誰知到了緊接著的禮拜天,喊話人又走街串巷,一邊敲著銅盆一邊高聲宣告:「今天晚上在打靶場,公演四幕木偶戲《浮士德博士下地獄》啊!」——這下可再也憋不住了。就像頭貓兒圍著熱粥轉一樣,我不聲不響地在父親身邊踅來踅去,終於,他理解了我那痴獃的目光。
從街對面傳來的厲聲喝斥,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抬起頭,看見監獄的門開了一道縫,看守人那張害肺癆病的臉從門縫中深了出來;他正舉起拳頭,嚇唬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似乎不顧一切,拼著命想擠進那平常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房子里去。
隨後我們舉行了婚禮,不過氣氛冷清清的;我們在城裡再沒其他親戚,只有我的老同學碼頭總監在場做證婚人。麗賽和她的父母一樣信奉天主教,可是我們從未想到這會對我們的婚姻有妨礙。頭幾年她大約還去一座鄰近的城市進行復活節的仟侮,在那兒有個天主教教區你是知道的;到了後來,她就只向自己的丈夫吐露自己的心事了。
在牢房中央,背衝著我們,站著一個瘦小男人;他仰著頭,彷彿正在望那透過牆上高高的窗孔俯視著他的一用愁慘的蒼天。在他腦袋上,我立刻認出了像短劍般兀立著的頭髮,只不過,它們也像外邊的自然界一樣,已經一片雪白。我們進門時,小個子男人轉過身來。
「你父親,那個善良的人!——不過先跟我去,我在澆地一位厚道的太太家裡當幫工;她知道你,我常常對她講你的事。」
「她是個犟丫頭,保羅森;我拿她簡直沒辦法。我給她騰過夜的房間,她卻非走不可,非要去乞丐收容所或上帝知道的其他什麼地方!」
「哪個老姑媽,麗賽?」我問。
「老婆,」男人又說,「你對孩子也太粗暴了;她的心還那麼嫩弱!」
彷彿是我響亮的嗓音驚醒了她,只見她站起身來,遲疑地走向我;她伸長脖子的臉慢慢地朝我的臉靠近,兩道目光盯在我臉上,好像要用它們把我定住似的。
那麼是她母親!啊,我真恨這個板著面孔坐在售票口旁邊的女人,恨得簡直要發狂!
遠遠地傳來了子夜的鐘聲。浮士德踉踉蹌蹌地走上舞台;他企圖祈禱,但喉嚨里只能發出陣陣哀嚎,牙齒相互磕打著。忽聽空中響起一個雷鳴般的呼聲:
我母親讚許地點著頭。——她的父母親大概打算在此地停多久呢?她又問麗賽。——嗯,這她可不知道,這得由她的母親來決定;一般嘛,在每個地方多半果四個禮拜。——喔,那麼,她是不是也備有繼續旅行的暖和的大衣呢?要知道,這麼坐在敞篷車上,十月里就已經很冷了呀。——喏,麗賽回答,大衣她已有一件,不過挺薄挺薄的,所以在來的路上她已感到凍得夠受的。
我緊貼後面的牆根兒站著,視線超過前面的所有的腦袋,看得更加清楚。幕布再次升起,戲已演到最後一幕。
我們重新凝視著外面的黑夜。風刮向我們的樓房,竄進並不怎麼嚴實的小窗,原本靜靜掛在後面鐵絲上的木偶開始喀里啪啦地碰響起來。我不由掉頭一看,只見它們在風中一個個搖頭晃腦,但直的小胳膊腿兒亂舞亂揮。冷丁兒里,受了傷的卡斯佩爾一揚腦袋,用兩隻白眼兒死死地盯著我,我心裏於是嘀咕,還是到旁邊去吧。
父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在接下來的兩天中,我的代數練習退步得很厲害,以致數學教員警告說,要把我從第一名上降下來。可不,當我腦子裡想著寫a+b=x-c的時候,耳畔卻聽到美麗的格諾維娃那小鳥啁啾般纖細的聲音:「啊,我最最心愛的西格弗里特,但願殘暴的異教徒別殺死了你啊!」有一回——幸好沒誰瞧見——我甚至在石板上寫成了五十格諾維娃。一次半夜裡在卧室中,冷丁里一聲震天價響的「來哉」,穿著黃布大褂的可愛的卡斯佩爾便一個箭步跳到了我床上,他把兩條胳臂撐在我腦袋左右的枕頭裡,俯下身來衝著我狂笑:「哈哈,我的好兄弟!哈哈,我最親愛的兄弟!」笑著笑著就用他那長長的紅鼻子來啄我自己的鼻子,我便醒了過來。自然我也立刻明白,那只是一個夢。
「一點兒也不了!」
不過話音未落,她早拉著姑娘進了裡屋,把她按在靠椅上坐下,在麗賽開始回答她的問話的同時,她就已經把一杯熱騰騰的咖啡遞到姑娘嘴邊。
當他抓住卡斯佩爾的大鼻子,把頭湊到他的上下顎之間去的時候,浮士德博士也重新進屋來了。
麗賽困窘地低著腦袋,接著卻又性急地、刨根問底地向我打聽她父親的情況。我詳細告訴了她,然後向師娘要了幾樣卧具,再加上自己用的一點,一齊親自送到對面的牢房中去了;事先,我已得到看守的允許。——這樣,在夜幕降臨的時刻,我們就能祝福我們呆在冷清的牢房中的老朋友,祝他躺在溫暖的被窩裡,枕著世界上最軟的枕頭,也睡上一個香甜的好覺。
「親愛的先生,」他說,「孩子們已經相互說情。麗賽她媽,你也並不是那麼狠心!這件事咱們就算了吧!」
我想必就這麼胡思亂想著,終於也睡著了;我現在還記得,我做了怎樣一些荒誕不經的夢。我彷彿坐在大廳中央,兩邊牆壁燃著油燭,觀眾席上卻空空如也,除我以外再沒有一個人。在我頭頂上,木橡頂棚下邊,卡斯佩爾騎著地獄里的麻雀飛來飛去,一聲接一聲地喊叫著:「壞哥哥!壞哥哥!」或者用哭喪的聲音呼喚:「我的胳臂喲!我的胳臂喲!」
戲繼續演著,以下的故事跟你在書里讀到的一個樣。——我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完全給迷住了。木偶們的那些稀罕的舉動,那些就像真是從它們嘴裏發出來的纖細而嘶啞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賦予了這些小小的人兒以神秘的生命,賦予了它們以緊緊吸引著我雙眼的磁石般的力量。
可是毫無用處;也許是由於轉彎的緣故吧,那個在霧氣中浮動的小黑點完全從我視線中消失了,這時我便瘋了似的,順著大路排命追去。狂風刮掉了我頭上的帽子,靴統里也灌滿了沙,我跑啊路啊,可是能見到的只有一棵樹也不生的荒涼的曠野,以及罩在曠野上的陰冷的灰濛濛的天空。
「喏,」麗賽說,嗓音清脆得像銀鈴似的,「要是你都害怕的話,那我更該怕死嘍!」
「喏,啥也別做!」
我們鑽進擋子後邊的舞台,就看見了從花園中射進窗戶里來的明亮的月光。
到了上邊,我發現大廳幾乎空了。在後台,我的老岳父完全癱了似的倒在一把椅子上,手捂著臉;麗賽跪在他面前,見了我便慢慢地站起來,難過地望著我,問:
我走出房子,外面真是冷得要命;周圍死氣沉沉;在大路頂頭處聳峙著的山峰上,黑壓壓一片樅樹林俯視著城市,看上去煞是可怕;大多數房屋的窗上都結著冰凌,要知道,並非所有人都像我師娘那樣,在家裡存著大堆大堆的木材啊。——我順著小街走向教堂廣場;在那兒的大木頭十字架跟前結了冰的土地上,跪著那個年輕女子,低垂著腦袋,雙手按在懷中。我沉默無語地走過去;當她抬起頭來仰望著耶穌基督血污的臉時,我才說:
「聽見啦,媽媽!」
這樣,我們心情寧靜地回到了家,但從此就像再也沒見到自己善良的父親約瑟夫一樣,我們也沒見到絕妙的卡斯佩爾。
他不經意地瞅了瞅我。「不,親愛的先生,」他回答,「非常抱歉。」
「但我們就演今天這最後一次。從此別再跟我多說廢話!」女人回答。
這時候,在家裡算賬的我也感到某種不安;我並不想說,我已預感著什麼不幸,而只是心裏忍不住要去看看我的親人們。
你知道咱們南大街的那個打靶場;當年,它的大門上還畫著一個英俊的真人般大小的射手,頭戴羽毛帽,手執長管槍;只不過當時那老房子比現在更加破敗。射擊協會僅剩下三個會員,幾個世紀以來老公爵們所贈送的銀杯、盛火藥的獸角形容器以及其他獎品,已一點一點地變賣掉了;還有那座你知道一直延伸到人行道的大花園,也出租給人家,成了養綿羊和山羊的牧地。一幢三層樓的房子既無任何人居住,也沒派什麼用場,年深月久,風吹雨打,在周圍新建的房舍的襯托下真顯得破爛不堪;只有在那間佔據整個頂樓的刷成白色的凄涼大廳中,偶爾才有過往的大力土或魔術師來表演表演他們的技藝。逢到這種時候,下邊畫著射手的大門便會嘎嘎嘎嘎地推開來。
只聽一聲「來哉!」——果然是他。卡斯佩爾一步跳到檯子上,背上的行囊直打顫。
「很好,親愛的瓦格納,我同意你的請求。」說罷,師徒二人便一起下了場。
「那你到底上哪兒去呢?」
日光也射進了剛才還黑沉沉的閣樓中。我現在已清楚地看見那漢子坐在一處光線晦暗的屋角里的桌子前;他手上彷彿有什麼金子、銀子似的東西在煙好閃光,過一會兒卻又變成了一張鼻子大得出奇的小臉;可是不管我怎麼使勁兒地瞧啊,瞧啊,還是弄不明白到底是啥玩藝兒。突然,我聽見像有根木頭橛子被扔進箱子里去了似的嗵的一聲,那漢子隨即站起來,從另一個窗洞探出身子,向著街上張望。
很快父親就縮回腦袋,消失在他那閣樓房間的裏面。高大的金髮女人代替他走到窗前,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腦瓜兒,開始替她梳頭。這件事情似乎靜悄悄地就完成了;其實麗賽顯然是不敢吭聲,雖然有幾次當梳子滑到她頸項里去的時候,她那紅紅的小嘴都噘了起來。只有一次,她抬起胳膊把一根長長的頭髮扔到窗外的菩提樹上方,讓它在晨風中慢慢飄去。我在窗口看得見它閃閃發亮,因為朝陽穿過了秋霧,正照射著對面客棧的上半部。
「真的嗎?」她還問了一句;然後,我倆就跑到市集廣場,進了我伯伯開的布店。老加布列爾像往常一樣地穿著灰白色長袍,站在櫃檯背後。等我說明了來意,他就好心地翻出來了一大堆布頭,堆放在櫃檯上。